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话出没,请注意,全文1.6w+
*是一篇节奏很慢很慢的文,慎入
*澄哥儿是个颜控,私设澄澄卧房名为“睦元堂”,涣哥儿其实是个“厨子”
*相信我,这真的不是姑苏美食录
大背景:原著向,求学时互相有好感,但是并没有在一起,此时时间线为观音庙后三年,蓝曦臣刚出关
二月初,江南便开了花,柳条也开始抽芽。只是阴雨连绵,已经一月有余。
云深近几日都在为这次清谈会而忙碌,各家修士的到来,使素来清静的仙府也有了些烟火气。
姑苏蓝氏宗主蓝曦臣已经出关,只是面容未免有些过于苍白,想来是为了昔日敛芳尊之事而神伤。
江澄听着各家宗主各执一词,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好容易等来了休息,江澄起身,走出宴厅,迈出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往后花园走去。
云深不知处地处姑苏,建筑透着江南的婉约。云深多湖,湖边尽围着些假山怪石,整个后花园里也不见几棵花,松柏倒是占了一大片,唯独那几株玉兰树让江澄看着顺眼些。他一向不喜欢江南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姑苏哪如他云梦清朗开阔?
正想着,就有几滴雨打在他脸上。江澄皱了皱眉,嘴里小声叨咕骂着江南的雨天,又急忙寻了回廊进去避雨。他必须得赞一句蓝家的先祖真是聪明至极,怪不得一个园子里要建这么多回廊,原是因为姑苏多雨。
蓝曦臣一眼就瞧见了在回廊下躲雨的紫衣公子,他记起多年前云深求学时那个杏眼漉漉的明媚少年,鲜艳赤诚得什么情绪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剑袖轻袍,衣袂蹁跹着与其他世家子玩闹着,云深禁大声喧哗禁疾行的家规都要擦着边过去。
蓝曦臣嘴角带了笑,云深不知处回廊繁多,弯弯绕绕,纵使三年求学聂怀桑也会迷路,更何况只待了一年的江澄。眼下江澄安安分分地待在这还不回去,想来是被这廊腰缦回误了方向。
江澄转头,发现了带着伞的蓝曦臣。蓝曦臣与他对视,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二人此时正站在园子的对角,许是怕江澄等急了,蓝曦臣自回廊里出来,从石子路上走来,撑着一把竹柄的油纸,踏着雨款款而来,白衣沾染上了雨丝。
“天公作美,下了恁大一场雨,叫我遇见江宗主。”蓝曦臣收了玉兰花的伞,把另一把画着莲花的伞递给江澄。
“蓝宗主说笑。”江澄闻言,心里暗骂这蓝曦臣出关之后胡言乱语。什么天公作美?
江澄从不否认蓝曦臣好看,他一笑,就似姑苏的山水全都化在了他眼里头,黑白分明的眼眸盛着氤氲的江南烟雨,眼角弯起,就是一派山明水净。当年求学时他尚且与蓝曦臣交好,平素也会与泽芜君玩笑几句,可惜后来莲花坞事变,射日之征,明明是同生共死过的人,本该情同手足,可惜江澄却没了少年时那般闲心,他把他所有的疏离都给了那个头戴云纹抹额的白衣公子。
“叫江宗主好等,是涣的过错。”蓝曦臣从广袖中拿出一枝犹带着雨水的玉兰花,递给眼前人。“涣向江宗主赔罪。”
江澄接过玉兰花枝,心里有些恼。但是看着手中的花,面上却难得带了抹笑意,“无妨。”
之后的清谈会无非是各家为了夜猎一事而争吵不休,左右不干他云梦江氏的事。待争端解决后,江澄赶回了云梦,去处理宗务。
“泽芜君,这个月已经是第五次给云梦江氏送信件了。江宗主同意带我们两家的子弟去夜猎历练了吗?”蓝景仪整理好了蓝曦臣交给他的信件,盖上蓝氏宗主的大印,把自家宗主吩咐的明前茶、玉兰花瓣和春笋仔细包好,待会儿好御剑去云梦送给江澄。
蓝曦臣笑了笑,道:“晚吟上次已经答应了。这次你们跟着晚吟好好出去历练,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晚吟。”
“泽芜君您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去。我和晚吟一起。”
蓝曦臣把江澄的回信一封一封细细叠好,放进书卷里。
“江宗主安好:涣忆起年少时江宗主来云深求学曾同涣说过喜欢园子里的白玉兰,于是就折了一枝。上次清谈会上江宗主收了涣的玉兰花,涣甚是欣喜。不知江宗主回云梦之后打算如何安置它?另,近来彩衣镇的村民送了些鱼来,涣私以为江宗主会喜欢,所以送一些去云梦。 姑苏蓝曦臣”
“蓝宗主安好:玉兰花在睦元堂里的花瓶里养着,不必担心。塘鳢鱼已收到了,蓝宗主倒是大方,姑苏百金难求的塘鳢也送了恁些来云梦。送还你些云梦的香椿和豌豆尖。 云梦江晚吟”
“江宗主安好:近来各家夜猎地域划分不甚明确,有几次我姑苏蓝氏子弟在边境夜猎,到了与云梦交界之地,不慎让那邪物逃脱。望江宗主安抚云梦百姓,好叫他们安心。 姑苏蓝曦臣”
“蓝宗主安好:邪物已被江家门生除去,勿要挂心。听闻近来姑苏虎丘有一凶兽,伤人数十,望蓝宗主千万小心。 云梦江晚吟”
“晚吟展信安:姑苏的玉兰已经谢了,涣做了些干花保存了下来。晚吟若是闲暇,可到云深饮玉兰花茶。涣有一不情之请,云梦江氏先祖游侠出身,剑法亦是精湛洒脱。家中小辈经验不足,剑法亦不甚精进,下月夜猎,不知可否与云梦江氏的子弟同去,让小辈互相切磋辅助?届时涣亦会随行,若是晚吟能够同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姑苏蓝涣”
“蓝宗主展信安:谁准你叫我晚吟的?!不许……唔……偶尔叫一次也无妨。谁要去姑苏喝玉兰花茶?处理宗务都不得闲,又哪里能有那闲情逸致和蓝大宗主饮茶?若是你亲自泡的,倒还可以考虑。至于下月的夜猎,我考虑一下。 云梦江澄”
“晚吟展信安:姑苏的马兰头开始收了,云深外的菜园亦种了不少。忘机闲暇时也爱在那里帮忙侍弄些。魏公子独独爱吃这一道马兰头,晚吟和魏公子都是云梦人,想来口味也差不多,给你送了些马兰头,可炒,可拌香干。姑苏的豆腐干晚吟大概没有吃过。魏公子也格外喜爱,虽不辣,倒也鲜咸。差人给晚吟送了些,望可喜。 姑苏蓝涣”
“蓝曦臣展信安:马兰头和香干收到了,味道不错,多谢。云梦莲花还未吐苞,否则便可叫你来,我用灵力摧开满池莲花给你看。上次去你家后花园,看见整座园子也没几棵花,想来你在云深也没见过什么好莲。我云梦的莲花向来开的最好。呵,魏无羡从前最厌恶香干,也不知你们姑苏的香干有甚出彩,能让他喜欢。下月的夜猎,我答应了,与你同去。 云梦江澄”
“晚吟安:月初曾邀晚吟来云深饮茶,我已经泡好了玉兰花茶,可总不见晚吟过来与我同饮,独自饮茶难免少了些乐趣。清明欲至,涣亲自去云深后山茶园采了明前茶,与月初摘的玉兰花瓣一起送去。还有春笋,姑苏人春日里喜食笋,晚吟可用春笋做腌笃鲜了。下月初九,涣去莲花坞亲迎晚吟。 姑苏蓝涣”
蓝景仪急匆匆御剑到了莲花坞,把时令鲜品交给主事江裕。江澄当着他的面拆开了蓝曦臣的信,看了一眼,嘴角向上弯起,又迅速拉下,把手放在嘴边,咳了两声,假装板着脸对蓝景仪道:“回去告诉你们宗主,要来便来,反正腿长在他身上。”
蓝景仪有些不忿,自家泽芜君明明这么掏心掏肺地对江宗主,可是这江宗主怎么就这么不领情?
他对江澄行了一礼,就退了出去。走到一半,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蓝景仪回头一看,金凌正牵着仙子站在他身后。仙子吐着舌头,见到蓝景仪就拿爪子拍拍他的衣角,尾巴摇得飞快。金凌今日未着金星雪浪家袍,而是换了一身云梦江氏的紫衣。少年人正在抽条儿,身子发了疯似的长,一月不见便高上了好多,如今规规整整地站在他面前,像一截脆生生的莲藕,新鲜得很,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蓝景仪,你这个月第五次来莲花坞了!”
“你不也在这儿?还好意思说我?”
“我在我舅舅这儿怎么啦!倒是你,一个月来五次,你是不是对我舅舅图谋不轨!!我告诉你,出了魏无羡这事,我舅舅最讨厌断袖了!你年纪这么小我舅舅也看不上,要断也得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你就别肖想了。”金凌脚边的仙子伸着舌头哈哈了两声,仿佛不能更赞同小主人的话。
蓝景仪被气得面上通红,指着金凌道:“你!你!!一派胡言!我岂是断袖?!是泽芜君让我给江宗主送信我才来的!”
金凌抛了个白眼给他,“那你不早说。”走了两步后又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直了眼睛,喃喃道:“要是泽芜君要对我舅舅图谋不轨,这我可打不过啊……”
三月初九,江蓝两家的夜猎正式开始。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还有几日便要到清明。
曦澄二人同行了半个月,早已不似一开始那么生疏,甚至相谈甚欢,约好了清明一同去姑苏游玩。
清明这日姑苏落了雨,蓝曦臣在云深山门前等了一日,江澄却没来。
戌时,蓝思追婉言相劝道:“泽芜君,夜深了。巡逻的弟子已经快到了。”
月华溶溶,蓝曦臣撑伞的样子实在好看。云深山雾蒙蒙,也不知是月色映了那人的眉眼,还是那人的眼眸装点了月华。
蓝曦臣慢慢转过身,面上是一成不变的和煦,“思追,你先回去罢,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面对蓝思追眼里明晃晃的担心,蓝曦臣索性不再隐瞒,“云梦江宗主今日本与我约好同游姑苏,但不知何事未能前来。我现在去一趟莲花坞,你先回去。”
说罢,摔下一道传送符,一缕青烟飘过,就已经不见了人影。
蓝曦臣此时心思乱的很,顾不得四千家规束缚,未经允许便踏进了莲花坞。他满脑子都是江澄清明爽约之事,并非恼怒,而是实在担心江澄遇险。
管事江裕发觉有人闯入了莲花坞的门禁,忙率领一群弟子举剑迎战,却不料迎来了蓝家的宗主。
“泽芜君,清明夜访莲花坞,不知有何贵干?”这话说得委实不大客气,新入门的小师弟心直口快,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顾,话便直直说出了口。
江裕把小师弟往身后挡了一下,给蓝曦臣敬了一礼,赔罪道:“泽芜君莫怪,这孩子不知礼数,我代他向您赔罪。还望泽芜君海涵。”又当着蓝曦臣的面转过身去呵斥道:“宗主平日里是怎么教的你!竟然连礼数都不顾了吗?!”
蓝曦臣现下无暇同他们打太极,一心寻江澄,便道:“无妨。是我唐突,未经通报就擅入莲花坞。不知……晚吟现在如何?”
江裕诧异地看了蓝曦臣一眼,犹豫道:“宗主他……每年清明都是一个人过的,吩咐了不许人扰。估计这会子正在湖心亭了,要不我先过去通报一声?”
蓝曦臣眸子暗了暗,向江裕拱手道了谢,便在正厅安静地等候。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江裕回到了正厅,神色有些为难,附在蓝曦臣耳边小声道:“蓝宗主,这……我家宗主在湖心亭醉了酒。听我说您来了,要您过去呢。您看……”
蓝曦臣的神色有些明亮起来,道:“江主事不必担忧,晚吟我来照顾,你们休息就好。”
说罢,便信步踏向湖心亭。
云梦今日的雨不比姑苏小,江风阵阵,吹动蓝曦臣的衣袂,抹额后端隐于青丝之中,随着风的吹拂时时现出来。蓝曦臣撑着伞,朝那人走去。
他是在湖心亭的亭顶上见着那人的。隔了老远便看到月色下一抹剪影在对月独酌。
蓝曦臣脚尖轻提,跃上了亭顶,坐在江澄旁边。
江澄也不打伞,任由雨淋着,见他过来,似寻得依靠般,不动声色地往蓝曦臣那边挪了挪。
蓝曦臣笑了笑,把伞打在江澄头上,替他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温声劝到:“晚吟,夜里风凉,莫要得了风寒。随涣下去吧。”
江澄面色通红,酒打湿了胸前的衣裳。他看了看蓝曦臣,皱着眉眯了眯眼,似乎在辨认眼前这人的身份。方才眼睛模糊看不清人,只是觉得这人身上的兰香好闻就靠了过去。这下子却是警醒起来了。
“蓝……曦臣?”江澄歪着脑袋看他。
蓝曦臣点点头,想要扶他下去,却被江澄躲了开来。
“蓝曦臣,蓝曦臣你看……”他喝醉了酒,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毫无章法,现下里正一手揪着蓝曦臣胸前的衣裳一手指着湖里的还未开花的满池荷叶。蓝曦臣的伞也被江澄啪的一声打了下去,顺着亭顶的弧度滚到了池子里,不见了踪影。
“你看,满池的莲花。蓝曦臣,这里……咳咳……以前那些年岁,每到夏天,莲花开了满池。我们姐弟三人便常常在水面踏波慢行,扣舷而歌,披着月光采莲,咳……直到兴致尽了才慢慢泛舟回去……”
蓝曦臣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把手扶在江澄腰上,不让他掉到下面去。
江澄见蓝曦臣不答话,继续道:“如今天地浩大,我孑然一身。月光照着我的影子,我低头,发现它身边少了两个伴。他们早几年还在我身边的……”尾音稍稍上扬,似是撒娇。
“金凌如今长大了,已然是翩翩少年,眉眼间依稀可以见得姐姐的模样,也像极了金子轩。我虽不喜金子轩,但是他的确将姐姐照顾得很好。咳……还有他……金凌以前多次问我他生前的事,我屡次斥责。如此几次,他便不敢再问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蓝曦臣自然知道。蓝家近不惑之年的宗主待人接物一向温和有礼,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江澄顿了一下,斜着眼看蓝曦臣,又往蓝曦臣那边靠了靠,眼尾带着红,“并非是厌恶他至极,而是……不知该如何去讲……”
蓝曦臣侧过脸看了看身边的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心中的震惊。以前只觉三毒圣手为人狠厉毒辣,却不想心里竟藏着这些许事。蓝曦臣觉得自己心中的诧异与欣喜像是云深晨初时缥缈的烟雾与山音,如果非要说什么东西的话,大概是清晨时的第一声鸟鸣,蓄势而发冲出了云端,炸开了云深的寂静。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此时二人任由雨淋着,十分狼狈,江澄突然拉住蓝曦臣的胳膊,把他从湖心亭顶拽了下去。二人脚尖落地那一瞬,江澄便拉起人往自己祠堂方向去了。
蓝曦臣起初还不晓得江澄要拉着自己去哪里,待他见到祠堂牌子的时候,大惊失色,用身子的重量拖住江澄,企图把他往回拉。二人体重相当修为相当,一时间一个往里一个往外互相拉扯着竟然有些滑稽。
“江宗主万万不可!!!”蓝曦臣连“晚吟”二字都不唤了,一股脑地往祠堂外边走,纵使蓝家人臂力极好,但也拗不过此时醉了酒的江澄了。
蓝曦臣极不情愿地被江澄给拉进了祠堂,每迈一步都要在心里向江家列祖列宗道一声“得罪”。
江氏祠堂内院种着一棵玉兰树。江澄路过那棵玉兰树时停了下来。
“这是我姐姐亲手种的。姐姐生前喜欢玉兰,这是莲花坞里唯一一棵玉兰树。”
“从小我身量还不够高的时候,喜欢那玉兰花,便叫姐姐给我摘。如今我身量比她高上很多了……咳……我又想摘花给她了。金凌小时候爱来这里玩,我总是告诉他不要来这里,可是他却总爱盯着姐姐种下的玉兰树看……我可从未跟他说过那是他娘亲种下的。”
“我见他总爱在这里待着,就索性把他给抱到牌位前,桌子上的骨灰坛子太多,免得他认错了人……”
蓝曦臣盯着江澄,此时他脸上的雨水已经干了,但是脸上却还是湿漉漉的,借着天井里投下来的月光细看,原是浮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大概是刚刚同蓝曦臣挣扎而冒出来的。
这个人,执掌莲花坞十七年,身上他看不透的东西也太多。
江澄犹未注意到蓝曦臣打量他的目光,继续盯着牌位,语气突然激动起来,“我十七岁就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这么多年执掌莲花坞佑云梦一方!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想认命,我不认我偏偏不认!我不是没有挽救过!可是……挽救又有什么用!”
江澄发了狠,死命地拽着蓝曦臣的衣袖,咬牙切齿,眼角通红,额角的汗珠已经蔓延到了鼻尖。蓝曦臣很想替他擦去,但是衣袖却被禁锢动弹不得。
江澄用紫电束缚住蓝曦臣,将他拉到一边,自己则到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给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头。
江澄磕完头之后神色似乎清明了许多,转过头看着蓝曦臣。蓝曦臣站在江澄身后,二人此时相顾无言,许久,江澄叹了一口气,对蓝曦臣道:“蓝宗主,不过来看看么?”
江澄解开困住蓝曦臣的紫电,拿了三炷香给他。蓝曦臣并未跪下,只是鞠了三躬。
此时江澄已经快精疲力竭了,脖子上的青筋爆出来,面色潮红。
爆发过后却是死寂,几息之后,他渐渐平静下来,抬眼望了望蓝曦臣,用仅存的神识朝蓝曦臣摆了摆手,“蓝宗主,今夜是江某放肆。还请蓝宗主不要见怪。”
蓝曦臣下意识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江澄,替他整理了一下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散乱的衣衫,神色变了几变,最终以一种欣喜且释然的表情定格在他脸上,“江宗主说笑。是涣叨扰了才是。天公作美,何其有幸,今夜遇见江宗主。”
一如他上次清谈会那日带了一把伞去寻回廊下躲雨的江澄。
是我错了,江澄。蓝曦臣心道。
第二天江澄在睦元堂醒来的时候,见窗边的楠木椅子上睡着蓝曦臣。冰裂纹的香炉里正袅袅燃着檀香。
昨夜究竟发生何事?为何蓝曦臣会在睦元堂?
噢——昨日清明,我约了蓝曦臣同游姑苏,隐约记得喝多了酒不曾出门——他是来找我的?
正想着,蓝曦臣眼珠转动了几下,随即睁开了眼。
见江澄已经醒来,蓝曦臣露出笑脸,快步走到榻前替他按摩着额角:“晚吟昨夜喝多了酒,现在有没有不舒服?”
江澄还未说完,肚子便咕噜叫了一声,弄得他好不尴尬,只得随意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
蓝曦臣从香炉旁边拿来了他昨日带来的东西——一盒青团。
“晚吟快梳洗一番,然后来吃青团吧。”
蓝曦臣带来的青团子卖相极好,江澄咬了一口,口齿生香。
“蓝曦臣,我们莲花坞的青团颜色从来没这么鲜亮过,你们是怎么做的啊?回头我让厨娘学一学。”江澄一手拿着青团咬着一手拿着杯子喝蓝曦臣送来的明前茶。
蓝曦臣笑了笑,“我们姑苏人做青团用的是雀麦草而不是艾草,清明前一两个礼拜的最好,打出来的青汁亮扬扬的。早点未朆窜出来,晚点就要老了,打出来的青汁会发黑,弗亮。再往青团里加些糖桂花和猪油调和一下赤豆的味道就好了。”
江澄楞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青团,眼睛又转了几轮,笑道:“原来一个青团子有这么多讲究。”
从清明到立夏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蓝曦臣已经和江澄很熟悉了。
立夏之前他早早便给江澄去了信,说是要酿青梅酒,请江澄在立夏来云深帮忙。
江澄收到信之后嘴角勾起,当着送信的蓝景仪的面笑出了声,回给蓝曦臣的信却写着:“蓝家没人了么?连宗主酿酒都要人帮忙?再说,云深不知处禁酒,你这个做宗主的,还带头违反家规?”
听了蓝景仪的描述,蓝曦臣再看一眼印了宗主印的信件,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人杏眼弯起,明明高兴得紧,却硬是要哼哼两声再伶牙俐齿一番的样子。
别扭。蓝曦臣如是想到。
立夏那日,蓝曦臣依旧在云深山门前等候,待江澄落了地便殷切地迎上去,拉着江澄说些云深最近的家长里短。
江澄素来不喜与他人碰触,这次却也没躲开。
江澄斜着眼睨了他一下,抱着手臂走在他前头,半真半假地说到:“云深不知处禁酒。”
蓝曦臣笑了,“晚吟说的是。不过先妣生前爱侍弄些花花草草,也爱用它们结的果子酿酒,连带着我也喜欢,每年都会酿一些的,因着先妣的缘故,叔父索性就默许了。”
江澄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又偷偷摸摸去看蓝曦臣,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才放下心。
蓝曦臣把江澄领到他们经常品茶的那棵紫藤树下,再抱来了一坛子青梅外加许多冰糖和盐。
玄门百家只道泽芜君平素温文儒雅似谪仙,却甚少有人见过他这般沾染人间烟火气的样子。
蓝曦臣把青梅给放到旁边的池子里净了净才捡出一颗模样最出挑的递给江澄。
江澄挑眉,接过犹带着水渍的青梅,登时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下一秒便被梅子酸得眯了眼。
他望向蓝曦臣,后者正抱着剩下的一堆青梅忍笑忍得辛苦。
“蓝曦臣你故意的!!”
蓝曦臣被点名,作出无辜的表情,“冤枉啊,涣递给晚吟是让晚吟帮涣酿酒,何曾让晚吟直接吃了?梅子留酸软齿牙,果真不假。”
江澄这厢还被青梅酸得睁不开眼,牙齿倒了一排,一听蓝曦臣的调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紫电一起,卷了头顶上的紫藤花便向蓝曦臣甩去,紫藤和强烈的气流扑面而来。
蓝曦臣见江澄发起攻势,连忙放下了青梅和盐糖,停止了偷笑,抽出腰间裂冰,足尖点地,衣袂飘动,箫声起,引着花瓣旋成一阵雨,围绕着蓝曦臣在半空中转了一圈,随后和蓝曦臣一齐落地。
江澄哼了一声:“倒是漂亮,净耍些花招式。”
蓝曦臣笑了笑,重新抱着那堆梅子走过去,“晚吟觉得好看便好。”
他走到江澄面前站定,看江澄头上因为刚才的胡闹而落了几片紫藤,伸手要替他拂去。低头又看见江澄微眯的眼、长长的睫毛和恰到好处的薄唇,一时间乱了心神。
江澄见蓝曦臣长时间不动弹,微微抬头,睁圆了杏眼表示询问。
“吾欢喜倷。(我喜欢你)”一句吴侬软语脱口而出。
“什么?你少和我说姑苏话,我听不懂。”江澄皱了皱好看的细眉。
蓝曦臣眼角瞥见了路过的蓝启仁,对江澄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啊……没什么,刚刚是我走神了。晚吟不要在意。”
不远处,蓝景仪觑着蓝启仁的神色,小心翼翼不敢动,“先生……”
“景仪,去把我的救心丸拿来……”
“宗主,先生叫您去一趟,说是……有事要谈。”蓝景仪扣了扣寒室的门。
蓝曦臣心下明白是何事,也不敢耽搁,换好衣裳便往蓝启仁住处去了。
蓝启仁见蓝曦臣心中知数,便也不拐弯抹角了。
“曦臣,你可知,自忘机出事之后,我便只盼着你与一寻常女子生儿育女,哪怕出身平门亦是可以。”
“涣知道。可……涣心不由己。让叔父失望了。”
蓝曦臣又叹了一口气,道:“涣所能甚微,不忘他喜好,不忘他苦痛,不离他左右,不强迫,也不愿放手。哪怕这些,对涣来说亦是奢望。他也有宗门,也需担上这份责任。江家当年险遭灭门,仅是兴门第,救苦难,江晚吟做的一宗之主,涣已然比不上他。这样一个人,一旦接近,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蓝启仁望着蓝曦臣的眼,这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此时正带着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光亮。
蓝启仁闻言,拂袖转过了身,背对着蓝曦臣,停顿了一会儿,后用他所能调整到的最平稳的声音缓缓说到:“世人皆知忘机与魏婴之事。你与江宗主,也算能容易些。曦臣,你父亲长期闭关,我不是兄长,并不能教诲你如何自爱,如何爱人;也未曾教导你不拘泥于世俗繁华不为外物所扰……更没有教会你该如何尊重与宽容……”
蓝启仁吸了一口气,又长呼出来,呼到最尽头才慢慢接了话,“但是曦臣,你一切,都做得很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父亲能教导你的,我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我活了半世,教会你的只有四千家规和雅正的家训,是我疏忽。所幸你能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好在你是这副模样。”
蓝曦臣并未料到蓝启仁会对他说这些,来之前一心认为叔父会阻拦不允,连应对的说辞都想了一肚子,最终用到的却寥寥无几。
蓝启仁用手摸了摸胡子,另一只手在广袖里狠狠握成拳,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不可……忘记云深山前路……”
蓝启仁每说一句,蓝曦臣就俯身拜下一些。直到最后蓝启仁的那句“山前路”说出口,蓝曦臣双膝跪地,两手垫在额前,以最隆重的礼节向蓝启仁告别。
第二日,蓝思追在和蓝景仪同去学堂的路上问起蓝景仪:“景仪,昨夜先生房里亮了一夜的灯,是出什么事了么?”
“不晓得。只知道昨夜先生找泽芜君谈了话。”
“今日一早便出了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云梦莲花坞里,门生们都挤在睦元堂外缩成一团,听着里面的动静,紫电光从雕花窗里透出,即使在白天也依旧耀眼。
蓝曦臣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他甫一进去,睦元堂里面便传来叮当摔碗砸盘的声音,伴着紫电与朔月两种仙器相击而发出的声音。
“你拿我当什么!拿姑苏和云梦当什么?!我们是两家的宗主,是两个男人!我做不到像魏婴那样断袖断得痛快,不畏世俗。我的身后有我的宗族。蓝涣,你也有你的要护着。我们,不能在一起。”
蓝曦臣眼眸暗了暗,但还是强压下眼里的失落,强打起精神冲他笑了笑,拱手作揖道:“涣诚然知晓不该对江宗主存了这样的心思。可涣实在是……心不由己。”
江澄张口想对他说些什么,但也只是动了动嘴唇,并未出声,且听蓝曦臣自顾自说了下去。
“求而不得乃人生常事,想来涣回云深不知处再修行一段时日,便会好了。今日涣胡言乱语,唐突了江宗主,还请江宗主忘了吧。”
“涣无多求,想看江宗主长命百岁,看你娶妻生子,看你万事顺遂。江宗主,可否应允涣?”
江澄并未说什么,只是收了气焰,把手背在身后,转过了身不去看他。
蓝曦臣见他这个反应,摇着头苦笑了一下,走出了睦元堂。
蓝曦臣来得急,睦元堂并未设结界,因此二人打斗的声音和说话内容被门外缩成一团的门生们听得一清二楚。
蓝曦臣走出睦元堂的时候,甚至听到缩在墙角的一群紫衣少年齐齐抽了一口气。
“澄哥儿,你这是何必呢。”贴身侍女成碧从屏风后出来,给江澄斟了一杯莲子茶。
“我与蓝涣,注定不可走到一起。”江澄冷着脸抿了一口茶。
“涣哥儿也不是当年那个蓝家大公子了,这些年你们都做了宗主,到底是生分了些。”
成碧又走到江澄身后给他揉了揉肩膀,道:“涣哥儿当年的抹额澄哥儿不是到现在都还留着?这几月,涣哥儿来,你不是很开心?”
“多嘴。我和他跑了,你和外面那堆听墙角的怎么办?”
成碧弯了眼角,“原来澄哥儿是因为这个呀,那我们和你一起跑了不就得了?”
许久,又叹了一口气,“他心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原本江澄是打算彻底断了和蓝曦臣的念头的。可好巧不巧,半月后,云深传来蓝曦臣病危的消息。
江澄起初听闻只是嗤笑,苦肉计未免痕迹也太明显了些?可后来传的人多了,他便越发静不下心来。平素里很平常的一件小事也要气很久。
四月初,江澄实在按捺不住,拒绝了江裕的劝阻,决定夜探云深不知处。
云深不知处本就肃穆寂静,如今宗主病危,便更加冷清。云深内的小路上偶尔能见到几个弟子,却都是敛声屏气,步履匆忙。
寒室内聚集了一大帮人,煎药的煎药,施针的施针。蓝启仁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双眼熬得通红。
此时江南的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这么多人挤在一方小小的屋子里,纵使是寒室,也颇有几分“盛夏炎热”的架势。
蓝曦臣躺在床上,悄无声息。蓝启仁则是一只手拉着蓝曦臣的手,另一只手拿着蒲扇正缓缓替他摇着。宛如两个侄儿小时夏热难眠,年轻的叔父会在夏夜里替他们摇着蒲扇纳凉驱蚊。
“先生,我现在只能替宗主他先护住心脉,其他的,要看宗主造化了。郁结肺腑,心病难医,上次宗主因敛芳尊一事闭关本就近走火入魔,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蓝启仁刚要给蓝曦臣传输灵力就被打断。
“先生,云深禁制被人破了。”蓝景仪凑到蓝启仁耳边说到。
“可查清楚是何人所为了?”
“是云梦江宗主。先生,可要戒备?”
蓝启仁转头的动作有些僵硬,摇扇子的手停了下来,“所有人,退出寒室。”
“所有人,退出寒室。”
“可是先生,宗主他……”
江澄站在房梁上,盯着下面盖着苏绣被面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
“啧,蓝家人怎么回事,宗主都这么严重了也不留个人照顾?”江澄皱了好看的眉。
身影一跃,落了地。他伸出手,握住蓝曦臣那只耷拉在被子外面的手。
“真是的,都这么大人了睡觉也不知道盖好被子。”
“怎的好端端的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旁人与我说起这件事,我还当你是装的呢。你快起来呀我来看你了。”
“算我那天错了,我跟你道歉,你起来听着啊蓝曦臣。”
“喏,我给你带了云梦最好的药,放你床头了。想来你们蓝家的医师应该还不能混账到连是毒是药都不分的程度。”
“不是要和我去逛庙会吗?你这么躺着我们还怎么去?”
忽听得外面脚步声,江澄把蓝曦臣的手放回被子里,凑在他耳边轻声说到:“我该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那毫不知情的小弟子推开寒室的门,见里面除了宗主之外空无一人,有些茫然。
“先生?”他朝四周唤着。
蓝启仁自江澄走后便不再收敛气息,听到小弟子的呼声才从屏风后走出来。他走到蓝曦臣床边坐下,再次替他摇起蒲扇,顺便替蓝曦臣整理了一下发丝。
“他来看你了。曦臣怎么还不起身?曦臣……莫要再戏弄叔父了。”
“再不起我就罚你抄家规了。上次罚你你还是十五吤。”
那犹然端着药碗的小弟子不知所措,“先生……”
蓝启仁接过了药碗,亲自给蓝曦臣喂了下去。顺便把江澄刚刚留下的药给了小弟子。
“问一下医师,这药该怎么吃。再吩咐下去……都……准备着吧……”
江澄自那日夜探云深不知处后就再也没露过面。只把江家的医师们一波一波差遣到蓝家,再吩咐金凌挑金麟台最好的药送过去。他听到蓝曦臣醒来的消息是在十天后。
那天姑苏又如寻常般落了雨。
江澄大约是御剑忘了掐避水诀,衣服被淋湿了不少。又怕沾了满身的雨水气,过了病气给蓝曦臣,索性乾坤袋里带了江家紫衣备用。
蓝曦臣此时依旧卧在床上有气无力,不过好歹是醒过来了。他见江澄从寒室门口进来,眼中迸发出的喜悦几乎要让人忘了他前不久还奄奄一息。
“晚吟你来了。”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江澄轻轻按回去。
“嗯。我再不来,你怕是要睡到猴年马月了。”
“江宗主你怎么这样!泽芜君病倒之前天天都念叨着江宗主如何如何,现如今他大好了,您说话怎么这么刻薄啊!”一旁的蓝景仪不忿出声。
“景仪,这几日江宗主已经在城隍庙跪了很久了。”蓝思追凑在蓝景仪耳边小声提醒着。
蓝曦臣修为不低,自然可以清楚听到,他露出诧异的神色,“晚吟?什么城隍庙?”
江澄面上有些歉疚,坐到蓝曦臣床头,难得服了软,“我原本以为,寻常百姓寻求神佛庇佑,修仙之人不必在乎这些。可是当我所有的希望都即将消失的时候,我也只能像个平常人那样,去求那漫天神佛。我原想悄声去的,却不曾想被你家小辈看到了。”
“你从前与我讲过,你们姑苏城隍庙的药王殿最灵,我便去求了。我是个半路出家的,以前从来不信这些,我怕药王爷嫌弃我心不诚,就想着跪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这样兴许你就能好一点,再好一点。我在药王殿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们的事,只怕药王爷嫌弃我唠唠叨叨个没完,就让你回来了。”
蓝曦臣朝江澄伸出手,眼里盛着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晚吟来看过我,我是知道的。我这次能回来,想来有药王爷一份功,更大的,是这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在场的蓝家小辈一个个皆面红耳赤地眼盯着地面看脚尖听蓝曦臣说情话,蓝启仁则是直接出了寒室。
江澄亦是红了脸,杏目圆睁,白皙的耳垂染上红,“你!你偏要拿这些戏文来打趣我!”
蓝曦臣嘴角噙了笑,执起江澄一双手,在手上轻啄,道:“好巧,这戏文,晚吟也是看过的。”
玄门百家本以为姑苏蓝氏泽芜君伤好之后便再无大事发生,哪成想紧接着就听闻江蓝两家联姻的消息,这联姻的对象,好巧不巧还是两家的宗主。
金凌听说这事时正在金麟台嚼着卷饼,一激动,从嘴里咳出来两棵葱。
“蓝思追你你你你说什么???我舅舅和泽芜君?!!!”
“是啊,阿凌还不曾知道吗?”
“我先前只得了舅舅的吩咐送了最好的药和医师去你们家给泽芜君治病。后来就没舅舅的音讯了。”
眉间点着朱砂的少年宗主登时便御剑去了云深。
金色的团子磕磕绊绊地从岁华上跳下来,几乎砸到了蓝曦臣身上。
“蓝、蓝宗主!”金凌来的急,气喘吁吁还未消汗。
“金小宗主不必着急,有何事如此匆忙?”
金凌环顾四周,并未见到江澄的身影,放下了大半的心。未发一言便急匆匆拉着蓝曦臣的袖子走到僻静处,连礼节都未曾顾上。
得到了求证,待金凌慢慢平静下来之后,和江澄有三分相似的面庞上并未作出过多的表情,只是抱起手臂哼唧了几声,偏着头冲着蓝曦臣警告道:“哼!我舅舅是天底下第一好的舅舅!你要是敢对不起他,我第一个不饶你!”
蓝曦臣看着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眼角弯了弯,退了一步,竟是广袖合拢,仔仔细细,恭恭敬敬地鞠躬作揖,“好。”
眼前的少年人眉眼本就有三分像他舅舅,浑身上下都是带着棱角的俊美,此时胳膊抱在胸前偏过头去,气度神态竟是像了江澄十足十。
四月十八这日,姑苏山塘庙会轧神仙,蓝启仁念着蓝曦臣的身体,把他给赶下了山,顺便叫江澄陪着。姑苏的山塘庙会由来已久,也是男女约会的大好日子。
“你叔父担心你身体,叫我来陪你,昔年求学时并未仔细逛过,如今泽芜君带我领略一下姑苏风情可好?”江澄特意叫了蓝曦臣为“泽芜君”,而后满意地看着眼前人耳垂迅速漫上一层红。
二人逛着庙会的摊子,一个挑担的货郎拦下了蓝曦臣,笑着对他说到:“哎呀,小郎君啊,阿要买只花簪送拨家小吤?(小郎君要买支簪子送给你家娘子吗?)”
未等蓝曦臣作答,江澄便从货郎扁担里边挑出了一支倒垂莲样式的紫色花簪,插进了蓝曦臣的发冠里,用了不伦不类的姑苏话冲那货郎调笑道:“倷看他像弗像个小娘子?”
货郎看着眼前这眉眼俊美的紫衣郎君,楞了一下,才道:“公子覅寻我开心哉!”
江澄素日里细眉杏目写满了严厉,此时一副打定了要揶揄蓝曦臣的模样,竟是带上了些俏皮。明明那姑苏话又硬又冲一点都不似吴侬软语好听,但蓝曦臣就是止不住地喜欢。
他在广袖里攥了攥江澄的手,又对那货郎歉然一笑,“这只花簪,我买了。”
蓝曦臣一笑,眉眼就化在了姑苏溶溶的月色里,一如多年前在蓝家见到的清朗少年郎。
一路上蓝曦臣给江澄买了许多糕点,江澄看着这堆两个人快拿不下的糕点,再看看店家正在做着的糖粥,拿胳膊肘捅了捅蓝曦臣,眨了两次眼睛。蓝曦臣会意,朗声冲着店家道:“老板,再多加两碗糖粥!”
这厢蓝曦臣兴冲冲地拿了三碗热腾腾的糖粥,一路走一路跟江澄念着姑苏的童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个肉,还侬个壳,张家老伯伯问我要只小黄狗……”
“蓝曦臣,你们蓝家禁酒,这酒酿圆子怎的不禁?”
蓝曦臣靠近了江澄的耳朵,压低了声音,似在说什么秘密,“晚吟有所不知,酒酿圆子……叔父也爱吃!”
江澄“噗”的一声笑出来,赶紧拉了蓝曦臣去了路边的一家面摊。
“买那么多糕点零嘴,晚饭还没吃倒叫点心压了肚子。”江澄朝着裕兴记的招牌走了过去。
“我求学的时候爱吃裕兴记的面,不知道你怎么样。”
蓝曦臣心下了然,笑道:“晚吟倒是会吃,忘机与我小时常来这家的,这个季节三虾面是最好的,不过价钱稍稍贵了些。”
跑堂的小伙计来招呼二人,蓝曦臣换了软软糯糯的姑苏腔调说道:“两碗三虾面,宽汤免青,重浇轻面,硬面,过桥,白汤。”
江澄在一旁一头雾水:“你方才与他说了什么?”
“宽汤免青是指面里的汤放多些,不要葱蒜;重浇轻面是浇头多些面少些;硬面是面煮的时间短些,过桥指浇头和面分开,苏式汤面有红汤和白汤之分,我没同晚吟商量就私自点了白汤……”
江澄翻了个白眼,“我以前来这吃面时老板可从未问过我这些。”
五六月,姑苏的枇杷熟了,蓝曦臣又托江澄来帮着酿枇杷酒。
江澄御剑到云深山门前落下,戏谑跟蓝曦臣道:“上次酿青梅酒的事我可还记着呢,这次又拉我来酿枇杷酒了?”
蓝曦臣捏了一把江澄后腰,“这次不会了。我们去彩衣镇买枇杷去。”
二人一路下山,蓝曦臣一路讲起姑苏东山的白玉枇杷。姑苏盛产枇杷,以东山白玉枇杷最佳也最为稀少。
彩衣镇依旧人影熙攘,二人走到一个枇杷摊前,蓝曦臣蹲下身与老婆婆平齐,问到:“老好婆,该个枇杷几化铜锭一斤吤?(老婆婆,这个枇杷多少钱一斤呀?)”
“六十文哩!”那买枇杷的老婆婆看了一眼蓝曦臣,见他斯文儒雅,便多问了一句:“唔笃家小【曾阿】来吤?(【曾阿】在苏州话里是一个字,整句话意思是:你娶媳妇了没啊?)”
江澄这句姑苏话倒是听得一清二楚,替蓝曦臣答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样骄矜桀骜的人,也愿意为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软了腰肢。
最后枇杷酒到底没酿成,两位宗主倒是在东山摘了一整天的野枇杷,也祸害了半个山头的白玉枇杷。至于光风霁月的泽芜君为何爬了树,这便是后话了。
入夏后,江澄贪凉,总爱缠着蓝曦臣陪他去城东的冯锦记买绿豆汤。
从前江澄本不爱吃豆子,但是今年头一遭吃姑苏的绿豆汤就喜欢上了。苏式绿豆汤里加了糯米、薄荷、冬瓜糖、红绿丝、蜜枣和百合,消暑解热。云深再风凉也禁不住盛夏蝉鸣给人带来的燥热,江澄自做了云深主母之后便常常溜出去提些绿豆汤回来,给蓝曦臣和自己留一些,剩下的几桶全都给了蓝家正在修炼的弟子们,几次这番,倒是和几个乖巧的弟子打好了关系。
蓝曦臣在兰室给学生们讲课,江澄闲暇时分在屋外练剑,巧时二人相视一笑,便又继续各做各的了。不过蓝曦臣自对视后又会多分神往院子里望几眼,至于在望什么,对此,门生们心照不宣。
有时蓝曦臣也会和他同去城东买绿豆汤,姑苏黄梅时节落雨频,二人同撑一把伞,连避水诀也懒得掐,只在一把大伞下挤着,踏着雨一起行过姑苏。
七夕这晚,柳梢头站了一对一对的喜鹊,萤火漫天,花满枝头。
姑苏更是大街小巷挤满了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大多是一男一女成双入对。天边月格外圆,有挑担的货郎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也有街上摆摊的小贩不断地招揽客人。
姑苏酒楼很多,松鹤楼便是最大的了。酒楼多,门前挂的灯笼也多。姑苏水汽氤氲之地,木头做桩打的小阁楼,临水挂几串红灯笼,夜色中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细看原来是月色迷了人眼。
街边的小摊子人来人往,所幸老板娘练就了过目不忘的神奇本领,谁付了钱,谁没结账,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哪里不是人满为患?茶馆、钱庄、客栈……沿街叫卖的,随处摆摊的,卖古董的、胭脂水粉的、字画的、风筝的、还有香囊的。密密麻麻的水路交织成姑苏的风景,乌篷船被艄公慢悠悠地摇着,又有渔家女唱着软软的歌谣。城里喧喧闹闹,人家尽枕河。
姑苏,果真江南繁华胜地。江澄如是想。
江澄往蓝曦臣的方向望了一眼,见他眼底映着点点的星光,也在看着自己,霎时便红了脸。
蓝曦臣心道:眼前有如此良辰美景,身畔有如许紫衣佳人。
他不知司命星君是否在酩酊大醉时落笔了他二人的名册,才叫他们相隔着兜兜转转了这么些年。也确实是这阴差阳错的命格,才叫他辗转寻至他身边。蓝曦臣唇边的海棠糕仍然泛起丝丝甜意,只想莫负了眼前的良辰与姻缘。
月下佳人清如许,哪敢教人负。
二人穿过重重人海,终是到了城隍庙的月老祠。
江澄推开门,见月老祠里空无一人,不由得有些奇怪。
“为何只有我们二人?”
“早已提前做了供奉,故七夕这日人便少些。”
江澄见周围挂满了红布条,上面写满了痴男怨女的祈愿。一时兴起,也要写一份。奈何月老祠的媒人早已归了家。
蓝曦臣看出他心中所想,自广袖中抽出一丝红线,自己握了一端,把另一端递给江澄。
“原来你早有准备!”江澄乐呵呵地接过红线。
那边蓝曦臣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晚吟,接了我的红线,便是要生生世世和我白头了的。”
“不许反悔了。”还未等江澄做出反应,蓝曦臣又接了一句。
他把那红线的两端慢慢收紧。随着红线的收紧,二人的距离也在慢慢拉近。红线收到头的时候,二人的手已经握在了一起。
蓝曦臣提气起身,抽走了江澄手中的红线,又趁机削下了江澄一缕头发,把头发和自己早已备好了的接在一起,一呼一吸之间便到达了那尊巨大的月老像的手掌边。
蓝曦臣小心翼翼地把那红线和两段青丝缠在月老像的手指上,嘴里念念有词:“月老啊月老,你可千万要看紧红线和发丝,可千万莫要让他走丢了。”
说给月老,也说给自己。
江澄已然借着月光看到蓝曦臣在月老指间做了什么,待他下来后,主动挽了蓝曦臣的手,道:“这位玉面郎君,既应许了我生生世世白头的,那么和我归家去可好?”
蓝曦臣看着江澄如此,平素里阅尽了诗词歌赋也毫无用处,只得呆呆地应了一个“好”字。
姑苏多糕点,一入秋,鸡头米下来,糕点便格外多了些。桂花糕海棠糕云片糕芡实糕,卖糕点的采芝斋门外早已排起了长龙。
蓝曦臣在云深侍弄了几株桂树,此时入秋,更加有了用处。朔月一晃,摇下了满树的桂花,拿回后厨,亲自蒸了桂花糕给江澄。
江澄爱吃姑苏的水八仙,蓝家禁止杀生,蓝曦臣也费尽心思地给弄了来,在寒室开了个小灶,自己下厨。
若遇到实在做不了的,二人便出门去采买。
虽是入秋,可天气依旧炎热,二人走到彩衣镇回来,坐在树荫下与卖芡实糕的姑娘闲聊。
那姑娘带了些江南的口音,软软糯糯的,甚是好听。“农历八月份雅称桂月,一到时节,桂花香隐隐透出来,秋天个味道也就浓起来哉。天一热,木樨花也就侪开开来哉。一时辰光姑苏城里桂花香嘬勿得了。实梗点赏桂之地,名声倒弗显,也弗晓得纳亨会道理。(农历八月雅称桂月,一到时节,桂花香隐隐透出来,秋天的味道也就浓起来了。天一热,木樨花也就都开了,一时间姑苏城里桂花香得很。这么多赏桂之地,名声倒不显,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姑娘拿起汗巾拭了一下额角的汗,继续同二人说到:“前两日天气有点发毛病,中昼心里只听见人勒喊:‘热得勒,热煞哉!’,两位郎君捺亨衣裳着仔实梗点,也弗流汗个吤?(前两天天气有些不寻常,中午就听有人在喊:‘热的哩,热死了!’,怎么两位郎君衣服这么厚都不流汗?)”
吴地人喜爱饮茶,茶馆之多,有“三里十馆”之称。大多数茶馆连书场的担子也一起接了,有姑苏的玉面郎君和娇俏娘子一起手抱琵琶唱评弹。
这日蓝曦臣拉着别别扭扭的江澄走进一家茶馆,小茶倌见二人气度不凡,便急忙引了进去。待二人入座,台上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江澄听不太懂姑苏话,甚是无趣,问蓝曦臣都唱了些什么。
蓝曦臣摇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爱听这些,无非是两样故事。”
江澄闻言,倒了杯茶,抬了眼,“怎么说?”
蓝曦臣眼睛瞥了瞥楼下的台子,慢悠悠道:“闺阁千金有宿缘,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御赐成亲大团圆。”说完,拿起面前的小茶盅抿了一口。茶水不慎洒出,沾染了蓝家的白衣,也泼上了些烟火气。
江澄见状,一边拿了手巾给他擦袖子一边打趣道:“不知曦臣公子是想着哪家的闺阁千金了还是想中状元?”
蓝曦臣无奈地笑笑,“晚吟莫要寻我开心了。”
“蓝曦臣,你们姑苏太湖的莲藕可没我莲花坞的藕嫩啊!”江澄此时正举着一截儿臂粗的莲藕对蓝曦臣说到。
蓝曦臣坐在船尾,乐得看江澄在船头“打滚”。
“晚吟,秋日水寒,莫要着凉了。”
江澄钻进船舱,难得露出童心一面,铺好了被子,用紫电把坐在船尾作画的蓝曦臣卷过来,准备好眠。
“划船游水摘莲蓬打山鸡,蓝曦臣你今年要一样一样陪我做。”
远处的湖面上传来渔家女的歌谣,清晨的大雾茫茫中掩映了姑苏的山水。
冬至这日,江澄不情不愿地被蓝曦臣拉出被窝。二人梳洗一番后便混入了寻常百姓的队伍里打冬酿酒。
江澄因早起而不满地皱起眉,朝蓝曦臣怀里窝了窝,闭着眼睛碎碎念叨:“大早上的起来,还不如你自己秋天摘了桂花自己酿的……姑苏蓝氏的人也会排队来元大昌打酒啧啧啧……”
蓝曦臣把兔毛披风往上拢了几拢,遮住江澄冻红的耳朵,柔声道:“我酿的是我酿的,冬酿酒是冬酿酒。姑苏冬至大如年,晚吟喝了寻常百姓的冬酿酒,来年身体安康呢。”
“你们姑苏蓝氏还真是有意思的紧,在后院栽了一大堆花草,青梅下来了酿青梅酒,桂花长成了酿桂花酒。啧啧啧。”
江澄本以为今年冬天被蓝曦臣吵醒一次就够恼火的了。
腊八那日他又被蓝曦臣闹起来,直接炸了毛,蓝宗主无奈地笑着替自家道侣顺着毛,今年本想去寒山寺求八宝粥,想来是不成了。
时值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又一年清谈盛会,花草交相应中紫衣青年的眉眼映在江南的烟波里。青年正在回廊下抱着双臂等得不耐烦,忽有一人踏雨而来,递给他一把印了莲花的伞,笑道:“天公作美,下了恁大一场雨,叫我遇见江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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