《离合悲欢七十秋——沈佩华的艺术生涯》一书已经进入到了最后部分附录,下面小编为大家带来著名红学家魏绍昌为沈佩华先生写的文章:
不 要 忘 记 过 去
小引:1994年4月,沈佩华女士来上海,要我为她的传记写文章,我听了十分高兴!认为像她这样有卓越贡献的锡剧表演艺术家,研究她的艺术也好,研究她的功绩也好,完全有必要出版一本回顾她一生艺术活动的专集。可是我除了举双手赞成,自己却很难写出文章来,因为我对戏剧是外行,在诸位专家面前,不好意思“滥竽充数”,然而又不愿辜负沈女士的盛情好意。于是想起1981年4月,我去南京拜望她,在她家中看到一张照片,曾给香港报纸写过一篇文章,那时粉碎“四人帮”不久,祖国劫后新生,大家都有“而今迈步重头越”的景象。如今又过去了十三年,各地都呈现出一片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情况早已今非昔比,但我们一定要“居安思危”,绝不能忘记过去。因此我便将这篇《一张照片说起》的旧作,改题为《不要忘记过去》,重新发表出来,还是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的。请沈女士和广大读者允许我这样交卷吧。谢谢大家。
这张照片中的三位女性,都是独当一面的戏曲演员,站在右边的是严凤英,中间的是竺水招,左边的是沈佩华。一位演员代表一个剧种:安徽的黄梅戏,浙江的越剧,江苏的锡剧,不但是祖国华东地带的三种主要地方戏,而且是有全国影响的三大剧种。这三位都是拥有广大观众,深受群众喜爱的著名表演艺术家。
要看哪一个剧种最受观众欢迎,大致可以从三个方面去考察:第一,要看它发展的剧团多不多和它传布的地区广不广;第二,要看它在电视、电台等广播节目中占的比例大不大;第三,是看它被搬上银幕的成绩好不好。十年洗劫以前,有人对华东地区除京剧以外的百多种地方戏做过这样的统计,那时因电视尚未普及无法计算,其他各项经过分析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越剧、黄梅戏和锡剧独占鳌头,正巧是这张照片三位演员代表的三个剧种。
黄梅戏本来是湖北省黄梅县的一种农村小调,随着逃荒要饭的人流漂泊来到安徽,在安庆地区安家落户,生根开花;锡剧的前身是无锡东乡的滩簧,后来溶化了常州滩簧才逐步定型;越剧的老家在浙东嵊县,最早配音的乐器只是一块尺板和一支丁鼓,因此初期叫做“的笃班”。这三个剧种最初都是乡间的山歌小调,以后逐渐吸收了其他老大哥剧种的养料,到本世纪二十年代才形成为戏曲。
初期还只是一些短小的对子戏(如黄梅戏的《打猪草》、《夫妻观灯》;锡剧的《双推磨》、《拔兰花》;越剧的《箍桶记》、《双看相》等),发展到有了整本的大型剧目(如黄梅戏的《天仙配》、《槐荫记》;锡剧的《珍珠塔》、《双珠凤》;越剧的《梁祝哀史》、《碧玉簪》等),才正式登上舞台。它们作为地方戏的共同特点是:鲜明夺目的乡土色彩,浓郁芬芳的生活气息,幽美抒情的声乐曲调,通俗易晓的唱词道白。新中国曾为戏曲打开了广阔的天地,改变了它们原来局限于一隅的保守状态,大开眼界,以致显得格外绚丽多彩起来。
照片中的三位女演员,原来都是农村苦命的丫头,从学戏到出名,每人都有一本被迫害被侮辱的经历。沈佩华对我说过:她们这一代演员,既是旧社会的末一代演员,又是新中国的第一代演员。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这句话说明他们身负承前启后的重任,从自在到自觉,意味深长,耐人寻思。
这张照片摄于一九六五年一月,此年竺水招四十四岁,沈佩华四十一岁,严凤英三十七岁,正是她们青春活力和艺术生命十分旺盛的时期。地点在北京民族饭店门前,他们是来京参加全国第三届人民代表大会而住在这里的。当时竺水招和沈佩华是全国人民代表,严凤英是全国政协委员。她们三人是志同道合、情深意长的好姐妹,在艺术上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在生活上彼此关心彼此照顾。
谁也想不到,在她们高高兴兴的拍下了这张照片没有多久,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在一场腥风恶雨的苦难中,其中两位丧失了生命!只有沈佩华算是熬过来了,但她的艺术生命也被糟蹋了十年之久。“四人帮”粉碎以后,她才敢将这张照片取出来重见阳光,不过前几年她还是把它锁在抽屉里。因为她看见了照片心里很难受,曾引起她许多痛苦的回忆,晚上睡不好觉。直到今年她才压在玻璃台板下面,我去南京探望她时恰巧给我看到,于是那天我们就谈起竺水招和严凤英的死。
竺水招是越剧十姐妹中的老二,年龄仅次于大姐尹桂芳,老大老二本来是一生一旦的老搭档,后来两人为一些小纠纷而拆档,竺水招从此改演小生,跑到南京去独树一帜了。一九五六年春天她上北京演出《南冠草》,她塑造的少年英雄夏完淳,原作者郭沫若看了十分感动,淌了不少眼泪,还特地拉了周恩来、邓大姐再去看了一次,周恩来看了也认为好。这样一位好演员,却在“文革”期间不断受到造反派的私刑逼供。据她的同团老生商芳臣回忆: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三日下午,竺水招被拉去游斗后回到“牛棚”,脸上带着指痕,嘴边挂着血丝,两眼噙着泪水,一言不发。商芳臣一再催她说话,她最后惨然一笑,只说了一句“做人为啥这样难啊!”当天夜里她就吃了一瓶治脚癣的“鹅根”,到第二天早上,她实在腹痛难忍,又不敢声张,便用在食堂劳动时削土豆的一把尖刀,猛力刺穿了自己的胰脏,她咽气的时候没有亲人在身边。当时是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火化的,接着将她一家剩下的四口赶到农村去落户。
竺水招平反昭雪后,她的一家才得重回南京。现在她的丈夫已经退休,三个女儿都很出色。大女儿竺小招接她妈妈的班,扮相和唱做都活像她的妈妈。竺小招演出的第一个戏是《双玉蝉》,她扮小生沈梦亚,一炮就红,卖座打破南京市越剧团历来演出的最高纪录,这也充分说明观众深切怀念竺水招的感情了。二女儿是个医生,她写的医学论文登上江苏的医学杂志,三女儿在周恩来纪念馆“梅园”工作,并且是南京市人民代表。大女儿二女儿已经结婚,三女儿尚未出嫁,也有男朋友了。
在合肥的严凤英去世于一九六八年四月八日,比在南京的竺水招还要早死四十六天。严凤英三岁没娘,十二岁就在上山放牛、打柴、挖野草,她为了学唱戏,曾被捆起来丢在水里几乎淹死。但她在十五岁那年,还是从家里逃出来跟着黄梅戏剧团走了。这样一位敢于反抗封建压迫而又吃得苦的硬姑娘,却无力对付自己阵营里伪装的“同志”,她从来不防背后射来的暗箭。起初她天真地认为,对她的种种诬陷之词可以不加理会,事实会胜于雄辩,而一旦她发现自己完全信托的知情人居然会对她落井下石,她感到太可怕了,一切都幻灭了,顿然失去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于是她吞服了因长期失眠而积存下来的大量安眠药片。本来通过急救还有希望救活,可是造反派首先要对她进行床前批斗,所谓“肃清流毒”。等到批斗之后,好不容易借到了板车,才能送往医院,而当时有经验的老医生都关在“牛棚”里,值班接待的全是没有毕业的造反派学员,他们还要临时去翻医书查找办法。这样东拖西拉的,一误再误,严凤英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终于长眠不起了。
据张瑞芳的悼念文章中说,她死后,周恩来很怀念她,曾多次向别人提到严凤英。一九七九年十月北京召开全国第四届文代会的时候,邓大姐特地接见了严凤英的丈夫王冠亚,对他作了亲切的慰问,还问到他们的两个孩子。现在大儿子小亚在安庆市黄梅戏剧团搞音乐,小儿子小英在安徽新闻电影制片厂搞美术,哥儿俩也和他们的爸爸妈妈一样,热爱自己的艺术工作。
我是在一九五四年上海举行华东戏曲会演时认识严凤英的,那时我拉了程十发去给她画过速写。以后她演出《春香传》,我也拉了白杨、蒋君超一起去观看过,他们都很满意。六十年代初,菡子为她写了个电影剧本《两姐妹》,菡子打算她演妹妹,请白杨演姐姐。我认为菡子有眼光,白杨和严凤英的面貌像,又都能演戏,真是一对好姐妹,可惜这件好事被十年动乱冲掉了。如今王冠亚写了一个电影剧本《严凤英》,叙述她短促而丰富曲折的一生,我希望这次不再落空。
沈佩华是江苏省锡剧团三块头牌之一,另外两个头牌是姚澄和王兰英,三个人都有自己风格别具的拿手好戏。沈佩华的特点在表演上是真挚细腻,在唱腔上是甜润悦耳。《玉蜻蜓》中的志贞,《小过关》中的孟姜女,《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救风尘》中的赵盼儿,她演来都有独到之处。沈佩华早年被恶势力强迫脱离舞台,解放后进了江苏省锡剧团,几十年来一直抱着独身主义,足见她献身锡剧事业的精神。因为她曾与刘少奇跳过一次舞,交谈过几句话,在运动中便被称为“通天人物”,一定要她交待出与刘少奇还有什么更多的关系,逼得她百口莫辩,走投无路。
今年初她在南京演出《玉蜻蜓》,我去看她那天,她还忙着要去电视台录像,而且接受无锡市锡剧团的邀请,准备去无锡收徒传艺。我对她说:“你现在这样的忙碌,严凤英、竺水招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也会替你感到高兴。”沈佩华苦笑着说:“水招姐和凤英妹如果活到今天,一定比我更加忙碌,我们大家该有多高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