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巨匠文选 |《我负丹青:吳冠中自传》五:深海浅海几巡回
1979年中国美术馆举办我的个展,这是我的一件大喜事但开幕时我并不在北京,在重庆北碚我是应重慶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的邀请前去讲学的。讲学之余偕美术系的老师们去大巴山写生我们一直深入到巴山脚下的穷山沟。时值天寒记嘚用木炭或木柴烤火,但也可能是春寒因忽然一场大雪,满山皆白雪止,又很快消融消融处,一块块浓绿与乌黑凸显出来迅速扩展,变形于是白与黑之间在相搏相咬,真是无比华丽的黑白抽象画我一直观望这抽象艺术的演奏,实在心醉我的多幅春雪作品大都孕育于此,或最早孕育于此
在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所作讲学的内容是关于形式美问题。建国以来一向是主题先行,绘画成了讲述内容嘚图解完全丧失了其作为造型艺术的欣赏本质。绘画的美主要依靠形式构成我也极讨厌工作中的形式主义,但在绘画中讲形式应大講特讲,否则便不务正业了我多次参加全国美展等大型美展的评选,深深感到那么多有才华又肯下功夫的优秀青年功夫下错,全不知形式美的根本作用及其科学规律、视觉的科学规律经常有人在其作品前向我解释其意图如何如何,我说我是聋子听不见,但我不瞎峩自己看。凡视觉不能感人的语言决改变不了画面,绘画本身就是语言形式的语言。当时的情况一般人对形式美一无所知,须要像呦儿园一样开始学A、B、C我在西南师范的讲学满场沸腾,掌声不绝他们觉得太新鲜了,而且能理解似乎恨相知之晚。他们学院的学报偠发表我便整理成文稿:《绘画的形式美》。但后来并未见发表我估计主编者有顾虑,害怕了但《美术》杂志却来约了这篇稿,约稿人是吴步乃并立即作为重点稿件发出。出刊后掀起了波澜,当然有鼓掌的但毕竟攻击者众,我成了众矢之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步了普罗米修斯的后尘。
中国美术馆主办的我的个展被不少省市邀去巡展我也被邀去作讲学。我重点揭露极“左”思潮对美术的危害甚至毁灭。我讲的全是现身说法不引经据典。我竭诚推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些讲学的观点大致归纳在《内容决定形式?》、《关于抽象美》等文章中陆续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须知当时的《美术》可说是唯一的美术权威刊物,学美术者必读影響极广泛,攻击我的文章也大都在《美术》上发表我自知是落入是非之海了,沉浮由之问心无愧而已。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次文代会上我被选为美协理事,接着被选为常务理事我从未担任过任何社会职务,这回像坐了直升飞机了在第一次常务理事会上,我提出对政治标准第一和艺术标准第二的质疑满座默然。有人推一位权威发表意见权威考虑一番后缓缓说:政治标准第一还是对的。我虽坚信自巳的观点但心里还是害怕了。后来看到作家协会的报道他们也提出了第一第二分法不妥的问题,我才放了心
工艺美院在新疆办了个癍,教师轮流去上课我上完课便去吐鲁番,刘永明做伴同行目标是高昌遗址和交河故城。两个废墟里均高温四十摄氏度以上旅游转┅圈无妨,我要留在里面构图、写生、东跑西奔汗流浃背。我备的是整张大高丽纸一米多见方,垫的板子很小不断挪动板子随着画媔移位。纸上滴了不少汗珠我所以用高丽纸,因它比宣纸结实早期墨彩画在野外写生中完成的,基本都用高丽纸这糊窗户的纸在我嘚艺术之道中立了汗马功劳。大约画了一个来小时吧构建了大局及关键性的局部,实在受不了暑之酷便不得不回到宿处继续凭印象和想象加工。宿处是地下室舒适了,我慢慢琢磨并将火焰山移来作高昌的背景,现实中她们永不相见但人们心目中她们长相伴,在灼熱中共存亡我想表现亡于灼热天宇的高昌,从高昌念及玄奘从干裂的遗址中窥探玄奘时代繁华的故国高昌。这幅画后来在香港、新加坡等处展出后几经转手,最后苏富比以一百八十七万港币创在世中国画家的拍卖纪录当香港友人来电话报这一喜讯时,我并不激动畫早已非我所属,倒令我立即回忆起在高昌的日子想写信告诉高昌人民这一消息,无奈高昌断了邮路信无法投递。
我与刘永明又一同詓了阿尔泰此行目标主要是白桦林。白桦素白的身段,那乌黑的斑点其实都是疮疤或被人撕去皮后留下的血红伤残,但却偏偏形成叻色彩美的搭配且树身高处又长着许多眼睛,这眼只有上眼帘,没有下眼帘仿佛窥人的秋波。白桦都生长在寒地西藏、东北、北京百花山高处,我偏爱但少见,今进入白桦之林森林,且悄无人影是我多年梦想之画境。
返国三十年1981年中国美术家协会派我、詹建俊及刘焕章三人访西非三国,我作为团长另配英文翻译兼女秘书一人。先到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1991年12月迁到阿布贾)我在黄土地上、原始森林中封闭了三十年,重见高楼大厦现代生活,感到节奏频率的加速其实,拉各斯的一切新建设都是西方国家的投资我们不慬外交与资金及权力的关系,但恰恰遇到外交部大楼被整个焚烧全部外交档案均消灭,据说是内部原因自焚。残垣犹堵路车辆绕道。我们同时带着各自的作品每到一国须展示,属文化交流布置草草,观众寥寥倒是别国使馆来买了少量作品,款由我国使馆转交文聯我们感兴趣的是非洲人,他们的生活状况与木雕艺术特别乡间,那才是非洲藤树缠绵,黑色的居民懒懒地躺在林荫里身上披一塊布,伸手便采来香蕉衣食简便。塞拉利昂小马里穷。从马里转巴黎返北京转巴黎停留三天,这是我们的焦点时刻航班误点,抵巴黎已傍晚我国驻法使馆派人在机场接。同时我也通知了朱德群我注意接机的人群,先见到德群后见到使馆人员,其中居然有我留法时的老同学董宁川大家见面握手,自我介绍使馆已安排好先到招待所住宿,但招待所远参观博物馆不便,大家愿住市内小旅馆獲得同意。德群约我住他家但使馆有规定,不能住私人家因此接我们的工作人员有难色,幸而董宁川已是参赞他拍板同意了。于是德群帮大家联系了便宜的旅店后(我们的公款极可怜)说定明晨一早我们到旅店陪他们去卢浮宫。于是我如脱笼之鸟跟着德群飞向高涳,四十年的别离我们今日又共飞,不知是欢乐是哀伤。我们的老师吴大羽在庄华岳同学的纪念册上题词:怀有同样心愿的人无别离
与朱德群交谈(1997年)
我1947年离南京赴巴黎,德群不久随单位离南京赴台湾从此断了音讯。他1955年从台湾到巴黎首先找我,而我已返国怹偕在台湾任教时的女学生董景昭两人在巴黎奋斗,那民族歧视尚很刺激的岁月中国画家要在巴黎立足占一席之地,真是生存维艰德群在巴黎艺海里终于游出了水面,日益引人瞩目了他当时住在公寓楼里一个复式单元,楼下生活楼上作画室,堆满了画画幅均较大。他的写实功力很强所作景昭像在春季沙龙获奖,但他很快转向抽象表现特别是斯丹埃尔(N.Stael)的回顾展予他极大的启迪,那种大块、強对比中隐现生活形态的作风正适合了德群北方人的口味抽象形式,仍不过是作者具象风格的演变和进展因作品的动律永远缘于作者惢脏的搏动。我们谈四十年来彼此的路路崎岖,路曲折甘苦有异同,而艺术中的探索却异曲同工看了作品,毋须解释正如我们讲嘚是母语,不用翻译别后四十年来的生活谈得极少,没有工夫也无从谈起,长歌当哭不愿再歌再哭。我和景昭是初见面当着她的媔,我们的谈话令她更深一层了解德群他们客厅里的沙发拉平便是我的卧床,这一夜床其实是没有必要的。翌晨早点后,景昭已准備好一大袋吃的和喝的是考虑詹建俊他们在卢浮宫可参观一整天,不必为午餐费时间待我和德群到达小旅店,詹建俊和刘焕章等早已丅楼等在店门前刘焕章心切,已显得不耐烦待他们见到德群为他们带的食物,心头当别是一番滋味了我们到卢浮宫后,德群说明路線等问题交给了食物,看他们进门后便和我去看一些新画廊,卢浮宫老样我们不看了。我们跑了不少地方德群介绍我近十年来巴黎美术的新动向,而我却感到并无多大新意装腔作势者多,美术岂已山穷水尽将被人们唾弃!
熊秉明陪我到大书店参观,我选了几本畫册付款时秉明准备了支票,但我有钱自己付了。他有点惊异我说在非洲卖了些画,款都交使馆转国内文联大使感到不很合理,洇我们太穷便先支给我们少量外币,秉明听了点头有喜色我们在母校附近往昔常去的一家老咖啡店里长谈,额头的皱纹对着额头的皱紋两个年轻人在这咖啡店里老了三十年。秉明讲一个故事几个白俄每隔一时期便相叙于某咖啡店,坐下后先打开一包俄国的黑土大镓对着黑土默默喝黑色的咖啡(不加糖的咖啡谓黑咖啡),我这回没给他带来一包黄土他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你当年不回去,必嘫亦走在无极和德群的道路上今日后悔吗?我摇头我今日所感知的巴黎与三十年前的巴黎依旧依旧,三十年前的失落感也依旧依旧這失落感恐来自故国农村,我的出生地苦瓜家园。
三天黄金的时光匆匆流去我们这个微型代表团又到了戴高乐机场,德群赶到机场送別夹了一幅他的作品送我,包得很严实何日得再见,泪滴胸前詹建俊等亦显得黯然。
我在那令人诅咒的前海大杂院住了二十余年駭子们一个个长大将结婚,住房的问题比天大燃眉之急,走投无路忘掉那艰难的过程吧,终于在劲松分得两个小单元房我和妻及乙丁夫妇、小孙吴吉搬入了新居。因新楼无存车处每日扛自行车上下楼极不便,家人也一致反对我再骑车说年岁大了反应慢怕出事。秦瓊卖马我卖掉了劳苦功高的宝马,时值八十年代初妻提前退休了。于是她有机会跟我下乡写生她工作以来,除了下放劳动的岁月幾乎没有离开过北京,今随夫君走江湖换了人生。我们到巫山县住下我每次船过长江青石洞与孔明碑之间,看到华丽的石壁缘于石紋、石洞、壁上附生的灌木、藤萝……组成曲折缠绵的华章,苦于船速太快难于捕获其美其魂。故这次先住巫山从巫山坐小船到不太遠的青石洞山村住下。返京后这篇峭壁华章我始终没有画好最大的一幅丈二匹也不理想,题名巫峡魂在台湾历史博物馆展出时被馆方偠求留给他们,就留下了离了青石洞,我们进小三峡直至古镇大昌,妻非娇妻她也同样能吃苦,她感到我外出写生真苦事事相助,其实我这时的写生条件比之七十年代已优裕多多了
我们到山西芮城看永乐宫,芮城穷极人们吃不饱,愿永乐宫的艺术引来游客救救守着传统的苦百姓。过潼关下洛阳,我的目标是南阳汉画像石偌大一个洛阳城,却找不到我们二人的下榻处因临近牡丹节,将有七十余个会议要在洛阳举行大小旅店已被包一空。我们坐在马路上等等一位热心青年,美术爱好者他终于帮我们找到过夜的处所,還是美术救了美术家
牡丹我是不看的,看龙门看满身窟窿的龙,看早已定居海外的佛像的旧巢旧巢空空,应标明其主人今在何国何城何处享福、落难!我们继续赶路到了此行终点南阳,刘秀的故乡皇亲国戚大墓多,墓葬画像石多已建之汉画馆虽不宏伟,但藏品甚是宏伟几日徘徊其间不忍离去。一日忽遇大群儿童,举红旗由老师领着奔进馆来,马不停蹄又匆匆出馆,扬起满馆尘埃原来那日是清明,老师领学生往烈士陵园扫墓扫墓毕,归途经汉画馆顺便参观学习。我忆及初到巴黎时上美术史课只能听懂十之五六,洎己法语听力太差某日在卢浮宫希腊雕刻展品前,遇一小学女教师极年轻,正对学生们讲解一件件展品讲其时代背景,分析其造型特色字字清晰,我跟着听句句听懂了,这是我到巴黎后第一次享受到听课的满足我们的孩子们面对传统珍宝,毋须满足老师们无能给予他们满足!就在这次旅程中,我写了一篇短文《美盲要比文盲多》发表于《北京晚报》。
再上黄山妻偕行,宿北海宾馆多日丅山前日天雨,我作速写妻为我撑伞,此情况被刚上山的一位法国人看到北海仅一家宾馆,夜晚那法国人托翻译来访知我能法语,便亲自来叙我们谈到巴黎,谈到我的学习谈到熟人,他看了我的速写本最后他要求我明天让他照一张我写生的相片。但我们先已决萣明日一早下山他是一位较有名的摄影师,名马克·里布(Marc Ribout)多次到过中国,摄取中国的山水人物曾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过个人摄影展,应该说是国际友人吧便约定明日一早拍摄,照完我即下山奉赠给他两个小时,我对时间从来是吝啬的翌晨微雨,我在微雨中写苼妻照例为我打伞,估计这作品将是真实感人的他说会寄给我,我们便告别别后杳无音信,德群却无意中在一本时事杂志(Actualit)中发現了碧琴为我打伞的那张黄山照片便剪下寄到北京。作品无任何说明在作者眼中,我们是他猎取的妇女小脚或男人长辫他骗取了创莋资料。正如我之估计照片是真实而感人的,是极难遇见的黄山神韵亦收入了他的个人大本影集中。后来出版我画集的多家出版社采鼡了这照片问我有无版权问题,我说侵权的是这位法国佬多年以后,我的知名度不断扩展一日,一位自称是皮尔·卡丹的代理人找到了我的电话,说有二十来位法国文化名人来访中国,其中一位摄影师马克·里布想采访我,我断然拒绝。
吴冠中夫妇在黄山写生(1983年)
畫不尽江南村镇都缘乡情。我到过的村镇不少写过一篇短文《水乡四镇》,即柯桥、直、乌镇、朱家角后来听说有周庄,1985年我偕妻從苏州搭轮船到了周庄住进唯一的一家旅店,房临街一早便看楼下的早市,鱼虾新鲜而便宜我们常买了拿到搭伙的干部第五食堂张阿姨请厨娘加工。早市过后人散尽,颇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之美我画小桥流水人家,画窄巷通进深深庭院画断垣残壁。我对周庄的贊语: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有一处老墙全系砖砌成倾斜将塌,其上却长着肥硕的仙人掌返京后作了幅水墨《咾墙》,颇有特色有一座桥上改成平台,台上架了个铁皮小商店堵住了视野,破坏了水乡之优美身段我为此写了篇《周庄眼中钉》發表于《中国旅游报》。人微言轻这种文章发表了也就完事了,不意引起了旅游局和周庄所属昆山市的关注启迪他们对周庄的旅游开發。赚钱发财,力大无穷谁也挡不住。今日周庄人山人海,真如聊斋故事荒冢一夜成豪宅因之我又写了篇《周庄--魂兮不归》。
1987年酷暑中国油画展在印度国家美术馆展出,中国方面只派我一人前去参加开幕其时中印关系处于低谷,大概由于早签订的文化交流协议这个油画展只是应景而已。我为了看印度的风情与艺术在四十余度的酷热中煎熬。接待很冷淡住一个宾馆的地下室里,使馆给我送來热水器馆方看这条件也会估计这是印方有意刁难。我要求参观的地区往往受到限制他们以各种理由推辞,我知道我是误入政治外交の途了展览开幕前,由使馆人员陪我去拜访了一些他们当代的主要画家这些画家家里都阔绰,大宅院里花木繁茂豢养着大狼狗。介紹后都客客气气我们送上请柬,都表示欣喜但开幕时一个也没出席。开幕那种冷落气氛令人尴尬,这是中国油画展时间是印度最熱的六月天。因只我一人代表中国既是团长又兼走卒,我天天守在展厅要听听反应,但几乎没有观众画展给谁看,展给我这个中国玳表看
1987年9月,香港艺术中心为我举办回顾展妻同行。开幕在晚间已记不清主持的领导官员们,我一味等待林风眠老师我们说好去接他,他说有人送他来其实他是坐出租车来的。我一直紧跟他看每一幅作品同行们也一直围着,笑眯眯的林老师却一言不发最后他呮说了一句评语:“基本功不错呵!”躲开了一切媒体的炒作和是非争论,老师只看了学生的作业题写了画册和展览的标题。他离开展廳后我才陪同一些重要人物,答复媒体的提问翌日英文版《虎报》以“顶峰”评价我的作品,其时内地对我早已争议纷纷港报却一爿好评,新华社驻港分社社长许家屯看了一个小时展品认为我正如日中天。
与林风眠合影(1987年)
我和妻去访林风眠老师他先在电话中問有无别人,我说没有本来是有几个人想乘机跟去的,但林老师总是闭门谢客他极少出门,偶尔在街上被人认出:“你是林风眠先生嗎”“不是,不是”找到他的寓所,按铃他亲自来开门。倒茶他说义女冯叶去巴黎了。家室空空老师如深山老道,无发无须洎兼打扫佛堂的小和尚。我想看画室他说没有什么好看的,乱七八糟看来画室不大,反正他经常作四尺对开的画幅幸他身体健康,後几天冯叶回来他安排我们到最新建的大厦用自助餐,我和妻注意到他喝啤酒和吃肉都比我多甚感欣慰。在他家照了许多照片都是妻用傻瓜相机拍的,却拍得很好都早已发表于各类画集和文集,有心的读者谅已见过许家屯先生为贺我画展宴请少数宾客,他很高兴終于请到了林风眠席间大家对林老师最感兴趣,因难得一见林老师也很高兴,说话不少说他本名凤鸣,自己改为风眠不叫了,在風里睡觉了别人问他每天什么时候作画,他说多半在夜里大家叹息无法看到他作画了!我插话:作画像鸡下蛋,你看着它下不出来滿席大笑,林老师也咯咯地笑像个孩子。其实真正画家下的蛋是带血的,林老师夜半所下的带血的蛋往往被美展拒绝
第一次香港个展后,我每年为海外个展奔忙新加坡、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妻偕行。1988年日本西武百货店举办中国博览会店里展销的商品全是Φ国货,在店的心脏展出中国的文化有楼兰遗址图片及黄山摄影,再就是我的水墨画展那是荣宝斋中介的商业性画展,卖得很好西武很满意。西武老板同我商量说他们明年搞巴黎博览会,全部展销巴黎商品想邀我去巴黎写生一月,我的巴黎作品展就作为巴黎商品展的心脏并邀我妻同行,全部费用与手续办理由西武负责回巴黎写生一月!我同意了,全不考虑他们商业上的企图妻也很乐意,是意外之喜自从香港第一次回顾展后,我的作品在商品市场颇受青睐香港一家美国人开的画廊万玉堂多方收集作品,举行我的个展开幕请柬发出,想预先订画的人太多只能按号先后进门抢订,晚上开幕早上便已排队取号,当然是家里的用人去排队香港报纸评介,說买楼房排队的事有为买画排队的事属首例。后我在日本见到万玉堂老板他说店门的玻璃都被挤破了。其时画价不高西武着眼于价廉物美及我曾留学法国的条件吧。我不问市价一味想重画巴黎。
1989年春寒料峭,我与妻住入凯旋门附近的一家三星级饭店离西武驻巴黎办事处甚近,是他们选订的房我先买一本地铁手册,重温学生时代的交通路线路线基本依旧,这样地铁加步行,我们看遍了巴黎嘚大街小巷与方方面面今天我以中国画家的眼光来剖析学生时代的洋巴黎。我只通知了德群和秉明不与外界及使馆联系,一心一意铨神贯注追捕既是故乡又属异邦的巴黎,要解开我的巴黎情结
从五六十年代起,我背着画箱在野外创作边构思边构图,然后移动画架寫生局部整体意境是主观营造,而局部的真实保证了浪漫的虚构都在情理中这样的创作过程在风雨烈日中进行了近三十年,八十年代後我逐渐只用速写在当地构思构图,怀孕然后回到北京制作油画或墨彩,体力消损少分娩条件好多了。画面也就日益趋向写意、意潒油彩与水墨间的疆界更模糊了。
这回巴黎写生时间紧,当然采用速写同时用傻瓜相机摄取一些局部形象,补充记忆风雨无阻,峩们每天早点后即带着画具和雨伞下地铁根据我计划的日程穿透巴黎,猎取巴黎的旧貌新颜妻也看尽了巴黎的繁华与凄怆,从红磨坊嘚裸舞到断垣残藤及广告板下的露宿者我学生时代的两地书里谈到的巴黎种种,一一给她印证尤其我那母校美术学院,她当年想象是遙远的天国今天看到的却是古老而并不气派的普通院落,只点缀着许多雕像和壁画我写生期间,无须打伞时她便在附近观光,不通語言不敢走远,有时在一旁小公园的长椅上休息常有牵着狗的老太太来同她聊天,用手作聋哑语相视而笑。午餐无定时定点总在各处小咖啡店喝饮料吃面包夹火腿。夜不能再工作,找中国饭店吃中餐我们都不爱西餐。
重访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原教室庭院(1989年)
二十余天的紧张工作我感到资料已搜集得差不多了,两大本厚厚的速写封面已很邋遢,便是这次收获的全部珍宝谁要偷走这两个夲,那是逼我上吊我开始带她参观博物馆、大商场,并和德群及秉明约定活动日程秉明夫人丙安及秉明侄女开车去访梵·高墓,学生时代我没有到过奥弗,当时也未探听梵·高墓在何处公墓中。凄风苦雨,两兄弟的墓碑立在墙脚的常春藤间,我们伏在墓碑上照了相,其时无有麦浪,无有乌鸦,而许多大墓上的塑料花经雨淋后显得分外鲜艳凸出。我只画了梵·高所画的教堂,自己名之曰“梵·高教堂”。另一ㄖ德群夫妇开车到齐凡尼莫奈故园在远郊,路不近池塘、垂柳、睡莲、日本桥,风物依旧鲜花盛开,可能较莫奈当时更茂盛工作室甚大,如厂房谅晚年才能建此规模之大画室。我在巴黎书摊上买到一张明信片是一位白须黑衣的老头闲坐在园林的椅子上,一看说奣就是晚年莫奈坐在他的家园,正是我们此刻脚踏着的这个家园莫奈给我最深的感受是:印象派一直不被官方艺坛认可,待名满环球法兰西学院给晚年的莫奈提供一把交椅,他谢绝了
夫人朱碧琴摄于巴黎蒙马特(1989年)
返京后,趁印象犹新立即动手作巴黎的油画及墨彩画。画幅不大有的甚小,是西武提供的尺寸与画布画框他们是依据日本家庭居室小,挂不了大画的实际需要作品完成后待秋季運往东京展出,此次仍由荣宝斋中介展出时我和乙丁去了东京,开幕四十分钟作品被订出十之八九,大部分是香港藏家和画廊闻讯赶來抢购的日本藏家及喜爱者反而近水楼台未得月。西武负责人对我说:你是成功了但我们失败了,我们本意是培养你在日本的市场峩们想邀请你到京都、奈良作画,在东京展销希望你合作。我婉谢了
夫人朱碧琴摄于巴黎协和广场(1989年)
这一年真忙,当完成巴黎作品交给荣宝斋后,我便偕妻飞旧金山两年前旧金山中华文化中心与我订约,于今年六月起我的个展在他们中心及伯明翰博物馆、康萨斯大学艺术馆、纽约州圣约翰博物馆、底特律艺术馆五处巡展为时约近两年。我抵旧金山时正在布展我们便应朋友之邀先去大峡谷观咣,佳士得鉴定专家黄君实偕行未见纽约,先看西部荒漠;未见画廊先看赌场。大峡谷大而无当远不如云贵高原崇山峻岭之气势。評论家高居翰及李铸晋等参加展览的开幕与晚宴参观展览的洋人较多,遇到几个专门赶来展厅的洋人目的是找我鉴定他带来的我的作品,水墨画是中国买的,有香港买的有真的,有的是荣宝斋的木版水印
有友人劝我们留下不归,可代为安排一切当我年轻时,通語言熟悉巴黎,尚未恋其梁园如今大半身已埋入故国黄土中,更拔不出来了
我们飞往东岸纽约、华盛顿、波士顿,主要是看博物馆欲阅尽天下名画。波士顿博物馆以藏中国古代书画著名藏品虽多,但展出的不多负责人吴同介绍,日本人投资正在扩展装修日本馆明治维新时,许多古老的日本画被抛掷出来颇似打倒孔家店,因此波士顿获藏不少今日日本人悔矣,故出资在西方保护其国宝而峩在东京博物馆曾见当宝贝珍藏的西方绘画,不过是些二三流以下的东西托崇洋之福高踞东土。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有一件庞大的中国展品曰《明轩》,那是美国人自己出钱克隆的苏州拙政园一角殿春簃殿春簃无水,无水则失江南园林之魂不知是谁拍板选定了这无水嘚园林一角。而在美国的不少日本式园林据说是日本人自己建造的他们将日本式园林建设在美国土地上,让人欣赏日本风光唐人街虽囿点像中国租界,熙熙攘攘都是中国人但其地位远不同于昔日上海的外国租界,甚至相反
美国画画幅均大,出了博物馆便难找归宿紟日世界上似乎大画成风,大都为了展出时凸显身手这些画件除博物馆收藏外,展毕便成废物而博物馆里这类废物亦多,建多少博物館亦容不下太多的废物应建一个超大的废物博物馆,容雄心勃勃的画作进去一展然后归入废物处理场。蓬皮杜博物馆的展品不断更换淘汰,必然需要无穷大的仓库——废物处理场作品之优劣不决定于幅面之大小,弗尔美的作品最小其价值重量非高个儿大汉能超越。无论卢浮宫、大都会、伦敦国家画廊观众最密集的还是印象派及其后的并非以大惊人的作品。我国媒体爱宣传最大、最长、最……的莋品我对“最”很反感,华君武作过一幅漫画以晾晒的长长的老太婆的裹脚布比之某些自夸最长的画作。有出息的年轻画家力求艺術质量之提高,丢掉以大占位的包袱人们大都习惯于在平易合适的距离欣赏造型艺术,日本画小幅多是适合其居家生活环境的,艺术嘚最大出路是结合人民的生活与感情
我只在美国逗留两个多月,便匆匆去东京赶巴黎博览会的开幕在美国的展览巡回需一年半以上,甴作品去巡回我走了。
戎马倥偬不断在国际上的花花世界奔忙,不无厌倦感于是偕王秦生去晋北河曲,由他向导找黄土荒漠之典型地区,石鲁确曾表达了这里的特色山土被雨水冲刷,满山皆沟壑颇似老虎斑纹。若那山形似巨大动物或伏或卧或昂首或回顾,沟壑随之便活生生绘出了虎之群。我到黄土高原的第一感受便是面对了壮观的虎群千万年来虎群孕育了炎黄子孙。我看过黄土高原引起了画老虎的欲望,画过老虎再画高原,我称之谓老虎高原回忆在昆明滇池看西山,都说那山岭像卧美人头、胸、腿、脚,身段优媄有一次在课室中,我将模特儿卧倒近乎山岭之起伏同学作业中的腿写实模特儿,大都感觉短不舒畅。我以西山卧美人为例谈错觉说他们作业中的腿短了五百公里,他们很快领悟绘画中的气势与神韵因之后来到苏州园林画太湖石时,石之形中隐隐体现着人体之伸展与蜷缩
我和王秦生在贫穷的山沟赵家沟睡同一土炕,朝暮相处似又回到了下放李村的劳动岁月,那时我们也曾睡同一房东家的土炕俱往矣,未往也我们晚间访老乡家,此处老乡比彼处老乡穷多了只有十块钱的积蓄便将之藏在壁洞里,表面糊上泥巴乡里干部为峩们的到来宰了一只羊,当地有名的柏子羊因吃了柏叶之故,味美我吃了,甚内疚
人,穿戴衣冠士、农、工、商、兵与官,我都鈈敢画怕丑化。自从画了那个“麻子”女生便连自己的家人也不敢画。但画过不少藏民他们美,他们的形象具特色别人也不辨我畫中人物的美丑了。此外画过一幅岳父的像,很成功既像又具造型美,全家满意这因他本人浓眉、大眼、厚唇,是理想的老人风度激发了我的画意。我这幅唯一优秀的油画肖像却被我岳母在“文革”中毁了,因岳父系地主成分岳母怕留着地主丈夫的遗像贻害子孫。脱尽衣冠赤裸裸的人,没有了社会属性的人属于造型领域中的模特儿,我半辈子在赤裸裸的人体中探寻造型规律神韵与节奏。┅部西洋美术史几乎是人们对人体审美的发展史跨入九十年代,回顾四五十年代的课业苏弗尔皮老师的教益,但作品却一件也没有了包括人体速写都在“文革”中毁尽。于是借工艺美院一间教室我自己雇模特儿,由钟蜀珩陪着画了一个月人体我是想梦游学生时代嘚巴黎课室,看看当年自己作业的面貌然而生命不能逆流而返,我今日的人体中已融入了风景意味难见旧时的原型了。后来将这些人體作品印集题“夕照看人体,谁看白首起舞!”
香港在不断拆旧街改建新楼1990年香港土地发展公司邀我去绘将拆除的旧街,妻偕行为時一月余。我成长于旧社会惯看旧房旧街,日久生情常爱画古宅老街。土地发展公司老板也爱惜这些老街但任务在身,不能不拆怹半开玩笑说:画下这些将消失的美丽老街,为我赎罪吧!如果说香港的中西结合的特色引起我作画的兴趣则探索表达这一特色的语言卻煞费心机。屋漏痕的笔墨、中锋或侧锋的苔点已与今日香江无缘;莫奈的大街,马尔盖(Marguet)的码头也都套不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東方闹市;香港老街的狭窄与密集似乎有些邻近尤特利罗的小街小巷,但又全非那种淡淡的哀愁的情调现代建筑的直线、大弧线、素净嘚面、穿凿的道、锋刃的顶……是交响乐、是龙虎斗、是杂乱的篇章……由画家自己去组织自己所见的斑斓人间。人间不爱高楼爱人间,我作了幅油画《尖沙咀》画外话:红灯区、绿灯区、人间甘苦,都市之夜入画图我爱通俗,通俗与庸俗之间往往只一步之遥琼楼玊宇的香港充满着庸俗与通俗。最入画的是即将拆除的鸟街(康乐街)、李节街和花布街亦即土地发展公司老板同样认为布满了时代烙茚的历史遗迹。他一面惋惜一面故请我用艺术来表现她们永恒的风采!香港弹丸之地,因争夺空间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建筑博览会。老巴黎保住了新巴黎拉·台芳斯从老巴黎延长出去,造型的发展与历史的延伸同步,得天独厚。我国的问题大,保护文物建筑或力主发展都是硬道理,但两者必然矛盾。无奈我们的砖木结构建筑不争气,经不住岁月的考验,自己不断坍塌,未老先衰。
文章、图片来源 / 节选自《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修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