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去给客户安装烟机,到那客户卷闸门价格好像锁着没人

第三方登录:一个新作品草稿,问候大家新年好!
&&喜乐归去来(中篇小说)
这是一部被赞助——不,准确说,是被收买了——的小说!无论我重写多少次不管如何开头,一开始命运便被确定了。这是极其罕见、极端叫我恼恨,又不得不为之的烂差事。恍惚中时光流逝,其间几易其稿。眼下,还是老老实实说明白的好,免得情况变得复杂甚至无法收拾——这年头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叙述者为人所责难。由于这个原因或者说忧虑,本作品完全可被视为无稽之谈,请读者谅解与适应。如若不能,亦无需下读,这也许是对我最大的理解与支持了;何况电视里网络上微信中能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东西那么多,何必在此浪费时间?我不忧思:在我们这样一个滚雷剧变又是非难辨的时代,这做法既合乎生存法则,又迎合了些许癖好者的味口。
可是,即便如此自我解压一番,赵警官约谈之后又恭敬表示“此事同您没有任何关联,感谢您的配合”,我内心里还是隐隐波动,以至于瞻前顾后不知道该如何将事件之前那些杂乱无章的往事讲出来。但同时又深感,在我本就沉闷的生活中,曾有那么一段日子仅仅因为一个草率的混账承诺不得不按照别人的眼色行事最终丧失了自我,就又生出叙述的冲动来……这口吻不是在故弄玄虚,绝不!事情已去大半载,而我似也渐渐从精神的雾障走出去,才勉强确定下这么个不伦不类仍可能为人哂笑的开头。
可是,那摇摆不定的事实总在左右事态发展,叫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当初,我的朋友李笑阳信誓旦旦要成为这个作品的资助者时,我不是没有拒绝过。但鬼使神差最后还是应了下来。我们是高中同学,在去秋那场争相显摆的同学聚会上,尴尬间我们认出对方。不说彼此如何熟识,但至少在当时,作为同城兄弟,他还是有比其他人更能影响我的理由的。唉,我总是不懂得如何拒绝,以至后来一想起那次将我卷入麻烦的对饮,就追悔莫急。现在一切都还那么清晰:那日,他依旧拿出同窗时便令我感到厌恶的腔调说道:“生死只在一瞬间,我们干吗不活的轻松点儿,你说对不对呀老杨?”他说的对,他需要轻松,尤其需要。我也不乐于见到他整日心事重重,一脸雾霾天气。一旦那样,我总会被他情绪的绳索捆绑。我清楚这是我性格上的弱点,他又何尝不晓呢?于是我便常常被他贼幽幽的目光锁住;仿佛他再眨眨眼,就会将我吞噬掉,成为他的一部分。不然怎会次次醉酒又总是抵不住那些冠冕堂皇的邀请理由呢?一开口仍是当年那副叫我鼻孔里直喷冷气的浪荡相儿,而那只少了半节小指的右手同时在桌上敲响了。“嘿,别拒绝我的好意嘛!谁叫咱们像对连体婴儿呢,是不是呀老同学?”哦,真他妈令人沮丧!话音落罢,我就感到头皮发麻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一晚我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与之交往。可是在当时,却找不到回击的话。我不是个有主意的人,一直都不是。对于生活,我时时感到舌苔干涩,牙根倦怠……
紧接着,他就提出了那个混蛋想法。他未见得喝了多少。我也是,我觉得他提出那一非分要求时极为清醒。我还留心到言语时他双眸间闪过一抹激动而嘲讽的光。那个时候,我了解的很,他刚刚与妻子离婚,生活正一团糟。他哭了——惯用的好手段!当年我就曾见识过。关于我们共同的那段少年时光,后来我曾动用所有的意志力加以抵制,可那恍惚又清晰的一切又怎能忘得了呢?那时候他家道尚未中落,总是意气风发,甚至说盛气凌人。而留在更多人印象中的为了一名女孩而自残的事我自然更是了解。只是直到毕业了,他似乎也没有获得对方的青睐,又叫我倍感安慰起来。
“你他妈……你他妈运气多好呀你?我……我总是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
我笑笑,点头表示理解。不,只能说“我了解”:但凡这类浪荡子,似都缺乏生活的波涛。尽管他经历了那么多次生死的历练,可那毕竟是别人的事呀。现在,他遇到了自己的问题。我说,我迟疑着,但这次我没有妥协,坚决地说出了我想说的:“我没资格参与这种事,即便建议也没有”,又补充道,“因为,你总比我们更接近真相!”&
我觉得我的话谨慎又准确,尤其后一句。这么说和他的工作有关。他哭的更厉害了。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也绝不想那么做。那时刻我也正因为个人的原因陷入某种困境中,情绪低落。当两个都需要抚慰的人坐到一起,也许最协调的方式,便是将沉默进行地更持久些:或者惺惺相惜相视一笑,或各怀鬼胎于心底计较着谁比谁更可怜。我们频频碰杯,却毫不在意两只杯子早已空空如也。最后,为打破这难忍的疲倦,我翻着眼皮又加了一句:“你他妈活该嘛!谁叫你干了个这么该死的职业?干脆换吧……”
但是我没有沿这个思路说下去。我想到了别的。总是这样,我不是个注意力专注的人。其实也算不上“别的”,我想到了我的妻子:她现在正忙活什么呢?会不会又在哭?我这个毫无出息只会“为他人解忧”的男人是不是真让她感到了某种绝望?真不该来这么个鬼地方,并且还要带着一身晦气歪着脚将一路的尘埃塞进她的被窝里……
哦,刚才我提到他的职业了吗?原谅我的失神。那确实有点不寻常:他在火葬厂工作。于是,所有事情又都反着走,变得异常简单起来:白天他烧别人的身体,晚上借酒烧自己的心。眼下,我的角色好比一捆热情洋溢的干柴,虽说只需做到隔岸观火,但通常情形是,又极易被引火烧身。在这方面,我是说当面对生活的普遍困境时,我们在内里是一致的——也许这才是我们彼此不断厌恶又相聚不止的驱动力吧?而眼下,我却高兴不起来,甚至连像往常那样借机将他嘲讽一番的心情也没有了,只觉得脑子里雾气重重。一旦酒入口腔,又不由地想起从前的生活,那段乱糟糟的日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李笑阳开始走向决裂的吗?同学都那么说,甚至都还在渴望观赏我们之间随时可能爆发的一场决斗吧?但他们还没等来这一天呢,酒壮英雄胆,他便已经自己跟自己先干了起来。因为他的勇气或者说精神上的胜利,我开始退缩了……
唉,很多事情我不愿回首,却又总是无力躲避。
喉咙里早热辣辣的了。我这位同学打中学起便极好饮酒(毕竟是官家少爷),一见着我,就兴奋异常,近一米八的个子似能伸展到三米开外。“只有酒精这种清洁剂能洗刷我们身体里某些难以消除的毒素。”后来又说:“这鬼行当,唯有酒精能赞助那消沉的灵魂,不致使它被送进炉子时还是凉的……”我自然是冷笑。我的不以为然源于对他的了解:曾经,这是个何其张扬甚至说放浪的人?目下,频频高调谈及生死,就不免叫人生厌了。我说,妈的,就不谈你那鬼行当了吧?你管理着那么重大的事务,我们敬畏都来不及呢。我马上停下不说了因为,我意识到这么讲有点华而不实,甚至有讨好之嫌。何况我们之前早就默契了我们相聚的原则:少谈工作,不说个人际遇,共同的学生时代更不得提及半字。可有些又是实现不了的,要么说什么好呢?当然,有段时间为安抚孱弱的内心,我们谈过古老的中国哲学,比如老子和庄子以及本地名士嵇康刘玲,但这并没能持续多久。和所有男人不一样,我们不谈女。很奇怪不是吗?
话题再次被引到我那所谓擅长的事情上去了。没多久,当他醉意朦胧,冷冷地冲我眨巴着眼絮叨一番之后,继续以那容不得别人反驳的语气道:“我所要求的与你所能接受的混账艺术标准并不矛盾!我们干嘛不合二为一,做些有意义的事?”
我讨厌“意义”这样的词。这等不着边际的前缀,总叫我本能地恼火。酒精作用下,我坚决说出了我否定的意见。我几乎打起哈欠,我感到那一刻完全是煎熬了。他挺执着,手指不断敲打下巴,狡黠地死盯住我,非逼我认同。甚至做出威胁的姿态,笑道:“你若是不答应,我每次见到我那侄子都要讲一段当世的惨闻,将他吓回到娘胎里去!”我笑,并非因为他的玩笑,是被他那股子幼稚的狠劲缠住了双手吗?不,应该说是——我被那忘乎所以的高傲激怒了!而一旦陷入这样的境地,我就毫无反抗之力了。很奇怪对不对?这就是我的弱点,谁都可以轻易抓住。有时我挺为此痛恨自己。也许学会强硬的拒绝才是我们这时代最大的生存之道?但在那时刻,不知是由于之前的眼泪,还是其后他忽然正经起来甚至无限哀求的表情,使我丧失了判断的能力。接着,他脸颊上刀疤里的暗光忽然不见了,掐着耳垂,阴阳怪气地说:“老同学,谁不知你的旷世才华呀,这不见得是多大的问题吧?就拜托您啦我!”一拳打在我胸口上。我捏了捏生疼的胸肌,抓紧了拳头,真想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回击,但,忍住了。
这时,就感觉脑子里一颤。再接着,一扇门被推开了,光线刺痛了我的双眼。
他满意地捏了捏干瘪的喉结。那里面发出一阵阵咕噜声,好像一具死尸被扔进深井里。“你做你的小说嘛,按我们的想法来。之前说到的赞助费,只多不少!”
哦,他强调了“我们”,仿佛我与他成了同犯。我为我的懦弱感到疲惫与羞耻!
是啊,那个时候,我怎就同意了那么个荒唐的意见?难道我真如妻子所评价的那样:一个头脑简单的却能写出世间万千复杂故事的人。眼下,我绝不以此为荣,只感到羞愧与难忍。然而当时我怎会意识到那仅仅只是个开始?想也没想,便梗着脖子大声道:“好,好吧!娘的,看,看在那段青葱岁月的份上,老子——答应啦!”为加强这种态度——那会无疑是喝高了——我仰起眉头,又将杯底上一层酒全倒进了喉咙里。站起身,右眼皮不停颤,脑子里总有个白色盲点鬼魂样时隐时现。那时,我觉得不管做出什么决定,都是适于接受的,不然酒精总会分秒不息地噬咬我脆弱的神经。
“很,很好,老杨!这样的合作真,真他妈愉快……不,不然我们的关系就只能停在过去,没有向前发展的机会,对不对呀兄弟,啊?”脑子里轰轰响,我真想找件什么硬东西咬一咬,咬出嘣嘣脆响,以克服牙根上的酸麻感。他就开价了,这是使我最终做出让步的最大理由吗?“我出五……不不,八千!八千块,啊?”便不说了,独个儿欢饮起来,像在庆祝胜利。那个时候,我怎会去预料事情的结果?怎会认识到之前他的“种种努力”——讨好我,请我吃喝——就是为了达成那么个交易……
“狗日的!还他妈……他妈算公道!”我没有跟他客气。无需解释,我需要钱。
我干脆再坐下来,又拿起酒杯。“好,娘的,先……先付五千!”
接着,拍拍鼓囊囊的上衣口袋,我就有点站不住了,脑子里继续喧响不止。
“我……说好了……我有自己的原则,倒……倒酒!下次,下次我们换地方,这里离的太近,真他妈一疯子!说,说好啦,我有我的原则,你干预不了……”
我嘛,我是一名杂牌酒销售员。准确说,眼下自己租了一爿店。生意刚开始不久,勉强维持生活。这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困境,或者说希望。当然,我也有我的骄傲,不是那些酒,并非物质方面的。那是一段尽管当时无果却还算美好的记忆:摆脱贫瘠的乡村入城后的那段高中生涯。如果要从那段岁月里抽出一个说得出的标志词,也许就是吴开敏——我现在的妻子。高中毕业后,我们分别过几年。后来偶然地,在别人的婚礼中我们碰上了。这一别到底是几年呢?就像一下说不清其间彼此的生活一样,我们都说不出到底多久没见了。“你是杨斐!啊,是你吗,啊?”她一眼认出了我。
一说话还是老样子,手指总爱掐右眼角——这叫我好奇,因为她在毕业前就已经摘去眼镜了。我慌忙点头,手指打胸口上快速掠过去,不知为什么忽然害羞起来。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有老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我为她从果盘里取水果的时候,我们的手碰到了一块。她为我盛汤时好闻的长发膊碰到了我的脸……后来,后来不知怎么我们就搞到一块了。但是我记得当晚的情形:在一家灯火通明的酒吧里我们喝了点红酒。然后我们上了床,穿着衣服呼呼睡了一宿。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就有了孩子。但是那之前的几年空白,我的,还有她的,彼此一直没有透露过丝毫。无非是在大婚之夜我们同时说出了一句几乎相同的话:“嘿,我们都老大不小啦,没想到都还在那么痴情地等着对方!”我知道这并非我真心想说。她呢?她那么说,也是一句玩笑话吗?当时我只觉得确没什么特别要说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甚至在当晚的梦境里,我还同她经历了一场可笑的生死别恋……
结婚后有段时间我总提心吊胆,以为她准会后悔,弃我而去。因为无论在哪个方面,对她这等校花级的女神来说,我都显得过于寒碜。但我也并非毫无上进心,我跟着别人做了几年生意,挣了一点钱。她在过日子的态度上着实令我惊讶,甚至说感动。例如,像她那样的美人儿至少在着装上应该有一定期待吧?但她似乎并不着意于此。实际上这并没有令我感动多久,因为有一天我脑里一热忽的就跳出“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那样令我难受的诗句,于是当晚她正准备晚餐时我从后面抱住她,问她在家中排行第几。她一愣,问我怎么了?我慌张着说没什么,免得自伤尊严。当她告诉我她排行老大时,我嘴巴张的大大的。对于接下来我的装饰性的大笑,她显得有些生气了,一拳向我打过来。我攥紧她的手,依旧白嫩的右手。就看到了食指和中指指尖间那道淡淡的疤痕就有些情不能自已起来了,一把将她抱起扔到床上。
行进的过程中她不断咬我,她咬我一下我就猛用一次力……结束后,她流泪了。拿拳头擂我的胸,醉酒一般不停地说:“那时候你怎么不追紧些,怎么就不跟紧些呀你,啊?”这么说时,她还没有眼角纹呢,洁净的眼睛里柔情万种。
我说:“哼,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吗?”捧起来,我吻她的右手,“对不对亲爱的?为了拒绝我,你咬伤了自己,留下了月牙形的伤疤,当时不是月老附体又是什么?”
她情意绵绵起来,说:“老在外跑也不是办法嘛,咱们开个店吧?”这提议叫我有些为难,因为我一时没那么多钱。但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父母帮了我们。而他父亲在那不久之后就得了不治之症。“开什么店好呢?”“你那么爱喝,就代理一种酒吧。”我想起来啦,我想起来她为什么这么说了:毕业那会,我醉酒的事情全校有谁不知呢?其后的几年,一想起那截糗事,胃部便会无由地泛出酒精的气味来。解决的办法是:再痛饮一次,让新酒打败旧酒——而实际上每一次我都成为唯一的战败者。直到再遇到她,那满嘴令我作呕的味道才算慢慢消失掉,老胃病也不治而愈了。
她提出开店让我惊喜,同时内心又平增愧怍之情。我不知说什么好。一旦我因琐事陷入焦虑,她就会将那只带有疤痕的手搭在我的后颈上;瞬息间,我低下头去,鼻腔里热乎乎的,小腹上热浪滚滚,就又开始亲吻她的面颊,直到她嘴里发出快乐的哼叫声。“亲爱的,我们未曾相见有多久了呢?”她问道。这一次我回答出来了:十四年零四个月。我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补充说:“零七小时……二十三分十一秒。”
早上她总比我起的早。正是初冬,卷闸门一拉,我就听到一阵“刺啦”声,那是她在抱怨,都有点声嘶力竭了。那个时候她父亲的病情有所恶化,但我无动于衷,将身子侧转过去,“嗯叽”一声又睡去了。等她差不多要来掀被子的时候,我猛地爬了起来。我说,几乎是在哀求她了:“美人儿,你不知道昨夜我熬到几点吗?”她不理我,急匆匆问过新进的几种酒的价钱,然后打了一通电话。最后一个打给她母亲。
等货物摆弄完,她坐到我身边喘气。而我呢,我刚坐到电脑前。从尚未完全开启的显示器上,我看到了那曾经令我痴迷的秀美脸型。不得不承认,这两年琐事不断,情感持续冷却,我真没再好好看过她呢。为确认她左耳上方是否耷下一绺乱发我回过头去,正巧与她水汪汪的目光相遇了。这样的时刻不多。我是说仅仅我们俩面对着面。孩子回了奶奶家。“亲,没睡好吗?”我打着哈欠问道。她有些厌恶地指出那是因为我打了一夜的呼噜。才想起昨夜喝多了酒。我一喝酒就这样,然后就是满怀歉意,就去帮她揉背搓肩。再然后呢,手就伸进她衣服里去了。眼下,一切进行顺利。她问我跟谁喝酒。“李笑阳!你认识的,算的上我们共同的同学嘛……”我说。但我即刻意识到这么回答真是蠢极了,马上住口,没再解释喝酒的原因。她身体似乎微颤一下。而我浑身正充满激情,我咬咬牙大喘着气说:“我爱你我……亲爱的!我愿为你去死……”
完事之后,我们都感到沮丧。我又想到高中那会……不过,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很快穿好衣服,我换作一脸笑容。她呢,我这才发现,她曾经何其纯美红润的脸上,竟现出几道化妆品遮掩不住的蚯蚓般的褶皱,仿佛一夜之间如此,叫我感到心惊与痛苦。“哦,你不会忘了他吧?他追过你呢,可惜没能得逞……”不知为什么当天中午我又提到这个话题,我觉得我语气平静极了。当时追妻子的人还少吗?而最后的胜利者却是我这么个毫不起眼的乡巴佬——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见她有些失神,我继续为她按摩:“亲,你看,笑到最后的是我嘛!生活真他妈是个怪圈儿,对不对?”她没有理我,我也没去看她的脸。我从衣兜里掏出五千块钱交给她。“一个批发商的返利,多少应了爸爸那边的急。”我放缓语调说。然后,我转回头继续忙活起来。
先是在电脑上梳理上个月的货单及收支情况,接着打了一阵牌,最后是一段长时间的临屏苦思,勾勾画画,却毫无结果;只得沮丧着丢掉下鼠标,蒙头呼呼大睡。黄昏时,待她送走一位顾客之后,我脑子里又一热,拉住她的手说:“你觉得李笑阳这个人怎么样?”“啊?”她的手指从右眼角边儿快速绕过去,斜着肩膀神情复杂地回望过来,问我刚才说了什么。我又提到了那个名字。这时,她就恼起来了。“那个殡仪馆的吗?我怎么知道啊!不是你的同学吗,干吗问我,啊?成心找茬吗……”哆嗦着脖子,抱着枕头去了隔壁房间。我心想,是啊,我为什么又提起他!是因为他们当时沸沸扬扬令我心如死灰的往事吗?为什么我总想到这些?为什么当着她我妻子的面再次将那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提起?我不断拍打脑袋,骂自己从昨夜到今晚总是在犯傻。
为她端去一杯姜茶,因为从沙哑的嗓音里我觉出她感冒了。第一口我喂进了她的嘴里,接着她拒绝了,就又哭。我抱住她的肩膀,直在心里痛骂自己。这一次,是因为她父亲的病吗?还是后悔嫁与了我这么个没心没肺一无所成的庸商?
而当晚的梦境中,我的神经却再次兴奋起来:她带有洗发水香气的脑袋直抵到我头顶,我为她那篇评价林黛玉的文章拿出了欣赏的姿态。一抬头,她“哎呦”一声捂住下巴,后面的同学先是一愣,接着会意般笑起来,大喊道“大才子大才女,青梅竹马真得意……”晚自习结束后,我踩着她的影子忽然将一张纸条塞进了她手里。那一夜漫长而情分,寝室外月光如潮水,我梦见我们因为飞船故障而流落到月球荒岛……
害强迫症一般,其后我总是无由地想起那晚同李笑阳分别前他给我布置作业的事情。的确够荒唐,出资8000元买我一个作品!而我呢,我竟答应他——真可谓“一笑泯恩仇啊”,我在心间嘲骂自己。当时他提出了这样几个特别的要求:一,按照千字800元标准支付报酬,作品不得低于一万字。多则多补,酬金翻倍;二,作品主要人物同姓名应为李笑阳,正角儿,高大全最好;采用第一人称,且将作者作为其中的重要角色。三,故事要曲折好看,能拍成一部微电影。“至于四嘛,现在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我晕乎乎地拿手指朝他脸上瞄,笑道:“去,去你妈李笑阳!别以为有,有几个臭钱……还要拍,拍电影?”他郑重地点头:“难道我的生活还不够你写的吗?”他哈哈大笑起来,“如果表现不错,老,老子再加钱,那不是问题……”“滚你妈的……”我大声叫道,“有种,有种将你……将你市府巷的那栋别墅也赞助给我……”“那,嘿嘿……那可不行!另,另有用处嘛……”那大院里的风确乎有些不同于别处的冷与空,我喊出的声音顷刻间就散去了。差点被什么绊倒,直起腰时,脊背上汗津津的,就看到了那具黑乎乎的烟囱:咳嗽了一天,眼下终于静下啦,恶魔也有打盹的时候。
“确……确实!你他妈,你他妈勉强也算个有故事的人了……”脑子里黑沉沉一片,两腿交错颤,舌头直打结,“你……你不如直接叫我写个电影剧本得了!”
“那,那可不行!两,两码事。剧本只有……对话!我要在,在动作……神态……心理……诸多方面均,均有所表现……”月光下,他幽深的嘴巴令我直打寒噤。
便不再多追问。写什么都行啊,看在他开出的高稿酬的面子上。临了,他突然又交代一句:“别,别叫吴开敏……你,你老婆知道,啊?”我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就想拿他开一个关于他婆娘的玩笑,却被一个响亮的酒嗝噎住了。拿手在胸口上猛拍。真该死,直到出了那道冷冰冰的铁门,目光又回望到那根黑黢黢的鬼鸡巴上,胃里头骤然翻腾起来。“放,放你妈的心吧!她反对我跟你这样的人,人渣……待一块儿!”
说实话,此等事还真没干过:专为一个人写一篇扯淡的文章。这样的应景东西固然不难,但却时时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古怪心理作祟,令人难忍。从前,有一位在南方某影视公司工作的同学老赵,说是为了“照顾我的生活”,要我替他写个本子。我爽快答应了,谁知闷头苦熬了两个月却被否决掉。他的理由是,故事不够精彩,人物面目模糊不清,肯定没人愿意投拍。我当时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我向来不是个看人眼色行事能够摸清大众胃口的人。因而,眼下事情,也只能照着自己的想法来——不,是“拖”,同时保住我竭力争取来的那所谓的“我的原则”。
我记得那晚归来时,他送出我一里地。我说:“放,放心吧,像你这么一个……一个向死而生的人,本身,本身就是他妈一个艺术存在……”我又问及期限问题,他在胃部轻拍一下说并没有明确要求。“随你便吧,别……别应付就行!”这叫我多少感到舒服些:我最怕命题作文时又被强加个时间限制,那感觉就像大白天在偏僻处撒尿,刚刚开始,就被一只手捏住了“作案工具”。“放,放心吧……我一定把你往,往死里写!”“好好!要,要的就是他妈……他妈极致!”我裹紧衣服,朝后摆手。在这样的地方,出租车司机总不需要跟我们谈价。我对那司机说我接了个好活儿,我留下号码,有事尽管说。他警惕地看着我,将车子停在了路边。待我呕吐完,车早不知去向了。
我随妻子去医院看他父亲。她对我说你最好少说话,免得又犯错。我点头答应了。可是我在他们面前说错过什么吗?我还记得我们喜宴那日,我喝得有点多——是由于突如其来的幸福所致吗?她父亲也多了,我们频频抓住对方的手,仿佛我们成了一对新人。后来他开始摸我的后脑勺,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但是我马上想起毕业那年我去他家“滋事”的事情来。那一天我满怀伤感,但这种感情很快就转化为一种魔性力量。开一门,我便大声对他说,我要娶吴开敏——您的女儿!他一愣,朗声大笑起来,说小毛蛋,你凭什么呀你,啊?我挺了挺腰没有回答。在他家门口一直站到天亮,直到一只茶杯在暗光里扔向了我……“亲爱的岳父大人,毕竟是本地学院的副教授,真是有眼光啊!摸我后脑勺的时候,我多顺从啊……”当时我就将脑袋低下去了,情意绵绵地趴在了他的大腿上,哭起来。他不停地安慰我,不停地检讨,自己罚自己的酒。而我呢,我满心欢喜:这老头,怎么忽然就那么待见我了呢……
现在,他不能喝酒了,永远不能了。我们带去一些滋补品。他满身插着软管,眼睛半睁半闭。实话实说,除了一般的客套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不停地忙活:掖被子,为垃圾篓换新塑料袋,扶他去卫生间,帮他提裤子,手指碰到那松垮垮的肚皮上……那时刻时间慢了下来,仿佛对待新生婴儿一般,我耐心十足。换输液水时,我第一个跑了出去。回来后岳母笑说这孩子怎么像当年一样死心眼,床头按一下不就得了?中午时分我与妻子下楼打饭。她又哭,我抱着她的肩膀,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那一刻,说实在的,我心里难过极了!就想逗她开心,就又说起毕业前挨杯子的事,我说其实杯子根本没砸到脑袋上。她没有说话。我继续说:“可我为什么要哎呦一声呢?这个嘛,是为后文做个铺垫;而后文就是……”她忽然停住脚步,幽怨地看我一眼。我咬咬牙咽口唾沫,嬉皮笑脸道:“要不岳父大人怎会心有愧疚,最后将你嫁给了我?”
她心情好一些了。是因为脱离病房里那令人压抑的药水味儿转而走进满院的阳光里?我继续说:“至于地上的血迹嘛,也是先前就准备好的。其实呢,我的计划比这要周密的多……”医院入口处,有一个满头是血的人被推进了进去,有一次在李笑阳那我也见过同样的情形……我就忽然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再看她,仍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下意识将她的手攥紧了。打好饭再上楼时,电梯里有一个男子感觉有些面熟。无法确认,彼此匆匆点了点头。接着,他的目光忽然停在妻子身上,手指顿顿,似要打开的喉结又骤然锁住了。嘴巴张合的片刻,我们走了下去。我想,那很可能是我们高中时的某个同学吧?却总也想不起名字了。我对妻子说起了这事。我继续跟她开起玩笑。“说不定也是众多暗恋过你的某一位呢?”她眼里没有一点色彩,我闭了嘴。
我没怎么感觉岳父的病情变得严重。他胃口挺不错,不停夸我饭菜选的好。我就不好意思起来,说了一通宽慰的话。他问起他女儿的近况,自然都是顺他心意的回答。又问起外孙。这叫我感到歉疚,因为孩子生了一点小病,不方面来这种场合;何况也是为免得他们担心,便送回了奶奶家。我说爸爸,你放心吧,过两天就带他来看您。这个时候,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嘴角微颤着就着我附过去的耳朵问我是否对他还心存怨恨?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恍惚间,我真感觉难受,因为他闪烁的目光不住地盯着我头顶瞧。我慌忙说,不不,我早不记得您说的那事啦!他笑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个重病的人。心跳一顿,忽又生出一股想抓住他手的冲动,就像婚宴那晚……
但那一切都不过去了——时光无情,短暂地成全、又急速地毁灭着人的肉体与精神。他真比那时候憔悴的多了,嘴唇发紫,周身浮肿。一说话,脖子里的青筋就像要绷断似的,使我不忍多出一句。这个时候,妻子和她母亲出去了。他突然挺直了佝偻的脊背,从枕头下抽出一小捆泛黄的信封交到了我手里。我慌乱极了,想赶紧塞进口袋。但他却眼巴巴地盯住了我。我低头又扫过一眼,然后,冲他点点头,一股痛哭的冲动左右了我。他又抓住我的手,要靠全身的力道了。我将他握的紧紧的。他对我说,声音很小:“好好照顾开敏呀,她被宠坏了……”不知怎么,我真想哭出来了,却仍只点点头说了句“好的!”这时,她们母女俩走进来了。我们就告辞了。
回去路上,她问爸爸跟你说了什么。我说没什么。但我拿出了那些信。她显得极为惊讶。“时光真无情,我们的好岁月竟抛弃了我们那么久……”她说。我也惊讶于我们心意此刻如此一致,说道,“今晚孩子不在家,我们去喝一杯吧?不醉不归……”还是我们偶遇时的那家酒吧。我们要了一瓶红酒。我多要一杯,她也不甘示弱。然后我们就喝多了。你为我读读那些信好吗?好!我来读那些被扣押了多年的情书吧……
再次被李笑阳喊去喝酒的路上我心里想,约稿的事确乎有点不寻常:是由于她老婆将他甩掉他酒后头脑一热才做出那样一个类似于破财消灾的举动的吗?这么想,又考虑到报酬的事,就觉得有些紧张了,那晚我们毕竟都喝多了。再三思量,有必要将这件事重新跟他理理,以免去不必要的负担和麻烦。但见了面,我就忘了这事。
他已独自喝下一杯,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没容我坐好呢,便被罚了酒。
“妈的,一点不守时嘛!”他嘟囔着,嘴角也开始颤了。每次见他,都是这样一副鬼脸子,全然没了高中那会儿一脸“高富帅”的骄恃相——不过,这倒使我心情不坏。
看看手机,说我一向基本守时的。“操,不就差一分钟?”我咂着嘴,舔一口酒,夹起一团青菜吞起来,“干吗那么执着,早一会晚一会儿!”我说。再次告诫自己,要保持头脑清醒,免得忘乎所以不知所措。做一个清醒者,在这样阴气重重的场合。
他的脸几乎枕到了肩膀上。“扯淡!这是个,是个极为重大的问题!别小看这一分钟,你知道全世界每秒死去多少个人吗?”他一打起嗝,右手上的关节就在有机玻璃桌上用力敲。就又看见了那根断指,嘴角便现出一记冷笑来。没等我回答呢,他便翻起眼皮,“娘的,1.8个……两个呀!”似乎对自己的回答不甚满意,脑袋又猛然立起,右手同时在半空中指点:一竖、一点,接着两个圈儿;在那俩圈上,又镶嵌了一圈花边儿——职业习惯吗?像敬献花圈那般生硬……表情上却持续兴奋着,“娘的,从我问你开始至此已经过去了十秒,18条命——一个加强班啊……”
我微微笑起来。他的问题总叫人觉得新鲜与意外,便随口问:“出生人数呢?”
“四,四点一个……”他居然回答得出,抬头纹那么深,两道间像干渴的嘴张合不息。真不知道这十几年来是什么叫他变成了这样,而我总以为他是个缺乏阅历的浪荡子。近一年多呢关于他,也只是从某些同学那儿偶尔得知一些未被证实的传闻,说,高中毕业后他服兵役当过两年兵,在部队里因为冲撞领导被记大过一次;退伍前,父亲突然被查出作风问题,几经辗转,靠着老关系分到了本地铁路系统,驾驶过半年列车,因为交通事故撞死人被辞退了。再后来形势逆好,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民政部门,之后不知为什么不好好呆在机关却跑到了“一线”……也算的上曲折了。
心间便生些感慨,正欲求证一番,他却翻着眼皮重复起来,“听清楚没有?4.1个!”
“那还好!”我愣头愣脑应了这么一句。他也没有沿着这个思路再唠叨下去。
昂脸环顾房间: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他与前妻的婚纱照。我真想问他,你不是有别墅,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地方?为什么总是请我在这样的地方喝酒……那女人还是老样儿,满脸幸福的笑意——那个时候,刚结婚那会,听说李笑阳还在民政局机关上班,后来呢……这一次,这一次我却没能控制好自己,我是说,我提到了那张照片。一切都很清晰,当时他们正站在我们本地唯一一座老教堂前摆pose,那教堂因为一位叫作赛珍珠的美国女人而出名。我记得我曾在他们新婚的祝词上说道:但愿这个写过《大地》的女人,能够保佑你们的爱情深植于大地,并且枝繁叶茂……当时,那时六年前吧,我并没去参加他的婚礼,贺词是其后通过网上跟帖发出去的。那个时候,我尚没有在现实中再遇见他,心绪确是顺畅的:是因为她最终娶去的不是吴开敏吗……
只是没想到,眼下——教堂背景被焚烧炉所取代。这两者间究竟有多大距离?
“无所谓,挂就挂着呗!”他劝我吃菜,玻璃杯碰过来,“为纪念那短暂而美好的爱情!”见我一声不吭,他继续摇头晃脑道,“你看那俩人是不是像在照遗像,嗯?”
我咬咬牙。“像!”我说,“别说,妈的这一挂,还真是应了那句什么……什么老话?”
他剔着牙说:“什,什么老话?”
“生……生死相依!”我说,我真想将口中的牙签吐到他脸上,王八蛋。
“哈哈,妈的——你他妈就是有才,说的好,说的好啊!生死相依……好话好话,老子敬你!”然后,他骤然盯住我的嘴,诡秘一笑,“你觉着这菠菜怎样?”
“很新鲜……”我淡淡地说。但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即刻停嘴,愤愤地望向他。
“嘿嘿,”他满面狰狞,“没错儿!是我自己种的,就这儿,超补钙!你能想到……”
我奋力吐起来。那感觉就像刚咽下一口尸油。王八蛋,竟在这鬼地方种菜!
不过,又有什么不可能呢?高中那会,他什么可恶的事情没做过呢?威胁过校友要钱,见着好姑娘就吹口哨做猥琐动作,将大便扔进班主任的院子里,那都是在未醉酒之前……那时,我几乎从没跟他来往过。不是一路人,我没他那样荒唐。六年前他刚结婚那会我与之在网络上偶然相遇,其后没多久我便偶遇了吴凯敏。其后几年,我们的生活再没有任何交集。直到去年秋天那场可笑的同学聚会中,见到他那副与以往判若两人略显庄重的脸,才主动向他打起招呼。就在那时吧,我听另一位同学说他主动放弃了安适的机关职位要求去“一线”工作的。一年多来,我从没有向妻子提过他。同学聚会后,我与他接触多起来,似乎也没有特别原因。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已经耗费完了我们的青春、不再浅薄无知,可以平静地坐到一起畅谈往昔了吧?
而眼下似乎真是这样,酒过三巡,他突然说了一句:“谁没有自己的过往呢?俱往矣,说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一说话就拿腔拿调,但眼下这显得自然而然。
我点头表示赞成。何况现在我们有约在身:他是我的客户,我要为他提供服务。
我笑笑,想起刚才话题,隐隐又记起上次他送我蔬菜的事。只是当时尚没意识到他为什么要发笑。他说这些菜带回去给侄子吃,长个儿。如今想来,阴谋丛生!我就痛骂他,骂他总想占我便宜。他回骂道:“去你妈的!到,到底是谁占谁便宜了?”我脑子忽然热起来,刚想站起,他岔开了话题。我们连碰三杯,一瓶酒见底了。
这时,“噔噔噔”响起了敲门声,我浑身一激灵,被他取笑了一番。
“放……放心,这地儿最不怕扰!死者总比活人更觉着安全。”开门前,他回头阴笑,“他妈没种!书桌上有个玉观音,你揣在胸口上吧你就……真他妈一个软蛋……”
一老头:乐呵呵着,手里拎着半瓶烧酒。李笑阳颠三倒四为我做了介绍。
“坐,老陈。你来太好啦,正愁没酒呢!”他搓着手,一扫刚才颓势,兴奋异常。
我为他让上位。那老陈就不高兴了,脸上的笑还在:“这规矩在这儿不好使啊!”
我没听明白。他为我解释一番。“通常呢,你们都长者为上;但是在这里,这所谓长者便不当也罢啦……”人爽朗着笑起来,白须飘逸,自有一番道者气派。
有意思。可不是?还真没在凡尘中见过这等慈眉善目的老人呢!不,早年在故乡曾遇见过。那时我尚年幼,对那位晚清的刽子手倒也是有点印象的……在确定他们都笑而置之之后,我也笑:“在这个问题上大家一律平等嘛!也只能在这等场合啊。”
李笑阳说妈的啰嗦什么嘛我去坐,我够格。便坐上去。有意耸耸肩膀,屁股就在主位上安稳下来了。可这做法总叫我觉得不伦不类,却也不好纠正,那不重要。
老陈看看我点点头:“我听小李说过你,是个能写会道的人……”话题一转,“不过,在我们这地没有什么是必要的。这是个无需语言的地方,到头来我们都是哑公。”
欠身向他敬酒:“你说的对极啦!”我注意到他左手背上有层烫伤,拳头握的有些疏松。嘴巴里只有少许几只牙,如果咬在那肥嘟嘟的左手上,不知会留下几颗痕迹。
李笑阳脸色肿胀,带着阵阵白皙的潮印。“好像化过妆……”我心里说。他手指弹向桌面,头一扭,慢悠悠地对我说:“老陈是个公认的好人啊!不管活人还是死者,他都是他们最贴心的朋友。我……我若遇到那一刻非,非请他不可。老陈?来,干!”
喝罢,他又重复一遍,直到老陈说“好好,到时我准拿出绝活儿”,他才停住。
虽然与这老同学接触了那么多次,对他的思维方式已不陌生,可眼下他这么个认真劲儿,我还是感到诧异,甚或说慌乱——仿佛他们的言行举止,已抛离了现实种种,仿佛他们的嗓门正安置在一个进风口:声音听起来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令我心生煎熬之苦。而老陈呢,似乎对眼前这位后辈的评价显得极为受用,轻咳一声道:“那,那自然是咯!这叫工作态度嘛。无论贫富贵贱,我都热情招呼。我就常常爱对他们说:您好呀朋友,炕头刚刚烧热乎,别见外嘛,欢迎来坐坐呀!请,请这边走……”
我反而有些乐了,或许还因为他虎口里那舒缓的颤抖?我说,那可真够热心啦!
隆冬季节,漫天的星子包裹着一层冰衣,眼下,却被这热腾腾的气氛融化了。
李笑阳笑道:“那是自然的!老陈,绝对好人一个!不然死者家属怎会总送酒给他喝?他是我们这儿混的最好的,民政局长算毛儿?阴阳通吃!那些家属总是冲他来,点他的名儿,鞠着躬求他亲手掌炉。得开后门才行呀是不是,开玩笑!啊?”
老陈乐得白须直颤。毫无疑问,他喜欢被他那么说。李笑阳自然知道怎么成人之美,手背刚从鼻尖上划过去,又道:“那个事吧,啊?上回上面一个多大……多大的一个领导啊?儿女们在老陈面前,还不是拜佛一般——喂!老陈老陈……你就,你就别谦虚了吧,对不对?谁不知道你的功夫!说说你当时给他作的词儿是哪几句吧?”
老陈没忙着接话,乐颠颠独斟自饮,手背从嘴角掩过去,仿佛棉布擦过刀刃。
李笑阳趁机向我说明道:“啊,忘了说啦,这前辈不光火候掌握的好,不愧是在国际大酒店做过掌厨的;而且还颇具才华,对每一位死者,都能随口咏出几句诗来——老同学,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是不是?接地气,接地气,好艺术——都在民间呢!”
我点头表示同意。这也许是那么多年来,他说出的最不离谱最有水准的话了。
老陈笑咳一声打断他:“有,有啥,看你吹的?说到那领导,我嘛,也就随口一溜。想起了,是这么说的:闹市六三载,今日君不在。阴阳虽相隔,喜乐归去来!”
他念的很慢——不是念,是吟咏诵读,使我听清了每个字。我们敲着碟子为他伴奏,以致于他又重吟了两次。临了,我们躬臂相赞,端酒相庆,颇有古风了。
“好,好一句喜乐归去来!你们干吗都那么比我有才啊你们说?好,好名字……”这时,李笑阳的神情却又忽然暗淡下去:“这……这其实这也是为我们自己诵经啊!喜乐归去来……哈,好,妈的!杨斐你说是不是,啊?什么情呀爱的,他妈都是浮云……”
我因疲惫耷下眼,没有回答。我觉得他当时更像是对自己说话:他刚刚失去爱人。
“哦,差,差点忘了!”他猛地按起太阳穴,冲我说道,“哦,哦,老同学!这次叫你来,是跟你说个事啊……我,我打算办一家主题酒店,下,下个月六号开业,到时候,需要你写个贺词送个花圈……不不,送个花篮什么的,可一定要支持哦!”
我微抬醉眼,明亮的光线中,一切恍惚起来,我喝多了——一切恍如隔世。
“开酒店?”临走时我晕乎乎道,“还主题酒店,什么主题?真他妈折腾……”
“你,你做嘉宾,花篮呀什么确实是要送的!就……就他妈这么定啦吧!”
那篇“被赞助了的小说”迟迟没有动笔。甚至连一个整体构思也没有。我差不多可以相信那不过是他诸多玩笑中的一个了,不然他早催我了——我了解他:他那总是志在必得舍我其谁的富二代心态,曾给我和我的同学留下过深刻印象:高中时人虽混蛋,却竟有个乐善好施的名声,有一段时期,他跟我们说,他要资助城里的所有乞丐,每人二十元。开始我们都不相信,直到某位同学跟踪了一段时间之后,确认这是事实。而他付钱给我呢,是因为早先他听说我手头一向紧巴不过是变着法儿借钱与我吗?
不,不,不!我怎会心生如此幼稚的、为妻子批判过数次的想法呢?那不可能!
接着,我马上……马上痛苦地意识到:一切与我无关,那只能——只能是吴开敏的缘故!最初她患近视的时候,不是他为她佩的眼镜吗——是手拉手笑盈盈地走进眼镜店的吗?后来激光手术,不也是他出的钱吗?同学都这么说……当时当我听到这些,内心陷入巨大的折磨:像我这等一无所有的小角色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就是在那时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变得消沉,虚弱无力,自卑无望的情绪牵引着我,使我头脑发昏……
其实,最初决定要代理那种名酒时她曾提到过她有位同学的亲戚在工商局任职。后来,我慢慢了解到那人正是李笑阳的舅舅!无意中得知这一点使我心头发冷,时时想当面质问她这是这么回事,这念头一直在磨损我的意志。而那次当我和李笑阳谈及我们间的交易,这种噬痛感就更为强烈了。现在坦陈,当时答应他其实也并非毫无目的。其时我在心里想:好吧,我要看看这底下到底没有用别的名堂,以便做出抉择。
是的,这个一年前突然冒出来的同学越来越叫我摸不准门路和心思,越发不可常态理喻,使我倍感焦虑,心总不由晃动开去:那时候他与妻子到底是眉来眼去呢还是他一厢情愿?我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因为他没考上大学,气急败坏(是我脑中的这个词吗?)之下,她将他为她配的眼镜摔掉了,发誓再也不戴……后来听说毕业前他们完全闹僵了,他转到了别的城市。再然后,我,我就一无所知了……
生活再转了一圈之后,吴开敏成了我妻子。实际上,对这些过往我不该耿耿于怀呀。我们的青春期早已一去不复,毕竟,我得到了我所渴求的。可不知为什么,自打再遇到他尤其是这半年,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宁。不然,为什么在那么多的浑噩梦境中我会突然冒着冷汗醒来?我没有将我与李笑阳的交往告诉妻子。在那么个邪门的地方喝酒,更没有提及分毫。我不希望我们都心事重重,否则我将无法以好的心态面对以后的生活。但有一次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到了销售权的事情。她隐约其辞,我才意识到确实是她的“老情人”在暗中相助,否则我们的生意怎可为继?但是,自打相信这一点之后,我内心也随之阴晦起来,以至于经常控制不好情绪,要么同顾客发生争执,要么与吴开敏闹一阵冷战,直到她也忍不住地长久地盯住我,大声责问“你倒底又在发哪门子神经啊,啊你?”,我才颤颤着虚弱的心跳,找个理由逃脱掉。
一段时间过去了,我在忙我那如天气般冷清的生意。通过朋友关系,我从外地弄了一种新酒,以为可以小赚一笔。事实上,尽管我们起早贪黑,将妻子的青春余光又磨去一些色泽,还是没有捞到多少好处。这时妻子说:“还是卖之前的那种酒吧?”
我说为什么?她说没什么!凭良心真没什么吗?滚蛋吧你这王八蛋!她指着我说。
这时我就龇牙大笑起来了:“真没什么吗!是李笑阳在捣鬼吧,是那个混蛋吗?”
她寸步不让:“是!他舅舅在工商局!”然后像一只母狼那样冲我怒目而视,流泪。
我咬咬牙:“好,好吧!他妈的好吧……”一拳打在电脑桌上,电流“支啦啦”响。
后半夜的时候,妻子紧紧搂住我,说:“老公怎么啦你,难受了?我理解你的心情,真没什么啊,心胸就不能放宽一些吗?瞧你那同学,人家虽说工作环境惨瘆些,可收入还是挺好的嘛。哦哦,你别动,你想做什么……我,我真没别的意思呀,你们毕竟……”
我挣开去,冲到阳台上。打开窗,阵阵凉气使我浑身哆嗦。真的,我没想到这时候她会主动提到他,将我与他相比……我没有反驳。接下来她的恼怒竟那样自然。可我们是整体……我知道在这个家中,她付出的要比我多。次日早晨,她又说:“你上回不是讲,李笑阳要开个什么酒店吗?”“嗯!”我咬着嘴唇。但我对她提到过这一点吗?我只记得我接儿子时,向他说起过,告诉他也许要带他参加一个宴会。儿子显得很兴奋:“是那个叔叔吗?”“啊?”我一愣,冲着他阳光满面的脸蛋生硬地笑道,“你,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我不知道,不过有一次你跟妈妈吵架,我听过那个名字……”
我浑身一激灵,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树上,我说:“真是这样吗……
“老公?怎么啦你?”她再次问我。“没什么……”我说。然后看她,满面憔悴。一股巨大的愧疚感使我内心冷热不均起来。我总没有能力使自己看的更远……冷静下来之后,她跟我商量说她以后想为李笑阳的酒店供酒。我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话。
去幸福路街幼儿园接孩子。这似乎没有几次,一向由他妈妈接送。一切围绕生意转,但作为疏远孩子的理由,却令我感到难受。学校大门外,已站了几个人。我无所事事地抽烟。在某个角落的报栏前,一个身影叫我觉得熟悉。近前瞧,竟是上回喝酒碰到的老陈。“你,你是老陈啊?你好,你好!你来接,接孙子的吗?”
“对,哦,对对对,原来是……是小杨呀!幸……幸会幸会!”他的手伸出来了,没有想到这么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的手掌,竟是这般热腾腾软绵绵。
“你也来接孩子?”他盯着门口墙壁上那些“手拉手”的壁画马上平静下来。
冬日的暖阳下,他脸上的老年斑显得宁静安详极了。
“对。我来的不多,没想到遇见你。那回,你没喝多吧老陈?”我问道。
“没,喝多了晚上还怎么跟,跟他们说话,是不是?嘿嘿,你了解我的工作的。”
“对对,死者更需要安宁……”说这话时,我压低声音。在人气旺盛的所在,当我们都意识到这一点,便一齐笑起来了,他有一口洁白似乎并不松弛的好牙。
接到孩子,我们推着车子逆光走了一阵。
“李笑阳真打算开个主题酒店?”为避免冷场,我问了个我并无感兴趣的话题。
“差不多吧……他有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他是个有想法的人,不然也不会主动要求调到一线工作了,他以前的工作环境多好啊……”
“那为什么还要调走?”我想问,“怕不是又弄出什么娄子待不下去了吧?”嘴里的话说出来,却显得简单了,“他另有追求吗?你了解他的心思吗……”
“这个嘛……”他迟疑一会,我以为他也说不出什么名堂,但他接着说下去了,“我想,这和他父亲多少有关吧……可能是,你知道这几年自从他父亲被调查之后,他们一家便一直生活在旁人的冷眼中……去年秋天,他父亲终于承受不住各方面的压力,上吊自杀了。他当时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我,要我为他父亲亲手掌炉。完事后,他红着眼圈跪下来非要拜我为师,我怎么也不想答应。又是请酒,又是送烟。我就答应了,我那么做不过是应付一下嘛,可没想到不几个星期之后,他竟把自己调了过来……嘿,这孩子,怎么说呢,别人都觉得他脑子出了问题,我觉着吧,他是个有想法有思想的人。更何况……”他咳嗽起来,他的小孙儿又在后面拍他的背了。
“更何况什么?”我问,马上又觉得问的不是时候。
“……更何况,他的母亲也早已不在了!你想啊,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内心是多么孤独啊……至少他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吧当时……这些呢,你不了解吗?他对我说过你很多次呢,说你是个大才子。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嘛……”
我忽然愣住。说实话,对于他,对那段共同的经历之外,我真的一无所知。即便这一年多的相处,除了些许零碎信息,我也知之甚少。谁知道他城府有多深,谁知道他将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儿——越这么想,我越觉得他是一个生活在暗处的人,一个难以贴近的陌生人。从这一点看,我越来越防备他,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了。
“那么,他为什么跟他老婆离婚?”问过之后,我就有点后悔:我对他可没多少兴趣,何况,眼下我们之间的交易已经叫我感到气喘吁吁了。
“这更容易理解嘛,当一个人与死神为伍,那么爱神……对吧?”他笑起来。
我也笑起来了,心想,这老陈不愧是个行家里手,连说话都那么有水准。
接着,我们便不再说什么了。他一个劲儿地同孙子逗笑,让我也心情大好起来。
“你天天来接他吗?”我说。
“嗯……啊?你说啥……喂,该死的东西!”他扔下我,追那奔跑的孩子去了。
儿子很诧异我去接他,却并不显得多高兴。我没急着叫他上车,我们走了一阵。没多久,经过一片绿化带,周围静极啦,暖意洋洋,我感到阳光只照着我们的脸。
“爸爸,”儿子忽然显得忧郁起来,“爸爸,我觉得我们想法实现不了!”
我楞了一下,然后明白他在说什么了。那是几日前我接他时跟他开玩笑说你要是觉得闷的慌,爸爸帮你逃一次学好了。纯粹的玩笑,突发奇想。或许是受到我少年时代某个出走经历的启发?眼下,却不能不去应对那个我们谈到的无稽话题了。
“为什么?”我问,尽量将腔调调解到他情绪的频率上,出于成人的策略。
瞅见他的眼睛里尽是执着与忧虑,我又想起对于这件事我的“构思”来。当时他的女老师因为他将虫子放进女生的脖子里骂了他,警告说如果再“万恶”下去,一准给他颜色看看。我对他说:“我决定和你一起给人类一点颜色瞧瞧如何?我协助你逃出幼儿园。你呢,你就在老师面前挂着手臂,眼里积满泪水。我脱臼了你说,以前你有过这样的先例……”现在想来,当时我为什么开那样的玩笑?荒唐之极!
妻子就斜眼刺我,以为我不务正业。那个时候,我正在读一个南美洲的故事:似乎叫什么《河的第三岸》,说的是一个父亲逃离了他的家庭,打屋前的河道里划船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恍惚间过了几十年,儿子都老了。最后他忽然返回,上岸与儿子拥抱,儿子却吓跑了……那是个令人忧伤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受此启发,也打算跟儿子玩玩这么个游戏?自从儿子走进我们的生活,我总是时而幸福时而忧心,这复杂的情感总在刺激着我的神经,使我思维活跃,频频“突发奇想”。
儿子发现我走神了,拉我的衣角,继续昂脸说道:“爸爸,我觉得呢这不对头!你想,其实那样的话,我们也只是耍弄了女老师——可是她,她能代表人类吗?”
这是个问题。但我有办法。可我哪有办法呢,只能硬着头皮想下去……
“你说的对,”我说,“她代表不了,我们谁也代表不了人类。不过现在不同……”
“不同?”他的手很小,我几根手指就握的过来,这常常叫我对生活充满信心。
“别急,你很快就知道答案了……”我脑子里飞速旋转,仍没有主意。
我们继续走,直到出城,又一路向西走了一阵,进入了一片密集的松林。
“行啦,我们周围再也没有人啦!”我说。
儿子朝四周看了又看,显得迷茫、又兴奋。
“现在我们可以代表人类啦,对不对?”我展开双臂大声说。
四下里静极了,我感到浑身舒畅。
“对……但是,”他忽的又拉下脸,换作一副忧思相,“那么你所说的颜色呢?”
“啊,颜色?”我马上反应过来,想不到他是这样理解的,我说,“颜色会有的!”
说完,我身子一闪,藏于林子深处去了。
而他呢,没多久,便哭起来。像个迷路孩子,伤心的样子被我清楚地看在眼里。
当我们重新碰面,我呢,我也泪流满面了。我们像一对走失的兄弟那样抱起来。
“我们做到了,对不对?”我盯住他的眼睛说,“告诉我,那是一种什么颜色?”
“那是……那是大海的颜色……”
“哦。是的,没错儿,我们成功了吗?”我心如止水。
“是的,爸爸!我们做成功了。”他拉着我的手又迟疑起来,“那是一种……我说不上来爸爸,总之那是一种叫我难受的颜色。幸好爸爸,幸好还有我们俩……”
但是,上述经历是真实的吗,真的发生过吗?最近以来,不知什么原由,我总感觉神经绷得紧紧的:一切凌乱不堪,抓不住一点头绪。因此,我只当那是我与儿子的玩笑或者一个梦罢了。午夜时候,我被电话惊醒了。抹去一头的汗,一瞧,是李笑阳那王八蛋。我问他什么事?我压低嗓音,不跟你说过吗晚上不要打电话?他醉意朦胧,你,你老婆在身边吗?我就愤怒起来了:在!怎么啦,啊?你想干嘛?
他显得很冷的样子哆嗦道,没什么没什么。脸上定然还带着令我难忍的笑吧?
快说啥事,快说吧?你妈的……
就是,就是跟你说别忘了下个月开业的事呀……我嘟囔着挂了电话。
第二天情绪仍然不好,差一点又和一名顾客吵起来。那顾客是一个托朋友关系来买货的。他家里死了人,要办丧宴。听到这,我心绪更乱了。他买了几箱酒。结账时,为表达歉意,我给了他最大的优惠。
“送过去了吗,啊?”我关心地问道。
“嗯!”他显得很放心的样子,“老陈……老陈你认识吧?交他办的。”
“老,老陈?谁呀……”我扔掉烟头,拿脚踩碎了。
他诧异地盯着我看了一会。我便不再多说了,免得引起更多的话题;心里却想道:这老陈可真行,名声那么大啊,真是行行出状元……
那李笑阳可真够可恨的,我不想再忍受他!可在电话里我还是客气了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恼怒。因为他问起了被他赞助的那个作品的情况。拿人家手短,只好耐心听。实际上,过去了数日,仍旧毫无头绪。不是找不到灵感,而是我根本无心去想那事。虽然选择的是“小说”这种体裁,但又要求必须要“真实”,真他妈能扯……
他阴阳怪气地问道,大才子,写的怎么样啦?
只得实话实说:还没动笔呢!
没想到他说:好好,没开始最好!那天喝酒喝多了……还有第四点,关于题材方面的,我忘了说啦。
我想了想,确实是,之所以迟迟没有动笔,一直在考虑该写他哪个方面的事情。
你说吧,我说。
这样,你就写个爱情题材的。这也是为你操作起来方便嘛,对不对老同学?我总是忙着帮你想问题……别别,先别骂嘛,虽说隔行如隔山,但我也知道,爱情题材至少有一万种写法!我想过了,你就写……写我喜欢上一个女孩,而另一个人也喜欢上那女孩,后来那个女孩嫁给了另一个人,我呢,我就为她殉情啦……嘿,他妈的多壮烈呀我我他妈简直就是天才!就这么写,把我写成一个落暮的英雄——就这么定啦!”
放下电话,只感到脑子涨涨的,骂人的冲动却没有了。越回想他的话,越感到憋闷,越憋闷越是——痛恨自己!明摆着,他是在叫嚣,是在挑衅……可是我拿了他的钱,被他左右被他耍了!我想我要是他那样的一个无赖该多好:直接一口回绝,将那笔钱扔到他脸上去。娘的,我真欠他什么吗……等略略冷静下来了,我还是决定按他说的做。算算时间,两周后是他酒店开业的日子;在此之前我必须得去见他了,因为这次任务有了期限。写吧,只有这样了,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交易了。
晚上打烊后,已10点多;待妻儿睡去,11点钟。关机,打开电脑。头疼至极。不停抽烟,拿出笔很快在白纸上写下这样几个题目:李笑阳生死恋,李笑阳之约,穿越阴阳两界的无赖,恶棍列传,火葬厂的那个夜晚……每写下一个,神经就被像被什么咬一口。最后,只好实话实说,在第一个页面上方大大地写下这么个标题:一篇被赞助的小说。一个被收买了的作品,简直比腐尸还要恶臭!禁不住又骂起了自己……
接下来,硬着头皮安排与他有关的故事。马上有了构思。关于他早年生活的,背景为我们共同的中学时代。那时候我木讷不善言谈。他呢,他作为我初入高中第一位结识的朋友,我们在操场上走了整整半个下午。后来我们同租了一间房子。我们的“同居生活”成为同学间的“佳话”。我是个弱者,当时我洗我们俩的衣服。后来当增加了另一个人,我便想着摆脱境遇。那是他的女友。为此,有一些晚上我被要求离开房间……接着,我们就都毕业了,他干起一个他妈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会选择的工作:天天喝酒,丧失了生活的能力。而我呢,后来阴差阳错,我娶了他女友的双胞胎妹妹……
我继续构思,不断抓自己的头发,不断喂自己酒:在他生活的某个暗淡阶段,他认识了他后来的妻子,在别人的丧宴上认识的。再后来,当他们熟悉了,他去参加她母亲的丧礼。他说她虽是一名死者的女儿吧却温柔体贴,抚摸他的时候有着一名杰出入殓师那样的手法。我为此感到震惊。他边咕咕咽酒边说,“的确是这样,我蠢蠢欲动。当时我就在她身旁,她穿丧服的样子真令我动心!”最后,我问他:“你到底爱她什么呢?”他说:“我也说不清,也许那根本不叫爱……只觉得当时她披麻戴孝的样子很美。于是当晚就对她动手动脚了,而她竟没有拒绝……”哦,他妈的,我是说这个时候——我一拳打在了他的鼻子上,以至于他进洞房的时候,脸上还有血迹。最后,我写道:“李笑阳竟在丧礼之后玩弄了她,这当是人世间最荒唐最不负责任的事了。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完全瞧不起他啦。他呢,他对我这个伴郎也不见得多担待,毕竟我在他最好的时刻打了他……”
写到上一段,我恼怒地停下来。恶心疲倦难忍——快他妈够一万字啦吧?两眼昏暗,浑身发冷,手指麻木,满腔都是酒精制造的刺痛感。因为他妈的那点钱他妈那个该死的承诺我要写一个我并不想谈及的人,还要用第一人称将自己也搭进去……
接下来呢,接下来我才发现拳头上红肿一片,是因为刚刚真打了什么人的缘故吗?
……再接下来呢?再接下来他就找到了我,竟找到家门口上来啦……
我浑身冒冷汗,不,那是愤怒的毒液!我觉得我们之间必须要有个了断了。但是他呢?他竟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甚至说眼神里还充满了友善的光,真实的恶披起了虚假动人的外衣。我的拳头攥的紧紧的。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看看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就知道了,但是为了尊严,就是死——我也会义无反顾……
他就快步向我走来了。但是我的拳头还没碰到他呢,手腕就被他牢牢捏住了。忽然间,一张女孩的笑脸隔在了我们之间。“哈,你们老同学见面的方式好特别呀!”
那女孩戴着一只大的出奇的蛤蟆镜,话语里听起来并不像在嘲讽,满脸荡漾着与严寒的气节不相称朝气与热情。我“哼”了一声,捏捏被松开的手腕,略略镇定了些。
“嫂,嫂子……和侄子……不在家吗?”他笑意盈盈的样子,越发叫我痛恨。
他们去医院了,我心里想,不然见到这样的场面……后背上又是一层冷汗。我尽量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免得处处落于下风,毕竟旁边还有人在看呢。
我冷冷地回了一句:“你,你有什么事吗?”
他踱进店里,抖动着鼻子左看右看,然后抄起一瓶酒:“我来拿瓶酒,我们打算去春游!”转身出去后,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拍着脑袋道,“哦哦,瞧我这破记性!忘了介绍了忘了介绍啦,这是我女朋友姗姗!他呢,是我高中时最好的同学……”
我心间即刻翻涌开来,高中时最好的同学?骗鬼呢!他那样说无非是另有所指,是在进一步挑衅。而这时,那女孩的手伸过来了,我只好忍住,和她碰了碰。
“怎么样?”李笑阳冲我说道,“干脆一起吧?”
我又“哼”一声。但是这时那个叫姗姗的女孩马上拉住了我的胳膊。我试着摔一下,却没能挣脱掉。看到邻居都朝我这边看了,心想这场合确实不妥,便跟着他们走了。没几步,在街角隐蔽处见到了一辆白色车,写着民政字样。他们相视一笑,接着像绑匪一样将我拉了进去。一股令我胆寒的气味使我浑身紧缩起来了。
李笑阳开车,嘴巴里不断地哼叫着。那女孩坐在他身边,小鸟依人般将脑袋轻靠在他的咯吱窝下,顶着他,使他狂笑。有几次我想强行打开车门跳出去,可车速太快。我就开始骂人了,我就大叫痛骂起来。但是他们无动于衷,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只顾着相互大声交谈,发出刺耳的尖叫。真他妈混蛋……我骂起来但毫无作用。他们疯狂地喊叫着,拍打着方向盘按着喇叭,直到车子在野外某个无人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他们热烈拥抱,将她的两腿甩起来。分开之后,装上那瓶酒,手拉手朝着那片病怏怏的麦田走去了。活见鬼,大冬天的,两个疯子——这就是所谓的春游吗?
“怎么样姗姗,过瘾吧?”他们唯恐动静小,怕别人听不见似的高声交谈。
“太他妈过瘾啦,连不想死的心都有啦!”嘿,听听那疯女孩说的什么话吧?看上去斯文恬静,也不过同那死鬼一路货。
“那还用说?我说吧,这车兜起风来特带劲儿,对不对,啊?”
“对,对!……别光顾自己了,让我也整一口呀……”
两个疯子。我在地头蹲下来,脑子里轰轰响,早累得不行了。“你们两个疯子!一对王八蛋……”我大声喊。突然,我也大笑起来,为这荒唐的一幕,为这荒谬的处境。
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在麦田尽头,我看到他们肆意地接吻、翻滚……
转过头,我走了回去。简直都他妈疯了!狗娘养的李笑阳,拉我去那鬼地方就是为了叫我坐拉死人的车子吗?就是为了瞧那等脑残的表演吗……
其后很几天我都没回过神来。我病了一场。妻子小心地陪伴着,令我脆弱的神经得到了极大安抚。“撞鬼了不成?”“还真叫你猜着啦!”我猛地跳下床,笑着告诉她我被一对疯子拉乘一辆灵车兜风去了。“北风呼呼吹,傻瓜呜呜笑。”看她一愣一愣的,我说真没什么,真就被恶鬼上了身吧。我忽然握住她的手,喉咙里一热,说了句:“开敏……”“嗯?”她温存地看着我:“你要说什么?总跟个孩子子似的!”“开敏,”我看着她,“我,我爱你!真的……你是天下最好的妻子。”她手指一颤,眼里亮起来:“哦……我,我也爱你——杨斐!”我们抱在一起,她眼角上有一股咸丝丝甜乎乎的味道。
松开之后,她又让我看手指上的那道疤。“你还记得这个伤疤吗?”我撒娇道,我记不得了。她眉头一横:“还不是拜你所赐?”实际上我不但记得还记得清晰:那是我们毕业的时候,我喝多了酒去找她,要告诉她我再也不会懦弱下去了……那时我一定是昏了头了。“你非要我跟你走!”她说,“可是我做不了那样的决定。你就死缠烂打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两眼昏沉,往事的每个细节像雨雪洗过的天空一样明朗、沁凉。我接着说道:“最后你没办法了,就咬了自己的手!唉,你可真傻,要咬咬我就是了。”“咬我自己,你才会心疼,才会放手嘛……”我们相拥着胡闹起来。
平静的日子维持了数日。想想之前那次荒诞经历,我就想笑。生活不就是一场荒唐的梦吗?无论被什么样的情节左右人都是无能为力的。既如此,又有多少恩怨情仇非让我们执着以对呢?我继续完成那个作品。心,反而静了不少。我尝试着重写。直到将近完成的时候,李笑阳再次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拿着稿件去见他。
他认真看了又看,边看边品红酒。而我呢,忽然间,我觉得自己这么一本正经地立在他面前角色着实可疑,或者说我正保持一个小学生或者一名应聘者的矜持态度。赶紧耸耸身,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换作了一对交易者应有的距离。
“很……好!”不知什么时候他戴了一副眼睛,镜片中氤氲着一股热辣辣的气流。
正打算走,他剧烈咳嗽一声,欠欠身,笑吟吟地对我说:“嗯这个……虽然这个作品版权即将归我,但是为尊重你的劳动,我要将女主角的名字换成……”他夸张地摸了摸喉结,又咳嗽一声,脸上的笑诡秘起来。“换成吴开敏!希望你呢,嗯……别介意,知道你大度。另外,我会在一些重要之处加上细节。比如在接吻这一环节上,你处理的就过于粗糙。不不,你别急!兄弟兄弟,你听说说……尤其重要的,床弟之事,你几乎没有涉及——这正常吗?你说这他妈的正常吗?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我的形象也过于模糊……你仿佛也没有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去写,太多的妄加评论令人难忍……”
那一刻,那一刻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两眼冒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仿佛被灌满了毒液……眼皮一沉,猛地飞跳起来,一脚踹在了那杂种的鼻梁上!这一次,嘿嘿,这一次他没有阻挡住,鼻血哗啦啦渐在了稿纸上。如此,不知又过了多久,内心才略略平复下来。看到他颓废地仰在沙发里为他无耻的羞辱付出了代价,我稍稍感了到安慰,尽管他脸上的冷笑还在。接着,他动了动了嘴角,猛烈地抽动起鼻子——哈哈,不会又在哭吧?我心里快意地想。但他什么话也没说。我气喘吁吁地退到了门口。可我不打算马上走掉,我在等他直起身子,来一次彻底的了断。我甚至已经在心里琢磨好了他可能的进攻方式。十几年前的决斗迟到地上演了,而我显然已提前成为一名胜利者。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从前那些满眼放光的观赏者不能在场了。
我思维清晰,血液喷张,对接下来的战斗充满了激情与渴望。
这时,那个叫姗姗的女孩突然从里间走了出来,依旧戴着那只墨镜,错愕地面对这个场面。没有持续的慌乱甚至说脸上那抹淡淡的笑意还在。慢悠悠地,她蹲在他膝下,手开始往上摸,当她摸到他鼻子的时候,手腕战栗起来了。他在她手背上拍拍,温柔地说道:“别担心嘛,是我那好同学!以前练过散打的,所以实力不能低估。我们刚才只是过了两招,嘿嘿,他的眼睛估计也快睁不开啦!”
我心底冷笑一声,没错,我在等着决斗呢!狗日的李笑阳你他妈可真会装蒜。
他没有看我,只是不停地对那女孩说话:“……姗姗,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过去吗?瞧,这是最新的版本,为此我们要感谢我这位同学呢。他是一名写作高手,他娘的一个天才!我尽快将它拍成一部电影,到时候你来演里面的女主角好吗……”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为他擦鼻子上仍在冒出的血,开始吻他那张死灰般的脸颊。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法抑制。我决定离开。无论如何,心里称得上舒畅。
“喂,兄弟!还记得上次说的日子吗?”他忽然蹿到了我面前,来不及我做出反应,他的手已经死死按在我的手腕上,淡淡地说,“轻松点兄弟!没那么严重,是你的我抢不走。别忘了那个日子!我们的邀请。”说着朝那女孩望去,脸上顺势堆满了笑。
我没有吭气,愤怒甩手离去了。他在后面大笑道:“嘿姗姗,你瞧那个王八蛋,脾气还挺大嘛……老同学,你慢点慢点呀,可磕烂了脑袋呀你……听着,你要是不来,我保准会将我同吴凯敏的事情向世人和盘托出……”
再次接儿子时,又遇见了老陈。老陈告诉我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接孩子了。很伤感的样子,可笑容还挂在脸上。我惊讶地问他原因。他说,是孩子的父母感受到了压力。我马上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了。“他们说我不吉利……”他呵呵笑着,一道光打在他脸上,使他上扬的嘴角很快塌陷下去。老陈告诉我等李笑阳开业之后他就该退休了,就回故乡居住。我们走进一片阴影,一抹暗淡的色彩从他高挺的鼻尖上划了过去。
我忽然又想起李笑阳,但嘴里却说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呢?”
“哦,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不习惯过问活人的事。”他耸耸肩膀又笑起来,“不过倒是听说过一点的,大概是讲她只剩下一个父亲了,有一天却无故消失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差点落到我手里了……”
“啊……”我惊讶万分,“什么?落到你手里?”
“是啊!”他哈哈笑,“如果她真去见了阎王,首先不是落到我手里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已经立春——才猛然响起来,所谓的“春游”那天即是立春日——多日了,天气还是干冷地要命。额头上就有一些汗水沁出来了。继续听他讲。
我们在一座小桥上坐下,两个孩子在草地上玩耍。
“那是几个月前吧,我们出车——是的,有时我也干些别的,打杂嘛,反正他们多给钱——在野地边儿我们发现了那个姑娘。快不行了,一嘴农药味。我们赶紧拉着她往医院跑。为此,我们受了处分,因为毕竟放弃了自己的任务嘛。哈哈,真想不到干了那么多年,我们从来都是去接待死者的,没想到那一次我们竟救回来一个姑娘!生命真他妈无常,跟死人打惯了交道,想想现在是开着车子是去救人……”
老陈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不是我说,你那个同学可真是不一般哦!我说咱就别管了吧?他拧着脖子瞪我,那眼神真能将我把老骨头吞下去!我只好服从他了。那么多年除了死神我谁也没有服过呢。可我还是说等任务结束了再转到医院吧?他就骂我,说你他娘的白活了六十多年了!除了被死神咒骂谁敢骂我这样的掌炉人?我怎么说也是阎王的下手也是有身份的吧?但他就骂啦,还没骂完车子就被他抢到手开进了医院。到了医院我说我们这下该执行任务去了吧?你料他做什么?娘的,竟对我对起手来啦,一脚踢在了我屁股上!嘿嘿,这王八羔子……后来单位知道了,知道了他擅离职守的事就发怒了。我们头头就要开除他。我劝他去认个错。但他真是个老驴脾气呀若是我再不拦一下他连领导也要骂也要踢屁股啦……我说好歹也是个糊口的工作吧?他这才软下来。可你猜猜他检讨书理是怎么写的?他说:老子死的不怕就怕活的,她就是我的活阎王,我不罩着她我还是人吗我?哈哈,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呀这是?”
他继续说眼睛盯着半空。“从那以后我就打心眼里更认他这个徒弟兼兄弟了!是的,我们称兄道弟。有这么个兄弟踏实!他又提拜我为师的事情,我说拉倒吧,我说你会烧任何东西就会烧人。他说那不一样,同样烤烧饼的味道就是不一样,你干过大酒店的厨子你还不清楚吗。又说了句实在令我无法拒绝的话,我这么要求呢也是为您老百年之后好嘛!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想想也真是,别的人还真不放心。他又说这样吧,我赞助你做我师傅,一天八百块,但得答应我几个条件。我就笑道,看你狂的,说说什么条件吧?他说:第一,我要是先到那一天你一定要亲手给我办了;第二,你退休后我想返聘你为我新开业酒店的经理兼主厨;第三,你要任姗姗为干女儿;至于四嘛还没想好,想好再说!我说你他娘的尽是歪理邪说,真不知道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他一愣说你真想知道?我说我真想知道。这时他还是一脸的邪劲儿,说自己从前除了开过半年火车什么好事也没干过。开火车好啊四处旅游。但他说我他妈撞死了人还叫好?那小子满嘴没真话,真不知道是什么转世。哦,你是他老同学应该比我了解他吧?”
我楞了一下,摇摇头,脑子里一片茫然。
我慌乱地说:“哦,那个女的,姗姗?她……她是个盲人吗?”
老陈略显惊讶。“对,对!她看不见东西。不知道以前就是这样,还是那次喝药后造成的。你见过她吗?那姑娘长的倒是不赖的……”正打算与我分别,又突然转头迟疑了一下道:“对了,开业那天,他还说要宣布一个重大消息呢,你知道吧?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喝一杯吧。”我却没有丁点犹豫,冲他说:“好,我一定去!”
妻子兴奋地跟我说上月的进账是之前的两倍,回头客越来越多。确实是个好消息,经过我们不懈的努力,生活终于向着可以期待的方向迈进了。“主要是因为有你这朵迎春花插在门口嘛!”儿子说马上说:“爸爸,门口哪里有花啊,我怎么没看见呢?”
我们决定一起出去美餐一顿。明媚的春光下,人们个个喜气洋洋。我和妻子分在两边儿,儿子的手被我们牵着。儿子对我说:“爸爸,你还记得咱们之前的那个游戏吗?”
我说:“当然记得,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脸上若有所思起来,直到进一家烤鸭店,似乎又陡增了诉说的愿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爸爸,我……我爱上了这温暖的生活!”
我微微一愣,摸摸他的脑袋,告诉他你说的对。他又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原先讨厌的那位女老师。我想问问他原因,但我没问,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能干扰他的思考。
他接着说,几乎在喃喃自语:“她呢,小马老师——是她叫我们那么喊的,她经常带着我们去游玩,她说你们要热爱这阳光明媚的生活,因为每个人都会遇到不幸……”
我不得不蹲下来看着他,问道:“不幸?这是怎么回事?”
儿子几乎要流泪了,平静下来后,他告诉我女老师的母亲刚刚去世。
我心幽幽一颤点了点头,握紧他的手,告诉他:“痛苦都会过去的。”
不料,他严肃地瞪住我的眼睛:“不!不是这样,没这么容易……我见过她偷偷流泪呢,她却说光线太强了;实际上,阳光又软有柔。那样子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孤……孤独,我想是这个词……”
我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当时……当时我真想抱抱她,告诉她那是一种什么颜色。她以前想给我颜色看,我也想这么帮助她一下……也许那样她就不会伤心了。可是和上次我们的经历一样,我说不出那是什么颜色,我真想鼓起勇气也带她去那带松林瞧瞧……”
其后儿子又告诉妈妈他的理想:想成为一名画家,解释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和颜色打交道,给每一种人都配上色彩了。想想看,我们都成为了彩色的人了!”
去卫生间的时候我遇到一个人。那是个有点神经质的家伙,在我肩膀上不住拍,直到我要发火了,他才瞪大眼睛说:“嘿,没错儿,你是杨斐!老,老同学,你不认识我啦?”我只好装作客气些,却究竟想不起是谁。后来他说出了名字,我才想起来不久之前我们还见过呢,在那家医院的电梯里,怪不得他不住地盯着我们瞧……
“哦!是你,王涛!你个王八蛋,现在……做什么呢?”
“哎,混日子呗!你呢?你小子一流的情种,一定混的不赖吧?”
“哪跟哪,做点小买卖,勉强糊口……”
说起这个王涛,在当时,我并无多少记忆。只是那次我几乎要与李晓阳大打出手的某个间隙,他突然跳到我们面前起哄。要不是班主任适时出现,我觉得首先打起来的应该是我们俩。“他妈的跟班狗呀你?”我就骂了他一句,他没有回击,令我鄙视……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如今他突然出现,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但我马上在心里笑自己没有君子胸怀。无论如何,眼下,我对他更客气起来了。
“老……老王,你现在在哪工作?”
“医院,就是上次碰到你的那家医院!当时就觉得眼熟呢。”他酒气哄哄的嘴巴突然伸到我面前,“对啦兄弟,问你个事!那女的,就是和你一起的,是,是吴开敏吗?”
我一把将他推开,翻着眼皮说:“你觉得呢?”
“应,应该是她!忘了谁也忘不了她呀,用现在的话说那时她就是一女神!嘿嘿,我敢说谁心里没有她谁就是孙子!只不过呢自惭形秽,骨灰级的崇拜者少……”
“去去去!”我打断他,“行啦行啦,看你口水四溢的德性!你小声点……”
我朝外望望,他们母子俩正有说有笑。看那兴奋劲,不知儿子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嘿嘿……好好,我悠着点,可干吗那么紧张?我等会去拜见嫂子还不行吗?”
接下来我本不想提及李晓阳。但这位同学一心想学当年“马前卒”那样的角色似的,就说到了他。我想他是存心的,便无心搭理。所以现在也想不起他说过些什么。
“你们经常见面吧?我们还好,上次还到我……我办公室喝茶呢……”说着他的脸忽然转过去,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仿佛要将那满面因饮酒而带来的疲倦抚去。
“……哦,就你一个人喝酒?”无话找话真是件尴尬儿难忍的事。
“他妈的!遇到点事儿……”嗓音忽然沙哑起来,好像刚吞进的烟全卡在喉里。
本想说“我们干两杯吧”,但老婆孩子在,就住了嘴。不能书生意气,乱使感情了。
他离开了,并没有再提出去见吴开敏。回头默默一笑,冲我说了句:“哦,下周一老杨,就是后天,老李开业的事别忘啦!到时我们兄弟好好聚聚……”
我想了又想还是将李笑阳开业的事告诉了妻子。心里对自己说无非就这么一次,以后决不再与之来往。何况我也不欠他什么了。妻子很奇怪我告诉她这个,以为是有意拿她消遣。我为她按摩肩膀温情地告诉她:“不,亲爱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有些事我现在可以面对了,况且我坚信我们之间的爱牢不可破……”她又哭了。这一次我觉的出来,她是为我能重新看待我们的过往而激动。她说:“我一直为你担心啊,我知道以往的事叫你痛苦纠结,可现在你心间充满了阳光,真叫我高兴。”“是啊,再说我还要跟他谈向他供货的事,这于我们有利,干吗不呢?”她开心地笑起来了。
我们着实为此准备了一番。妻子问我,穿什么衣服好呢?我说,也不必为此大伤脑筋吧,那件红色的礼服就不错。这件吗?对,大方得体,很合适。我又问她我怎么穿,她建议我穿上那件深蓝西服。我不习惯穿西装,说:“就是结婚时的那件?怎么样,还行吧?你别说,这一穿,时光仿佛回到几年前。”她左看右看又是笑又是捶我肩。我说:“别搞的像美国总统携第一夫人出行那么讲究好不好?我们这等角色……”突然停住口,听她说道:“真不会说话,我有那么黑吗我?”试过衣服之后我说:“当然,你和我不同,从姿色上讲,你级别比我高!”她笑道:“怎么,自惭形秽了?”
儿子受我们感染,也讲究起穿戴来。好一阵子我们成为彼此的镜子,这么当真对待还是第二次。儿子就看着我们说:“第二次?那么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呀,我怎么不知道?”她妈妈拍他的肩膀说:“那时候你还不在嘛!傻瓜。”儿子哪里肯放弃,非要知道为什么,我就拉住他装作挺认真的样子说:“儿子,那时候怎么说呢?听着……”
还没等我说完,电话响了。是老陈,他提醒我明日中午开业的事。我对妻子说:“那李笑阳为什么不自己打呢?怎么这回没自信了呢?”妻子假愠道:“怎么,还要人家亲自来接你吗?”想到上次强拽我“兜风”的事,我赶紧说:“不不不,这我可消受不起!我可不想再撞鬼,又大病一场了。”晚上的时候,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买个花篮送去。再想起之前他要求写个什么狗屁贺词的事,我已经昏昏欲睡了。
梦境中我再次回到了我的中学时代,那是最后的散场酒,我与李笑阳分坐在相邻的包间理。喝到中途,隔壁房间忽然传出一阵浪笑。一听,是他们在谈李开敏,霎时间脑子里痒胀起来,一咕噜扫一圈儿,浑身的血液翻滚起来。这时就有一个同桌同学向我使眼色。那最后一根支撑我精神的稻草便断裂了,脑子里哗哗直响,拎着酒瓶子便进了里面的房间……这时我猛然间被惊醒了,是儿子的哭闹声,我和妻子安抚了好一阵,他才复有睡去。我却是再难入睡了,立在窗台前抽烟。想到刚才梦境中那恍惚一幕,眼前又荒凉起来。妻子忽然打后面抱住我,问我怎么了?我握住她的手,悠悠转过身,将她揽在怀中。夜色安详而宁静,我们生命里的日子又将消逝去一个瞬间。她说:“你还是老样子,那么多愁善感!”我说:“不,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还写过一首诗呢,就一句:真解爱,后来我娶了她与情敌所生的女孩。”她就骂我心胸狭隘。我笑笑,问他了解不了解我差点为她与情敌决战的事?她摇头。可我是记得啊,那一日当我提着瓶子走到李笑阳面前,他脸上的刀疤瞬时明亮起来了。但是在王涛的劝解下我们最终没有打起来,“武斗”改为了“文斗”。结果众说纷纭,有人以为我喝酒醉有人认为他败了。“就是在那之后时我找到了你,而你呢,你咬坏了自己……”我真想问问,那晚他没有去找你吗?她曾经何其美丽的双眸间骤然一闪,柔声道:“没错儿,待你走过之后,他也来找我了。我……我趴在他肩头哭了半宿,直至咬了他的肩膀,他才离开。”我笑笑,往事如烟,一如眼下夜空中几缕淡淡浮云,很快消失到朗照的月光中了。
还真叫妻子说对了!李笑阳的车子果真就来了,停在了家门口。只是驾驶员换成了王涛。我们亲切打招呼,我说:“怎么那么早啊,现在十点不到呢!”
王涛说:“笑阳就是要你提早去啊,你这大才子大名人还有大用处呢。”
等我们一家都上了车,我对王涛说:“他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只是个客人。”
王涛“啊”了一声,嗓门里像装了扩音喇叭:“哦,嫂子……嫂子恕小弟无礼啊,上次醉酒就没跟你打招呼,你美人不记丑男过!”哈哈笑一阵,又回头冲我说,“兄弟,我是喊……同学嫂子还是嫂子同学好呢?你个捡漏的,结婚也不知一声,洞房没闹成!”
我问王涛:“提早喊去,真有什么事?”
“有啊!你们是何等重要的客人……”等红灯时他告诉我,“是叫你题写店名!”
“真他妈扯淡,叫我题写……”我心里道,“是抬举我,还是消遣我呢……”
重要时刻定格在11点11分。后来王涛说:“老杨,这也是精心安排的吧?双11,光棍之光棍嘛,毫无疑问,那也将成为那个永恒仪式可被反复咀嚼的细节了。”
之前确实被簇拥着走到一张上等宣纸前,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在那些突然冒出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同学脸孔面前,不等他们更多的恭维,我已经扼腕待发了。只是在题写内容上我总是迟疑不决。李笑阳安安稳稳坐在我们斜侧的高级沙发上,手执一支倒了半下红酒的高脚杯。果真是一名老板做派,阳光伴着,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大家提供了一些名称,诸如“极乐世界”、“逍遥津”、“笑阳大酒店”之类,却被那个台前的幕后者摇头否决了。我放下目光,不再看他脸色,凝息片刻,悬腕横扫而过……然后落款,用章。王涛大声念起来:“喜乐……归?”我没有回应,而是抹抹手在另一侧的沙发里坐下,抬头望着装饰豪华的吊顶,闭上眼睛休息起来。
右侧是妻子,她正与那位叫姗姗的女孩轻声交谈,儿子在大厅里蹦来跳去。
这个时候,我听见一阵报时声,睁眼看正是十一时。大约十分钟后,头顶忽然暗下去,并不算太大的吧台一侧的舞台上骤然亮起来,眩目,甚至说刺眼。就见幕布拉开,顶上现出了一行鲜红大字:热烈庆祝李笑阳先生、王姗姗小姐婚礼大喜!
我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带我心绪平定之后,便在心里笑自己太大惊小怪——这就是老陈之前所谓的要宣布的重大消息吗?从顿时热烈的场面上看,我确信是如此,因为旋即掌声和欢笑声响起来了。“哦,原来是一场别致的婚礼啊。”妻子在我耳边说。儿子也大声道:“我也没想到呢,爸爸,这下有喜糖吃喽!”我冲他们笑笑。说实话,我也有些被感染了。说的是酒店开业,却是婚礼先行了——挺好,挺好!这符合我所理解的李笑阳的风格,总是出人意表。使我略感诧异的是,他所娶的是……姗姗,那位盲女。但眼下,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抬眼往对面和旁侧看,他们均不在了;舞台上空空荡荡,只有旋光灯伴着一只舞曲在交错不息。恍惚过后,人群又现身了,交谊舞会开始了。我笑笑看着妻子,她的手伸了过来。不料,儿子“第三者插足”,我大声笑道:“好吧!儿子,你就代替我与妈妈共舞吧!”乐得清闲,咖啡换作了红酒。
这才有时间看看四边的环境。这里不正是市府巷吗?忽然意识到这酒店不就是李笑阳的别墅吗?建筑确宏大气派,完全超出我的想象。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狭仄所在,能藏得住这么一座公馆级的大房子。一共四层,单是这一层就够排场的了。相比这场面,来客就显得稀疏甚至说氛围就清冷多了。下意识从口袋里掏出邀请函,眼前才明朗一些。里面都写的清清楚楚的,之前只是随手塞进口袋里。吧台后面的柜子里摆满了酒,灿烂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妻子与儿子哪里跳的出什么来,不过是就着音乐的节奏胡来一气,仿若在迪厅里任意伸展罢了。我就想起我毕业之后的那两年,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做节奏吉他手的那段时光……
但这个思路没延续多久,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我赶紧下意识起身拱手相迎。
“老陈,你来太好啦……给,你的酒……”我们碰起杯子。
“嘿,这王八蛋,真叫我们措手不及啊!”老陈乐呵呵着告诉我这个退休节目好。
“你呢?”我想了想说,“老陈,你今天的角色呢?”
他一愣,大笑道:“你们真是一对亲兄弟啊!好吧……不不,还是等会你自己看吧。”
看他那副神秘样儿,我直笑起来,感觉眼前一切就像一出化妆舞会。
老陈猛咽下半杯酒,看了看表,站起身,大声说:“不瞒你啦,都是兄弟!我不能陪坐了,我要为他们主持婚礼了……这真是新鲜事,我哪里干过这种事啊……”
拉他不住,何况我真期待下面的节目了。
音乐灯光“咔”一声停住,舞者纷纷走下就座。妻子额际有点汗珠被我擦去。
老陈变戏法似的穿上了一套西方晚礼服,持着话筒本山大叔那样拿腔拿调夸张地看一眼手腕,说道:“现在,啊——大伙们,请肃静!必须肃静……现在距刚才11点11分刚好过去5分钟20秒!我……我很紧张嘛……”
下面就有人起哄了:“老陈!又不是你结婚,你紧张个鸟劲儿啊?”
虽然脸上笑意盎然,但老陈却是愈加严肃起来。我心里想,在他的本职角色中,他也是这个样子吗?我想到西方的神父,他们不也是双重角色:婚礼和葬礼的主持。
老陈语气依旧:“现在,现在我宣布:李笑阳先生与王珊珊小姐婚礼仪式开始!”
容不得别人插话了,婚礼进行曲响起来了。两双脚步迈上舞台了,一切与寻常所见并无二致;只是女方脚步颤抖,似乎完全处在新郎的刻意扶持下才能走上前台。
接下来,全是老陈半生不熟的时间。叙述怎么相识经过,什么连理感言,什么交换戒指以及喝交杯酒。看大家的情绪,似乎于高涨中平息下来,老陈接着宣布“喜乐归”酒店正式开业,一切饮用随性,不醉不归。我略显得扫兴起来了。
酒宴在澎湃的曲子中行进。我与妻子频频碰杯。我们也喝起交杯酒,连着儿子。
大约一个钟头后,当我们都微醺之时,场面发生了变化。我算是个清醒的旁观者,我一直在留心这种变化呢。所以当李笑阳再次走上舞台时,我捏紧了下巴。
他大声说:“感谢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尤其感谢那么多那么久的兄弟前来捧场!我和姗姗患难结合,实在是天作之美,时时为此感激流泪不已。下面,我提议进行如下节目……还权请老陈大哥主持,大家吃好喝好,兄弟感激不尽……”
老陈脚步有些蹒跚。站在台上好一会之后,竭力道:“第一个节目——啊,有请新郎先生中学时代好友,中国作协、中国书协会员杨斐先生致辞!大家鼓掌……”
他妈的,一个准阴谋!可是我还能如何拒绝呢?毕竟,我知道我的角色……
弓弓身,笑着向众人抱拳。好在我喝了一些酒,便跨上前台说了一番祝贺的话。
老陈接着向大家说:“感谢,感谢!但是从大家的表情上看的出来,这兄弟的表现尚不够精彩。受喜主之邀,我想再请同学吴开敏女士上台致贺词——大家欢迎!”
我……我就……妻子用力掐我的肩,看着我,严峻的时刻,我完全清醒了。
我疲惫点头。她点头回应,带着那令我沉醉又叫我伤感的所有记忆——走上前去。
场面完全处在静止状态,这是场好戏。“冲突”毕现,又没有多少悬念。
实话实说,此时此刻,我完全清醒了。妻子的发言中规中矩,令我安心。
正欲走下,老陈忽然拉住她:“请您等一下。”我一下站起来,连带着儿子的手。
接着,李笑阳——这时,我才发现他换了与我身上一个模样一个颜色的西服——满面阳光地走上来了,笑意融融地说:“这是,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嘉宾!我能,不——我们大家能请她唱首歌吗?”停顿一下,又说,“唱首歌!”
妻子就按要求唱了:《意难却》。唱过之后,又是舞会,大家又涌到一起。醉了酒的李向阳将我拉到一边说:“杨……杨斐!就这样吧,就这样好了,你他妈总比我幸运……我祝,祝你们……”我拳头又昂起来,又收下去。妈的,李向阳……
我就醉了。婚礼,或者说开业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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