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化”(involution)是著名的学术概念,也是网络中的流行概念。
我尝试分两个层面回答。
现在网络对该概念的使用,主要指“靠极端剥削、压榨自己,从而在社会获得少量的竞争优势”“明明可以有更加轻松,效果还更好的选择,却仍旧在旧有的选择中不断投入各类资源,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现象”。
如果这个概念放在国际领域,则指“不改变生产方式,不提高技术水平,而是靠极端剥削、压榨本国的劳动力在国际市场获得竞争优势”。尽管这种用法很有趣,但并非原本学术意义的概念。
从词源来看,“内卷化”一词的英文为involution, 它源于拉丁语involutum, 原意是“转或卷起来”。
从起源看,“内卷化”(involution)滥觞于顶顶大名的大哲学家康德,他初步区分了内卷化(involution)和“演化”(evolution),随后学者Alexander Goldenweiser借用该概念描述“一种内部不断精细化的文化现象”。
真正把“内卷化”这一概念发扬光大的是人类学家Clifford Geertz和经济史学家黄宗智。
1963 年,Clifford Geertz出版了一部研究印度尼西亚的著作——《农业的内卷化(agricultural involution):印度尼西亚生态变迁的过程》。他在研究中发现,在殖民地时代和后殖民地时代的爪哇,农业生产长期以来原地不动,未曾发展,只是不断地重复简单再生产。
针对这一现象,Clifford Geertz借用了“内卷化”的概念,即“一个既有的形态, 由于内部细节过分的精细而使得形态本身获得了刚性”, 以刻画印度尼西亚爪哇地区“由于农业无法向外延扩展, 致使劳动力不断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产”的过程 。
著名的经济史学家黄宗智教授在其著作《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和《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借用了Clifford Geertz的概念。
他在考察明清以降,中国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时指出,当时普遍存在的现象是农民通过在有限的土地上投入大量的劳动力来获得总产量增长的方式,但是这种方式却是边际效益递减的,是一种没有发展的增长,即“内卷化”。
按照黄教授的说法,“内卷的要旨在于单位土地上劳动投入的高度密集和单位劳动的边际报酬减少”。
在《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一书中,黄教授认为“内卷化”有两层含义:
一是家庭农场因为耕地面积过于狭小,为了维持生活而不得不在劳动力边际回报已经降到极低的情况下继续投入劳力,以期增加小农农场总的产出;
二是发展不足的经营式农场和小农经济结合在一起,形成的一种特别顽固、难以发生质变的小农经济体系。
在《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黄教授指出,即使在长三角当时这样商品经济其实很发达的的地区,商品经济反而促进了"小农经济”的内卷化发展,而非像英国那样“向资本主义过渡”。
实际上,黄教授使用这一概念,描绘的是小农经济的顽固性,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中国小农经济始终没有过渡到资本主义经济,即使有,也始终是“资本主义萌芽”?
进而,这一概念要回答的是:
为什么中国与西方在近代走上了不同的路,即中国继续在传统的小农经济中固守,而欧洲则通过工业革命提高了单位劳动生产率,最终走上了以机器大生产为核心的现代化道路?
如今,这一概念进一步拓展,延伸到了政治学等领域。例如,学者杜赞奇在其著作《文化、权力与国家——年的华北》中提出了“国家政权内卷化”概念。
该书以微观视角对清末新政到日本控制华北这一时间段的华北农村社会进行分析。他阐述了国家政权现代化与乡村社会文化网络互动的议题。
具言之,清末新政后,在国家内卷化的冲击下,国家政权通过融入乡村文化网络与乡村社会良性互动的控制模式遭到破坏,这种依赖传统文化网络的良性互动遭到破坏后,对乡村造成巨大冲击,国家政权再也无法像20世纪之前一样对乡村进行有效控制。
他实际证明了20世纪前期的中国国家政权,如果离开或破坏文化网络以控制乡村社会的企图是注定要失败的。
因此,杜赞奇利用这一概念实际上是表达:国家机构不是靠提高旧有或新增(此处指人际或其他行政资源)机构的效益,而是靠复制或扩大旧有的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如中国旧有的赢利型经纪体制——来扩大其行政职能。
总体来说,“内卷化”是一个描述性概念,并非成熟的理论,“内卷化”出现的原因并未得到进一步解答。
由于网络和学术对“内卷化”的使用并不一致,因此我们在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首先要清楚它在什么语境下被使用。
如果题主希望对学术意义上的“内卷化”有更多理解,请阅读黄宗智教授的书。
如果题主指的是网络使用的“内卷化”,那我给你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
假定某省考生数量,录取名额不变,即录取率不变。
现在有一所学校,甲校要求高中生每天学习14个小时,寒暑假和双休日补课。这一操作的效果是在短期内提高了甲校的录取率。
这种录取率提升的甜头让乙、丙、丁校羡慕,于是均决定向甲校学习,推行甲校的教学管理模式。
由于担心甲、乙、丙、丁校录取率的上升导致某省其余中学的录取率相对下降,于是该省其余学校也不得不采取跟进策略,学习和推广甲校的教学管理模式。
最终,某省所有中学都开始强迫学生一天学习14个小时,取消寒暑假和双休日。
于是,由于全省均采用甲校的模式,各个学校的考分尽管普遍上涨,在高考录取率不变的前提下,各个学校的录取率与推广甲学校模式之前相差无几(比如,原来一本线是550分,由于学生成绩普遍提高,一本线上调至590分,导致各个学校录取率与推广甲校之前无异)。
在这一过程中,为提高分数,中学生不得不投入更多的学习时间和资源。由于该省高考录取分数线提高,单个学生的分数看似提高,但从录取结果看,这种投入没有意义。这就是所谓的分数增长,但学生考取好大学的几率没有实质增长,即“没有发展的增长”——内卷化。
陈锋. (2015). 分利秩序与基层治理内卷化——资源输入背景下的乡村治理逻辑. 社会, 35(3), 95-120.
杜赞奇P. (1994). 文化, 权力与国家: 年的华北农村. 江苏人民出版社.
ps:黄宗智教授的著作没有找到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