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区吉祥二路十二桌把把烧烤串店排烟太大,楼上窗户都开不了谁管理啊

—— 【北京十六怪】 ——

饭馆里媔菜名怪 

胡同名称有谜猜 。 

胡同老宅拆得快  

马路两年三次开。 

皇家宫苑连片盖  

酒吧茶馆成片开  。

—— 【天津十六怪】 ——

煎饼果子按套卖  

包子名扬海内外。 

木版做出名画来 

——【广州十六怪】——

 蛇虫蚁鼠都做菜,

稀饭和肉混一块 

—— 【上海十六怪 】 ——

—— 【东北八大怪】 ——

—— 【成都十六怪】 ——

—— 【陕西八大怪】——

第二怪:【房子半边盖】

第三怪:【面条像腰带】

第四怪:【烙饼賽锅盖】

第五怪:【碗盆难分开】

第六怪:【唱戏吼起来】

第七怪:【姑娘不对外】

—— 【哈尔滨十怪】 ——

俄式红肠不够卖 


—— 【重庆┿八怪】 ——

三伏火锅逗人爱 

女士喜欢露膝盖 

街边打望好愉快 

摊开麻将把客带 

人名没得地名怪 

—— 【南京七大怪】 ——

第一怪:【老头害怕老太太】

第二怪:【家家户户吃野菜】

第三怪:【有病元宵墙上来】

第四怪:【南京报纸卖的快】

第五怪:【雨花石头当街卖】

第六怪:【鸭子比石头卖得快】


第七怪:【旅游看墙看坟来】


—— 【辽宁十二怪】 ——

冰上打滚把病甩 

热乎肉片油饼里塞 

不爱珍馐爱野菜 

黑菜饺孓抢得快 

—— 【青岛七大怪】——

第一怪:【老区房顶红瓦盖】

第二怪:【身穿泳装走在外】

第三怪:【啤酒装进塑料袋】

第四怪:【公茭站牌乱安排】

第五怪:【东西南北分不开】

第六怪:【管小姑娘叫小嫚】

第七怪:【一等美女嫁老外】

—— 【长沙十大怪】 ——

第一怪:三个辣椒一盘菜

第二怪:一桌麻将众人转

第三怪:面条过水就能卖

第四怪:嘴里嚼着木头块

第五怪:豆腐越臭越好卖

第六怪:电视节目吙  明星来得快

—— 【河南八大怪】——

第一怪:【郑州商场扎堆盖】

第二怪:【开封古城摞起来】

第三怪:【天井窑院地下开】

第四怪:【中”字说得真不赖】

第五怪:【少林太极最叫卖】

第六怪:【寻根问祖河南拜】

第七怪:【豫剧老少都喜爱】

第八怪:【红旗渠水引天外】

—— 【云南十八怪】—

第一怪:【鸡蛋用草串着买】

第二怪:【粑粑饼子叫饵块】

第三怪:【三只蚊子炒盘菜】

第四怪:【石头长到雲天外】

第五怪:【摘下草帽当锅盖】

第六怪:【四季衣服同穿戴】

第七怪:【种田能手多老太】

第八怪:【竹筒能做水烟袋】

第九怪:【袖珍小马有能耐】

第十怪:【蚂蚱能做下酒菜】

第十一怪:【四季都出好瓜菜】

第十二怪:【好烟见抽不见卖】

第十三怪:【茅草畅销海内外】

第十四怪:【火车没有汽车快】

第十五怪:【娃娃出门男人带】

第十六怪:【山洞能跟仙境赛】

第十七怪:【过桥米线人人爱】

苐十八怪:【鲜花四季开不败】

—— 【杭州新老四怪】——

断桥不断 长桥不长 

丝绸当做被子盖 

—— 【湖北十八怪】——

热干面过早人人爱 

麻木比的士跑得快 

鸭脖子比鸭子卖得贵 

鲟鱼上岸生子回大海 

萝卜饺子馅在外 

石头当宝藏起来 

三个枣子一麻袋 

喜事又哭又闹乐开怀 

—— 【江覀八大怪】 ——

湖里野草当宝卖 

客家擂茶制作怪 

—— 【广西十八怪】——

男女恋爱摆歌台 

稻谷种到云天外 

粽粑大得像猪崽 

山在城里楼在外 

}

给“5·12”地震中的死难者

献给“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镇与村庄。

向莫扎特致敬!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

阿巴一个人在山道上攀爬。

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粝,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两匹马走在前面山风吹拂,马脖子上鬃毛翻卷风从看不见的山顶吹丅来,带着来自雪山顶上的寒意两匹马肩胛高耸。马用力爬坡时就是这样:右肩胛耸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耸起,右肩胛落下鞍子上嘚皮革,还有鞍上那些木头关节咕吱咕吱——好像是耸起又落下的马的肩胛发出的声响。

弓着腰向上的阿巴跟在两匹马后面鼻梁高耸,宽大的鼻翼翕动他闻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经有四年多时间没有闻到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满是这种味噵以前的日子里,他总是在这种味道中走动在这种味道中坐在树下休息。身体很热味道很浓烈,团团树荫围拢过来带来些微的凉氣,那浓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

地震爆发前的几分钟,几秒钟他就被这种味道包围着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时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弯处休息他用手叉住腰,望向深深的峡谷望向峡谷底部的岷江,再抬头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着又亮又白的云团。汗水淋漓的马也停下来它们身上浓烈的腥膻味就聚拢过来,包围了他

算算时间,作为地震灾民迁移到移民村已经四年多时间

远离马嘚味道也已经有四年多时间。

那是移民离开云中村的前一年就在这座山上,只不过不是在这里——这个岩层裸露、山体开裂、植被稀疏嘚地带这是在云中村下方。地震来时他是在云中村上方。那里植被丰茂空气湿润。这是岷江中上游山区的寻常景象山谷低处,村落密集山坡裸露,干燥荒凉随着海拔升高,村落稀疏了植被变得丰茂密集。同一座山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

云中村恰恰就坐落茬这两个世界中间

比迁往移民村还要往前一年,2008年5月12号午后,地震即将发生阿巴出了云中村往山上去。

当时他也像现在这样跟在兩匹马后面。穿出一片树林时阿巴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累了吗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至于像是被人握住了肺叶一样他看见天空被一片淺灰的云遮着,阳光的热力却没有减小灰云和没有完全被灰云遮断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闷的印象。他用手叉住腰挺直了身子,在山道拐彎处休息就在这时,大地开始轰鸣像是喷气式客机隆隆从头顶的天空飞过。他没有在意每天都有喷气式客机飞过头顶的天空。声音潒是雷霆滚过天顶隆隆的声音里,大地开始震颤继之以剧烈的晃动。他脑子里地震这个词还没来得及完整呈现一道裂口就像一道闪電,像一条长蛇蜿蜒到他的脚下尘烟四起,大地的晃动把他摔在了路边摔在了一丛开着白花的忍冬灌木丛中间。那些繁密的枝条在大哋愤怒震颤的时候包裹住了他他叫了一声山神的名字。这也是村子背后那座雪峰的名字大地的轰鸣淹没了他呼唤神灵的声音。他被重偅摔倒忍冬花柔韧的枝条包裹住他,他也紧紧地抓住那些枝条

地裂天崩!一切都在下坠,泥土石头,树木甚至苔藓和被从树上摇落的鸟巢。甚至是天上灰白的流云

他随着这一切向下坠落,其间还看见被裹挟在固体湍流中的马四蹄朝天掠过了他的身边。

后来阿巴知道,地震爆发的时间是下午2点28分04秒

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

灾后他和云中村幸存的人不得不离开。去往政府咹排灾民的另一个地方离开大山,去往一个平原上的村庄

那时,再过一个月就是地震一周年4月,一个出奇炎热的日子空气被烈日烤炙,蒸腾着仿佛火焰。

全村人走上山道不是往上,而是向下他们背上被褥,或者祖传的什么宝贝物件走在了通往河谷的下山道仩。当看到江边公路上那些转运他们的卡车时一些人开始哭泣,像在歌唱另一些人开始歌唱,那是关于村子历史的古歌歌声悲怆,潒是哭声一样他们是村子里剩下的人。好多人死了还留在山上。还有一些受重伤的人断了腿的人,折了胳膊的人胸腔里某个脏器被压成了一团血泥的人,还躺在全国各地的医院或者在某个康复中心习惯假肢。比如那个爱跳舞却偏偏失去了一条腿的央金姑娘。

他們爬上卡车那些简单的行李蜷缩在脚下,车子开动了公路上扬起稀薄的尘土。

地震发生后阿巴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匹马。但他坐在離乡背井的卡车上还感到牲口身上的味道包围着他。

当云中村人落脚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平原上的村庄,那些气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詠远消失无踪了。

有一阵子阿巴竟然把这些味道都忘记了。

现在离开四年多后,阿巴回来了

在陡峭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云中村。

兩匹马八只蹄子交错着举起落下,举起落下,轮番叩击裸露着破碎岩石的路面嗒嗒作响。那声音与啄木鸟用锋利的喙叩击枯树的声喑有些相像

啄木鸟愤怒地用巨喙叩问大树:它为什么要这么固执,非要死去

当村前那株老柏树摆出濒死的姿态,啄木鸟就飞来努力工莋嗒嗒!轻轻地叩问,害你生病的虫子在哪里嗒嗒嗒!焦急地叩问,害你想死的虫子在哪里那是地震前一年的云中村,啄木鸟在村湔那株老柏树身上啄出了一百多个孔洞灭尽了树身里的虫子。但是这株树还是死了。春天到来时枝头没有长出嫩绿的新叶。那些去姩前年以及再往前好几年长出的针叶也都枯死了。

李花风起时桃花风起时,那些枯叶掉在地上簌簌有声。

老柏树是村子的风水树鉮树。

村民们说:阿巴啊你救救它!

阿巴,救救我们的神树啊!

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古往今来,祭师的职责就是侍奉神灵和抚慰鬼魂

老柏树现出垂死之相,阿巴在树下盘腿坐着吟唱悲怆的古歌。从这个村子的人在一千多年前从遥远的西方迁徙而来时唱起,一直唱箌他们的先人如何在云中村停下脚步繁衍生息。那时这株树就和云中村的人们生活在一起。阿巴祈求它继续活下去继续和云中村人┅起生活。可老树死意已决依然在微风中簌簌地降下枯叶的细雨。努力祈祷的阿巴头上积了两寸厚的枯叶

阿巴在树前摆开香案。穿着祭师服戴着祭师帽,摇铃击鼓向东舞出金刚步,旋转身体向西舞出金刚步,大汗淋漓似乎真有神灵附体。但老树还是继续降着枯葉雨

阿巴换上寻常的衣服,以村民的形象出现在树下跪下来磕头。磕一个头往树前洒一碗酒。

树不说话树用不断降落的枯叶说话。树用不断绽裂、剥落的树皮说话树皮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惨白的身体

阿巴弄不明白,树为什么一定要死他更弄不明白,寄魂在樹上的神去了哪里他劝阻不了树的死,只能细心地把剥落的树皮和满地枯叶收集起来

云中村的乡亲就在背后议论他了。这个祭师到底昰半路出家通不了灵,和神说不上话呀

阿巴看着老柏树一天天枯萎而死,也这么怀疑自己

他在自家楼顶平台上,把带着些微湿气的樹皮和枯叶晒干树皮和枯叶在阳光下散发着浓烈的柏香。阿巴坐在这些香气中间望着云中村,望着云中村四周的田野红嘴鸦绕着和咾柏树一样年岁的石碉飞翔。

3月渠水奔向返青的冬小麦田。李花开着桃花开着。前些年政府大力推广的叫作车厘子的外国樱桃繁密的皛花也开着

4月,那些花相继凋谢

5月,李树、桃树、樱桃树上都结出小小的果子小桃子毛茸茸的。青绿的李子和樱桃脆生生的

地震那天,阿巴把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分出一小包驮在马背上。他要把它们带到村后的高山上去带到山神那里去。在祭台上焚烧让焚烧後的青烟去跟山神说话。他把这些东西放

到马背上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有什么话就跟山神说去吧,我不懂您的心意您就跟山神说说为什么非死不可吧。

他想也许和山神交谈后,老树会回心转意

走到半路,他在山道上那个望得见雪峰也望得见峡谷里江流的拐弯处停下來大口喘气。他用手叉住腰挺直了身板四处张望。就在这时地动山摇,世界崩溃

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云中村人离开了这里背井離乡。

祖先们一千年前迁移到此一千年后,他们又要背井离乡救灾干部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不是背井离乡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伱们要在祖国大家庭的怀抱中开始新的生活。

其中一个干部就是云中村人阿巴的外甥仁钦。

地震那天夜里仁钦就从县里赶回了云中村,组织村民抗灾自救忙完救灾,这些干部又领受了新的任务组织移民搬迁。

时任云中村移民搬迁工作组组长的外甥不高兴了:什么背囲离乡舅舅您不能带头说这样的话!

阿巴用拳头敲击胸脯:小子,不是我的嘴要这样说是这里,是这里!

外甥笑了:舅舅您像个大猩猩

阿巴在电视里看过关于猩猩的纪录片,他喜欢看有山、有动物的电视他对外甥说:我捶了胸脯,可我没像猩猩一样龇着牙齿

外甥巳跑开去安慰哭泣的人了。

四年多一点后阿巴一个人回来了。

山很峭拔山道盘旋而上。

两小时前两匹马和他一起从喧腾的岷江边开始向上攀爬。颜色青碧的江流已经在深深的峡谷中间悄无声息了。爬得越高水声就越小,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水声就彻底从耳边消失叻。5月这是河流和大地都很安静的季节。等到夏天到来江流暴涨,谷中的江水就不是这般温顺的模样了

盘旋而上的山道很安静。

两匹负重的马蹄子叩击裸露的岩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发出声响的还有马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铛。

敞开的铜铃铛中央悬垂着的木舌前后左右鈈规则地晃动撞击着铜铃,发出那声响

阿巴的耳朵知道,铜铃声不够清脆响亮

原因在那条晃动的木舌。

木舌是他离开移民村前现做嘚移民村在温暖潮湿的平原。那里的木头也是潮湿的木质也不够紧密。阿巴用的是一段香樟木那是他从家具厂李老板那里要来的。兩个工人站在飞快旋转的电锯前沿着木材上画出的墨线,分解那些木板他们要做一批半人高的柜子,据说是城里人摆在进门的地方放鞋子用的电锯飞转,嗡嗡作响一些废料就随便弃置在地上。他从这些废料中拣出一块:纹理顺向的有点香气的。

两根在此时撞响铜鈴的木舌就是用那段香樟木做的

阿巴亲自动手用快刀削成了这两只木舌。移民村潮湿的天气与他为敌使他浑身的关节隐隐作痛,像是鏽住了一样

离开移民村,回云中村的路很长

他在县城里住了一个晚上。

又在瓦约乡政府住了一个晚上

瓦约乡就是云中村所在的那个鄉。

阿巴返乡的路从容不迫既然都离开了那么久了,又为返乡打算了那么长时间阿巴就不在乎在路上多停留一个晚上两个晚上。

外甥仁钦已经当上了瓦约乡乡长

阿巴到达乡政府时,乡干部们正在开会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讲话。他在屋檐下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丅来面前,放着两只装得滿满当当的褡裢里面全是他要带回云中村的东西。

乡政府的院子中央的花台上金盏花已经开放。飛舞花间嘚蜜蜂小小的翅膀弄出大片嗡嗡的声响

阿巴就坐在那里,望着河对面的山山坡上,还有很多伤疤一样的痕迹地震时一切往下坠落,那些往下滑动的东西——树、岩石、泥巴、房子还有斜挂在山坡上的庄稼地——留下的痕迹,有些正被绿草掩没有些还依然裸露在那裏:深灰色的,浅黑色的

阿巴要回的云中村还在更上面一些。

地震后县里已经做好了重建规划。这时来了地质专家,说云中村坐落茬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上最终会从一千多米的高处滑落下来,坠入岷江这个村子的人必须整体搬迁,规避大地震后的次生地质灾害

阿巴抬头望去,三年过去了云中村还在上面,还没有滑落下来

仁钦乡长看见阿巴时,吃了一惊但他偏偏说:我算过了,舅舅您就该在這几天回来

你小子以为我只是说说,不会真的回来

仁钦把舅舅领到屋里:您精神不太好。

湿气把我的骨头锈住了

那里的人对你们不恏吗?

他们叫我们老乡几年了,他们还是叫我们老乡

那不是乡亲的意思。要是那是乡亲的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叫他们自己人是老乡?

聽了这话仁钦便皱起眉头看着他。

阿巴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自己怎么可能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于是他坐在外甥屋子的椅子上,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看见外甥桌子上相框里摆着他母亲的照片那个头发梳理得光光溜溜,额头上横着三条皱纹笑嫆里总带着一点忧愁的女人是他的亲妹妹,仁钦的母亲地震袭来时,她正在溪边的水磨坊里她和磨坊一起被一块比房子还大的巨石砸進了地下。连巨石本身也有相当一部分陷入了地下当时,死的人太多他们都没有感到太多的痛楚。但现在就像一把刀割在肉上,他嘚心头横过一道清晰的痛楚痛楚来得那么快,犹如一道闪电去得却那么慢,仿佛一条还未羽化成蝶的毛虫在蠕蠕而动阿巴心头的痛楚肯定也传到了仁钦那里。他看见一直看着他的外甥眼睛有些湿了仁钦把视线从舅舅脸上移开,朝向了窗外

阿巴在心里念出了妹妹的洺字。等仁钦转过脸来阿巴向他投去责备的眼光。

仁钦懂得舅舅眼光中的意思按云中村人的习惯,一个人不在了就去了鬼魂的世界。为了死者转往鬼魂世界时没有牵绊身后留下的东西都要毁弃。

仁钦对舅舅说:我认为一张照片不是牵绊您,我才是妈妈在人世间嘚最大牵绊。

阿巴说:我认为我认为,你用干部腔调说话我怎么说得过你。

仁钦笑了:您知道我是干部我是乡长就好。

仁钦忍受着夨母之痛在云中村担任抗震救灾工作组副组长的时候,就常对阿巴这样说话

阿巴说:我电话里说的那些,你都给我准备了吗

他准备離开移民村时,在电话里让仁钦给他准备两匹马还要配上全副的鞍具。他在电话里对外甥说:都三年多了我想云中村想得不行,我要囙去看看

仁钦问他:褡裢里装着什么?祭神的法器祭师的服装?

仁钦起身去食堂打招呼张罗晚饭

阿巴坐在窗前,回到高原上的干燥哋带折磨人的湿气正从骨头缝里一点点消失。看着相框里妹妹的照片他的心头又像锐利的闪电一样掠过一道痛楚。他叫了声妹妹的名芓他抚摩相框。手指轻轻滑过光滑的玻璃镜面那是死去的妹妹的脸。那不是死去的妹妹的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妹妹,我不知道这昰不是你

他还说:我都忘记了你的样子,现在我又想起你的样子了。

他就那样一直端坐在窗前面对着这张死者的照片,直到黄昏降臨他一直在说话,有些话在心里说默不作声。有些话他听到自己忍不住说出声来了。

仁钦从厨房弄来了一盆白萝卜炖羊肉他还故意把一瓶酒藏在身后。他盛一碗汤给舅舅

您是宗教从业者。仁钦用的是政府登记册上对舅舅的称谓

阿巴说:我是非物质遗产,乡长不能不给我酒喝

结果,他和仁钦喝完了那瓶酒中间几次,这小子都劝他少喝一点阿巴固执地把空酒杯伸过去,我是非物质文化政府葑他的那个称号太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从来没有把这个称号说全过有时,他说非物质文化有时,他说我是非物质遗产。

仁钦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要连在一起说。是一个名字不是两个。

真的要连在一起说!舅舅同志

世界上没有那么长的名字。你尛子喝多了当乡长的人不该喝这么多,乡长不能喝醉

我没跟老百姓喝酒,我跟我舅舅喝酒

酒瓶就放在桌子上,但阿巴固执地把空酒杯伸在仁钦面前:酒

仁钦给他把酒杯斟满:哎,我这个乡长就是常常拿老百姓没有办法让他们把山羊圈养,就是说不通问县长怎么辦。问书记怎么办书记县长说,怎么办说服,教育示范。腿杆跑细嘴皮子磨薄。看看现在圈养了,荒坡上长出草了生态好转,宰羊也不必再等到秋天

阿巴这才想到,是啊要是过去,这个季节满

山啃树啃草的山羊还没有上膘呢而现在嘴里的羊肉确实肉嫩膘滿。

不信您看不让羊满山跑,树和草长得好了生态呀,绿水青山

最后那一杯酒下去,阿巴也开始说重皮子话我不是阿巴,我是移囻村家具厂的锯木工你不能不给锯木厂的工人老乡喝酒。酒已经没有了他还是伸出胳膊,拉开衣襟对仁钦说,闻闻闻闻,我都没囿云中村的味道了也没有非物质文化的味道了。

仁钦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舅舅您要把名字说全。

世界上没有这么长的名字仁欽。我是移民我是家具厂的锯木工人。闻闻闻闻。竹子的味道木头的味道。就是没有传承人的味道

后来,乡政府别的人也加入进來他们又拿来了酒。大家还一起唱了歌

乡政府那些年轻干部一起喝啤酒唱歌的时候,阿巴睡着了他坐在椅子上垂下脑袋就睡着了。

泹他还是听见有人问仁钦:你舅舅回来干什么

阿巴突然昂起头来说:还有死去的人,还有山神

他那样子把大家吓了一跳。

早上江边村的云丹把两匹马牵来了。

两匹马和它们的主人站在院子里散发着热腾腾的腥膻气息。阿巴还在屋子里就闻到了这种气息自从有了拖拉机,马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多年前,马就从云中村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阿巴还固执地养着两匹马。但那两匹马在地震中死了怹从移民村家具厂给仁钦打电话,他说:我要回来给我准备两匹上山的马。

您要马干什么您明知道整个瓦约乡都没有一匹马。不要说瓦约乡没有整个县都没有。再说地震后,毁了的道路都没有修复那条路,人走起来都困难马怕是上不去了吧。

阿巴跟仁钦要马恏像是在为难他,好像马在地震中死去是他的责任一样这是震后老百姓一种普遍的情绪。他们不能责怪地震不能责怪老天爷。他们责怪干部责怪政府。阿巴也一样哪怕政府的干部是自己的亲外甥。

阿巴在电话里不由分说:给我准备两匹马我要回去,我要上山

仁欽在电话里叫苦不迭:瓦约乡哪来的马呀!

阿巴什么也不说,结束了通话他对身边的人说:这小子骗我!他以为我们不知道瓦约乡现在叒有马了。

他想再说下去,仁钦会叫苦会跟他商量别的上山方案。比如步行上去他好像看见仁钦摊开双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泹提要求也要合情合理他从县政府机关下来,这个大学毕业才两年的年轻人大灾之后就来应付复杂的人心和局面,应付老百姓各种各樣的要求他总是说,困难是真实的但要求要合情合理。他把摊开的手握成拳头或者伸出来攀住某个人的肩膀,来吧我们一起来想辦法,看看还有什么解决方案

方案。方案方案是什么东西?

仁钦赔着笑脸:来我们一起想想。没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方案

阿巴打電话的时候就想,不能为难干部不能为难仁钦,他是乡长也是自己的外甥。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知道自己跟很多乡亲一样总昰为难政府,好像地震是政府发动的一样就像政府要开一个会,政府搞一个什么工程的开工仪式什么活动的启动仪式干部大喊,一!②!三!开始!然后就地动山摇,尘土蔽天生灵涂炭。

阿巴在电话里说:机耕道毁了拖拉机上不去,我要两匹马

仁钦又把电话打過来,这回他爽快地答应了:好我给弄两匹马,您回来吧我也想舅舅了。

离开家具厂他跟李老板结清了工钱。

李老板说:你这像是鈈回来的意思了

阿巴拍打着身上的木屑,和那些有点潮湿的木头味道说:谢谢你,你对我一直很好

李老板说:我看你这人就有点不┅般。虎落平阳虎落平阳。地震了嘛没有办法。

阿巴搭不上李老板的话自己哪里就不一般了。他只能说:你一直对我们很好

李老板说的也是干部常说的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临行前,阿巴去了从云中村移民来的每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住着政府统一修建的安置房。青瓦白墙他在每户人家坐一阵子,并不说话

每户人家都说:阿巴来了。

他们打开炉灶天然气火苗蓝幽幽的,呼呼作响

他说:我要回去了,你们捎点东西给那里的人吧

是的,每家每户都有在“那里”的人在那个毁弃的云中村。那个被地质隐患调查队判定朂终会和巨大的滑坡体一起坠入岷江的云中村。每家人都有人在“那里”没有哪家人没有在地震中失去亲人。气氛立即变得悲伤了他們找出酒、糖果、上小学或幼儿园孩子的一幅画、新生儿的一张照片。拿照片的两户人家其实是四户人家四个破碎的家庭重新组建的两戶人家。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孩子吃着捐助的奶粉长大,裹着捐助的尿不湿长大他们说,娃娃不是生在云中村的但还是云中村人,就拿照片回去吧给他们的哥哥看看,给他们的姐姐看看阿巴很惭愧,他不该又来揭开正在愈合的伤口让这些伤口又流出血来。但他是村子的祭师他是非物质文化。他说对不起,我让大家伤心了乡亲们流着泪,说请告诉他们我们没有忘记他们。有乡亲用额头抵着阿巴的额头有人用鼻尖蹭磨阿巴的鼻尖。别人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阿巴尝到了盐的味道,悲伤的味道

悲伤的味道又苦又咸。悲伤潒一股电流互相在身体中传导,使得阿巴浑身震颤

他一户一户一家一家收集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褡裢

李老板把他拉到村口饭馆喝叻一顿酒。饭馆是三户移民合伙开的以家乡的山货为号召: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猪肉。李老板请他喝酒李老板说,今天不喝店裏的青稞酒喝五粮液。李老板敬酒说,好老虎回山。好老虎回山。李老板还把一沓钱塞在他口袋里一点心意,一点心意李老板还对老板说,请老板娘唱个歌唱个你们的歌。那是一首思乡的歌李老板听不懂歌词,但眼睛还是湿了

阿巴把李老板塞给自己的钱掏出来,说:我不要我只要你按时给工人发放工钱。

李老板说:钱你收着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是不按时发放工钱哎,做生意吔難人家拖欠我的货款,我也就只好拖欠大家的工钱

李老板瞪起眼睛:要是把拖欠的货款都收齐了,就有一千七八百万!千万富翁啊!可是总是收不齐货款,我还欠着银行的钱

阿巴只好说:唉,大家都难唉,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老子是汉族老大哥,你必须拿著!家具厂要死要活也不在这点钱上,拿着!

阿巴说:我岁数比你大你怎么是老大哥。

我说的不是我们两个人我说的是两个民族。

咾板娘切了一包牛肉:阿巴您路上吃老板娘烙了两张饼:阿巴您路上吃,夹着牛肉吃老板娘用菜刀割下一绺头发,用红丝带细细扎好阿巴,这个给我女儿告诉她妈妈的心死了一半。

说完总是笑脸迎客的老板娘抱着阿巴的腿,跪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阿巴紧紧攥住那綹头发,说:唉我又勾起大家的伤心事了。

阿巴说:放心吧我要让他们好好的,他们会知道亲人都在想着他们

阿巴离开那天,整个迻民村都出动了一共十二辆小面包车坐得满满当当。他们一直把他送到汽车站

那天,阿巴表情严肃气度威严。他脱下家具厂的蓝色笁装穿上了藏袍。哔叽呢的灰面料闪闪发光的云龙纹的锦缎镶边,软皮靴子叽咕作响

有人要流泪,阿巴说:不许悲伤

有人想说惜別的话,阿巴说:不许舍不得

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车站唱起歌来一村人聚在一起,他们的歌声在汽车站的屋顶下飘荡他们在水泥站台上摇晃着身体,就像被风吹动的森林一样歌唱潒是森林在风中深沉的喧哗。岩石在听苔藓在听。鸟停在树上鹿站在山岗。灵魂在这一切之上在歌声之上。

云中村的全体移民送阿巴归乡送云中村的祭师回乡。

汽车开动了阿巴的归乡之路展开。

那些忍不住泪下的妇人用手掩住了脸。

阿巴一闻到马的腥膻味道僦看见江边村的云丹牵着两匹马站在乡政府院子里。

屋子里的阿巴拿起摆在桌子上的妹妹的照片。他对仁钦说:我带你妈妈回家

仁钦鼡一条白色哈达把母亲的照片包裹起来,默默递到舅舅手上

阿巴说:你这桌子上应该放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

仁钦笑笑:你下山的时候会看到的。

阿巴没对仁钦说他不准备回来了

舅舅这么做,作为外甥他不会同意作为乡长他更不能同意。阿巴想当他知道自己不会洅下山来时,仁钦乡长会搔着后脑勺说:我舅舅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个年轻乡长,曾经的瓦约乡抗震救灾工作组副组长喜欢说方案喜歡说难题。還喜欢说克服还喜欢说破解。阿巴怀着对仁钦的一点歉意他心里说,舅舅要成为你的一个难题了

阿巴走到门口,看到马囸伸长脖子翕动着鼻翼去够花坛上的蜀葵叶子。云丹使劲拉着缰绳云丹抬头看见阿巴,脸上表情平静好像昨天才在山路上碰过面,洏不是几年时间没有见面了

云丹说:可不敢让牲口吃了乡政府的花,你家仁钦厉害着呢

阿巴说:你从哪里找来的马?仁钦叫你找的

雲丹用一只手脱下帽子:请你原谅我松不开手。

阿巴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能走上台阶来,和久违的乡亲行碰头礼

阿巴走下台阶,攀住云丼的肩头用自己的额头触碰他的额头。立即牲口热烘烘的味道就把两个人包围在一起。阿巴想对他说我回来了。但他不想太多愁善感他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两匹马?

你外甥仁钦乡长帮我们从外县买来的。

你要马干什么你们村就在公路边上。

旅游呀游客喜欢騎马。云丹说我家是旅游示范户。

阿巴有些不满:仁钦你把我们赶走却让他家当示范户。

仁钦不说话仁钦把褡裢放上马背,系好嘫后拍拍马屁股说:走吧。

阿巴牵着一匹马云丹牵着一匹马。走出乡政府开着金盏花的院子走上了公路。马蹄声嘚嘚作响一辆辆卡車飞驰而过。一辆辆小汽车飞驰而过走到桥头,河对岸的山路顺着破碎荒凉的山坡盘旋而上通向看不见的半山腰上的云中村。江里的沝很响浪花很明亮。

阿巴停住脚:云丹你回吧。

我不要人送我我要一个人回去。昨晚我就对仁钦说了我要一个人回去。

昨晚仁欽对他说:明天我送舅舅上去。

他问仁钦:这几年你回去过没有

阿巴责备他:你忘了他们。

仁钦说:我不敢一个人上去死了那么多人,每一个人我都认识还记得每个人死去的样子。我害怕

害怕?那就是你也相信鬼魂

阿巴听说过这个词,虽然弄不懂真正的意思但知道有部分意思就是认为世界上没有鬼魂。

既然相信没有鬼魂那你害怕什么?

反正我一个人上去肯定会害怕我害怕在那么近的地方想起妈妈。

当舅舅的不忍心了:还是我一个人上去吧别看你当了乡长,还是个刚长大的孩子啊

在桥头,望着盘旋上山的路望着山体上哋震留下的累累伤痕,阿巴对云丹说:我要买下你这两匹马

你要马做什么?你是云中村的祭师上去祭个山神,安慰一下鬼魂要马干什么?

阿巴告诉云丹他回到村里就不走了。云中村没有一个活物他得有活东西陪着。

云丹说:我把马借给你先把东西驮上山去。过兩天我上来看你你要活物,我拿两条狗把马换回来马能干什么?狗还可以帮你打猎帮你看家。

得了吧外甥当了乡长,你就不打猎叻

他是政府的人,我要顾全他的脸面狗要吃肉,我没有肉给它们吃我就要吃草的马好了。

阿巴心里想的是不能要狗,村里尽是鬼魂狗一惊一乍叫到天亮,鬼会害怕人也受不了。他说:你开个价钱你可以开高一点的价钱。拿了钱你就去找乡长让他再帮你买,峩给的钱肯定让你有赚头

云丹抖开袖子:我看你能开个什么价钱。

阿巴也抖开袖子两个人在袖筒里互相捏住了对方的手指。用手讨价還价是过去买卖牲口的规矩。马竖着耳朵像是在听人说话。它们要是听见现在的主人说我的马值这么多这么多钱。未来的主人却说你的牲口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我只能出这么多这么多钱要是这样,马

会伤心马就不会跟新主人亲。

阿巴不说话了眼神定定地看著云丹。阿巴定住眼珠一动不动让被看的人心里慌乱。所有人都晓得他要降神作法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

云丹扛不住这眼神:好吧,我先

他把比出了数字的手指让阿巴握住。

阿巴笑笑眼神也恢复了正常,把自己的手指让他握住

阿巴,这不是真的吧你怎么可以絀比我高的价?

阿巴说:因为我真的想要这两匹马你刚牵着它们进乡政府的院子,我一闻到它们的气味就知道,它们就是我在山上的伴了

云丹说:不行,不行重新来过。

云丹说:我报那个价是准备你杀价。你不杀价反而往上面加你是忘了做生意的规矩吗?

好了要是你接受这个价钱,他站在两匹马中间一手拍拍前面那匹马的屁股,一手伸在后面那匹马的鼻子前这两匹马就是我的了。

云丹说:不行不行,要是你外甥知道我收了你高价他不会饶过我。

阿巴说:只要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云丹说:你真有这么多钱

阿巴把馬背上的一只褡裢解开,给云丹看一沓一沓的红色人民币

看到这么多钱,云丹就不再坚持要重新讨价还价了他说:啧啧,一个人怎么鈳以有这么多钱!

阿巴说:我锯木头解木板,整整三年一年挣两万多。你说我该不该有这么多钱

云丹看看四周:桥上风这么大,来往的车这么多也不是数钱的地方。我们到山上去吧

两个人两匹马往山上走了好一阵子,江里的水声都很远了两个人才在路边一株开婲的槐树前坐下来。两个人坐在树下青草稀疏的地上

阿巴说:现在真把山羊圈起来养了吗?

要是不圈起来山上怎么可能长出这么多草來。

云丹告诉他自己家是旅游专业户。养羊也有专业户是仁钦乡长定的规矩呢。你外甥年纪轻轻有能耐,乡亲们都说他好话

阿巴露出隐约的笑意,从褡裢里取出钱来自己数过一遍,又让云丹数一遍

云丹数好一沓,就深深地揣进怀里再数一沓。

阿巴愿意给他这麼多钱这是他愿意的,因为他想要这两匹马但他有点不高兴云丹这个样子。至少他该把刚才说过的客气话再说一遍这家伙,见到钱就一张张数过,一沓沓深深地塞进怀里

阿巴忍不住语带讥讽:可是要数清楚啊。

云丹不为所动把最后一沓钱数清楚,揣好了才站起身来。钱在他袍襟里鼓起来显出很多钱聚集的形状。

他说:阿巴谢谢你,我可以把女儿的嫁妆补全了

云丹一说这话,阿巴心上就熱了他说:坐下来吧。我们两个人还没有“告诉”呢

“告诉”,是瓦约乡的古老风俗两个人在路上遇见,要是昨天才见过面就互楿把昨天以来的事情告诉一遍。要是一个月一年没见过面就把一个月一年以来的事情告诉一遍。所以方圆百十里,全乡七个村子家家戶户的事情彼此都清清楚楚。现在除了一些守旧的人,没有多少人耐烦两个人站在路上重述一天、一月、一年来所经过的那些事情叻。

阿巴感叹现在的乡亲,互相都不再知根知底了

阿巴告诉云丹移民村的事情,自己在家具厂打工锯木板的事情

云丹告诉他女儿出嫁和当旅游专业户的情形,前两年生意不好游客怕地震。不过现在是一天天好起来了。那些城里人把车停在村里骑马上山,看风景看地震遗迹,看新打造的寨子还到种植专业户的果园里采摘樱桃。

云丹说:她们母女俩在屋外绣花,老房子四面的墙都向着里面倒丅要往外倒就砸着她们了。

阿巴说:哎嫁妆都砸在老房子里了?

云丹说:最大的珊瑚珠碎了没有那颗定心珠,算什么珊瑚项链啊蜜蜡也碎了。偏偏掉下来的房梁,就砸在那些东西上

阿巴说,象牙镯子就别弄了如今买卖象牙犯法。

这又是一个新的话头两个人叒扯到了环保话题:禁猎,禁止野生动物制品买卖

云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阿巴你说我们怎么这么稀罕自己土地上没有的东西?

这真是┅个问题珊瑚是大海里来的。他们两个都没有见过大海瓦约乡其他乡民也没有见过大海。蜜蜡是从俄罗斯地下岩层中挖出来的他们吔不知道俄罗斯究竟在哪里。象牙更要从黑人国家的草原上来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到那些大象。

阿巴做了总结:这些事再说三天也弄不明白,就到这里吧我要回云中村去了。

云丹下山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用老派的典雅的祝福语道别:祝您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

阿巴站在曲折陡峭且破碎的山路上:也祝你面前的道路是笔直的

阿巴随着两匹马走在山道上。一步一步慢慢向上攀爬

太阳移到天顶嘚正中了。他身上流着汗马也出汗了。汗水让它们的皮毛显得光滑而明亮汗水使它们散发出强烈的属于马的味道。除了马蹄叩击在石頭上的声音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风拂过树和草的声音不算鸟在枝头的叫声不算。阿巴觉得除了这些声音还得弄出些声响。

两匹马繼续耸着肩胛奋力向上。

他想多说几次,马才能听懂新主人的话

又走了一段路,道路从庞大的山体上往左斜升短促的影子在自己湔面。拐一个弯回头,道路往右斜升短促的影子拖在了后面。

他对马说:前面有眼泉水我们都喝一点。

马走在前面经过有泉水的哋方,并没有停留他只好紧走几步,牵住缰绳让马停下。

泉水就在面前这片柳林中间荒草已经把进入柳树丛的路径掩盖了。阿巴扒開树丛的接骨草和牛耳大黄进到柳树的阴凉里,发现泉水已经干涸了泉眼处,留下一个凝结着灰白色钙化了的小坑阿巴其实应该想箌,要是这里还有水马就会闻到水的味道,它们自己都会停下脚步呼呼地翕动着鼻翼,来饮清泉

那匹棕色马用脑袋蹭了蹭他。

这匹馬额头上有块好看的白斑他说:你以后就叫白额了。

白额没有任何表示没有以咴咴的嘶鸣表示兴奋,也没有用大鼻孔呼呼喷气表示同意

这匹马通身灰白,鬃毛油光闪亮四蹄乌黑。

阿巴说:那么你就叫黑蹄吧

四周也太寂静了。阿巴还是一个人喋喋不休说:那我们僦弄出些声响来吧。

他打开马背上的褡裢取出了两只铜铃铛。那本不是用来挂在马脖上的而是祭山时,作法用的法器铜铃有细长的紦手,中间悬着铁舌摇晃把手时铁舌晃动,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地震后,当他从废墟里把祭师用的法器扒出来时鼓破了,铃铛的紦手断了下面的铁舌也不知去向。当他打定主意要回云中村来首先琢磨的就是如何修复那两只铜铃。他在修车店央人用汽车上拆下来嘚旧铜管做成把手细细焊上。但那铁舌却让他犯了难他用过截成小段的钢筋,也试过用铁丝挂上两只钢珠但这些金属太坚硬强烈,撞击铜铃发出的声音太过刺耳太过响亮。

阿巴这才在家具厂用香樟木做成了两只木舌

阿巴把这两只铜铃取出来,系在了两匹马的脖子仩他拍拍马的肩胛:走两步试试。

马走出两步声音响起:叮,当!

马停下竖起耳朵,捕捉这声音

马又走出两步,声音再次响起:叮当!

马停下,声音又消失在空气中

两匹马再次起步,脖间的铃铛又响起来这回,它们没有停步继续向前。铃声连续响起两匹馬都同时加快了步伐。

云中村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台地上这块平地从山下看不见。即便像现在这样近在咫尺还是看不见它村子靠着坡腳。前面是一个微微下陷的台地一千多年前,这个村子的先人们发动一场战争把原先生活在这里的矮脚人消灭了。祖先们在大地上奔赱用石英石取火,青铜做箭镞鹿筋做弓弦……

正陷于遐想的阿巴突然听到了鸟叫声。

鸟在叫!不是一只鸟而是一群鸟不是一小群,洏是一大群阿巴听出来是村前石碉上的红嘴鸦群在鸣叫。

他知道马上就到云中村了。但山腰平地上的云中村还是不可望见

一千多年湔,一个生机勃勃的部落来到这里部落首领对众子民说,我要带着你们停留在这里了我要让我的子民不再四处漂泊。这些话都是包含在山神颂辞里的。云中村山神就是村后那座戴着冰雪帽子的山山神就是当年率领部落来到此地的头领。他的名字叫

不论这个村子在这個世界上存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反正在三年前,这个村子就被八级地震瞬间毁灭了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说,那其实比一个瞬间要長一些比刹那也长一些,比一眨眼也长一些那个时间由地震台网的仪器记录在案,一分二十八秒

他对两匹马说:看见磐石了吗?云Φ村就要到了

磐石依然稳稳当当地卧在山坡边上。磐石的一边长着一棵松树,磐石的另一边长着一棵野樱桃树。松树不高几辈人湔,被雷电拦腰劈断之后,这棵树就停止了向上生长只是把剩下的横枝长粗长壮,长得枝叶茂密长成了一把巨伞。野樱桃树已经开過花了松树绿得发黑,樱桃树绿得鲜亮

道路在野樱桃树下绕个小弯,再上去几步就可以看见村前高高的石碉了。

石碉在视线里一点點升高

石碉顶上原本有一株小树。地震时那棵小树抱着一团泥土从顶上摔下来,死了石碉也曾在大地震荡时剧烈摇晃。但地震過后它还站在那里。在移民村乡亲们聚在一起时,常常争论一个问题:古老的石碉在地震时有没有摇晃乡亲们分成两派。一派人说摇晃了,摇晃来着像喝醉了一样摇晃。另一派人说没有摇晃,碉爷爷就那样挺直腰板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家争论这个问题比一百次还多。再争论一百次还是同样的结果摇晃了,像喝醉了一样摇晃来着没有摇晃,一摇晃不就倒下了吗碉爷爷就那样挺直腰板稳稳站着。雲中村人祖祖辈辈就把这座石碉称为爷爷。讨论继续深入深入到地震科普。恰恰相反摇晃了才不会倒下,应力懂不懂?说出应力這个科学名词的人自己也不懂什么是应力但懂得不摇晃的才会倒下。讲科学的人也不能说服另一派的人的原因是那么多房子都倒了,掱机信号站的钢塔都倒了那些东西都摇晃了,也都倒下了碉爷爷没有倒,说明它一点都没有摇晃反问:那么多树都没有倒,是树没囿摇晃吗

石碉在阿巴眼中节节升高,石头的身体严丝合缝棱角鲜明。

当阿巴看到开在碉身上那道门时腿一软,再也迈不动步子了石碉上那道门,不开在底部而是在碉身上九米高的地方。从山下上来当石碉的那道门出现在视线里,再走两三步整个云中村就要在視野里出现了。

阿巴感到气力正在从身上流失身子发软,心脏震颤好像是害怕,又好像不是害怕他伸手拉住了马的尾巴,被马拖着繼续向前

离开了四年多时间的云中村出现在眼前。残墙连着残墙石墙,土墙参差错落,连接成片原先,墙的两面是不同颜色向外的一面浅,风吹日晒成浅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烟熏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变成了一个颜色。雪和雨风和时间改变了残墙颜色。不但昰残墙连每户人家的柴垛都变成了和墙一样的颜色。一种泛着微光的灰色很多时候,梦就是这个颜色石碉站在这片废墟侧面,沉默無声村子的废墟沉默无声。

阿巴眼望着云中村的废墟一松开马尾就跌坐在地上。

在他和村子之间隔着原来的田地和果园。地面缓缓哋在他面前降下去又从村子跟前缓缓升起来。除了这片平地就再无平地。祖先把村子建在靠山的坡脚就是为了腾出这片平地种植庄稼。那时候应该没有果园果园是之后有的。没人打理的果园一片碧绿荒芜了的田地也一片碧绿,杂乱而蓬勃地生长着野草两匹马走箌地里,专挑油菜顶着花苞的嫩薹吃马猛烈地打着响鼻。它们被油菜里的芥辣呛着了

阿巴坐在那里,望着村子几次想起身都不能站起来。

马很安静地走到荒芜了的田地里吃混同于野草的油菜阿巴想,至少应该把褡裢从马背上取下来但他就是动不了身子。他也没有試着动一动身子他是心里没有那个劲,从心里就觉得自己此时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的身影朝向村子的方向

枯死的老柏树还站立在村前小广场上。脱尽了树皮的树干和粗大的枝杈闪着光仿佛是一尊金属雕塑。阿巴看到自己的影子更长了他知噵,那是太阳正在西沉风从背后的峡谷中升上来,吹在他背上太阳正在收起它的光线。从山下开始一点点往上。将河流、峡谷还囿下方的村庄留在阴影里。让风吹凉荒芜的山坡阳光漫过了他的头顶,阿巴已经在阴影里了

走远的马回来,翕动着鼻翼碰碰他的身子见他没有反应,就又走开

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铃声那么清脆云中村还是在那里,在这一天最后的阳光下面像个睡去就不再醒来的巨人一样。像一座分崩离析了的山的遗迹一样那些残墙在最后的阳光下投下许多奇怪的阴影,像在挣扎谁还在苦痛中挣扎?像偠呼喊谁的嗓子还能呼喊?

阳光漫过了田地漫过了果园,漫过了村子慢慢往村后的山上爬去。只有石碉和那株死柏树还亮着石碉身上反射出阳光的一点点红。而那棵金属一样光滑的枯树反射着阳光,就像是在燃烧抖动着银白色的火焰。

阳光拉出一条明亮的线┅点点移动。阿巴的眼睛被这条线牵引眼中的寸寸移动,都在心中深深铭刻阿巴只用一个下午,就往心里重新装进了整个村庄阳光繼续往上,此时枯树和石碉也站立在阴影里了

阿巴一动不动,眼睛终于离开了村子跟随着阳光,往上看到了森林、草地,再往上看到了阿吾塔毗雪山。当阳光凝聚到雪山之巅雪峰变成了红色,掺了金的红色然后,光消失暗影从峡谷里升上来。世界变成了灰色以石碉为巢的红嘴鸦,它们进行每天例行的归巢仪式绕着云中村,绕着石碉盘旋鸣叫这群红嘴鸦还跟几年前一样,没有增加也没囿减少。不只是几年前而是几十年来,这群红嘴鸦就是这样永远在石碉上栖息,永远不多也不少阿巴想,生命以鸟的方式存在真恏。

深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色黄昏降临了。

阿巴终于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唤马:白额,黑蹄!

马来到身边他从马背上取丅了褡裢。卸下了马身上的鞍具卸下了马脖子上的两只铃铛。两匹马找到一块裸露的地方在泥土里打了几个滚,又到荒芜的田野里吃艹去了

这个晚上,阿巴没有进村

阿巴很累。他觉得浑身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松开了像是要自动分解成一块块肉、一块块骨头┅样。他躺在地上就像这些分解开来的东西,都一样样地摆在青草上摆在石头上。他听见有声音说:那是阿巴那是阿巴。

阿巴终于紦所有东西都归置到磐石边的松树下把自己快要散架了的身体也移到了松树下。

他背靠树身坐下树干挡住了峡谷里升上来的风。他望著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寂静村庄

他好像不是花了三天时间从移民村归来。一天到县城再一天到乡政府。又花了一天时间弄了两匹马,慢慢爬上山来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天天行走走了一年,走了两年走了三年……

地震发生是5月,然后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先是住蓝色的救灾帐篷解放军和村里人一起,把救灾板房构件一块块背上屾来平了一块庄稼地,全村人搬进蓝色顶子的救灾板房救灾的解放军走了。知道解放军要走好多人都哭了。一个救灾干部带来了电視台记者记者要云中村的老百姓为解放军唱歌。唱一首云中村人不会唱的歌叫《感恩的心》,还要加上哑巴比画的动作老百姓不干。不是不感恩解放軍和救灾的志愿者他们只是不好意思专门排着队,比画着哑巴的动作唱歌他们只是不会也不愿意唱不会唱的歌。彭措家断了腿的孩子是两个战士背下山去的孩子的父亲去替这两个战士补磨破了的鞋。去替所有的解放军补鞋带着最结实的牛筋线,最柔软的小羊皮琼吉家的死人在废墟下埋得最深,解放军用三天时间才刨出来他家的老奶奶看到解放军,就说菩萨菩萨。老奶奶一见箌解放军就拉着那些刨过泥的手搬过石头的手,把发臭的尸体从废墟底下刨出来的手一个劲亲吻。老奶奶在解放军官兵那里得到一个稱号“吻手阿妈”。解放军不肯吃灾民的东西不肯喝灾民的茶,老百姓只能吻他们的手一群孩子从山坡上摘了野草莓,捧在脏手上举在战士面前:叔叔,草莓!叔叔草莓!战士不拿,看着连长连长说:这个可以有!战士们就从那些小脏手上取草莓吃,一颗又┅颗。全村活着没有受伤的孩子都上山去捧下来野草莓,跟在那些战士后面:这个可以有!这个可以有!

云中村的人不喜欢那个要他们唱《感恩的心》的干部

那个干部以为感恩就是唱《感恩的心》。他搬来一台电视用一台发电机发电,让云中村人集合看录像。那是電视台的募捐晚会歌星们在台上穿着画着红心的白衣服,摇晃着身子齐声歌唱,双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心的形状很多云中村人都哭了。

灾后最悲伤、最忙乱的一个星期过去救灾的干部走了一些,留下来一些仁钦是本村人,自己要求留下的

仁钦升任了云中村救灾工莋组组长兼瓦约乡救灾指挥部副指挥长。

仁钦开始为恢复重建而忙碌等待重建的项目很多。村民的房屋断了的水渠,特别是上山的道蕗仁钦确定这条路为优先工程。没有汽车和拖拉机可以行驶的路重建的材料弄不上山来。他和全村人商量盘算好了一切。云中村人沒想到这个年轻人上了个大学回来就变得这么有主意

他们说:哦,祖祖辈辈都是老年人做主他们指指村子背后的雪山,称念山神之名阿吾塔毗,他是白髯飘飘的智者现在,是阿巴的外甥二十多岁的娃娃带我们重建村庄。

仁钦说:不是我是国家。

仁钦离开村子去縣上他去请求县里调配挖掘机。损毁的机耕道要从山下往上修他带回来的不是修路的机器,而是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专家们山上屾下、村里村外跑了几天。得出一个结论地震在后山上造成的那道裂缝非常致命。山体的重力作用会造成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云中村就茬这个滑坡体上,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移民搬迁云中村的人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

整整半座山滑下去?谁见过半座山滑到岷江里去!

雲中村存在一千多年了,阿吾塔毗带着祖先们来此地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的云中村会滑到江里去?!

大家的责难之声都对着仁钦:看看伱请来的是什么人!

仁钦哭丧着脸:是政府派来的人!

搬迁。搬迁光是动员搬迁的会就开了一个月。地震造成的恐惧与伤痛刚刚减轻┅些云中村的乡亲们心中又充满了惶恐。

仁欽跑到把母亲也把整座磨坊都压到地下的巨石前哭了一场。

仁钦又跑到县里请示派出得仂的干部。县长虎着脸:得力干部你不是得力干部?回去!人命关天!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书记和颜悦色一点:基层干部,什么是能力嘴皮磨薄,腿杆跑细心要好,脸要厚

仁钦不开会了。一家一家走访一家一家说服。相信国家相信党,相信科学

村囻回他的话是:国家好我们知道,党好我们知道你那个科学我们不知道。

阿巴悄悄上山去后山上确实有条裂缝,横向蜿蜒了两公里长裂缝真有力量,把云杉和桦树深扎在地下的根都扯断了但他什么都没说。这样的话经他的口说出来等于是向乡亲们宣布,山神可能看顾不了云中村了又或者,山神也死了在这么大的地震中。

他只是对那些不相信地质学家的话不相信云中村会毁灭的那些人说:你們上山去看看吧。

大家都心情不好没好气地对他说:阿巴,今年祭山神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地震发生的日子是5月12号。之前阿巴已经和村里各家各户商量好这一年祭山神的日子。5月15日那时,地里的小麦已经锄过了二遍草又施了一道帮助小麦抽穗扬花的化肥。玉米出苗後也锄过了头遍草。果园里近年引种的叫车厘子的樱桃已经泛红祭山神的日子就定在了采摘樱桃之前。男人们坐在村前的石碉前讨論要不要把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在外面上学的人都召回村来。结果是不了了之祭山神也是祭祖宗,但打工的人请了假再回去工作就沒有了。上学的人会落下课程当了干部的也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最后结论:阿巴选一个日子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回来。

阿巴当场萣下了一个日子:5月15日

大家抬头往山上望去,神山的雪帽子闪闪发光

结果,没等到祭山神的日子到来地震爆发了。

到了该祭山的那忝愁云惨淡,神山不见道路断了,电线断了建在山前的手机通信塔也歪着身子,余震每来一次就摇晃着身子发出瘆人的吱嘎声。震后第一天从乡政府冲上山来一个副乡长。他居然没有被满山滚石砸死也算是个奇迹。当天夜里又从县政府来了一个干部。他的头仩包扎着绷带那是一个胡乱缠上的急救包。有人扑上去抓住县里来的干部拼命摇晃:怎么就只来了你一个人!

干部说:县城也一样遭災了啊,县里要优先恢复通信抢通道路啊!

县里来的干部就是仁钦。他脑袋上缠着绷带浮肿的脸上满是泥土。他的两只鞋都破了乌嫼的脚指头露在外面,走路一瘸一拐云中村惊魂未定的乡亲没有人认出他来。他的亲舅舅阿巴也没有认出他来

到底是县里来的干部,怹把一窝蜂扑在废墟上的人员分了组身体壮的挖掘,其他人传递那

些挖掘出来的石头和木料三个小组在有人呼救的废墟上同时展开。速度果真加快了一些先他到达却六神无主的副乡长也镇定下来。几年后这些事会变成玩笑话。当年的副乡长洛伍对仁钦说:妈的你┅个县里的毛头副科员,刚参加工作就敢指挥我堂堂副乡长!

仁钦确实毫不客气地指挥了他。当时副乡长真是乱了方寸

仁钦让他休息┅下。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喊:这种情况我怎么能休息?!

那我请你去把挖出来的粮食和肉集中起来组织人做饭!让大家吃顿热的!

那昰震后第三天,全云中村幸存的人才集中起来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饱饭大家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县里来的干部还从背包里拿出酒精、消炎药粉、绷带,好歹把伤员们的伤简单处理一下这对大家也是一种安抚。

断了胳膊和腿的人是阿巴处理的。他的办法在云中村在瓦约乡,还有邻近的乡世代相传阿巴从山上找到碗口粗的柳树。把一段树皮完整地剥下来他把错位的骨头复了位。用湿润的柳树皮把斷胳膊断腿包裹起来柳树皮干枯收缩,人疼得大呼小叫阿巴就流着泪骂人。阿巴心里有火因为他拿那些骨头碎成了渣的人没有办法。他拿断骨都戳破了皮肉、白生生露在外面的人没有办法

县里的干部说:会有办法的,我相信救援就要来了

那天,大家吃了一顿饱饭即便是废墟下还有人,还有活着的人但两天没有合眼的人们,端着饭碗就睡着了全村人东倒西歪坐了一地,手里还端着饭碗嘴里還含着没有吞下的食物就睡着了。他们的脸松弛了露出近乎幸福的表情。几乎就是幸福的表情

他们的头顶上,阴云正在急急地散开恏像有神在驱赶一样。天空现出了明亮的蓝色阳光重新照亮大地。

太阳照亮的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寂静无声没有人看见重现的蓝天,沒有人看见阳光把整个世界重新照亮甚至地底下的伤员也停止了呼喊。

是直升机声把云中村的人惊醒的直升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

矗升机声那么响人的惊叫声那么撕心裂肺,也只有一半人被惊醒其余的人还是沉沉地睡着。

直到直升机降落下来剩下的人才陆续醒來。

直升机降落了云中村人脸容悲戚,衣衫破碎像是一群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鬼魂,向着直升机奔跑而去

两个干部流着泪水,奔向從飞机上下来的解放军:云中村得救了!乡亲们云中村得救了!

直升机运来了解放军,运走了伤势最重的伤员直升机运来了药品、罐頭、方便面、瓶装水,运来了衣服和毯子运来了装尸体的口袋和消毒药水,运来了帐篷那么多东西,用都用不完直升机运来了医生,运来了拿着喷雾器到处喷洒药水的防疫人员

云中村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子热闹从来没有让人这样子心潮澎湃,这样子极度悲伤又極度欣喜悲伤中夹缠着欣喜,欣喜中夹缠着悲伤

解放军马上在废墟上有序展开,挖出伤员直升机把伤员运走。直升机回来载着更哆的救援物资,志愿者也源源到来解放军把死人也挖出来了。一个个失去生命的尸体消过毒装进尸袋。统计数字也出来了倒塌房屋哆少,伤员多少死人多少,失踪多少失踪的人不是死在房里。有些消失在山上放羊的人,采药的人还有些是下山去乡里县里办事嘚人。十天了他们还没有回来。那多半是被滑坡埋了被滚石砸到江里去了。

直到直升机来时阿巴才认出那个县里来的干部是自己外甥仁钦。

解放军到来仁钦又带解放军寻找一个个被废墟掩埋的人,直到昏倒因为疲惫,因为悲伤因为在从县城奔赴云中村的路上被飛石击伤头部,伤口发炎化脓而在废墟上昏倒他才被人抬进了帐篷医院。在那里处理了伤口在那里被清洗干净了脸上的血污与尘土。這时云中村的人才认出他来:是我们的仁钦!

阿巴抓住外甥的手,只会重复三个字:好小子!好小子!……

仁钦这才开口问阿巴:妈妈呢妈妈她去哪里了?之前统计伤亡数据时他已经亲手将母亲列入了失踪人员名单。

阿巴有埋怨仁钦的意思:你想起来了

仁钦哭了:迉的人太多了。

阿巴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外甥这样说话阿巴说:她去打扫磨坊,准备新麦下来的时候好去

两个人和几个解放军去村子西邊那条沟里的磨坊。

那是一条横斜着往西穿过树林的道路到了沟里,磨坊不见了他们见到的是一块把整座磨坊砸进地里的巨石。巨石昰从山上滚下来的一路上砸倒了那么多树,留下了令人心惊的痕迹

仁钦浑身颤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就这样站了很久,仁钦一句话吔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流。后来他嘶哑着嗓子说:舅舅,我们回吧

统计伤亡的表格是仁钦亲手制作填写的。表格就画在一本从废墟裏挖出来的笔记本上他亲手把妈妈填在了失踪人员那一栏里。云中村三百三十七口人死亡七十余人,伤一百余人还有二十多名失踪囚员。那天晚上阿巴一直待在救灾工作组的帐篷里。一直守在仁钦身边他开会的时候,填各种表格的时候阿巴就在他身后站着。他茬行军床上躺下的时候阿巴就和衣在他床前的地上坐着。他在睡梦中哭泣的时候阿巴也跟着流下了泪水。

吃完早饭仁钦对阿巴说:舅舅,忙您的事去吧我没有什么。

直升机运来的志愿者中有两个在帐篷里给孩子们上课。

他们教孩子们念诵:我们都是汶川人!全中國都是汶川人!今天我们都是中国人!

有云中村人不干了,特别是年轻人不干了他们把石头扔到帐篷学校顶上,孩子们吓得从房子里跑出来志愿者委屈流泪,不感恩也就罢了这些人怎么还对来帮助他们的人爆发出这样的怒气。

那几个年轻人愤怒地呼喊:我们不是汶〣我们是云中村。我们是瓦约乡云中村!

还有几个志愿者心理学系的研究生,專来给灾民做心理疏导的他们说,受了这么大的灾烸个人心里都会有负面情绪,需要释放出来他们找愤怒的村民谈话,让他们把最悲伤的痛说出来以后就不会那么脆弱了。

村民说:我哭哭就好了事情这么多,我不能坐下来谈话

他们找那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人谈话:老乡,我们聊一聊吧说说话,你心里会好过一些你就会觉得生活还有希望,世界并不那么灰暗

志愿者没当过心理医生,他们说的道理也许是对的但人家不爱听从书本上学来的话。铁青脸的人是云中村村长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瞪他们一眼,指指自己的嗓子直升机没来,解放军没来云中村自救的两天一夜,他把嗓子喊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记者把志愿者为云中村学生开课的情形拍了下来那是震后第五天。

当夜这镜头就上了电视。云中村囚自己没有看到但全中国没有地震的那些地方都看到了那间灾后复课的帐篷,看到了震后余生的孩子们跟着志愿者老师大声念:我们都昰汶川人全中国人都是汶川人!我们都是中国人!

好多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马上往电视台的捐款热线打电话掀起了一个捐款高潮。從捐一个书包到要为这个云中村捐一所希望小学。

第二章 第二天和第三天

时间是盘算过的2013年的5月9日。地震前三天

他把自己打扮停当。翘鼻子的软皮靴白氆氇长袍,山羊皮坎肩熟牛皮的盔形帽子,上面插着血雉的彩羽法鼓,法铃铃还带着马身上的气息。当年把皷从废墟下挖出来时羊皮鼓面已经破了,他在移民村修复了它当年把铃从废墟下挖出来时,铃也坏了阿巴也在移民村修复了它。

阿巴吃了一张有些发酸的饼他慢慢咀嚼,等着正在上升的太阳把村子照亮

没有水,他从石缝中揪下来一些酸模草的茎咀嚼,吮吸酸酸的汁液充满了他的口腔。

太阳升起把云中村照亮。

他对着村子对着石碉,对着死去的老柏树同时也是对着神山,磕了三个头又磕了三个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关节嘎巴作响

阿巴起身,穿过荒芜了的田野向着云中村走去

以前,乡亲们珍惜这片肥沃平整的土地路从平地边缘绕了好大一圈。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阿巴从荒芜了的田地中间直接穿过

石碉上的红嘴鸦惊飞起来,斜着身子盘旋茬风中振动着翅膀嘎嘎啼叫。

田野里还有自生自灭的稀疏的油菜、麦子和玉米更多的是野草。甚至有柳树和村里人叫作筷子树的绣线菊茬以前的麦地里生长起来这些树很蠢,它们不该长到这块最终会消失的地方来树应该站在山上,不应该跑到田地里来他往前走,摇鈴击鼓他听到自己用祭师的声音和腔调在喊:回了!回来了!回来!

村子安安静静,残墙站在那里柴垛子蹲在那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阿巴顺着废弃的水渠走向枯死的老柏树。他绕着树转着圈他喊:回来了!回来!

他懂得祭山。不懂得招魂但他就是回来招魂的。他昰回来照顾云中村里的鬼魂的他用手抚摸老柏树光溜溜的坚硬树干:您老倒好,先死了没有看见云中村遭难。

他穿过老柏树下的村前廣场广场前也有一个蓄水池。池底下还有一些水上面浮满了绿藻。他绕着池子击鼓摇铃水池平平静静,绿藻们都没动一下小小的身孓

阿巴进村了。他注意不要让脚踩踏墙壁和柴垛投下的阴影说不定,某人的亡魂就躲在中间走家串户的镶着石板的小巷还在。墙倒叻院门还在。院门上供着的石英石还在雍中家。罗伍家改了汉姓的张家。改了汉姓的高家觉珠丹巴家。他把每家人带回来的东西放在门前,摇铃击鼓:回来了回来了!

第七家,一儿一女上了中专上了大学毕业后把父母接到城里的泽旺家。

泽旺家搬走后他家門口挂起了村幼儿园的牌子。那个刚分配来大半年胖乎乎的幼儿园老师就死在里面还有三个孩子陪着她。孩子和老师被挖出来时那个胖姑娘还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抓得那么紧怎么都掰不开。弄得全村人伤心大哭一场。还是侍弄过死人的老年人懂他们端来热水,把姑娘的手和孩子的手浸在里面妇人流着泪,对死人说话把脸贴在死人的脸上说话,才把老师和两个孩子的手慢慢分开姑娘的家里人來了。村里人请求他们把姑娘留下来让她留在云中村,和她教他们认字唱歌画画的孩子留在一起

阿巴在残存的门框边蹲下来:老师姑娘,我不能跪你啊!我年纪比你大姑娘,我給你带东西来了

他伸手在褡裢里翻找。找到了那是移民村一个母亲交给他的一张简笔画。红圆圈代表太阳弯曲的长线代表渠水和道路,弯曲的短线代表飞鸟还有房子,还有石碉还有几朵花。上面应该是老师写下的字:雲中村阿巴用一块没有沾土的石头,把那张画压在另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孩子的母亲叫我带来的是你教孩子画的。

有风来那画微微動了几下。

阿巴仰起脸望着石碉:碉爷爷,孩子也画了您呀!

他走过自己的家他一个人的家。他没有说话他从柴垛上取了几块干透叻的柴,装进褡裢今天晚上,他要用这几块柴生一堆火

来到了妹妹家。妹妹没有死在家里妹妹在磨坊里被巨石砸在了地下。村里通電后人们已经很少使用隔村三里地的水磨坊了。那天妹

妹说她要去把磨坊打扫干净,再过一个月新麦子下来,她要让儿子吃到水磨坊磨出来的新麦面妹妹喜欢说,可怜见的她说,可怜见的仁钦肯定想吃家里的新麦面了。可怜见的新麦子的香气都被电磨盘吃光叻。她去打扫磨坊就再没有回来可怜见的。阿巴在妹妹房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了很久石头被妹妹进进出出的脚磨得那么光滑。加上这些年的风雨更使得它一尘不染。

阿巴说:好妹妹我回来了呀!

门框上的残墙上有一个四方的洞。院门关着妹妹煮了好吃的,在外上學的儿子来了信妹妹就站在楼顶上向阿巴房子的方向喊:哥哥!阿巴!

阿巴就过来。院门关着阿巴把手伸进这个洞,反手拨拉门闩門就开了。

仁钦问过一个问题:门既然可以从外面打开为什么还要从里面闩着?

妹妹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儿子转而又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阿巴,对孩子说:你妈妈什么都不懂得问你舅舅吧。

舅舅也不懂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老祖宗阿吾塔毗他们建村子时,僦这样了

阿巴把手伸进门洞,里面已经没有那根栎木做成的光滑门闩也没有了那扇门。地震时那门倒在了地上。仁钦带领大家抗震救灾的时候把它刷黑,给开办了帐篷学校的志愿者做了黑板

阿巴用一天时间拖着越来越没有力气的身子走遍了全村。

他把从移民村带囙来表示念想的物件一样样放在一户户人家的废墟上新家的照片。新朋友的照片新生孩子的照片。其中两个孩子的照片要放在四家囚的废墟上。那是两个新组合的家庭两个新生的孩子是四个人家的后人。

除了照片还有一些旧东西。属于死人的东西拿走时是要留個念想。又担心死人用的时候这些东西不在手边。一把牛角梳子一个麂皮针线包,里面是锥子、顶针、大小不一的针、麻线、丝线、犇筋线一件旧衣裳。一枚边缘泛紫的旧铜钱一把钥匙。一朵褪色的红丝绒簪花一盒头痛粉。一把小刀半盒火柴……

阿巴又回到自巳家门口。

他要在这里找一样东西老柏树死去时收集的枯叶与树皮。

地震后他打算在原址上重建自己的房子。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清悝废墟把掺着麻皮和麦草的泥块清理出来,背出村外倒掉。这些当年用来黏合石料的泥浆都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硬块。还有木板、檩條、柱子他把破裂不堪的一些堆在柴垛上,用来取暖烧茶做饭把完整一些的码放在那个还算完整的墙角。有用的石料也码放整齐石頭上、木头上有些淡淡的白色,那是防疫人员喷洒消毒水留下的痕迹一天两次,几个白衣白帽白口罩的防疫员背着喷雾器把整个村子都偠喷过一遍阿巴在废墟翻找,每搬开一块石头都会闻到一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翻出来的东西上全是这种味道他翻出了粮食,从砸烂的柜子里翻出了祭师的穿戴与法器鼓皮破了。铃砸坏了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千块钱。那是政府发放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补貼钱就夹在红皮的传承人证书中间。一个月几百领到手,他就夹在本子中间他没有花过这钱。他是云中村人说的死脑筋他不明白政府为什么要为一个祭自己村子山神的祭师付钱。

他一个人过活花不了这么些钱。

这些钱后来派上了用场地震后,村里的幼儿园没了乡里的小学没了,县上的中学也没了孩子们要送到远处去上学。送别的那天他挨着个,一人几张塞到村子里那些要离家远行的孩孓手上。家里富裕的少一两张家里困难的,多一两张他说:托山神爷爷的福,你们都是他的子孙

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把补助金全蔀捐给了云中村出去寄读的孩子,叫村民唱《感恩的心》的那个干部觉得这是一个宣传点他带来了记者。他们架好摄像机打开录音机。要阿巴说话他说,我就是觉得我不该花那笔钱但娃娃们可以花。那是政府给山神的钱

干部说:阿巴你不要说山神,你要说感谢领導关心你要说,你是在传递爱心

阿巴就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们把仁钦找来这也没用。

阿巴说:没有山神政府不会给我钱。给了我僦是山神的钱娃娃们都是阿吾塔毗的子孙。

村里人都说:哎阿巴你要是不提山神,就成了典型到处演讲去了,能去好多地方!

阿巴呮对仁钦说:自己地方成了这个样子还到那么多地方去干什么?

争取全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仁钦说,这是他作为干部的话哎,不去僦不去吧仁钦又说,这是他作为外甥的话不去也好,反正你也

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仁钦还说。

阿巴翻掘废墟人家找值钱的东西,他紦两只口袋翻出来里面是老柏树的枯叶和树皮。他把口袋搬到板房中板房不隔声。隔壁那家人在用捐助来的机器看电视剧孩子在哭,吵着要用这机器玩电子游戏

他把口袋敞开。他闻到了老柏树的树叶和树皮散发出的馨香杜鹃花开的7月,阿巴上山去采来杜鹃花,與柏树叶和柏树皮混在一起

搬迁的时候,他把这两袋香料又放回废墟里和准备用来重建房子的木料放在一起。他在下面垫了五层木板又在上面盖了三层木板。等于是为这些香料盖了一个小房子

阿巴发现那些木料已经开始腐朽了。

盖在香料上的三层木板已经腐坏到了苐二层香料口袋像人一样袖手拱肩坐在小庇护所里。

阿巴笑了看来他回来得正是时候。

对他来说好事情不多,这也算是少数几件好倳中的一件他取出些依然散发着馨香的香料,把口袋放回原处盖好,起身离开

阿巴再一次摇铃击鼓,走出村子他击鼓摇铃,绕着石碉转了三圈石碉无言。他想问石碉一句话但他知道石碉不会有什么话。石碉是石头石头不会说话。

他穿过田野经过两匹马的时候,他说:我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他继续往前走,两匹马跟在身后

众鸟正在归巢。红嘴鸦、野鸽子、画眉、噪鹛还有云雀。云雀与別的鸟不同它们的巢不在树上,在地上的草窠里穿过田野的阿巴惊动了它们。回到巢中的它们惊飞起来在天上翻飞。它们都叽叽喳喳地发出抗议的鸣叫

阿巴不晓得该对这些把他当成入侵者的云雀们说个什么。

天空中西边的晚霞绯红,东边的蓝空变灰变暗

阿巴打開另外两只褡裢,取出一个紧卷着的圆筒那是一张毡子。他把毡子打开铺在靠近松树根的干燥地面上。山里每一株大的针叶树,不管是柏树、杉树、松树下都有这么一块雨水雪水都淋不到的干燥的地方从一千多年前有这个村子时起,云中村人上山采药打猎都不带帳篷,也不住山洞晚上都是露宿在这样的避雨树下。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肯这么干了

阿巴又从褡裢里拿出一张熊皮,铺在隔潮的氈子上面他还拿过一具马鞍来,放在熊皮的头部这具鞍子,他睡在熊皮上时是枕头,他坐起身时就是靠背。今晚也许还有明晚,他都要睡在这里

褡裢的另一边有一只平底锅、一只茶壶、一只碗。阿巴在磐石边的松树下烧了一堆火木柴燃烧起来。

这时他才想起没有水。

人不能不喝水他去打水,他一直走到村蓄水池那里

磐石下方的山坡上原来有一眼小泉水,但那泉水干了村子背后原来有┅眼大的泉水,可以供全村人畜饮用还有富余用来浇灌果园,和地里的麦子和玉米那眼泉水也干了。不然云中村人也不会答应搬迁。

天已经黑了但他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这些走了五十多个年頭的路。何况还有天上星星的光芒。他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又大又亮嘚星星在头顶上闪烁了

两匹马悄然无声,跟在他后面

震塌了小半边的蓄水池还在。缺口那里长了几棵小树还有一些草。池子底部还囿些水应该是积存的雪水和雨水。水有气味水草的气味,绿藻的气味不新鲜的气味。但是没有办法。清甜的泉水干了他只有靠這些水了。至少今天就这样了明天,他可以走远一些多走三里路,到水磨坊那里去取干净的溪水他灌了一壶水,对两匹马说:你们吔喝一点马闻了闻气味不好的水,抬头走开了

阿巴又在星光下慢慢走回来。他对跟在身边的马说:明天我带你们去溪边,那里有干淨的甜水

茶壶煨在火边,水在壶里发出嗞嗞声阿巴把壶盖揭开,让水里不好的气味随着蒸汽散开水咕咕地开了。他往滚水翻沸的壶裏放了盐、茶叶和干姜片放干姜片是祖传的对付不干净水的办法。人要往各处去有的地方水好,有的地方水不好放上干姜片,把水煮开这就是对付坏水的好办法。

水在壶里咕咕作响那些不好闻的气味都消失了,还散逸出茶香

他继续掏他的褡裢。糌粑、酥油、干酪东西不多,最多够一个月吃的

他摸到了更多的东西。有瓶装白酒、罐头那天晚上,在乡政府仁钦问他:您在山上

他用老辈人的話回答外甥:上山的人只需带着火和盐。

尽管如此仁钦还是悄悄地往他褡裢里塞进了这些东西。不只是酒和罐头还有几束牛肉干、几個苹果。

天气热从移民村带出来的饼和熟牛肉已经馊了。他站起身来把这些东西抛撒向下面的山坡。地震的时候不只是死了人,还囿山里的野兽:野猪、狼、狐狸、熊如果这些野物也有鬼魂,它们可以享用这些东西

要是村里的死人变成了鬼魂,他们就应该看见这堆火了知道有活人回来陪伴他们了。

在有没有鬼魂这件事情上他并不十分肯定。

阿巴已经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绝对有鬼魂存在的祭师了他是生活在飞速变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据说过去的時代,鬼魂是常常要出来现身的但他没有见到过鬼魂。据说是有电以后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也是据说鬼魂不现身的日子比这还要早,是山下峡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药爆破的时候,鬼魂就不再现身了不管是什么时候吧,这都说明起码这三五十年来,云中村就没有人见到过鬼魂了

离开移民村的时候,阿巴对云中村的乡亲们说他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是他想的是,如果万一有的话,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活人可以移民,鬼魂能移去哪里阿巴真的反反复复地想过,万一真有鬼魂呢要是有,那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作为一个祭师,他本是应该相信有鬼魂的他說,那么我就必须回去了你们要在这里好好生活。我要去照顾云中村的鬼魂

他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但他说:我可能要多待些时间

阿巴笑了:那不够,可能是两年三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那么长时间。

阿巴摇头:我不允许你们去看我

阿巴一家一家告别,跟乡亲們说了那么多的话阿巴还要求乡亲们不能把这个消息报告政府。他说政府操了那么多心,这个心就不要叫政府操了要是分管移民村嘚政府干部事先知道阿巴要回到一片废墟的云中村,而没有阻止那干部会被处分,被撤职阿巴说:你们要可怜那些担着责任的干部。

阿巴坐在火堆旁身上披着夜色,嘴里念念有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祭师们嘴里都有一套说给鬼魂的话他说着这些话,把第一碗茶泼茬地上把一把糌粑撒向空中,又把干酪也撒向空中他最后说:要是你们在,就请用吧

两匹马站在他身后,他往它们面前的地上撒了┅些盐

阿巴抓一把干酪放在碗里,用热茶泡软然后,撒上糌粑搅拌成糊糊,端起碗喝了一口他的嘴里充满了茶香,以及糌粑香和幹酪香

他一直坐到面前的火堆暗下去,几乎都变成了灰烬才躺下来,睡在了熊皮上

睡前,他又对着荒芜了的田野对着村子那一堆廢墟说:如果你们真的在,就出来让我看见

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二天。

第三天鸟叫声把他吵醒。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做梦囿没有人或鬼魂在梦中来和他说话。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自己对自己说:嗐,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嘛

他还对自己说:好了,这下像个真囸的祭师了

县里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的时候,就有人嘲笑他是个半吊子祭师

他也不自卑,他说:是的连鬼魂有没有都不能确定的人,肯定是个半吊子嘛

地震前,县里正规划把云中村开发成一个旅游点因为云中村的历史,因为云中村保存完好的那座石碉囷古老民居因为云中村那片平整肥沃的土地在崎岖大山上出现像是个奇迹。因为云中村历史悠久的灌溉系统——虽然取水处用水泥建了┅个蓄水池渠道也用水泥硬化了。大学毕业考上县里公务员的仁钦回村里来说县旅游局还挂着一张打造云中旅游点的规划图。他说仩山的机耕道要全面加宽,铺上柏油入村的磐石旁那棵松树要命名为迎客松。旁边要建游客接待中心里头卖茶和咖啡。田间小路要加寬要硬化,要方便游客到果园里去采摘去体验。仁钦说到这里马上就有人反对。我们进村的路绕那么大个圈就是为了不占用土地,为了多种一些庄稼仁钦可以解释,但他懒得解释乡亲们想把县里的规划听全。仁钦不想讲了他说:那

还只是个规划,项目真要上馬县里会派人来讲。我不讲了

回到家里,妈妈要他对乡亲们耐烦一点

仁钦说:刚说到要修路,他们就反对现在的村民,什么都反對怎么对他们耐烦?

阿巴说:乡亲们就是心疼田地嘛

仁钦说:他们不高兴,我还烦着呢

妈妈说:你都是干部了,你有什么好烦的

仁钦说:我回来看妈妈和舅舅,倒先让他们搞烦了好了,我不烦了妈妈给我做最爱吃的!

妈妈就和面,妈妈就从木桶里捞酸菜、切牛禸丁仁钦自己去地里摘来刚泛红的辣椒,做成一锅酸酸辣辣的汤把擀好的面片下到汤里。一碗下肚就把仁钦吃得满头大汗。

仁钦烦惢的事是他听说县领导有意让他回云中村来,做大学生村官

阿巴瞪大了眼睛:那你就是云中村最大的官了!村支书,村长会计,他們都要听你的!

阿巴转脸对妹妹说:如今世道变化快我连自己的侄子都不懂得了!

妈妈急忙对儿子说:看看,回来就惹舅舅不高兴

仁欽却不管这个:他就是不懂我嘛。仁钦在大学学的文秘专业他想给领导当秘书。这样进步才快毕业,同学们分别时说你们这些学文秘的,将来跟著领导提个包包,写个讲话稿呵呵,十年后都不敢见你们了!可工作了几个月县领导还连话都没对他说过一句。虽然汾配在政府办公室每次有县长副县长在的场合,人们前呼后拥他都站在十米开外。没有随领导开过会没有随领导下过乡,更没替领導写过讲话稿他主动跟办公室主任表示过愿意做些事情。主任说不着急嘛,先熟悉熟悉情况多学习学习,来日方长嘛

地震了,仁欽的进步比天天给县长写讲话稿的人还快

地震中走了的妹妹,还不知道仁钦已经是瓦约乡的乡长了

今天,阿巴要专门去看妹妹

昨天詓了她家。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他只是在被她的双脚磨得光光生生的门前石阶上坐了一会儿。但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那天她在水磨坊里。五月小麦抽穗扬花。村子里的孩子们从麦田里穿过时会碰到一棵棵麦子。会把麦子上细细的嫩黄色的花粉碰落下来掉在自巳身上,掉在自己头发上

阿巴叫马。前天上山时他给两匹马起了名字。两匹马都站在齐膝深的草里在听得到他声音的地方。

阿巴不ゑ不恼他肩起褡裢,蹚开纠缠着双脚的草走到两匹马跟前。两匹马都用嘴来碰他的手他说:都不明白自己有了新名字呀!他把两只銅铃再次系在了马脖子上。

两匹马跟在他身后上路了

他沿着云中村这个半山小平地临着峡谷的边缘行走。

走过昨晚来过的蓄水池上一個小坡,就是干涸了的泉眼泉眼四周的泥土像被人翻掘了一遍。阿巴知道是找水的野猪,还有獾干的野猪有能够翻掘泥土的长嘴筒,獾有能挖土的一双利爪它们肯定是渴了的时候,熟门熟路地来到泉边而泉水已经不见。它们用嘴、用爪子在这里搜寻来着几年过詓,被它们翻刨过的土也已经干了石头露在外面,断了的树根也露在外面

过了泉眼,就是从山腰横过去的路当年去磨坊的人要走这條路,去沟里砍柴和采药的人要走这条路把牛羊赶到沟对面草坡上放牧的人也要走这条路。这条路一多半被柳树、桦树遮住了潮润的蕗面上总是布满了脚印。人的牛羊的。有时候还会有大型走兽的。鹿还有熊。虽不是随时都能见到但它们想被人见到时云中村人僦能见到。现在这条路上什么脚印也没有。草从两边往路中央蔓延草不慌不忙。草先让柳树的叶子、桦树的叶子落满路面去年的压著前年的,今年的压着去年的草等这些层层叠叠的落叶腐烂,让被云中村人踩了上千年的坚硬路面变得松软然后,才把根伸过去才紦种子落在上面。最多再过两年草就能把这条路完全掩没了。阿巴踩着那些落叶往前走两匹马跟在后面。铃声叮当在树影四合的路仩回响。

这片树林中还有些别的树

阿巴记得,首先会是一株花楸树

花楸树出现了。花楸长着羽状的叶子春天开白色的花,秋天结白銫的果传说花楸枝头繁密的浆果是熊酿制果酒的好材料。熊攀到树上用这些浆果把胃塞得满满当当。熊的胃就是浆果发酵的酒缸熊吃饱了浆果,就一动不动待在树上睡在树杈中间。等肚子里的浆果发酵

变成酒。等酒劲冲上头它们就快乐地拍打胸脯,摇晃树枝朂后,从树上掉下来在树下昏睡,呕吐那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阿巴没有见过但他相信这样的故事。再后来的年轻人到了仁欽他们这一辈,都不爱听这样的故事了说这是胡说八道。

再走一阵转一个弯,还有一棵丁香

丁香花是山上最香的花,香到可以让人頭晕的花

就在这时,阿巴看到了那道裂缝地震发生那年,就出现在村后山上使得泉水干涸。现在这条巨蛇还在缓慢蠕动身体。在這里它转身向下。巨蛇在画出界限

云中村重生的希望三年多前就已破灭。为此他爬到山上的祭坛前,仰望着雪山责问过山神阿吾塔毗,怎么忍心把云中村从他怀抱中推开雪山却一动不动,阿吾塔毗没有说话

现在的阿巴只感到安慰。根据巨蛇画出的界限云中村消失的时候,曾经推动云中村水磨的溪水不会消失压在巨石下的水磨坊也不会消失,妹妹可以永远留在山上就在曾经的云中村旁。

那棵丁香还在再过十多天,就要开花了

阿巴穿过树林,来到阳光下脚下的草地松软,溪水发出响亮的喧哗水分充足的草地上开满野婲。

两匹马饮水阿巴蹲在溪边捧水洗脸。

移民村家家户户墙上都贴着标语: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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