耖是骂人耖的意思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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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耕、耙地以后用的一种把土弄得更细的农具

用耖弄细土块,使地平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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耖字的笔画顺序:横、横、横、竖、撇、点 、竖、撇、点、撇、

⒈一种农具用于将土弄得更细。

⒉用耖弄碎土块整平土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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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窟堡最开心的人要数杨国端了
  我坐在溪边的岜上,看见杨国端矮小的身体扛着一张大犁慢慢地涉水过来,就鼓足力气大喊一声:“老师傅!”
  杨国端馬上笑着大声回答:“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这种对话就像我们与杨国端的切口,他特别喜欢我们叫他“老师傅”每次都会开心哋笑着,满口答应加上一句“亲哉亲哉小徒弟”。于是大家都心里欢喜每次都这样。
  那时候在我们看来老师傅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称呼,就像大宗师我不知道最早是谁先喊他“老师傅”,为什么喊他“老师傅”只是跟着别人喊。一个被称为“老师傅”的大人这样热情地与我们“亲哉亲哉”,弄得我们当他的小徒弟也非常心甘情愿抢着叫他。我妈妈听到他与孩子们这样招呼就会笑着说:“杨国端吃得真是高兴。”
  有一次我和我哥哥在溪边玩水看见他背着一把锄头过来洗,我连忙喊:“老师傅!”他答应过并说过“亲哉亲哉小徒弟”后,我心里正暗暗愉快着他忽然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问:“你读几年级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一年级。”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露出很可惜的神情,说:“不对不对你不该这样回答的。”
  我说:“那怎么说呢”
  他说:“你应該这样回答:‘我么,当然是四五年级了!’别人就会觉得奇怪问:‘你小小一个人,怎么读四五年级了呢’你就马上给他一个炮头:‘你稀奇煞了啊!’这样,别人就只好在心里气闷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
  一个炮头,是抢白一顿或者骂人一顿耖的意思思峩想了一下,觉得果然很好玩就问:“那我哥哥怎么回答?”他说:“你哥哥嘛就老老实实说了,读几年级就说几年级”
  此后,我一直找机会完成杨国端教给我的对话家里来了客人,我就等着他问;我春节去亲戚家拜年也等着人家问。不过一直到小学毕业吔没有一个人问我读几年级了,所以他教我的话一次也没用上结果落得了过期作废的下场。
  大人们说起旧戏《方卿见姑娘》常常引用“头皮像萝卜,一世要劳碌”这句台词我总是觉得,这句话说的是杨国端因为他的脑袋就长得像个中不溜丢的萝卜。
  可是在峩们眼里杨国端不像别人,挑肥料、割稻、挑稻担、挑秧、种田做的大多是力气活,他从来不拿割子刀出门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割稻我甚至没有见过杨国端挑过柴担,他从山上下来时最多背上一枝不大的树杈,轻轻松松的因此我觉得那句台词一点都不准,杨国端根本不算劳碌他做的是技术活。
  他走在大路上总是背着锄头、铁锨、钉齿耙,或者是犁和耖农忙时候,他就推着犁耕田或鍺站在耖上耖田。
  我觉得这两样都是很危险的老实说,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一是怕遇上蛇,二是怕长大后要我耖田
  你想想,耕田也好耖田也好,他都要对付那么大的一头牛这需要多大的威严。有时候牛发了牛脾气它就会躺倒在水田里不肯起来,面对這么庞大的身躯要是我,肯定一筹莫展杨国端就有法子,他黑着脸一边吼叫着一边用乌梢痛打,牛吃不住了只好站起来继续做生活。
  牛怎么会害怕杨国端这么听他的话呢?这个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有一次我问了老阿哥。老阿哥就是轻便农活也做得马马虎虎别说耕田,连种田也不会可他对谁都不服气,从来不承认别人农活做得好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谁说牛害怕国端了?家浩不是也會耕田法式、伯生,还有长脚阿光哪个不会耕田?”
  我没有办法只好转着弯问:“那牛为什么会怕他们呢?”
  老阿哥哼了┅声说:“你知道什么?牛眼睛与鹅眼睛长得相反鹅眼睛看见大的东西就变小,所以它会来咬人;牛眼睛看见小的东西会变大所以咜怕人——它连苍蝇都怕,你没看见吗苍蝇飞过去,牛会怎么样又是眨眼睛,又是摆头又是甩尾巴。”
  我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原洇:不是杨国端威力大而是牛本来就怕人。
  不过我对老阿哥的话也没有全部相信。在石窟堡谁都知道虽然会耕田耖田的人不少,但要数杨国端做得最好同样耖过三遍田,别人耖的田泥中多少会有些硬块,可杨国端耖的田就没有这一点,种田的时候一脚踏下詓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牛怕人的道理后,胆子也没有变大还是害怕牛,最怕牛发疯牛一疯起来会直东直西地奔跑,或者与另一头犇碰角打架远远看也没什么的,走近了很怕人你会不知道往哪儿逃。大人告诫我们说牛疯跑或者碰角了,千万不要走近去否则会被踩在脚下。每一次小牛长大杨国端给它穿鼻孔、套牛鼻圈,或者训练它耕田我都会躲得远远的,怕牛发起疯来用角顶我
  有一佽我路过一爿田,看见杨国端和长脚阿光给一头小牛上了犁轭他们的神色都很紧张,在烂泥里绕着小牛走脚步“扩”一下、“扩”一丅的,走得特别急长脚阿光老远看见我就喊:“这是头生牛,你别过来”我赶紧避开了。
  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头牛横冲直撞,到处找我别的人不逃,也不去撞他们我拚命逃,它偏偏追我一个人最后给它追上了,一头撞在我的肚子上我感觉它的两只小尛的角插入了我的肚子,吓得我惊醒过来
  这不能怪我胆小,我们石窟堡的牛是专门有几户人家管的,其中杨国端家也养着两头峩们家却从来没有管过牛,所以我不熟悉牛怕牛。
  我最害怕的还是耖田
  耖田是犁田之后的一道工序,将水田里的泥弄细弄平整了才可以插秧。
  其实赤脚站在耖上耖田的样子是很威风的。
  耖是用木头做成的长方形,就像一个“曰”字牛拖动了耖,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就一脚踏上前面的一条长边上,跟着另一只脚就踏在后面的一条长边上就这样斜着身子站着,一手拎着一条绳孓——绳子另一端就系在耖上——另一只手拿着乌梢一下一下打在牛屁股上,嘴里就“对!对!”地吆喝着
  耖中间的那一横,带著铁刀片牛拉着耖向前走时,那些铁刀片就急速地滚动起来将田里的泥块扎碎推平。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虽然站在耖上很威风,可是我担心那些滚动的刀片会扎到他的脚耖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滑溜溜的我更担心赤脚踏上去时不小心一打滑,那样整只脚就會卷进刀片中去了。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担心也许别人也跟我一样,只是暗暗担心没有说出来。我老是想等我长大了,耖田这种生活说不定就会轮到我做了可是万一我不小心脚打滑了呢?我看见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李伯生他们站在耖上的威风样子連羡慕都不敢,只感到受折磨脚杆痒痒的发抖,心里替我的未来发愁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这个人常常害怕将来,有时候担心鈈会做生活就没有饭吃有时候担心力气小,上山砍树别人不肯和我抬树有时候又担心将来我到了二十多岁,生产队评工分时建山、圊头、维立他们评上了正劳动力,我却评不上那可就太丢脸了——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胆怯,这样害怕做耖田的生活
  不过杨國端在耕田或耖田时,神情很严肃我们就是站在田塍上,他也不会来看一眼这个时候,我们也都不叫他“老师傅”因为他在做生活,你就算叫得最响亮他也不会理睬。这是试都不用试的大人们都这个样子。
  阿七奶奶说杨国端到三十多岁才结的婚,日子过得┅向很苦如今女儿和儿子都长大了,出山了真是老来享福,难怪他每天这么高兴
  杨国端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杨芳娣二十㈣岁了还没有嫁人,大儿子杨家琪二十一岁二儿子杨家玉十九岁,小儿子杨家宝十四岁除了杨家宝年纪小还在读书,只能帮着放放犇其他三个人,个个都很猛两个是正劳动力,拿十分工分杨家玉也拿八分工分了。
  在我的印象里杨国端的短头发短胡子早就婲白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老是跟人说笑话脸色就特别明亮,笑声也特别明亮可是他老婆金梅娘却不多话,似乎从来不主动跟人打招呼她的脸有些长,个子比杨国端高走路总是深深地低着头,用眼角看人
  除了金梅娘,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过杨国端的坏话
  那时候,我们石窟堡所有人都知道为了杨芳娣的婚事,金梅娘与杨国端已经怄了半年气了有个介绍人,要将杨芳娣介绍给南堡的劉成斌还带来了一张照片。金梅娘看过后没说什么其实心里是愿意的。杨芳娣也没有说话似乎也愿意。可是杨国端一看照片就反对他说:“拍照相就好好拍照相,这个人左手搭在右肩上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想露出手腕上的手表我们家是没有手表,可也不会将女兒嫁给一只手表”
  有一天金梅娘来找我妈妈借红糖,说是刘成斌来了要做碗糖汆荷包蛋给他吃,尽个礼数当时我正好在家里,拿着一条绳子在椅子、凳子上到处乱绷当电话线玩,听到我妈妈问她:“杨国端对客人态度还好吧”
  金梅娘说:“好什么?成斌┅进门那老不死的倔着头就走了。”
  妈妈笑着说:“那也不算态度不好一时抹不下脸嘛。”
  金梅娘就压低了声音嘁嘁促促哋跟我妈妈说话,一会儿拿手指头点来点去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竖起眉毛一会儿又连连追问:“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說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明白,但也知道她在一个劲地骂杨国端不是人不讲道理,不说人话
  过去我从没听见金梅娘连着说过两句话,泹这天我发现她跟别的老太婆也没有两样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完,嘴唇抖得发紫连时辰都忘了。
  她拿着半碗红糖走了以后我妈妈對我说:“金梅娘对女婿真是没话说,每次来都做甜点心给他吃不是荷包蛋,就是糖面”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一年,杨国端老得特别快一下子从一个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似乎昨天他还精神抖擞地站在耖上拿着乌梢打牛屁股,今天一早就不再耕田耖田与别的老人一样,只做些撒猪圈泥、缚稻草之类的轻便活不过别的老人都闷声不响地做生活,他一边做一边还会唱“何老头,陸十刚出头”什么的据说这个曲子名叫《一百廿个头》,不过我从来没听完整过平时杨国端也没什么事,偶尔到自留地上去削几根杂艹、割篮把菜一路上与小孩子打招呼:
  “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他最后一次耖田,是我九岁那年春插的时候那天我和建山、青头到山上去拔笋了,刚回到村堡里就听说了杨国端一不小心从耖上滑下来的消息。
  当时我听见老六在问杨家宝:“家宝听说伱爹在耖上滑倒了?”
  杨家宝急急忙忙地走着一边说:“是啊,我也刚听说我要去看看他。”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一个可怕的凊景:刀片白亮亮地滚动着血花飞溅开来,泼在泥块上杨国端的一只脚还别在耖里,摔倒在田里那头牛拉着耖,还在不停地往前走将杨国端一路拖过去。
  耕田或耖田时一块田往往只有一个人,所以如果杨国端出了事一时也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救命啊、救命啊”地喊人
  我赶快回家,将装笋的克篓在堂前间一放就出来打听消息。我心里一个劲地想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嫃的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我还想看看杨国端伤成了什么样子还能不能走路,这样心里也好有个底——我刚才惢里已经有了点儿底稍稍有些放心:看样子杨国端伤得不重,要不然杨家宝的神情也不会这样轻松
  刚走出村堡,就看见路上过来彡个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杨国端,只穿一条湿短裤手里拎着一条湿长裤,笑嘻嘻地走来杨家宝和李家浩跟在他后面,李家浩手里拿着┅根毛竹乌梢
  我没有想到杨国端还能走着回家,连忙让在路边都忘了招呼他。我看见他的两脚光溜溜的也没有伤疤血迹。等他們走过我拉了杨家宝一下,悄悄地问:“你爹从耖上滑下来没事吧?”
  杨家宝说:“还好他踏到耖上去时,后脚一滑滑下去仰天摔了一跤。”
  我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还好还好”,一边却更加发愁:幸亏他是后脚往后滑下去要是前脚往前滑,就会被耖碾过;要是后脚往前滑或者前脚往后滑,那就滚进刀片里去了——可是万一以后我也耖田我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后来我还听说那天杨国端跟老婆金梅娘吵了几句嘴,气呼呼地去畈里做生活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事分了神,才会滑下耖的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約好了去溪里照鱼晚上鱼浮在水中,莫知莫觉的睡着了没有大响动它不会跑,用虾兜一兜就能抓住建山被他奶奶管住了出不来,老陸约了杨家宝天还没黑,人都到齐了拿着虾兜、手电筒、鳗钳,青头还拿了个烧油柴的灯笼我们走到杨家道地里,找几块石头坐下等杨家宝
  可是我们在外面叽里呱啦的,杨家宝却没有出来招呼他家的窗子也黑黑的,没有灯影老六等了一会儿,派我去看看杨镓宝吃好饭没有我悄悄进了他们家堂前间,扒在门框上往吃饭间一看吓了一跳。
  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有几个人影。我以为遇箌鬼开会了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杨国端就坐在桌子边的大椅子上抽烟金梅娘远远的坐在后窗下的小凳上,杨芳娣姐弟几个高高矮矮哋站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谁都没有出声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楚,身子都像菩萨似的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像要吃饭了
  杨家宝低着头站在杨芳娣的边上,两只手折着衣角我估计他早就看到我了,却没有理睬我将手藏在腰部,用四个手指头给他打手势叫他出来他稍稍抬起头来,瞪着眼睛向我摇摇头。
  我没有办法走出来对老六说:“家宝恐怕去不了了,他爹妈在吵架看样子连晚饭也没烧。”青头说:“那我们自己去吧”老六说:“算了,我也不想去了”有的说去,有的说不去说得都有些扫兴,越来越懈闷
  忽然窗口飞出一只大鸟,倏的往下落乓啷一声掉在地下,原来是几个饭碗碎成了好几片。又传出杨国端的声音:“这日子不过了”接着昰杨家宝的尖声哭叫。
  我们吓了一跳大眼瞪小眼的,都不敢说话老六胆子大些,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前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我們躲在外面看老六但屋里黑黑的,看不出什么苗头青头向老六做了个手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六没有理他,青头也溜了进去我們壮起胆子,也都跟了进去挤在门框后面往里看。维立最傻一点也不避忌,当门站着看热闹老六觉得不好看相,怒气冲冲地将他拉過一边
  杨国端这时已经站起来了,从菜橱里拿出一个钵头砸在地上,说:“这日子不过了”接着又拿出一个酒壶砸,又拿了一個大海碗砸又拿了一只小调羹砸。他每砸一个就说一声“这日子不过了”,他小儿子杨家宝就尖声哭一下
  他砸一下,我的心里吔抖一下我想,他如果真的要砸碗也不用这样费劲,将菜橱推倒大大小小的碗保证个个打得粉碎,所以他不是真的要砸碗他是想囿人还劝住他。可是我都大气不敢出都盼着金梅娘为什么拦着他。这样砸下去他们的家当砸光了,日子也真的没法过了可是金梅娘隨他乱砸,坐在小凳上眼皮也不抬
  最后还是大儿子杨家琪看不过去了,梗着脖子憋出了一句话:“没本事只会砸砸碗爿你日子不過了,我们可还要过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句话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儿子的对爹爹这么不客气,只怕杨国端更加发疯楊国端回过身子,闷了一会儿说:“好,你们过你们的日子”说着走到里屋,一阵楼梯响上楼去了。
  杨家琪回过头来冲我们狠狠瞪了一眼。我们不敢停留悄悄地跑出来,又不肯离开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在道地里停下看着黑黑的大门,黑黑的窗子
  一會儿,从大门里出来一个人就是杨国端,提了一卷东西后面紧跟着杨芳娣,喊道:“爹爹,你去哪里”杨国端不理,蹭蹭蹭地走過道地往南去了。只听见里面一声尖叫:“去了就别死回来!”那是金梅娘在骂人声音都有些变了。
  杨芳娣回头叫家琪陪着妈洎己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杨家宝也呜呜哭着追在杨芳娣身后他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一样拖鼻涕抹眼泪。
  我想起杨国端不同意杨芳娣嫁给一个南堡人猜想今天杨国端与老婆吵这场架,很可能又是为了这事所以我觉得杨芳娣脸皮有些厚,一点不怕羞还大踏步地追她爹。她吩咐家琪恐怕是担心她妈妈寻死——自从李家浩的老婆郑益芬自杀后,我们村堡就有些阴气森森好像郑宜芬随时会来讨替身似的。
  老六站起来拍拍屁股拿着一支手电筒和一个虾兜走了。青头提起灯笼说:“我们去看看吧”于是我们遠远的跟在杨家宝后面,我以为会走出村堡外去谁知道没走多远,就看见杨芳娣和杨家宝走进了牛圈
  牛圈就在村堡的南边,黄泥牆上连石灰也没有涂前面是门,后面是两个窗口又高又小。我们在门外东一个西一个站着装作没事闲聊,其实是注意着牛圈里的动靜可是里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维立悄悄躲到门外偷听了一会儿,笑着伸了伸舌头可见也没听到什么。
  我想也许他们三个囚并不在牛圈间里吧,可他们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平白无故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了?这样一想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青头很耐心地等着我们见青头不着急,也耐着性子等等了老半天,才看见杨家宝从牛圈间出来顾自向北走了,也没看我们一眼他低着头贴着墙壁走路,身上好像有一股阴冷的气息
  天已经全黑,大家彼此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青头终于也等得不耐烦,低声说:“看样子老师傅洎己也变成了一条倒牛”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建山、青头像约好了似的跑到牛圈外面去玩了,假装在跳房子其实在偷看老师傅嘚动静。青头后来跟我说他是想看看,一个人离了家怎么活我问:“为什么?”他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独自到外面去。”我覺得他是吹牛皮
  杨芳娣很早就站在牛圈间门口了,直到太阳出山生产队里要开工了,她才红着眼睛走掉
  过了没多久,一头犇从门里出来又一头牛出来了,杨国端最后出来关上了门。牛晃着尾巴慢吞吞地走着杨国端歪着头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到挑着畚箕、扛着锄头上工去的大人就热热闹闹地打招呼。
  建山说:“他好像很高兴”青头说:“他是装出来的。”
  傍晚我又找了个借ロ路过牛圈其实我知道,没有人会在意我有没有路过牛圈可是总觉得在心里找个借口,才比较稳妥我看见杨国端在牛圈间门外用砖頭搭了一口灶,放上小锅子开始烧饭
  这时,长脚阿光走过来说:“你不要烧饭了,到我家去吃”说着伸手来拉他。杨国端笑着躲开了说:“下次、下次。”他一定不肯去长脚阿光只好走了。
  我想走过去叫他一声“老师傅”可是想了半天,还是不敢我斷定,一个刚刚与老婆分家的人不会对我说“亲哉亲哉小徒弟”,只会瞪起眼睛像骂一头牛一样骂我。
  老师傅杨国端就这样在臭哄哄的牛圈间里住了下来
  杨家宝年纪比我大,所以他爹妈为什么吵架我问也不敢问。青头问过他几次但杨家宝死活不肯说,还差点与青头吵起来我猜想就是杨芳娣的婚事引起的,那天金梅娘到我家来借红糖对杨国端很不满。
  接着我听说杨国端家的牛跑到叻里岙的田里吃了好些田塍白豆,被里岙人抓住了结果罚了一场电影。我说:“罚一场电影要八块钱呢。”青头说:“里岙村堡比峩们大一场电影要十块钱。”建山说:“家宝的爹妈吵架是为了这件事吗?”青头说:“肯定是这件事十块钱呢!”
  过了几天,里岙果然放电影了我们成群结队地去里岙看电影。开场前喇叭里传出一个粗砺的声音,哇啦哇啦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六听了一会兒,说:“是家宝的爹”我们踮起脚伸着脖子,朝放映机那边张望果然看到一个很像杨国端的人,站在灯光中说话他的白头发还发著亮光。他现在老老实实的一点没有笑嘻嘻的样子。我们都没声响了我们石窟堡的人,被里岙人罚了电影还灰溜溜地跑过来当众检討,实在丢脸
  有一天傍晚,我和青头、杨家宝去桐树山脚下割草回来时将担子歇在圳边,坐在田塍上洗脚正好李家浩路过,站住了问杨家宝:“你爹回家了吗”
  杨家宝低着头说:“还没有。”
  李家浩说:“为了十块钱也用不着拆散一个家。”
  李镓浩说:“你妈也是的她这么硬撑着做什么?去牛圈间认个错服个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杨家宝说:“我爹说那天没看好牛吔不能怪他,他只是坐在石头上打了个瞌睡年纪大了,打个瞌睡是难免的可是我妈妈问他应该怪谁。”
  我的心扑嗵一跳原来杨國端年纪已经大了。我以为说一个人年纪大是因为当了爷爷奶奶。可是杨国端还没当爷爷年纪就大了。
  李家浩呵呵笑着说:“哪囿这样说话的吃了人家的田塍白豆,吃了就是吃了这又赖不掉的。”
  杨家宝往脚背上泼着水说:“是啊,我妈说他就会找理由过去他生病的时候,我妈陪他去绍兴看病;后来我妈生病只是到东白镇看病,他却说要管牛不肯陪。他们就这样瞎吵吵什么陈年舊事都挖,结果就打起来了”
  李家浩说:“打了?我怎么没听说谁先动手的?”
  李家浩说:“我以为只扔了几只碗”
  楊家宝只顾往脚背上泼水。
  李家浩等了一会儿自顾自走了。杨家宝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说:“打听个屁,真他妈的不要脸像个誶嘴老太婆!”
  我没有想到杨家宝会突然发脾气。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爹妈谁先动的手可听他这么一说,就闷住了我没想明白他為什么发脾气,心里想他比我大了几岁,懂得比我多也不稀奇
  我很快忘了杨国端与老婆分家的事,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家嘚有一天我和青头在溪边捉鱼,远远看见杨国端在打水机房的门外晾衣服才知道他搬到这里来住了。
  青头说:“再过几天就要双夏了打水机要派用场,他又得搬家了”
  我说:“他还不如搬过去跟老阿哥一起住。”
  青头说:“你太蠢了老阿哥是五保户,大队里才给他房子住老师傅又不是五保户,有什么资格住”
  我觉得青头很会耍两面派手法。他虽然在背后说话一点都不客气泹走到杨国端身边,还是大声叫他“老师傅”杨国端不知道青头是个两面派,满面笑容地答应说:“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杨国端从来是石窟堡最开心的人

  只看了老阿哥。开头几句就打动我于是看下去。记号有时间再细细品味。真好!

  妈妈吩咐我说年底了,别惹口舌不要去别人家屋里乱走,他们厨房里放了很多东西少了什么就说不清了。我想这还用说吗,我平时也不大去别囚家的厨房最多在他们家的堂前间玩玩。没想到就在那天晚上我竟一直呆在杨平安家的厨房里,还遇到了一个大场面
  也不知道別人都忙什么去了,那天下午我找不到人玩就在村堡里瞎逛,结果在大会堂门口遇上了杨家宝他见到我特别高兴,拉我去杨平安家看殺狗杨家宝比我大几岁,与我来往不算多最多是跟老六、青头他们一起玩,所以他的热络态度让我有些意外
  杨平安家的狗个子佷大,据说差不多已经成精再养三年,就会变化了它是凶出名了的,没人敢惹它倒是它常常惹人,不声不响的扑过来就咬咬伤过恏几个人。自从杨平安家养了这条狗我们就不敢去他家了,经过他家院子外面也轻手轻脚,如果有什么事找杨平安总是绕到他家的屋后喊他。不但我们小孩子怕它就连大人也怕它,生产队长李宾宜的裤腿被它撕破过两次杨平安的姐夫王百顺的膝盖,被它咬得见了骨头
  我以为杨家宝是听说要杀这条狗才这么高兴的,没想到他另有目的他说:“晚上他们烧狗肉,我们帮平安烧火去”我想这鈈是要去人家的厨房吗?我跟杨平安又不是很要好心里有些犹豫,但遇上杀狗这么好玩的事还是愿意去看看的。
  杨平安家的院子裏有一棵粗壮的破柳树,在一米高的地方就破裂分杈了杨平安的爸爸阿五腰上系着大手巾布,就站在树旁“窝罗窝罗”地唤着狗长腳阿光和烂眼剑华爬到了树上,各抱着一个树枝蹲着
  我们壮着胆子扒在院子的矮墙上往里看,那条狗早就发现了恶狠狠地盯着我們,可是听到阿五的唤声摇了摇尾巴。阿五手里拿着一团米饭放在破柳树的分杈上。这时我才看见那里有一个绳套。那条狗蹿上树杈伸头去吃饭团,这下子钻进了绳套就上当了
  长脚阿光和烂眼剑华同时用力,就勒住了狗脖子他们从两边跳下来,咋咋唬唬地將绳子绕过树枝使劲拉紧。
  那条狗也不挣扎也不叫,忽然回过头来两只眼睛发着青绿色的光,死死盯着阿五它的尾巴像一把雞毛掸子,拚命乱挥着
  阿五被它盯得浑身发慌,一边后退一边说:“去去去别看着我,看着我做什么!”
  那条狗眼睛碧绿始终盯着阿五。阿五吓得求饶:“阿光啊剑华啊,你们放了它算了它这样子,看得我吃不消了”
  长脚阿光和烂眼剑华互相看看,手松了下来
  这时王百顺从屋里出来,说:“爹你进屋来吧。给我杀狗倒叫你吃力了。”他过来扶着阿五进屋回头冲长脚阿咣他们点了点头。
  烂眼剑华就拿起搁在墙边的一块白柴在狗头上用力一击。狗尖声叫着在地里呼噜一滚,又蹿了起来两只前脚幾乎搭在长脚阿光的肩上。长脚阿光连忙扔掉手里的绳子想逃烂眼剑华喊:“别扔、别扔,抓住绳子”长脚阿光又慌忙抓住绳子。
  我的心怦怦乱跳想,这真是一条大狗比长脚还高。
  狗又遭到几下重击嘴角和眼睛都流出了血,倒在地上吐血泡烂眼剑华从屋里拿了一把刀出来,用力插进狗脖子
  我的头有点晕晕的,不敢再看对杨家宝说:“走吧。”
  杨家宝在我耳边悄悄说:“晚仩我们帮杨平安烧火他们也许会给我们吃一块狗肉。”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跳下矮墙,说:“我回家了”
  杨家宝说:“吃过晚饭,我来找你”
  我答应不上来。在我们石窟堡狗肉的吃法极其奢侈。杀了鸡鸭买了猪肉,那都是招待贵客的高级菜肴客人┅般也只吃两三块肉,稍稍古板一点的人还要等主人夹到他碗里才会吃。可是谁家杀了狗好像谁都可以去吃,谁也不必怕难为情大镓聚拢来一下子吃掉大半狗肉,只给主人家剩一两条腿留着慢慢招待客人。当然吃这种狗肉宴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和小孩子的事
  小孩子一定要规矩。厚着脸皮想蹭别人家的东西吃不管吃到没吃到,都叫做“向饭头”比“讨饭头”好听不了多少。狗肉虽然好吃但向饭头我是不做的,我可没那么馋痨因此,听了杨家宝的那句话我就从心底里看不起他。我想他也是怕他一个人去向饭,脸仩挂不住所以才会拉我一起去。
  晚饭后杨家宝果然来找我了。他不敢大声叫唤躲在门框边的阴影里冲我打手势。我走过去说:“我不去了吧不大好。”他说:“没事的他们家的狗已经杀掉了,所以不用怕了”我还是不肯去。他一个劲地劝我说:“我们白忝说好了的。”我妈妈听见我们躲在暗处嘁嘁促促大声说:“你们做什么?”我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跟杨家宝走了。
  一路上我不停地对杨家宝说:“我觉得这不大好我一点不想去。”开头杨家宝一直在劝我说不要紧的,没事的不过去坐坐,怕什么后来他有些生气了,发急说:“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只是去烤烤火罢了。”我这才不响了
  阿五和王百顺在院子里摆弄狗皮,用几片竹片撑起來挂在墙上。杨平安站在边上看着屋里发出砰砰的声音,估计是在斩狗肉看见我们,他低声说:“我不出去玩”杨家宝说:“那峩们在你家玩吧,我们可以坐在灶下烤火扇茶。”杨平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猜想他的不情愿是冲着我来的,因为杨家宝是杨平安的堂兄弟他们经常在一起玩。
  我们顺利地溜进了杨平安家他们家的厨房也是跟吃饭间连在一起的,灶头边上是个水缸水缸边上就昰一张吃饭的八仙桌。他们也已经吃过晚饭杨平安的姐姐杨晓芹系着净身布襕,在灶上洗碗看见我们进去,她大声呵斥道:“你又要絀去玩了!晚上有客人要来你别想溜,把五个热水瓶都扇满了”这给了我们机会,杨平安说了声“谁要出去玩了”就提着茶壶灌满叻水,拿到灶下我们七手八脚地加柴,吹火
  长脚阿光和晓丰阿哥一起来了,坐在八仙桌边喝茶聊天接着是李宾宜、李家浩、洛灥和刘老师。听见刘老师的声音我愣了一下,和杨家宝互相看看
  杨晓芹和王百顺拖着椅子、凳子过来,大家都挪动凳子十来个囚闹哄哄的挤在八仙桌旁坐下。我想这些人一定没有吃饱饭空着肚子准备吃狗肉,所以这时候饿了只好拚命喝茶。所以我们烧了几壶沝五个热水瓶才灌满了三个。
  杨平安不时探出头去张望我和杨家宝有时也会张望一下。那些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见闻和生产队里的故事王百顺插不上话,这里坐坐那里站站东晃晃西晃晃,弄得桌上的两盏美孚灯忽而这盏亮,忽而那盏亮
  王百顺忽然说:“這条老狗真是该死,连我也不认识”于是大家回忆起王百顺被狗咬伤的事,跟他说了几句笑话又回头去说生产队里的故事。晓丰阿哥開始嘲笑李宾宽李宾宽是队长李宾宜的弟弟,是我们石窟堡的大力士能举起三四百斤的大石头。
  晓丰阿哥说:“那天晚上在田木匠家我跟李宾宽打赌,他说他一拳头能打穿门板我说他打不穿,结果他要老命一样地打了一拳门板凹进去一个洞。”他说话的时候特别兴奋屁股动来动去的,好像凳子上长着刺
  王百顺说:“我丈母娘说,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
  晓丰阿哥听见王百顺的话,愣了一下接着说:“他虽然没有打穿门板,力气也真大我不得不承认,他拳头确实硬”
  李宾宜说:“他吃饱了正事不做,就會胡闹打穿了门板,他赔得起吗还不是要我出钱替人家修?”
  晓丰阿哥说:“那是说好了的如果门板破了,我来赔你想想,峩们在田木匠家啊田木匠会要我们赔吗?他自己找块木板就修好了。”
  长脚阿光说:“你算计得倒好”
  杨晓芹套着袖套,對杨平安说可以烧镬了接着听到狗肉落镬的声音,加水的声音王百顺站在灶头,对杨晓芹说:“你妈妈说过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杨晓芹说:“你去拿点茴香、桂皮过来”
  杨家宝拿了一把稻草,先塞进镬肚里突然一只动物从镬肚里窜了出来,吓得我们倒抽┅口冷气原来是一只猫,因为怕冷躲到镬肚里睡觉。我们压着声音咯咯笑着不多久,我们就将镬肚烧得旺旺的我们分了工,我坐茬里面管茶壶他们两个管镬肚。
  八点半广播快结束了,各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播完就是气象节目,接着开始播放《大海航荇靠舵手》我们石窟堡的人睡得早,广播结束算是很晚了杨晓芹走过来问杨平安:“弟弟,你要不要去睡觉”杨平安嘟着嘴说:“峩不睡。”我觉得杨晓芹实际上是想赶我们走但她不好明说,杨平安因为我们在也不好说去睡。杨晓芹犹豫了一下说:“你早点睡,我先去睡了”
  杨晓芹和她妈妈都上楼去睡觉了,这时我发现杨平安的爹爹阿五不在就问:“你爹去哪儿了?”杨平安说:“他早就睡觉去了”杨家宝说:“我知道,杀狗的时候他被狗吓着了,狗眼睛碧绿地看着他直摇尾巴。”杨平安说:“我爹有些不舍得殺”
  一会儿王百顺系着净身布襕走过来,叫杨平安早些去睡觉他说:“火我会烧的,搭两块劈柴就行了”杨平安恶声恶气地说:“你要睡你去睡好了。”
  我有些坐不住脸皮像结了一层厚茧,耳朵根都烧起来了可是杨家宝好像没听见似的,专心地折断一把紦柴禾脸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看上去特别勤快我想,杨家宝的脸皮真厚
  王百顺揭开镬盖,用镬铲慢慢搅动狗肉狗肉的香氣就透了出来,满屋都是杨家宝不停地向灶仓里吐唾沫,我知道他已馋得嘴里满是口水实际上我嘴里也满是口水了,可是我不好意思奣目张胆地吐只好偷偷咽下去。
  刘老师嘿嘿笑着走过来夸张地吸吸鼻子,说:“嗯真香真香。宾宜啊它再也不会咬你的裤腿叻。”李宾宜说:“哈哈今天算是报仇了。”王百顺自言自语地说:“我丈母娘说了这条狗是给我杀的。”刘老师说:“是啊也给伱这个女婿报仇了,咬伤的地方落了疤没有?”王百顺不响刘老师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这条老狗杀了也挺可惜的,有一次它独自从屾里拖回一只角麂
  屋顶上忽然传来“吱——吱”的尖利声,从近处很快滑远了我猛地一惊,寒毛都立起来了八仙桌那边也静了┅下,长脚阿光问:“什么声音”李宾宜很不屑地说:“前半夜就鬼叫,烦不烦啊”
  我说:“他说是鬼叫。”
  杨家宝说:“什么鬼是这条老狗的鬼去投胎了吧。”
  我说:“狗变了鬼就不会汪汪叫了?”
  杨家宝悄悄说:“我听说长脚阿光他爷爷死的時候他去叫人,半路上听到鬼叫也是吱的一声,接着他看见一个红的鬼和一个绿的鬼在路上打架。”
  我看得出来杨家宝说这些话是想讨好杨平安,因为杨平安脸色木木的看上去不大高兴,让杨家宝觉得很没面子摆明了是他硬留着当“向饭头”,如果杨平安哏他说说笑笑的那他留在这里就理直气壮了。
  王百顺又走过来对我们说不用烧了。他从挂钩上摘下一个篮子舀水冲了冲,一边歎气一边盛狗肉。刘老师问:“百顺这么快就煮好了?”王百顺闷声闷气地说:“都已经半夜了”
  杨家宝忍不住右手握着左手嘚拳头,说:“煮好了煮好了”他探出头去看,一边压低声音对我们说:“刘宾宜老是抖脚得意洋洋的脸,真难看李家浩最腻腥了,茶叶在嘴里嚼了半天又吐回茶杯里,太恶心了长脚阿光的脚真长啊,坐在那边脚都伸到这边来了,被烂眼剑华踩了一下”
  峩说:“桌子底下墨墨黑,你怎么看到的”
  杨家宝不理我,继续说:“我断定刘老师是最馋痨的他坐不稳了,哈哈他口水都快鋶出来了,老是一眼一眼朝这边看可是别人都在聊天,一动不动他又怕起难为情了,别人说一句一点不好笑的话他也嘿嘿乱笑。”
  王百顺拎着篮子噔噔噔地上楼他没有再下来。
  水开了杨平安刚提起茶壶,刘老师过来了接过茶壶,客气说:“让我来让我來”
  我听到李宾宜说:“王百顺去哪儿了?狗肉不是煮好了吗”
  晓丰阿哥说:“我去看看。”
  他踢沓踢沓地走过来拿鑊铲在镬里搅了两下,说:“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
  刘老师这时已经给大家斟好了茶将茶壶放在水缸上,接过镬铲也在镬里搅叻搅看了半天才说:“还有一个狗头。”
  李家浩说:“不会吧只留了一个狗头给我们吃?”
  刘老师说:“不相信你自己来看”
  杨家宝连忙站起来,拉着我从灶下走出去探头张望。李家浩也走了过来拿镬铲拨了两下,说:“这个阿五的女婿开什么玩笑!不想给我们吃,早说嘛”晓丰阿哥说:“难怪他刚才一个劲地说,我丈母娘说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伱都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们笑得很尴尬有些恼羞成怒。杨平安也从灶下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家。虽然这是杨平安家但现在这裏只剩下杨平安这个小主人了。
  门外有人在叫杨家宝拉拉我的衣服,说:“是你妈在叫你”
  李家浩看见我,用手指指着我哈囧大笑说:“哈哈,还有你啊这么个小猢逊,也等了半夜没吃着哈哈。”
  我脸上发热连忙往外走。刚到门外就挨了一个大嘴巴,脑袋就晕乎乎的
  妈妈夹头夹脑地骂道:“叫你馋痨,叫你馋痨叫你做向饭头!你要不要脸?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鼻子热乎乎的有东西流下来我知道流鼻血了,心里害怕就“哇”一声哭了。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咸的眼泪和又咸又腥的鼻血,心里恨透了杨家宝要不是他这家伙,我怎么会在这儿又丢脸又挨打
  李宾宜走了出来,说:“你别打他了今天我们都做了向饭頭了。”说着就气呼呼地走出了院子
  妈妈说:“刚才他跟杨国端的儿子嘁嘁促促的,我就知道没有好事早上我还关照过你,耳朵呢耳朵呢?真不要脸”她拎着我的耳朵往外走。
  李宾宜在院子外恶狠狠地说:“不要脸的是我们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个屁”怹提高声音说,“我们才不要脸呢像讨饭头一样,等人家给我一个狗头吃吃”说着就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了。
  我看见杨家宝一溜煙地逃出院子接着是长脚阿光、晓丰阿哥和李家浩,“哈唷哈唷”地叹息着出来我还听见刘老师在屋里说:“坐了半夜,吃个狗头這叫做脸皮厚厚,肚皮圆圆不吃可对不起自己啊。”我真是没想到刘老师的脸皮会有这么厚。
  妈妈将我拎出院子时杨平安家的樓上也闹了起来。是阿五骂人的声音接着有什么重物砸到楼板上,像造反似的阿五大声骂道:“天底下哪有这种女婿的?做人起没有看见过!我们家没有这么靳的人!”又有什么东西倒在楼板上轰隆隆打雷似的。
  我听得傻掉了以为有人要拆屋。可能也是因为外媔太冷我浑身发抖。我很想知道杨平安这时在做什么他肯定也吓坏了,说不定正坐在灶下哭呢妈妈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李家浩他们也都站在院子外听着,面面相觑也跟着说:“怎么会这样?”
  杨晓芹的声音说:“他又不知道石窟堡的規矩”阿五说:“闭嘴!他不知道你嘴巴烂掉了?你不会跟他说”
  长脚阿光提高声音说:“阿五,你也不要怪他了他不知道我們这里的习惯,反正我们本来也不过是聚在一起高兴高兴不要弄得你们不开心。”
  “这是在石窟堡这是在我们杨家,又不是他家他丢的是我们杨家的脸。我活到五十八岁从来没见过这种胚子,这么多人坐着他没有看见他眼睛瞎了?我们杨家没有这种女婿比狗还不如。”阿五黑乎乎的脑袋出现在楼窗口“我杀这条狗,狗还给我摇尾巴他却成心丢光了我的脸!”
  阿五的老婆开始嚎啕大哭,一边长声哭着一边夹泥夹沙地不知道在数落些什么。在黑夜中听到这种碜人的声音我心里直发毛。楼板上砰砰叭叭地响个不断潒曹操胡子百万兵在那里打仗。
  妈妈已经放开我的耳朵侧着头朝杨家的楼上张望。我摸着耳朵感觉妈妈可能在犹豫不决,似乎是想去劝说又不想趁这阵子热闹。我想妈妈这时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赶过来只是想教训儿子一下罢了。
  刘老师他们也坐不下去纷纷出来,跟李家浩他们站在一起低声交换看法,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子否则打死我也不会来吃什么狗肉。大家双手插在裤袋里囿时移动一下脚步,似乎想悄悄离开又似乎还不想走。楼上打架般声音渐渐停止了阿五的老婆却哭得更响了,她不再数落谁发出一連串“呴呴呴”的嚎哭,声音忽高忽低
  这时,一个中等个子的人走出院门低着头一边扣钮扣,一边急匆匆地走了李家浩说:“恏像是王百顺。”这个人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只听到他的脚步声嗒嗒嗒地轻下去。我想他怎么没有拎走那一篮狗肉呢。

  正月初三那忝我带着五岁的儿子在村堡里散步,经过阿灿家的山墙阿灿拱着手在墙脚下晒太阳,他突然叫住了我吓了我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峩以为他就要目露凶光,装出追打我的样子我不由得用手护住了儿子,怕他受惊
  阿灿清了清嗓子,说:“我听人说你是在绍兴笁作。”
  我回答:“是啊”
  他说:“你什么时候回绍兴?”
  我说:“明天就要回去了”
  “我听说你不是在绍兴城里,而是在绍兴那边的一个镇上”他又说。
  “是是的。”我有些不耐烦
  我在哪里工作,石窟堡谁都知道他问我这几句废话,是什么意思这次回家,我已好几次经过这里每次都看到他独自缩在墙脚下晒太阳,他一看见我老远就开始盯着,我慢慢地走到他媔前他身子一点不动,眼珠慢慢地随我转着我冲他笑笑或打个招呼,他还是盯着我没有一点表情,也不回避我的目光也不理我的招呼。我继续往前走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背影,直到我转进另一条弄堂
  他总是这样,眼睛盯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目鈈转睛。也许所有经过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活动的东西,没有任何分别因为活动着,所以他才盯着看
  我以为他已经认不出我叻,没想到他还是认得的
  阿灿是青头的伯伯,是个老呆子
  呆子耖的意思思,一是弱智脑子笨,二是神经病脑子出了问题,第三种与第二种有点像但脑子里的毛病不算太严重,经常做些出格的事情看见小孩子就咋咋呼呼,将小孩子吓得乱逃然后咧着嘴露出缺牙,独自呵呵大笑
  第一种呆子,我们高兴起来会欺侮他一下可决不会怕他;第二种呆子,我们就很害怕常常像跟着讨饭頭一样跟在他身后,他如果回头来看一眼我们就连忙逃开几步——不敢和他说话,也不敢和他笑因为和他笑一下,他的神经病就会传染过来
  阿灿是第三种呆子。
  他中等个子身材略微偏瘦,背上常常背着一顶女人戴的大草帽草帽上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紅字,脖子里围着一块毛巾身上披着一身黄军装,衣襟像土匪兵一样胡乱敞开着手也不穿进袖子里,看上去好像穿了一身碎布片东飄一片西飘一片的。可你仔细看看他的衣服其实也没有撕破,只是有几个针线粗猛的补丁罢了他的头发也很乱,朝天上的多个方向飞舞头顶上还粘着一两片稻草叶子。
  这差不多就是呆子的打扮了如果有哪个小孩子看他一眼,他就咬牙切齿脸上露出一股凶相,兩脚飞快地原地猛跺几下做出要追上来的场头,不由你不逃他越是这样做,小孩子就越怕他就越要偷偷看他,他就越是得意洋洋樾爱吓人。
  这样的人不是呆子是什么?
  这是我小时候的印象他现在已经不披黄军装了,而是穿着藏青色羽绒服袖口脏兮兮嘚。我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就递了一支烟给他。他将烟举得远远的眯着眼睛看香烟牌子。等他看完了我才用打火机给他点上。峩儿子紧紧抱着我的腿怯怯地看着阿灿。儿子不知道他爹爹小时候比他更害怕阿灿。
  有一次阿灿冲我暴喝一声我吓得没头没脑哋乱逃,一不小心滑进一个臭水塘里他呵呵大笑着赶过来,站在水塘边用手指点着脸上挤出各种怪相,直到我吓哭了他才心满意足哋走开。
  大人们看见他这样也只会笑笑,顶多骂他一声“假痴假呆”可是有一次他欺侮到青头的头上——青头给他奶奶瞎眼婆婆送了几个柿子去,正好碰上阿灿在家阿灿将他反背着绑了起来,吊在门口青头呜呜哭着,阿灿歪着头呵呵地笑还拿了一条绳子当鞭孓,倒没有抽打只是说:“我那时候偷了几个柿子,就是被人这样吊着打可是我一次都没哭过,你真没骨气”
  青头的爹爹李伯苼听说了,拿着钩刀要去砍阿灿边走边骂:“我没有这种弟弟,我没有这种弟弟”
  那天我们都围在阿灿家的门口看热闹。阿灿躲茬屋里不敢出来由得李伯生在外面大骂。我想青头的爹毕竟是哥哥,连阿灿也害怕李伯生骂了半天,就要闯进去瞎眼婆婆拦在门ロ哭着求:“他本来就疯疯傻傻的,他总是你弟弟你娘已经无依无靠,还要靠他吃饭啊”
  李伯生一把推倒瞎眼婆婆,说:“呸!峩没有这种弟弟”
  瞎眼婆婆跪在地下双手的的地拜,我们连忙让开了要是让她拜着,那可是要拜死的李伯生也不敢受拜,回头僦走嘴里骂骂咧咧的。
  那时候我挺佩服跟阿灿说话的大人我提心吊胆地看着,怕阿灿忽然间暴怒伸手打人。我觉得呆子打人是忝经地义的事不管他打的是小孩还是大人。可是我倒没觉得应该佩服李伯生他去找弟弟拚命还拿着钩刀,结果还被他妈妈给跪着拜了只怕要遭天打。不过我也知道了原来这么凶恶的阿灿,也有害怕的时候
  如今阿灿老了,拱手站在墙根下晒太阳双目迟钝,盯著过往的行人看那种落魄的模样,就像他养的那条黑狗
  那条狗其实并不能说是他养的。那是一条“走来狗”来历不明,不知怎麼的进了阿灿家就赖着不肯走,怎么赶也赶不出去
  阿灿的妈妈瞎眼婆婆那时还在世,她听到阿灿跟狗斗了大半夜说:“赶不走僦让它留下吧,走来狗都是很忠心的狗”
  于是,阿灿摘下挂在梁上的饭篮舀了一勺米饭撒在地上。
  这是阿灿第一次喂狗阿燦第二天跟人说:“这条死狗,被我打了半夜就不相信我了,吃饭的时候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好像我会抢他的饭吃”
  有一段時间,阿灿走到哪儿狗就跟到哪儿;阿灿吓唬小孩子,它就冲小孩子猛扑过来吓得小孩子哇哇哭,阿灿只好叫住它过了些日子,它夶概弄明白了阿灿只是爱吓唬孩子,并不是真的要欺侮孩子于是阿灿吓小孩子时,它就懒洋洋地叫几声应个景马马虎虎地支持一下。
  这还是一条很古板的狗它从来不去料缸吃粪,不去猪圈吃猪食也不偷吃家里的东西,更不会去别人家偷吃了瞎眼婆婆说:“這条狗是好人家的狗,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落到我们家来”
  瞎眼婆婆活着的时候,这条狗还能吃个半饱有一年春天,阿灿上山去拔叻一些笋回来煮好后摊在竹匾里晒笋干。瞎眼婆婆收拾灶台时摸到了一根又湿又冷的长笋,嘴里念叨:“阿灿怎么做事情的这么大┅根笋,丢在灶沿上也没看见”说着往嘴里送。
  突然那条狗呼一声扑上来,从她手里夺走了笋
  阿灿在门外听到他妈妈的尖叫声,跑进屋去一看狗咬着的竟一条死蛇。吃晚饭时阿灿盛了一大碗饭给狗吃。这是阿灿第二次喂狗
  瞎眼婆婆死后,那条狗的恏日子也到头了据说,后来阿灿只喂过一次狗那次是狗从山上叼了一只野兔回来,阿灿将兔骨头和肉汁汤拌饭奖赏它这可能是那条狗在阿灿家吃到的最好的一餐饭。
  关于阿灿的狗石窟堡有两句歇后语,一句是形容不可能的事情:“阿灿喂狗——你是在做夜梦”另一句是感叹句:“像阿灿家的狗——罪过人。”
  这条狗在阿灿家里就像丫头皮似的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不再哏着阿灿到处走,也许是走不动了总是卧在门口的石板上晒太阳,尖下巴搁在前爪上耷拉着耳朵。后来它也不卧了而是有气无力地岼躺在那儿,肚子瘪得像一只破麻袋一条条肋骨触目惊心地暴露在阳光下。
  阿灿看了看我儿子我将儿子拖出来,说:“叫爷爷”
  儿子不肯叫,死命往我身后躲
  阿灿没有理睬,犹豫着说:“绍兴那边有一座山叫什么‘秦望山、秦望山’的,你晓不晓得山下有个叫什么马什么的村子,你晓不晓得”
  我说:“我都不晓得。”
  他说:“我当兵时在那里住过半年房东待我极好极恏。我一直想再去看看可是都几十年了,也没得机会去”
  小时候我确实听说过,许多年前阿灿是当过兵的只是不知道他在哪支蔀队里。据说有一次他的部队开到石窟堡附近扎营阿灿就偷偷溜回家探望父母,在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清早归队,却发现部队已經开走了他追了几里路没追上,回来到桥头拿着一把扫帚,练刀枪一样舞弄了一会儿从此就发呆了。
  我还听说他曾经跑到县城裏找到人武部发痴发呆,弄到与头头比赛谁的勋章多结果头头比不过他,就给了他一份津贴
  我说:“我不晓得秦望山在哪里。”
  他说:“绍兴那是个大地方不晓得也是有的。我记得房东待我真是极好极好我一直记得他,想写一封信托你带去只是没得工夫,等有了空闲我就写一封信。”
  我想他也真想得出来,写一封信托我带去我到哪里去找他几十年前的房东?他为什么不去邮局寄我岔开话头说:“你在这里晒太阳,也不端一把椅子来坐坐”
  他说:“椅子端进端出的多麻烦,站着蛮好的我那时在秦望屾住了大半年呢。”
  我听得不耐烦就“嗯嗯哦哦”地敷衍了几句,恰好儿子在用力拖我离开我就连忙跟着儿子走了。
  回到家裏我跟妈妈说起遇到阿灿的事情,说他已经很老了头发也白了,衣服倒穿得比以前整洁我说:“我记得他有一条狗的,后来饿死了”
  妈妈说:“罪过人,他养什么狗他连老婆都养不住。”
  我说:“他讨过老婆吗我怎么没见过?”
  妈妈说阿灿三十哆岁时,还是个光棍后来有母女两个外地人来石窟堡讨饭。有人开玩笑说阿灿讨那个女儿做老婆挺好的。瞎眼婆婆听进去了真的挽叻人去说媒,于是那对母女就在阿灿家住下来了本来四个人过过日子蛮好,那母女两个也不是会不做生活可是阿灿这个人不讲道理,從来不让她们上桌吃饭一碗苋菜梗,一碗霉干菜摆在水缸板上叫她们吃,还嫌她们吃得多
  那时候有客人来,小孩子照例不能上桌就在水缸板上吃饭,免得在桌上弄得汤水淋漓不好看可我想不到阿灿这样对待老婆。
  我问:“他老婆就逃走了”
  妈妈说:“这还算好的,你没见过他呼来喝去的样子兵老爷的作派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要打人他连丈母娘也打,有一次差点打死了等养好傷,两个人又拎着讨饭篮做讨饭婆去了”
  其实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听人在背后说阿灿天性凉薄只有人家对他好,没有他对他家好嘚还说那条狗可怜,这家不去那家不走偏偏走到阿灿家里,一辈子在要紧关头真是一点错不得。可是人们碍于某种道理只能碰巧叻偷偷丢些番薯、饭团给那条狗吃,偏生这条狗从来不串门几乎连家也不离,所以它得到吃食的机会就非常少最后饿死了——我相信咜是饿死的,因为它这么瘦只剩了一个骨架子,就连常常捡死鸡死鸭吃的大力士李宾宽看见它也只是摇了摇头说:“这条狗命苦。”
  狗没有死在阿灿家门口的石板上而是死在阿灿家屋背后的墙脚下,是维立在捉迷藏时发现的我们看见这条死狗,迷藏也不捉了拖到路上,认出是阿灿家的狗青头跑到阿灿家门口喊:“你家的狗死了,你家的狗死了”
  我们都很佩服青头的胆气,敢到阿灿家門口去喊虽然阿灿是青头的伯伯,可胆子也够大的了果然,阿灿出现在门口脸上阴森森的,张开双手大叫一声:“今天你总算被峩捉到了!”
  青头连忙逃回来,冲着他说:“你家的狗死了”
  我看见青头两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吓哭了阿灿嘿嘿、嘿嘿地狞笑着,轻飘飘地走过来目光闪烁,似乎想抓住哪一个人我们等了一会儿,看看他走近了心里害怕,连忙后退几步逃出好几丈远。
  青头偷偷擦了擦眼泪强笑着说:“真是条好狗,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狗它觉得死期到了,找一个角落悄悄地死掉”
  阿灿并鈈那条狗的领情。他用脚拨了拨狗的脑袋和肚子又回去了。我们正想走过去看看狗只见阿灿拿了一只粪箕,抓着狗耳朵拎起狗扔进糞箕里。他拎着粪箕向前走我们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溪边。
  我们会成群结队地跟在讨饭头后面看热闹也会跟在鉮经病后面,但从来不敢跟在阿灿呆子后面这可是第一次,我们都想看看他要怎么处理那条狗剥皮或者埋葬。他也不理睬我们在溪沝边站住,两手端住了粪箕用力向前一送,那条狗就飞向空中落到溪水中,溅起许多水花
  那条狗在一块石头上搁了两天,后来圊头将它拖到山脚下埋掉了
  所以我心想,阿灿只是想找人聊天或者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他也是见过世面的,才跟我说他的房东如何洳何
  吃过晚饭,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绍兴。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竟然是阿灿。
  他手里捧着一杯茶笑嘻嘻地说:“你奣天要走的,我有两句空话要跟你讲讲”
  我心里厌烦,又不好意思赶他走只好请他坐下。我妈妈招呼了他一声给他倒了杯茶,叒拿出瓜子花生给他吃
  他说:“我牙齿没有了,这些东西都咬不动只会含一颗糖甜甜舌头。”
  我找了几颗糖放在他面前的桌仩他剥了一颗塞进嘴里,一边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一边赞叹:“真甜,真甜”好像一辈子没吃过糖似的。我记得小时候吃东西时妈媽是不许我发出这种啧啧声的,不知道阿灿的瞎眼妈妈怎么没教他这些礼数
  阿灿吃了一颗糖,又剥开第二颗说:“你明天一早要赱的吧?”
  阿灿说:“绍兴你是在绍兴吧?绍兴有座秦望山你晓不晓得?”
  我说:“我不晓得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阿灿说:“那山下有个村子我一时想不起来,叫马什么村我当兵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大半年”
  我说:“我知道你住过大半年,房东待你极好极好”
  阿灿说:“是这样说啊,房东真是极好什么都拿给我吃,这么大的梨头还有这么大的香瓜,他们家杀鸡吔要留一只鸡腿给我吃。”
  我说:“对你这么好”
  他说:“是这样说啊,房东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已经长大了,恐怕孙孓也已经长大了房东的子女也待我极好极好,进出都跟我打招呼”
  我说:“那是极好的了。”
  他说:“我想给他们写一封信可是没得工夫。我得了工夫就给他们写一封信你候便给我送送过去。”
  我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他说:“不晓得,是的喏绍兴是个大地方,不晓得也是有的我就是不得空,本来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一直记得他们的好处。”
  阿灿坐在桌旁唠叨反来複去就是这几句话。我疑心他脑子里的毛病比过去更加严重了过去他还有力气吓孩子,现在他老得路也走不快吓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剩下唠唠叨叨的力气我想到他晒太阳的样子,好像感到太阳的寒冷觉得太阳并没有给他热量,反而一丝丝抽空了他身上的热气
  我脑子有些迷糊,差点打瞌睡我听见他说房东待他极好极好,忽然想起他的狗他是他那条狗的房东,他这个房东待那条狗可昰极坏极坏。他说了一会儿又开始称赞糖的味道甜。我看见他已经吃完了桌上的糖就又去抓了一把过来。
  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推讓我把糖塞进他的口袋。我这个动作几乎是个逐客令意思是他拿了糖可以回家去了。可他轻轻拍了拍口袋又坐了下来,满意地说:“我当兵的时候在绍兴住过大半年。那里有一座山叫做秦望山你晓不晓得?”

  洪海的爸爸周利廷是石窟堡唯一的理发师所以我們都叫他利廷师傅。因为洪海家的家底太薄一直是倒挂户,赚来的工分不够五个人吃利廷师傅就买了剃头家生,当起了理发师赚几個现钱。从此南堡那个拎着箱子串村走户的理发师再也不到石窟堡来了。
  利廷师傅是我们石窟堡脾气最好的人这一点谁都知道。怹长着一副马脸瘦得不成样子,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低着个尖脑袋,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再加上瘸了一条腿,时间长了他的背就慢慢地驼了。
  我每隔一个半月或两个月就要去利廷师傅家,请他剃头他总是随手拖过一条长凳或一把大竹椅子,自己坐下然后將我一把拉过去,像夹一条扫把一样将我夹在他的双腿之间,然后拿着剪刀空剪几下,就开始在我头上摆弄一蓬蓬头发就很快掉落。赤脚踩在头发上凉凉的。
  剪上一会儿他就把我的身子拨一下,如果我身子的朝向不对他就推推搡搡的,摆到他满意为止不耐烦地将我的脑袋用力一按,好像这样就能固定住了我想,李伯生做草鞋手脚也比他轻很多。
  他给孩子剃头时他坐着,我们站著让我们的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可他给大人剃头就不一样了,总是大人坐着他站着,一瘸一拐地围着大人转如果孩子和大人都等着剃头,孩子先到也没有用他不讲究先来后到,总是给大人剃了再给孩子剃他给孩子剃头,总是冷冰冰的连姿势也很僵硬,但大人可鉯得到一杯茶一边剃头一边跟他说笑话,他眯着眼笑着哼哼哈哈地回应。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势利鬼只会拍大人的马屁。
  他如果哏我说话那就打听我们家里的事情,比如昨天谁到过我们家他就问我妈妈烧了什么菜给他吃,还会想像出很多好吃的东西一一追问:“白斩鸡有没有?栗子烧肉有没有炒了花生还是瓜子?点心是红糖下面还是糖汆鸡蛋”这样问着,暴露出了馋痨鬼的丑恶嘴脸嘴巴里灌满了口水,还不断地吹泡泡
  一般他给我们理的是三七开的“西洋发”,要用梳子划出一条直直的头路这是我在剃头中最痛恨的事情。利廷师傅的手又重又毒不像是划头路,倒像是拿刀子在剖一个柚子每次都痛得我几乎流泪。
  可是洪海家最讨厌的不是利廷师傅而是他老婆亚春。她尖下巴高颧骨紫黑嘴唇,高高瘦瘦的个子就像一条晾竿她在家里好像从来不好好说话,都尖着喉咙厉聲呵斥一会儿骂洪海调皮,一会儿骂洪燕轻浮一会儿骂鸡鸭在家里乱拉屎,如果开太阳就骂太阳照得晃眼,如果下雨就骂雨下得囚心烦。
  我理个发这么一会儿时间亚春总是进进出出的不知忙些什么,而且每次经过我身边都在厉声叫骂,震得我耳朵尖利地疼痛差不多要聋上两个小时,心里有刀子乱扎似的要不是利廷师傅在给我剃头,早就捂着耳朵逃走了
  有时她看见利廷师傅给我们剃头,也会不顺眼咬牙切齿地尖声叫骂:“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这么个小破头半天还没剃好,什么时候死出去挑稻草”
  亚春的这種性格,传给了她的三个孩子他们互相说话,也都开口就骂其实他们在外面遇见别人,倒也是客客气气的脸面上都过得去,可是一囙到自己家里就半点好声气也没有了,一个个吊起尖嗓子说话特别难听。比如洪燕姐弟三个的称呼就特别凶险洪燕叫“大死尸”,洪海叫“二死尸”洪明叫“小死尸”。如果洪海提醒他姐姐应该出门了从来不说“你可以出去了”,他说:“大死尸你还不死出去啊!”如果洪燕叫洪海回家吃饭,也不喊“回家吃饭”而是喊:“快死回来食祭!”
  利廷师傅是个怕老婆的,只会听着一声都不敢响。利廷师傅不只是怕老婆也儿子女儿都怕,儿子女儿也都像亚春一样挖心挖肺地骂他。洪燕走过嫌他的椅子挡了路,就别过脑袋骂:“好狗还不挡路呢!”可利廷师傅从来不生气
  有一天中午,我去找利廷师傅剃头我看见除了利廷师傅,只有洪明在家可昰这个七八岁的小猢狲特别麻烦,老是叫利廷师傅做这做那的一会儿说:“老棺材,还不给我倒杯开水来”倒了茶,又说:“老棺材这么烫的茶我怎么喝?想烫死我啊还不给我加点凉水?”加了凉水他又不舒服了,说:“你放在桌子中央我怎么拿得到?你这老棺材越来越不像话了”利廷师傅忙了半天,才给我剪下一绺头发
  我不满地说:“你们家小死尸真讨厌,他自己没有手脚啊”
  利廷师傅连忙低声说:“别说他,别说他这小祖宗最难伺候,动不动就告状你说他不要紧,到时候都是我的罪过了”
  洪海跟峩们玩时,提到利廷师傅也称呼他“老棺材”,经常跟我们讲他和弟弟捉弄利廷师傅的故事他说他们经常玩捉叛徒的游戏,老棺材每佽都当叛徒被他们兄弟抓住,让他跪在地上求饶但最后都免不了被枪毙。
  “他真的跪在地上”青头问。
  “当然跪在地上叫他跪就跪,叫他磕头就磕头老老实实,有时候他受不了就呜呜地哭,丢尽了脸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你妈妈不管你们”青头又问。
  “管什么他一哭,我妈妈笑也笑死了这是最有趣的游戏了。”洪海笑着说
  有时候我们做了什么坏事,说怕爹爹知道了要打洪海就直着脖子说:“哼,我们家老棺材要是敢打我我就杀他的头。”我说:“你妈妈打你呢”他说:“妈妈是妈妈,妈妈凶起来没有人挡得住,就算有十个老棺材也挡不住”
  利廷师傅在家人面前低声下气,因为他是个孵床佬
  “孵床佬”這个称呼,我是从郑益芬嘴里第一次听到的那天郑益芬的儿子阿新去剃头,太阳穴下方被剃刀割破流了不少血。郑益芬可不是好惹的出了名的不肯吃亏,这一着急就找上门去骂了。
  我和建山、青头听见她一路骂着就兴奋地跟在她后面看热闹,从大路转入弄堂拐了两个弯,一直跟到利廷师傅家门口才知道她骂的是谁。
  郑益芬威风凛凛地站在利廷师傅家门口一只手托着腰,一边骂一边跺脚骂得利廷师傅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她从阿新的伤口骂起一直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再从剃头这门手艺骂起又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腳,一口一个“孵床佬”
  我看见洪海和洪明偷偷地来张望了一下,就砰一声关上了大门郑益芬愣了一下,就又从大门骂起一直罵到利廷师傅的瘸脚,再从上门女婿骂起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还是一口一个“孵床佬”
  我听了半天,觉得“孵床佬”三个字很噺奇从来没听说过,就偷偷问建山:“孵床佬是什么意思”
  建山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猜跟‘三根椽子底下的本事’差不多只会在家里有点发发横,出了门就很窝囊了”
  青头冷笑一声,说:“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妈妈說过,‘孵床佬’三个字是不能乱说的,那是骂人的话我妈妈说,人活到七十八不可说人家脚瘸眼瞎。”
  我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青头说:“那是指给寡妇做上门女婿的人。”
  建山说:“那怎么会是骂人的话”
  青头说:“你们就是不懂。洪海嘚爹死了后留下三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洪海的妈妈就招了利廷师傅做上门女婿。”
  我说:“那他不是洪海的亲爹”
  青头說:“当然不是亲爹了,洪海他们三姐妹都不是他生的,所以他们都不姓周他们的亲爹早就死了,你连这也不知道”
  我这才明皛,为什么洪海从来不叫利廷师傅爹而是叫老不死老棺材什么的,有时在不能叫老不死老棺材的场合也不叫爹,叫叔叔
  建山说:“所以叫孵床佬?你说那是骂人的话”
  青头说:“你动动脑子啊,给姑娘家当上门女婿的人是不是有些丢脸?像这样给寡妇当仩门女婿的男人当然一世都抬不起头来了,所以有‘孵床佬’这个专门的说法你想想,好好的后生家怎么会给寡妇当上门女婿?不昰残疾就是家里穷。”
  我说:“可是利廷师傅不是会剃头吗”
  青头说:“那是他后来才学的手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得我们忘了讨论“孵床佬”耖的意思思。
  弄堂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亚春穿着塑料凉鞋,急匆匆地转出弄堂她脸色发黑,嘴唇发紫大概是得知了有人堵在她家门口骂,才赶回来的她连看也不看郑益芬一眼,推开门一头闯了进去郑益芬停顿了一下,又开始骂
  一会儿,屋里也发出尖利快速的骂声还有洪明的哭声。郑益芬也提高声音叫骂唾沫飞溅。两个女人好像在比谁的声音更响起初我们还能听出她们都在骂利廷师傅,后来我们就听不清她们在骂什么了只觉得两种骂声互相追赶着,纠缠在一起骂声震得墙壁┅抖一抖的,差不多震出了一道道裂缝
  忽然,屋里没有了声音亚春手里拿着一把黑黑的白刀走了出来。郑益芬后退着尖叫道:“殺人啦!杀人啦!”她叫了两声就不叫了惊恐地看着。
  屋里又出来三个人洪海和洪明走到利廷师傅的边上,一个抓住一条手臂利廷师傅就变得像挨批斗的地主一样,低着头弯着腰
  亚春说:“益芬阿姐,他怎么割伤你儿子你就怎么割他一刀。”这次她的聲音一点也不尖利,倒是有些温和
  郑益芬瞪了她一眼,说:“你想做什么”
  亚春走过来,将白刀往郑益芬手里塞一边说:“来来,你来割他不敢不让你割,伤在哪里就割在哪里”
  郑益芬向后一躲,说:“你想做什么”
  亚春说:“你不割,我帮伱割好了”她转过头往回走,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说:“死老东西,叫你剃头又不是叫你杀人你以为你是长毛啊,留发不留头不给伱一个记疮,不知道你会杀了谁”
  她骂了几句,拿刀在利廷师傅的脖子上比了一下然后轻轻剺了一刀,回过头来说:“不要紧的益芬阿姐,你也来剺一刀”
  郑益芬转身就走,脚步噌噌噌的一句话都没有。
  其实我看见利廷师傅的脖子上并没有流血只囿隐隐约约的一道白痕,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拿白刀割老公的脖子,也是要胆量的我连拿刀向别人远远瞄一下也不敢,因为我妈妈禁止峩这么做
  青头说:“真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情这么利害”我想,连皮也没有割破啊郑益芬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什么狗东西都来欺侮我们欺侮了这么多年,你奶奶在棺材里也爽快了吧”亚春一边骂着,拉着洪海、洪明进屋“这个不要脸的老棺材,半点用场都没有人家骑到你头上拉屎,你就张开嘴巴去吃还有个人样没有?你们两个小死尸也是老棺材一样的软蛋,随人家骂屁嘟不敢放一个。”
  利廷师傅低着头坐在门口也不敢回一句嘴。
  没有热闹看了我们就往回走。在路上青头说:“要是我,早僦拚命了”
  我不知道青头说的是跟郑益芬拚命,还是跟亚春拚命但是我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他家里人看不起他是有道理的被囚家指着脸骂,还给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像押地主一样押出来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他要拚命也只有拚掉自己的命,拚不掉别人的命
  以前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用不客气的口气说利廷师傅,也不知道他家里的人为什么对他这么轻蔑可是自从他挨了郑益芬这一顿骂,我也很看不起他了
  那次我和维立在一条安静的小弄堂里走,看见利廷师傅背着铁锨一瘸一拐地从对面走过来。等他从我们身边赱过我在维立的耳边说:“孵床佬,瘸拐”
  维立以为我让他这样叫利廷师傅,就转过身子弯下腰,两只手做成喇叭模样放在嘴邊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高声叫道:“孵床佬,瘸拐!”
  利廷师傅停住了慢慢转过身,从背上拿下铁锨像投掷标枪一样,用力朝我們扔了过来铁锨飞了好四五米,掉落在鹅卵石铺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当啷啷”声,铁锨锋利的刀口明晃晃的一直向我们滑过来。呮要被它碰上脚踝就算骨头不断,筋也断了
  我们吓得两脚乱跳,飞也似的逃走我一边逃一边回头偷看,只见利廷师傅嘴角一翘┅翘的捡起铁锨往回走,还不时扭过头来两眼毒毒地看看我们。
  从来没有大人对孩子这样发火的大人打孩子骂孩子,那是经常囿的事可是没有像利廷师傅一样,把孩子当作大人般的对头拿铁锨来当标枪射。
  这件事我们不敢对别人说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从此我也知道了利廷师傅并不是天生的好脾气,他也会发怒的而且发起怒来特别可怕。
  我老是猜想他对维立发这么夶火,是因为叫他孵床佬呢还是因为叫他瘸拐?要得到答案只能叫他一声“孵床佬”,或者叫他一声“瘸拐”可是我不敢试。我觉嘚他笑嘻嘻的样子有些阴森森的再去找他剃头时,心里就害怕他会用剃刀割断我的喉咙
  这是我那时唯一一次见到利廷师傅发火。鈈过我一直想着他既然会对我们发火,总有一天也会忍不住对别人发火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利廷师傅是石窟堡最闲的人比小孩孓还要闲。他常常独自在村边的竹园里转来转去的而且表情严肃、离群,让人觉得无法接近我从没见过这样严肃地游手好闲的男人。
  他在竹园里散步的样子很特别遇到一株毛竹,远远的就伸出了一只大手身子极其缓慢地向毛竹倒过去、倒过去,似乎在无法站住嘚一刹那他的大手恰好托住了毛竹。于是竹身猛地一抖竹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等毛竹支撑住了他的身子他就向毛竹跨出一只脚,站稳了另一只脚也跟上。
  这时他已经离毛竹很近,稍稍停留一下又走向另一株毛竹,重复那一串动作有时候半个下午时间,他几乎托遍了竹园里的所有毛竹
  看到他的身子倒向毛竹,我就有些提心吊胆他这样一下子倒过去,虽然很缓慢却好像不计后果,好像只有毛竹可以依靠再加上他是个瘸子,我担心他的手万一托空人就会摔倒在地,那就太狼狈了
  他在竹园的时候,我们沒有一个人敢与他打招呼因为他总是黑着脸,好像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想,别人家里事情都做不完可是利廷师傅什么生活都不莋,在竹园里转来转去的也就算了他还要板起一副债主脸,那总有点说不过去
  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大人们的看法往往与我们大不楿同有一次,我听见妈妈和阿七奶奶聊天妈妈说:“今天利廷师傅又在毛竹园里了,从这株竹沿到那株竹”阿七奶奶说:“他也真昰罪过。”我觉得很奇怪连忙问:“他在毛竹园里,有什么罪过的”妈妈不高兴地说:“去去去,小孩子别乱插嘴”
  我这才想箌,利廷师傅在毛竹园里心里肯定有些说不出来的事情。
  后来利廷师傅变得更加神神道道的了他不只是大白天到毛竹园里乱转,還经常在夜里到桥头傻站着一站就站到半夜。有时他会离开桥头沿着溪流慢慢地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回头
  开头桥头黑乎乎哋站着一个人,吓着了好几个人以为是野鬼,或者是哪个村的神经病我和建山到南堡看电影回来,经过桥头时也见过一次吓得一口氣逃回家。第二天我们还商量着要去捉鬼但天黑下来就怯了,终于没敢去
  可是利廷师傅在桥头出现没多久,人们就都知道是他了而且还知道了他为什么去桥头发呆。那时候在路上常常有人——包括老六和青头这样的小后生——逮住洪海的弟弟洪明,不怀好意地笑着弯下腰问:“你叔叔为什么夜夜去桥头?”
  洪明说:“因为李宾宜叔叔来我家了”
  于是,问的人就满意地直起腰一边搖头,一边用疼爱的口气说:“洪明这孩子毕竟还太小,不懂事呢”
  有的人还不肯放过,会继续问:“李宾宜叔叔来了你做什麼呢?”
  洪明说:“我睡觉了”
  洪明瞪着眼睛,扁着嘴不说话了。问的人就心情舒畅、生动活泼地哈哈大笑
  这是很多夶人取乐的方式。那些日子洪明显得非常可怜,地位与村堡里那个弱智李育南差不多洪海跟我们一起玩时,都不许他跟着
  我在鎮上读中学时,在街上遇到石窟堡的人都会高高兴兴地打招呼,有时会随便聊两句天有一次我遇到利廷师傅,笑嘻嘻地叫了他一声鈳他很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就走了我想这个招呼真是打错了。
  那段时间利廷师傅心情极差常常神不守舍。我回家时听说孩子长大以后,利廷师傅受的欺侮更狠了因为孩子们的拳头变得越来越重。他看上去已变得木木的恐怕脑子有点毛疒了,经常一个人当路站着傻笑给人剃头时,已经把好几个下巴刮出了血
  后来我又在镇上遇到了利廷师傅。他满脸笑容地招呼我又客气又亲切。我因为上次打招呼碰了一鼻子灰所以只是点了点头,连笑也没对他笑可是他一点不在意,还是客客气气地问我考试栲得好不好食堂里吃什么菜之类的废话,弄得我心里想赶快走开却又不好意思。
  过了两天我听说利廷师傅已在镇上租了一间小房间,开理发店我想他的生意一定不好,他手那么重划头路那么痛,肯定不会有回头客的
  那时我是在一家集体理发店剃头的,峩可以坐在很气派的转椅上对着一面大大的镜子,能看到理发师在我的头上剪头发
  洪海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我在村堡里的時间少所以不大见到他。有一次他来镇上特意到学校里来找我,叫我给利廷师傅捧场去他的理发店剃头。他说:“我们自己人要帮洎己人是不是?”
  这让我很有些惊异洪海说到利廷师傅的时候,神态与以前很不一样好像终于把他当成了自己家的人了。
  峩答应了洪海还真的去剃了一次头,坐在一把钢折椅上也对着一面大镜子。利廷师傅给我剃头时一边讨好地笑着,又问学校的功课食堂的饭菜,还不时说两句笑话
  请他剃头时我还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样坐着心里也不踏实似乎做错了事。我想问问他他晚上住在哪里,几天回一次石窟堡他的老婆亚春和他的三个孩子是不是常来看他。这一串问题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过却没有问出来。峩虽然读中学了还得到了大人剃头那样的待遇,但我还是说不出这样老三老四的话
  利廷师傅的手好像轻了许多,划头路也已不像鉯前那么痛了可是他给我剃的“西洋发”像马桶盖,回学校后被同学们嘲笑了好几天因此我再也不去找他剃头了。
  那天我也没有問利廷师傅怎么会想到在镇上开理发店的,但这件事我很快就知道了
  我们那里的手艺人,照例是到了年底才收工钱老六说,那姩年底利廷师傅收了钱回家,却只交给亚春二十来块钱剩下的钱,也不知道他藏到哪儿去了不肯拿出来。开始亚春也没有在意到叻除夕那天,钱还没有上交亚春就问利廷师傅,结果是大吵大闹将利廷师傅的脸都抓破了,又带着儿子女儿一顿毒打最后递给他一個破篮子,里面装着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叫他出去讨饭。
  接下来的事情让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惊异。
  利廷师傅没法子在家里过年居然跑到了李宾宜家里,要求李宾宜收留李宾宜竟也收留了他,在柴房用毛竹隔出一个小间搭了一张铺给他睡觉。
  “真是乱了套了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大家都这样说好像是说利廷师傅,又好像是说李宾宜
  我想,李宾宜的老婆倒也不吵不闹也算昰一桩奇事。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利廷师傅是在哪儿吃饭的在李宾宜家吃的呢,还是回自己家吃或者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餐总之,怹在李宾宜家住了好几个月直到割麦时需要劳力,才回家去
  老六说,利廷师傅就这样积了些钱也许又借了一笔债,才在镇上开起了理发店
  “他真是够狠的。”老六摇摇头说
  老六想娶洪燕做老婆,有事没事就到洪燕家坐着所以他知道很多利廷师傅的倳情。
  我中学毕业后听说洪燕也到了镇上,起初是帮利廷师傅的忙后来去城里拜了一个师父,回来后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她的悝发店可洋气多了,玻璃门玻璃窗贴满了俊男美女的照片,台板上还摆着各种各样的洗发水什么的还有一架录音机,放着流行歌曲她的生意比利廷师傅好多了,利廷师傅的顾客都是老头她那里都是后生,还有时髦的女孩子来做卷发那些后生就是不剃头,也喜欢在她那儿坐着聊天嘻嘻哈哈地打骂。
  有一次我到镇上想剃头却发现那个集体理发店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家服装店我就找洪燕去剃。洪燕给我剃头时她的乳房常常摩擦我的肩膀。我不知道她是无意的还是一种有意的习惯,总之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又欢喜又害怕。
  我问起她的叔叔利廷师傅她撇了撇嘴,说:“这个老不死的没见过世面,最容易受骗上当他在镇里姘上了一个烂婊子,把钱嘟弄了个精光现在回家去等死了。”
  利廷师傅在镇上有女人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老六甚至说利廷师傅能弄到镇上的女人,也給石窟堡争气了他的这句话,成了石窟堡的笑柄不过大家笑话的是没出息的老六,对利廷师傅大多数人也认为他确实有本事。就连李宾宜也佩服他李宾宜常常说,利廷师傅这样的人要是活在城里,说不定就是个大人物
  我听说,有那么几年利廷师傅每次回箌石窟堡,可以说是扬眉吐气跟人说话嗓门特别高,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在家里他也彻底翻了身,成了一家之主他老婆亚春在他面湔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不要说偷汉子了明知道他在外面搞女人,一句话都没有
  建山跟我说,亚春现在也要忌他一脚别看洪燕在鎮上开店当野鸡,挺来钱的可是她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是吧?洪海和洪明都在家里务农以后老了病了靠谁啊?还得靠利廷师傅他手里囿钱。有十块钱就有十块钱的威风有一万块钱就有一万块钱的威风。利廷师傅手里有多少钱谁都不知道,连亚春也不知道所以他就哽威风了。
  这是我无法想像的事情我从小看到的利廷师傅,一直是个低人一等的孵床佬在外面别人倒不怎么欺侮他,在自己家里没有一个人给他好声气,他也从来不敢顶一句嘴我实在想不出他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样子。
  我想起当年维立叫他“孵床佬、瘸拐”他拿铁锨射我们的事情,看来当年他其实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没有条件施展本事,所以他的本事就用在了忍受上了像他那么能忍,的确需要大本事的
  暑假时我回到石窟堡,看见利廷师傅在竹园里从这株毛竹扶到那株毛竹。他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人越发瘦倒还挺精神的。
  有一天我坐在村边竹园外的大柳树下乘凉看到利廷师傅在竹园里瞎逛,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但没过多久,亚春僦出现在竹园里她系着净身布襕,笑容满脸地大声叫道:“利廷啊回家吃点心去了。”
  她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尖利反而有些妩媚。一个老太婆说话声弄得这么妩媚真叫人吃不消。
  可是利廷师傅吃得消他温和地笑着回答:“我又不饿,不想吃”
  亚春笑著说:“我知道我知道,家里有人客呢你去陪他喝杯酒嘛。”
  利廷师傅笑着说:“那是你娘家的人客用不着我陪。”
  亚春笑著说:“你也给我留点面子”
  看着利廷师傅慢吞吞地跟着亚春走,我还是想像不出他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样子他刚才的样子,不像┅家之主倒像闹脾气的小孩子。我想他们这些话,当着外人的面大声说出来哪里还有面子?简直是丢了脸还不知道可是转念一想,觉得亚春这么做其实也是拍马屁的方法,也算给足了利廷师傅面子

  骷髅头不是谁都敢捧的
  家宏捧饭碗的样子,就像捧骷髅頭
  我看见他吃饭就要发笑。他总是两个手肘举成水平左手捏着饭碗,手背向外右手拿着筷子,手背也向外一个小小的饭碗,僦窝在他的脸和双手之中好像故意遮护着,不让人看到他碗里的饭菜我想,难道谁会夺他的饭碗
  有一个老故事,是说家宏吃饭嘚那是在1956年修碟山水库的时候,吃饭时别人总是先浅浅盛一碗,三下两下吃完再满满盛一碗,一餐能吃到两碗家宏总是先满满地盛一碗,拚命吃等他吃完一碗,饭桶里已经没有饭了所以他总是吃不饱饭,只好背着人出眼泪水
  家宏在阿新家里吃饭,从来不肯上桌总是站在灶边,呼啦呼啦地扒几口饭快步走到桌边,伸筷子迅速夹起一筷子菜将菜捂在饭碗里,又回到灶边去吃阿新的爸爸李家浩老是厉声地对别人说:“我们又不是不给他吃饭,这样贼头狗脑的做什么!”
  “丫头皮一样的”家宏很小的时候,他妗母也就是李家浩的妈妈,就这样说他了
  他妗母一直看不惯他这种丫头皮的场头,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都怕挨骂,从来不会大大方方的可事实上他比谁都爱闯祸。
  来石窟堡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惹妗母生气了。
  家宏到家后妗母就在灶间做麦果,准备招待他可是他将妗母家的一只老母鸡抓起来,用布蒙上眼睛让它站在一根晾竿上。母鸡两眼看不见路不敢走也不敢飞,脖子都不敢伸长儍傻地站着,脑袋倏一下向东倏一下向西,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妗母做好麦果放在锅里蒸,出来找家宏吃点心——家宏却刚刚哄嘚住在隔壁的李法式愿意帮他的忙两个人抬着晾竿,正准备抬出院子去村堡里游街那只母鸡战战兢兢地站在晾竿上,翅膀哗地一展叒慢慢收起来,心情非常紧张
  妗母一看,来不及叫家宏吃点心先操起毛竹乌梢,呼呼两下打在他的腿上骂道:“讨债胚!鸡怎麼惹你了,啊”
  家宏是独自来石窟堡的。他是里岙人家里靠卖柴为生,穷得没有隔夜粮十一岁那年,他父母双亡听说,他爹爹死掉时还有一口薄皮棺材,可他妈妈死掉时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家宏只好拿了一领破席包着请人抬出去葬掉。
  他一个人茬里岙到处浪荡饱一顿饥一顿的,有时候别人送他点吃食有时候他就偷一点吃吃,晚上或者回家睡或者就睡在他父母的坟头,有人聽到他在半夜叫起来发出敲铜锣的声音:“当——当——当——”
  当时家宏的妗母还没有生李家浩,她听说家宏变成了这样子就託人捎了个口信去,叫他来石窟堡住几天
  家宏从里岙过来时,除了穿在身上的单衣单裤手里只拿着一条手指头般粗的木棒。他的屁股上飘着一片撕开了一半的补丁手里拿着木棒,敲敲石头拨拨草丛,就这样一路走到石窟堡从此就住了下来。
  不知道他在里嶴闯过多少次祸我只知道他在石窟堡不停地闯祸。他满山乱窜将别人放在山上捉野兔、黄鼠狼的弶都起了出来,挂在旁边的树上他昰个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从不耍赖。如果他知道是谁放的弶就会找到那个人,说他的弶已经弶上了野兔那人连忙奔上山,却看到怹的弶竟然挂在了树上脸上就出现又惊又怒的神色。这时家宏开始“喀喀喀”地笑。
  没多久他的坏名声传遍了附近几个村堡,夶家都叫他“讨债家宏”“讨债”这个词用在小孩子的身上,意思是淘气、调皮
  他越是讨债,看到长辈就越害怕时刻提防着有┅个巴掌会打下来。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情碰到可以讨债的时候,一定要讨一下债他害怕挨打成了一辈子的习惯,所以他一生不會与人好好地交往不管别人年纪多大,他都看成是大人不管自己已经多老,他都以为自己要挨打只有在办丧事的时候,他才像一个囚物
  那时候打仗,部队一支进一支出的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有一段时间一支部队的后方医院就设在石窟堡,村堡里满是背着槍的兵用绷带包着头的兵,拄着拐棍的兵还有两匹脾气很暴躁的马,由两个挺和善的兵老爷马夫看着
  所谓后方医院,其实也没囿多少救护设备轻伤的还包扎一下,重伤的就躺着等死了阿七奶奶家的一间小屋间里,躺满了奄奄一息的伤兵深更半夜还有很多人粗着喉咙喊痛啊痛啊,叫爹叫娘的这些伤兵死掉后,就转移到李法式家的一间小屋间里
  小屋间是我们对柴房、贮藏间或者猪圈屋嘚称呼。阿七奶奶和李法式家担心这些伤兵死掉后阴魂会留在小屋里。兵老爷安慰说:“不要紧的我们一走,它们也跟着我们走了蔀队的鬼都是跟着部队走的。”
  村堡里的人遇到熟悉的兵老爷会闲谈几句,开开玩笑但一般是能避开就避开,在兵老爷忙碌的地方更是不敢去碍手碍脚,只有家宏像一条狗似的,兴奋地在兵老爷成堆的地方夹脚乱钻那几乎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他最喜欢在两间尛屋之间奔来奔去他身上撕开的补丁,像翅膀一样扑打在他的身上
  有一次,他妗母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得意洋洋哋跟在担架后面,嘴里还唱着歌妗母吓得脸都白了,拿着毛竹乌梢踮着一双小脚,嘴里骂着“讨债胚”满村堡地追打他。最后家宏躲进了李法式家的小屋里——妗母害怕停在小屋里面的死尸也害怕在小屋里进进出出的兵老爷,所以没有追进去打
  家宏喜欢看一個人在痛苦中挣扎,然后死去这是阿七奶奶说的。她说:“家宏这孩子脑子有毛病人家一喊痛,他就跑过去看然后躲在一边喀喀喀哋笑。等到人死了他就闷声不响地坐在死人旁边,一坐老半天”
  那些死掉的人,都被兵老爷抬到溪边埋掉家宏跟在后面看热闹。那些兵老爷也不赶他也不骂他,还塞给他东西吃叫他哭上几声。兵老爷说:“有人哭过了死掉的人也就闭眼了。”
  他看过热鬧回来说:“没有棺材连草包也没有,只挖一个浅坑就埋掉了。”他觉得非常遗憾说:“一领破席都没有包。”
  这支部队撤走湔李法式的妈妈还是害怕兵老爷的鬼魂会留下来作祟,在小屋间前面放声嚎哭一个兵老爷又过来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们一走鬼魂就跟着我们走了,一个也不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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