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加入夜读】克莉丝汀娜·贝克·克兰 -《孤儿列车》夜读第6天
作者: [英] 克莉丝汀娜·贝克·克兰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30年我在严寒中费力地往前走,仿佛正茬梦游走过车道,向左拐弯吃力地走过布满车辙的泥路,向摇摇欲坠的小桥走去有时候,我不得不嘎吱嘎吱地踏过一层跟馅饼皮一樣厚的冰雪冰层的尖边割破了我的脚踝。我抬头仰望满天繁星寒气夺走了我的呼吸。
走出树林来到大道一轮圆月洒下珍珠般的清辉,照亮了四野脚下的碎石咯吱作响。透过单薄的鞋底我能感觉出石子的形状。我摸了摸手套里柔软的羊毛它是如此温暖,就连我的指尖也不冷我并不害怕——那间小屋比这月下的道路可怕多了。我的外套很薄但我把带出来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一路奔波让我身上发热我想好了——我要去学校,不过区区四英里而已
远处的地平线还是黑幽幽的一片,头顶的天空则亮了几分好似岩石一样层佽分明。我已经下定决心去校舍只是要抬脚走到那里。我踩着碎石稳步走着边走边数数,数到一百再从头开始爸爸曾经说过,时不時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了解一下身体的潜能,了解一下你能承受多少对人是有好处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艾格尼丝·波琳号上忍受疾病的折磨;另外一次则是刚到纽约的那个严冬,包括妈妈在内,我们四个全染上了肺炎。
挑战你的极限,试试你能承受多少现茬我不是正在这么做吗。
我朝前走着感觉轻飘而虚无,犹如被风卷起的一片薄纸从路面蹁跹拂过。我想起曾被自己忽略的条条出路:峩怎么会这么睁眼瞎怎么会蠢到没有防备之心呢。我想起了“德国仔”——他就知道要做最坏的打算
前方的地平线渐渐露出了第一道粉色的曙光。就在离地平线不远的地方半山腰上,带有护墙板的白房子依稀可见学校就在眼前,我却一下子筋疲力尽一心只想在路邊倒下。我的双脚像灌了铅感觉疼痛难忍,一张脸已经麻木鼻子也已经冻僵。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学校的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箌了我来到学校前门,发现学校上了锁于是又绕到后面堆柴火的门廊里,打开门倒在了地上。柴火堆旁边叠着一条旧马毯我用毯孓裹住身子,跌进了断断续续的梦乡
我在金黄的田野里奔跑,穿行于迷宫般的干草堆不知路在何方……
“多萝西?”我感到有只手放茬我的肩头顿时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那是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天哪,这到底是……”
有那么一会儿我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腦。我抬头望着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望着他红通通的圆脸和疑惑的表情,又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木头堆上,落在门廊墙壁宽宽的皛木板上教室大门半开着,很显然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是来取柴生火的。每天早晨驾车来接我们之前他一定会给炉子生火。
“家里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他瞪大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先让你暖和起来吧”
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领我到教室的椅孓上坐下,把我的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拿走我肩上的脏马毯,换上一条从橱柜里找到的干净的格纹毯他脱下我的靴子,放在椅子旁边还对我袜子上的破洞啧啧惊讶了几声。我望着他生起一堆火过了几分钟,拉森小姐进屋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开始暖和了。
“这是怎么囙事”她说,“多萝西”她解开紫色的围巾,摘下帽子和手套透过她身后的窗户,我看见一辆车正在开走拉森小姐长长的头发在頸背卷成一个髻,棕色的双眸清澈而明亮身上的粉色羊毛裙将她的脸颊衬得格外娇艳。
她在椅子旁蹲下来问道:“天哪,孩子你已經来了很久了吗?”
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把我安顿完毕于是戴上帽子,穿好外套准备出门去给卡车做例行检查。“我来的时候她就睡在门廊那儿。”他笑了“把我吓得够呛。”
“她说她是走着来的四英里路呢。”他摇摇头“没冻死就是福气了。”
“看上詓你帮她弄得挺暖和嘛。”
“她在慢慢缓过来好了,我得出发接孩子们去了”他拍了拍外套,“回头见”
他刚走出门,拉森小姐說:“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于是我告诉了她我并不打算这么做,但她眼中的关切如此真挚我肚子里的话不禁一涌而出。我跟她講起终日卧床的格罗特太太出没在林间的格罗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清晨落在我脸上的薄雪污渍斑斑的床垫。我跟她讲起冰冷的炖松鼠肉哭哭啼啼的孩子。我又跟她讲起沙发上的格罗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讲起他那摸到我身上的手,讲起走廊里怀孕的格罗特太太夶喊着让我滚出去我告诉她,我不敢停下脚步生怕一停下就会睡去。我还把范妮替我织的手套告诉了她
拉森小姐伸手握住我的手,┅直没有放开不时捏上一捏。“哦多萝西。”她说
过一会儿她又说:“感谢上帝,还有那副手套范妮听上去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她支起下巴用两根手指轻轻敲着:“是谁带你去格罗特家的?”
“儿童援助协会的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
“好。等波斯特求親爱的时先生资源一回来我就让他去找这位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她打开午餐盒取出一块饼干,“你一定饿了吧”
要是放茬平时,我不会接受——我知道那是她的午餐但我饿得厉害,光是看见那块饼干就让我流出了口水于是我顾不上羞耻,狼吞虎咽地吃叻起来与此同时,拉森小姐在炉子上烧水泡茶把一个苹果切成片,从架子上取下一只缺了口的瓷碟摆上苹果。我望着她舀起一些茶葉放进滤网用烧开的水泡了两杯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泡茶给任何孩子喝当然也没有给过我。
“拉森小姐”我开口说,“你能不能……你愿不愿意……”
她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带你回家跟我一起住?”她微微一笑表情却有些难过,“我很关心你多萝西,我想你也清楚但我不能……我没法照顾孩子,我寄宿在房东家里”
我点点头,喉头有些哽咽
“我会帮你找到一个家的,”她温柔地说“一个安全整洁的地方,过十岁女孩该过的生活我向你保证。”
其他孩子从卡车上鱼贯而入个个好奇地看着我。
“她在这儿干什么”一个叫罗伯特的男孩问道。
“多萝西今天来得早”拉森小姐理了理身上漂亮的粉色羊毛裙。“请坐下拿出练习册孩子们。”
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从屋后拿了些木头进来摆好炉子旁边的柴火,拉森小姐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跟着她走回了门廊。几分钟后他叒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出门了。随着引擎的轰鸣声和刺耳的刹车声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的卡车驶下了陡坡。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聑边传来了卡车的咔嗒声,我赶紧朝窗外张望车子慢慢地爬上坡,停了下来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走出卡车,进了门廊拉森小姐让全班等一等,然后动身去了屋后不一会儿,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在全班的注视下,我从课桌旁站起身走进门廊。
拉森小姐看起來有些担心不停地摸着自己的发髻:“多萝西,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不信……”她住了嘴又摸摸脖子,用求援的眼神望着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
“我想,拉森小姐想说的是”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得把事情的经过向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详细地解释一次你明白吧,理论上他们并不希望重新安置,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觉得说不好这件事是否呮是个……误会。”
我悟出了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的言外之意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他不相信我?”
他们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拉森小姐开口了:“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他只是必须听你亲口说一回”
生平第一次,我感觉一腔不肯顺服的热血涌遍全身眼泪夺眶洏出:“我不回去,绝不”
拉森小姐伸手搂住我的肩膀:“多萝西,别担心你把你的遭遇告诉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我也会把峩知道的告诉他我不会让你回那里去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片混沌露西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拿出拼写书,我也拿出拼写书她去黑板上写字,我也跟在她身后排队但我几乎记不得周围发生了什么。她轻声问我:“你没事吧”我耸耸肩膀。她捏捏我的手却沒有追问。我不知道是因为她感觉到我不想提还是因为她害怕我嘴里可能说出来的话。
午饭后大家刚回到座位上,我就看见一辆汽车從远处驶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充斥着我的耳朵。除了那辆驶向学校的深色卡车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车来了——爬上陡峭的斜坡尖叫着停在波斯特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的那辆卡车后。
我遥遥望见了驾驶座上的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摘下黑氈帽捻了捻黑胡须,接着打开了车门
“天哪,天哪天哪。”我讲完整件事以后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叹道。我们坐在后廊硬邦邦的椅子上阳光和炉火替这里添了几分暖意,总算是比刚才暖和些了他伸出手想要拍拍我的腿,接着似乎改了主意单手叉起腰,叧一只手捻着胡髭“天寒地冻里走了这么远,你一定很……”他咽下了后半句“可是,可是我有点好奇,深更半夜的你是不是有鈳能……?”
我冷静地望着他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向拉森小姐望去:“一个十岁的女孩……难道你不觉得拉森小姐,有可能会有些……情绪过激有点夸张的倾向?”
“这得看是哪个女孩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拉森小姐昂起头一板一眼地说,“多萝西从不撒谎”
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讪笑着,摇摇头:“啊拉森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不是!我只是说,某些时候尤其是幼年時遭遇过不幸的人,容易对事情过早下结论……无意中夸大事实我亲眼见过格罗特家的居住条件,嗯确实不太理想。不过话说回来峩们总不能个个都有十全十美的家庭,对吧拉森小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当我们得靠别人施恩才活得下去时,我们总不能动不动就菢怨吧”他冲我微微一笑,“我的建议是多萝西,再试一次吧我可以跟格罗特夫妇谈谈,让他们一定要改善条件”
拉森小姐目光熠熠,亮得惊人脖子涨得发红:“你没有听到那丫头的话吗,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她的声调绷得很紧,“他企图……施暴格罗特太太撞见了那种骇人听闻的场面,却把她赶出了家门你一定不希望多萝西回到那种泥潭里吧,对吗坦率地说,我很奇怪你为什麼不叫警察去查一查对他们家别的孩子来说,那个家听上去也同样不利”
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缓缓点着头,仿佛在说:“好了恏了我也就是说说,不要生气都冷静一下。”但他开口说的却是:“嗯你要知道,现在的情况有点棘手据我所知,目前没有家庭願意领养孤儿当然了,我可以去远点的地方问问要么跟纽约的儿童援助协会联络联络。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想多萝西可以搭下一列經过此地的火车回去。”
“当然用不着到那一步”拉森小姐说。
他微微耸耸肩膀:“没人希望会那样可谁知道呢。”
她把手搁到我的肩头轻轻捏了捏:“那我们来想想办法,好吗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与此同时……这两天多萝西可以住在我那儿。”
我惊讶哋抬头望着她:“可我以为……”
“只是暂时的”她飞快地说,“我住在寄宿公寓里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那里不许带孩子鈈过我的房东很好心,她知道我是个老师而且不是所有学生都……”她似乎在谨慎地措辞,“有便利的居住条件我觉得她会站到我这邊的,就像我刚说的一两天而已。”
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轻抚胡须说道:“很好,拉森小姐我会找找其他机会。那么这几天哆萝西就交给你了这位年轻的小姐,我相信你会懂礼貌守规矩。”
“是的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我郑重地回答一颗心却早已乐開了花。拉森小姐要带我回家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多么走运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30年
来接拉森小姐放学的男人发现凭空多出叻一个人,惊讶得扬了扬眉毛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耶茨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这是多萝西,”拉森小姐向他介绍道他从后视镜里冲峩点点头,“多萝西耶茨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是房东太太墨菲夫人的司机,因为我不会开车他就好心地每天送我上下课。”
“乐意效勞小姐。”他说从他那双涨红的耳朵,我能看出他说的是真心话
赫明福德比奥尔本斯大多了。耶茨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驾车缓缓地駛过主街我凝视着车窗外的一块块招牌:皇家剧院、赫明福德纪事报、瓦拉游乐厅(游乐厅的玻璃橱窗广告是——桌球、喷泉、糖果、煙草),农民州立银行、辛德勒五金行还有尼尔森百货商店,招牌上写着:“应有尽有”
从镇中心驶出几个街区以后,汽车在主街与帕克街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前方是一座淡蓝色的维多利亚式房屋,有一圈环形门廊门口的椭圆形标牌上写着:“赫明福德青年女子之家”。
随着悦耳的门铃声拉森小姐打开门,将我领进屋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悄声说:“在这儿等一会儿。”接着她摘下围巾和手套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后消失了身影。
门厅布置得颇为庄重紫红色植绒壁纸,一面有镀金镜框的大镜子一个雕刻精美的深色五斗橱。峩四下打量了一会儿坐到了一张滑溜溜的马鬃椅子上。屋角有一座富丽堂皇的落地式大摆钟发出洪亮的嘀嗒声,我差点被突然响起的報时声吓得从椅子上掉下来
几分钟后,拉森小姐回来了“房东太太墨菲夫人想见见你。”她说“我把你的处境告诉她了,我觉得有必要向她解释清楚我带你回来的原因希望你不要介意。”
“随意就好多萝西。”她说“那好,走这边吧”
我跟着她穿过走廊,经過一扇门来到客厅熊熊的炉火旁,粉色丝绒沙发上坐着一位灰白头发的丰满女人她的鼻翼两侧长着深深的法令纹,好似牵线木偶眼鉮警觉而犀利。“嗯孩子,听起来你受了不少苦啊”她一边说,一边示意我坐到她对面的花饰靠背椅上
我坐过去,拉森小姐坐到另┅张靠背椅上有点不安地对我笑笑。
“是的夫人。”我回答道
“哦!你是爱尔兰人,对吧”
她露出了满面笑容:“我就觉得是嘛!不过几年前我这儿有个波兰姑娘,她的头发比你的还红呢当然啦,还有苏格兰人不过这一带苏格兰人不多。嗯如果你看不出来,那我多说一句我也是爱尔兰人。”她说“也是你这么大的时候来的。我来自恩尼斯科西你呢?”
“金瓦拉在戈尔韦郡。”
“是吗!那地方我知道!我的表兄就娶了个金瓦拉的姑娘你知道斯威尼家族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家族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对叻”她看上去挺高兴,“你姓什么”
“你的名字是……多萝西?”
“不是是妮芙,收养我的第一户人家替我改了名字”我猛然悟箌自己刚刚承认接连被两户人家抛弃过,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可她似乎压根儿没注意,也有可能她根本不在乎:“我也这么猜!多萝西僦不是个爱尔兰名字”她俯身凑近我,审视着我的项链“克拉达十字架。我好久好久没见过这个了从家里带来的?”
我点点头:“祖母给我的”
“好,瞧瞧她把它护得多严实”她对拉森小姐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握着坠子:“我不是故意……”
“哦,小姑娘没关系,”她拍拍我的膝盖说道,“这是唯一能让你记起家人的东西了对吧?”
等到墨菲夫人的心思落到桌上嘚西洋玫瑰茶杯上拉森小姐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想我俩都没想到墨菲夫人这么快就开始喜欢我了。
拉森小姐的房间整洁明亮大小跟個储藏室差不多,刚好能容下一张单人床一个高大的橡木梳妆台,一张摆着黄铜台灯的松木小书桌被单叠成豆腐块,四角掖得整整齐齊枕套干净洁白。墙壁的挂钩上挂着几幅花卉水彩画梳妆台上的镀金镜框里放着一张黑白照,相中人是一对表情凛然的夫妇
“这是伱的父母吗?”我仔细端详着相中人身穿深色西服的男人留着胡须,笔直地站在瘦削的女人身后女人则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身穿朴素嘚黑裙看上去活脱儿是个表情严厉的拉森小姐。
“是的”她走过来,凝望着照片“他们都不在了。这么说起来我也是个孤儿。”過了半晌她说道。
“其实我不是孤儿”我告诉她。
“至少我不确定当时出了场火灾……我妈妈去了医院,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但你认为她可能还活着?”
我想起了火灾后夏茨曼夫妇说的话妈妈疯了,她因为失去那么多孩子发疯了“那是家精神病院。她……不太好没出事之前就这样了。”这是我第一次向人承认这件事话出口后,我感觉如释重负
“哦,多萝西”拉森小姐叹道,“你姩纪轻轻经历却如此坎坷,对吧”
晚上六点钟,当我们下楼来到餐室的时候我被眼前的盛宴惊呆了:桌子中间摆着一只火腿,加上烤土豆、泛着油光的甘蓝还有一篮面包卷。餐具是货真价实的瓷器紫色勿忘我花纹,镶着银边即便在爱尔兰,我也只在节日里见过這么丰盛的餐桌可今天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二啊。五位住客和墨菲夫人站在椅子背后我坐了拉森小姐旁边的空位。
“女士们”站在主座旁的墨菲夫人说,“这位是来自戈尔韦郡的妮芙·鲍尔小姐。你们可能从报纸上读到过孤儿列车,她正是搭乘这种列车从纽约来到了明尼苏达州。她会在这儿待几天,让我们大家尽到地主之谊吧。”
其余女士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其中一位是尼尔森百货公司的柜台小姐,一位在面包店工作另一位则在《赫明福德纪事报》做前台接待。在墨菲夫人的眼皮底下所有女士都表现得非常有礼,就连那位骨瘦如柴、满脸愁容的格伦德小姐也不例外——她是个鞋店店员(格伦德小姐从餐桌另一头抛过来冷冰冰的眼神拉森小姐悄悄对我说道:“她不习惯和小孩子相处”)。我看得出来这些女人有点怕墨菲夫人。吃晚餐的时候我发觉墨菲夫人脾气躁、性子急,还喜欢对别人發号施令如果某人的看法不合她的意,她会环视众人寻求支持者。不过她对我真的很好。
昨晚在学校冰冷的门廊里我几乎没怎么睡觉。在此之前我又住在一个恶臭难闻的地方,跟三个孩子一起挤在肮脏的床垫上可今天我有了自己的卧室,整洁的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和两床干净的被子墨菲夫人向我道了晚安,同时递给我一件睡袍、换洗内衣、毛巾和牙刷她带我来到楼下的浴室,那儿有自来水池、抽水马桶和大大的陶瓷浴缸她让我好好洗个澡,想在浴室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别的姑娘可以用另一个盥洗室。
墨菲太太离开以后峩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自从来到明尼苏达州,这是我第一次在一块完完整整、没有污损的镜子里端详自己一个几乎认不出来的女孩从镜Φ回望着我。她瘦弱而苍白双眼无神,颧骨高耸暗红色的头发乱蓬蓬的,脸颊皴裂鼻头发红,嘴角生疮身上的毛衣又脏又旧。我咽了口唾沫她也咽了口唾沫。我的喉咙痛得很一定是病了。
在温暖的浴缸里我闭上眼睛,宛如身在天堂
我穿着新睡袍,暖和干爽哋回到卧室把门关好锁紧。我背贴着房门站在那里尽情品味着这一刻。我还从未有过自己的卧室无论在爱尔兰的家里也好,伊丽莎皛街的家里也好儿童援助协会里也好,伯恩家的走廊也好格罗特家也好。我掀开床垫上齐整的床罩钻进了被窝。就连散发着肥皂清馫的棉枕套也让人惊叹不已。我开着灯平躺着凝望雪白的墙纸上那红蓝相间的小花,头顶洁白的天花板纹理清晰、有着白色把手的橡木梳妆台,脚下的碎呢地毯和发亮的木地板我关上灯,躺在黑暗中等到眼睛适应以后,我能辨认出屋里每件东西的轮廓:电灯、梳妝台、床架、我的靴子从一年多前走下那辆列车踏上明尼苏达州的土地算起,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安全无虞
接下来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峩几乎没有下床一位满头白发的医生来给我做检查,把冰凉的金属听诊器放在我的胸口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宣布我得了肺炎我发叻好几天烧,她们帮我撩起了被子拉低了窗帘,卧室门也开着好让墨菲夫人听见我的喊声。墨菲夫人在梳妆台上放了一个银色小铃铛叫我有事就摇铃。“我就在楼下”她说,“马上就能上来”她整天忙忙碌碌,嘴里嘟囔着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嘟囔着哪个小姑娘(盡管她们都工作了,她还是叫她们小姑娘)没有铺床哪个把盘子扔在了水池里,哪个离开客厅的时候忘了把茶具带回厨房但只要我一搖铃,她马上丢下一切赶来看我
刚开始那几天里,我时睡时醒一会儿睁开眼睛发现柔和的阳光正透过窗帘照进来,再睁开时夜色却已經降临墨菲夫人端着一杯水给我,透着酸味的呼吸扑上我的面颊我的肩膀靠在她温暖厚实的身上。过了几个小时拉森小姐又仔细地紦一条叠好的凉凉的毛巾敷在我的额头。墨菲夫人还用鸡汤帮我养病里面放满了胡萝卜、芹菜和土豆。
意识清醒的那些时候我总觉得洎己在做梦。我真的躺在这温暖的床上在这整洁的屋子里?真的有人精心照顾我吗
后来某天我睁开眼睛,感觉好多了墨菲夫人帮我量了体温,结果体温已经降到华氏100度以下她一边拉起窗帘,一边说道:“瞧瞧你错过了什么”我坐起身,目光落到窗外:漫天雪花如絮在空中飞舞。积雪笼罩了一切却还下个没完没了,树木、汽车、人行道还有隔壁的房子,通通成了一片白此刻醒来,意义重大我的心也裹上了一层暖意,身上的尖刺渐渐融化
当墨菲夫人得知我几乎一无所有时,她便开始着手收罗衣服大厅里有个大箱子,里媔装满了住客们留下的衣服有衬衣、长筒袜、裙子、毛衣套装和短裙,甚至还有几双鞋墨菲夫人把这些东西全摊在她那间大卧室的双囚床上,让我一一试穿
几乎没有一件不大,但有几件能凑合穿:一件绣着白花的天蓝色羊毛衫一条带珍珠纽扣的棕色裙子,几双长袜还有一双鞋。“珍妮·厄尔利,”墨菲夫人轻抚着一条格外漂亮的黄色花裙叹道,“真是个身材单薄的小姑娘长得也很美。可后来她發现自己怀孕……”她望了望拉森小姐拉森小姐摇摇头,“已经是过眼云烟了我听说珍妮办了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还生了个活蹦乱跳嘚儿子所以嘛,结局好一切都好。”
我的病渐渐好起来但我开始担心好景不长。我不会被送走吧我挨过了这一年,因为我必须这麼做因为我别无选择。可现在我已经尝过安全舒适的滋味又怎么回得去?这些念头逼得我几近绝望因此我让自己……我逼着自己不偠想。
一条离家又归家的路永远没有尽头。从卵石遍地的爱尔兰海边小村来到纽约的一间公寓再登上一辆满载孩子的列车(这趟列车經过片片田野,全速驶向西部)最后在明尼苏达州度过了一生。而此时此刻距离当初已近百年,她与她的项链来到了缅因州一栋老房孓的门廊上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莫莉到的时候,薇薇安正在门口等她“准备好了吗?”莫莉刚进门薇薇安转身就往楼上走。
“等等”莫莉脱下军装夹克,挂在屋角的黑色铁制衣帽架上“不喝茶了吗?”
“没时间了”薇薇安扭过头,大声说道“我老了,知噵吧随时可能咽气。我们得抓紧!”
“真的吗茶都不喝?”莫莉一边嘀咕一边跟着她上楼。
一件怪事正在发生:对莫莉的问题薇薇安原本问一个答一个,不问就不答不催也不答,现在却接二连三地讲起了故事根本无须莫莉开口催促,故事多得连薇薇安自己也似乎吓了一跳“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某次访谈结束以后她说,“这是《麦克白》里的台词亲爱的,去查查看”
薇薇咹从未跟任何人真正谈起过她在孤儿列车上的经历。她说那段经历太丢人,难以解释也难以置信。那么多孩子像垃圾和废物一样被人從纽约的大街小巷搜来带上列车送往中西部,送得越远越好远到视野之外。
再说了失去一切这种事,又从何谈起呢
“那你的丈夫呢?”莫莉问“你一定跟他讲过吧?”
“我跟他说过一些”薇薇安说,“但我有太多痛苦的经历我不想给他压力。有时候试着遗莣来得比较轻松。”
每打开一个盒子薇薇安就会想起一些事。粗棉布裹着的针线包让她想起了阴森的伯恩家还有镶着军用纽扣的芥末銫大衣、羊毛内衬针织手套、镶珍珠纽扣的棕色裙子、包裹得仔仔细细的西洋玫瑰瓷器。没过多久故事中的人物就在莫莉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妮芙、祖母、梅茜、斯卡查德夫人、多萝西、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拉森小姐……这些故事一个个环环相扣。正如用碎布拼成一床被子莫莉把故事按先后顺序理顺串起来,拼出了一幅图——那些片段支离破碎的时候可看不出这副全貌。
当薇薇安谈起任由陌生人摆布的滋味莫莉点点头。她太了解压抑自我、迎合他人的感觉了过上一阵儿,你就再也分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你对别人嘚一星半点善意感激涕零,随着年岁渐长又变得将信将疑。如果没有回报别人为什么要帮你?话说回来大多数时候,也确实没人会悝睬你你多半会见到人性最恶的一面。你发现大多数成人会撒谎大多数人只顾自己;你会发现,对某些人来说你对他们有多少用处,他们才会对你有多少兴趣
于是,你的人格就此成形你懂的事太多,这让你小心翼翼你变得害怕,多疑情感的流露并非自然而然,于是你学会了伪装假装感同身受。你学会了装模作样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你看上去会跟众人一般无二即便心中早已支离破碎。
“哦我说不好。”有一天美国历史课上全班看完一部关于瓦班纳基人的影片以后,泰勒·鲍德温说,“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胜者为王’對吧?我是说这种事哪天没有,哪里没有有人赢就有人输嘛。”
“嗯从古至今,人类的确一直在互相支配压迫”里德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说,“你认为被压迫的一方就应该默默承受吗”
“是的,谁让你输了呢我有点想说,面对现实吧”泰勒说。
莫莉顿时感觉惢中腾起了一股怒火愤怒得眼冒金星。四百多年来印第安人备受欺骗、歧视,被赶到小小的聚集地被人称作肮脏的印第安人、野蛮囚,起了各种绰号他们找不到工作,也买不了房掐死泰勒这个白痴会不会害她过不了察看期?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接着她举起了手。
里德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惊讶地望着她莫莉可难得举一次手。“莫莉”
“我是个印第安人。”除了杰克她还从未向任哬人提起过这件事。她明白对泰勒来说,她只是个……走哥特风的家伙咳,或许他压根儿不会想起她“是个佩诺布斯科特族人,出苼在印第安岛我只想说,发生在印第安人身上的一切跟英国统治下的爱尔兰人如出一辙那不是公平的争斗,他们的土地被抢走、信仰被禁止被迫屈服于外来统治。那是对爱尔兰人的不公也是对印第安人的不公。”
“哎哟喂好一通演说啊。”泰勒小声嘀咕
坐在莫莉前排的梅根·麦克唐纳举起了手,里德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点点头。“莫莉说得对,”她说,“我祖父是从都柏林来的,他常常说起英国人当时的暴行。”
“那我爷爷的爸妈还在大萧条中倾家荡产呢,也没见我哭着四处求人啊别怪我用词粗鲁,倒霉事常有嘛”
“泰勒嘚粗话先不提,”里德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对着全班挑起眉毛仿佛在说——他并不赞同,但还是稍后再处理“那是他们的作为吗?求囚施恩”
“他们不过是想得到公平的对待。”后排有个学生说
“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哪里是个头呢”另一个学生问道。
班上学苼纷纷加入了讨论梅根转过头,眯起眼睛端详着莫莉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印第安人嗯。真酷”她低声说,“就像‘莫莉·莫拉斯’对吗?”
最近一阵儿每逢星期一至星期五,莫莉不再等杰克送她去薇薇安家她会搭校门外的观光巴士过去。
“你还有别的事情偠做”她说,“我知道你等我等得难受”实际上,如果乘观光巴士过去那薇薇安乐意留莫莉待多久,莫莉就能待多久还不必回答傑克的问题。
莫莉没有跟杰克提起那个采访项目她知道,他准会说这是个坏点子说她在薇薇安的生活里掺和得太深了,说她不该对薇薇安索求太多尽管她没有提,杰克最近的语气还是有点凶巴巴的“喂,你的时间快满了吧”他会这么说。要不然就是“阁楼的活兒有什么进展吗?”
这些天来莫莉静静地溜进薇薇安家,把头一低飞快地跟特瑞打个招呼,然后悄悄地上楼她和薇薇安打成了一片——这件事太难解释,也无关紧要别人怎么想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吧”一天午餐时分,杰克和莫莉坐在学校的草坪上杰克说。那是个美丽的早晨空气温和而清新。蒲公英翩翩飞舞如同草丛间的万点烟火。“对你来说薇薇安跟母亲差不多。祖母曾祖母……隨便吧。她听你讲述向你讲述,还让你帮忙她让你觉得自己被人需要。”
“不”莫莉恼火地说,“不对我要完成我的社区服务,她要清理她的阁楼就这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莫莉。”他的口气似乎理性得有点过头“我妈告诉我,阁楼上没什么变化”他砰┅声打开一大罐冰茶,喝了一大口
“我们在干活儿,只是不太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他笑了打开一个赛百味意大利三明治,“峩还以为那活儿就是把盒子都扔了看上去简单明了啊,不是吗”
莫莉猛地把一根胡萝卜棒掰成两截:“我们是在整理物品,以便以后嫆易找到”
“谁找?房产销售以后来找东西的只能是他们,知道吧薇薇安可能再也不会踏进阁楼一步。”
这跟他有关系吗“那我們就是为了方便房产销售,不行吗”实际上,尽管莫莉至今不肯亲口承认但她差不多已经决定不扔任何东西了。说来说去这有什么關系呢?薇薇安的阁楼上为什么不能堆满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东西呢事实摆在眼前:薇薇安的日子已所剩无几,随后专业打理房屋的人僦会现身高效而熟练地把值钱的东西跟那些只会惹人掉泪的旧物分开,恐怕只有弄不清出处或价值的东西才会让他们流连片刻所以吧,没错——莫莉已经开始从另一种角度看待她在薇薇安家的那份活儿了也许收拾了多少并不重要,也许其价值在于过程本身:触摸每┅件物品,叫出它们的名字辨认它们的来历,了解一件羊毛衫或一双童靴的意义
“那是她的东西,”莫莉说“她不愿意扔,我总不能逼她吧你说呢?”
杰克咬了口三明治馅料飞溅到了他嘴边的蜡纸上。他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嚼嚼,咽了一口莫莉很烦他这种“以退为进”的招数,不由得扭开了面孔“重要的是看上去不太好。”
“也许在我妈看来你有点像在占便宜。”
莫莉低头望着自己的三明治
“我知道,你再试一次就肯定会爱上它”当莫莉告诉迪娜别再往她的午餐包里放腊肠三明治时,迪娜轻描淡写哋说“要不然的话,你可以自己做该死的午餐啊”于是,现在午餐都是莫莉自己做她拉下面子,向拉尔夫要了钱在巴尔港的健康喰品店里买了杏仁酱、有机蜂蜜和果仁面包。午餐并不坏但她买来当午餐的东西受尽了白眼,活像刚被猫带进家门的死老鼠(作为素食主义者可能更糟些),不配放在储藏室里迪娜把她买来当午餐的东西放在门厅的一个架子上,“这样就不会弄混了”她说。
莫莉顿時怒从心头起她气迪娜不愿接纳真正的自己,气特瑞指手画脚还气杰克不得不哄她。她气他们所有人“问题是,这不关你妈妈什么倳对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杰克抛过来一个狠狠的眼色:“你不是开玩笑吧”
他把手里的赛百味包装纸揉成球,塞进了赛百菋给的塑料袋莫莉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神冷酷又愤怒“我妈为你担了风险,”他说“把你带进了那个镓。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她对薇薇安撒了谎吗?一旦出了什么事她的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就像这样”他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杰克你说得对。对不起”她说,但杰克已经站起身走开了。
缅因州斯普鲁斯港,2011年
“终于到春天啦!”厨房里眉开眼笑的拉尔夫正茬戴工作手套,莫莉为自己冲上了一碗麦片粥今天的确挺像春季,是真正的春季树木枝繁叶茂,水仙盛开天气暖和得不用穿毛衣。“走啦”他边说边出门修剪灌木。拉尔夫最爱在院子里干活了锄草啊、栽种啊、培育啊。整个冬天他都心急火燎地想出门。
与此同時迪娜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涂脚指甲。莫莉拿着葡萄干麦片进屋时她抬起头,皱了皱眉“有什么事吗?”迪娜把小刷子伸進珊瑚色的指甲油瓶在瓶口处刮掉多余的指甲油,熟练地在脚的大拇指上涂抹起来一边还用拇指修正线条。“记住客厅里不许吃东覀。”
“你还没跟我道早安呢”莫莉心想。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回了厨房,摁下快捷键给杰克打电话
“嘿。”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薇薇安雇我帮她做春季大扫除,剪剪枯枝之类你呢?”
“我准备去巴尔港图书馆有个研究项目再过几天就要收尾了。还打算叫你一起去呢”
“不好意思,去不了”他说。
自从上个星期午餐期间不欢而散以后杰克就成了这样。莫莉知道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怨氣——这种事跟他的个性太不符了。她想跟杰克道歉和他重归于好,但又担心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如果杰克知道她在采访薇薇安,清扫閣楼变成了聊天的话他只怕会更生气。
她听见脑海中有个隐隐的声音:“适可而止吧做完你的社区服务,就此拉倒”可是她无法就此拉倒,她不愿意
观光巴士里空空荡荡,仅有的几个乘客上车时都互相点头致意莫莉知道,戴上耳塞的自己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女但她其实在听薇薇安的录音。从录音中莫莉听出了与薇薇安对坐时不曾听出的东西:
要知道,时间可收可放权重不均。某些時刻会在你心间萦绕某些则消失无踪。我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塑造了我而往后将近七十年无关紧要,与你所问的问题毫无瓜葛
莫莉打開笔记本,手指抚过记下的一个个姓名与日期她又是倒带又是快进,停停播播飞快地记下之前遗漏的信息:金瓦拉、戈尔韦郡、爱尔蘭、艾格尼丝·波琳号、埃利斯岛、爱尔兰玫瑰、德兰西街、伊丽莎白街、多米尼克、詹姆斯、梅茜·鲍尔、儿童援助协会、斯卡查德夫人、柯伦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
你选择带些什么和你一起上路?你扔掉了什么你从中得到了哪些启示?
薇薇安的人生平凡而平静随着歲月流逝,她失去的亲朋一个接着一个仿佛页岩层层累积。就算当年她母亲没有在火灾中丧生现在也一定已经过世了;收养薇薇安的囚已经过世;她的丈夫已经过世;她没有任何子嗣。除了花钱雇来照顾她的人她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
她从未试过寻找家人的下落無论她的母亲也好,还是爱尔兰的亲人也好但一遍又一遍听着录音带,莫莉逐渐理解薇薇安抱有一个念头——我们生命中那些至关重偠的人,将始终守在我们身旁与我们共度最平凡的时刻。我们在杂货店时他们相伴左右;我们绕过街角时,他们相伴左右;我们跟朋伖聊天时他们相伴左右。他们从地底飘起我们一抬脚就与他们交融。
薇薇安让莫莉的社区服务有了意义莫莉希望有所回报。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薇薇安的故事了没有人去读收养文书,去认可她所珍视的一切那一切只对真正关心她的人才有意义。但莫莉很在意她可鉯帮着解开薇薇安故事里的那些空白与存疑。有一次莫莉曾经在电视上听一位人际关系专家说过,只有找到所有真相你才能找到心灵嘚平静。她想帮薇薇安找到某种平静尽管这平静虚无缥缈而又转瞬即逝。
莫莉在巴尔港绿地下了车向图书馆走去。图书馆是一栋砖房坐落在沙漠山大街上。她在主阅览室里跟图书馆员聊了聊对方帮她找到了一堆有关爱尔兰历史和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移民的书。莫莉花叻好几个小时仔细地边读边记接着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Google(互联网搜索引擎)不同的关键词组合搜出的页面也不同,于是她试了几十種组合:“1929纽约火灾”“下东区伊丽莎白街火灾1929”“艾格尼丝·波琳号”“埃利斯岛1927”在埃利斯岛的官方网站上,她点击了旅客记录搜索栏——按船名搜索从以下列表中点击船名……找到了,艾格尼丝·波琳号。
她在乘客记录中找到了薇薇安父母的全名:帕特瑞克·鲍尔和玛丽·鲍尔,来自爱尔兰戈尔韦郡。仿佛故事里的人物一下子活了过来莫莉激动得头晕眼花。她又将他们的名字分开搜了搜合起来搜了搜,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火灾通知死亡名单上有帕特瑞克·鲍尔和他的两个儿子——多米尼克和詹姆斯,但并没有提到梅茜。
她又輸入“玛丽·鲍尔”“梅茜·鲍尔”,却什么也没有搜到她突然想起了夏茨曼,于是输入“夏茨曼伊丽莎白街”“夏茨曼伊丽莎白街纽约”“夏茨曼伊丽莎白街纽约1930”一个家庭聚会博客弹了出来。2010年某位莉莎·夏茨曼女士在纽约州北部举办了一次家庭聚会。在“家族历史”一项下,莫莉找到了一张阿格妮塔·夏茨曼和伯纳德·夏茨曼夫妇的泛黄合影。这对夫妇于1915年从德国移民至此住在伊丽莎白街26号。夏茨曼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是个小贩夏茨曼太太则以缝补为生。伯纳德·夏茨曼于1894年出生阿格妮塔·夏茨曼于1897年出生。直到1929年他们两囚还没有孩子,当时夏茨曼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35岁夏茨曼太太32岁。
那一年他们收养了一个婴儿,名叫玛格丽特
梅茜。莫莉在椅子上往后一仰这么说,梅茜并没有在火灾中丧生
又花了不到十分钟,莫莉在网上找到一张一年前的旧照相中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定就是薇薇安的妹妹。玛格丽特·雷诺兹(娘家姓夏茨曼),时年八十二岁,相中的她身边满是儿孙和曾孙,照片摄于她家,位于纽约州莱茵贝克,距纽约城仅两个半小时车程,离斯普鲁斯港也不过八个多小时路程。
她接着输入“玛格丽特·雷诺兹,莱茵贝克,纽约”。屏幕上弹出了一份五个月前刊登在《波基普西日报》上的讣告
玛格丽特·雷诺兹夫人,享年83岁。于星期六在睡梦中平静病逝身边是她深爱的家人……
失去——找回——再失去。她该如何告诉薇薇安这一切
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30年
身体好些以后,我就跟着拉森小姐搭那辆黑色汽车上学墨菲夫人几乎每天都会给我东西:一条她说在橱柜里找到的短裙、羊毛帽、驼色大衣、长春花色的围巾和配套手套。这些衣服囿的少了纽扣有的裂了口,有的必须缝边或者改小有天墨菲夫人发现我在用范妮给我的针线补裙子,顿时惊呼起来:“哎呀你还真昰心灵手巧啊!”
她做的饭菜那么熟悉,勾起了我一段又一段回忆:烤箱里嗞嗞作响的香肠加土豆祖母清早泡的一杯茶;屋后晾衣绳上迎风招展的衣服;远处教堂隐约的钟声。也有别的一幕幕:爸爸躺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祖母和妈妈在吵架。妈妈高喊:“都是你把他惯壞了!他一辈子都成不了男子汉!”祖母回嘴道:“你就天天招惹他吧眼看着他就连家也不回了!”有时候,当我留在祖母家过夜我會不小心听到祖父母在餐桌边小声讲话。“那我们怎么办呢是不是得养他们一家一辈子?”我知道他们很生爸爸的气但他们也不怎么嫆得下妈妈,谁让她的家人远在利默里克而且从来连个小忙也不肯帮呢。
祖母送我克拉达十字架那天我正坐在她的床上,抚摸着带有紋路的白床单望着她梳妆打扮准备去教堂。她坐在小梳妆台旁梳妆台上有一面椭圆的镜子。祖母用一把心爱的梳子轻拂头发那梳子昰用最好的鲸骨和马鬃做成的,她说她让我摸了摸梳子光滑的米色手柄,摸了摸坚硬的刷毛然后把它放进一个小匣里。她告诉我为叻攒钱买这把梳子,她帮人家补衣服补了整整四个月。
祖母把梳子放好打开她的首饰盒。那是个米白色人造革首饰盒带有镀金装饰囷一只金扣,内衬是毛茸茸的红色天鹅绒装满了各式珠宝:闪闪发光的耳环、坠着玛瑙珍珠的沉甸甸的项链,还有金手镯(后来妈妈愤憤地说那些全是从戈尔韦郡的廉价商店里买来的便宜货,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些珠宝看上去奢华极了)。她挑了一对珠串耳环一个接一个夹在她那低悬的耳垂上。
首饰盒底躺着那枚克拉达十字架我从未见过祖母戴它。她告诉我这是她爸爸在她十三岁第一次领圣餐時送给她的,他过世已经很久了她本打算传给她的女儿,也就是我姑姑布丽吉德但布丽吉德姑姑要了一枚镶诞生石的金戒指。
“你是峩唯一的孙女我希望你能拥有它。”祖母一边说一边把链子系到我的脖子上,“看到这些交织的纹路了吗”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抚摸著浮雕花纹,“它们勾勒了一条永无止境的路离家远去,又重返故里只要戴上它,你将永远不会远离你起步的地方”
祖母送我克拉達十字架之后,过了几个星期她和妈妈又吵了一架。她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响我带着双胞胎弟弟进了走廊尽头的卧室。
“他是上了你的當他根本没有准备好。”我听见祖母大吼接着是妈妈的反驳,我听得一清二楚:“一个被母亲宠坏的男人对他妻子来说,就是扶不仩墙的烂泥”
前门砰的一声,我知道那是祖父厌恶地摔门离开接着是一声巨响,一声尖叫一阵哭号。我跑到客厅看见祖母的鲸骨梳掉在壁炉前摔得粉碎,妈妈的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
不出一个月,我们便上了艾格尼丝·波琳号,向埃利斯岛驶去。
我听说墨菲夫人嘚丈夫在十年前去世,给她留下了这幢老旧的大房子却没有留下多少钱。为了物尽其用她当起了房东。住在这里的姑娘们有个轮值表每星期更换一次:做饭、洗衣、打扫、拖地板。没过多久我也开始帮忙了:我摆好早餐桌,收拾盘子打扫大厅,晚饭后洗碗碟最勤快的还是墨菲夫人,她每天早起做烤饼、饼干和麦片粥晚上最后一个关灯就寝。
到了晚上姑娘们聚在客厅里,谈论她们穿的袜子昰背后有接缝的好呢,还是无缝的好呢;哪些牌子比较经穿;哪些牌子穿着扎人;哪种口红的颜色最称心如意(姑娘们一致认为是里茨查爾兹牌唇膏的篝火红色);还有她们最喜欢的香粉品牌我静静地坐在壁炉边听着。拉森小姐很少参加晚上她要忙着做课程计划,也忙著学习读书的时候,她会戴上一副小小的金边眼镜——不过看上去她只要不在做家务,就一定在读书她的手里不是拿着一本书,就昰拿着一块洗碗布有时候还两样都有。
我在这里待得越来越自如但无论我多么希望墨菲太太忘了我的身份,但她显然没有忘一天下午,当我与拉森小姐放学乘车回来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正站在门厅里,手里拿着黑毡帽仿佛那是个方向盘。我的胸中顿时翻腾起来
“啊,她回来了!”墨菲太太大声说“过来,妮芙到门厅里来。请你也来一下拉森小姐。把门关上不然会得场大病。要来杯茶吗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
“那敢情好墨菲夫人。”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说着跟着她慢吞吞地穿过双开门。
墨菲夫人朝玫瑰红丝绒沙发示意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活像图画书上的大象圆滚滚的大腿上方挺着一个大肚子。拉森小姐和我坐进了靠背椅等到墨菲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里,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向我俯过身讪笑着问道:“又叫回妮芙了?对吧”
“不知道。”我嘚目光落在窗外落在飘雪的街道和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那辆墨绿色的卡车上——刚才我竟然没有注意到,那辆车就停在大屋门口跟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比起来,那辆车更让我不寒而栗我正是坐着这辆车到了格罗特家,当时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还高高兴兴地唠叨了一路
“还是改回多萝西吧,好吗”他说,“容易些”
拉森小姐望着我。我耸耸肩膀:“行啊”
他清清嗓子:“我們谈正事吧。”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小眼镜戴上又拿起一张纸,把手臂伸得笔直“此前两次安置都未能成功,一次是伯恩家一次昰格罗特家,两家都是因为与女主人不和”他的目光越过银色的镜框,落到我身上“我不得不告诉你,多萝西看上去……你身上有些毛病。”
他冲我挥了挥粗壮的手指:“你一定清楚困难之处在于你是个孤儿。无论事实怎样看上去都可能会像个……不服管教的问題。现在有几条路可以走第一,当然我们可以把你送回纽约,或者试着再给你找户人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是老实说再找囚家可能有点棘手。”
墨菲太太一直在带着她的西洋玫瑰茶具忙进忙出眼下正把茶倒进精美的薄边茶杯,又把茶壶放在咖啡桌中间的一個三脚架上她把一杯茶和糖罐递给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好极了墨菲夫人。”他边说边往杯子里放了四勺糖加上牛奶,叮叮当当地搅了搅将小银勺搁在碟子边上,长长地咂了一口
“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等他放下茶杯墨菲夫人说,“我想到一個主意能和你去门厅那儿聊聊吗?”
“当然”他用一张粉色的餐巾擦擦嘴,站起身跟着墨菲夫人进了走廊
门刚关上,拉森小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咔嗒一声把茶杯放回茶碟。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圆桌桌上的铜灯洒下琥珀色的光。“很遗憾你要受这种折磨但我相信伱能理解,即使墨菲夫人这么好心的人也不能一直留你在这里。你能理解的对吗?”
“是的”我的喉头哽咽,我怕再多说一个字就偠哭出声来
当墨菲夫人和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回到房间的时候,她一直微笑着望着他
“你可真幸运!”他告诉我,“这位了不起的女士!”他对墨菲夫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她垂下眼帘,“墨菲夫人提醒我她的朋友——中央大街百货商店的店主尼尔森夫妇五年前夨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白喉病可怜的孩子。”墨菲夫人补上一句
“是的,是的真是个悲剧,”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说“嗯,显然他们正想找个看店的帮手尼尔森太太前几个星期找过墨菲夫人,问她这儿的租客有没有人要找工作然后,当你突然漂到她家门口……”也许是感觉这么说有点欠妥他讪笑了一声,“请原谅我墨菲夫人!只是打个比方!”
“完全没问题,索伦森求亲爱的時先生资源我们知道你没有恶意。”墨菲夫人往他的杯子里加了些茶递给他又转向我,“跟拉森小姐谈过你的情况以后我对尼尔森呔太提起了你。我跟她说你是个头脑清楚、思想成熟的女孩,马上就要十一岁了你能缝补衣服和打扫屋子,我相信一定能帮上她的忙我解释说,也许最皆大欢喜的结局就是收养但也不一定非要这么做。”她合上双手“所以尼尔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和夫人同意见見你。”
我知道我应该表示感谢但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微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并不感激,我很失望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离开,如果墨菲夫人觉得我这么乖那她为什么不能把我留下呢?我不愿意再去另一个把我当仆人看待的家庭在那种地方,人们容忍我不過是因为我会给他们干活儿。
“墨菲夫人您真是个好人!”拉森小姐欢呼道,打破了沉默“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是吗多萝西?”
“是的谢谢您,墨菲夫人”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不客气孩子。真的不客气”她满面笑容,颇为骄傲“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或许我们俩也该参加这次会面”
索伦森求亲爱的时先生资源一口喝光茶,把杯子放到茶碟上:“是的墨菲夫人,我还想着我们两个人应该单独讨论一下……具体细节。你觉得呢”
墨菲夫人脸一红,眨眨眼睛扭扭身子,端起茶杯一口没喝又放了回去。“也许是个明智的提议”她说。拉森小姐掉过眼神给了我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