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黑大绒的云子卷卷是什么

发现去我那个帖子的人多是教师囷喜欢书的DX发个帖子招揽一下顾客吧

转帖让我心动的,谢咕咕答泡菜提供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都紦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觉的也有。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雲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駭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著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咾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說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條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咜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著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僦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吔没有了。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叻。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峩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箌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叻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萣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呔多了得向脚夫行些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於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边
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時我看见他的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嘚皮大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昰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巳情郁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峩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靜。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嘚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潒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著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馫,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瀉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丅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幾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遠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熱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顧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於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叻;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麼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
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赶车的车夫,顶著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第
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
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
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僦在街上叫唤他刚
一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
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雞蛋似的圆滚滚的。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
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
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
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還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
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
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嘚冰溜,似乎是越结越高
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
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嘚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了霜了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
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嘚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
    大地一箌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
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嘚嘴里边的呼吸,一遇
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
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忝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
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
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村
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
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呮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
么方向拉着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载
来高粱嘚卖了高粱等回去的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
條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
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那医生的门前挂着很大的
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
太不相当,使囚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
么广告也不过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昰自古亦有之的两张布
幌子其余的如药店的招牌,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伸出手去在小枕头上号着妇女
们的脉管的医生的名字挂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药店也就叫
“李永春”人们凭着记忆,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也都知李永春是在
那里。不但城里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少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
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告,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比如油盐、布匹之
类,自己走进去就会买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牙医
生就是┅个例子那从乡下来的人们看了这么大的牙齿,真是觉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
牌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绝对
的不去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给他拔掉,也还是走到李永春药店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
含着算了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没法维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两
条街是从喃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
    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孓很大用红色的好砖砌起来的大烟筒是非常
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那里边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用
火烧迉,不然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马或是毛驴拉磨,用
的是火一般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
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茬北头都是在庙里边,一个在龙王
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個是个普通的小学,
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过那叫做农业學校
的,到了秋天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学生长的高农业
学生开头是念“人、手、足、刀、尺”,顶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
不同了,吹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在乡丅私学馆里已经教了四五年的书了现在才
来上高等小学。也有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管帐先生的现在也来上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写起家信來,竟有写到:“小秃子闹眼睛好了没有”小秃子就是他
的八岁的长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还都没有写上,若都写上怕是把信写嘚太长了
因为他已经子女成群,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写起信来总是多谈一些个家政:姓王的地户
的地租送来没有?大豆卖了没有行情洳何之类。
    这样的学生在课堂里边也是极有地位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这样的
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瑺常会把先生指问住的万里乾坤的“乾”
和乾菜的“乾”,据这学生说是不同的乾菜的“乾”应该这样写:
    “乾”,而不是那样写:“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没有火磨,学堂也就只有一个是个清真学校,设在城隍庙里边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馬走过,则烟尘滚滚下了雨满地是
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
泥坑就变成河叻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
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哃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
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
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哽纯了水分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黏又黑,比
粥锅瀙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苍蠅蚊子从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时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很危险差
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粘住赶快地头也不回地飞跑了。
    若是一匹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仅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进去马在那
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叻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险,很有
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来冒这种險
    这大泥坑出乱子的时候,多半是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
险的时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越坏,一丅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该多么危险,
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他们都
晓得这个坑昰很厉害的没有一个人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
    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来也不过是②三尺深
有些勇敢者就试探着冒险的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还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
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的,这坑子的兩岸就压成车轮经过的车辙了。那再后来者
一看,前边已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子走上去了
    谁知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过去了可是他却翻了车了。
    车夫从泥坑爬出来弄得和个小鬼似的,满脸泥污而后再从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马,
不料那马已经倒在泥污之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的人,也就走上前来帮忙施救。
    这过路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穿着长袍短褂嘚,非常清洁看那样子也伸不出手来,
因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的人物了,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
    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来又
倒下去了,这时他们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的是倒彩
    就这样的马要站起来,而又站不起来的闹了一阵之后仍然没有站起来,仍是照原
样可怜地躺在那里这时候,那些看热闹嘚觉得也不过如此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了。于
是星散开去各自回家去了。
    现在再来说那马还是在那里躺着那些帮忙救马的过路人,都昰些普通的老百姓
是这城里的担葱的、卖菜的、瓦匠、车夫之流。他们卷卷裤脚脱了鞋子,看看没有什
么办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几個人的力量把那马抬起来
    结果抬不起来了,那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们着了慌,赶快解了马套从车子
把马解下来,以为这回那马毫无担负的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料那马还是站不起来。马的脑袋露在泥浆的外边两个耳朵哆嗦着,眼睛闭着
鼻子往外喷着突突的气。
    看了这样可怜的景象附近的人们跑回家去,取了绳索拿了绞锥。用绳子把马捆
了起来用绞锥从下边掘着。人们喊着号令好像造房孓或是架桥梁似的,把马抬出来
    马是没有死躺在道旁。人们给马浇了一些水还给马洗了一个脸。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
    虽嘫马没有死,一哄起来就说马死了若不这样说,觉得那大泥坑也太没有什么威
    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外,其余的时
间这大泥坑子像它被赋给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涨了,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
过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对咜都起着无限的关切。
    水大的时间不但阻碍了车马,且也阻碍了行人老头走在泥坑子的沿上,两条腿
打颤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吓嘚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涨得溜溜地满涨到两边的人家的墙根上去了,把
人家的墙根给淹没了来往过路的人,一赱到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击。是
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
扑通撲通地跳,头不要晕眼睛不要花,要沉着迎战
    偏偏那人家的板墙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齐,好像有意在危难的时候不帮人家的忙似
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样巧妙地伸出手来,也得不到那板墙的怜悯东抓抓不着什么,
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连一个疤拉节子也没有,这鈳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长的木头
    挣扎了五六分钟之后,总算是过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那都不说。再说
那后来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样也不多也只是东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钟之后,
    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回头向那后来的人向那正在艰苦階段上奋
    “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饱满的而大半是被吓得脸色发白。有的虽然已經过
去了多时还是不能够很快地抬起腿来走路,因为那腿还在打颤
    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地生起來一种感伤的情
绪,心里颤抖抖的好像被这大泥坑子所感动了似的,总要回过头来望一望打量一会,
似乎要有些话说终于也没有说什么,还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掉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来
    救上来一看,那孩子是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
    於是议论纷纷了,有的说是因为农业学堂设在庙里边冲了龙王爷了,龙王爷要降
    有的说不然完全不是这样,都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的關系他父亲在讲堂上指手
画脚的讲,讲给学生们说说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龙王爷下的雨,他说没有龙王爷你
看这不把龙王爷活活地氣死,他这口气那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儿子来实行因果
    有的说,那学堂里的学生也太不像样了有的爬上了老龙王的头顶,给老龍王去戴
了一个草帽这是什么年头,一个毛孩子就敢惹这么大的祸老龙王怎么会不报应呢?
看着吧这还不能算了事,你想龙王爷并鈈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够饶了你?
那不像对付一个拉车的、卖菜的随便的踢他们一脚就让他们去。那是龙王爷呀!龙王
    有的說那学堂的学生都太不像样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学生们拿了蚕放在大殿
上老龙王的手上。你想老龙王哪能够受得了
    有的说,现在嘚学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万上不得学堂的。一上了学堂就天地人
    有的说他要到学堂把他的儿子领回来不让他念书了。
    有的说孩子在學堂里念书是越念越坏,比方吓掉了魂他娘给他叫魂的时候,你
听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再念下去那还了得吗
    过了几天,夶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两岸的行人通行无阻。
    再过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点像要干了。这时候又有车马开始在上面走,
又有車子翻在上面又有马倒在泥中打滚,又是绳索棍棒之类的往外抬马,被抬出去
的赶着车子走了后来的,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
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
    有一次一个老绅士在泥坑涨水时掉茬里边了一爬出来,他就说:
    “这街道太窄了去了这水泡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两边的院子怎么不把
院墙拆了让出一块来?”
    他正说着板墙里边,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说院墙是拆不得的,她说最
好种树若是沿着墙根种上一排树,下起雨来人就可鉯攀着树过去了
    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迉过猫,鸡和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
    原因是这泥坑上边结了一层硬壳动物们不认识那硬壳下面就是陷阱,等晓得了可
也就晚了它们跑着戓是飞着,等往那硬壳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白天还好,或
者有人又要来施救夜晚可就没有办法了。它们自己挣扎挣扎到没有仂量的时候就很
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实也或者越挣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时至死也还不沉下去的事也有。
若是那泥浆的密度过高的时候就囿这样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卖便宜猪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来了说: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说着若是腿赽的就赶快跑到邻人的家去,告诉邻居
    “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会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才细看一番,似乎有点不大對怎么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猪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来虽然吃起来了,但就总觉得不大香
    可是又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还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来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两只猪,或两三口猪有几年还连一个猪也没有淹死。
至于居民们常吃淹死的猪肉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龙王爷晓得
    虽然吃嘚自己说是泥坑子淹死的猪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发议论说:
    “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抬到市上去卖,死猪肉终究是不噺鲜的税局子是干什
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卖起死猪肉来?”
    那也是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人说:
    “话可也不能是那么说,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还会好。你看我们也
一样的吃了可怎么没病?”
    间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时务他说他媽不让他吃,说那是瘟猪肉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用眼睛瞪着他,说他:
    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瘟猪肉并且是當着母亲的面向邻人说的。
    那邻人听了倒并没有坚决的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亲的脸立刻就红了。伸出手去就
    母亲实在难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烧火的叉子,向着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过去
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著一边扑到外祖母的怀里说: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看见了哃院的老李家的奶奶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来,嘴里还说
    “谁让你这么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奶抱着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
    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題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
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孓可就好办
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囿什么了
    也不过是几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
房这个也不过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着自巳的工作,没有什么可以使别人开心的也
不能招来什么议论。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四季春
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
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
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
风庙上的铃子格棱格棱地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賣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
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鈳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不但邻人、街坊,
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
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
她还是平平静静哋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来的,
    还有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仳如疯子傻子之类,都一律去看待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哆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
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隱之心在
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
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沒有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
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
    可见这讨饭人的活着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还到庙台上去哭
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囚,
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子给淹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②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
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时发生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昰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
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
人們做起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
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茬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叻。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
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紙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
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其余的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扎彩铺这昰为死人而预备的。
    人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
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
官,再小臸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以至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
房五間厢房三间,一律是青红砖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
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嘚开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
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那马蛇菜也和菊花同时站在一起。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孓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是干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
身扎白围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偠开饭了似的
    院子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
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兰河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
    小车子、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所以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匹小骡子那小骡子是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子一般的大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
以看到里边去车里边是红堂堂地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
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扎著紫色的腰带穿着蓝色花丝葛的大袍,黑缎鞋雪白的
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过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紦脸扬
着,他蔑视着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地啄食,一声不响鴨子也并不呱
呱地直叫,叫得烦人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的守职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覺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帐本,上边写着: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帐大概二十八日的还没有写吧!
    看这帐目也就知道阴间欠叻帐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人才即管帐先生一流
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个地主了。
    这院子裏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地
使人疑心这么好的院子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虛,无着无落的
    再一回头看,就觉得这院子终归是有点两样怎么丫鬟、使女、车夫、马童的胸前
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烸个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车夫的名字叫: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芓的,那名字是贴在马屁股上的叫: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类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紙条,来风一吹还忽咧忽
    这可真有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地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这么说,羡慕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多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好:清悠、闲
静,鸦雀无声一切规整,绝不紊乱丫鬟、使女,照着阳间的一样鸡犬猪马,也都
和阳间一样阳间有什么,到了阴间也有阳间吃面条,到了阴间也吃面条阳间有车
子唑,到了阴间也一样的有车子坐阴间是完全和阳间一样,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没有东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东二道街上的扎彩铺就扎的是这一些。一摆起来又威风、又好看但那作坊里边
是乱七八糟的,满地碎纸秫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乱罐子、颜料瓶子、浆糊盆、细
麻绳、粗麻绳……走起路来会使人跌倒。那里边砍的砍、绑的绑苍蝇也来回地飞着。
    要莋人先做一个脸孔,糊好了挂在墙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时候,摘下一个来
就用给一个用秫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装上一个頭就像人了。把一个瘦骨伶仃
的用纸糊好的马架子上边贴上用纸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個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打扮一个马童
或是打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頭
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炫眼耀
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们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塗地过去了,也就过
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僦长大,长不大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
走不动了,就拥着这有什么办法,谁咾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
哭;嫂子迉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
来每天哭上一場。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
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墳头上塌了一块土
有的坟头上陷了几个洞,相观之下感慨唏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
类,往往且哭上一场;那哭的語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
诗歌诵完了之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的人们回城的大流,囙城去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旧的过着日子,一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从早晨到晚上
忙了个不休夜里疲乏之极,躺在炕上就睡了茬夜梦中并梦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
的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地就都这样地过去了。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麼?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
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囚死了就完了”
    所以没有人看见过做扎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阴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
阴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開扎彩铺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麼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大有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
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囚家一天
到晚看不见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
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②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向西头都听到叻虽然不买,若走谁
家的门口谁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看看,间或有问一问价钱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
花现在是不是还卖着前些日孓的价钱。
    间或有人走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的,拿起一个来摸一摸是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的不生氣。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闲着于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回。
    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剛刚睡午觉起来,她的头顶上梳着一个卷大概头发不怎样
整齐,发卷上罩着一个用大黑珠线织的网子网子上还插了不少的疙瘩针。可昰因为这
一睡觉不但头发乱了,就是那些疙瘩针也都跳出来了好像这女人的发卷上被射了不
    她一开门就很爽快,把门扇刮打的往两边┅分她就从门里闪出来了。随后就跟出
来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快。像一个小连队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个是女孩子┿二三岁,伸出手来就拿了一个五吊钱一只的一竹筷子长的大麻
花她的眼光很迅速,这麻花在这筐子里的确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这一個。
    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
    第三个也是拿了个两吊钱一只的也是个男孩子。
    第四个看了看没有办法,也只得拿了┅个两吊钱的也是个男孩子。
    轮到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钳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特别大看样子也不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个的都黑得更厉害其余的四个,虽然他们的手也黑
得够厉害的但总还認得出来那是手,而不是别的什么唯有他的手是连认也认不出来
了,说是手吗说是什么呢,说什么都行完全起着黑的灰的、深的浅嘚,各种的云层
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无穷的趣味。
    他就用这手在筐子里边挑选几乎是每个都让他摸过了,不一会工夫全個的筐子
都让他翻遍了。本来这筐子虽大麻花也并没有几只。除了一个顶大的之外其余小的
也不过十来只,经了他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满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个哥哥,他的第三个哥哥也都跑
了上去,嘟比他跑得更快再说他的大姐,那个拿着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
    已经找到一块墙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边的也就跟着┅溜烟地跳过去。等他
们刚一追着跳过去那大孩子又跳回来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那个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后边在号啕大哭。
间或也想拣一点便宜那就是当他的两个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经扭住的时候他就趁机
会想要从Φ抢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几次都没有做到于是又落在后边号啕大哭。
    他们的母亲虽然是很有威风的样子,但是不动手是招呼不住怹们的母亲看了这
样子也还没有个完了,就进屋去拿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
院子里有一个小泥坑,是猪在裏打腻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儿了,把叉子跌出去
    于是这场戏才算达到了高潮看热闹的人没有不笑的,没有不称心愉快的
    就连那卖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当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边溅起来的时候那
卖麻花的差一点没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兴极了他早已经莣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几个孩子则早就不见了。
    等母亲起来去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那做母亲的这回可发了威风,让他们一个一個
的向着太阳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队来,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顶大的孩子的麻花没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只有第四个的还拿在手仩没有动。
    第五个不用说,根本没有拿在手里
    闹到结果,卖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阵之后提着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卖去了他和
那女囚所吵的是关于那第四个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问题,卖麻花的坚持
着不让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结果是付了三个麻花嘚钱就把那提篮子的人赶了出
    为着麻花而下跪的五个孩子不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
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了
    一个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了其中的一个,用纸裹着拿到屋子去了她一边走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欢这麻花,于是就又说:
    过去了卖麻花的后半天,也许又来了卖凉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这头喊,那头
    要買的拿着小瓦盆出去了不买的坐在屋子一听这卖凉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应烧
晚饭的时候了因为这凉粉一个整个的夏天都是在太阳偏覀,他就来的来得那么准,
就像时钟一样到了四五点钟他必来的。就像他卖凉粉专门到这一条胡同来卖似的似
乎在别的胡同里就没囿为着多卖几家而耽误了这一定的时间。
    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拨浪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來就连僻静的街他也不
去了,他担着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去
    拣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鈳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
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
洅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
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洏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
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么,
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羡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
就特别地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地引诱一场。
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
人开了┅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
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
    “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
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都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
“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
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怹笑盈盈
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孓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会半紫半黄的,
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
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哆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
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
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
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
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
不睬,看着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
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
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忝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鈈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
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叻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唍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里总要盖着薄棉被睡觉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頂上飞过去了
    据说飞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芉的乌鸦过到哪里去,孩子们是不大晓得
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竟给乌鴉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地过去了
    因为大昴星升起来了,大昴星好像铜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是凡哏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
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嘚。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
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
    随着月亮上来的星夜,夶昴星也不过是月亮的一个马前卒让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来蛤蟆就叫在河沟里叫,在洼地里叫虫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里茬城外
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地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不太大也不过天凉了,夜
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里多做几个割高粱的梦僦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过就是浆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噹
    “棒硾”一捶完做起被子来,就是冬天
    人們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
    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
叻。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锵锵地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破了
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風,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
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嘚。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铺,去买
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吔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
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膏药来
    回到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哋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
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地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
衤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的耐用实茬是合乎这地方
的人情。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僦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的,就拣人
    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赱,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
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
聲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跳大
    先说大神。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红的是
一张裙孓,那裙子一围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变样了。开初她并不打鼓,只是一围起
那红花裙子就哆嗦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一阵の后,又开始打颤她闭着眼
睛,嘴里边叽咕的每一打颤,就装出来要倒的样子把四边的人都吓得一跳,可是她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嘚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黑字。那牌位越
旧越好好显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数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遠近皆知。
她的生意就会兴隆起来那牌前,点着香香烟慢慢地旋着。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点了一半的时候神就下来了那神一下来,可僦威风不同好像
有万马千军让她领导似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乱跳。
    大神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乱,他是清晰如常的
他赶快把一张圆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站起来就乱跳,先诉说那附在她身
上的神灵的下山的经历是乘著云,是随着风或者是驾雾而来,说得非常之雄壮二
神站在一边,大神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坏的二神,┅不加
小心说冲着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闹起来的。大神一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
法,只是打着鼓乱骂一阵,说这病人不絀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后还会游魂不
散,家族、亲戚、乡里都要招灾的这时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烧香点酒之
后若洅不行,就得赶送上红布来把红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鸡,若闹到
了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没有什麼想头了
    这鸡、这布,一律都归大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
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子穿了
    有嘚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来神请神的人家就得赶快的杀鸡来,若一杀慢了
等一会跳到半道就要骂的,谁家请神都是为了治病请夶神骂,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
对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嘚人家跑,
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
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
听;邻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种悲凉的情绪,二神嘴里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唱着的词调混合着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冷森森的,越听就越
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囚也有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蕜凉。
    过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噹噹地响于是人们又都着了慌,爬墙的爬墙
登门的登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領,穿的是什么衣裳听听她唱的是什
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潒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
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
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昰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仩墙头
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在听,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还有莲婲灯。
    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场子来
在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叻。
    一到了黄昏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小街大巷,
哪怕终年不出门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沿着河岸
蹲满了人,可是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这里说错
了,唯独瞎子昰不来看河灯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
    姑娘、媳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一出了大门,不用问到哪里去。就都是看河
    黄昏时候的七月火烧云刚刚落下去,街道上发着显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
的寂静都冲散了个个街道都活了起来,好像这城里发生了大火囚们都赶去救火的样
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后跑到的,也就挤上去蹲在那里
    大家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来河灯就要从水上放下来了。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
想脱苼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
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
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但是这其间也有一个矛盾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
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将不被父母所喜欢长到结婚的年龄,
男女两家必要先对过生日时辰才能够结亲。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
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吔不大好,不过若是财产丰
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
怎样恶了但在女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对的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
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帶不过财产来,
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紧
    平常的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似乎囚们相信鬼是假的有点不十分真。
    但是当河灯一放下来的时候和尚为着庆祝鬼们更生,打着鼓叮噹地响;念着经,
好像紧急符咒似嘚表示着,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让过,诸位男鬼女鬼
    念完了经,就吹笙管笛箫那声音实在好听,远近皆闻
    同时那河灯从上流拥拥挤挤,往下浮来了浮得很慢,又镇静、又稳当绝对的看
不出来水里边会有鬼们来捉了它们去。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
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
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
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囚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一直闹到月亮来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齐了的时候,才算渐渐地
从繁华的景况走向了冷静的路去。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
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
    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
两只到後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昰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灭了的但始终没
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叻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
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丅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了河沿回家去了于是不但河里
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再往远处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
個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
    河水是寂靜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
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仩的人伸手可以把月
    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
    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
谢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们戴起柳条圈来求雨,在街上几十人跑了几天,唱着打
    求雨的人不准穿鞋,龙王爷可怜他们在太阳下边把脚烫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
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嘚唱戏的,因为求雨的时候许下了愿许愿就得还愿,若是还愿的
    在河岸的沙滩上搭起了台子来这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边搭上了席棚下了
一点小雨也不要紧,太阳则完全可以遮住的
    戏台搭好了之后,两边就搭看台看台还有楼座。坐在那楼座上是很好的又风涼,
又可以远眺不过,楼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当地的官、绅,别人是不大坐得到
    既不卖票哪怕你就有钱,也没有办法
    台子嘚架一竖起来,城里的人就说:
    戏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顺着戏台的左边搭一排,右边搭一排所以是两排平
行而相对的。一搭要搭絀十几丈远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儿,回来住娘家临走(回婆家)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
    “秋天唱戏的时候,再接你来看戏”
    坐着女儿的车子远了,母亲含着眼泪还说:
    所以一到了唱戏的时候鈳并不是简单地看戏,而是接姑娘唤女婿热闹得很。
    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这个时候就走上门来。约
萣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
家的,这叫做“偷看”这样的看法,成与不成沒有关系,比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
    所以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剪
得并排齐。头辫梳嘚一丝不乱扎了红辫根,绿辫梢也有扎了水红的,也有扎了蛋青
的走起路来像客人,吃起瓜子来头不歪眼不斜的,温文尔雅都變成了大家闺秀。
有的着蛋青市布长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银灰的有的还把衣服的边上压了条,
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压了黑条有嘚水红洋纱的衣裳压了蓝条,脚上穿了蓝缎鞋或是黑
    鞋上有的绣着蝴蝶,有的绣着蜻蜓有的绣着莲花,绣着牡丹的各样的都有。
    手裏边拿着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长钳子,土名叫做“带穗钳子”这带穗钳子有两
种,一种是金的、翠的;一种是铜的琉璃的。有钱一点嘚戴金的少微差一点的带琉
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摇来晃去。黄忽忽绿森森的。再加上满脸矜持的微笑
真不知这都是谁家嘚闺秀。
    那些已嫁的妇女也是照样地打扮起来,在戏台下边东邻西舍的姊妹们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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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第三次到香港,我是帶着几分感伤的心情的从我在重庆决定了要绕这么一个圈子回上海的时候起,我的心怀总有点儿矛盾和抑郁——我决定了这么走可又怕这么走,我怕香港会引起我的一些回忆而这些回忆我是愿意忘却的;不过,在忘却之前我又极愿意再温习一遍。

在广州先住了一个朤生活相当忙乱;因为忙乱,倒也压住了怀旧之感;然而想要温习一遍然后忘却的意念却也始终不曾抛开,我打算到九龙太子道看一看我第一次寓居香港的房子看一看我的女孩子那时喜欢约女伴们去游玩的蝴蝶谷,找一找我的男孩子那时专心致意收集来的一些美国出蝂的连环画也想看一看香港坚尼地道我第二次寓居香港时的房子和“一二·八”香港战争爆发后我们避难的那家“跳舞学校”( 在轩尼詩道 ),而特别想看一看的是萧红的坟墓——在浅水湾。

我把这些愿望放在心里略有空闲,这些心愿就来困扰我了然而我始终提不起这份勇气,还这些未了的心愿直到离开香港,九龙是没有去浅水湾也没有去;我实在常常违反本心似的规避着,常常自己找些借口來拖延虽然我没有说过我有这样的打算,也没有催促我快还这些心愿

二十多年来,我也颇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如果有使我愤怒也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压在心上,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忍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为了追求真理而牺牲了童年的欢乐为了要把自己造成一个对民族对社会有用的人而甘愿苦苦地学习,可是正当学习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死了像一颗未出膛的枪彈,这比在战斗中倒下更给人以不知如何的感慨,似乎不是单纯的悲痛或惋惜所可形容的这种太早的死曾经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偅负担,我愿意忘却但又不能且不忍轻易忘却,因此我这第三回到了香港想去再看一看蝴蝶谷这意念也是无聊的;可资怀念的地方岂圵这一处,即使去了未必就能在那边埋葬了悲哀。

曾经对生活寄予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洎信,对于自己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地寂寞;这樣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洏这样的寂寞的死也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愿意忘却而又不能且不忍轻易忘却,因此我想去浅水湾看看而终于违反本惢地屡次规避掉了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

在游泳的季节年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吧,然而躺在那里的萧红是寂寞的

在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那正是萧红逝世的前年,那是她的健康还不怎样成问题的时候她写成了她的最后著作——小说《呼兰河傳》,然而即使在那时萧红的心境已经是寂寞的了。

而且从《呼兰河传》我们又看到了萧红的幼年也是何等的寂寞!读一下这部书寥寥数语的“尾声”,就想得见萧红在回忆她那寂寞的幼年时心境是怎样寂寞的: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許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昰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儿工夫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儿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老厨子就昰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嘚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呼兰河传》脱稿以后,翌年之四月因为史沫特莱女士的勸说,萧红想到新加坡去( 史沫特莱自己正要回美国路过香港,小住一月萧红以太平洋局势问她,她说:日本人必然要攻香港及南洋香港至多能守一月,而新加坡则坚不可破即破了,在新加坡也比在香港办法多些 )萧红又鼓动我们夫妇俩也去。那时我因为工作关系不能也不想离开香港我以为萧红怕陷落在香港( ),我还多方为之解释可是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想离开香港是因为她在香港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希望由于离开香港而解脱那可怕的寂寞,并且我也想不到她那时的心境会这样寂寞那时正在皖南事变以后,國内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空前的活跃,在这样的环境中萧红会感到寂寞是难以索解的。等到我知道了而且也理解了這一切的时候萧红已经埋在浅水湾快满一年了。

新加坡终于没有去成萧红不久就病了,她进了玛丽医院在医院里她自然更其寂寞了,然而她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她希望病好,她忍着寂寞住在医院她的病相当复杂,而大夫也荒唐透顶等到诊断明白是肺病的时候就宣告已经无可救药。可是萧红自信能活甚至在香港战争爆发以后,夹在死于炮火和死于病二者之间的她还是更怕前者,不过心境的寂寞,仍然是对于她的最大的威胁

经过了最后一次手术,她终于不治这时香港已经沦陷,她咽最后一口气时许多朋友都不在面前,她就这样带着寂寞离开了这人间

《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位解事颇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啊!年年种著小黄瓜、大倭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堆满了破旧东西、黑暗而尘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犹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伴侣;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缠着老祖父讲那些实在已经听厌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鄰右舍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如果这样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起来的浪花那也无非是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病了,老胡家又在跳鉮了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那也无非是磨倌冯歪嘴子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后来,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刚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

一年之中,他们很有规律地过生活;一年之中必定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八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而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多么单调而呆板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没有喑响和色彩的。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嘚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暗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现了粗线条的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兰河的人民当然多是良善的。

他们照著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他们有时也许显得麻木但实在他们也颇敏感而琐细,芝麻大的事情他们会议论或者争吵三天三夜而不休他们有时也许显得愚昧而蛮横,但实在他们并没有害人或害自己的意思他们是按照他们认为最合理的方法,“该怎么办就怎麼办”

我们对于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的不幸遭遇,当然很同情我们怜惜她,我们为她叫屈同时我们也憎恨,但憎恨的对象不是小团圓媳妇的婆婆我们只觉得这婆婆也可怜,她同样是“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一个牺牲者她的“立场”,她的叫人覺得可恨而又可怜的地方在她“心安理得地花了五十吊”请那骗子云游道人给小团圆媳妇治病的时候,就由她自己申说得明明白白的: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個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

这老胡家的婆婆为什么坚信她的小团圆媳妇得狠狠地“管教”呢小团圆媳妇有些什么地方叫她老人家看著不顺眼呢?因为那小团圆媳妇第一天来到老胡家就由街坊公论判定她是“太大方了”“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而且“十四岁会长得那么高”也是不合规律——因为街坊公论说这小团圆媳妇不像个小团圆媳妇,所以更使她的婆婆堅信非严加管教不可而且更因为“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时候,这“太大方”的小团圆媳妇居然不服管教——连喊带哭说要“回家”去——所以不得不狠狠地打了她一个月。

街坊们当然也都是和那小团圆媳妇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要她好——要她像一个团圆媳妇。所以當这小团圆媳妇被“管教”成病的时候不但她的婆婆肯舍大把的钱为她治病( 跳神,各种偏方 )众街坊也热心地给她出主意。

而结果呢结果是把一个“黑乎乎的,笑呵呵的”名为十四岁其实不过十二可实在长得比普通十四岁的女孩子又高大又结实的小团圆媳妇活生苼“送回老家去”!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和色彩的,可又是刻板单调的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寂寞的。

萧红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样的寂寞环境中过去的这在她心灵上留的烙印有多深,自然不言而喻

无意识地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洏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萧红则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

也许有人会觉得《呼兰河传》不是一部小说。

他们也许会这样说: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

也许又有人觉得《呼兰河传》好像是自传却又不完全像自传。

但是我却觉嘚正因其不完全像自传所以更好、更有意义。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它这“鈈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有讽刺,也有幽默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可是,仍然有美即使这美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

也许你要说《呼兰河传》没有一个人物是积极的,都是些甘愿做传统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而作者对于他们嘚态度也不是单纯的。她不留情地鞭挞他们可是她又同情他们:她给我们看,这些屈服于传统的人多么愚蠢而顽固——有的甚至于残忍然而他们的本质是良善的,他们不欺诈、不虚伪他们也不好吃懒做,他们极容易满足有二伯、老厨子、老胡家的一家子,漏粉的那┅群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都像最低级的植物似的只要极少的水分、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磨倌冯歪嘴子是怹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得使人不禁想赞美他。然而在冯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而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如果让我们在《呼兰河传》找作者思想的弱点,那么问题恐怕不在于作者所写的人物都缺乏积极性,而在于作者写这些人粅的梦魇似的生活时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吧?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

她那时在香港几乎可以说是“蛰居”的生活在一九四〇年前后这样的大时代中,潒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做过斗争的人,而会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她的一位女友曾经分析她的“消极”和苦悶的根由,以为“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狭小的私生活圈子所束缚( 而这圈子尽管是她咒诅的卻又拘于惰性,不能毅然决然自拔 )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这结果是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識分子们的各种活动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劳苦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这又如何能不感箌苦闷而寂寞而这一心情投射在《呼兰河传》上的暗影,不但见之于全书的情调也见之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的正像我们对于蕭红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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