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可以购买到瑶红女蜜呢?

“婆婆,婆婆!”不过五六岁光景,脑后曳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的女孩儿初生牛犊般兴冲冲地,从小院儿扎入屋内,边跑边一叠儿音地唤。她跑地飞快,乌黑的发辫飞扬,清水碧的荷边裙下两条细白的腿有如脆藕,轻巧地跳过高高的老门槛儿,脚尖点在沁染青苔的石砖上,一串儿清凌凌的跫音便回荡在屋里。

堂屋内,当中摆着的老红木桌旁,鸡翅木圈椅中栖着一位眉目柔和的妇人,正伛偻身子,低头专心缝补衣物。一双常年忙碌的手,肌肤皴裂,不复当年细嫩白皙,但依旧线条姣好,叫人依稀能揣测过去的盈盈模样。虽上了年岁,却不减灵巧,拈根绣花针,走线流利顺畅。即使只是寻常女红,生让她绣出几分成竹在胸、行云泼墨的快意来。不多时小褂已补好大半。她闻声停针,即抬头去寻那呼唤的来源,见小姑娘踉跄地往屋里冲,忙搁下手中活计起身,张开双臂去迎那欢快地飞来的蝶,面色柔柔,口中缓声应道,“哟—我的乖乖囝仔,莫急,莫急,当心跌着…婆在这里。”

女孩儿扑进妇人怀中,扬起汗涔涔的小脸儿,炯炯的瞳中烁着兴奋的光,奶声奶气的稚音中带着迫不及待,微微气喘,急于与她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婆!刚刚我看见院子里那棵樟树下站着一个小哥哥!他还朝我笑呢!”

妇人原本抚在女孩后背,为她顺气的手兀地一顿,唇畔噙着的笑也僵硬几分,小女孩未有察觉,仍滔滔道:“他浑身泛着绿色的光,像是故事里的精灵!”

“是吗?”妇人勉强牵动嘴角维持笑意,不露痕迹地掩饰着方才一瞬的恍惚。她故意用疑问的语调去逗引小姑娘继续说,也算顺势岔开话题,“囝仔还瞧见什么了?”

“嗯…那树上还落了一只画眉鸟,唧唧喳喳唱个不停。”小女孩歪头,似是费力地回想一阵,软软糯糯地继续道。

妇人珀色瞳仁中晃过须臾的侘傺,放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抖,碰落小褂,银针铛啷啷落地。她忙躬身去拾,掸净衣裳沾染的尘土。心神不宁的缘故,取针时指尖冷不防被刺了一下,一粒细小的血珠登时冒出。她轻嘶一声。小姑娘这时觉出婆婆不对劲,忙不迭跟着蹲下,小脑瓜凑过来,颇有些惴惴地问,“婆…你没事吧?”

“婆没事。”她胡乱揩掉血迹,抬头对孩子堪堪扯了个笑,轻声哄道,“乖囝先去院里玩,婆缝完褂子就去找你,好不好?”

“好。”孩童乌溜溜的瞳里仍盛满不解。但她小心觑着婆婆霎时怍然的面庞,懂事地把涌到嘴边的疑惑咽下,乖顺应道。

妇人揉一揉小女孩的发顶,眼中慈爱满溢,“去吧。”尔后浅笑着目送她蹦跳着离开。视线一路随着小姑娘的身影来到院内,不期然扫到院角那棵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的香樟,定定看了半晌,绞紧手中的褂子,哀哀地、长叹一声。

她将攥得皱巴巴的褂子随手搁在案上,踱向后堂。穿过月亮门,进了另一重院子。推开厢房木门,门扉吱呀呀地长吟,日光骤然闯入,惊起不少屋内栖着的灰尘。它们受惊,四下无章逃窜,迎面扑来。她猝不及防地呛咳几下,以手掩面,待眼睛适应屋内的昏暗后,试探地踏了几步。待行至床前,她登时卸去力道,颓然坐下,不知想起什么,一个人愣怔着呆坐良久,方大梦初醒似的,缓慢从床上雕花小柜里摸出一方小小的樟木匣子。时岁的打磨和经年的摩挲使它表面的绛色呈现出莹润光泽,边角一层厚厚的包浆。桐油和樟香交织、发酵,散发出独特香氛。她将木匣捧在手里,却抖索地几近要失手把它摔下去。她阖目,眼内不知何时蓄积的清泪沿着颊畔淅沥而落。

她深深吐息,强行抚平万千起伏心绪。但触及盒上锁舌时,指尖簌簌地颤,如此反复几次欲按,都因滑腻的汗错开。时隔已久,她仍无法释然地迈出这一步。

但该来的如何都摆脱不掉。“咔”地一声,盒盖弹开,露出内里。一块素白的丝绢静静躺着,右下角绣着几片碧叶,栩栩如生,几可乱真。只是有些突兀地,它上面托着一小截枯枝,树皮失去了根部的滋养变得干枯褶皱。树梢尖儿原本生发的叶片已然脱落,失水薄脆,散在那绣花图样旁,被衬的愈发萧瑟可怜。

她轻柔地、疼惜地执起那段枯枝,以无言目光,近乎痴迷地一寸寸吻遍枝身。眼前所见仿佛并非败叶残枝,而是生机勃勃、繁茂浓绿的树荫,微风拂过,沙沙作响。犹如当年,他声嗓温润,蜜蜜唤她——“花辞。”

妇人扶盒的手失了准,盒盖蓦然无了支撑,“啪”地合上。一声惊醒梦中人,回首却是百年身。

枯枝回春,万物生长。大片的、蓬勃的碧色渲染铺陈,她迷失在溯回往昔的逆旅中,却始终紧握手中树枝,树皮上凹凸不平的纹理与指印寸寸贴合、相融,要融进骨血似的。它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她不致全然惘失的救赎。

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她忆起自家小院中那棵被草草伐去的香樟,徒留凄惶的树桩,张着迷茫的口,无声地向她控诉。她走近,侧耳去听那低泣、用手去抚它的年轮。指尖游移,沿圆周一圈圈地划,参差木刺割开皮肉,留下浅淡的血痕。她在这一圈圈的轮回中目眩。恍惚间,眼前树桩不复,赫然立着的是现在院内枝叶扶苏的香樟。她茫茫然收回隐隐作痛的指,昂首去看。炽亮的日光穿林拂叶,细碎地撒下,映入眼帘变作耀目光斑。她眯起眼,眼泪就又断了线地成串淌下。泪眼迷蒙间,樟叶的碧色如水粉颜料般,遇水后融在一处,憧憧地洇染开去。耳畔传来阵阵孩童清脆的欢声笑语,女孩娇俏,男孩顽皮。辨不清是昨日还是今朝。

风过处,叶声飒飒。一朝入梦,情回半生。

“早哇,花师傅。忙着呢?”隔壁的张婆子大清早的起来拾掇院子、莳弄花草。她佝偻着坐在小木凳上,就着肩上搭着的汗巾蘸去额角的汗,略一抬眼,目色轻易地越过低矮的泥墙,把花木匠的举动尽收眼底。

“诶,早哇张婆婆。”花木匠停住,双手交搭在铲土的锹上,瓮声瓮气地回道,“可不是,昨儿我家那口子生了个囡儿,欢喜得紧,一夜没咋合眼。今儿一早刚鸡叫就催我起来把樟树种下呢。”他向躺在一旁的树苗努努嘴,“我特意向邻村的花匠讨来的。”

“哟,恭喜恭喜哇——女娃儿好呀,贴心着呢。”张婆婆听明白原由,一张枣核似的脸突然生动丰润起来,喜上眉梢,“花师傅以后有福享咯。”

“承您吉言啦。”花木匠咧嘴笑着道了谢,复拿起铁锹深铲一下,半方土被扬到一旁。

“囡儿可起名了?”张婆婆热切地向邻家倾着伛偻的身子,全然忘了自己近前摆着的那株凤仙,木凳腿一扫,将浇水的葫芦瓢打翻,清水汩汩淌开去。她却顾不得许多,只一心追问道。

“嗐。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向咱村的秀才讨好名儿了,男名女名各备着呢。这不是得了个囡儿嘛,就叫‘花辞’啦。听那秀才说,还是从某句诗里化过来的哇?”花木匠边忙着刨坑,边吭哧吭哧地费力答道。说到最后要紧处却卡壳了,愣是想不起那秀才当时摇头晃脑吟的诗句是什么。不过不重要,他腾出手狠狠抹一把淋漓的汗,我囝仔的名儿听着就有文化。“哦——好名字呀,好名字。光听这名,囡儿以后就好命呢。”张婆婆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也参不透其中玄妙,只连声附赞。

“嗐。女孩子嘛,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将来长大许个好婆家。”花木匠见土辟的差不多,将铁锹放在一旁,取过树苗,放在土坑正当中,开始培土。

“错不了!你和媳妇都生得好,囡儿也会是一顶一的美人呐。”张婆婆丝毫不吝夸赞,虽与那婴孩未曾谋面,但一口咬准她的美貌,顺带预言未来,“一会儿我去你家里瞧瞧。你说巧不巧,昨儿我家母鸡刚下了一窝蛋,拿去给你媳妇补身子用正好。”说干就干,她拍净手上、褂上沾的泥土,即刻兴冲冲地起身往屋里去。那仗势,倒像是她家女儿得了孩子。

“谢谢您啊,张婆婆!”花木匠忙于把土填瓷实。待再抬头,隔壁院儿里已无老太太的踪影。只能扯着脖子扬声谢过。

花木匠喊完,手上活计也基本完成。这才有空细细品咂从昨晚到今晨发生的一系列事。想着他手忙脚乱地把襁褓抱在怀里,低头去看初生婴仔粉嫩的小脸儿,五官还暂且难辨美丑,只因她一味地皱作一团,猫儿叫似的嚎哭。“啊哟。”产婆调笑道,“这囡娃儿人小脾气可不小。怎么着,你爹抱你你还不乐意啦?”一番话把无措的他和虚弱的妻子都逗笑了,不大的屋内充斥欢快。再回味方才与张婆的对话,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涌来的赞美让他心里美滋滋的,甚至有些昏昏然,竟傻站在新栽的树旁,不自知地低低憨笑出声。

时岁流转,转眼七八年过去。院内樟树从弱不禁风的树苗长成可以遮风挡雨的成树,树身渐渐粗壮,枝叶无人拘束,尽情向四方舒展。不知不觉间,夏天时也自成一方阴凉供人消暑,亭亭如盖。

花家的小女儿也从嗷嗷待哺的婴孩变作蹦跳活泼的稚童。倒真应了她的姓,七八岁的小姑娘花似的,虽未长成,但已出落的水灵。面皮白净,五官清秀,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招人得紧。眸内狡黠未退,伶俐有余。美目娇柔,初现将时顾盼流转的模样。

且不说花家夫妇打心眼里疼惜爱怜自家丫头,隔壁的张婆婆更是喜欢她喜欢得紧,三天两头往邻院跑。来了也不空手,不是往花辞手里塞糕饼零嘴就是带几件碎花衣裙、红头绳什么的。不缺父母疼爱,又有他人关怀,直把小丫头喂得皙白圆润,羊脂白玉似的。花辞模样生得俊俏,又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好看。不少人家只待几年后派媒人上门说亲。

 旁人眼中千宠万爱的小丫头,却也有自己的烦恼。平日里阿娘把她拘在身边,许她自由玩耍的时候少得可怜。更别说出院去见识外面世界了。每天不是要学女红、照院里一朵花绣来绣去,就是要浆衣物、打猪草、喂鸡鸭、扫场院之类的杂活。

倒不是花母严苛,只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花家虽不至贫穷,但总归不算富裕。花木匠一年到头接不了几件大活,平常帮乡里乡亲打个小工件小玩意的,也收不了多少钱。她一个妇道人家,只能带着女儿在家多做些活计贴补。再者,夫妇俩就算再宠爱女儿,花辞终归是个姑娘家,不便成日里抛头露面。他们小家小户,养不出大家闺秀,总希望自家女儿能轮得上小家碧玉。放任她出去疯玩瞎闹于此无甚助益,还是养在深闺更安稳些,还能磨一磨花辞惯来飞扬的性子。

理虽这么讲,但做母亲的总是于心不忍。花母晾衣服时看见自家女儿乖巧地坐在花圃边,一针一线绣得认真,不时抬头,仔细瞧盛放的芍药,再垂首继续绣。那双清润小手持针线上下翻飞,灵巧非常。她叹口气,却没说什么,只在下襟抹抹手上水渍,把晾衣绳上的堆叠衣物一一摊平。

不过花辞自有解闷的妙计。院子虽小,孩童用好奇的眼光寸寸丈量,总能挖掘出别样乐趣。绣花一绣便是几个时辰,不得不坐在花圃边。她就边绣边悄悄地给每朵花起名,这朵开的正盛的叫甜儿,叫那朵含羞待放的叫蕊儿…林林总总,她总要挑出最好看的一朵,以自己名字冠之。趁花母不注意,还要采朵别在耳上,扮起新娘子——前不久花母带她吃席,她在杂乱的人群中匆匆瞥到身着大红罗裙、云髻高梳、描眉打鬓的美嫁娘。自此她小小的心中便对美有了具象切实的概念,甚至开始憧憬和期许,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她那样,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除却诸如扑蝶、与鸡鸭鱼虫对话、采不知名甜果吃等来打发时间,她最属意的还是和院角的香樟树待在一起。她张开双臂,堪堪环住树干。脸颊贴在树身,香樟独有的幽然沉香便萦绕鼻息。花辞最喜欢在做活疲惫的间隙跑来树下小憩,或环抱或倚靠,听风过枝叶的簌簌沙沙,听偶尔落在枝头那只画眉歌喉宛转。只消片刻,倦怠和烦闷通通不翼而飞。她发自内心地对它有着天然的亲近与喜爱。

从她记事起,这株香樟就立在墙隅,无言地陪她度过许多寒暑春秋。深闺寂寞,她又束在院里不得出,故此较同龄人失去很多乐趣,亦无玩伴。闷得实在委屈,或有情绪,便向樟树倾诉。小女娃煞有介事地背手,绕着树打转,口里碎碎念叨最近开心或烦恼的事。说到兴起,或眉飞色舞,或跺脚擂手。樟树是她的密友兼出气筒,高兴时和它拍手打掌;气闷时捶它两拳,也不用担心被反击。久而久之,她和它的维系愈发紧密。

阿娘说过,万物有灵。花辞想,她和它冥冥间真的心性相通吧。于是,秉着这样的心念,她在某个清风明月夜与他不期而遇。

是夜,风朗气清,皓月当空。是江南梅雨季里难得的好天气。因着连绵阴雨,花辞数日窝在屋内,无趣到要生芽了。终于逮到无雨的清夜,趁父母睡熟,蹑手蹑脚跑出屋来。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去看望她的老朋友。

夜色深重,但不妨碍她把樟树从头到尾看得仔细。也许是错觉,几日不见,她的朋友身姿似乎更伟岸些,枝叶蓬勃。应该是受雨水滋润的缘故。特有的香馨沾染水汽,清新更甚,沁人心脾。她深深为之陶醉,合上眼,情不自禁地张臂去拥它,不顾树身未干的水痕。

可触及的并非印象中粗糙树干,而是一个软软的、清冷的躯体。她一惊,退开半步,入眼的是个周身萦泛绿芒的男孩。月华叫枝叶打散,泼墨般淌他半身。点漆瞳灼灼,稍长的发以几根青藤束在脑后,耳垂上坠片樟树叶,苍翠的绸质长衫流水似的垂至脚面。他周身的细碎光华淡淡飞舞,有如萤火。

“你…你是谁?”花辞磕磕巴巴地问,心儿像受惊的小兔,砰砰直跳。她从未在院里见过他,又值深夜,来人不知善恶。她警铃大作,垂在身侧的手捏紧衣摆。脚尖不着痕迹地踮起,随时预备逃开。

“我叫瑶人。是樟树木灵。”但来者出乎意料地温和,他开口,环佩相击般的清越。顿时驱散不安。

“木……木灵?”花辞觉着短时间受到的惊吓和冲击过多,自己的磕巴一时半会解不开。顾不上危险与否,稚子的好奇心作祟,她松下紧绷的弦,追问道,“那是什么?”

“樟树汲取天灵地粹,生发灵识。具象成人。”花辞听来如此拗口难解的词句,被他娓娓道来。末了,怕自己说的生涩,男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又缀上一句,“就是…山野精怪。”

“精怪?”果不其然,对面的小女孩歪头想了会儿,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之后才恍然大悟地嚷起来,“啊!我想起来了,阿娘给我讲话本故事,提过这个词!”声音却渐弱,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与试探,“那…你会吃人么?”

瑶人没绷住,为着小女娃儿的单纯质朴噗嗤一声笑出来,忙辩白道,“不吃不吃,我只喝水。雨水、露水、井水。如果愿意给我培点肥,那就更好啦。”他扳着手指细数,尔后对她展颜一笑。“喔——”花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颗怦然的心跳回肚子里,幸好幸好,小哥哥不吃人。不过定神细瞧瞧,他看起来五官清俊,与话本中凶神恶煞的鬼面獠牙的确大不相同…花辞手扶胸口,偷眼打量,悄悄咽口唾沫。他的确是美的,不同凡俗的出尘之美。像尊夜露打湿的玉观音,误入世俗的谪仙人。她彼时年幼,尚不知如何形容,只打心眼里单纯地认为他美,惊艳到超过那日看见的新嫁娘。 美的吸引战胜了原先的恐惧,她不由想要靠近、触摸、感受他。

瑶人讷讷,揉揉鼻尖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头次化形,就被个小丫头误打误撞地拥住。不谙人事的木灵一时也有些发赧,干脆做缩头乌龟,谨言慎行。

两人相对无话,但闻草丛中断续传来蛐蛐儿的夜鸣,间或塘里蛙声一片。月轮不知何时隐入云中,似乎也为这场面臊羞了,藏起来。

“太晚了。我得回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静默片刻,花辞惊觉夜色已深,忙向他挥手道别。瑶人还未缓过神,愣怔地循声望去,那小丫头早已跑出几丈远。可再一眨眼,她又咚咚跑回几步,急急道,“我叫花辞。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他摇摇头,旋即点头,“白天不行。晚上可以。”

“那好。”名叫花辞的小丫头了然颔首,“那…明晚见?”她再度冲他摆摆手,这次却是郑而重之地,“我等你哦。”

“嗯,一定。”他稀里糊涂和她订下约。彼时不知,为了践行这个承诺,他将终其一生。

自打结识只在夜间出没的樟树木灵,花辞白日里打瞌睡的次数日渐增多。有时绣着花就垂首不动了,再细一瞧,嗬,睡得香甜呢。花母不解,却也从小女儿身上瞧不出端倪。半夜偶尔去偏房查看,只见她安然酣睡,并无异样。

“我瞧着最近辞儿有点古怪。”某日,花母向来串门的张婆婆悄声耳语道,“这丫头白天总打瞌睡。半夜我去看过,可又睡得好好地…莫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花辞逮空,倚在树根悠哉地翻花绳。张婆婆端详片刻,对花母道:“我看没什么大问题。倒是囡仔比以往更活泼点,小脸红扑扑,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啦。小孩子嘛,夜里可能贪玩睡得晚些。你也不该看得那么紧。”

花母听张婆婆这样讲,不好再说什么。看女儿的确无碍,半睁只眼闭只眼地任她去了。花辞机灵,察觉母亲的默许,就这样维系着和瑶人的交往。想和他交朋友可不容易,小丫头颇气鼓地嘟起嘴,要学猫儿昼伏夜出呢。不过瑶人脾性温和,遇上她娇蛮无理的小性子也统统照单全收。虽然大多数时候木讷寡言,但总会耐心倾听,不错过她讲的一字一句。听她欣悦时的滔滔,也听她烦闷时的苦水。花辞偶有兴起作弄他,他也只是抿唇无奈地笑笑,目光温柔宠溺,像宽厚的哥哥看着恶作剧的顽劣妹妹。眸里的爱意几欲满溢。

她有了充当玩伴和知心朋友的瑶人,原本枯燥无味的生活登时润色不少。院墙不再是束缚她的牢笼,而是保护欢愉不至外逸的屏障。他的存在是只有她知晓的秘密,彼此共享喜怒哀乐,独有的心照不宣和默契不足为外人道。以致多年后回想幼时光景,她亦深觉,此等体验究其一生难能再有。唯有在与他相遇后,她的生活,乃至生命才真正被赋予活力、意义。她不再懵懵然度日,心中开始渐渐充斥希望和期许。那是他以命中奔腾的、壮丽的碧色,为她染出的春日胜景。

于是在这方不大的院落中,上演着一人一灵偶然邂逅、相识的故事。他们便如此相伴着度过许多春秋。平和温暖的日子不紧不慢地淌,看似永远没有尽头。一打眼,花辞到了娉婷袅娜的豆蔻年纪,眉眼愈发姝丽标致,顾盼神飞。瑶人也随着樟树逐年的生长而拔节,长成清隽俊逸的少年。

二人的亲密并未受到时节流逝的影响,不减反增。花辞每夜前来与他相会、倾诉衷肠已成惯例,雷动不动,风雨无阻。只是谈话时不似儿时坦荡荡无挂念,免不了遮掩。毕竟人中能看见木灵的已是少数,她又身在妙龄,深夜不宿,反站在院里,凭空自言自语。莫说落在旁人眼里要惊出身冷汗,被有心人听去更是不知要如何编排。

这天,花辞从屋里一路蹦跳着出来,举着绣圈朝他炫耀,意在求得夸赞:“瑶人哥哥!你瞧,我这芍药绣的好不好看?”

他摸透她的小心思,顺遂她愿,温言道,“当然好看。辞儿的绣工一等一的好。”

“那是当然。我的针脚又细又匀,十里八村都挑不出这么好的手艺。”花辞被夸的飘飘然,连带嘴上也硬气起来。不光嘴里说着,手上还要比划着,佯做针线翻飞的姿态,“现在他们可是排着长队要买我绣的玩意呢——”她刻意拉长声调,指尖抚弄琴弦般,款款掠过绣面。

“好极了。”瑶人拍掌道。他是由衷替她高兴。当初脸蛋还没绣圈大的小丫头,现今长成大姑娘了。更不用说刺绣的手艺愈发精进。他惊喜于她的每一处细微变化、每一个成就,也乐于去维护小姑娘娇敏的心思。“诶,话说我给别人绣过这么多东西,还没给你绣过什么呢。”花辞突发奇想,又在他身上动起脑筋,扯住他袖子来回摇晃,“我给你绣个帕子吧!想绣点什么花样?你尽管说,我保准儿给你绣的真真儿的。”她拍拍自己胸脯,豪迈地夸下海口。

“给我绣什么。我也用不着。还是不占花绣娘宝贵时间啦。”他温和地笑,揉揉她发顶。

“诶呀,你这人怎么这样!”花辞耍起小性子,跺跺脚,娇嗔道。她巴巴地央他,一口软糯吴音磨得人骨酥筋软,“你就说一个嘛——”

“嗯……”他被磨得没法,勉为其难地应下。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不如绣几片香樟叶?”

“唔…花嘛,我是从小绣到大。不过这绿叶绣着倒是第一次。”花辞听闻,骄矜地撇撇嘴,“你小子三生有幸。本姑娘赏脸,给你绣一次试试看。”

“好。”瑶人宠溺地替她理顺甫一因蹦跳而凌乱的额发,又用指尖轻轻揩去她鼻尖的沁着的汗珠,连带刮了一记,“我等着绣工天下第一的辞儿绣出最漂亮的叶子来。”

花辞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微微骇到,但也略带忸怩地消受了,皱皱鼻子,朝他做了个鬼脸,轻巧地跑开。

花辞挎着小篮,满载而归。难得阿娘宽容,许她去集市上采买中秋过节的物什。她满心欢喜,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暗自想着到了晚上要好好和瑶人讲讲市集的热闹,卖弄一番;还有...她精心为他备着的中秋礼物。她被自己臊红了脸,甩甩头丢掉那些奇旖想法,脚下却加紧步子往家去。只是刚刚迈进自家院里,她便敏锐地嗅到弥漫着的不同寻常的氛围。姑娘的明眸扫视几个来回,看见堂屋里人影憧憧,言语声一波高过一波,间有妇女们窃窃笑音。她心下不解,紧了紧滑落到臂弯的篮子,理清脸上黏着的发,抬脚往屋里去。

哪知甫一进屋,就被几个爽朗的妇人团团围住,亲热地与她攀谈。左边的拉起花辞的手,反反复复地打量,口中啧啧叹道:“哟,花家的小女儿出落得愈发标致啦。十村八店都挑不出来一个这样的哦。”右边的也搭上她的肩,捏一把小巧的骨,突如其来的发难叫她瑟缩一下:“可不是,模样生的好还不算,再瞧瞧这身量,真苗条。”

花辞尚蒙在鼓中,被这场景吓住,更是不知所措。唯有抓紧篮子,赔着笑脸,同时目光切切,急急在屋内打转,寻她母亲。花母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嘴角噙笑,悠悠端着茶盏。四周亦围坐三两妇子,和她不知谈些什么。她只知母亲高兴得很。素来唇角平平无甚波动的人,今日那唇角都赛过城隍庙的飞檐,翘起几丈高。耳边嘈嘈,那些妇人不吝赞美,且自来熟得很,硬拉着晕晕乎乎的花辞东扯西说。她挣不开,只能守礼地陪着说笑。蓦地她耳尖一动,精准地从花母方向捕捉到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薄家对花辞心甜得紧,希望您能考虑考虑。”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霎时明白今日母亲难得的喜悦和家里不同寻常的喧闹。原是为她说亲。她面上笑意再也维系不住,臂上篮筐滑落,骨碌碌在地上转圈,里面物件散落一地。缠在她身边的妇人察觉不对,渐次歇了声息,略带胆怯地看她。花辞周身发冷,一张小脸儿煞白,已想不得其他了,直挺挺杵到花母跟前,艰难地开口问道:“阿娘,这是怎么回事。”

“诶唷。”搭腔的却不是花母,而是方才说出那骇人言语的妇人,“花丫头是高兴傻了不是?好些户翘脚等着今天呢,派媒人来给你说亲呀。”一旁的花母不语,垂目,用杯盖撇去茶沫。

但花辞看得明白她唇畔笑意,难以置信地再度发问,声线克制不住的抖:“真的吗,阿娘?”

“有什么真的假的。”花母饮下茶,终于抬首看向女儿。将杯盏搁在案上,一锤定音,“你也到了年龄。是时候考虑亲事了。”

花辞哑住,却似吞了块黄连,丝丝缕缕的苦顺着食道爬到胃里,激得她几欲作呕。所有的欣喜欢快被上翻的胃液胆汁侵蚀,眼角沁出泪来。

她不知母亲是如何将那些媒人打发走的,自己又是怎么一副表情站在院门送客。唯觉剩下的半天浑浑噩噩,连团圆饭都觉食不下咽,索然无味。便早早向父母道过贺,拾掇好自己那副碗筷就回屋歇下。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忽地想起今夜是中秋夜,又未赴会,忙从床上爬起,火急火燎地披上衣服,蹬上鞋就往院里跑。

果不其然, 瑶人在那里静静立着等待。见她急匆匆跑来,向前迎了几步,连连柔声道:“莫急。我在这儿。”

花辞闷头扎进他清冷怀里,眼眶发热,又要落下泪来。但她瘪瘪嘴,把哽咽藏好,起身强作笑颜道,“今儿是团圆夜,急着与你团圆。”

“日日都能见呢。每天都是团圆。”他宠溺地笑。那笑映入花辞眼里,格外刺目。她不忍直视他炽热温柔的视线,不再作声,拉住他往树下去。

这天余下的夜里,她出奇的安静,小口咬着月饼,执意要牵瑶人的手,与他肩挨肩地靠在树干。那轮挂在天幕的圆月洇开饴糖似的光晕,舌尖裹满桂糖的清甜。她突然口齿含糊地问,“你会离开这里吗?”

他举着她掰给他的半块月饼,并不吃,只放到鼻前深深一嗅,隐约的甜香。他摇摇头,“不会。我的根在这里,想走也走不了。” 他拿空着的手拍一拍粗壮的树身,“树在我在。”

“这样啊…”她鼓着腮,安静地咀嚼了会儿,细细地想他的话。待琢磨透机巧,倏地停住,手里吃到一半的月饼丢到旁边,嘴边碎屑也顾不得擦,急急探身过去,美目中尽是惊诧和惶惶,“那…要是树没了呢?”

瑶人没答,一如既往地默然。他不动声色地替她擦去饼渣,而后偏开头,似乎这样就能避开她的诘问一样。但花辞不许。小丫头忽然生了好大气力,硬扳着人的肩膀把他转回来。好巧不巧,他回首即撞进她珀色瞳仁去——其中焦急不言自明,“说呀!”花辞催道,只恨自己不能撬开他紧闭的唇舌。

“我…”他面对那样一双清澈的眸子,忽然不忍再说下去,声音渐低。

但下一秒他就看见她清凌凌的眸里层云浸染,茫茫的雾气汹涌而至,将他淹没。

他的心在一片慌乱中被揪起似的,坠坠地疼。他忙扯起衣袖去拭她的泪,却越抹越多。女孩的泪扑簌簌落在苍翠的绸上,洇晕成大团的深色。“你说不说!”她再开口叱他,已带着浓重的哭腔。她迫切想要得到他的答案,即使、即使不尽人意。但也要他说出来才作数。

“树在我在。”他亦浸在她苦咸的泪水中,几度开口皆不得言。连嗓子都嘶哑,嗫嚅着重复前半句,避无可避地补上后半句,“树亡我亡。”

腻在舌根的桂糖登时失了味道。花辞闻言周身剧烈地一抖,跌坐回去。额发散落,鼻翼翕动。煞白的唇瓣颤动着,话未出口,大颗泪滴已噼啪砸落。打湿衣衫,亦湿漉他的心。

她不语,瑶人亦不言,两人呆坐相望。花辞的泪淌个不停,夜露般清清冷冷,溅在树根草叶上。可如此这般,竟是一丝啜泣抽噎都无。静默地哭了半晌,她胡乱用手背抹去泪水,眼圈红红,从上身小衫兜内翻出方素帕,丢在瑶人身上。随后以手捂口,掩去喉间将出的哭音,扯步跑远。

瑶人机械地拾起手帕,颤着手巍巍地展开来——只见右下角几片碧叶吐绿。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金画眉扑棱着翅膀落到树梢,冷不防开口,却是婉丽女声:“瑶人,切莫动情。今夜天雷将至,万不可出差。”

“我知。”他弓着身子,额发散落,眉目隐在阴影里,辨不清情绪。画眉提点至此,不便多言,于是敛声,静立梢头。

又过良久,他攥紧手中素帕,嘶哑道,似叹似喟,“你不知,她待我...用情极深。”

人世八苦,最难即是爱别离。

苍穹黢寂,乌云层叠倾轧,染作云山。重峦叠嶂,隐去月轮。远处隐有隆隆雷鸣,排山倒海而来。

他将那帕子捂在心口,微阖双目——

“昨晚那雷骇人得紧哦——”次日,张婆婆来家里和花母扯家常。顺手搬来板凳,俩人在院里边唠边做起针线活。说到昨日的雷,她仍心有余悸地抚上胸口,“你听说了没?咱村的周铁匠家被雷擦了屋檐,生劈个角下来。他家媳妇吓得不轻,今早去请郎中来家里看呢。”

“是哦?我家屋子倒是没事,但樟树遭了雷,劈得半焦。”花母讶异,顿了半晌才把针举到眼前,将线穿引过去,“孩他爹今早起来还念叨着,说这树被劈成这样,怕是缓不过来。唉,辞儿的木箱子怕是得另找木材了。”

“树死了不要紧,人没事就好嘛。花师傅就是做这门活的,那里还寻不到块木头做箱子啦。”张婆婆宽慰她道,“再说,和薄家的亲事刚定下,离辞儿出门子还有几年光景呢,不急不急。”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觉着心里头不踏实。”花母心有惴惴,目光落在焦黑的树干上,叹道,“亲事才说下不几天,家里就遭雷。总有哪里不妥当似的。”

“宽心宽心。有什么不顺意的,也叫这树挡了去啦。”张婆婆拍拍她。俩人无言,低头忙着手上功夫。

花母这厢忧心,花辞那厢亦是忡忡。后半夜不知缘何,兀地风雨大作,雷声阵阵。一个炸雷劈在院内,不偏不倚正落在香樟上。她惊醒,一个骨碌爬下床,推开木门,只见院内火光冲天——香樟半数浸在火舌中。她愣在当场,震惊模糊了神识。直至嗅到焦味,她麻木的意识才再度苏醒。此时花家夫妇亦被惊起,冲到院中。一家人忙提水灭火。忙活到长庚星起,方浇熄明火。事后,她抚着烧焦的树干默默落泪,花父花母见此情景也叹息不已。

不知樟树遭了昨夜的难,瑶人是否受牵连。他会不会受伤?如果受伤,重不重?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焦急地等待夜幕降临,心中既担忧,又怕真见了面,若是实打实见着他伤于心不忍。心下五味杂陈。

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她偷溜出屋,跑到香樟近前,却没见着瑶人,反有只画眉鸟停在焦木上。它见了她主动开腔,不是啁啾,而是人语,冷冰冰的女声,“你就是花辞?”虽是疑问,但语气中透着不容置喙。

“是。”她警觉地向后退开几步,“你是?”

“我是宛歌,瑶人的朋友。今天来是告诉你,以后晚上你不必来找他了。他不想见你。”画眉慢条斯理道,语毕昂起鸟喙,黑豆似的眼饱含愤恨地刮她一眼。

“为什么?!”花辞顿时急了,大声质问它道,“我不信,他不会不想见我。”嚷到最后,莫名染上哭腔,声息渐弱。“你会害死他的。”它蓦地幻化人形,是个身披澄黄织羽、眉眼冷冽的女子,她凤目稍吊,冷冷道,“人灵相恋,有悖天道。他遭了雷劫,已是元气大伤,奄奄一息。”

她跷着脚坐在树梢上,身子微微前倾,薄唇中吐出的字句个个割在她心上,“你想让他灵识尽散,灰飞烟灭吗?”

花辞怔住,无言以对。半晌,她眼睫瑟瑟,凄惶一笑,泪应和着淌下,颊畔笑涡儿被泪盈润,她哽咽道,“好。那就不必再见了。”

她背身即走,两根长辫子甩开决然的弧度,永不回头的决然。自此时起,她失去青杉之交,失去竹马之谊。连带那点暧昧朦胧的心火亦冰冷的彻底。她还未来得及辨明心意,道清情思,一切已被无妄的雷火无情吞噬。可就算如此,她不甘,她意难平。她多想、多想再看他一眼,亲眼看到他安然无恙,她才能全然放下,转身离开。

她走的太急太快,又溺在悲恸中,未曾察觉,那焦木后黯淡的、不起眼的绿芒,还有微露的一角苍翠。他遭雷火重伤,遍体鳞伤,本无站立的力气。隐在树后,只得以手支撑,方勉强立得稳。他清隽面皮不复,右眼下一道血淋淋的可怖伤口,是火舌舔舐的遗迹。泠泠的泪浸湿面庞,伤口遇咸水,钻心的痛,他浑然不觉,见她急急奔开的身影,唯觉胸口被人剖开,掘去心脏,泛着飕飕的凉。

自那日起,花辞再未在夜晚,怀着怦然的心,悄俏摸出屋,去赴一个奇旖梦幻的约。她终于遂花母心愿,收心敛性,日日窝在屋内,老实地做待嫁的新娘。她木然看着众人上门道贺,花母和张婆婆等欢天喜地地张罗她的婚礼。冷眼旁观,仿佛局外人。如此时节飞逝,不觉已是第二年头春。

再道那花家的香樟遭雷劈灼,已成半截死木。谁料第二年年初枯木逢春,枝叶吐绿。人人皆道是个好兆头,花家女儿今年成亲正承了吉祥。花家夫妇听言更是欢喜,张罗地愈发起劲。

她从半掩的屋门中朝外觑去,院隅香樟果如传言,再度回生。她唇角浮起浅淡的笑意,垂眼不再看,但心念已动,不由人愿。她又念起那点苍翠、当风飘然的衣袂和抚在发顶的冰凉指尖。

风月痛饮,不必再念。风尘故识,不必再会。 08.

“当年我见着辞儿,还是个小奶娃呢。这说着,出阁的日子就快到了。”张婆婆同花家一家三口闲坐在院中樟树树荫下,慢悠悠地摇着蒲扇,微眯着眼,慨道,“过得可真快啊。”

“可不是。我家囡儿一晃儿都成大姑娘了。”花母甚是欣慰地将自家女儿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目光中满是爱怜与不舍,“过些时候,可要嫁到别人家去咯。”说着竟声带哽咽,抹起眼泪。

“嗨。喜事一桩,你哭什么呢。”花木匠最见不得她哭哭啼啼,于是清清嗓子道,“这还没到日子呢。要到了那天,眼泪不得淌成河?”

“就是。你哭什么嘛。”张婆婆笑打她一下,有意岔开话题,偏头问道,“花师傅,给辞儿的木箱打好没有哇?马上就能派上用场啦。”

“还没呢。正预备着。”花师傅这腔还没搭完,哪知原本乖巧无言坐在一旁的花辞“腾”地一下站起来反抗道:“阿爹!我不要樟木箱!我也用不着那个,咱家哪有那么多嫁妆陪给我?”她急得直跺脚,两根长长的麻花辫一甩,负气地背过身,“那树长得好好的,做什么砍掉。我就要走了,让它替我陪着你们不好嘛。”

“傻丫头。”花母笑着嗔怪道,“都要出门子的姑娘了,怎么还说这种傻话?咱家不富裕不假,但也不至于连嫁妆都陪不起。再说了,我们要那树干什么?还不是给你预备的?”

“是啊。”吧嗒着水烟袋的花木匠亦抬起头,烟袋锅在青砖上狠磕一声,像是就此定论,不容置疑,“这树长了十几年,也算长成了。虽说先前遭了雷,但大难不死,是个好兆头。现在正好拿来给你打个木箱子嘛。”

“你们…你们不懂!诶呀不和你们说了!” 花辞越听越急,琥珀似的招子已蒙上水雾。她不安地踱来踱去。见父母态度坚决,难以撼动,她回身扑到张婆婆跟前央道,“婆,求您,别让他们砍那棵树好不好?”她是叫张婆婆从小看到大的,婆婆最疼她,不会不应。有婆婆从中周旋,或许能求得回圜余地

“哟。我们辞儿都快出嫁的人了,还舍不得那棵树呐。”张婆婆只是笑吟吟地抚了抚她的发顶,“你爹种树就是为了今天给你打个木箱子盛嫁妆。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呀。”

花辞揪在她衣摆的指骤然脱力,颓颓瘫坐在地,只觉一个惊雷炸在耳畔,天旋地转,目眩头晕。 

最终,她再三哀求,求来的不过是花父为安抚女儿情绪而做出的小小让步:不打规格大的樟木箱,换作制成木匣。她听到这个不能称之为改变的改变,木木笑了几声。她知以她之力,断然拗不过父母之言。她亦知,父母此举是要她清空内心杂念,斩断过往,了无牵挂地远嫁他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无论幼时给予她多少宠爱,到头来她终究是娘家的外姓人。

她记得瑶人说过,树在灵在,树亡灵亡。即使已和他断了往来,但余情又怎是一时半会断得清的。花辞昂头,目光所及,夏日将近,樟树枝叶繁茂,可以想见不多时又是茵茵可人。这棵树是他和她最后的维系,也是过往那段无忧时光唯一的见证者。如今要她远嫁,又要她与过去彻底一刀两断。年轻的新嫁娘悲从中来,跪倒在树下,十指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瑶人匿着声息,隐去身形,在她近侧,看她失声痛哭,呜咽不已。他伸手,想再如既往地抚一抚她的发顶。但悬在半空良久,最终缓缓敛进袖口,微颤着垂在身畔。

他的辞儿,已作他人妇,今后会有另一个人替他慰她护她,陪她度过余生。她亦会为那个人洗手作羹汤,点灯缝衣裳。绣的不再是几片碧叶,而是和美的鸳鸯,偎在郎君心口。过几年他们也许会养育一个和她一般、甜美的花骨朵儿似的女儿。他们也会为她在院内栽株香樟,执手共立树前,含笑看它、看着小女儿一日日长大。他的辞儿将和如意人相伴,直至含饴弄孙的天年...瑶人徐徐想着,眼前走马灯似地闪过一连串有关她的影像,有喜有悲,有晴有雨。只是,没有他。

罢了。瑶人苦笑着摇摇头,他已是将死之身,没什么可奢求的了。惟愿她常健、幸福。

伐木制箱前夜,她再也无法抑制半年来疯狂滋长的思念。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她赤脚跑到院内,奔至树下。路上细碎的石块砂砾割破脚心嫩肉,血珠沁出来,花辞顾不得,也想不了那么多。树下空无一人,唯有清凌凌的月华碎了一地,像是她支离破碎的心晶。她张口欲唤,却发现话到嘴边,如此的苦涩难言。语未出,泪先流。

她独自对着香樟流泪,低低的泣音绵宕,使草丛内的蛐蛐儿噤声,吓住塘内栖着的蛙。

迷离泪眼中忽见绿芒大盛,香樟枝叶无风自动,飒飒作响。她略带惊诧地抬眼,却见朝思暮想的人缓步从树后踱来,向她一步一步,迈得坚定。一年未见,瑶人清减许多,苍翠长衫套在身上更加空荡。右眼下多了道刺目疤痕。但他仍朝她笑笑,唇角勾起的弧度温柔,恰如初见。他郑而重之地唤她全名:“花辞。”

随后又强撑着调笑地唤,“花绣娘。”

再深情脉脉地唤,“辞儿。”

面上笑意虽不减分毫,但每每转换一次名讳,他眸中水雾便更盛一分,以致最后摇摇欲溢。

“我在。”她知他一定会来,可一朝得见,不由哽住。他虽笑若春风,但这几声,声声悲戚,唤得她几近肝肠寸断。

瑶人来至她面前,凉凉的指尖轻柔拂过她眼尾,颊畔,将泪痕尽数揩净,气音调笑道:“别哭鼻子啦。我的辞儿再哭就不好看了哦。”

“不好看就不好看。”好久不见,他的小丫头还是如此牙尖嘴利,尽管嗓子是软的,但顶回来的话硬气十足,“嫁不出去我要赖你一辈子。”只是说到话尾隐约又有哭音逸出。

“说什么傻话。”他抬手揪住她鼻尖儿轻拧,迫她把泪收回去,“你…你好好的。”少年思量半晌,最后一次抚上她发旋儿,眼中万般不舍,尽量把话说得轻巧明快。可离别的话题素来沉甸,哪里那么容易,“我…我先走一步。”言及此,乌瞳再也载不动悲痛,强忍许久的泪应声滑落,“你别难过,我一直陪着你…想我了就摸摸樟木匣子。对我说话也行,我能听到。”

“我不要你走。”她从瑶人落泪伊始就断断续续地跟着抽噎,浑身颤栗,十指紧紧揪着他的长衫不放,用力到指节发白,“我不成亲了,不要樟木箱子,不要离开这儿…我只要你!”她终是嚎啕出声,扑进他怀中。

“傻丫头。”他稳稳接住她,熟稔地抬手抚摩她背心,一如往昔她受了委屈扎进他怀中寻求慰藉。他勉力克制声线中的哽咽,“都快做新娘子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这样我才安心啊…你开心,我也高兴。” 

瑶人拥着她,环在少女腰际双臂的前所未有地紧,紧到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灵魂里去似的。过了片刻,他松开力道,将她哭得瘫软的身子扶正,一手扶在她肩上,另一手平摊掌心施法。绿芒再度于他手上升起。光芒退散,掌心里赫然躺着那方素帕,帕上还托着一小截带叶枝条。

花辞一眼便认出那是与她朝夕相伴的香樟枝叶,还有她赠给他的手帕。她不解他为何会在此刻将它们再呈至她眼前,迟疑道,“这是…?”

“树枝是送你的。身无长物,能予的唯有此枝。区区心意而已。”瑶人启唇轻笑,眸内柔情似水,“祝你和他和合美满。”“帕子我很喜欢,只是今后用不上啦…还给你。今后树虽不在了,拿它作个念想也好。”他语带遗憾地补充道,眸内感伤转瞬即逝,下秒露出她熟悉的温润样子,给她最为宽厚的包容与安稳。他疼惜地捧起她低垂的面庞,点漆眸一错不错地看向她,“但不许想着它天天哭鼻子。答应我,好吗?”

“好。”花辞顺着他的力量抬头,再度陷入那双脉脉的含情目。她噙着泪,用力颔首。

“那我走啦。”他最后深深、深深地看她一眼,就此要把她眉目烙印在心,永生不忘般。而后,苍翠的衣袂渐渐淡化,融入空中,消散不见。

花辞捧着帕子,那枝树枝被丝绢轻柔裹住。她缓缓抬腕,将它贴在颊上。香馨丝丝萦萦,熨帖地抚慰着她,犹如故人仍在。她眼眶发涩,热泪淅沥。

树梢停着的画眉凄唳一声,展翅在树顶久久盘桓,方肯离去。

月下,香樟亭亭如盖。微风过处,叶影婆娑,暗香浮动。

数十年光阴交睫即过。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花辞久久摩挲着手中木匣——它触手生温,如块温玉,在许多艰辛岁月予她方寸暖意。

她拿出那方经年熏染樟木馨香的素帕。碧叶鲜亮依旧。指尖抚过翠绿均匀的线脚,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自己的慎重和怦然,少女心思跃然帕上。

花辞抿唇,笑涡儿又现,泛着莹莹的泪光。半晌,她简单整理仪容,深深吐息。尔后轻缓地将树枝和帕子托在手心,款款迈入院内。

她向樟树走去。那树刚栽下几年,还未长成。但栉风沐雨的磨砺中,树已堪堪越过她半头。妇人轻轻踮起脚尖,把那方帕子系在稍低的树枝上。手抚过尚且青嫩的树身,唇畔笑意清浅。炽亮的日光映在瞳内,泪光若隐若现。

囝仔见她出屋,即时跑来,乖顺地站到她身旁。稚子好奇地歪头,看着婆婆一系列动作,糯糯发问,“婆,你为什么要系条手绢儿呀。”

“啊。”花辞俯身蹲下,替囝仔理顺散乱的额发,温言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啦。囡儿要听吗?”

“要听!”孩童脆甜的童音在院内回荡。

她柔柔一笑,执起小女孩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就地坐下。不过她并不急着开口,囝仔亦懂事地不吵不嚷,偎在她怀中,同婆婆一起昂头看向浓密树荫。

花辞眯起眼,满目蓬勃碧绿。眼前仿若再度浮现他的音容笑貌。叶声飒飒中,她遥遥地听见他清越声嗓,蜜蜜地唤——

素帕在骀荡春风中飘然翻飞,莹莹碧叶招展,与茁然生长的绿荫相映相辉。画眉鸟不知何时又停在树梢,歌喉宛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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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红.考蜜斯.香蕉梨.无核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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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暗的走廊上,脚步声,渐渐,渐渐地近了。
  走廊尽头的门“吱呀”一声地打开,然后,又“砰”地一声关上。
  墙上一支火炬的光映照出一面用丝绒镶金雕螭制成的精美的红墙的一点,一个响指划破了这一切的宁静,伴随着低低的咒语声,突然整个空间都变得敞亮。
  墙上的一切在视野中清晰了起来,用纯银环符加印的钉子固定在墙上的,是各种各样的装饰。一张完整的漆灵鼠皮,一双纹香镏金蝶翅,一支千年铃木精主须,有些可延年益寿,有些可起死回生。
  现在,这些圣品都被收集在这张墙上,它们的周围被镶上从莫里森林深处的澄金井中提炼的可治疗任何外伤的粼金,它们虽看似被裸露在了空气中,却在火把上的火星爆落的时候,有一层荧荧的光芒亮起又泯灭,那是防护咒,无色无味并且透明,但一旦触碰上,便会用荧光吞噬一切接近它的东西。
  嘴角,勾起一抹笑。
  烟卷,还在手指间,燃烧,云雾缭绕。
  那不是普通的烟卷,用的是大地最北端锦麝鹿的角,配上大地最南端玉璃龟的脚趾壳,加上云境之中的碧茹草,这些配料加上最上等的法术工艺烘焙,才能成为手中这烟草。而那卷烟的纸也非普通的纸,材料须是百年才长成的仙榕树的纤维组织,并且经过重新的手工排布才能做成。
  手指弹了弹,烟熄灭,落在地上。光亮的黑色头等白蹄金趾牛皮鞋踩上了还剩半截的烟,目光所至,一个身穿金纹银低绿斑狐皮大衣的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他压低着驯灵冒,一双碧绿色的眼从帽檐下,直直地盯上了面前这个人。
  从他身后的桌上取过用紫玉花上的露珠灌溉的葡萄所酿的酒,狄赛尔大大地饮了一口,“这东西真不经喝。”看着空了一半的酒瓶,他摇晃着脑袋咕哝。
  “无所谓,下次让他们多带些来。”男人接过,也喝了一口,然后走到窗边,把酒瓶和剩下的酒扔出了窗外。就在酒瓶处于半空中时,他念出一句咒语,琉璃酒瓶破碎,葡萄酒在火的帮助下,燃烧,就如盛放的夏花。
  “切,小伎俩。”狄赛尔嗤笑一声,然后又拿了瓶酒,打开瓶盖,平放在桌上,念起咒语。一瞬间,酒从瓶中缓缓上升,如同地表的泉眼,渐渐,酒如同游龙一般在屋内游走,穿过窗。
  狄赛尔低喝一声,游龙突然成了火龙,在天地间张牙舞爪,一瞬间,红光漫天。然而下一个瞬间,酒燃尽,天空又恢复原本黑暗阴沉的样子,而空气中,只剩下了淡淡的酒香味。
  “如何?”狄赛尔炫耀地对着男人眨了眨眼。
  “不如何,无聊的把戏。”他走回了桌前,重新靠在桌沿,点燃了一根烟。
  “听说阑西那家伙在找蜜蜂精灵的刺。”狄赛尔从男人手中接过烟,食指轻轻碰了一下烟头,烟燃了,狄赛尔眯着眼看他,等着男人的反应。
  “然后?”男人抬了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听说是要救他那条宠物狗的命。”
  “他居然想用那么珍贵的蜜蜂精灵的刺去救一只畜生?”男人吐了口烟雾,目光落定在他的那面墙上道, “当然,”狄赛尔耸肩说,“他对他的那只畜生比对他妻子还好。”
  “愚蠢的人。他不会是想要死的蜜蜂精灵的刺吧。”男人摁灭了烟,灯光在一个响指中灭了。
  “估计是,那个白痴。”狄赛尔也低低地笑了。
  黑暗中,可以看到两个人影,低低地交谈,一个人不停地笑着,冷笑、嘲笑、大笑、低笑,而另一个,在一声击掌后,消失。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沉沉夜色中,月亮披着银袍,裙摆曳地。
  不知是谁在低吟浅唱,哀而不绝。
  次日,斯落文夫郡上出现了一份悬赏,是阑西悬赏蜜蜂精灵的刺,赏金是10000金币。
  谟落思威克,郡上的另一位贵族,与阑西同年,两个人同是含着金汤勺出身,同是郡上的领袖,手下都有一群拥簇者,并且,他们互相敌对。
  他命令手下的人不断地撕毁了阑西的告示,为此引发了好几次两帮人马之间的斗殴。

  藤蔓森林的深处,蜜绥榕树长长的、带着香甜气息的榕树须在风中微微摆动。
  树须上,晶莹的树汁凝结成不大不小的晶蜜,一双洁白剔透的手轻轻剥下一粒,粉色的唇张开,洁白的牙和灵活的舌接纳了这颗晶蜜,螓首蛾眉,窈窕娴静,那就是蜜蜂精灵。
  黑色的长发比北达海中的黑珍珠还乌亮,肌肤比玖田中的雪玉还白皙,头顶盘起的黑发中,有一枚金底白纹的刺,证明她们是这天地间具有灵性的生物,受造物主的眷顾。
  乌翟洛尔是藤蔓森林中最年幼的蜜蜂精灵,与她姐姐思莉菲娅住在一起,两个人从幼年时,便无忧无虑,仿佛天下的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而快乐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姐姐,你看,刺棉花开了。”
  玫红色的花瓣同花瓣上的露珠一同迎接着阳光的照射,乌翟洛尔仰起脸,撞上思莉菲娅的微笑。
  夜晚,冰冷的月光轻柔地守护着藤蔓森林,绿色的,褐色的,彩色的藤蔓从森林的中心,一直延伸到这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在森林的中心是一棵参天巨树,被粗重的藤蔓纠缠着,直插入云霄。月光下,无数的萤火虫在在凡间成为巨树枝杈上的一点灯光。而巨树下,则是蜜蜂精灵乌翟洛尔和思莉菲娅的小屋。
  萤火虫为她们点灯,藤蔓缠绕着成为她们栖身的屋,米兰花开在她们的门前,清香引来众多的蜜蜂在她们门前筑巢。
  “姐姐,会不会有王子来呢?”乌翟洛尔的枕边是一本精灵童话,她每天伴随着故事入睡。思莉菲娅侧着身看着乌翟洛尔,微笑着,并不回答。
  “姐姐,说嘛。”乌翟洛尔继续追问,小手抓住思莉菲娅的衣服,不断的摇晃。思莉菲娅宠爱地笑道,“我亲爱的妹妹,你看的可是童话。”
  “童话为什么就不能变成现实?”乌翟洛尔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问着。是的,好奇,她对一切都好奇,她虽然是精灵,却也只是一个20岁的孩子,与她相比,活了80多年的思莉菲娅算是一个老人了。
  当乌翟洛尔第一次被送到思莉菲娅的面前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她是她的妹妹,一个需要她照顾和教导的孩子。
  “童话就是因为不同于现实,所以才叫童话。”她抚摸着她的发丝,乌黑的发丝绕在洁白的手指间,带着梵花籽的香味。
  突然,外间的萤火虫四下飞散,一声枪响,火把把巨树下的一切照得通红。
  乌翟洛尔和思莉菲娅都惊呆了,推开窗有一群人正从远处举着火把向它们的小屋走来。那些人手上的枪还有他们脸上狰狞的笑把乌翟洛尔吓哭了。
  还是思莉菲娅首先镇静了下来,她挡在思莉菲娅身前,口中念了一句咒语,瞬间屋子被笼罩在保护层之下。
  接着,又是一阵低低的咒语,一束银色的光芒从冲破了窗口,冲破了保护层,射向那些人。
  那些走在前面的人类被光芒射中,倒了下去,可人数众多,四面八方不断有人想靠近保护层。
  思莉菲娅连忙对乌翟洛尔说,“快来替我支撑住保护层,乌翟,别发呆了!快!”
  乌翟洛尔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回了神,然而咒语才念了半句,一个人突然向她这边扑来。乌翟洛尔一慌,口诀念错,保护层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乌翟!”只见一个人冲进了缺口中,思莉菲娅才来得及念修复咒,却不料那人已经有一半的身躯进到了保护层中。
  他的身后,突然一阵红光,那人被他的同伴牺牲了,成为突破保护层的一个工具。他的身体就堵在缺口上,有人利用他施加了反力,红色的光芒把那人吞噬。红光就好像是燃烧着纸的火焰,不断的扩散,燃烧过处,缺口越来越大。
  “乌翟!”思莉菲娅害怕地大喊,然而乌翟洛尔只是在原地发抖,苍白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保护层立时消失,思莉菲娅力气用竭,被巨大的弹力推倒在地上。
  “啊!”乌翟害怕地尖叫了一声,一个高大的男人冲向了她。
  就在此时,一道金色的光芒击中了那个男人,他就直挺挺地在乌翟洛尔面前倒下,没有了呼吸。金色的光芒越来越频繁地击中那些意图扑向乌翟洛尔的人。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火把跌落满地,藤蔓森林的中心变成了一片火海。地上干枯的藤蔓被点燃,然后,火势不断向外蔓延。
  “快走!”那发出金光的人拉起了乌翟洛尔的手,而另一个身影也掠过,抱起了思莉菲娅。
  “姐姐!”乌翟洛尔不知所措,她大喊着姐姐,然而一片轰隆声中思莉菲娅的声音被掩盖了。乌翟洛尔想要挣扎开那人的手,然而那人握得非常的紧。感觉到乌翟洛尔的挣扎,他回过头,俊美的容貌在面纱掉落的时候出现在乌翟的眼前。
  “啊!”乌翟惊呼了一声,多么俊美的男人,坚毅正直的模样,而刚才他还救了她……
  乌翟沦陷在了这男子眼睛里,他深邃的眼眸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让她无法自拔。
  “快走!”那人急促的叫喊终于让乌翟回过了神,两个人拼命地奔跑,逃离火海。
  巨树,渐渐被火焰吞噬,迷离了双眼,乌翟见到自己的家淹没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谢谢你们。”思莉菲娅接过身穿灰色法师袍的人手中的水袋,惊魂未定时,就连道谢声都是颤抖的。
  “不谢。”那人声音有些冷淡,确切地说是负气,然而方才,他在最危险的时刻救了她。
  “你没事吧?”穿黑衣的人则更温和些,乌翟洛尔还在哭泣,而他为她递上水,并轻声的安慰她。
  “没事,谢谢。”乌翟还在不断的抽泣,接过那人递来的手帕不断的擦着眼泪。
  “可以请教你们的名字吗?”思莉菲娅仰头问那位站在她面前不断张望着的男人。
  “我是萨第,他是维尔科。”萨第指了指维尔科,又撇了撇嘴,点起了一根烟。
  “我是思莉菲娅,她是乌翟洛尔,你们可以叫我菲娅,乌翟是我妹妹。”菲娅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而这两个人似乎并不关心这些。
  “请问你们怎么会在那个地方出现?”菲娅问那个名叫萨第的人。
  “我们知道阑西要抓你们。”维尔科耸了耸肩膀,点了支烟,然后突然低咒一声踩灭了。
  “为什么?”乌翟不明白,为什么要抓她们?想起方才那些狰狞的脸,乌翟又打了个冷颤。
  “因为你们有他们最需要的东西。”低沉的笑声,乌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萨第的嘲笑还停留在脸上,让她感觉到冷。
  “什么?”乌翟喃喃地问着,她有什么东西值得那些人这样疯狂的掠夺?
  “她不知道?”维尔科问菲娅,菲娅点头。
  “他们要的是你的刺,亲爱的。”菲娅有些无奈地笑了,那些人类除了这个,还有能要什么呢?乌翟终于恍然大悟,并且觉得越发的冷了。
  “现在全斯落文夫郡都在悬赏你们的刺,你们必须离开。”萨第冷静地抽着烟,远处出现了几支火把。“他们来了。”
  萨第迅速地拉起菲娅,维尔科也抱起了乌翟,“你们现在必须跟着我们。”萨第叮嘱着她们,带着她们向森林的另一边跑,藤蔓森林往西是鸫蒂峡谷,鸫蒂鸟是一种具有灵力的鸟,鸣声有金石之音。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菲娅喘着粗气,他们狂奔了许久,可是那些火把还在身后的不远处晃动着。
  “先摆脱这些人再说。”萨第说话间又加快了脚步,维尔科已经赶在了他们前面。
  “到了鸫蒂峡谷地势不会这么平坦,至少有地方可以躲藏。”维尔科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突然维尔科念起一句咒语,周围的藤蔓都迅速结起了一张网。
  “你们,到底是谁?”要调动起植物的法术同方才的光束都不是普通的法术,那都需要强大的法力去控制,乌翟好奇于这个俊美男人的身份,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能力都让乌翟觉得惊奇。
  “我们是……呃……”萨第想要回答,却忙被维尔科接口道,“我们是精灵保护组织的成员。”
  维尔科给了乌翟一个微笑,那笑容好美,乌翟真想再看一次。“你们真是好人。”她被维尔科抱着,她悄悄地把脸贴金他的胸膛。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保护你们,也是保护我们自己。”他的话让乌翟在感激上更增加了敬爱之情。
  “他们似乎追不上来了。”
  那些人被维尔科结的藤蔓结界挡在了几里之外,他们终于可以少许喘口气。巨大的藤蔓结成了厚实的墙,那些人完全看不见他们,而他们却可以轻易的通过他们的火光观察追兵的一举一动。
  “太好了。”乌翟被维尔科放了下来,她拉住维尔科的手又跳又叫。“你是我的英雄。”
  “这是我的荣幸。”维尔科行了一个绅士的礼,笑容和煦。乌翟拉住了他的双手不愿放开,维尔科只能任她拉着。她可爱的笑容,真诚地表达了她发自内心的快乐,她的悲喜都是如此表面化,透明纯净。
  “来吧,亲爱的精灵小姐,让我们这位先生抽根烟吧。”萨第掏出一根烟抛给维尔科,维尔科却皱了皱眉,没有接过,而是直接把烟踩在了脚下。
  “怎么了?”菲娅察觉了他们的异样,把目光从远处收回了这里。
  “不,我想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我们应该先赶路,至少要找一个可以躲藏的废弃房屋或者是山洞什么的。”维尔科说这话的时候望向了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月亮已经躲进了云层中,而乌云开始聚拢,远处传来的轰鸣声预示着即将有大雨来浇灭地上邪恶的火。
  “你说得对。”菲娅点头同意,把手交给萨第,让萨第拉她起身。
  结束了短暂的休息,一行四人继续向鸫蒂峡谷进发。

  漫长的旅途,而超过了法力的有效范围,藤蔓结成的墙壁消失了。他们一直向西,行走了将近两天,可目的地——害羞的鸫蒂峡谷——还没有露出任何的容貌示人来。
  “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你们要做保护精灵的工作吗?”思莉菲娅对他们的来历依然感到好奇。
  “那是因为这是我们觉得只得去做的事情。”维尔科抢在萨第之前先说明了。
  “哦,那么你们从哪里来?”
  “斯落文夫郡。”维尔科的回答总是简短的,纵使乌翟想多听听他的声音都不行。
  “那你们之前还帮助过其他精灵吗?”菲娅继续提问。
  “当然。”这次是萨第抢先说话了。
  “比如?”菲娅显然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
  “比如大地的最北端,冰天雪地里生长的锦麝鹿。”萨第说这话的时候显然非常的骄傲,然而维尔科的咳嗽声让他稍稍收敛了一些兴奋。
  “哦,那过程一定很艰险了?维尔科先生,你的喉咙怎么了?生病了吗?”菲娅一边询问他们行动的具体情况,一边不忘关心一路上都照顾她们的维尔科。
  “不,我没事。”维尔科并没有多说,只是用一个只有萨第能看懂的眼神示意他说的太多了。
  “哦,那过程的确很艰险,非常艰险。”萨第接收到了来自维尔科的暗示,于是连忙含糊带过。
  菲娅并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神交流,继续追问,“怎么个艰险法?”
  “噢……”萨第迟疑着,示意维尔科接口。维尔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温和地对菲娅说,“可爱的精灵小姐,那是非常可怕的记忆,请允许我不再回想第二次。”
  “哦,好的。”菲娅扯起嘴角笑了笑。

  突然,萨第指着远处,火光撺动,显然是有人追来了。
  “天啊!”乌翟大声叫了起来,维尔科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出声。”他在乌翟耳边警告。
  “呜……”乌翟惊恐地看着那些越来越靠近的火把,他们的说话声已经清晰可闻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菲娅征询起维尔科的意见。
  然而,转眼,那些火把已经靠近了他们,而且那些凶神恶煞般的男人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所在,几支箭从他们身边嗖嗖地飞了过去。
  “你能行吗?”维尔科把手肘撞了一下萨第,萨第愣愕了半天,然后点头道,“可以,当然可以。”
  两个人并肩挡在菲娅和乌翟的前面,然后低低地念起咒语。
  “我也来。”菲娅加入了他们,只有乌翟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担心地看着远处。
  “快,进攻!”那些男人不断地呼喊着,向他们所站的位置奔来。
  那群人中有一个魁梧的男人手里举着一根魔法棒,随着他嘴唇不断的张合,风在他身边聚集,然后急速冲向他们,强大的风力让他们三个抵御起来都感觉到吃力。
  “姐姐!”突然,菲娅被强大的力量击倒在地,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了出来。
  乌翟连忙扶起她,为她擦去嘴边的鲜血,而菲娅只是不断地重复两个字,“小心!小心!”
  “我们知道,你快使用恢复术。”萨第紧张地回头看着菲娅,然而面前强大的敌人让他不得不放弃他执着的关心,继续投入战斗中。
  “姐姐,都是我没用!”乌翟既害怕又担心,一下子哭了出来,菲娅连忙擦去她的眼泪,然后轻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就像哄小孩一样,菲娅用柔软的手臂抱住乌翟,用温暖的手指擦去她的眼泪。
  敌人似乎因为看到了菲娅的鲜血而格外的兴奋,嗜血的光芒在他们的眼中流露出来,那些大胆的向冲过来靠近他们,却被维尔科逐个击倒。
  “啊——”那个手持魔法棒的男人终于在萨第和维尔科的合力攻击下倒在了地上,那些喽啰见他们的队伍里最厉害的魔法师都倒下了,连忙后退,就趁这个时机,维尔科念动御云符,四个人就如同坐上了童话中的魔毯,腾云驾雾而去,大概过了一分钟,他们已经升到了半空,那些人已经成为了遥远的一点。
  “太厉害了,居然不用翅膀就能飞啊!”乌翟兴奋地大喊,差点跌了下去,害菲娅和维尔科他们连忙拉她回来,他们都在为她而担惊受怕。
  “小心些。”维尔科除了这句关心,再没有其他的话,而是专心地低声念着咒语。
  乌翟低头俯视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俯视那些山峦,那些河流。而那些人,渐渐地远了,消失了。
  渐渐地,他们开始降落,终于,在维尔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他们都安好地站到了平地上。然而维尔科却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维尔科!”乌翟紧张地把他抱了起来,然而维尔科却没有回答她的呼唤。
  “维尔科!”乌翟不断的摇晃他,可是他连眉头都没有动。
  “维尔科……”乌翟呜呜地哭了起来。
  “傻孩子,他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菲娅搂着她的肩膀,她的目光中流露着关切和担忧,她的傻妹妹……
  “真的?”听到维尔科没死,乌翟连忙擦干了眼泪,用她晶莹的大眼睛看了看菲娅,又看了看萨第,在他们都向她点头保证之后,最后乌翟又把目光转回到维尔科的脸上。
  那是多么俊美而苍白的脸,乌翟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脸庞。
  “傻妹妹……”菲娅叹了口气。
  萨第站在菲娅的身后,转过了脸去,仰望天空中又露了出来,如玉盘一般的月亮,用只有他自己明白的话,轻轻地低低地说着什么,菲娅没有听见,乌翟也没有。也许,只有月亮了解他的心意吧。

  萨第在附近找到了一棵粗壮的树,他让两位精灵在树上休息,而他则守着维尔科。第二天早晨,菲娅很早就去弄了些果子和蜂蜜来,三个人分别吃了一些。
  到了第二天中午,维尔科就醒了过来,乌翟高兴地像一只小鸟,在他身边不断转圈。
  “别闹了。”维尔科突然打断了乌翟那不合时宜的兴奋,乌翟愣了一下,然后眼泪在她眼眶里开始打转了。
  菲娅不解地看着维尔科,维尔科这才发现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些过火,于是他柔声道,“我是说,不要消耗无谓的体力,我们还有敌人。”说完对着乌翟眨了眨眼。
  乌翟连忙收起眼泪,笑了,然后抱歉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对。”她低着头,不断看着自己的脚尖,维尔科的大手放到了她的小脑袋上,故意避开了她的刺,然后温柔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惹得乌翟格格直笑。
  “行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菲娅让大家开始注意现实问题,“我们已经摆脱了追兵了,我们现在可以重新找一个地方安家——”
  “哦,不——”萨第还未等菲娅说完,便连忙阻止。
  “为什么?”菲娅诧异地问。
  “嗯,是这样的,你们不了解阑西的为人,他不是那么容易就罢休的。”萨第语塞,维尔科连忙接口。
  “是的,是这样,他是非常残暴的一个人。”萨第连忙补充。
  “而且,阑西手下的人并不止一队,他们还派出了许多人,我们只有彻底铲除他们。”
  “你们之前同他们交过手?”菲娅好奇地问。
  “当然,我们从小……”
  “当然,我们完成了任务。”维尔科连忙向萨第递眼色,萨第立刻住了嘴。
  “你们怎么了?”菲娅把他们的所有动作都收入了眼底,然后问。
  “不,没有什么,总之你们需要相信我们,我们是职业的精灵保护者,我们会履行我们的职责,你们放心吧。”维尔科说完,乌翟用感激的并且带着女孩子在某些阶段特有的注视某位特殊的男子的目光看着维尔科,而且还握住了他的手,维尔科微微一笑,吻上了她白嫩的手背。
  乌翟脸上的红晕飞起,然后,害羞地走到了菲娅的身后。
  “好了,先生们,告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还是菲娅一直不忘正题,她及时阻止了他们之间的暧昧,正色地问维尔科。
  “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去鸫蒂峡谷。”维尔科轻松地回答了她。

  于是,两位精灵小姐同这两位营救了她们的先生继续前往鸫蒂峡谷。
  “看,那儿就是。”萨第第一个攀上山顶,他兴奋地指着远处。
  从这片山头已经可以望见鸫蒂峡谷的入口,如同鸫蒂鸟身上的五彩羽毛一般,峡谷以五彩的颜色组成,在这漫长的日夜兼程之后,终于从东方露出了一缕阳光,一切迷离而梦幻。
  他们走进了峡谷,踏入峡谷中间崎岖的通道,两边是高耸的岩石。
  “快,到这里来。”突然,萨第像是发现了什么,在远处呼唤他们,走近,才发现在高大的峡谷的岩石之上,神奇地出现了一个洞口,而从下向上仰望,里面居然像是铺满了干草。维尔科念动咒语,三个人似乎被什么力量推动了一样,升到了半空中,他们三个踏了进去,惊奇地发现里面果然有干草,并且洞很宽敞,地面平坦。
  “怎么会有这个洞的?”乌翟好奇地打量一切。
  “可能是之前的魔法师经过时留下的吧。”维尔科也已经进了洞来,外间因为阳光高高地升起了,天地万物都变得光明起来。
  他们终于可以在这个小洞中得到瞬间的休息。
  “太好了。”乌翟不断感谢着上苍。
  维尔科他们终于能够喘息,各自恢复体力,“好饿。”萨第的肚子开始叫了。
  乌翟笑了一声,“你们人类就是没用。”
  “喂,别忘了是谁救了你的!”萨第连忙反驳。
  “是维尔科先生救了我,不是你。”乌翟不慌不忙地回答。
  “好啊,看来我是白忙一场了。”萨第叹气。
  “你不是自己说是自愿的吗?难道你还想问我讨回来?”
  “当然不会。”这次不是萨第回答,而是维尔科。
  “呵呵。”乌翟听到维尔科这么回答,笑得更快乐了。
  仿佛刚才那些险些要了她们命的威胁不存在了,四个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却有一种在外间广大世界中没有能感受到了愉快。
  维尔科能看到乌翟对他的喜爱,也能明显感觉到菲娅正在评估着他们两个。
  维尔科走到了洞口,对着冷风,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很累了,这长时间的疲劳让他最终回到了温暖的洞中,四个人面面相对地坐着,乌翟依偎着维尔科,每个人都稍稍地睡了一下。
  乌翟醒了,然后发现姐姐和两位先生都已经在等她了,她羞赧地红着脸,然后轻轻地说了句抱歉。而其余三人都对她报以谅解的微笑。
  看着洞外,阳光灿烂,能远远地听到鸫蒂鸟的叫声,而峡谷的岩石反射出五彩的光芒,如同流淌的河流,光芒不断地在空气中流动,漂浮,让周围的景物也变得有动感了起来。
  然而,世界就在下一个瞬间,天昏地暗。
  “怎么了?!”乌翟惊恐地抓住维尔科的手臂,维尔科轻声地安慰她,然后同萨第交换了一个讯号。
  “看来他们调动了更强大的人来。”萨第声音虽然冷静,然而却更显得气氛紧张。
  “那我们怎么办?”菲娅紧接着问道。
  “趁他们发现之前赶快离开。”维尔科是最镇定的人,他带着他们三个离开了洞穴,并且攀登上了岩石的顶端。下面是黑压压的人,那些人分散在岩石脚下,不断地搜寻着他们。
  突然,乌翟一脚踩空,幸好维尔科及时地抓住了她。
  “谢谢。”乌翟惊魂未定,然而从她脚边滚落的散石把那些人的目光引了过来。
  “他们在那里!”一个粗壮的男人大声地对他的同伴喊。
  “啊!”乌翟害怕地连忙躲到维尔科的身后,一簇短如流星的光芒从她身边掠过,吓得她尖叫连连。
  “没事的。”维尔科握住了她的手。
  然而敌人已经运用御云符也升到了空中,这些人的四周,共有四个人手持着魔术棒,而那些敌人凶神恶煞们刚同他们平行,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菲娅先启动了保护层,然而还没有结完,就如同透明的水泡一般破碎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菲娅惊讶极了,敌人的力量虽然强大,然而怎么会强大到这种地步?
  “快跑!”又一束光柱射了过来,萨第连忙扑到了菲娅,然而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是山顶,能够转圜的地方实在狭小,菲娅和萨第纷纷滚下了山去——
  “姐姐!”乌翟害怕地大声叫着,然而没有回音,眼前的敌人不断的进攻,维尔科奋力地阻挡,突然,维尔科抱起了乌翟,两个人腾空而起,飞离了这里,可敌人依旧在身后敌人紧追不舍。
  维尔科回身,念动咒语,光速从他的掌心射出,准确地击中了那四个手持魔法棒的人。
  天地间光芒万丈,阳光终于回到了这片大地上。
  敌人纷纷坠落了下去,而维尔科他们还在不断的向远处飞去。直到那些敌人不见了踪影,维尔科突然松了口气,两个人就像失去了支撑一样,从天空中坠了下去。乌翟大声喊叫,然而维尔科已经昏迷了过去,但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紧紧地抱住了乌翟,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维尔科!维尔科!维尔科……啊——”乌翟不断的喊着,然后,他们坠入了茂密的一片草丛中,维尔科受到了重击,而乌翟却在他的保护下,安然无恙。
  “维尔科!维尔科!维尔科!维尔科!维尔科……”乌翟不断的哭泣,她匍匐在维尔科的胸膛上,哭泣着,呜咽着……
  “乌翟……”几乎是从唇边逸出来的话语,维尔科终于有了意识,乌翟惊异地听到这有如天籁一般的呼唤,连忙握住他的手答应道,“我在,我在!”
  “不要哭……我……没事的……”维尔科的眼睁开了,看着乌翟的眼神太过温柔,乌翟忍耐不住,又再次哭了出来。
  “不要哭……”维尔科勉强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乌翟这才忍住了哭泣,然后把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我会好的,现在先让我睡一会儿……”说完,维尔科又沉沉地睡去了。
  “好的,维尔科,好的……好……我……爱你……”见维尔科没有了意识,乌翟才敢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这么多天,她知道,他就是她要等的王子。
  静静地,乌翟不说话了,她专注地看着维尔科,她忘记了她的姐姐,忘记了其他人,眼里只有她的英雄,这个可以为了她付出生命代价的英雄。
  “怎么……”乌翟突然觉得好困倦,眼皮开始合上了,她也依偎在维尔科,她的英雄身边,渐渐地睡着了。

  火把在燃烧,乌翟只觉得烟味很呛,而火光耀眼得太拙劣,让她挣不开眼。她想动一下,却发现完全动弹不了,似乎被什么捆绑住了。她不断的挣扎,然而完全没有用,她想念动她唯一会的几句咒语,却根本没有作用。
  刺耳的笑声,不断有人在骂着脏话,柴火爆开的声音。终于,乌翟可以张开眼来了,她看清了周围的人,也看到了自己,被绑在了柱子上。
  “你们是什么人?!”她的话引起了周围那些粗鲁的,强壮的男人的注意,一时间,这片林子里,寂静无声。
  “美丽的精灵小姐,你终于醒了?”一个年长的,有一头灰白夹杂的头发的老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对着她微笑。
  “你们想做什么?!”乌翟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然而老人却非常自然,继续保持他的微笑道,“我们只是想请您交出您所拥有的东西。”
  话语是如此恭敬,然而,微笑中,那把刀已经显露了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乌翟又害怕又恐惧,不断地挣扎,然而那绳索却是用金刚蚕丝做成的,牢固无比。
  “就是——”老者的笑容渐渐凑近了乌翟,然后,乌翟看到一块遮挡了什么的幕布被拉开,那是——
  “维尔科!”乌翟大吃一惊,她惊叫着,然而维尔科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依然处于昏眠中。
  “维尔科!你们把他怎么了?”乌翟质问面前这个老者,老者依然微笑着,然后回答道,“他只是中了七月蝴蝶毒而已。”
  虽然老人说得轻描淡写,然而乌翟却曾听菲娅说过,七月蝴蝶是一种剧毒的蝴蝶,如果不及时治疗,中毒者会痛苦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全身腐烂而死。而现在,她的救命恩人,她的英雄脸色已经发紫,那是前兆。
  “不——”乌翟痛苦地大叫,然而老人却还不慌不忙,微笑,不断地微笑。
  一个人要获得他所需要的东西的时候,必须保持微笑,虽然,失去的人可能付出生命。所谓的笑到最后,是因为不管如何酷烈的代价,只为了得到,就必须微笑。
  乌翟痛哭失声,她咬紧了嘴唇,而维尔科,突然张开了一下眼皮,然后又合上了,低垂下了脑袋。
  “维尔科!维尔科!”乌翟哭泣着,那么痛苦凄惨,然而这丝毫没有改变老人脸上的残忍微笑。
  她闭上了眼,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不断地滚落下来,然后乌翟对着维尔科大喊了一声,“维尔科先生——我爱你——”
  乌翟额上的刺闪耀着金色和银色的光芒,渐渐地,脱离了她的身体,然后她那美丽的金底白纹的刺,落在了老人的手中。
  而乌翟的身体,从脚开始,融解在了空气中,成为银白色的光芒,渐渐地,消散。
  她美丽的眼睛,只来得及最后看维尔科一眼,然而,维尔科依然低垂着头,再没有温柔地注视她。
  她的最后一根乌黑的发,消失在了世界上。
  老人把刺递给了正在松绑的维尔科,“谟落思威克先生,这是你要的东西。”
  谟落思威克,也就是维尔科,笑着接过,然后用手指弹了那坚硬的刺一下,说,“就为了这东西,害我这么累,真不值得。”
  然后,一行人从飞落在他们脚边的乌翟的衣服上踩过,离开了这个地方,嘴里依然不断地咒骂着这个鬼地方。

  天下起了大雨,虽然远处还是金光万丈,菲娅和萨第沉默地相对着。
  “你们是在欺骗我们,对不对?”
  萨第点了点头,然后怯懦地看着菲娅,菲娅哭了。他想靠近她,想安慰她,然而她拒绝了。
  就在萨第拒绝带菲娅去寻找乌翟和维尔科的时候,菲娅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么多的破绽,那么拙劣的脚本,为什么她不早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菲娅,请原谅我。”萨第痛苦地说着,然而菲娅只是用那双美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那比痛骂他一顿更让萨第感觉难受。她在无声惩罚着他的欺骗,可此时此刻,一切都已无能为力了。
  当他了解到自己已经对菲娅产生了什么样的感觉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我无法原谅你。”菲娅这么说着,每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剑刺在萨第的胸口。
  “你们想要得到的是乌翟的刺?”
  “这一路追杀我们的人都是你们自己安排的?”
  “是……但……但不全是……”
  “你们因为我发现了一些破绽,所以故意把我和乌翟分开?”
  “现在乌翟正在你们的陷阱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做了什么事只得你们人类这样对待我们?!”菲娅歇斯底里地喊着,她感觉全身都在疼痛,而萨第,站在原地,颤抖着不敢说话。
  “为什么你们要的不是我的刺?!为什么?!”
  菲娅不断用手拔着头顶的刺,萨第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抱住她。
  “不!不!菲娅!别这样!别这样……”
  两个人,在雨中,哭泣。
  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在黑暗的走廊上,脚步声,渐渐,渐渐地近了。
  走廊尽头的门“吱呀”一声地打开,然后,又“砰”地一声关上。
  墙上一支火炬的光映照出一面用丝绒镶金雕螭制成的精美的红墙的一点,一个响指划破了这一切的宁静,伴随着低低的咒语声,突然整个空间都变得敞亮。
  墙上的一切在视野中清晰了起来,用纯银环符加印的钉子固定在墙上的,是各种各样的装饰。一张完整的漆灵鼠皮,一双纹香镏金蝶翅,一支千年铃木精主须,一根蜜蜂精灵的刺,以及其他。这些东西,有些可延年益寿,有些可起死回生。
  一个身穿金纹银低绿斑狐皮大衣的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谟落思威克看到了他,然而向他表示欢迎。
  “我还以为你在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当然……不会……”狄赛尔落寞地笑了,看着墙上的金底白纹的刺,想起了菲娅,想起了菲娅自焚前对他下的诅咒,他有些痛苦,也有些怨恨。然而痛苦和愧疚不过是瞬间的事,而刻毒的怨恨让他在摸到自己失去的左眼时,握紧了拳头。
  一个人在黑暗中笑了,“只有装饰在我的墙上,成为我的收藏品,才能体现它们的价值,不是吗?”
  两个人并肩走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沉沉夜色中,月亮披着银袍,裙摆曳地。
  不知是谁在低吟浅唱,哀而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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