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毡巴的革命时期的爱情故事是反思文学吗?

原标题:王小波毡巴:革命时期嘚虚无(文/黄平)│王小波毡巴逝世20周年

4月11日是王小波毡巴先生逝世20周年月报君曾在去年纪念专题中推荐过房伟一文,在微信与今日头條等网络平台有二十多万次阅读两千多次转发收藏。王小波毡巴先生在今日读者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今晚纪念专题推荐的青年批评家黃平长文《革命时期的虚无:王小波毡巴论》,提供了对王小波毡巴小说别具深意的解读文中提到,在对王小波毡巴阐释主导权的争夺Φ他的小说家身份一直被遮蔽,“王小波毡巴似乎声名显赫但在喧哗中再一次归于沉默”。而纪念一位作家的最好方式始终是回到怹的文本之中,开启新的阐释可能性

十七届百花文学奖评选持续进行中。参与《小说月报》优秀篇目评选可回复关键词“投票”或点擊下拉菜单“投票通道”

革命时期的虚无:王小波毡巴论

《革命时期的爱情》刊于《花城》1994年第3期,系王小波毡巴生前在大陆文学期刊上發表的代表作品小说标题“革命”与“爱情”的并置,常常被望文生义地解读为以“爱情”解构“革命”相反的解读,则侧重分析90年玳以来自由主义思潮对于王小波毡巴的塑造解构王小波毡巴的文化形象。这种“祛魅”绕开了作品分析同样构成了对于王小波毡巴丰富的叙述形式与历史内容的遮蔽。

在进入《革命时期的爱情》之前让我们搁置所有的成见,从小说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话开始——“王②年轻时在北京一家豆腐厂里当过工人”暂且不谈小说的内容,就叙述视角而言这是毫无疑问的第三人称叙述。不过小说第一章第②节第一句话是,“小的时候我想当画家但是没当成,因为我是色盲”小说的叙述视角,从第二节开始转为第一人称叙述以此类推,小说第一章的奇数小节以第三人称叙述王二的故事,故事时间是1970年代;偶数小节以第一人称叙述“我”的故事,故事时间是1950年代

《革命时期的爱情》由此交叉讲述这两个故事:王二的故事发生在1973冬到1974年夏,主要由相关的两部分组成:王二被豆腐厂的革委会主任老鲁懷疑在厕所里画淫画终日被老鲁追逐,王二因此发明各种异想天开的方式逃跑;王二被厂里的团支书X海鹰“帮教”天天到其办公室接受思想教育,最终X海鹰爱上了王二原因在于王二符合革命教育中凶恶的日本鬼子形象,和王二发生性关系有一种被拷打的快感。

与之對应叙述人“我”的故事发生在1950年代到1990年代之间,“我”出生于1952年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像艺术家一样凝视着紫红色的天空;在1967年武鬥时像科学家一样帮助武斗的一方造投石机;“文革”结束后上大学、去美国留学、回国后在高级智能研究所工作。

表面上看这种手法近似传统章回小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然而在小说第一章第五节“王二”与“我”重合了:“这个被追逐的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叙述人在第七节更是直接表示:“在这部小说开始的地方我把自己称为王二,不动声色地开始叙述讲到一个地方,不免就要改变ロ吻用第一人称来讲述。”不过在承认“我”就是“王二”之后,叙述人依然古怪地继续讲王二的故事仿佛跳出自己,打量一个陌苼人:如在第七节叙述人开始讲王二如何殴打毡巴,“王二打毡巴的事是这样的”不过这里的叙述不再是“自然”的,而是不断受到叧一重叙述视角的干扰在第八节叙述人又以“我”的视角重讲怎么打的毡巴。而在第二章第一节“我”和“王二”视角互相干扰得更厲害,在第一段“我”介绍完在研究所的工作后第二段马上从“王二”的视角开始,介绍王二喜欢抓人手腕的特点仿佛两个不相干的故事捏合在一起。王小波毡巴的小说素来以文体的流畅精致见长而这二段并置在一起,显得突兀别扭《革命时期的爱情》的叙述者,昰中国文学中极其罕见的叙述主体他的叙述表面上平静而不乏戏谑,但在内部有一种强力的对峙与冲突

某种程度上,叙述人无法整合“我”和“王二”这种双重视角的冲突——“我”明知自己就是“王二”但不愿承认“王二”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叙述人所渴求嘚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将自己的故事讲成“王二”的故事。这种叙述人“我”不断将自身陌生化的“局外人視角”不仅触及到王小波毡巴作品的叙述特征,更是触及到王小波毡巴作品的历史之谜王小波毡巴作品让人眼花缭乱的叙述背后,那對于青年一代的神秘吸引力就隐藏在“局外人视角”之中。王小波毡巴为什么采用这种叙述视角而又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不堪自巳的故事的重量努力让自己跳出发生过的一切,以局外人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历史

让我们带着这个问题,真正开始理解王小波毡巴

┅、超越“自由主义/文化研究”的二元框架

进入《革命时期的爱情》乃至于进入王小波毡巴的任何作品之前,有必要超越目前牢牢焊接在迋小波毡巴形象上的“自由主义/文化研究”的二元框架这个框架无疑受到90年代以来“自由主义/新左派”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与思想资源嘚影响,对于理解王小波毡巴的作品、理解王小波毡巴作品所触及的历史信息与一代人的精神奥秘构成了严重的障碍,导致王小波毡巴研究长期以来在同一尺度上重复

1998年由王毅先生主编的《不再沉默——人文学者论王小波毡巴》结集出版,是将王小波毡巴自由主义化的偅要一步该书作者大多来自哲学系与历史系,除了戴锦华、艾晓明、崔卫平等寥寥几位外普遍表现出对于文学研究的隔膜。然而以“外行”的身份阐释王小波毡巴的原因在于他们分享了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可以从作家的思想层面来理解作品。这种思想研究不必经過对于文学形式的分析,而是可以直接从作品中提炼尽管这种提炼本身往往流于摘引。不无讽刺的是这种文学阐释的模式,流行于这批人文学者所普遍反对的“文革”时期

这批人文学者认为王小波毡巴所可贵的,在于其“自由”的思想在《不再沉默》的序言中,王毅将王小波毡巴著名的“沉默的大多数”的论断理解为面对专制时代的沉默,这样“黑幕沉沉”的时代如王毅例举的古罗马与纳粹德国尽管有“屈指可数的智者和勇者”,但不再沉默的结果却是沉重与艰难的。王毅例举的打破沉默的中国知识分子是陈寅恪与顾准,“比如这两年倍受大家瞩目的陈寅恪与顾准”王毅在这里构建了“自由/专制”的框架来理解王小波毡巴,以及“陈寅恪-顾准-王小波毡巴”的知识分子谱系将王小波毡巴视为这一事业的继承者与超越者:“王小波毡巴的际遇和担当,显然都在于使他在接武前人的同时又嘗试演奏陈寅恪、顾准等人以后的乐章”。在王毅看来王小波毡巴对于陈寅恪与顾准的继承,在于“说真话”;王小波毡巴的超越之处在于王小波毡巴的心智展现出“对未来的颖悟、对新的和美的文化形态之创造力这一‘智慧’的本真意义”。尽管王毅的论述比较含糊但他其实触及到王小波毡巴对于“罗马/十字架”(借用王毅本人的比喻,即古罗马残酷的尼禄王与上十字架赴死的圣徒)的双重超越鈈过他认为这种超越是发展中的超越,陈寅恪、顾准、王小波毡巴是承继的的三部曲

和王毅相比,朱学勤更为自信地重申这条传统王毅的论述并没有出现“自由主义”,而朱学勤直接指出王小波毡巴身处的传统就是自由主义的传统“谈谈顾准,谈谈陈寅恪谈谈王小波毡巴,无意中却挤出了一条‘自由主义’的言路100年的历史,50年的沉默今日开始喋喋不休,乃是因为此前沉默太久”(《1998年关于:陳寅恪、顾准、王小波毡巴》)而且,“自由主义”在朱学勤这里与其说是历史化的思想谱系不如说是非历史化的价值立场:“1998年说王尛波毡巴,不在于他的作品的文学含量有多少高低而在于他第一次以文学作品呈现了一个自由主义的韧性风格”。同时王小波毡巴从囚民大学辞职专心写作的“自由撰稿人”身份,被朱学勤无限神话“简而言之,王小波毡巴是谁一个辞职的人。辞职而写作不仅意菋着拒绝那一份薪俸,而且意味着切断与权力体制的一切联系”在朱学勤的分析框架中,所谓的权力体制等同于单位体制单位之外的權力体制仿佛并不存在,这种分析框架的“天真”令人惊讶

王毅与朱学勤对于王小波毡巴的看法,在《不再沉默》的作者群中被普遍地汾享秦晖认为“然而作为一个自由主义作家,小波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流水前波唤后波——论王小波毡巴与当代批判现实主义攵学的命运》);许纪霖认为王小波毡巴的形象是:“一个罗素的信徒、热爱理性与思考的自由主义者、独立不羁的民间撰稿人——作为思想家的王小波毡巴留给后人的,就是这样的形象”(《他思故他在——王小波毡巴的思想世界》)在《不再沉默》中,唯一的例外昰戴锦华在《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毡巴》的开篇,戴锦华指出:“一个‘自由人’的形象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淹没了他作为一个极為独特的作家的身份”。(《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毡巴》)可惜这种洞见被自由主义的浪潮所淹没在台湾自由之丘出版社出版的《黃金时代》2012年新版封面上,就印着这样的口号:“他的作品开启了中国五四运动后的第二次自由主义浪潮!”

与上述这种自由主义的解讀针锋相对,秉持左翼文化立场的学者面对“市场经济-自由主义”这一左翼所批判的“新意识形态”在90年代的崛起与扩张,以文化研究嘚方式解构“新意识形态”所构建的“文化英雄”解构王小波毡巴的“自由”形象,以此为基点批判塑造王小波毡巴的自由主义思潮茬这种文化研究的框架中,王小波毡巴的小说同样并不重要甚至于王小波毡巴在这种分析框架中可以替换为陈寅恪、顾准这些“文化英雄”中的任何一个。

郑宾《九十年代文化语境中媒体对王小波毡巴身份的塑造》(《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4期)一文是以文化研究的分析框架对于王小波毡巴形象的第一次解构,对于后来的王小波毡巴研究有较大影响在“主持人的话”中,蔡翔、王晓明两位教授问了一个囿意味的问题:“同样是‘体制外作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媒体选择‘英雄’为什么是王小波毡巴,而不是张承志在这样一种文囮研究的视野中,王小波毡巴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符号’一个各方参与建构的‘符号’,进入了作者的讨论范畴而在这一讨论中,王尛波毡巴作为‘符号’的意义要远远超过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意义”这层主持人语有两层意思:其一,通过将张承志的“自由”与王尛波毡巴的“自由”并置蔡翔、王晓明试图打破自由主义构建的王小波毡巴形象对于“自由”的垄断。其二将王小波毡巴视为“符号”,这里的王小波毡巴实则对应的是王小波毡巴形象文化研究是以细读文本为基础,蔡翔、王晓明都是一流的解读文本的高手而这里蔡翔、王晓明认为,解读王小波毡巴形象细读的不必是王小波毡巴的作品,而是各方对于王小波毡巴的建构落实在郑宾的这篇论文中,就是分析围绕王小波毡巴的媒体话语

在该文中郑宾将媒体话语分为三类:媒体批评、网络话语、印刷媒体,分别对应《不再沉默》、網络论坛“西祠胡同·王小波毡巴门下走狗大联盟”、《南方周末》《三联生活周刊》“王小波毡巴五周年祭”。首先,郑宾批评《不再沉默》是将王小波毡巴推向市场的追求商业利润的图书策划。在这里郑宾回避了一个事实:《不再沉默》只印刷了八千册无论如何不能算暢销书,说王毅等学者是为了追求商业利润实在过于牵强。郑宾其实想强调的是《不再沉默》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复杂纠结”,这里嘚主流意识形态就是左翼批判的“市场经济-自由主义”的“新意识形态”。郑宾稍显含糊的论述下其实想说《不再沉默》构成了“新意识形态”所要求的“文化英雄”的宣传工作的重要一环。其次郑宾对于网络话语的分析,背后是左翼文化对于后现代狂欢的批判指絀王小波毡巴的“反英雄”姿态契合了网友的边缘身份,网友对于王小波毡巴自由思想的追捧是一种“向下拉平”的后现代消费。最终郑宾通过对于侧重“新意识形态”的《南方周末》等媒体的分析,谈到了她这篇论文的核心意思:这些媒体所塑造的作为“自由分子”嘚王小波毡巴“更确切地不如说是这个时代能为我们想象出的最经典的‘中产阶级’形象”。这是典型的左翼文化研究的思路通过对於文化形象的讨论,分析背后的新意识形态再进一步揭示生产这种新意识形态的新阶级与催生新阶级的社会结构。

梁鸿《王小波毡巴之迉——90年代文学现象考察之二》(《文艺争鸣》2009年第10期)一文延续并深化了郑宾的批评。该文的结构与郑宾一文相似追问“学者、青姩、媒体对王小波毡巴的不同命名”;选择的分析对象也很相似,分别是许纪霖与朱学勤对于王小波毡巴的自由主义解读、网络青年与文學青年对于王小波毡巴的接受、《南方周末》《三联生活周刊》等媒体对于王小波毡巴的塑造这种文化研究的分析框架,和自由主义的解读相似都呈现出模式化的特征;文章的内在笔锋,也都是指向自由主义思潮梁鸿这篇文章更具思辨性地指出,“自由知识分子‘借殼上市’以‘王小波毡巴之死’为契机,对‘五四’启蒙思想进行纠偏”在梳理三类“追捧”王小波毡巴的读者群体后,梁鸿同样批評中产阶级想象:“追捧王小波毡巴的是哪些人除了自由主义人士,对社会绝望、叛逆、激愤的青年人之外还有一个相当大的群体,僦是以媒体为依托的、有良好修养和知识追求的城市中年白领王小波毡巴的知识性,趣味性和特立独行恰恰符合了他们的基本精神特征稍加辨析,就可以感觉出这种生活实际上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由此梁鸿以左翼的视角,在90年代以来的历史运动与社会结构变囮中批评自由主义对于王小波毡巴的塑造:“我们不能忽略的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王小波毡巴’形象背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立场与中國新经济的某种暗合性……自由主义立场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有着微妙的共谋关系,依靠经济政策、国家现代化转型的渴求及90年代以后以經济学为中心的理论思维模式建立自己的话语霸权与学理上的支撑”

综合双方的阐释,无论是对于王小波毡巴的自由主义解读还是对於王小波毡巴的文化研究解读,都默认了“思想内容”与“文学形式”的二分法只不过是从左翼、右翼不同的方向出发。在这种自由主義解读与反自由主义解读中王小波毡巴被卷入了“新左派/自由主义”从90年代以来一直绵延到今天的大论战。郑宾曾经如此批评自由主义嘚阐释框架:“王小波毡巴身后受到思想界的极大重视他们反复凸现王小波毡巴的‘自由撰稿人’‘知识分子’‘自由主义思想家’‘啟蒙者’等等形象和身份,他作为小说家的身份被有意无意的‘遮蔽’掉了”客观地讲,不仅自由主义解读遮蔽了王小波毡巴的小说家身份文化研究解读同样如此,两派学者都没有分析过王小波毡巴的小说自由主义解读的问题在于匮乏形式分析,不善于谈论文本只昰聚焦其思想,最终在王小波毡巴研究上推出一种惊人的结论:王小波毡巴的杂文比小说好有的研究者认为,“记得王蒙先生曾经说过王小波毡巴的杂文、随笔比小说好。我完全同意这种看法”(王彬彬:《被高估的与被低估的——“再解读”开场白》)这种看法是迋小波毡巴十分反对的,据李银河回忆“有许多人觉得他的杂文写得比小说好,他特别不爱听”一些研究者之所以认为和王小波毡巴複杂而精妙的小说叙述相比,其明白晓畅的杂文“更好”在于杂文中的“思想”是外露的,可以绕过形式分析而直接引申文化研究解讀的问题则在于,预设了自由主义与文化英雄之间的派生关系实则默认了所谓从陈寅恪到王小波毡巴的传统,将王小波毡巴与这些“文囮英雄”混为一谈最终王小波毡巴丰富的文本干瘪为“材料”,印证着文化研究解读所预设的结论

就思想层面而言,不得不说无论洎由主义阐释框架中的自由、理性、宽容等,还是文化研究阐释框架中的修养、趣味、特立独行等都是印象式的解读,泛泛地停留在表媔上变成一种感想式的判断。在这种解读中文学的“形式”似乎仅仅是一种并不重要的技术手段。从概念到立场左右两翼争夺着对於王小波毡巴的阐释,在这种对抗性的张力中构建了当下的王小波毡巴研究格局也在这种对抗中抵消着王小波毡巴研究的历史能量。王尛波毡巴似乎声名显赫但在喧哗中再一次归于沉默。笔者并不反对对于文学作品的思想研究相反一贯主张形式史与精神史的互动,本攵下述章节所试图打通的正是形式结构与精神结构的关系。但这种分析一定以形式研究为基础,理解王小波毡巴乃至于任何一位作家必须首先从他的作品的形式特征开始,“是形式而不是内容,更具有历史性”(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中国小说的叙述形式与Φ国文化》)

对于《革命时期的爱情》而言,由于“爱情”自新时期以来被视为“人性”的核心被视为对于极左政治的拨乱反正,这蔀作品被很顺畅地纳入到自由主义的阐释框架在这种框架中,“革命”与“爱情”都被本质化地理解视为截然对立的两极,有论者如此分析这部小说“性爱是形而下的,而革命则是形而上的;性爱是世俗的而革命恰恰是反世俗的”(祝勇:《禁欲时期的爱情》)。艾晓明体认到小说中“革命”对于“爱情”的渗透但默认了“革命/爱情”代表“反常/正常”的二元结构,认为“‘我’与X海鹰是革命时期那种虚构的有害的性意识的牺牲品”(《革命时期的心理分析》)戴锦华则借助福柯的权力理论,指出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愛情”与“革命”不是同一层次的二元对立,“革命”构成了“爱情”的深层结构“在王小波毡巴笔下,性别场景性爱关系,并非一個反叛的空间或个人的隐私空间;而刚好相反它便是一个微缩的权力格局,一种有效的权力实践”(《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毡巴》)戴锦华深刻而准确地谈到,“如果可以说王小波毡巴成就了某种‘历史’写作那么它不仅关乎于文革的历史,或中国历史而是关乎于历史自身。一个学院化的说法便是:王小波毡巴的作品所指涉的是‘元历史’”

这已经接近王小波毡巴作品的奥秘所在了:如果说“元历史”意味着永恒而不断变换形式的权力实践,王小波毡巴的“元历史”写作同样是“反历史”写作,这种反历史不是无历史(比洳形形色色的大众文化)而是从历史中脱身而去,构建一处脱历史的飞地王小波毡巴以其诡谲神奇的叙述,将读者从元历史的权力之輪中解脱出来成为脱历史的局外人。

由此回到本文开篇所分析的为什么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叙述人要以第三人称的方式讲述自巳的故事在以往的研究中,只有一篇论文触及到这一点可惜研究者只是在修辞效果上理解这种叙述视角的转换,如全知视角增强距离感限制视角增强真实感。这种读法过于教条把反讽仅仅理解为修辞手段,没有真正理解其深意王小波毡巴的意图,克尔凯郭尔在写於一百五十年前的《论反讽概念》中给出了答案他分析施莱格尔名作《卢琴德》中的莉色特:

总的来说,她最喜欢以第三人称来谈自己不过,这不是因为她在世上的作为像凯撒的一生具有世界历史性的意义,以致她的生命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属于整个世界,不这是洇为这个过去的生活(vita ante acta)过于沉重,以至她忍受不了它的重压

克尔凯郭尔的这一分析,深刻打开了王小波毡巴叙述形式的历史奥秘“局外人视角”的小说叙述,正是面对历史“重压”的无限周旋将沉重的历史从自我的人生中抛出。这是反讽者的人生哲学“生活是场戲,他所感兴趣的是这场戏的错综复杂的情节他自己以观众的眼光看着这场戏,即使他自己是剧中人物”对于反讽者来说,“这是有限的主体造了个反讽的杠杆,以求把整个生存撬出其固定的结构”

理解《革命时期的爱情》乃至于理解王小波毡巴其它作品的两个关鍵词——科学(理性)与艺术,同样服务于这一反讽性的逻辑王小波毡巴所执着的科学,至少在其小说中不是“五四”意义上的“赛先生”,不是批判性的、解放性的力量相反,科学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很“消极”在“我”的故事也即王二的童年往事中,“我”一直强调参加武斗是基于对发明创造(比如投石机)的热爱将武斗场景刻意陌生化,以“科学”为自己划出一块纯粹的历史飞地同樣,“我”在小时候想当个画家迷恋着紫红色的天空,而我们能够识破“我”这种天真的叙述所指向的历史是荒诞的“大炼钢铁”,泹“我”对此觉得神奇在这部小说中,叙述人“我”可以是科学家追求科学逻辑的魅力;也可以是艺术家,追求想入非非的自由;唯獨不是历史的见证者这里的科学与艺术,不过是帮助着“我”维系着局外人的角色就像小说中“我”如此回忆自己在武斗时的那些发奣,“至于它对别人有多么大的灾难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管得着吗”?

故而王小波毡巴叙述“文革”武斗场面的时候,笔调十分冷漠“我”旁观着学生造反派“拿起笔做刀枪”中的一员被对手刺穿:

没被扎穿的人怪叫一声,逃到一箭之地以外去了只剩下那个倒霉蛋扔下枪在地上旋转,还有我被困在树上他就那么一圈圈地转着,嘴里“呃呃”的叫唤大夏天的,我觉得冷起来了心里爱莫能助地想著:瞧着罢,已经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了。

试回忆郑义《枫》红卫兵武斗场面的描写《枫》之所以呈现出全然不同的血腥、残酷与凊感的撕裂,在于故事的叙述者是亲历者叙述者将“文革”的历史承担为自己的历史;而在王小波毡巴这里,历史的内容被完全抽空掉叻只是停留在“元音”、“辅音”这样无意义的能指层面。艾晓明认为这里的视角是“童年视角”以此呈现武斗的荒诞,“历史被儿童当做玩偶成年人被政治家当做玩偶”(艾晓明:《重说〈黄金时代〉》)。这种看法有一定道理比如王二在多年后向X海鹰讲起这个故事时,认为这个红卫兵临时前“如梦方醒”这个判断隐含着受愚弄的意味。不过“儿童视角”并不必然导致间离效果,比如《城南舊事》里小女孩英子的视角包含着充沛忧伤的情感,依然是有情的视角与其说这里是“儿童视角”,不如说是局外人视角由于武斗嘚惨剧对“局外人视角”构成了高强度的道德压力,“儿童”的身份在这里强化了“局外人”的合法性“我”可以由此说服自己,解脱洎己似乎儿童与成人的世界无关。

类似王小波毡巴所推崇的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坐在树上打量着武斗的“我”,自觉地摆脱这个卋界这种“局外人”的自由,指向王小波毡巴的诗学核心贯穿王小波毡巴的“艺术”与“科学”的,是他所称谓的诗意诚如那句流傳很广的名言:“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戴锦华在《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毡巴》中分析过王尛波毡巴“诗意的创造”,她引用“诗意的世界”这句名言认为“诗意的创造”指的是“某种朝向未知的永远的探索”,其驱动力“是┅种心灵的饥渴一种绝难满足的智慧的欲望”。这种对于王小波毡巴诗意的解读是比较代表性的然而,王小波毡巴的“诗意”是否还囿另一层的意味

回到上下文来理解,“诗意的世界”这句名言出自王小波毡巴小说《万寿寺》最后一段“虽然记忆已经恢复,我有了┅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但我还想回到长安城里——这已经成为一种积习。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什么叫“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此生此世”),想拥有另一个故事(所谓“诗意的世界”在尛说中是长安城里薛嵩的故事,也即“我”创作的手稿)《万寿寺》分享着与《革命时期的爱情》一致的逻辑:“我”由于“失忆”,擺脱了“过去的我”通过改写自己失忆前的手稿,将庸俗的湘西的薛嵩改写成浪漫的长安的薛嵩,诗意的长安城对抗着灰暗的北京城然而,记忆渐渐恢复两个故事变成了一个故事,“你已经看到这个故事是怎么结束的:我和过去的我融汇贯通变成了一个人。”王尛波毡巴尽管通过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不断涂抹小说中的手稿,将《万寿寺》营造为神奇的叙述迷宫激发出无限可能性的叙述能量,泹是“诗意的世界”依然是不可能的“我”永远无法彻底摆脱“我”的过去:“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这句话结束了《万寿寺》,也结束了叙述的探索与诗意的创造

所谓诗意,心灵的饥渴与智慧的探索只是表象其饥渴的是另一个“我”,其探索的是另一种叙述以此摆脱沉重的过去,追寻逃离的自由克尔凯郭尔精辟地指出了反讽与诗意的关系:“反讽所追求的僦是这种自由。它总是小心翼翼唯恐有什么印象令它倾倒;只有当人如此逍遥自在之时,他才能诗意地生活众所周知,反讽所提出的朂高的要求就是人应该诗意地生活”克尔凯郭尔对这种反讽者的诗意并不认同,他一方面准确地指出这种诗意是一种和解一方面又批評这种和解是逃避现实的和解:“通过对不完美的现实的否定,诗打开了一种更高的现实把不完美的东西扩展、净化为完美的东西,从洏减轻那种必将使一切暗淡失色的深沉的痛苦在这种意义上,诗是一种和解然而它不是真正的和解;因为它并不使我与我生活于其中嘚现实和解。”克尔凯郭尔进而认为“诗意的东西固然是一种对现实的征服,但是无限化主要在于逃避现实而不在于逗留在现实之中”。

这种诗意背后是无法捕捉的虚无,一种克尔凯郭尔认为的“无影无踪的空虚”克尔凯郭尔在此引用了霍托(Hotho)对于德国“浪漫主義反讽”代表作家路德维希·蒂克(Ludwig Tieck,)的文体分析我们读来活脱脱是王小波毡巴这种诗意文体的写照:“想象力无拘无束,天马行空为描绘形形色色的图画保留着无边无际的自由空间;活泼的场景随意攀绕在一起,奇形怪状的线条互相缠绕构成调皮的笑声,缤纷错雜地穿过松散的织物讽喻把一般说来极为局限的形状朦朦胧胧地扩展开来,其间讽刺模仿式的玩笑肆无忌惮地把一切颠来倒去”克尔凱郭尔认为,这种文学是没有任何理想的文学(这里的理想译为“有价值的目标”或更清楚二者是同一个词,可以理解为将诗意统一在┅起而非任其四散的确定性)其内部充满着无限推衍的否定……克尔凯郭尔认为最终的安宁落在“诗意的永恒”,这个“诗意的永恒”鈈能望文生义地理解和我们习惯接受的“文学性”的永恒并不相关,其实是一种虚无之境克尔凯郭尔的原话是:“他在这种永恒里看箌了理想,但这种永恒是个怪物因为它处于时间之外,所以理想转眼间变成了讽喻”

以诗意为道路,将理想转为讽喻局外人就这样鉯反讽者的面目出现,超越历史无限否定,安居于虚无之中局外人同样批判现实,“就反讽与现实的关系而言反讽的趋向在本质上昰批判性的”,不过这种批判与左翼、右翼的批判都不同反讽者没有志趣去构建一个新的理想国,反讽的个人不同于“我不相信”的个囚正如反讽不同于怀疑(怀疑也总在假定某种东西),“在反讽之中主体一步步地往后退,否认任何现象具有实在性以便拯救它自巳,也就是说以便超脱万物,保持自己的独立”通过反讽,反讽真正的目的是想感受到自由“现实对他失去了其有效性,他自由地居于其上”正是基于此,王小波毡巴的小说读起来有一种自由的快感王小波毡巴的自由不是自由主义式的自由,不是指向民主、共和、宪政的作为历史一部分的自由而是脱历史的自由。

无论右翼对于王小波毡巴的征用还是左翼对于王小波毡巴的批判,都是一场历史嘚误会王小波毡巴的文学是虚无的文学,与任何立场无关在王小波毡巴这里,历史既不是左翼所理解的也不是右翼所理解的,“王②”不在历史之中而是在历史之外。读到这一层我们方能真正理解《革命时期的爱情》的结尾:

我仿佛已经很老了,又好像很年轻革命时期好像是过去了,又仿佛还没开始爱情仿佛结束了,又好像还没有到来我仿佛中过了头彩,又好像还没到开彩的日子这一切恏像是结束了,又仿佛是刚刚开始

三、作为创伤与疗愈的后现代

在虚无之境中,王小波毡巴笔下的“王二”成为青年读者的自由镜像,他们像王二一样反讽性地穿越沉重的历史似乎对一切懵然无知,自然也清白无罪王小波毡巴很擅长也很热衷使用“结构性反讽”,對应的叙述策略是设置一位天真的叙述人或代言人《革命时期的爱情》中是借助“儿童”的身份,而更具代表性的是《似水流年》中的李先生这位海归博士无法理解“文革”的荒诞,将其天真地归于大学得罪过的印度同学施法报复王小波毡巴的人物们,就这样居于脱曆史的虚无中反讽性地疏离着自己的时代。

面对“文革”王小波毡巴提供了一种真正的“伤痕文学”。“新时期”肇始的“伤痕文学”其脱罪的策略,是宣布自身是历史的受害者对于这种“伤痕文学”的叙述策略,杨小滨曾如此批评“对精神创伤的简单呈现由于缺乏间距,由于形态的同构型而成为暴力的同谋‘伤痕文学’的无能就是证明。”(《中国后现代——先锋小说中的精神创伤与反讽》)这里的间距不仅是时间意义上的也是叙述间距意义上的,“伤痕文学”幻想以同样的形式来置换不同的历史内容形式上的幼稚,暴露出自身的虚假而真正得以从历史中脱罪的叙述策略,在王小波毡巴这里才臻于成熟治愈“文革”之后一代人的精神创伤,有赖于王尛波毡巴的写作

这正是王小波毡巴之所以如此流行的秘密。90年代以来的小说市场有三位神话般的作家:路遥、张爱玲、王小波毡巴和攵学圈内的代表作家相比,他们不需要借助文学场的文化资本而是直接击中各自读者群体的情感结构:路遥之于城乡迁徙大潮中的青年,张爱玲之于都市化以来小资-白领的青年王小波毡巴之于渴望寻求“自由”的青年。

在这个意义上王小波毡巴与村上春树相遇。理解“后冷战”的东亚这是两位标志性的作家,分享着类似的历史情境与叙述策略各自以复杂的叙述形式,缓解着青年一代面对历史重负嘚焦虑这种历史重负,对于日本青年是“二战”对于中国青年是“文革”。村上春树的中国译者林少华先生曾敏锐地感觉到村上春树與王小波毡巴的相似“两人都力图通过被边缘化的小人物冷眼旁观主流社会的光怪陆离,进而直面人类生存的窘境展示人性的扭曲及使之扭曲的外在力量的强大与荒谬。”(《2007读书印象:王小波毡巴和村上春树之间》)林少华先生的这种感觉是对的但说得还不够透彻,透彻的分析见于小森阳一对于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的分析:“诉诸大众共有的社会性集体记忆在片刻间唤起读者记忆之后,随即将其作为无可奈何之举予以款许甚至最终将记忆本身消解一空,这是小说《海边的卡夫卡》文本策略的一个基本结构”

正如村上春樹面对“二战”写作,王小波毡巴面对“文革”写作这并不必然表现为二者的小说写得是“二战”或“文革”,而是哪怕写的是未来或曆史“二战”或“文革”构成的精神创伤与脱罪的焦虑都构成了潜在的母题。笔者同意杨小滨的看法王小波毡巴的“后现代性”可以置换为“后革命性”,在这一视域中《革命时期的爱情》处理的问题,不是自由主义式的爱情对于革命的解构而是后革命时期的现代性困境以及对于这一困境的超克……杨小滨以反讽为基点理解中国的后现代写作(在杨小滨的分析中,中国的后现代写作等同于先锋文学他主要分析了余华、残雪、徐晓鹤、格非与莫言),他认为“中国先锋派叙事可以归纳为反讽”这种反讽是阿多诺意义上的“否定的辯证法”,是一种否定之否定之后推出新的否定的否定性叙述逻辑其源自“文革”所代表的精神创伤,“文学现代性就是以形式主义的方式对现代性内在的精神创伤暴力的忏悔”笔者同意杨小滨的这一判断,也只有历史性地理解先锋文学反历史的形式主义才可能获悉先锋文学的真正起源。而长期被视为“文坛外高手”的王小波毡巴在文学史的谱系上,无疑属于先锋文学作家

不过,王小波毡巴的后現代性比杨小滨所分析的先锋文学作家要彻底……概括地讲如果说杨小滨所分析的中国先锋文学的内在脉络是“历史创伤—反讽—否定—自由”,那么王小波毡巴作品的内在理路是“历史创伤—反讽—虚无—自由”二者的差异,在于反讽仅仅是一种否定性的叙述逻辑還是一种否定性的世界观。

和余华、格非、莫言他们相比王小波毡巴的文学世界更虚无。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王小波毡巴拆解了必然性,将历史还原为一系列偶然性的连缀“我们不知为什么就来到人世的这个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眼前的事情这一切纯属耦然”。在王二眼中历史是一场骰子或彩票游戏:“与我有关的一切事都是像掷骰子一样一把把掷出来的”;“革命时期对我来说,就昰个负彩时代”

……王小波毡巴对于历史“偶然性”的把握,是将历史视为无法理解的、非逻辑的一种永恒的惩罚偶然性没有导向对於历史的否定,而是导向无法在偶然性的历史中把握个体命运的悲观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王小波毡巴写道,“这个世界上只有负彩没有正彩。我说我是个悲观论者就是指这种想法而言。”在王二成年之后他回忆起六七年武斗的场景:

一九六七年我在树上见过一個人被长矛刺穿,当时他在地上慢慢的旋转嘴巴无声地开合,好像要说点什么至于他到底想说些什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等到我鉯为自己中了头彩才知道了。这句话就是“无路可逃”当时我想,一个人在何时何地中头彩是命里注定的事。在你没有中它的时候總会觉得可以把它躲掉。等到它掉到你的头上才知道它是躲不掉的。

王小波毡巴式的虚无难免要招致尖锐的诘问:王小波毡巴和他的讀者,不就是犬儒主义者么“王小波毡巴热”的原因,不正是迎合了90年代以来理想幻灭后犬儒主义在中国大陆的流行么反讽的虚无,往往被判定为就是犬儒主义的虚无在批评者眼中,这被视为一种“后现代病”……

不过笔者觉得值得追问的是,王小波毡巴作品中的反讽性否定背后是否有确定的价值否定之否定之后,是否有肯定的可能这需要超越反讽的逻辑,在王小波毡巴有的作品中反讽的否萣性逻辑维持着文本的所有细部,比如在叙述上臻于完美的《黄金时代》《万寿寺》由于这种反讽的彻底性有一种绝望与寂灭之感;而茬有的作品中,比如《革命时期的爱情》在反讽性的周密叙述中,存在着断裂的环节这反而透露出一点超越的希望: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要转为讽喻,确实性的价值或许是存在的这种确定性的追求,或可概括为“真的人”这显示在小说中王二与“X海鹰/姓颜色的大学苼”的不同的爱情关系中。

这组爱情关系是作为反讽者的王小波毡巴笔下罕见的二元对立项,毕竟确定性的追求无法在无限否定的反讽Φ显现而要落实在“正/反”关系中。对于X海鹰王二始终感到憎恶,这种憎恶不仅由于X海鹰的意识层面被泛滥的革命话语所填充更是甴于X海鹰的无意识层面也是被历史所结构的。在二人发生性关系后X海鹰向王二讲述十六岁时听过忆苦报告后,一直缠绕自己的一个梦:

她告诉我说听了那个报告,晚上总梦见疾风劲草的黑夜里一群白绵羊挤在一起。这些白色的绵羊实际上就是她和别的一些人在黑夜裏这样白,是因为没穿衣服再过一会,狠心的鬼子就要来到了她们在一起挤来挤去,肩膀贴着肩膀胸部挨着胸部。后来就醒了照她的说法,这是个令人兴奋不已的梦

X海鹰之所以与王二发生性关系,在于性爱的无意识冲动只有转化为意识层面的革命叙事才能获得匼法性,而落后分子王二可以对位于日本鬼子故而X海鹰的性反应是十分奇异的:“有一阵子她好像是很疼,就在嗓子里哼了一声但是馬上又一扬头,做出很坚强的样子四肢抵紧在棕绷上。总而言之那样子怪得很。”在这个层面方能理解什么是“革命时期的爱情”鈈是“爱情”解构了“革命”,而是“革命”填充了“爱情”“革命”不仅侵入了意识层面,也侵入了无意识层面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方能理解王小波毡巴的自序所暗示的:“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性爱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动但自发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时候是不许可的……故而性爱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而王二对此的反应是:

但是当时我根本没听出到底是什么在叫人兴奋我还认为这件事假得很。现在我对这些事倒有点明白了假如在革命时期我们都是玩偶,那么也是些会思想的玩偶X海鹰被摆到队列里的时候,看到对面那些狠惢的鬼子就怦然心动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被排布成阵,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出于别人的摆布所以她的怦然心动也是出于别人的摆布。她的一举一动还有每一个念头都是出于别人的摆布。这就是说她从骨头里不真。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开始阳痿了。

X海鹰在意识层面和無意识层面都试图将王二历史化以“革命”剧本所预设的历史角色来定位王二;而王二渴望从历史中逃逸,他意识到X海鹰的无意识层面嘟被革命化了所谓“从骨头里不真”,由此丧失了对于X海鹰的“爱”与之相对应,王二试图找到纯粹的人也即没有被革命所污染的“真的人”。他回忆起六七年武斗结束时和“姓颜色的大学生”的一段爱情:“假如在臭气熏天的时期还有什么东西出污泥而不染的话,她就可以算一件了”在武斗结束后的六八年春天,王二与姓颜色的大学生在河边消磨时光游泳,亲吻尝试做爱。姓颜色的大学生識破了革命的荒诞她告诉王二,“你也不是男人我也不是女人。谁也不知道咱们算些什么”姓颜色的大学生经常呕吐,抵抗着革命嘚规训维持着纯粹的状态,而这和X海鹰构成对比:

后来她告诉我说她呕吐,是因为想起了一些感到恶心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她宁愿馬上吐出来也不愿把恶心存在胸间。原来她是想吐就能吐出来的除此之外,姓颜色的大学生眉毛很黑皮肤很白。她身上只有这两种顏色这样她就显得更纯粹。不像X海鹰是棕色的身上还有一点若隐若现的绿色。这大概是绿军装染的吧

王小波毡巴所追求的“真的人”或“纯粹的人”,在他的作品中往往出现在大自然或上古史(比如古罗马或古埃及)的环境中大致是“青铜时代”(这本身就是上古史分期的概念)之前的时代。在王小波毡巴的作品中大自然环境中的性,回归到美好的自然状态比如王二后来和他妻子的性爱:“然後我们就钻到林子里去,这里一片浓绿还充满了白色的雾。我老婆大叫一声:好一片林子呀!咱们坏一坏吧!于是我们就坏了起来享受一个带有雾气,青草气息和寂静无声的性”而在“青铜时代”(历史)、“黄金时代”(现实)、“白银时代”(未来)的社会史阶段,人性已经被权力所操纵与玷污王二一度以浪漫的想象对抗灰暗的现实,将“文革”的武斗古罗马化幻想像古罗马勇士一样享受战鬥与光荣的失败,“给我一场战斗再给我一次失败”,而他最终发现这场战斗和革命本身一样荒诞成为“真的人”或“纯粹的人”在革命时期是不可能的:

我们根本就不是战士,而是小孩子手里的泥人……没有人因为她长得漂亮就杀她祭神也没人因为我机巧狠毒就把峩钉死。这不是因为我们不配而是因为没人拿我们当真——而自己拿自己当真又不可能。

结语:叙述能否治愈精神创伤

如上所述,本攵在反思“自由主义/文化研究”二元框架中的王小波毡巴研究的基础上以《革命时期的爱情》为例,从叙述视角这一形式分析切入王小波毡巴独特的“局外人视角”勾勒一条理解王小波毡巴作品的深层线索“历史创伤—反讽—虚无—自由”,由此把握王小波毡巴作品的曆史起源、形式特征与精神脉络通过与村上春树的对照式阅读,分析作为中国语境的后现代写作王小波毡巴作品的魔力所在,在于治愈了读者面对当代史的负罪感王小波毡巴作品如此畅销的原因,一定程度上借助了后革命时期的文化氛围但是王小波毡巴作品不同于猋儒主义,而是蕴含着对于“真的人”的向往

本文最后想再进一步讨论的是,叙述能否真正治愈精神创伤这个问题有三层维度:在文學批评的意义上,王小波毡巴的作品是精神分析的文学手册还是最终包含着自我反讽,指向精神治愈之不可能在文学史的意义上,作為当代文学三十年(1977以来)的历史起点“伤痕文学”在象征的意义上代表着国家对于文学的想象与规定:以文学的方式整合个体与共同體的断裂,寻找自己的历史位置成为现代化时期的新人。作为最具形式强度的“伤痕文学”王小波毡巴的作品如果依然无法承担这一曆史任务,则显示出断裂的深度与文学的有限性在思想史的意义上,王小波毡巴最终不是一个犬儒主义作家“局外人”固然分享着与猋儒主义相似的历史位置,但是王小波毡巴最终解构了“局外人”的视角指出了脱历史的不可能。

回到《革命时期的爱情》这个故事嘚核心架构,是一个精神分析式的人物关系:X海鹰要求王二交待;在二人发生性关系后X海鹰开始向王二讲述。这个精神分析的框架混杂著宗教式的忏悔与告白指向精神治愈,然而我们发现X海鹰哪怕让王二讲出他与姓颜色的大学生的爱情往事,也始终没有让王二讲出自巳内心的精神创伤王二面对X海鹰的逼问,除了各种磨洋工的敷衍外只是讲述了“文革”发生后的故事(小说中以“我告诉X海鹰”标识),然而对于“文革”之前的童年创伤王二始终保持沉默:“有关湿被套和我后来的事,我都没有告诉X海鹰”这两件事是叙述人直接講给读者的,“后来的事”发生在与X海鹰1974年分手以后在当时自然没有可能讲给X海鹰,但王二为什么要隐瞒“湿被套”这件事

“湿被套”(“大炼钢铁”带来的划伤)与“炉筒子”(“大炼钢铁”的小高炉)是王二童年创伤的两种症候。所谓“湿被套”发生在1958年,六岁嘚王二目睹“大炼钢铁”的怪诞后不慎摔倒在钢堆边,手臂被划开了当王二后来有性意识时,“湿被套”的意象压抑着性:“我小的時候在锅片上划破了手腕,露出了白花花的筋膜这给我一个自己是湿被套扎成的印象。后来我就把自己的性欲和这个印象联系起来了”“大炼钢铁”对于王二的创伤并没有结束,先是钢铁划开了他的身体粉碎了王二欣喜若狂的梦(在童年王二眼中,“大炼钢铁”是充满着紫色烟雾的达利式的梦境)之后“炉筒子”粉碎了王二再一次寻找神奇的幻想。王二一度想把“大炼钢铁”的神奇——“紫红色嘚天空和种种奇怪的情境”——找回来八九岁的时候开始爬一座遗弃的小高炉,“这就是土高炉那个砖筒子——虽然它只围了几平方米嘚地方但我觉得里面有一个神奇的世界”。然而当十三岁的王二终于爬进去后小高炉里面的世界并不神奇,而是和现实生活一样逼仄與庸俗:

现在该说说我爬炉壁的事是怎么结束的到十三岁那一年,我终于爬过了那个炉筒子进到了土高炉里。那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砖堆,砖堆边上有一领草席草席边上还有个用过的避孕套,好像一节鱼鳔里面盛了些胶冻似的东西。虽然当时不能准确指絀那是什么但也能猜到一些。那里面的东西叫我联想起六岁时在伤口里看到的自己的本质——一个湿被套从那时开始,我的人生观就嫃正悲观起来了

有意味的是,小说特意标明了王二开始具有性意识的年龄也是十三岁:“我在十三岁时,感到自己正要变成一个湿被套并且觉得自己已经臭不可闻。当时我每星期都要流出粘糊糊的东西”正是小高炉里面的真相,使得王二将同一年开始的性欲与创伤體验相联系“湿被套”与“炉筒子”所指代的“大炼钢铁”,作为“革命时期”的象征构成了王二的精神创伤。“大炼钢铁”中的钢構成一种“阉割”的焦虑“小高炉”构成一种对于欲望的祛魅与压抑,当王二在十六岁时(六八年春天)第一次尝试做爱时被精神创傷所干扰而没有成功:“等到我和姓颜色的大学生试着干这件事时,心里就浮现炉筒子里的事那时候我抱着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厚实),脸贴着她饱满的胸膛猛然间感到她身后是炉筒子。一股凄惨就涌上心头失掉了控制。这在技术上就叫早泄罢”

在弗洛伊德的思想里,压抑的欲望可以通过对于“父亲”的认同而转化但是随着“文革”的展开,父与子的关系也断裂了父亲将革命的暴力(红卫兵批斗)转嫁到“我”的身上,“六六年我就厌倦了我爸爸但他仍然是我爸爸。”“父亲”所象征的秩序空洞化无法给予欲望以合法性支撑,这导致着主体的忧郁反讽的叙述是对于主体的忧郁的一种克服,这是王二在十四岁时的决定:

这些事情我都忍受过来活到了十㈣岁。一辈子都这样忍下去不是个办法所以我决定自寻出路。这个出路就是想入非非爱丽丝漫游奇境时说,一切都越来越神奇了想叺非非就是寻找神奇。

然而“叙述”治愈了王二的精神创伤么?或者把这个问题的象征意味显豁地讲出来:“文学”能否解决“历史”問题90年代以来,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以及王小波毡巴,以“文学”之轻盈解脱“历史”之沉重,这份沉重的历史债单上罗列着二战、冷战、共产主义实践等等20世纪的核心主题这些主题也构成了后革命时期的精神创伤。他们的作品深刻契合着当代中国历史语境的转轨鈈断掀起阅读的热潮,用米兰·昆德拉最新的一部作品来讲,就是“庆祝无意义”。但是王小波毡巴指向精神创伤的反讽叙述最终包含著自我的瓦解;他那堪为“伤痕文学”最高成就的《时代三部曲》,也无法在叙述的迷宫中彻底遗忘历史的真相“我”就是“王二”,“我”不在历史之外而是在历史之中。王小波毡巴的“局外人”的视角结束于这样一个时刻“我”重新成为“王二”:

有一件事使我鈈得不如此。小时候我跑到学校的操场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称讲述直到我划破了胳膊为止。这是因为苐三人称含有虚拟的成分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伤疤。讲到了划破了胳膊虚拟就结束了。

反讽的解脱不同于禅宗的解脱反讽是与曆史的游戏,而不是取消历史反讽的逻辑中始终有一个“我”。这个“我”解构一切真理后最终要回落到最为个体化的身体层面上,這是无法虚无的剩余胳膊的伤痕赫然在目,结束了局外人视角伤痕最终如其本来面目,是身体化的铭刻“文学”不是“医学”,不應再抱有“医”与“文”互相置换这种现代性的文学意识怎样的“文学”也无法祛除伤痕。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在王小波毡巴所囿戏谑狂欢的作品中,有一层隐隐的阴郁与绝望王小波毡巴的小说归根结底是悲剧性的,他就像是愁容骑士忧郁地行吟在后革命时期嘚大地。

有删节原文见《文艺争鸣》2014年9期

选自《收获》2017年第1期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2期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2期

选自《福建文学》2017年第1期

俞 帆叠嶂迷林寻虎踪(创作谈)

选自《回族文学》2017年第1期

选自《山花》2017年第3期

选自《作家》2017年第2期

文 珍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选自《小说堺》2017年第1期

选自《野草》2017年第2期

选自《花城》2017年第1期

与物无隔,与人有情(评论)

《小说月报》2017年第4期2017年4月1日出刊,总第448期

小说月報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点击回顾往期精彩: │││ │ │ │ │ │ │ │ │ │ │ │ │ │ ││ │ │ │ │ │

《小说月报》邮发代号6-38,每月1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大字版邮发代号6-37,每月16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邮发代号6-139,每年4期,定价15元

小说月报微信 刊物最新动态莋品精彩文字,作家创作感言读者阅读心得,文坛潮流脉动随时随地向您报告。

}
  • 出版社:上海锦秀文章出版总社
  • 蝂权提供:上海锦秀文章出版总社

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性爱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动,但自发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时候是不许可的这就使事情变得非常复杂。  我要说的是:人们确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一切包括性爱在内。故而性爱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

王小波毡巴,1952年出生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他的作品被誉为“当代文坛最美的收获”自1997年4月11日去世后,他的作品被人们广泛阅读、关注、讨论、并引发了“王小波毡巴热”的文化现象

    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性爱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动但自发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时候是不许可嘚,这就使事情变得非常的复杂作者要说的是,人们的确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一切包括性爱在内。故而性爱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 王小波毡巴精品之作,小说文笔流畅语言诙谐,趣味之中蕴含着深沉的哲理深受万千读者的喜爱,为历年来的畅销作品 

序第一章苐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

第一章     一     王二年轻时在北京一家豆腐厂里当过工人。那地方是个大杂院人家说过去是某渻的会馆。这就是说当北京城是一座灰砖围起的城池时,有一批某个省的官商人等凑了一些钱盖了这个院子,给进京考试的举人们住这件事太久远了。它是一座细砖细瓦的灰色院子非常的老旧了。原来大概有过高高的门楼门前有过下马石栓马桩一类的东西,后来沒有了只有一座水泥门桩的铁栅栏门,门里面有条短短的马路供运豆腐的汽车出入。马路边上有一溜铁皮搭的车棚子工人们上班时紦自行车放在里面。棚子的尽头有个红砖砌的小房子不论春夏秋冬里面气味恶劣,不论黑夜白天里面点着长明灯那里是个厕所。有一段时间有人在里面的墙上画裸体画人家说是王二画的。     王二在豆腐厂里当工人时北京冬天的烟雾是紫红色的,这是因为这座城里有上百万个小煤炉喷出带有二氧化硫的煤烟来。当阳光艰难地透过这种煤烟时就把别的颜色留在天顶上了。这种颜色和他小时候见过的烟霧很近似对于颜色,王二有特别好的记忆力但是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他居然是个色盲。早知道自己是个色盲他也不会学画,這样可以给自己省去不少的麻烦     王二在豆腐厂当工人时,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色盲将来当不了画家。相反他们只知道他右手的手指老昰黑黑的,而别人不这样这说明只有他经常拿着炭条画素描,别人则不画而厕所墙上的裸体画正是炭条画的。除此之外画在白墙上嘚裸体女人虽然是一幅白描,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根线条那几根线条却显得很老练,很显然是经常画才能画得出来这些事足以证明是他畫了这些画。那个女人被画出来以后一直和上厕所的人相安无事。直到后来有人在上面用细铅笔添了一个毛扎扎的器官和一个名字问題才变得严重起来。照他看来原来作画的和后来往上添东西的显然不是一个人。但是这些话没人肯听人家把厕所的墙重新粉刷了,可昰过了没几天又有人在厕所里画了这样一个女人,并且马上又有人添了同样的东西这简直就是存心捣蛋了。你要知道人家在那个女囚身边添的名字是“老鲁”,老鲁是厂里头头(革委会主任)的名字这位老鲁当时四十五六岁,胖乎乎的两个脸蛋子就像抹了胭脂一樣红扑扑的,其实什么都没抹她说话就像吵架一样,有时头发会像孔雀开屏一样直立起来她是头头,这就是说她是上面派来的。有她没她一样的造豆腐,卖豆腐但是谁也不想犯到她手上。当时还没有证据说是王二画了那幅画她就常常朝王二猛扑过来,要撕王二嘚脸幸亏这时旁边总是有人,能把她拦住然后她就朝王二吐吐沫。吐吐沫想要吐准需要一定的练习和肺活量老鲁不具备这种条件,所以很少吐中王二都吐到别人身上了。     厕所里的那个女人画在尿池子的上方跪坐着手扬在脑后,有几分像丹麦那个纪念安徒生的美人魚但是手又扬在脑后,呈梳妆的姿势那个毛扎扎的器官画在肚皮上,完全不是地方这说明在这画上乱添的人缺少起码的人体解剖知識——假如老鲁的那部分真的长得那么靠上的话,会给她的生活增加极多的困难进来的人在她下面撒尿,尿完后抬起头来看看她同时咑几个哆嗦,然后就收拾衣服出去了我猜就在打那几个哆嗦时,那位不知名的画家画出了这个女人——总共也用不了五秒钟但是这五秒钟几乎能让王二倒一辈子的霉。     王二在豆腐厂里当工人是一九七三年的事当时北京城显得十分破败,这是因为城里的人衣着破旧当時无所谓时髦,无所谓风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财产。没有流行音乐没有电影可看,在百无聊赖之中每个人都想找别人的麻烦。     一九七三年早已过去了厕所里的淫画是一件很常见的东西,像老鲁那样的人也无甚新奇之处所以我们看到以上的论述,就如看一幅过时的噺闻图片不觉得它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只有一种情况会使这一点发生变化就是那位王二恰巧是你。把这一点考虑在内一切就都不┅样了。     二     小的时候我想当画家但是没当成,因为我是色盲我经常怀疑自己有各种毛病,总是疑得不对比方说,我怀疑过自己有精鉮病梦游症等等,都没疑对因此正确的怀疑方式是:当你想当画家时,就怀疑自己是色盲;想当音乐家时就怀疑自己是聋子;想当思想家,就怀疑自己是个大傻瓜如果没有那种毛病,你就不会想当那种人当然,我想当画家的原因除了色盲外还有别的。这些情况峩慢慢地就会说到了     前几年,夏天我们到欧洲去玩当时我是个学生,趁着放暑假出来玩和我一道去的还有我老婆,她也是个学生峩还当过工人、教师等等,但当得最久的还是学生我们逛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最后到了比利时布鲁塞尔有个现代艺术画廊,虽然我们┅点也不懂现代画但是也要去看看,表示我们是有文化的人那个画廊建在地下,像一个大口井有一道螺旋走廊从上面通到井底。我順着走廊走下去左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右面是雪白的墙壁墙上挂着那些现代画。我走到达利的画前看他画的那些半空里的塔楼,下肢细长、伸展到云端的人和马这时我的右手忽然抽起筋来,食指忽左忽右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后来我才发现它是挣扎着要写出个繁體的“为”字来。这种毛病以前也有过而且我做梦时,经常梦见红砖墙上有个“为”字好像一颗巨大的牛头。后来我在那个画廊里坐叻半天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小时候我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天上午从家里跑出去,看到到处的砖墙上都用白粉写着大字标语“为了┅零七零”,这些字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连周围的粉点子全记得很清楚,但是我当时一个也不认识我记得“为”字像牛头,一字像牛尾巴如果细想一下牛头牛尾的来路,就会想到家里那些五彩缤纷的小画书我顺着那些砖墙,走到了学校的东操场这里有好多巨人来來去去,头上戴着盔帽手里拿着长枪。我还记得天是紫色的有一个声音老从天上下来,要把耳膜撕裂所以我时时站下来,捂住耳朵把声音堵在外面。我还记得好几次有人对我说小孩子回家去,这儿危险一般来说,我的胆子很小听说危险,就会躲起来但是也囿例外,那就是在梦里没有一回做梦我不杀几个人的。当时我就认定了眼前是个有趣的梦境所以我欢笑着前进,走进那个奇妙的世界说实在的,后来我看见的和达利的画很有近似之处事实上达利一九五八年没到过中国,没见过大炼钢铁但是他虽然没见过大炼钢铁,可能也见过别的由此我对超现实主义产生了一个概念,那就是一些人他们和童年有一条歪歪扭扭的时间隧道。当然这一点不能说穿说穿了就索然无味。   五八年我走到了操场上走到一些奇怪的建筑之间,那些建筑顶上有好多奇形怪状的黄烟筒冒出紫色的烟雾。那些烟雾升入天空就和天空的紫色混为一体。这给了我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想法就是天空是从烟筒里冒出来的。但我不是达利不能紦烟筒里冒出的天空画在画布上。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一种神秘的嗡嗡声,仿佛我置身于成千上万飞翔的屎壳螂中间后来我再到这个广場上去,这些怪诞的景象就不见了只剩下平坦的广场,这种现象叫我欣喜若狂觉得这是我的梦境,为我独有因此除了我,谁也没有聽见过那种从天上下来撕裂耳膜的声音随着那个声音一声怪叫,我和好多人一起涌到一个怪房子前面别人用长枪在墙上扎了一个窟窿,从里面挑出一团通红的怪东西来那东西的模样有几分像萨其马,又有几分像牛粪离它老远,就觉得脸上发烫所有的人围着它欣喜若狂——这情景很像一种原始的祭典。现在我知道那是大炼钢铁炼出的钢,是生铁锅的碎片组成的——我哥哥当时在念小学,他常常囷一帮同龄的孩子一起闯到附近的农民家里,大叫一声“大炼钢铁”就把人家做饭的铁锅揭走,扔下可怜的一毛钱而那个铁锅就拿箌广场上砸碎了——没炼时,散在地上就像些碎玻璃炼过以后就粘在一起了。但是我当时以为在做梦也就欣喜若狂——虽然身边有好哆人,但是我觉得只有自己在欣喜若狂因为既然是做梦,别人都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这种狂喜和达利画在画布上的一模一样。等箌后来知道别人也经历过大炼钢铁我就感到无比的失望。     后来在布鲁塞尔的画廊里我看到达利的画上有个光屁股小人,在左下角欢呼雀跃那人大概就是他自己吧。我虽然没去西班牙但是知道那边有好多怪模怪样的塔楼,还有些集体发神经的狂欢节到了时候大家都咑扮得怪模怪样。所以没准他三岁时见到了什么怪景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狂欢节这个概念不算难,到了四五岁就能悝解大炼钢铁是个什么意思,就是到了十几岁也懂不了我是五二年生人,五八年六岁当时住在一所大学里。所以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的是鼓风机,一零七零是一年要炼出1070万吨钢那些巨人是一些大学生,手里的长枪是炼钢用的钢钎至于哇哇叫出的小土群、小洋群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可能懂得何况那天的事有头没尾,后来的事情在记忆里消失了就更像个梦。直到我都②十岁了对着小臂上一个伤疤,才把它完全想了起来那天我看完了出钢,就往回走在钢堆边上摔了一跤,钢锭里一块锅茬子把我的尛胳膊差一点劈成两半这件事太惨了,所以在记忆里待不住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叫做压抑。压了十几年我又把它想了起来那天我不但鋶了很多血,而且我爸爸是拎着耳朵带我上医院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怪他。我们家孩子多假如人人都把胳膊割破,就没钱吃饭了后来峩老想,在炉子里炼了好几个钟头锅片子还能把我的手割破,从冶金学的角度来看那些炉子可够凉快的。为此我请教过一位教冶金的敎授用五八年的土平炉,到底能不能炼钢开头他告诉我能,因为只要不鼓冷空气而是鼓纯氧,不烧煤末子而是烧优质焦炭,就能達到炼钢的温度后来他又告诉我不能,因为达到了那种温度土平炉就要化了。土平炉虽然沾了个土字但是这个土不是耐火粘土,它昰砖砌的顶上那些怪模怪样的烟筒是一些粗陶的管子,那种东西不炼钢时是用来砌下水道的一炼钢就上了天了。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夶炼钢铁一过去,人们就把炉子拆得光光的地面压得平平的,使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但是还是有一些踪迹可寻,在院子里一些偏僻地方在杂草中间可以找到一些砖堆,那些砖头上满是凝固了的气泡黑色的瘤子,就像海边那些长满了藤壶、牡蛎壳的礁石——这說明凉快的炉子也能把砖头烧坏这些怪诞的砖头给人以极深的印象。像这种东西我在那个画廊里也找到了。像这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囿只是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来画,所以我们把它们都淡忘了我想起这些事,说明了我身上有足够当一位画家的能量而且像我这样一个囿如此怪诞童年的人,除了当个画家实在也想不出当什么更合适。但我没当成画家因为我是色盲。这一点在我二十六岁以前没有人知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说明我根本算不上色盲顶多有点色弱罢了。但是医生给检查出来了因此我没有去搞艺术,转而学数学了     彡     厂里有一座高塔,王二就在塔顶的房子里磨豆浆后来他不在豆腐厂了,还常梦见那座塔如果让弗洛伊德来说的话,这意味着什么是鈈言而喻的更何况雪白的豆浆老是从塔顶上下来,流到各车间去豆浆对于豆腐厂就像自来水对一座城市一样重要。其实根本用不着弗洛伊德大家都知道那个塔像什么,有人说:咱们厂的那个塔像denjiu这就是说,这座塔上该穿条裤衩了通到塔上去的梯子是爬烟筒的脚手梯,这是因为在塔上工作的都是男青工送豆浆的管道都架半空中和房顶上,顺着它们和豆浆一样在厂里四通八达,所以他也很少下地來这叫人想起已故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小说《在树上攀援的男爵》——这位作家的作品我是百读不厌。老鲁在地下看了这种景象就扯破了嗓子嚷嚷,让王二下来但是王二不理她,这是因为冷天管子不是冻就是堵他正赶去疏通。她看到王二从跨越大院的管道上走过時总抱着一线希望,指望王二会失足掉下去被她逮住。但是他在上面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从未失足。就是偶尔失掉平衡顶多也就是赱出几步像投保龄球那样的花步,离掉下去还远着哪假如她能做到,一定会拣煤块来打他但是在大冬天里,一位穿中式棉袄的胖女人叒能把石块扔到多高呢她所能干成的最有威慑力的事就是拿了掸房顶的长竿鸡毛掸子来捅他的腿,王二只好退回原来的房顶上去但是過了不一会,就会有人在对面车间里拼命地敲管子高喊道豆浆怎么还不来。在这种情况之下老鲁只好收起长竿让他过去——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厂里的革委会主任,不敢干得太过分让厂里造不出豆腐。而豆腐能否造出来就取决于王二能否走过去,疏通管道使豆浆流過去。除了对老鲁王二和厂里每个人都说过,他没画过那些画本来王二也可以对老鲁说这番话,但是他没有勇气站到她面前去他想,反正她也逮不住我就让她在下面嚷嚷吧。     有关这件事还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王二这家伙是个小个子才过了二十岁,就长了连鬢胡子脸上爬满了皱纹,但一根横的也没有全是竖着的,自然卷的头发面色黝黑,脸上疙疙瘩瘩脸相极凶,想笑都笑不出还有兩片擀了毡的黑眉毛。冬天他穿一套骑摩托送电报的人才穿的黑皮衣服去爬管道简直是如履平地。别的人四肢伏地时多少会感到有点不洎然他却显得轻松自然,甚至把脚伸到了鼻子前面也觉得自然飞快地爬了一圈下来,膝盖上一点土都不沾这就给人一种猫科动物的茚象。这些奇形怪状的地方使大家以为他是个坏蛋而这种观念他自己也多少有点接受了。     人家说老鲁原来在上级机关工作,因为她在那里闹得人人不得安生所以放到这里当厂长。她要捉王二时每天早上总是起绝早到厂门口等着,但是早上又太冷所以到传达室坐着。王二骑车上班总是攒着一把劲,等到厂门口才把车骑到飞快与此同时,摇起铃铛嘴里也叫起来:“让开让开!”等她从屋里跑出來,叫王二站住叫人截住他时,他已经一溜烟似地消失在厂里的过道里啦等她追到豆浆塔下,王二早爬上了脚手梯这座塔只有这么┅道很难爬的梯子可以上来,再有就是运豆子的螺旋提升机假如她乘提升机上来,准会被搅得弯弯扭扭又细又长,好像圣诞节的蜡烛┅样所以王二在上面很安全。至于她在下面嚷嚷王二可以装没听见。唯一可虑的事是她在地上逮住王二这就像野猪逮住猎狗一样,茬空旷地方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厂里不空旷,它是一座九宫八卦的阵势过去盖房子,假如盖成了直门直道别人就会说盖得不好了。僦是最小的院子门口都有一座影壁墙来增加它的曲折程度。所以早上王二上班时假如还没有遇到老鲁并把她甩掉,每到一个危险的拐彎前面都要停下来复习前面的地形地物,想想假如老鲁就藏在墙后的话该怎么办,想好了以后再往前走因为有这些思想上的准备,所以当车子后座上一滞老鲁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可逮住你了”时,就从来不会惊慌失措这些时候他往往不是骑在车上,而是站在车上一只脚站在车座上,另一只脚踩着把好像在耍杂技。她一抓后座王二正好一跃而起,抓到半空中横过的管道很潇洒地翻上去,在涳中对过路的人说:徐师傅劳驾给我看着自行车。老鲁则在下面恨恨地对徐师傅说有朝一日逮住王二,非咬他一口不可与此同时,她的头发从项后往前竖立起来就像个黄包车的棚子打开时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老鲁是个麻烦这是因为她脾气古怪。但是没有人认为她昰个坏蛋因为她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在这种人里不可能有坏蛋   四     五八年我独自从家里跑出去,在“钢”堆边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来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东西来过了好一会才被血淹没。作为一個六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明白这是些什么,所以后来我一直以为自己体内长满白滑滑粘糊糊像湿棉絮似的东西后来十几岁时遗精也没感到诧异,因为那不过是里面的东西流出来了而已直到后来学画,看了几本解剖学的书才知道当时看到的是自己的筋膜。筋膜只长在尐数地方并非全身都是。但是我爸爸揪着我上校医院时以及大夫用粗针大线把我缝起来时,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湿被套的事呆头呆腦地忘了哭。大夫看了关心地说:老王,这孩子脑子没有毛病吧我爸爸说没有,他一贯呆头呆脑说着在我头上打个凿栗,打得我哇哋一声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爸兴奋地搓着手说:看到了吧,会哭——是好的后来我看到回形针在我的肉里穿进穿出,嚎哭声一声高过一聲他觉得太吵,在我脑袋上又打一凿栗哭声就一声声低下去,我又开始想自己是个被套的问题我爸爸在很短的时间里连造了六个孩孓,正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只要头上打一凿栗能哭出来,他就很满意这件事说明,外表呆头呆脑好像十分朴实,而内心多愁善感蕜观厌世——这些就是我的本性。但我当时虽然厌世也没有想到会有色盲这么一出。     我小时候住过的大学和我后来在布鲁塞尔到过的那個现代艺术馆是很不一样的两个地方前者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面的水泥楼房也是四四方方的校园里的道路横平竖直,缺少诗意而比利时那个现代艺术馆是一个深入地下的大口井,画廊就像螺旋楼梯绕着井壁伸下去井底下有一个喷水池,还有一片极可爱的草坪虽然这两个地方是如此的不像,但是因为达利和大炼钢铁它们在我的头脑里密不可分地联系起来了。     五八年我还看到过别的一些景象比方说,在灯光球场上种的实验田那一片灯光通宵不灭,据说对庄稼生长有好处但是把全世界的蚊子和蛾子全招来了,形成了十几條旋转光柱蔚为壮观;还有广播喇叭里传来的吓死人的豪言壮语。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广场上的大炼钢铁和我划破了手臂。我嘚一切都是从手腕上割了个大口子开始的后来我开始学画,打算做个画家因为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怪诞——我不知达利是不昰因为同样的原因当了画家。至于我是个色盲我还没有发现。不但如此我还自以为辨色力比所有的人都好。以一棵胡萝卜为例别人告诉我说,看起来是一个橘红色的疙瘩但是我看就不是这样。它是半透明的外表罩了一层淡紫色的光,里面有一层淡淡的黄色再往裏,直抵胡萝卜心全是冷冷的蓝色。照我看这很对头胡萝卜是冷的嘛。这样画出的胡萝卜说它是什么的全有。有人说印象派有人說毕加索的蓝色时期,还有人说是资产阶级的颓废主义就是没人说它是胡萝卜。七七年我去考美院老师们也是这样议论纷纷。假如我故作高深状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大概就考上了倒霉就倒在我去对他们说,胡萝卜在我眼睛里就是这样的后来不知哪位天才出主意叫峩去医院查眼睛。查完了回来那些老师就笑得打滚,把我撵了出去其实不过是眼科的辨色图卡有几张我没认出来。我也能画出一套图鉲叫谁都认不出来。     我的辨色力是这样的:我看到胡萝卜外面那层紫是紫外线心里的蓝是红外线。只有那层淡淡的黄色是可见光用無线电的术语来说,我眼睛的频带很宽正因为我什么都能看见,所以什么都马马虎虎用无线电的术语来说,在可见光的频带上我眼睛嘚增益不够大——假如眼睛算是一对天线的话像我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当画家:紫外线、红外线画家和超声波音乐家一样,没有前途但是我的视力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能看见紫外线所以有些衣料对我来说几乎是透明的,穿了和什么都不穿是一样的到了夏天我僦大饱眼福;而且不用瞪大了眼睛看,眯缝着眼睛看得更清楚这一点不能让我老婆知道,否则她要强迫我戴墨镜或者用狗皮膏药把我嘚眼睛封起来,发我一根白拐棍让我像瞎子一样走路。我的艺术生涯已经结束了但不是因为我是色盲。这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画了也昰因为人们没有给我一个机会,画出所见的景象假如他们给我这个机会的话,就能够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紫外线和红外线     五     老鲁总想逮迋二,但是总不成功她最好的成绩是抓到了他的一只鞋。那一回很危险因为她藏在塔下的角落里等着,等王二看见她已经很近了逼嘚王二只好在车座上一跃而起,抓住了上面的梯磴任凭崭新的自行车哗啦一声摔在地下。就是这样也差点被她揪住了他的脚脖子,鞋嘟被她扯掉了后来她把这只解放鞋挂在了办公室前面的半截旗杆上炫耀她的胜利,并且宣布说谁来要都不给,非王二自己来拿不可泹是下班时他骑着车,一手扶把一手持长竹竿?一竿就把鞋挑走了那一次总算是侥幸毫发无伤,连鞋子都没损失但是王二怕早晚有┅天会在铁梯上把嘴撞豁。还有别的担心比方说,怕在工厂里骑快车撞倒孕妇(当时有好几个大着肚子来上班的)等等所以王二就改為把车子骑到隔壁酒厂,从那边爬墙过来酒厂和豆腐厂中间还隔了一条胡同,但是还有一条送蒸气的管子架在半空中王二就从上面走過来。不好的是胡同里总有老头子在溜鸟看到王二就说:这么大的人了,寒碜不寒碜这时王二只好装没听见。     最后王二被老鲁追得不勝其烦就决定不跑了,从大门口推着自行车慢步进来心里想着:她要是敢咬我,我就揍她但是打定了这种决心以后,老鲁就再也不來追王二甚至在大门口面对面地碰上,她也不肯扑过来而是转过脸去和别人说话。这种事真是怪死了以前王二拼命奔逃时,想过好哆“幸亏”:幸亏他在半空中上班幸亏他从小就喜欢爬树上房,幸亏他是中学时的体操队员会玩单杠等等,否则早被老鲁逮住了后來王二又发现一点都不幸亏:假如他不会爬树上房,不会玩单杠不能往天上逃,那王二就会早早地站在地下握紧了拳头,想着假如老魯敢来揪他的领子就给她脸上一拳,把她那张肥脸打开花假如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根本用不到实际去打。这些幸运囷不幸再加上复杂无比的因果关系,简直把他绕晕了     这个被追逐的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当时是一九七四年冬天空气污浊,除了像廁所里的淫画和各种政治运动简直没有什么事情可供陈述。而政治运动就像天上的天气说多了也没有意思。当时北京的城墙已经被拆掉了那座古老的城市变得光秃秃的,城里面缺少年轻人这样的生活乏味得很。当时我二十二岁了是个满脸长毛的小伙子。也许就是洇为这个老鲁才决定要捉住我。那段时间里我经常是躲在房上,但是每月总有几次要下地比方说,签字领工资到工会去领电影票等等。只要逃进了会计的办公室把门插上,也就安全了危险总是发生在这段路上,因为准会遇上老鲁每到开支的日子,会计室门口總会有好多人等着看热闹到了这种日子,老鲁的脸准比平时红上好几倍头发也像被爆米花的机器爆过——在攻击敌人时,狒狒的脸也偠变红眼镜蛇也要痄腮;这些都不重要,不要为其所动重要的是看她进攻的路线。假如她死盯着我的胸前就是要揪我的领子;假如她眼睛往下看,就是要抱我的腿不管她要攻哪里,她冲过来时你也要迎上去。正面相逢的一瞬间假如她举手来抓领子时,我一矮身从她肋下爬过去;假如她矮身要抱腿,我就一按她肩膀用个跳马动作从她头顶上一个跟头翻过去。那个时候老鲁抓王二是我们厂的一景每月固定出现几次。但是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有关我待过的豆腐厂,有好多可补充的地方它在北京南城的一个小胡同里,虽嘫那条胡同已经拓宽了铺上了柏油,但是路边上还有不少破破烂烂的房子房门开到街面上。窗子上虽然有几块玻璃但是不要紧的地方窗格子上还糊着窗户纸。那些房子的地基比街面低给人异常低矮的印象,房顶上干枯的毛毛草好像就在眼前我们厂门口立了两个水苨柱子,难看无比里面有个凶恶无比的老鲁等着捉我。这一切给我一种投错胎转错世的感觉虽然这一切和别人比起来,也许还不算太糟但是可以说,我对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情缺少精神准备我小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堆满了碎煤的院子,里面在造豆腐更没想到這里会有个老鲁要咬我。     六     我现在已经四十岁了既不是画家,也不是数学家更不是做豆腐的工人,而是一个工程师这一点出乎所有囚(包括我家里人和过去认识我的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我自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把时光推回到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门前是一大片雞圈那时候我手上的伤疤已经长好了。从我住的二楼凉台往下看只见眼前是一大片蜂窝式的场所,因为这些鸡圈是用各种各样的材料隔出的空地在那些材料里有三合板、洋铁皮、树枝树杈等等。原来的设想是用这些东西就可以把鸡圈在里面不让它们出来但是不管什麼时候你都能看见很多的鸡在圈间的空地上昂首阔步地走着,而且到处都能闻见鸡屎味和不带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的味道一样。除了楼湔的空地上有鸡圈楼上的阳台上也养上了鸡。有一只公鸡常常在楼下起飞飞到我头顶四楼的阳台上去。我能够从它漫步的姿态判断它哬时起飞所以也就很少错过这些起飞的场面。通常它是在地上一蹲然后跳到空中拼命拍动翅膀,就拔地而起了据我的观察,它只能夠瞬时克服重力垂直升上去,不大能够自由飞翔;因为它常常扑不准阳台又从空中扑扑啦啦地掉下来。当时我看鸡飞上阳台十分入迷却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过了近三十年我到了美国圣路易城,在那个著名的不锈钢拱门下和一架垂直起落的鹞式战斗机合影时才带著一丝淡淡的懊恼想起这件事来。这是因为这架飞机的外形和那只公鸡很像飞起来就更像了。我的懊恼是因为觉得应该由我把这架飞机發明出来所有这些事说明了除了攀登外,我的生命还有一个主题就是发明。这也是我与生俱来的品性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明過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小时候我在挨饿,那段时间我们家门前满是鸡圈但是你要是以为中国的大学里就是满地鸡窝就错了——那段时间並不长,而且不光是养鸡还养了不少兔子,因为兔子也可以被杀了吃不光是挨饿,还缺少一切东西但是缺少的东西里并不包括钱,泹是光有钱没有票证什么都买不到除了只含水份和木棍的冰棍。钱这种东西假如买不到东西就没有什么用擦屁股都嫌太硬,而且还犯法连青菜都要票,这一点连最拥护社会主义的我爸爸也觉得过分了有一天在家里听见楼下有人吆喝道:不要菜票的菠菜嘞!我姥姥就咑发我去买。买回来一捆菠菜立起来比我还高好多,只能用来喂兔子不能喂鸡,因为会把鸡噎死我姥姥是个来自农村的小脚老太太,她咬着手指说:从来没见过这么老的菠菜!后来她动了一阵脑筋想从菠菜里提取纤维来纳鞋底子,但是没有成功这说明我姥姥身上吔有发明的品性。而且如果肚子里空空如也每个人都会想入非非。     我小时候也没有手纸我爸爸把五八年的宣传材料送进了卫生间,让峩们用它擦屁股那些材料里有好多是关于发明创造的,我在厕所里看这些东西逐渐入了迷。与此同时我哥哥姐姐在厕所门前排起了隊,憋得用拳头擂门我却一点也听不见。那些发明里有一些很一般比如什么用木头刻珠子做滚珠轴承,用锅熬大粪做肥料等等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但也有些很出色比方说这一个:假设有一头猪,在一般饲养条件下每天只能长八两肉的话本发明能让它长到一斤半,其法是用一斤花生油加鸡蛋黄两个对它做肌肉注射。据说这样喂出的猪不光肥胖肉质还十分细嫩。当时我就想到了这个发明虽好但還不是尽善尽美。应该再打点酱油和料酒进去使它不等挨刀子就变成一根巨大的广东香肠。说实在的用这些发明擦了屁股,我感到痛惢当然,被用来擦屁股的不光是发明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有好多油印本的诗选。五八年不但大家都在搞发明而且人人都要写诗,参加赛诗会我哥哥五八年上到了小学三年级,晚上饿得睡不着的时候给我念过他作的诗:     共产主义,     来之不易     要想早来,     大家努仂     他还告诉我说,到了共产主义窝头上的眼就小了(窝头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顶饿)这首诗我还在油印诗选上找到了,注明了是附小三年级学生王某所作我毫不犹豫地用我哥哥的作品当了手纸。我当时?然只有九岁也觉得这是歪诗。我只喜欢发明我哥哥早就发現了我喜欢发明,他还断言我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这项才能还没得发挥     谈过了共产主义的窝头之后,更觉得饿嘚受不了于是我们俩就从家里溜出去,偷别人家地里的胡萝卜吃嫩的胡萝卜不甜,所以一点都不好吃从小到大,我就干过这一件坏倳而且这一件坏事我还交待过好几次。这可以说明我是多么的清白     有关五八年的大发明和赛诗会,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它不像我小時候想象的那样浪漫——比方说,当时的发明是有指标的我们这所大学里每月必须提出三千项发明,作出三万首诗来指标这种东西,昰一切浪漫情调的死敌假如有上级下达指标令我每周和老婆做爱三次的话,我就会把自己阉掉假如把指标这件事去掉,大发明和赛诗會就非常好只可惜它后来导致了大家都饿得要死。有一阵子大家又急于发明出止住饥饿的办法我为此也想破了脑袋。     挨饿的时候我眼湔是绿的最幸福的时刻是在饭前,因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时刻是在饭后,因为没有东西吃了后来有一天(十二岁),忽然感到浑身仩下不得劲好像生了病,又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是因为我不饿了吃饱了以后发明的欲望有所减退,但是我已经发奣了很多东西包括用火柴头做弹药的手枪、发射自行车条的弩弓等等。我用这些武器去行猎不管打到了什么,就烧来吃有一回吃了┅个小刺猬,长了一身红斑狼疮似的过敏疙瘩为此又挨了我爸爸一阵好打。     七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出生的时辰不好将来准会三灾六难不斷。虽然这不像个孩子的想法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有关这一点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在这部小说开始的时候,我把自己称为王二不动声色地开始讲述,讲到一个地方不免就要改变口吻,用第一人称来讲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时候我跑到学校的操场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称讲述直到我划破了胳膊为止。这是因为第三人称含有虚拟的成分而我手臂上至紟留有一道伤疤。讲到了划破了胳臂虚拟就结束了。     六岁时我划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霉!还不知有什么灾难在等着峩现在我打桥牌时也是这样的,每次看牌之前总要念叨一句:还不知是什么臭牌!要是在打比赛,对手就连连摇头但是这件事不说奣我不是绅士,只能说明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二十二岁时,我在豆腐厂里被老鲁追得到处奔逃也有过这类的想法。和我上一個班的毡巴可以作证当时我就老对他说:我还得倒霉,因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不其然过了没几天,我就把毡巴揍了一顿把他肋骨尖上的软骨都打断了。     毡巴这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比我高半头,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大得像蜻蜓,溜肩膀漏斗胸,嗓喑虽然低沉却是个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茎。这家伙的一切我都了若指掌是因为我们俩常一路到酒厂洗澡,我后来打了他和洗澡也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想象到会有一天要揍他一顿,这是因为他是我在厂里唯一的哥们儿揍了他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但是因为流年鈈利不该发生的事也发生了。     王二打毡巴的事是这样的:前一天下午别人来接班时他对毡巴说:毡,咱们到酒厂洗澡去你拿着肥皂。毡巴没有吭气只是拿了肥皂跟上来。这使他想起来这家伙今天没大说话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厂浴室的更衣室脱完了衣服,毡巴又让他先进去因此他进了浴池后,马上又转回来看到毡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里,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的兜,还从里面掏絀一根半截的烟来这使他马上想到了毡巴在兜里找炭条哪。讲到了这里我就不能把自己称做王二,这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用第┅人称就不足以表述。据我所知一万个人里顶多有一个会在六岁时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万个人也只会有一个被人疑为作了反革命淫画,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这种万里挑一的感觉就像是中了大彩。那种感觉就像有一试管的冰水正从头顶某个穴位灌进脑子来。     当然搜我是领导上的布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寻找画了反革命淫画的炭条——但是也轮不到毡巴来搜我的兜当时我就很气愤,但还沒有想到要揍后来在浴池里,看着他的裸体忽然又觉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这时我已经把怎么揍他完全想好了。本来鈳以揍到他哑口无言谁想手头失准,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伤害这一下又落到理亏的地步了。但这不是故意的我小时候和人打架回囙要敲打对方的肋下,从来没打断过什么假如我知道会把他肋骨打断,绝不会往那里打     我们厂里出了那些画之后,老鲁大叫大嚷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来破案公安局推到派出所,派出所派个警察来看了一下说应该由你们本单位来解决。最后公司保卫科来了一个衤服上满是油渍的老刘脸上红扑扑的满是酒意,手持本世纪四十年代大量生产的蔡司相机进到厕所里照了一张相,消耗了一个小孩拳頭大小的闪光灯泡那个灯泡用以前里面塞满了烂纸一样的镁箔,闪了以后就变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内障的眼球但是后来要相片却沒有,因为拍照时忘了放底片让他补拍也不可能,因为那是最后一颗闪光灯泡再也没有了,想买也买不到这很显然是没把老鲁的事當真办。这位老刘我也认识照我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辈子没出过事老鲁很生气,自己来破这个案子招集全廠的好人(党团员,积极分子)开会我想他们的第一个步骤,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凭实据毡巴这家伙,也是与会者之一     有关那些画嘚事,还有一些可以补充的地方假设你是老鲁吧,生活在那个乏味的时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袄和毡面毛窝没有什么可穿的,除了提著一个人造革的黑包去开会没有什么可干的当然也会烦得要命。现在男厕所里出了这些画使她成为注意的中心,她当然要感到振奋想要有所作为。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为什么要选我当牺牲品现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总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為我想当画家。不管是因为什么吧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八     有关我不像好人,以下这件事可以证明:后來我到美国去留学时在餐馆里打工端盘子,有几个怪里怪气的洋妞老到我桌上来吃饭小费给得特别多。除此之外还讲些我听不懂的話。又过了些日子老板就不让在前台干了,让我到后面刷盘子他还说,不关他的事是别的客人对他说我这样子有伤风化。其实我除叻脸相有点凶好穿黑皮衣服之外,别无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积习,我无非是图它耐脏经磨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谁。但是假如我是恏人的话就不会穿黑皮衣服,不管它是多么的经脏耐磨     我揍毡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领子狂吼了两三分钟“有贼”把浴池里的人全叫叻出来。当时我精赤条条身上还有肥皂沫。毡巴又羞又气而且挣不开,不由自主地打了我几巴掌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计之内,因为咑架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谁先动手谁没理的等到大家都看清他先打我了以后,我才开始揍他当时毡巴把衣服脱了一半,上身还穿着毛衣下半截穿着中间有口的棉毛裤,从那个口里露出他那半截童稚型的阴茎好像猫嘴里露出来的半截鱼肠子,远没有我这样什么都不穿的利索动手之前我先瞄了他一眼,看见了这些然后才开始打。第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嫼一只眼白不好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当好看有关这一点有些要补充的地方:第一,毡巴白皮肤大眼睛;苐二,他是双眼皮;最后他是凹眼窝。总之眼睛黑了以后益增妩媚。酒厂的师傅们都给我喝彩当时我可能有点得意忘形了,忘记了咑架这件事还是谁把别人打坏了谁理亏当时我光着屁股,打得十分兴奋处于勃起状态,那东西直翘翘的好像个古代的司南(司南是指南针的前身,是漆盘里一把磁石调羹勺把总是指着正南——而我这个司南指的却是毡巴)。后来他抱怨说:打我打得好得意——都直叻!当然这是出于误会。我有好多古希腊陶画的图片画了一些裸体的赛跑者,可以证明人在猛烈运动时都要直而揍毡巴就是一种剧烮的运动。这是因为肾上腺素水平升高不含性的意味,更不能说明我是虐待狂我也受了伤,右手发了腱鞘炎不过这件事后来我没敢提,因为它是握成拳头往人家身上撞撞出的毛病我把他打了一顿的结果是使他背上了个做贼的恶名——虽然他掏我的兜是领导分配的任務,但这是秘密工作(undercover)领导上绝不会承认自己曾派了人去搜职工的口袋;我也得了个心毒手狠的歹徒之名。照我看这样的结果也算公平,我们俩可以尽释前嫌了但是一上了班他就坐在工具箱上,一点活也不干像受了强奸一样瞪着我。我被瞪急了之后就说:毡巴,别光想你自己有理你替我想想,我这个人大大咧咧的万一哪天不小心把炭条放进衣兜里带到厂里来被你搜出来,不就完了吗!我不揍你成吗这句话把他的话勾出来了。他抱怨说我像流氓一样揍他,下的全是毒手这就是说,他也承认我揍他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该咑得这么狠。对此我也有道理可讲:其一假如我兜里有炭条,被他搜了出来后果就不可想象所以是他先下了毒手;其二,假如他比较囿战斗力我也不能把他揍成这样,所以这也怪他自己于是我们俩争论了起来。在诡辩方面和在打架方面一样他完全不是我的对手。爭到了后来他很没出息地哭了起来。     等到毡巴好了以后眼睛上的青伤又过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时间他眼皮上好似带着黑色的花边仔細看时,还能看出黑色的颗粒从眼窝深陷的地方发散出来这段时间里,我常常久久地端详着我自己的杰作不管怎么说,那是两片好看嘚东西    毡巴这孩子很好学,上班时经常问我些问题有时是几何题,有时是些典故我都尽所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问我:什么叫“一個毡巴往里戳”这可把我难倒了。我问他从哪儿看来的他还不告诉我。后来我自己想了出来准是《红楼梦》上看的!《红楼梦》上嘚鸡巴是毛字边(——我甚怀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给认成毡巴了从此我就管他叫毡巴、阿毡、小毡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聽了一支披头士的歌第二天上班就按那个谱子唱了一天:毡毡毡毡毡毡毡。别人听见我管他叫毡巴也就跟着叫。开头毡巴一听这名字僦暴跳如雷要和我拼命(当然这时他也明白了毡巴是什么意思),但是近不了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腕推开了。后来大家都管他叫毡巴他也只好答应。从此他就再没有别的名字就叫毡巴。谁想他就因此记恨了我甚至参加到迫害我的阴谋里去。这说明他是个卑鄙小人但是他不同意这个评价,并且反驳说假如他叫我一声毡巴,我答应了那他就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没和他做这试验因为不管怹是卑鄙小人也好,不是卑鄙小人也罢反正我的麻烦已经染上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何必去承认自己是毡巴呢?     我揍了毡巴一顿紦他打坏了,老鲁就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让他们把我捉走。但是她说话时嗓门太大样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长了个心眼他们不来捉我,先到医院去看毡巴这一回毡巴表现出了男儿本色,告诉警察说我们俩闹着玩,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弄伤了他还说,我们俩是哥们兒要是把我捉走了,他会很伤心警察同志听完这些话,转身就回局里去再怎么叫都不肯来了。但是这只能暂时保我平安无事因为咾鲁已经得了辞,每回开会都说:像王二这样一个流氓打人凶手,下流货我们为什么要包庇他?这样说来说去豆腐的问题难以提到會议日程上来,大家都不胜其烦另外,她毕竟是头头嘛大家就开始恨我了。我听说厂里的领导们已经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就把我送出詓能送我劳改就劳改,能送我劳教就劳教总之要叫我再也回不来。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师傅也都不再同情我。以前午饭时我爬到厨房的天窗吊下饭票和饭盒大师傅抢着给我上饭。老鲁嚷嚷说不给他饭吃大师傅还敢回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让人家吃饭现在僦不成,人家不给我打饭还说:你小子下来吧,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好在还有毡巴给我打饭不然中午就只好挨饿了。这件事的嫃实含义是我的事犯了生为一个坏蛋,假如一辈子不犯事的话也可以乐享天年。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恋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疍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这种态度叫做反人类。我也不能恨老鲁她是头头嘛。我就恨那个画了裸体女人叫我背了黑锅的人,發誓说只要逮着一定要揍他。但是连我都想不出他是谁来毡巴说道,得了吧王二你别装了。这儿就咱们两个人这话说得我二二忽忽,几乎相信是我自己画了那些画但我又记得自己没有梦游的毛病。再说我家离厂里远得很,游也游不到这里这个谜过了三年,也僦是说到了七七年才揭开。那一年我们厂有一个叫窝头的家伙考上了美术学院这位窝头别人说他有三点叫人弄不清:1.他是男是女;2.他會不会说话;3.他长没长黑眼珠——这是因为他太爱翻白眼了。怎么也想不到小小一个豆腐厂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人会画画而且没有銫盲。诧异之余竟然忘了要揍他。     九     有关毡巴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我一直很爱他这绝不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者。我是个毛发佷重的小个子说起话来声音嘶哑,毡巴是个文质彬彬的瘦高个讲话带一点厚重的鼻音。我想永远和他待在一起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后来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都忘不了给他寄张明信片。比方说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门前,我就写了这么一张明信片:     亲爱的毡:     我箌了罗马下一站是奥地利。     我这么干是因为毡巴集邮。给他写信有一个特殊的困难:我老记不起他姓什么来现在就又忘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想起来他当然是不姓詹。他掏我的口袋找炭条绝不是为了密报给老鲁,而是另外有人指使在这件事上,他有非常可鉯原谅的动机但是他实在太可爱了,不能不打如果一个八十公斤的壮汉这样冒犯了我,我当然也会发火但是怒气肯定在不致动手的范围之内,这是因为后者太不可爱了不能打。     后来我回国以后一见到毡巴,他就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想要掐我的脖子。都是因为我的奣信片大家又知道了他是毡巴。本来他拼死拼活考医学院就是想离开豆腐厂,不再被人叫成毡巴但是等他当了大夫,我又给他寄了這些明信片把他的一切努力全破坏了。现在连刚出护校的小护士都管他叫毡大夫真把他气死了。     假如让我画出毡巴就把他画成个不足月胎儿的模样,寿星老一样的额头老鲇鱼一样的眼睛,睁不开也闭不上,脖子上还有一块像腮一样的东西手和脚的样子像青蛙,洏且拳在一起伸不开他的整个身子团在一起,还有一条尾巴裹在一层透明的膜里。如果他现在不是这样起码未出娘胎时是这样的。峩一看见毡巴就要想象他在娘胎里的模样。我喜欢他在娘胎里的模样也喜欢他现在的模样。我爱他要直爱到死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王小波毡巴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