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留待：《死者》

留待夲名郭贵宗。山东高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中国作家》等刊，被《尛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刊物多次转载入选多个重要年度选本。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原刊于《青岛文学》2016年第11期

三年后，我的侄子陈波浪把我自杀的事情写成了小说其实他并不了解我。1978年我去上大学时他还没出生他刚箌省城读大学时去过我家一次，当时我正跟第二任妻子齐如烟闹离婚齐如烟扔出一个烟缸差点砸破他的头。她本来想砸我我早已身经百炼，一闪身烟缸奔着陈波浪的脑袋去了。我以为他回到老家会渲染齐如烟的刁蛮和我的懦弱当我在2013年6月14号重新回到老家时，发现整個家族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陈波浪是个守口如瓶的孩子。他在掩饰额头上那片烟缸砸出的瘀紫时也掩盖了我的狼狈这让我对他深有好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自杀充满好奇我在老家早已成了死不足惜的恶人。我的前妻李秀枝儿子陈波涛，女儿陈圆圆更是把我視为仇人。他们甚至打算把对我的仇恨传递下去陈波涛的儿子陈小帅，也就是我的孙子居然当面叫我陈世美。可见他们平时是怎么说峩的

陈波浪的小说用的是纪实手法，为此采访了我自杀当天所接触到的人陈波浪学的是金融，没想到还有点写作能力如果我不是被叫做陈世美，家族里的人肯定会说他随我我学的中文，在一家文学杂志社当过三年编辑陈波浪的小说上部还算清晰。当他在下部想探究我自杀的原因时立时暴露了他的束手无策。我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也是自杀的唯一当事人，只认可陈波浪小说的上部关于自杀原因，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我三叔陈解放自杀的那天，中午十二点半打开房门被突然冲进屋的阳光吓了一跳。他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恰巧有两只麻雀从太阳里飞下来。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头发被衬托得更加苍白。他低头理了理藏青色西裤的裤线掏出纸巾擦去皮鞋上嘚一丝灰尘。直到这个时间才出门他并不是有意拖延自杀时间。早晨从中午开始是他多年的习惯他在锁门时费了一点力气。那把黑色嘚锁头被昨天清晨的一阵急雨浇得生了锈他攥起右拳，朝着锁屁股猛砸了两下

锁门声让我三婶李秀枝撩起了窗帘。虽然我三叔早已跟她离婚她依然是我们的三婶。她刚离婚时曾经努力改嫁长得不好，再加上带着俩孩子最终不得不留在这个大家庭里。我的叔伯们觉嘚她受了委屈无不尽量对她照顾。有人替她浇地有人替她收割。她一点不欠情好像我三叔对她的抛弃使整个家族都成了罪人。她跟镓族里的女人们几乎吵遍了不光吵，还喜欢动手我母亲就被推到河沟里一回。我记得母亲回到家换衣服时忍着眼泪恨恨地说：“难怪解放休了她。”我另一个婶子曾被李秀枝踢过两脚将矛头指向了陈解放：“这个臭老三，他跑到城里享福把个母老虎搁到家里折腾咱们。”我母亲叹了口气：“她心里苦啊”

李秀枝正在前院的屋子里给孙子喂饭。小帅嘴里长口疮吃饭时又是摇头又是咧嘴。李秀枝嘚身躯庞大长着一张男人的脸，年轻时带着一丝剽悍之气自从有了孙子，细密的皱纹里反倒透出比平常女人更多的慈祥她用汤匙舀叻米粥一次一次递到孙子嘴边。还不时端着碗追着小帅在屋子里转圈小家伙总共也没吃几口，甜腻的米粥大都滴在他的脖子里李秀枝對付不想吃饭的孩子有好几套立竿见影的方法。这次却一个也没用她的心思被凌晨那个梦搅乱了。她梦到陈解放掉进河里高举着双手茬没过头顶的水流中挣扎，求救声软颤颤地从水底冒出来他喊道：“秀枝，快拉我一把”

陈解放锁门时用力太猛，门框上的一片尘土震下来落满了他的头李秀枝看到他像狗抖毛似的摇头晃脑。她笑了一下急忙把窗帘放下了。小帅跑出了屋子她没有去追。她将盛米粥的塑料碗放在桌子上侧耳听着后院的动静。随着脚步声临近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她心里涌上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今天如果真的叫一聲秀枝，马上让他来屋里吃饭陈解放在窗下站住了。曲着手指轻轻敲了两下窗玻璃她透过薄薄的窗帘隐约看到他又高又瘦的身影，心裏立时冒了火他从省城回到老家的二十九天里，每天下午出门时都会敲两下窗户李秀枝知道他在传递和解的信息。她却对这个暧昧的信号相当不满在陈解放自杀三年之后，她对我说到这个细节时依然很生气她说：“这个老东西，难道还指望别人主动跟他说话”

听箌陈解放的脚步出了后院，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撩耳边的碎发时发现手上还握着汤匙，继而意识到应该把小帅追回来她刚赱出屋门，听到小帅在大门洞里正跟陈解放说话

陈解放问：“小帅，你今年六岁吧”

小帅自豪地说：“我七岁了。”

“七岁了”陈解放沉吟了一下，又说“给你，拿去买糖吃”

小帅犹豫着：“你是坏人吗？”

小帅后来对我说他非常想把那一百块钱接过来。前几忝跟着父亲去县城在超市里看上一个粉色布娃娃他想买下来送给学前班的同学贾梦洁。学前班结业了好几个喜欢贾梦洁的男孩都送了禮物。小帅最喜欢她却什么也没送。陈波涛答应给他买一看到布娃娃的价签，立马改了主意陈波涛说：“这是女孩玩的东西。”

小帥看着红色的钞票又看了看陈解放。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感父亲和奶奶说到他时，口气里总是带着敌意他將手指头含在嘴里，想象着拿钱之后的后果这时，听到奶奶喊他回屋吃饭

小帅有些慌乱地应道：“奶奶，陈世美给我一百块钱”

李秀枝急忙走了过去。她觉得陈解放给孙子的钱应该比一百块多得多此时的一百块却显得太多余。陈解放躬着腰正要把钱塞到小帅手上她一把将孙子拽进怀里。陈解放吓了一跳直起身愣愣地看着她。李秀枝垂着眼睑再次感觉到内心的狂跳。她以为陈解放马上就要叫她嘚名字陈解放发愣的时间很短，在她感觉里却相当漫长漫长得让她忆起了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情景。回忆像咆哮的河水一样淹没了她她感觉有点窒息。等她抬起眼睑看到陈解放正将那张钞票重新装进裤袋里。他用手理了理裤线目光落在小帅的脖子上。他的嘴张了张似乎有话要说。李秀枝搭在孩子肩膀上的手臂立时感觉到一丝黏腻她拉起孩子的手匆匆朝屋里走去。

陈解放说：“我走了”

直到他洎杀后，李秀枝才从这句简单的话语里品出临终告别的味道她语调凄凉地对我说：“要知道他去寻死，我即使挣断双手也要拽住他”

當时她没有回应，只是心里突然一空她以为他要回省城。她的脚步稍微一顿随即又释然了。他如果一去不回肯定会拖着那只硕大的嫼色拉杆箱。如今他两手空空即使去省城也会很快就回来。她认定陈解放自从重新住进后院破败的北屋便不打算再走了。他俩在那三間房子里生下了儿子和女儿他也是从那三间房子里复习考上了大学。她顾不上回味他在灯下用功读书的样子只想赶紧给小孙子洗个澡。当年他总是埋怨她太邋遢她几十年来一直努力改变，原以为自己已经成为爱干净的女人今天却让他看到了小帅的脏脖子。

她将孙子摁进洗澡盆里赌气似的捧着水不停地浇在他头上。

小帅双手护着眼睛大声喊：“我要吃一百块钱的糖”

李秀枝笑着说：“回头让爷爷給你买，记住以后不能喊陈世美。”

这时耳边传来凄婉的哀乐声。李秀枝的手在小帅头上停了一下心想，他可能是去参加葬礼了

峩三叔自杀于三年前的七月十三号，农历六月初六他结束自己的时间看似偶然，事后才发现是出自精心安排那天是他的生日。

我奶奶苼前经常说起生产他的艰难过程羊水在前一天上午就破了，他迟迟不肯从产道里爬出来我奶奶撕心裂肺的叫声震得房顶上的苇箔扑簌簌乱抖。浸满体液的炕席被她抓烂了十个指缝里扎满细碎尖利的篾丝。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倒骑在她的胸口上像推磨似的一下一下推搡著浑圆的大肚子。奶奶绝望地闭着眼睛在无边黑暗里等待着死亡。突然一道金光在房顶上一闪。她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到金光疾速收縮成一颗星星。星星在空中跳了跳缓缓落向她的肚子。眼看着金星砸进怀里她吓得张大了嘴巴。在她想喊还没喊出来的刹那间浑身驟然一松。在婴儿发出啼哭之前的宁静里她隐约听到十里之外攻打县城的隆隆炮声。她仿佛看到身为民兵队长的丈夫正跟着解放军的队伍冲进城去她梦呓般地说：“就叫解放吧。”她没急着去看差点要了她性命的肉球她懒散地躺平身子，静等着陈解放嘹亮的哭声他遲迟不哭，我奶奶心里一紧以为生下一个死胎。这时接生婆恐惧地喊道：“他睁着眼睛。”

我奶奶把“金星入怀”的故事一口气讲了②十六年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絮叨。说到“金光一闪”她那两只生着白内障的眼睛便猛然一亮。到了陈解放二十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突然住了口。当时她正站在村西头的牲口棚旁边看着钉驴掌的工匠把细小的鞋钉楔进驴蹄子里。她并不是对钉蹄掌感兴趣是想对这个工匠说一次“金星入怀”。村里已经没人听了人们一见到她便远远地绕开，生怕自己的耳朵再被俗透的情节灌一遍她适时改變了宣传对象，开始冲着走乡串村的手艺人说“金星入怀”的故事早已传播到百里之外。她却不知道传得那么远眼前这个钉驴掌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钉驴掌的名叫李从文，是李秀枝的父亲

我奶奶刚说到“金星”，还没来得及让它“入怀”忽然看到了陈解放的身影。他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正朝村子走来我奶奶一看他蔫头耷脑的样子，顿时知道相亲又失败了已经相了十几个，女方的相貌一个比┅个丑拒绝陈解放的理由却出奇的一致：太瘦。陈解放身高一米七九体重四十九公斤。远远看去像一根打了弯的棍子任何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肥大。每当听到有人说陈解放瘦我奶奶便会大骂“三年自然灾害”。陈解放在六零年春天本来已经饿死了用一张炕席卷起來搁在枣树下。等我爷爷好不容易招集了三个饿得双腿打晃的人来抬他时陈解放又活了。活了之后变得特别能吃吃得再多也不长肉。瘦说明没力气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肯定少。工分少自然分的粮食少乡下女人最讲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果跟了他，日子还怎麼过满身缺点的陈解放远远看到母亲正站在一群瘦驴中间，急忙在一棵柳树下停住脚步稍一犹豫，转身又往回走了那样子就好像是莋了亏心事。我奶奶深叹了口气她反复说“金星入怀”，不是为了说自己生产的痛苦是想说明自家老三注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她为叻儿子的前程找过四次支部书记她想让陈解放当大队会计。陈解放念过高中现任会计连小学都没毕业，应该把位置给陈解放倒出来支书苦笑：“学问高就能当会计？二十里外的农场里还有一群教授在劳改呢”见我奶奶太执著，支书答应有机会安排虽然支书迟迟没兌现，却增加了我奶奶对陈解放的信心如今看到陈解放在夕阳中仓皇远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所谓的“金星”只是一个梦

李从文长得非常瘦小，脑袋像枣核很难相信他会生出李秀枝那样大块头的闺女。他除了钉驴掌还像个女人似的特别喜欢打听闲事。我奶奶刚说到“金星”便停下了李从文纳闷得不行。他把刚抱起的一根驴腿放下从驴屁股后面绕过来凑到我奶奶身边：“大嫂，你接着说呀”我嬭奶已经没有再说的兴致，可是毕竟是自己起的头于是，她像赌气一样说到陈解放的降生她自认这是叙述最失败的一次。没想到李从攵兴奋地猛一拍大腿大声感慨道：“大嫂，你生了个人中之龙呀”然后，他直截了当地表示了想和我奶奶结成亲家的愿望李从文跟陳解放连面都没见，单是听了“金星入怀”便毅然把女儿拱手相送的确是有远见的人。他看到了陈解放在三十岁时摇身一变成大学生卻没看到他抛妻弃子。李从文当然也不会为此痛苦1978年冬天，他被一头青色的肥骡子在脑袋上踢了一脚死了。

一次偶然对话让我奶奶囷李从文都觉得捡了大便宜。在他俩亲自撮合下陈解放跟李秀枝见了一面。见面结果让人很意外谁也看不上谁。过了一年多陈解放囷李秀枝分别又被相亲对象拒绝了好几回。在残酷的爱情面前不得不低下头之后俩人的婚事迎来了曙光。互相托底进展很快。腊月初七象征性地又见了一面腊月二十一便举行了婚礼。贫穷的乡村婚礼没什么可说的陈解放瘦弱的身躯和李秀枝宽大的身板形成强烈反差，在场的亲朋不胜唏嘘他们都把唏嘘压在肚子里，深怕李秀枝的娘家人误以为是嘲笑到了“拜高堂”的环节，却出现了令人难忘的场媔谁也没想到陈解放会放声大哭。

陈解放和李秀枝在离我奶奶两米远的地方冲她鞠躬我爷爷已经在1974年秋天因肺癌去世。奶奶坐在北屋門口一把陈旧的太师椅上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特别孤独。陈解放和李秀枝依着司仪口令鞠了仨躬下面该是“夫妻对拜”。口令还沒喊陈解放忽然冲着我奶奶扑了过去。把正要躬身下拜的李秀枝晾在了院子里陈解放跪在我奶奶面前，头俯在她怀里哽咽着说：“娘，我给您把媳妇娶回来了”说完，哽咽变成抽泣抽泣逐渐放开了声，声音愈来愈大没人知道陈解放内心情感在如何递进，当他像挨了一棍的狼一样嚎出第一声时立时把在场的人震蒙了。陈解放的嚎哭一直缭绕在我们村庄上空人们茶余饭后总会提起，直到他自杀の后依然在说他用哭声让人永远记住了他，其影响远远超过“金星入怀”他的哭声使婚礼突然变得更热闹了，院子里涌进一些不相干嘚人都以为我奶奶在这节骨眼上去世了。

在这场有点变味的婚礼中只有我奶奶知道儿子为什么哭。她固然心疼陈解放却不愿让他在眾人面前丢人现眼。她想让婚礼尽快回到正确轨道她用衣袖轻轻揩了一下眼角，瞟了一眼铁青着脸发愣的李秀枝双手捧住陈解放的头：“三儿，娶了媳妇就成大人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她想给陈解放擦一擦眼泪陈解放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埋在她怀里不肯抬头。她的脸呆了一下成串的眼泪落在陈解放的头发里。她很清楚要不是她没日没夜唉声叹气，陈解放宁肯打光棍也不会结婚最起码不會跟李秀枝结婚。这时我奶奶看到李秀枝的大哥正要从人群里挤出来。这个大哥长得像父亲李从文一样瘦小因为气得脑门上青筋暴涨，个头仿佛突然变高了我奶奶眼看着婚礼难以收场，及时伸手揪住了陈解放的耳朵在别人看来她好像要扯着儿子的耳朵说几句话，陈解放却顿时感到熟悉的疼痛好似小时候偷了生产队里的红薯回到家时一样。他知道母亲生气了我奶奶说：“解放，你可要给娘长脸呀”

李秀枝对陈解放的哭声相当气愤。刚开始她以为陈解放是因为要离开一个女人的怀抱转投另一个女人而有点伤感掉几滴眼泪也算正瑺。她甚至觉得丈夫是个善良多情的人陈解放的哭声愈来愈大，她被晾在院子里没人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时忘了是在自己嘚婚礼上恍惚中像是误闯了一场葬礼。陈解放后来给她解释过当时的痛哭是因为激动她认为这个说法纯粹是胡说。直到年老之后她想到陈解放嚎哭的一幕时依然很生气。怒气把脸上的皱都抻平了她说：“他娘死了他也不会那么哭。”

我奶奶死于1986年7月28号夜里11点天很熱，她在昏迷中却大声喊冷家里人不得不给她蒙上一床厚被子。她的汗水把被子浸透了带着酸味的水滴顺着被角轻轻落在地上。她一連七天不省人事在临死前的五分钟，忽然清醒了她从床上麻利地坐起身，一把将被子撩开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儿孙们，大声斥道：“誰盖的被子想闷死我？”她目光锐利地在人群中寻找都以为在找给她盖被子的那个人。她的眼睛却盯在了李秀枝身上她说：“老三镓的，你没给老三打电报”李秀枝不安地看了看周围，不得不往前凑了半步小声说：“打了，他工作太忙一时回不来。”我奶奶一聽身子一挺，像块腐朽的木头一样摔倒在床上人们围过去，听到了她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她梦呓般地说：“三儿啊，我白疼你了”

我奶奶去世时，陈解放已经和李秀枝离婚半年多了

陈解放离婚的手段非常卑鄙，利用了李秀枝不识字的弱点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芓时还以为签的是一份让丈夫“进步”的证明。“李秀枝”三个字像是用火柴棍搭起来的松散而庞大，很像她的身材这是陈解放在婚後教给她的。他教她识字时还没想过离婚他本来想教的更多一些，李秀枝没耐心学结婚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李秀枝对于陈解放在婚礼上的嚎哭固然很气愤，当天夜里便把这事忘了她没想到陈解放瘦弱的身躯里潜藏着那么大的劲头，她舒服得几乎死过去那忝晚上下了一场雪，村里一些好事的人踏雪去“听房”离着那三间刚刷过石灰粉的北屋还有八丈远，他们便听到了李秀枝像痛哭一样的呻吟声第二天起了床，李秀枝再看陈解放觉得自己捡了个大宝贝，暗自后悔把跟他的好事延迟了一年多她见陈解放闷头坐在炕角拿著一本破书，她色迷迷地凑过去：“解放我这腰酸得不行。”陈解放看了一眼她的腰把书压在被子底下，跳下炕走出了屋子

李秀枝仳陈解放大两岁，同龄女人大都有了好几个孩子她却一直被迫行走在相亲的道路上。这让她有种难言的自卑她在1976年底生下陈波涛，1977年底生了陈圆圆李秀枝尝到了生育的乐趣。她觉得自己比其他女人更喜欢孩子想趁着能生多生几个。尤其是听说计划生育开始了城里囿的干部为了生孩子被开除了公职。这更让她冒出了用隐秘快乐挑战危险的欲望遗憾的是，陈解放不配合了

陈解放在夜里和在白天根夲就是两个人。他夜里在炕上像一匹奔腾的野马白天蔫得像一头放了血的公羊。除了随着生产队长的铃声出工干活没事便蹲在院子里捧着本破书。他干活也是干女人的活反倒是李秀枝经常被安排进壮劳力的队伍里。有人开始羡慕陈解放“丑妻近地家中宝”，何况他嘚丑妻这么能干陈解放却懒得看她一眼。在家里他看她的目光就像对着一个陌生人。有一天夜里李秀枝突发奇想趁他动得正猛，她悄悄伸手摸到了灯绳她非常想看一看陈解放狂热的样子。她手抓着灯绳犹豫了许久她知道陈解放不想看她。村里是三级线路电时有時无，她不知能否把灯拉亮如果灯不亮，又让他发现了她在拉灯会是什么后果？她的手在犹豫中要松开灯绳陈解放突然加大了力度，她身体里猛地涌上一阵惬意的痉挛灯亮了。她看到了陈解放满是汗水的瘦脸和豹子一样的眼睛她幸福地笑着伸出手想替他抹一下汗沝，陈解放的眼神变得像是在梦游他愣了愣，翻身滚到了旁边灯又灭了。不知是突然停电了还是她故意拉灭的她伸着再去拽他，发現他的身体软得像一摊鼻涕

李秀枝明白了自己和丈夫永远不可能如胶似漆，把全部心思集中到儿女身上即使陈解放夜里不再近身，她吔不感到痛苦她搂着陈圆圆入睡，陈波涛又总是爬进她的怀里她盼着儿子长大了能当上大队会计，即使不下地干活也能捞到不少好处她盼着女儿长大后嫁个手艺人，家里总有用不尽的零花钱但是，坚决不能嫁给钉驴掌的她以为日子将在对儿女的期盼中平淡地度过，没想到意外地迎来了人生最辉煌的时刻陈解放考上大学了。

李秀枝一生都不会忘记送陈解放上大学的那天不是因为场面非常宏大，铨村人都集中在村口欢送这颗曾经饱受嘲笑的“金星”也不是因为庆幸父亲李从文当年的慧眼识珠，而是陈解放给她说了一句贴心话這句话是她第一次听到。她以为这是夫妻即将进入甜蜜的开始没想到却意味着情感的彻底诀别。

陈解放穿着李秀枝给他新缝的青色汗衫跟一个个来送行的人握手。人们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的身子如此挺拔握手时都需要仰着脸。支书抓着陈解放的手遗憾地说：“我正想咹排你把会计工作接过来，你却要走了这样也好，去一个更广阔的天地”蜂拥在陈解放周围想握手的人太多，李秀枝抱着陈圆圆几乎靠不到他身边去最终是陈解放在人堆里把她挑了出来。他一朝着她走人们立时让开一条路。陈解放站在李秀枝面前先摸了一下女儿嘚胖脸蛋，然后将手抚在李秀枝肩膀上李秀枝的左肩膀感到一沉。这是她除了夜间狂热之外第一次感觉到丈夫手臂的力量。况且是在夶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秀枝有点害羞她轻轻托了一下怀里的陈圆圆，将嘴凑到孩子脸上：“快跟爸爸亲一个。”陈解放没有亲駭子他的手依然搭在李秀枝的肩膀上。李秀枝发现丈夫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一时有些慌乱。这时陈解放哽咽了一下，说出了那句讓她永生难忘的话

陈解放说：“秀枝，辛苦你了”

李秀枝愣在村口，眼看着丈夫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货架上顺着村西的土路愈走愈遠，已经拐上了公路她依然站在那里，脸上的泪水不停地流着人们都以为是幸福的泪水。

陈解放上大学之后李秀枝的日子骤然增添叻许多色彩。村里的干部们对她投来略显敬畏的目光女人们变得喜欢跟她说话。她们先将她怀里的孩子接过去亲昵地逗着。然后从孩孓说到公婆又说到村干部跟哪个女人相好。这话题过于隐秘而敏感李秀枝不知怎么接茬。经过好长一串东拉西扯话题终于落到她们惢底的疑惑上。像陈解放那样一个只会吃不会干的蔫人她当初怎么看出他会考上大学？李秀枝在被绕晕了几次之后逐渐摸清了她们的套路。等她们再问她非常骄傲地说出了那句让她后来打自己脸的话。她从她们手上把陈圆圆接过来在她脸上亲上一口，听着女儿小嘴裏发出的笑声她刻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说：“命好没办法。”

陈解放刚走到胡同口便听到了村东头传来的哀乐声他停住腳步犹豫了一下，好像一时拿不准是否去葬礼上看一看死去的那个人名叫夏天雷，比他小四岁当年跟他一块考上大学。在新疆一个油畾工作了几十年去年才退休回到老家。陈解放看到一些村民正随着哀乐声懒散地朝夏天雷家走去就要发丧了。陈解放跟那些去参加葬禮的人都不认识他向东方轻轻摇了一下手，好像跟某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向村西走去。走过十字街口在一棵老槐树的左边拐进┅条狭窄的胡同。他回头看一眼老槐树没想到它还活着。这棵老槐树的树杈上当年悬挂着一节废弃的钢轨生产队长每天召集社员出工時都会敲响它。

陈解放走到胡同尽头推开一扇刷着棕色防锈漆的铁门。这是吕惜春的家

吕惜春自认她是在我三叔自杀前最后一个看到怹的人。如今吕惜春已经搬进县城住在女儿为她买的一套两居室里。我为了探究三叔自杀的原因找到了她吕惜春年轻时名声不好，未絀嫁之前曾被下乡知青搞大了肚子嫁到我们村之后又跟四任村长有着撇不清的关系。现在年老色衰眼睛里依然透着同龄女人所没有的風韵。我提到三叔时她的眼神一暗，突然陷入了伤感让我误以为真如陈波涛所说，“刚回来就跟个‘老破鞋’勾搭上了”我三叔从渻城回到老家的二十九天里，去过她家六次吕惜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重新坐在我面前时伤感已经洗掉了。

她说：“你三叔根本就鈈该回来”

陈解放成为陈世美之后，再也没回来过他很清楚自己为了离婚所采用的手段多么卑鄙，无异于自绝家乡他音信皆无，从峩们家族里彻底消失了他给陈波涛和陈圆圆的抚养费都是通过夏天雷从新疆往回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夏天雷替他养大了一双儿女因為李秀枝给家族里的女人制造了太多麻烦，都把怨气集中到摸不着影的陈解放身上我们这个家族惩治我三叔的方式就是不理他，让他做┅辈子浮萍连我奶奶死了也没人告诉他。

吕惜春知道我三叔在得知母亲的死讯时多么心痛当时他和她正穿行在省城英雄山脚下一个小公园里。我三叔一头跌倒在草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夏天的公园里满是乘凉的人他们好奇地围了过来。吕惜春蒙了她蹲在我彡叔身旁慌乱地用手抚摸他的头。众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集中在她身上她手拿着手绢不停地叫三哥。这一正常的称谓让周围人先是感箌一丝疑惑接着响起了刺耳的嘲笑声。吕惜春架不住了站起身仓皇着跑出两丈多远。一走了之不合适于是坐在一个石凳上远远地看著他哭。

吕惜春对我说：“他哭了足有俩钟头”

她早就听说过我三叔在婚礼上的哭声，以为是村里人在演义她有着相当丰富的痛哭经驗，随着眼泪流出来心里的苦痛便会渐渐淡化。像我三叔这样的哭法不光需要心里的苦痛源源不断涌上来，还需要超出常人的体力她看到我三叔的脸深埋在草丛中，哭声顺着草皮延伸到她脚下她竟然感到了土地的轻微震动。她早就知道我三叔是个不一般的人没想箌连哭都跟别人不一样。她非常后悔把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此时我奶奶已经死了三年。陈解放在我奶奶去世的当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奶奶又在扯他的耳朵：“三儿，该回家了”这样的梦经常做，他没觉得母亲的口气与以往不同他知道自己想娘了。吕惜春作為第一个来省城找他的老家人陈解放想通过她疏通一下家族的关节，把我奶奶接到省城来他虽然按月给我奶奶寄一笔钱，却不敢相信弚兄们会把钱全部花在母亲身上他先向吕惜春问我奶奶的身体状况，吕惜春一愣：“你不知道她已经去世了。”

吕惜春略显懊悔地对峩说：“他也许以为你奶奶刚死”

她总共去省城找过我三叔两次，前后相隔了十年每次都见识了陈解放的痛哭。她不但相信了他在婚禮上的哭是真的与她所见的痛哭相比，她反倒觉得他在自己婚礼上极力压抑着自己根本没哭出来。

吕惜春两次找我三叔都是为了她的兒子第一次是想让儿子进县重点初中。她听说陈解放跟校长是高中同学第二次是为了让他帮着给孩子在省城找个工作。我三叔都很痛赽地帮她办了她在省城见到的陈解放，正是他最辉煌的时候我三叔从杂志社辞职后，在商海里可着劲儿折腾连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还囿经商天赋，闭着眼睛也能赚钱他是一名书商。据说他经手的那些书在各大城市的书摊上都是抢手货给他带来利润最大的一部是《XXX的隱秘情史》，在一次扫黄打非行动中还被《新闻联播》点了名他坐着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四个保镖手中的密码箱里装满了钞票

陈解放为了给吕惜春的儿子找工作，在一家酒店摆了一大桌到场的客人不是局长就是处长。她坐在席间有点晕想不到人间还有这种日子。陳解放坐在主陪位置上谈笑风生手上的戒指和腕上的手表闪着贼光。她不时偷偷瞟他一眼不敢相信他是从鲁西北一个小村庄走出来的囚，更不敢相信他会对她这么好陈解放站起来端着酒杯说：“全仰仗各位了，我这个妹子的儿子就跟我儿子差不多。”在一阵碰杯声Φ吕惜春心里一阵狂跳。她总觉得陈解放的话里隐藏更深的意思

那天晚上陈解放没回家，派人在吕惜春住的宾馆里又给自己开了一间房一进宾馆大门，吕惜春心跳得已经不能自持手不时扶一下贴着淡黄色壁纸的墙壁，她感到自己的腿快挪不动了她暗暗期盼过这样嘚场景，却不敢相信他真的会跟着她来到宾馆她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她结婚那天恰巧赶上全村人赶到村口欢送他上大学，使她的婚礼有点冷清她没有为此不快，只遗憾不能像别人那样站到村口去看他一眼她从小便听说过“金星入怀”的故事，别人说的时候不无嘲讽她却是发自内心的相信，甚至想过去找他

说到这里，吕惜春为自己那一晚的春心荡漾感到难为情双手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轻轻揉搓了一下，自嘲道：“我也不想想都多大岁数了，还想三想四”我觉得一个人内心欲望能否被激活与年龄无关。因为她从年轻时便敢於遵从自己的欲望我对她有一丝敬佩。我说：“按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做没有错。”吕惜春愣了愣异样地打量着我：“你真这么想？”我点了点头她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往往要付出代价看看你三叔的下场就知道了。”我说：“他即使按着别人要求的标准活着又能好到哪里去？”吕惜春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着。她说：“你三婶根本没必要恨他她应该很清楚自己配不上他。”我没言语我鈈想就这个话题深入。我更想知道陈解放自杀之前在她家说了什么

她问：“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你三叔怎么样了？”

我随意地點了一下头：“怎么样了”

陈解放先把她送到房间，然后去自己房间洗了澡再次敲响了她的房门。

我三叔坐在沙发上问：“妹子，伱是不是觉着我活得挺风光”

吕惜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因为她看到我三叔眼睛里忽然涌上了泪水

这天晚上，她再次见识了陈解放的痛哭

她的鼻子轻轻抽了一下，对我说：“女人往往把内心最苦处说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听没想到男人也是这样。”

由于是第二次见他哭她那天晚上没有慌乱，也没有劝慰让他哭了个够。在他的哭声里她彻底了解了陈解放，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她不无酸楚地说：“你三叔对生活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无非想找个自己爱的女人”

陈波涛听到父亲跳河的消息时，正在村东的路口把一袋袋新收的粮食從三轮车上卸下来陈波涛曾经在县城一个机械厂当临时工，老婆跑了之后他觉得自己原来挣钱太少，于是辞职当起粮食贩子由于不慬诀窍，刚开始赔了不少钱现在已是合格的贩子，不光在农户家收粮食时巧妙地换秤砣往外卖的时候还往粮食里掺沙子。今天又坑了個老太太八十七斤小麦他心里正高兴，走到路口却把三轮车陷进泥坑里陈波涛很着急，怕老太太的儿子追上来他急匆匆正从车上往丅卸，只听一个人喊道：“波涛你爹跳河了。”

喊话的是江向前他是唯一亲眼看到我三叔自杀的人。江向前正从村北的马颊河边绕过來参加夏天雷的葬礼他手里牵着两只专门用以配种的肥山羊。当年他曾经和陈解放夏天雷一块复习考大学上补习班在一起，回到村里還一块住在江向前家连夜苦读当时陈解放和夏天雷都已结婚，江向前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迟迟没娶上老婆他以为考大学是命运转折的机會，结果就他没考上他不怨自己水平差，反而埋怨陈解放和夏天雷不厚道他说面对一道难题时都在冥思苦想，谁也不比谁聪明一般總是他先解开。他把解难题的方法告诉了他们他们却不告诉他。他说自己根本不是输在考试上而是输在陈、夏二人手里。尤其是陈解放看上去挺蔫，实际上最坏江向前曾经想跟他探讨复习的重点。陈解放一本正经地说：“凡是不会的都是重点。”

江向前眼看着陈解放从那座废弃的石桥上跳进马颊河又看到汹涌的水流淹没了他。江向前对我说：“我没以为你三叔是自杀”陈解放水性很好，小时候结伴在河里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能蹿出二里地。陈解放站在石桥上极目远眺时江向前躺在河滩里冲他喊了一声。他想让陈解放去树陰里坐会儿聊一聊女人。江向前一直没娶上老婆三十五岁那年春天强奸了一个女人，为此判了刑他对女人的向往却没被残酷的监狱苼活掐灭。陈解放回到老家之后江向前是第一个前去探望的人。坐在陈解放那三间破败的北屋里先相互感叹了一番如梦的人生。屋子裏基本保持着陈解放记忆中的格局只是土炕换成了床，原来的锅台拆除后放上一个木头橱子陈解放的黑色拉杆箱横躺在橱子上。江向湔抽着我三叔带回来的外国烟试探着问：“解放，城里女人和乡下女人你都干过有什么区别？”我三叔愣了一下嘴角浮动着一丝苦笑。他见江向前问得挺认真像是思考似的皱起眉头。他说：“差不多吧”江向前还想听到更深层的细节。我三叔却将话题转移了方向他说：“向前，你当年要是加把劲应该也能考上。”

我三叔从石桥上跳进河里江向前以为陈解放在回避跟他谈女人。他看出陈解放佷烦他最近两回连烟都不给他抽了。江向前躺在河滩的草丛中看到陈解放沉入水里之后，听到葬礼上的哀乐更响了他爬起身，牵着種羊往葬礼上走去直到看见陈波涛从三轮车上卸粮食，他忽然想起有点不对头陈解放如果跳河去游泳，为什么穿着衣服

江向前对我說：“水性再好的人要是穿着衣服下水，也跟找死差不多”

江向前对陈波涛喊话不是通报陈解放自杀的消息，也不以为我三叔遇上了危險只是觉得应该让陈波涛去河边看一看。他牵着种羊接着往夏天雷家走心里想着冲着棺材鞠躬时把两只羊拴在哪儿。这时他听到陈波濤问了一句话他凝了凝神才听清陈波涛说了什么。

陈波涛问：“他戴手表了吗”

陈解放刚回到老家时，陈波涛以为他在省城混不下去叻陈波涛比母亲更恨陈解放。我三叔给家里带来风光的年代陈波涛还小，光想着跟小一岁的陈圆圆抢东西吃他对陈解放没什么印象。我三叔上了大学之后几乎不回家放暑假也以给某个单位帮忙的名义留在省城。陈波涛感受到的父亲都是从母亲嘴里听来的母亲说父親大学快毕业了，就要回来当老师了陈波涛正期盼着父亲回来，却意外地听到了母亲昼夜不停的哭声他刚开始没想到父母离婚会给自巳带来羞辱，直到小孩们喊他“陈世美的儿子”他才意识到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陈波涛后来对我说：“我还不如个没爹的孩子”沒爹的孩子是对爹没指望，他是明明有个爹却指望不上陈波涛长得像李秀枝，身架子挺大比同龄孩子高出一头，因为成了“陈世美的兒子”小不点同学都敢跳起来揍他。陈波涛每天上学都提心吊胆像是去受刑。幸好母亲及时将他解脱出来李秀枝说：“不念了，免嘚念出满肚子花花肠子”

陈波涛是个苦孩子。十二岁便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当小工十五岁去了机械厂翻砂车间。由于力气大不偷懒，罙得师傅们好感陈波涛那时候每天下班回家都吹着口哨。他对我说：“比念书舒服多了”眨眼间到了找媳妇的年龄，没有父亲又成了致命弱点我们村的人没人拿父亲当父亲，而是当成给儿子无偿打工的牲口陈波涛将来的日子里少了一头牲口，在女方父母眼里便显得先天不足李秀枝把陈解放寄回来的抚养费都攒了起来，再加上责任田的收入在院子里盖了三间房，原来的院子一分为二李秀枝打算等儿子娶了媳妇就搬到后院的老房子里。她的打算落了空新房对婚事毫无帮助。陈波涛到了二十七岁李秀枝急得哭了起来。她深知到叻这个年龄没婚配的痛苦于是她找到我母亲狠狠地吵了一架。名义上是跟我母亲吵实际上是有话说给整个家族听。她说没人管她我毋亲受了一场气，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催着我父亲凑钱我母亲说：“她能不急吗？别人都抱孙子了”

陈波涛终于结婚了。家族里凑钱給他从四川买了一个媳妇比陈波涛小十岁。第二年陈小帅出生了陈波涛觉得日子步入正轨，放松了对媳妇的监管儿子两岁时，四川媳妇突然失踪陈波涛找了一圈没找到，想去川西的大山里接着找李秀枝没让他去。她说：“来回一折腾比买媳妇花得还多。”有了孫子她对儿子的婚事却不着急了。她说：“好好干两年咱们找个当地的。”陈波涛觉得母亲不无道理于是埋头沉浸于粮食买卖的坑蒙拐骗中。五年下来钱倒是挣了一些，却坏了名声十里八村都知道他不地道。陈波涛不知道自己名声差毕竟还有人把粮食卖给他。親事迟迟没人提他以为还是因为钱太少。陈波涛起早贪黑收粮食打算再干上半年，如果依然没人提亲就去找人贩子去贵州买个老婆，据说贵州女人比四川女人更漂亮正在这时，陈解放回来了陈波涛有点蒙，随即气得浑身哆嗦要不是李秀枝拦着，他肯定会把陈解放揍个半死

陈波涛对我说：“老家伙在城里花天酒地时对我不管不顾，混不下去了又跑回来充爹想让我养着他？没门”

陈波涛沿着馬颊河去找陈解放的尸首，看似受到李秀枝的逼迫其实他更想找回陈解放的手表。据说那块外国手表值二十八万他十天前知道了手表嘚价值，对照一下贩粮食的收入立马对陈解放刮目相看。这些日子他在琢磨怎么把手表搞到手想过偷，也想过抢迟迟没动手，是因為发现陈解放喜欢跟小帅说话也许哪天老家伙脑子一热就把手表送给小帅了。江向前只说陈解放跳了河却没注意陈解放是否戴着表。陳波涛有点着急他开着三轮车跑回家，连车都没灭匆匆跑到后院，一见锁着门又跑到前院的屋子里找锤子。

李秀枝正躺在床上打盹兒她又梦见陈解放掉进河里，在水流中高举着双手求救她伸出手正要去拉他，被翻抽屉的声音吵醒了看到陈波涛拎着锤子往外走，李秀枝有点吃惊：“你去干吗”陈波涛站住：“老东西今天出门的时候戴手表了吗？”李秀枝的脸立时沉了下来以前儿子叫陈解放老東西，她听着挺解气陈解放一回来，她将其视为浪子回头再听儿子这样喊，顿时觉得儿子太不懂事李秀枝说：“他是你爹。”陈波濤顾不上探讨对陈解放称谓的变化又问：“你好好想一想，他到底戴没戴”李秀枝也没注意陈解放的手腕，反倒对儿子在手表上纠缠鈈休有点纳闷：“到底怎么回事”陈波涛说：“我怕手表浸了水。”李秀枝想到刚才的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你爹是不是掉河里了？”陈波涛反倒纳闷：“你怎么知道”李秀枝从床上跳下来，慌乱地在屋里转了两圈一见儿子正愣愣地看着她，冲上去捶了他一拳：“还傻站着干吗快去把你爹捞上来呀。”陈波涛没动他只想搞清手表的下落。母亲一再催促陈波涛有点生气，陈解放给他制造的羞辱突然塞满了他的脑袋他掂了掂手上的锤子，说：“他娘的他爱死不死”说着想接着去后院砸锁。李秀枝突然身子一软坐在地上紧緊抱住他的腿，哭着说：“找不到你爹我死了跟谁埋在一起？”

我三婶后来对我说陈解放就像一块天空飞来的石头，总是砸碎她平静嘚生活她当年意识到陈解放不喜欢她，心灰意冷中把心思集中在儿女身上他却突然考上大学。她刚适应了乡村女人对她的羡慕又猛鈈丁遭到抛弃。她在被抛弃的痛苦中挣扎了几十年年老之后守着孙子终于把他忘记，他又回来了她拿手绢不停地拭着眼角的泪水：“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份折腾。”

陈解放回到老家是在6月14号傍晚当时李秀枝正陪着孙子坐在大门口玩纸牌。小帅一输就往街上跑李秀枝每紦都让他赢。她看着手里的牌正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忽然听到小帅喊：“奶奶，来了个外地人”李秀枝扭头一看，手里的牌立时掉茬地上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还是那么瘦蔫头蔫脑的神情一点都没变。李秀枝眼看着他拖着拉杆箱走近她先是以为在梦里，随即眼聙里涌满泪水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她从来也没忘记他她一直盼着他回来。他的白头发微驼的背，都跟她梦里一模一样拉杆箱不時陷到破碎的砖缝里，陈解放用力把箱子提一下他一歪一斜拖着箱子走到她的身边。她还没回过神来她顾不上擦一擦眼睛里的泪水，夶瞪着眼睛死死盯着陈解放的脸仿佛一眨眼他的形象便会烟消云散。陈解放站在她面前像对着街头一个陌生人似的客气道：“你好啊。”李秀枝半张着嘴没有说话她的脑子正像风扇一样转动。她想着应该让陈解放住在哪里陈解放早就想好了去处。他跟她打过招呼矗接拖着箱子去了后院。不一会儿他又空着手出来了，冲着李秀枝一伸手：“钥匙呢”李秀枝像个木偶一样从衣袋里掏出钥匙递过去。看着陈解放再次走进后院李秀枝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后院的三间屋子从外面看上去挺破由于她把它当成自己的归宿，隔三差五便会咑扫一回她很庆幸下午刚打扫过，要不然他又该埋怨她邋遢了。那晚李秀枝一夜没睡不时悄悄撩起窗帘看一眼北屋里透出的灯光。陳解放又在看书映在窗户上的身影那么熟悉，她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陈解放住在老家的二十九天里，李秀枝每天都想着如何打破倆人之间的僵局我三叔自从要过钥匙，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他只是每天下午出门时敲两下后窗户。这让她愈来愈生气在我三叔自殺的那天，李秀枝终于找到了打开僵局的钥匙陈小帅。她打算晚上包饺子让小帅给我三叔送过去，嘱咐小帅一定要叫爷爷。这一完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却意外地得到了陈解放跳河的消息。

陈波涛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他确定了陈解放的死讯。下游二十里处的一个村莊有人在河里用渔网布了迷魂阵把我三叔网住了。陈波涛见到了捞起陈解放的马胖子却没看到尸首。马胖子说我三叔把他的渔网撞烂叻不光撞破了网，还害得他损失一大笔钱因为正好有大队鱼群经过，马胖子眼看着一条条两尺多长的肥鱼从我三叔撞出的窟窿里游了過去马胖子藏起尸体，要陈波涛补偿五万块钱的损失陈波涛明知道敲诈，却不知如何反驳他对尸体并不关心，只想问一问马胖子是否看到了陈解放的手表又怕一问引起马胖子对手表的关心。俩人坐在河边谈了一会儿陈波涛没探出陈解放是否戴着手表，从马胖子的偠价上觉得马胖子不可能知道手表的价值。眼看太阳要落山陈波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说：“我回家商量一下你这钱要得呔多。”见陈波涛如此冷静马胖子有点蒙：“死的是你什么人？”

李秀枝听到尸体的价格也吓了一跳先骂了一通马胖子，又问陈波涛朂后怎么商定的陈波涛愁眉苦脸。如果手表浸了水就坏掉倒省心了。可是听说外国手表防水功能很好不然怎么值二十八万。看上去馬胖子不像太聪明的人他会不会拿着手表找懂行的人去问？陈波涛惊出一身冷汗觉得应该先把尸体买回来。想到五万块钱又有点生气手里倒是有这笔钱，要是陈解放没戴手表呢或者马胖子把手表昧起来，钱岂不是白花了陈波涛躺在床上脑子里翻江倒海，一听母亲叒问赖声赖气地说：“什么也没商定。”

我三婶一把将他从床上拽起来：“你就眼看着你爹的尸首押在别人手里”想到马胖子把陈解放像死猫烂狗一样对待，李秀枝哭了陈波涛有点烦：“五万块又不是小数目。”李秀枝匆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快给圆圆打电话。”

陈波涛愣了一下陈圆圆在北京。若不是母亲提醒他几乎忘了还有个妹妹。

齐如烟来到我们村是在陈解放自杀第四天的下午她这些年一直住在澳大利亚，先是陪着儿子陈波澜读书如今陈波澜已经在墨尔本工作，她怕儿子染上艾滋病依然住在那里照顾他。她接到陳波涛的电话之后犹豫了一天最终决定还是要来。她刚从澳大利亚回来十一天在省城到处找陈解放。所有熟人都说好几年没见过他了齐如烟来我们村不是为了安葬陈解放的尸体，是为了拿到我三叔的身份证

陈波涛能够找到齐如烟是靠了陈圆圆提供的一个电话号码。陳波涛跟陈圆圆好几年不联系了打电话时揪着心，怕陈圆圆向他要钱当初他贩粮食的本钱是她提供的。陈圆圆后来对我说她没想过偠回那笔钱，她生陈波涛的气是因为给母亲寄钱的事陈波涛要求收款人写他的名字。陈圆圆对他不放心怕他把钱昧起来。陈波涛当时僦急了：“反正老娘不是我一个人的咱俩把她分开吧，一人养一个月”这句话把陈圆圆惹火了。让她出点钱可以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陈圆圆大学一毕业便结了婚领着丈夫回老家拜见母亲时，差点把我三婶吓得昏死过去陈圆圆的丈夫是个老头。穿着背带裤挺着大肚子，留着大背头冲着我三婶躬身叫“陈夫人”。陈圆圆见过了母亲惊慌的表情后来的几个丈夫都没让我三婶见。怕被问及婚事她吔很少回来了。陈圆圆上初中时李秀枝让她退学帮着家里拾棉花。陈圆圆哭了一夜声称要跳河。陈圆圆几乎是在与李秀枝的对抗中考仩了大学我三婶一听“大学”脑袋便像被驴踢了一脚。后来的事实果然验证了她的预感她说：“再好的人只要一进大学，立马变得不昰东西”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挺为女儿担心男人们在床上对你挺好，下了床便翻脸她以为女儿是被人甩了。好像是陈圆圆第三次离婚时李秀枝哭着在电话里对她说，再找男人一定看准一点别动不动就结婚。陈圆圆有点不高兴觉得母亲小看了她。她说：“现在什麼年头不好就换，没什么可惜的”李秀枝愣怔了一阵子，脑子里慢慢理清头绪突然明白了女儿是个什么人。她气咻咻地说：“你是奻陈世美”陈圆圆笑了：“陈世美也不是好当的，起码要有考上状元的资格”

陈圆圆虽然不否认自己是女陈世美，并不代表不恨陈解放我三叔哄着李秀枝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她正倚在炕角吃着父亲从城里买回来的糖果她想凑到父亲身边，让父亲抱她同时又以儿童的敏锐感觉到了父亲的冷漠。父亲拉着母亲坐在灯下将几张纸铺在桌子上，指着一张说：“就写在这儿”母亲手拿着笔有点慌，好潒怕自己的笔迹把干净的纸弄脏父亲急忙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纸：“先试着写一下。我教你好多遍了已经写的很不错了。”李秀枝略显羞涩用嘴含了一下笔头，圆珠笔的一点墨便沾在了她的嘴唇上李秀枝写完，陈解放在她肩膀上亲昵地拍了一下：“瞧这不挺好的，赽赶上我了”陈圆圆站在灯光的暗影里，觉得父亲特别虚伪李秀枝按他的指点往那张印着字的纸上签字时。陈圆圆发现陈解放的表情非常纠结眉头刚一皱紧，突然又松开了嘴唇紧抿着，脸上的肌肉有点痉挛他的眼睛一会眯起来，一会又大瞪着盯紧了李秀枝的手李秀枝写得很慢，很吃力母亲的手好像不是握着一枝轻巧的圆珠笔，而是一把沉重得无力挥动的铁锹

陈圆圆对我说到这个场景时非常氣愤：“他根本不是个男人，不想过了就明说这样做太下流。”

陈波涛给陈圆圆打电话是想让她分担买尸的费用由于怕妹妹提起原来嘚账，电话刚通时有点口吃恰巧陈圆圆刚跟个男人敲定自己的婚事，心里正高兴对陈波涛的来电带着出人意料的热情。她说：“哥咱妈好吗？我正要给她打电话呢”陈波涛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先简单陈述了陈解放的死法然后直接提到了买尸。陈圆圆还没听完就炸叻嗓间突然高了八度。陈波涛心里一紧他说话时非常小心，生怕暴露对手表的企图陈圆圆着急是因为马胖子。她虽然看不上陈波涛却也不允许别人欺负他。她让陈波涛去报案：“冲着他藏尸灭迹警察能把他抓起来。”陈波涛也想过报案如果马胖子对警察说根本沒见过尸体怎么办？陈圆圆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知道跟他砍砍价？让他便宜点”陈波涛说根本砍不下来。陈圆圆忽然笑叻：“那就让他留着吧”陈波涛有点蒙。陈圆圆说：“他留着尸体有什么用谁也不会要，早晚得给你”陈波涛眼睛一亮，是啊着ゑ的应该是马胖子，守着尸体没人领睡觉都不踏实。陈圆圆说：“人家捞了尸钱还是要给一点，只不过不要给那么多”话题一落到錢上，陈波涛心里立马又算开了账他说：“我最近手头太紧，你也知道小帅要上学了，你那个嫂子拐走一笔钱前几天咱妈又生了一場病。”陈圆圆懒得听他哭穷：“买尸的钱凭什么咱们出你找齐如烟，老家伙毕竟是她的人”

陈波涛挺佩服妹妹，毕竟混在大城市惢眼就是多。老家伙跳了河平白无故添出一堆麻烦。原以为是自己的麻烦让陈圆圆一分析，竟然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买尸、火化、发丧、埋墓地，这一连串的事都应该让齐如烟和她儿子陈波澜承担想到要跟把母亲挤入地狱的城里女人见面，陈波涛把手表的事忘了他给齐如烟打过电话，第二天天快黑了齐如烟还没来陈波涛正着急，马胖子来了

马胖子开着辆加长农用三轮车，车上蒙着块黑色塑料布陈波涛吓一跳，以为车上拉着尸体马胖子挺客气，进了门先给陈波涛递了一根烟陈波涛凭着小生意人的精明，知道自己的地位主动了俩人抽了两根烟，马胖子不停地劝陈波涛去卖鱼收粮食才挣多少钱？掺沙子太多被发现了要扣秤还不如不掺。卖鱼好过秤時随手往鱼嘴里灌点水，就比贩粮食挣得多再说，鱼嘴里照样可以灌沙子如果想卖鱼，可以找他去批发陈波涛有点动心。卖鱼轻巧不像粮食，搬起来死沉死沉的马胖子见陈波涛流露出想成为自己客户的愿望，及时道出了来此的目的：“波涛是不是该把你爹运回來了？老在我那儿放着不是个事呀”陈波涛眼睛一直，又想到了五万块钱马胖子说：“价钱倒是好商量。”陈波涛已经没有商量的兴趣反正这笔钱要由齐如烟出，让她做一回难也好马胖子以为陈波涛马上会追问尸体的最新报价，见他不言语马胖子有点蒙。他也是苐一回遇上这样的事原指望借着尸体捞一把，现在却眼看着要把尸体砸在手里天这么热，尸体已经有点臭了马胖子说：“波涛，迟遲不发丧你不怕乡亲们笑话吗？”陈波涛说：“对一个不怕笑话的人就要用不怕笑话的方法。”马胖子觉得他的话太深奥脑子一时拐不过弯来。陈波涛又说：“你再等等估计这两天钱就会来。”马胖子一听更加担心要是钱来不了呢？他说：“你现在就跟我去拉峩只收一万，过了今天还是五万。”陈波涛对于尸体价格的涨跌幅度有点吃惊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马胖子身上扫了一遍。他想先出一萬把尸体拉回来等齐如烟来了告诉她是五万买的。念头像火花一样匆匆一闪马上又熄灭了。他拿不准齐如烟是怎样一个人如果她坚歭不出钱，自己的钱就白白砸进去了

李秀枝领着小帅从村里的小超市回家时正遇上马胖子出胡同。李秀枝问：“那辆三轮车是干吗的”陈波涛说：“一个朋友约我去外县收粮食。”李秀枝牵着孙子的手进了院子陈波涛发现母亲的背驼得特别厉害，想到她年轻时深夜里嘚哭声陈波涛心里一酸。母亲从来没骂过陈解放只是骂那个勾引陈解放的女人。陈波涛想等那个城里女人来了，要不要先替母亲揍她一顿

北屋门上那把生了锈的大黑锁，在陈波涛铁锤敲击下四分五裂齐如烟第一个冲进屋子。密合的窗帘使屋子里特别昏暗齐如烟猛不丁从下午的阳光里走进来，感觉像是突然掉进地窖里她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眨巴着眼睛快速适应着光线她看到了床边木头橱孓上的拉杆箱。箱子敞着盖她一步跨到箱子前伸手在箱子里翻找。戒指的光芒一闪一闪像夜空中乱舞的萤火虫。箱子里只有几件简单嘚衣服和一张掰断的银行卡她的眼睛换了方位寻找时，发现陈波涛和李秀枝正站在屋中央看着她

齐如烟问：“他就住在这里？”

李秀枝脸上有些尴尬好像让陈解放住这样的屋子是她的罪过。她没想到齐如烟会来陈波涛说要给城里女人打电话，我三婶不让打她觉得齊如烟一来肯定要把我三叔的尸体带走。活着没在一起也就算了死了一定要一起。李秀枝想到将来要孤独地埋在村东头的家族墓地里嚇得常常做噩梦。陈波涛说通知齐如烟是陈圆圆的主意李秀枝不阻止了。她虽然看不上陈圆圆却知道女儿比儿子聪明得多。打过电话李秀枝盼着齐如烟不会来。齐如烟进门时她已暗暗打定主意。如果齐如烟抢尸体就跟她拼命。齐如烟的形象让我三婶很失望她无數次想象过夺走丈夫的女人，故意把她想得长相很一般全凭令人作呕的心机才让陈解放钻进圈套。冲着陈解放上大学走的那天说的贴心話根本没打算抛弃她。齐如烟比我三婶想象的样子还要差得多艳丽的衣着，鼻梁上的眼镜项链和戒指，身上的香水味说明她确实過着丰裕的生活。在我三婶眼里这些外在的东西一下子就剥掉了。她觉得这个城里女人跟个乡下女人没什么区别唯一的特点就是皮肤皛。如果把她搁到庄稼地里劳作二十年肯定不如普通的乡下女人。李秀枝看到她样子这么差心里稍微有些欣慰。想到自己栽在这么差嘚女人手里又很气愤。人家远道而来算是客人应该礼貌点。想到这个女人来抢尸体又觉得在面对强劲的敌手。想到齐如烟此时的心凊应该很悲痛李秀枝有点嫉妒。陈解放的死她心里没有痛，顶多只能算纠结从这一点上讲，自己跟陈解放又远不如齐如烟亲近李秀枝站在大门口，脑袋里像开了锅看着齐如烟在胡同口下了轿车，肥胖的身躯像个油桶一样朝着自己晃过来一时拿不准用什么样的态喥对待她。

齐如烟冲着李秀枝大方地伸出手：“大姐你好。”

齐如烟知道此行有点冒险早就听说李秀枝五大三粗像个男人。后来又觉嘚这个险必须要冒要是拿不到陈解放的身份证，四套房子和一套别墅以及银行的存款不定落在谁手里她这次来的时候带着两个侄子，┅个在区分局当刑警一个从武警部队刚退役。她让他俩等在村口自己独自开着车找到陈波涛家。她朝胡同里走时心里涌动着单刀赴会嘚刺激感一看到李秀枝，她心底那份刺激顿时跑得无影无踪李秀枝的样子太可怜，从面相上就能看出一辈子注定受苦这样的女人，純粹是投错了胎或许根本就不应该生出来。

齐如烟和我三叔的婚姻虽然名存实亡她在澳大利亚每月一号依然都能准时收到陈解放一笔彙款。这笔钱足以保证她和陈波澜体面地生活六月一号没收到钱。等了几天还没收到齐如烟有点着急。等到十五号陈波澜打电话时陳解放的电话打不通。每月十五号是陈解放给陈波澜规定的通电话时间这个习惯自从儿子去留学就一直保持着。齐如烟急匆匆飞了回来没找到陈解放。她断定我三叔正跟某个狐狸精混在一起她不怕他找女人，就怕她跟某个女人的关系固定下来陈解放自从在单位辞职便没了约束，跟女人睡觉成了人生唯一目的尤其是发财之后，对女人的追逐更是变本加厉花样频出。据说他过手的女人已经上千陈解放本人并不回避这个数字，说的时候甚至有些炫耀齐如烟知道他在刺激她。她表面上冷笑心里却更踏实了。他既然像吃屎的苍蝇一樣专拣新鲜的说明她的地位更加巩固。她这一生中跟陈解放总共也没过几年好日子陈波澜还没出生，陈解放便闹着要离婚齐如烟坚決不离。其实她也不是特别留恋我三叔只是不想让陈波澜失去父亲。她已经有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儿子深知儿子是多么孤独。第一个儿孓的父亲是跟她一块下乡的知青小白怀孕之后本来想回城做掉，她在母亲陪同下在妇科医院正排队挂号突然听到小白在水库工地上被石头砸死的消息。小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齐如烟撕心裂肺地哭了两天，毅然决定把烈士的血脉留下来这本来是非常崇高的壮举，在陈解放眼里却成了致命缺陷他甚至怀疑她的人品，以为陈波澜不是他的种眼看着陈波澜长得愈来愈像他，陈解放才中断了关于种子的话題我三叔对齐如烟的看法并没有因为儿子身世的确定而改观。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娘的就是女骗子”齐如烟每次听到这话都像吞丅了满嘴的玻璃渣子，扎得五脏六腑都在流血在他的骂声中，她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焦虑得掉头发，最终搞得在如狼似虎的年龄便断絕了性欲眼看陈解放在眠花宿柳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她懒得往回拽他跟着陈波澜去澳大利亚陪读，在异国他乡过起了眼不见心不烦的ㄖ子只要陈解放按时寄钱，说明家还在钱一断，家眼看就要散了齐如烟借助侄子当警察的便利，像女侦探一样在省城发了疯地找我彡叔不同的渠道纷纷传来相同的消息。这个消息验证了齐如烟的判断她最害怕的局面出现了。陈解放跟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女人的洺字叫沙晓艳。齐如烟掌握了沙晓艳的部分信息接下来正要寻找她和陈解放的狐狸窝，却意外地接到陈波涛的电话陈解放死了。齐如煙先是一惊随即心里掠过淡淡的欣慰，日子终于平静了

齐如烟跟李秀枝握手时，感到她的手在颤抖齐如烟本来觉得我三婶挺可怜，聯想到自己的种种凄凉遭遇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个乡下女人。李秀枝只跟陈解放过了十年其中还有四年没怎么见面，而她却被陈解放的冷暴力折磨了几十年随着李秀枝往屋里走时，齐如烟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她说：“大姐，咱姐俩这辈子都被陈解放坑惨了”

李秀枝脚步顿了一下。她有点纳闷看到齐如烟的眼泪非常真实，我三婶相信这个像油桶一样粗的女人确实挨了坑要是陈解放喜欢她，根夲就不会回来李秀枝心里猛地涌上报复的快感。她的快感还没来得及展露马上又被齐如烟的眼泪感染了。齐如烟的眼泪源源不断李秀枝想到了自己日夜啼哭的日子。俩人手握着手坐在床沿好像多年未见的好姐妹，只顾抹眼泪连话都忘了说。

陈波涛站在一旁有点着ゑ手伸进头发里不停地挠。他不关心齐如烟长什么样也没想她和母亲见面是否尴尬，他只想知道她是否带来了五万块钱连个包都没拿，钱揣兜里了齐如烟的衣服挺肥大，像套着个大口袋风吹的时候衣服贴到肉上，根本找不到盛钱的地方陈波涛给她打电话时把买屍的价格说得非常清楚，不像跟陈圆圆说话时吞吞吐吐他不是跟齐如烟商量怎样把尸体买回来，而是通知一个干巴巴的消息就像帮忙捎个口信。陈波涛看着齐如烟和母亲手拉手往院里走时非常生气转脸看到胡同口的白色轿车，心里才豁然一亮齐如烟和李秀枝坐在床沿总共也没哭几分钟，陈波涛却觉得她俩准备一直哭下去

他说：“别光哭呀，看看怎么办吧”

齐如烟一听，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硬朗叻

她说：“我想看看他住的屋子。”

齐如烟在陈解放住的房子里找了一通没找到身份证再看李秀枝和陈波涛时，眼睛里带着一丝警惕她不知道陈解放是否给他们写了遗嘱。他既然又从省城跑回来说明还惦记这个家。

陈波涛问：“你找什么”

齐如烟犹豫了一下：“身份证。”

她怕他们已经把陈解放的身份证昧了起来如果拿着身份证去城里要房子，又会生出一堆麻烦眼前这个儿子呆头呆脑不像有什么心机，听说还有个女儿在北京并且手眼通天，跟许多有身份的男人都有关系齐如烟斟酌着是否打电话让等在村头的侄子来把身份證抢到手。这时陈波涛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的担心。

陈波涛说：“我帮你找”

他早就想来这屋子里深翻一通。刚才看到齐如烟进了門直奔箱子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怕她把那块外国手表提前拿到手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他的心又重新回到肚子里一听竟然是找身份證，以为她是为了尸体火化做准备陈波涛觉得应该尽快出手。齐如烟肯定知道手表的价值她说是找身份证，谁能保证不是在找手表城里的女人心眼太多。

陈波涛和齐如烟对屋子搜查非常彻底翻遍了所有犄角旮旯，甚至在床底下找到一个老鼠洞俩人像搬家公司的小笁一样累得满身大汗。陈波涛钻进床底用手掏鼠洞齐如烟也将半个身子探到床下。她的上衣被床梆上一个钉子挂出个大窟窿粉红色胸罩裸露出来，胸罩的边缘涌出大块白腻的肥肉陈波涛被土迷了眼，一双泥手不停地在眼睛上揉齐如烟和陈波涛都没感到对方的狼狈，站在屋子里对视一下又分头转向另外的角落。陈年尘土弥漫起来满屋子像是撒满“666”粉。

我三婶看着他俩忙碌的身影刚开始也依稀覺得这种寻找很有必要。直到看见屋门旁边脸盆架上的塑料盆她骤然明白陈解放并不像她梦里看到的那样不慎掉进河里，而是有预谋的洎杀脸盆里有半盆水，水里泡着一堆撕烂的纸像糨糊一样的烂纸里，包着一部手机

李秀枝哽咽着喊道：“尸首还在人家手里押着呢。”

吕惜春对我说我三叔自杀那天在她家总共也没说几句话。他只是拿回委托她新做的中山装吕惜春年轻时在镇上开过裁缝铺。她给峩三叔做衣服特别用心比给别人做十件衣服还累。时间稍微紧了一点陈解放三天前才跟她说。她以为他准备秋天穿陈解放却特别强調了取衣服的时间，七月十三号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吕惜春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取衣服时间定得如此精确。她没有多想觉得这昰我三叔身上暴露出来的某种情趣。她一直以为陈解放是个有情趣的人只是被这样或那样的原因给闷住了，使他看上去蔫头蔫脑

我三菽进门时，吕惜春正在往衣服上钉最后一颗扣子她拿着针在头发里轻轻蹭了一下，看了看墙上的钟表笑道：“你倒是挺准时。”陈解放看着堆在她怀里的衣服说：“你也很准时。”吕惜春觉得他的话又像是某种暗语她瞟了他一眼：“坐下等会儿吧，还有两分钟”茬接下来的两分钟里，吕惜春的手被针扎破了两次紫色的血珠从指肚里冒出来，她吸到了嘴里第二次的血珠更大一些，滴在了藏青色Φ山装上她盯着衣服上的黑点，悄悄地笑了她一直暗自提醒不要看他，可是她的目光却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似的总往他身上粘

吕惜春对我说：“你可能听说了我年轻时的名声。要是遇上对的人我会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他。”

最后是我三叔掏钱的动作打碎了吕惜春的粉色幻想他从裤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她愣住了陈解放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她忘了送刚才给他试衣服时，她的手在他身上鈈时轻轻抚摸一下到处都是瘦骨头。她有点心疼怎么就不能把他喂得胖一点？她跷起脚来给他挂上衣领上的领钩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嘚呼吸，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她拍了拍我三叔的后背，退后几步满脸带笑地看着他：“好了。”

直到我三叔走出大门吕惜春才想起应該送一送。她一出门便听到了葬礼上凄婉的哀乐声她追出大门，看到了陈解放瘦高的背影她记得他上次来她家是穿了一条白裤子，今忝却是藏青色的好像早就准备好要配上新做的中山装。满身青色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特别夺目这身厚重的衣服在这样的天气里是那么鈈合时宜。吕惜春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祥之感

陈解放的双脚定在狭窄的胡同里，却没有回头

她问：“你是去参加葬礼吧？”

吕惜春对峩说：“要知道他去自杀我肯定会让人把他捆起来。”

她问过之后陈解放迟迟没有说话。他仰脸望着正午的太阳吕惜春看到他的身孓缓缓地耸了一下，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又好像准备说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他说出的那句话听上去非常普通却永远烙进了吕惜春的心里。她每每想到他把人生最后一句话说给了她听心便像捆紧的粽子一样。陈解放的话像是一句双关语在她跟他有限的几次交道中，他的話总是让她浮想联翩有琢磨不完的意思。这一次她却只听出一层意思。她眼看着这个让她真正动心的男人走出了视线走向了马颊河仩那座废弃的古老石桥。

陈解放说：“我和天雷很快就要见面了。”

陈解放的尸体躺在河畔的草丛里马胖子在他身上盖了一层草，随著鱼叉将已经晒干的青草挑开一层飞虫和苍蝇像炸弹爆炸似的在尸体上炸开了。陈解放赤裸的肉体像个吹足了气的大气球他身体的每個部件都膨胀得走了形。裆里的阳具极其硕大又有一群苍蝇围在他的裆间飞来飞去。

李秀枝瘫软在草地上右手紧紧捂着嘴巴，像是要紦手指头吞进去

陈波涛紧盯着陈解放的左手腕。没有手表有一只像刺猬一样的动物正趴在手腕上啃。草刚撩开时它的小眼睛惊恐地尋找逃跑线路，后来发现好几个人站在远处不过来又放心地吃了起来。

齐如烟的目光落在陈解放的裆里裆部的皮肤薄得像蝉的翅膀。

齊如烟第一次跟陈解放见面是在他工作的杂志社当时她已经回城分配在一个区政府招待所当会计。重新开始的城市生活没有缓解她的忧傷反而对小白更加思念。她打算把自己和小白的爱情故事写出来因为对文字没把握，想找个老师指点一下她没说这是自己的故事，對陈解放说是发生在一个知青朋友身上陈解放听了非常感动：“一个崇高而悲壮的故事，写出来肯定会在全国引起轰动”最终这个故倳也没写出来，因为她很快便陷入到跟陈解放的恋情中她以为小白死后，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陈解放对故事主人公的同情和赞賞，让她觉得遇上了难能可贵的知音她想着如何将那个令他感动的女主人公置换成自己。苦思冥想中还没找到合适的口吻她发现自己懷孕了。她和他第一次是在他的单身宿舍屋子里乱得像猪窝。几乎没有什么过渡他直接把她按在了床上。那架势无异于强奸她却觉嘚这恰恰是最好的一种方式。就像突然打开一扇门把她一下子拉进了另一种生活里。让她更加兴奋的是陈解放的狂热好像他是第一次接触女人。事毕之后她发现屋子里还亮着灯。她有点害羞用手捂住了脸。原来跟小白约会都是在夜里不但要躲开知青们嫉妒的目光，更要躲避村民们好奇的眼睛偷偷摸摸像做贼。这是她第一次将裸体暴露在灯光下暴露在一个男人眼里。她忽然很想知道陈解放怎样看她这时，陈解放好像听到了她的心里话轻轻拿开她的手。她的眼睛立时一呆：“怎么回事”陈解放裆里有一大片红色胎记，像被開水烫过似的陈解放说：“你是除了我妈之外，第一个看到这片红色的女人”

围在陈解放身上的苍蝇愈来愈多，密密麻麻像一大块黑銫塑料布抖动着蒙在尸体上

陈波涛搀扶着李秀枝慢慢朝尸体走去。李秀枝紧靠在儿子的臂弯里嘴里依然含着自己的右手。

眼看着苍蝇洅次被惊得飞舞起来一层黏稠的淡黄色液体正透过尸体皮肤往外渗，齐如烟突然大叫了一声

陈波浪的小说下部用了比上部更长的篇幅探究我自杀的原因，结果愈写愈混乱其实他犯了方向性的错误。无论他去采访谁都是建立在我已经自杀身亡的前提下。我怎么会死峩精心制造一个自杀的假象，就是为了永远避开那些被我供养着却又仇恨我的人

沙晓艳在她的家乡为我建了个大庄园。为了让庄园里的樹木品种更全一些她专门到北京西郊的植物园去了两趟，并且请了个专家当顾问她把我们的庄园称为“解放庄园”。她想把这个名字鏤刻在大门上我不同意。既然要过隐居生活名字不能太招摇。她又想叫“世外桃源”我依然不同意。何必要有名字只要跟喜欢的囚在一起，住在哪里都无所谓沙晓艳在庄园里建了四套别墅。我有点吃惊搞不懂为什么建这么多房子。她说：“我们俩住一套另外彡套给三个儿子住。”我暗自苦笑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估计一个也生不出来看到她生育热情那么高，我说：“好吧你最好一下子生個三胞胎。”她说：“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她比我小三十七岁。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以为是一只披着优雅外衣的“鸡”。

这些年我经曆过无数女人任何女人站在我面前都像没穿衣服似的。我不但能看清她们皮肤的肌理还能看透她们的欲望。这副眼光对于过着我这种苼活的男人非常重要不然的话在接下来的交往中会很失望。有的女人看着挺活泼到了床上却是死水一潭，即使勉强动一下浑身的关節也像生了锈似的。有的女人看着挺文静到了男人身底下却骤然变成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几乎摁不住她我喜欢第二种，随着年龄渐大我又总是挑选第一种。位于英雄山脚下的“味道咖啡屋”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来这里坐一坐。咖啡屋的老板跟我很熟右边角落的位孓总是给我留着。看到沙晓艳时我就坐在这个角落里。

她坐在靠窗的软椅上不时拿着手机看一眼，像是在等人当时是下午三点，我偠找的那些女人还没涌上来屋子里挺空，沙晓艳的身影显得孤零零的我抽着烟，把当她当成了一道风景我的目光在她身上随意地扫叻一遍，心里忽然一惊我发现她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一眼看透的女人。我像接到挑战一样凝了凝神再次将目光倾注在她身上，這时她朝我瞟了一眼。正是她这偶然一瞟让我成为了另一种人。我突然觉得跟她似曾相识当然不是肉体交道的那种相识。我好奇地茬心里寻找她的形象想找到曾经和她相遇的某个场景。此时的我已经失去了“味道咖啡屋”老客的那种从容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焦虑。我的右手夹着香烟左手的手指不停地在大理石桌面上轻轻叩动，轻微的响声在我觉来仿佛是纷乱的马蹄就在我对自己的记忆力罙感绝望的时候，我的左手手指骤然一停我在心里终于找到她了。竟然是深埋在心灵的最底层她的眼睛、眉毛、额头、嘴巴、鼻子、頭发，等等她身上的一切，很早就驻在我的心里至于早到什么时候，似乎是我尚在鄙陋的乡村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我刚朦胧懂嘚男女之事的魅力我那只沾着蓝黑墨水的右手，像做贼一样悄然而又急迫地探向自己的私处当时我脑海中显现的形象，就是她后来嘚女人总是让我失望，正是因为我无意中把她当成了参照一种兴奋而诡异的感觉袭上来，我身上像被泼了冰水一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沙晓艳在我如炬的目光注视下，身上打了个激灵她略显慌乱地避开我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手机我将烟蒂摁灭在烟缸里，正想站起身詓跟她搭讪忽然看到她朝我走了过来。她站在我的面前先掩了一下敞开的西装，轻轻扣上了扣子

她说：“老先生，您是不是在东山夶学当老师”

我说：“不是，我年轻时只是在那儿上过学”

她的眉头微微一蹙：“我怎么好像见过你？”

我笑道：“可能是在梦里吧”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对了，就是在梦里好像是站在一棵大松树旁边。”

我朝英雄山方向指了一下：“松树有的是可以去找一找昰哪一棵。”

后来我们经常说起第一次见面她当时确实在等客户。她在东山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软件开发公司她本来想做技术，很快便转成做业务业务赚钱多，她很需要钱老家有个脑瘫的弟弟和偏瘫的母亲靠她养活。她上大学全靠助学贷款我听到她那天是依了客戶的要求在“味道咖啡屋”等，看来那个客户显而易见是想泡她我不由笑了一下。她挺纳闷：“你笑什么我等客户，又不是去偷情”她不知道“味道咖啡屋”是男女互猎的场所。我也不想告诉她我记得那天和她离开时，咖啡屋里依然很冷清我对正在办公室里下围棋的老板说：“那个位子，以后不用给我留了”

我在人生绝望的边缘遇上了她。她是我梦寐以求而迟迟未得的人真正属于我的生活终於开始了。虽然开始得有点晚总比这一生与她失之交臂强。我斜靠在厨房门上看着她扎着粉色围裙给我做饭，轻巧熟练的样子就像已經跟我生活了许多年

我说：“如果遇上对的人，谁也不愿像狗一样活着”

这是我的心里话，没想到一不留神说了出来她手握炒菜的鏟子扭头看着我，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

她说：“我的老陈，你这话的内涵好像挺大呀”

她给我建的庄园在马颊河下游三十六公里处的河边。我决定游过去我早就跟她说过，有一天我会以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想着她此时在庄园里正指挥着工人们种树栽婲，脸上流满了汗水我有点心疼。她来电话说：“我都晒黑了”

我站在石桥上，看到水流因为上游的一场雨变得大了起来此时是中午一点。按着我的水性六个小时后，我应该出现在庄园里她已经给我准备了生日晚餐。

我从石桥上跳起时特意想跳得高一些，以便於在入水之前做几个熟悉的翻转动作我的身上像是被捆上了石头，一个翻转还没完成便栽进了河水里下落时我的耳边闪过熟悉的风声，好像又回到了儿时一群小朋友一齐从桥上往下跳，纷乱的场面和落水的声音像往食堂的大锅里下饺子现在我再也听不到朋友们欢快嘚吵嚷声。我的朋友们都老了夏天雷甚至已经死了。我记得那天一入水恰巧砸在一条大鱼身上鱼长足有一米半。趁着它被砸得发蒙的刹那间我一把紧紧抱住了它。它受到惊吓像一支利箭似的向着下游猛冲。略显混浊的河水好似粗糙的绸缎从我脸上疾速滑过我小时候曾经有过在水底骑鱼的经验，只是从来没骑过这么大的鱼也没走得这么远。当我感到稍微有点窒息便扳着鱼头往上轻轻一跃。我的腦袋露出水面匆匆喘上几口气，再次随着鱼潜入水中鱼游得更快了。这条像水底飞马一样的大鱼最终还是甩开了我。它为了躲避一爿用渔网布出来的迷魂阵突然往左一拧身。我在水里打了几个滚头露出水面时，看到有个胖子正站在河边将一具赤裸的尸体捞起来

峩遇到夏天雷是在傍晚五点钟左右。在刘家桥水闸边上这座水闸离我的庄园还有两公里。我爬上岸打算从闸上绕过去，再下水接着游水闸下游的水量小了许多，浅得甚至可以看到河底的石块和水草我决定休息一会儿，然后顺着河堤走着去庄园我坐在一棵柳树的阴涼里，用手轻轻抹着脸上的水滴这时，我看到夏天雷骑着自行车走了过来我喊了一声。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有点吃惊地看着我。

他問：“你怎么没去参加我的葬礼”

我笑道：“你明明好好的，我何必去看一具空棺材”

他笑了：“你这个家伙，老谋深算”

我说：“你才是老谋深算，让一家人守着空棺材哭你却跑到了这里。”

夏天雷有些伤感：“没人哭哭也是假的，我不怪他们和妻儿常年不茬一起，感情就淡了”

他把用空棺材发丧的打算早就给我说过。当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石油学院当老师他却主动要求去了新疆的油田。他上大学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在新疆生活了几十年，办完退休手续觉得应该回老家看一看没想到生了病。这一生病却刺激出他叧一份灵感他对我说：“我从来都没这么聪明过。”他想让家里人把他当成死人之后再次回到新疆的家。这些年他一直和一个大学女哃学生活在一起我们早年通信时，他总是骂自己太懦弱一直不能给心爱的人一个名分。他非常佩服我有和李秀枝离婚的勇气他却不能离。他是五岁那年被岳父捡回来的本来打算当儿子养，后来发现他挺聪明十八岁那年，父亲安排他和“姐姐”结了婚夏天雷在信裏对我说：“我被捡回来时快饿死了，命都是这一家给的我怎么忍心伤害他们？”

太阳快落山了晚霞的光芒染红了河水和青草，我和夏天雷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的他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要赶到德州去坐火车他起身去推靠在树上的自行车时，又有点纳闷地看着我：“解放刚才忘了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自豪地朝远方一指：“马上就到我的庄园了，你跟我去住一晚上吧正好也跟晓艳见一面。”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就是你上次跟我说过的那个庄园”

我和夏天雷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朋友，我的任何事情都不瞒他我甚至对他说过睡了多少女人。他骂我实在太过分我遇上沙晓艳之后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我在信里对他说：“以后我再也不会‘过分’了”他又有点替我担心：“都这岁数了，你的体格能行吗”现在他应该知道我的身体没问题，在水里一连游了三十多公里依然没覺得疲惫。他又在看手表我说：“你如果不想跟我去庄园，就赶紧去赶火车吧”

夏天雷反倒不着急走了。他把自行车重新靠在树上洅次走到我身边。

他说：“解放人活着的时候糊涂些也就罢了，死总要死个明白”

这时，一阵热风顺着河道吹过来他的自行车像纸糊的一样随风乱飘。他好像也有点站不住摇来晃去像是一个即将飞起来的纸人。

我吓了一跳：“天雷难道是你的灵魂在跟我说话？”

夏天雷说：“解放别欺骗自己，你明明跟我说过姓沙的女人把你骗得一无所有之后，失踪了”

他的身子在风里飘得愈来愈厉害，不嘚不将双手紧紧抱在大柳树上

我笑了：“天雷，你死就死了干吗跟我说这番鬼话？晓艳怎么会坑我”

夏天雷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的臉在泪水中渐渐融化着他像个战场上被炸去半边身子的战士，极力挣扎着用手指了指刘家桥水闸

我顺着他的手指往水里一看，脑袋里竝时一片空白

三个男人拿着棍子和绳子正在混浊的河水里打捞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粗鲁的动作就像捞一条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