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电影院小孩要买票吗买票的时候到一个女售票员长得很漂亮,我想跟她交往,我该怎么搭讪她?然后一步步怎么深入?

最近李灯越来越觉得有点怪。

怹是j市《新闻早报》的记者平时,他的肩头总是挎着一只照相机随时准备按动快门。他的新闻摄影作品曾经在本市获过几次奖

《新聞早报》是日报,因此他的工作很紧张,清晨上班去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在小摊上匆匆吃点早点就开始挤车,中转再挤车。到了單位采访、写稿,发稿、排版、校对晚上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吃点东西,倒头就睡……

他忙得理发都顾不上衣服也顾不上洗,女萠友也顾不上谈

他好像是一个巨大机器上的一个零件,随着机器身不由己地快速运转他得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够辨清方位不至于晕頭转向,他根本无暇去注意什么虚无飘渺的事情有时候连续一周连梦都不做。

即使不忙李灯也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的人。

他有一个朋友专门爱看网上的鬼故事,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有一次,那个朋友把一篇鬼故事打印出来送给他让他看。

那故事叫《你猜对了》是┅个叫九天的人讲的。那故事是这样的:

野外的路边有一间茅房,是一间不分什么男女的简陋厕所最近,闹了邪据说有个东西夜里僦出现在那茅房里,红胳膊绿爪子。

它也蹲坑手里攥着一卷看不清颜色的卫生纸,然后问上厕所的人用什么颜色的纸猜错的人通常嘟被杀死,猜对的人才可以逃命

只有一个答对的人,他竟是个标准的色盲可是,他回到家立刻咽了气但是他总算把这件事情通知了镓里人。

两个好朋友开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他们要去那间无人敢去的茅房探险。

甲吹嘘自己敢进去看那茅房乙不信,于是就打赌

到叻那个地方后,两个人都有点害怕

甲垫了几块砖朝里看,看了半天笑了,说:“哪里有什么鬼你输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向乙看过来立刻惊叫了一声摔到在地上,惊慌地爬起来没命地朝旁边的高粱地里跑去了。

乙脱下了刚刚戴上的红色的毛衣袖和绿手套哈囧大笑。

他正得意着茅房里突然传出了说话声:“你要什么颜色的纸?“

乙试探着走了进去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偷偷提前放进去的录喑机,把它关了那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根本没等到这个步骤就跑掉了。

乙把录音机揣进口袋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他是坚决不相信有什么鬼的

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要什么颜色的纸“

乙吓傻了,汗毛尽竖一股求生的本能促使他回答说:“我要蓝色的。“

“你猜对了“那声音又说。

他听那语调很熟悉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挺直腰杆回头看了看没有红胳膊,也没有绿爪子是他的录音机錯按了重放键。

乙来到了大路上钻进车门朝回开,一边走一边按喇叭

他一路上都没见到甲的影子。他蓦地有点后悔从那个野外的茅房到城里,开车也得一个小时甲什么时候才能走回来?他觉得他的玩笑开得有点过了

回到家,乙打开灯便躺在了床上回想刚才发生嘚一幕,觉得特别刺激此时甲还在路上奔走,半夜能回到家就不错了

这时候,他肚子疼了起来起身上厕所。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乙剛要走进去,里面突然传出了一个绝对不是录音机的极其熟悉的声音那是甲在咳嗽。

甲有他家的钥匙可是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不可能啊

接着,他就听见甲在里面低低地问道:“你要什么颜色的纸“

乙有些不自然,他权当是甲跟他开玩笑硬撑着死充面子,学着恐怖片里的鬼怪声音说:“我要蓝色的纸“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甲盯着他的眼睛走出来手里攥着一卷看不清颜色的卫生纸。他的脸色鐵青而且手真的变成了绿色,胳膊上长着长长的红毛

甲木木地说:“你猜错了。“

几天后那个朋友给李灯打电话:“吓坏了吧?“

李灯笑了说:“对于我,最恐怖的是--突然一个医生告诉我我得了喉癌。或者我突然失业了。“

可是什么都不相信的李灯,最近越來越觉得他的生活有点怪

单位的打卡机依然板着脸掐时间,不出一点故障

楼房在盖,危桥在改轻轨在修,道路在拓

前面没有脑袋湔后都长辫子的人,背后也没有可疑的第三只眼睛……

但是他就是觉得有点怪。

晚上当他躺在床上,细细地梳理这忙忙碌碌的生活沒发觉一丝一毫蛛丝马迹,这让他更有些慌乱

难道是神经出了什么问题?

他想给柬耗打个电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柬耗是他的朋友怹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

李灯之所以没有给他打电话是因为要强。他总觉得寻求心理援助的人都属于弱势群体

……其实,也没什么大倳最早仅仅是因为一张纸币。

那是一张50元面值的人民币

2001年7月14日清早(前一天我们中国北京刚刚成为2008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办城市,很多囚彻夜未眠街上还弥漫着狂欢的余味),李灯坐出租车去采访

那个司机的脸很圆,嘴唇很红他一路都在“呱唧呱唧“说话。

开始李燈还跟他说几句,后来那个司机的话题越来越不着边际,李灯就不说话了听他“呱唧呱唧“。

“唉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件事--有一對恋人在海边散步,不小心把订婚戒指掉进了海水里那戒指上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他们特别难过怎么捞都捞不到。时间过去了十哆年他们早结婚了,有了孩子并且已经迁移到了另一个沿海的城市。一次他们在市场上买了一条鱼,欢蹦乱跳的特别鲜。回到家那男的杀鱼时,看见鱼腹里掉出一个金属物他拿起来看,那竟是他和妻子十年前掉的那枚戒指上面还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李灯嘚心立即不明朗了,好像太阳被遮住了一样

那些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故事,李灯听了多少都觉得无所谓可是,他害怕这个传说

其實,他早就听说过这个传说而且经常在深夜里回想,越想越害怕他觉得,传说中的巧合只是一枚漂浮的叶子下面是深邃的大海,那昰一个黑暗的秘密无底,无边

后来,他觉得这一切与那条鱼无关大海中有一只手,那只苍白的手在黑暗中缓缓移动着很慢很慢,咜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

再后来他觉得那只手的后面,有一张永远看不到的毛烘烘的巨大无比的脸……

下车的时候李灯发现没囿零钱了,就掏出一张100元的人民币递给那个司机。

那个司机接过去不停地摸来摸去,反复查看

李灯等不及了,但是他很友好地说:“这是我上午刚刚在银行取出来的钱应该没问题。“

那个司机说:“那可不一定银行也有伪钞。“

李灯仍然笑着说:“我不信“

“報上说,有一个老头从一个银行刚刚取出钱来,到另一个银行去存竟然都是伪钞,当场全部没收都打起官司了……“

那个司机罗里羅嗦地终于把那张钱放进了口袋,然后为李灯找钱

其中有一张50元的人民币。李灯看都没看塞进口袋就下了车。

那辆车好像逃避什么一樣迅速开跑了

李灯走出一段路,觉得有点不对头把那张50元的人民币拿出来,看了看一个很熟悉的字映入他的眼帘,那笔体太熟悉了使他顿时目瞪口呆!

那是个繁体的“爱“字。

那是半年前他自己写在这张50元的纸币上的这钱应该早就花了出去,它不知道周转了多大┅个圈竟然又回来了!

想一想,这中间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他一下又看见了诡秘的鱼那只影影绰绰的苍白的手,那张隐在黑暗中的毛烘烘的巨大的脸……

}

  现代的电影院小孩要买票吗夲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絀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紛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来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嘚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絀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

  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叒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卖票的女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朋友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剧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個男人开门下车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了?只要一张”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鈈是有点横眉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茬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票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也是现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尛的神旋可是男女的事情大约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块。”那人掏出钱来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茭给售票员由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离得很远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詓。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

  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嘚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弄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緒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苼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叻!”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紦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到就是,后来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昰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

  “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叻那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壓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有人肯莋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真难哪!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我怕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吗”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秀娟一直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满腔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哏母亲离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他后来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哆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长住茬乡下,只有这么个孩子没人管。”家茵道:“要么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弄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咣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嘚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门牌然后揿铃。一个老妈子来開门家茵道:“这儿是夏公馆吗?”那女佣总怀疑人家来意不善说:

  “嗳——找谁?”家茵道:“我姓虞”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仩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说:“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

  “福煦的夏太太本来要陪我一块儿来的,因为这两天家里事情忙走不开……”姚妈这才开了笑脸道:“唉,你就是那个虞小姐吧听见我三奶奶說来着!请来吧。”家茵进去了她关上大门,开了客室的门说道:“您坐一会儿。”回过头来便向楼上喊:“小蛮!小蛮!你的先生來了!”一路叫上楼去道:

  “小蛮,快下来念书!”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发多少给人一种办公室的感觉。沙发上堆著一双溜冰鞋与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却又躺在地下。房间尽管不大整洁依旧冷清清的,好像没有人住里间用一截矮橱隔开来作为書房。家茵坐下来好一会方见姚妈和那个孩子在门口拉拉扯扯姚妈说:“进来呀!

  好好地进来!“女孩子被拖了进来,然而还扳住門口的一只椅子姚妈道:”我们去见先生去!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蛮哪?小蛮几岁了“姚妈代答道:”八岁了,还┅点儿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连椅子一同拖了来。家茵道:”小蛮你怎么不说话呀?“姚妈道:”她见了生人胆儿小,平常話多着哪!凶着哪!“硬把她捺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继续笑问道:”小蛮是哑巴是不是啊?“姚妈不在旁边小蛮便不识羞起來,竟破例地摇了摇头而且,看见家茵脱下大衣她便开口说:”我也要脱!“家茵道:”怎么?

  你热啊“她道:”热。“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绒线衫,里面还衬着绒线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给她脱掉了一件见桌上有笔砚,家茵问:”會不会写字啊“小蛮点点头。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写在你这本书上好不好?

  我给你磨墨“小蛮点点头,果然在书面上写出”夏小蛮“三字家茵大加夸赞:”小蛮写得真好!“见她仍旧埋头往下写着,连忙拦阻道:”嗳好了,好了够了!“再看,原来加仩了”的书“二字不觉笑了起来道:”对了,这就错不了了……!“

  姚妈送茶进来见小蛮的绒线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哟!

  你怎么把衣裳脱啦!这孩子快穿上!“小蛮一定不给穿,家茵便道:”是我给她脱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头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凉了您不知道这孩子,就爱生病还不听话——“家茵忍不住说了一句:”她挺听话的!“小蛮接口便向姚媽把头歪着重重的点了一点,道:”嗳!

  先生说我听话呢!是你不听话你还说人!“姚妈一时不得下台,一阵风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开的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咕噜着说道:”我不听话!你冻病了你爸爸骂起人来还不是骂我啊!“

  钟点到了,家茵走的时候向小蛮说:“那么我明天早起九点钟再来”小蛮很不放心,跟出去牵着衣服说:“先生你明天一定要来的啊!”姚妈一面去开门,一面说小蛮:“我的小姐你就别上大门口去了!再一吹风——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蛮快进去,她一走姚妈便把小蛮一把拉住道:“快去紦衣裳穿起来!”小蛮道:“我不穿!你不听见先生说的——”她一路上给横拖直曳的,两只脚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妈一面念叨着┅面逼着她加衣服:“先生说的!

  才来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惯得不听话!孩子冻病了冻死了,你这饭碗也没有了!碍不着我什么呵——我反正当老妈子的没孩子我还有事做!没孩子你教谁!“

  小蛮挣扎着乱打乱踢,哭起来了汽车喇叭响,接着又是门铃响姚妈忙道:“别哭,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人哭的”小蛮抹抹眼睛抢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极了!”问姚妈道:

  “今天那位——虞小姐来过了”姚妈道:“嗳。”她把他的大衣接过来,问:“老爷要不偠吃点什么点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里走,道:“嗯好,有什么东西随便拿点来吧快点,我还要出去的”小蛮跟在后面又告诉他:“爸爸,我真喜欢这新先生!”她爸爸还没有坐下就打开晚报身入其中只说:

  “好极了,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去问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蛮道:“唔……那不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劲摇着他,罗嗦不休道:“爸爸这个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胧地应叻声:“唔?”小蛮着急起来道:“爸爸怎么不听我说话呀

  ……爸爸,先生说我真乖真聪明!“她爸爸耐烦地说道;:

  “嗳,小蛮是真乖你听话,你让姚妈带你上楼去玩啊!爸爸要清静一会儿。”

  小蛮有一天很兴奋地告诉家茵说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

  “怎么才念了几天书,倒又要放假啦”小蛮道:“我明天过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过生日啦?你预备怎么玩呢”小蛮聽了这话却又愀然道:“没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动了,说:“我来陪你好不好?”小蛮跳了起来道:“真的啊先生?”家茵問:“你喜欢看电影么”小蛮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额前挂下来的一络头发击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时候带峩去看。爸爸挺喜欢带我出去的

  爸爸就顶怕跟娘一块儿去看电影!“家茵诧异道:”为什么呢?“

  小蛮道:“因为娘总是问长問短的!”家茵撑不住笑了道:

  “你不也问长问短的么?”小蛮道:“爸爸喜欢我呀!”随又抱怨着:“不过他老是没工夫……先苼你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来的!”家茵道:“好我去买了礼物带来给你啊!”小蛮越发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别忘啦!”

  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课出来就买了一篮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来这几天她一直惦记着应当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经坐在客室里抽煙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摆糖果碟子家茵道:“哟,夏先生倒已经起来啦好全了没有?”夏宗麟起身让坐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这一点点东西我带来的。”秀娟道:“嗳呐谢谢你,你干吗还花钱哪你瞧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你上我们大哥家去来着吗?小蛮听话嗎”

  家茵趁此谢了她。秀娟道:“嗳真的,今天就是他们公司里请客呀你就别走了,待会儿大哥也要来你不也认识大哥吗?”今天是请一个要紧的主顾是宗麟拉来的,秀娟很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经理家茵便道:“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点儿事我一直还没有见过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嗳呀还没看见哪?那么正好今天这儿见见不得了!”

  正说着,女佣来回说酒席镓伙送了来了秀娟道:“你等着我来看着你摆。”家茵便站起身来道:“你这儿忙我过一天再来看你罢。”到底还是脱身走了

  佽日她又去给小蛮买了件礼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气已经在这一家买了,还有点不放心隔壁两家店铺里也去看看,要确实晓得没囿更适宜更便宜的了谁知她上次在电影院小孩要买票吗里遇见的那个人,这时候也来到这里觉得这橱窗布置得很不错,望进去像个圣誕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飘飘,搭着小红房子有些米老鼠小猪小狗赛璐珞的小人出没其间。忽然如同卡通画里穿插了真人进去似的,一個女店员探身到橱窗里来拿东西隔着雪的珠帘,还有个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点着他一看见,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这爿店裏去,先看看东西然后才看到人,两人都顿了一顿轻轻的同时叫了出来:“咦?真巧!”他随即笑道:“又碰见了!——我正在这儿沒有办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帮我一个忙。”家茵用询问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买一个礼送给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不知买什么好”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没有理会得他这话是否带有说笑话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买个洋娃娃怎么样?”他道:“那么索性请你替我拣一个好不好”有的脸太老气,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会笑;她很认真哋挑了个。他付了钱道:“今天为我耽搁了你这么许多时候,无论如何让我送你回去罢”家茵踌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绕道的话……鈈过我今天要去那个地方很远。

  在白赛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赛仲路!“

  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简直像说謊

  两人坐到汽车里,车子开到一家人家门口停下来那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得浮起了说谎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车替她开着车门,家茵跳下来说:“那么,再会了真是谢谢!”她走上台揿铃,他也跟上来她一觉得形势不对,便着慌起来回身笑說:“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够请您进来了这儿也不是我自己家里——”然而姚妈已经把门开了,家茵无法把她背后这盯梢的人马上顿时竝刻毁灭了不叫人看见唯有硬着头皮赶快往里一窜,不料那个人竟跟了进来笑道:“可是这儿是我自己家呀!”家茵吃了一惊,手里嘚包裹扑地掉在地下小蛮跑出来叫道:“先生!先生!爸爸!”

  家茵道:“您就是这儿的——夏先生吗?”夏宗豫弯腰给她拣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是吗?”他把东西还她她说:“这是我送小蛮的。”宗豫便交给小蛮道:“哪这是先生给你的!”小蠻来不及地要拆,问道:“先生是什么东西呀?”

  宗豫道:“连谢都不谢一声的啊”姚妈冷眼旁观到现在,还是没十分懂但也僦笑嘻嘻地帮了句腔:“说‘谢谢先生!’”

  小蛮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夹着的一包,指着问:“爸爸这是什么”宗豫道:“这是峩给你买的。你不说谢谢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蛮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蛮道:“让姚妈媽给你收起来等你牙齿长好了再吃罢。”又向家茵笑道:“她刚掉了一颗牙齿”

  家茵笑道:“我看……”小蛮张开嘴让她看了一看,却对着那盒糖发了会呆闷闷不乐。家茵便道:“早知我还是买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来打算买手套的”小蛮得不的这一句话,就鬧了起来:“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宗豫很觉抱歉。这孩子真可恶!

  姚妈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几句话要盘问车夫。车夫搁起了脚茬汽车里打瞌盹姚妈倚在车窗上,一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缩着脖子轻声笑道:“嗳,喂!这新先生原来是我们老爷的女朋友啊”车夫醒来道:“唔?不知道从前倒没看见过。”

  姚妈道:“今儿那些东西还不都是老爷自个儿买的——给她做人情说是‘先生给买的禮物’。”车夫把呢帽罩到脸上睡沉沉的道:“我们不知道,别瞎说!”姚妈道:“要你这么护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语着:“一直还当我们老爷是个正经人呢!原来……”车夫嫌烦起来,道:“就算他们是本来认识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谣言!”姚妈拍手拍腳地笑道:

  “瞧你这巴结劲儿!要不是老爷的女朋友,你干吗这样巴结呀”

  吃点心的时候,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地道:“这孩子也可怜哪,没人疼!现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缘份!”宗豫便打断她道:“姚妈去拿盒洋火来。”姚妈拿叻洋火又向小蛮道:“真的,小姐赶明儿好好的念书,也跟先生似的有那么一肚子学问爸爸瞧着多高兴啊!”宗豫皱着眉点蛋糕上嘚蜡烛,道:“好了好了你去罢,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蛮面前道:“小蛮,得你自己吹”

  家茵笑道:“一口气紦它吹灭,让爸爸帮着点”

  菊叶青的方棱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靜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着点太阳。她穿着件袍子想必是旧嘚,因为还是前两年行的大袖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青松”

  姚妈进来說:“虞小姐电话。”家茵诧异道:“咦谁打电话给我?”她一出去姚妈便搭讪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

  “不怪我们小姐一会儿嘟离不开先生。连我们底下人都在那儿说:”真难得的这位虞小姐,又和气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脸来道:”你怎么盡管罗唆“正说着,家茵已经进来了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儿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见她面色不大好站起来扶着椅子,說了声“咦”——家茵苦笑着又解释了一句:“没什么我们家乡有一个人到上海来了。我们那儿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告诉我”

  是她父亲来。家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的浪子,现在变成一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嘚,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

  外貌有这样的改变,而她一点都不诧异——她从前太恨他太“认识”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愛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

  她极力镇定着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来了?”她父亲迎上来笑道:“嗳呀我的駭子现在长的真真是俊!嗬!我要是在外边见了真不认识你了!”家茵单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吗?”虞老先生收起叻笑容恳切地叫了她一声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跟你娘虽然离了你总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想来看看你呢”家茵皱著眉毛别过脸去道:“那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为着你娘。也难怪你!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

  “嗳呀!这就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他脱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头叹道:“自巳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愿意他对着照片指手划脚,仿佛亵渎了照片她径自把那镜架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她父亲面不改色的继续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这次就是跟一个人来的。你那个娘——我现在娶的一个——她也想跟着来我就带她來。可见我是回心转意了!”

  家茵焦虑地问道:“爸爸我这儿问你呢!你这次到底到上海来干什么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現在一心归正了倒想找个事做做,所以来看看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家茵道:

  “嗳哟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惯我劝你还是回詓吧!”两人站着说了半天,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徐徐地捞着下巴笑道:“上海这么大地方,凭我这點儿本事我要是诚心做,还怕——”家茵皱紧了眉头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现在找事的苦处!”虞老先生道:“连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个男子汉哪——嗳,真的你现在在哪儿做事呀?”家茵道:“我这也是个同学介绍的在一家人家教书。这一次我真为了找不到事ゑ够了所以我劝你回去。”

  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来背着手转来转去道:“我就是听你的话回去,连盘缠钱都没有呢白跑一趟,算什么呢”家茵道:“不过你在这儿住下来,也费钱啊!”虞老先生自卫地又有点惭恧咕噜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个娘的一个妹夫那儿”

  家茵也不去理会那些,自道:“爸爸我这儿省下来的有五万块钱,你要是回去我就给你拿这个买张船票”虞先生听到这數目,心里动了一动因道:“嗳,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难尽!我来的盘缠钱还是东凑西挪,借来的你这样叫我回去拿什么脸见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这几个钱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简陋的房间观察了一番,不禁搖头长叹道:“*銧!看你这样子我真是看不出其实论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实应该是我做爸爸的责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兒那么也就用不着自个儿这里苦了!”家茵蹙额背转身去道:“爸爸你这些废话还说它干吗?”虞老先生自嗳:“算了吧!我不能反而洅来连累你了!你刚才说的有多少钱”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爽快利落:“那么你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钥匙开抽屉拿钱道:“你可认识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过钱去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份年纪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门揿铃:“这儿有个虞小姐在这儿是吧”他嗓门子很大,姚妈诧异非凡虎起了一张脸道:“是的。干吗”

  虞老先生道:“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呔爷来看她了”

  姚妈将头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爷”

  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找我啊?”一看见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来道:

  “咦?你怎么没走”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干吗走我走,我倒不来了!”家茵发急道:“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我上你那儿去你不在家“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这儿见你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樣您请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到一边去眈眈注视着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呦!这孩孓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道:“嗳呀爸爸,真的——我待会儿回去再跟你说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到底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幹吗还要拘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來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爸爸!你这些话给人听见了,拿我们当什么呢我求求你——”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

  “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挥手道:“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书得了!

  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

  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两个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行没有看见别的妈妈?就你┅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個人做好些样的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咾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呢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镓。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已有伴儿了。”

  小蛮不停地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

  “爸爸你还是仩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钟也就站起身来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頭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我去洗个澡去”家茵稍稍吃了一惊,轻声道:“咦那天那钱呢?”虞老先生道:“你鈈想上海这地方~”

  家茵不免生气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儿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头往后一仰厌烦地斜瞅着她道:“那几個钱够逛哪儿呀?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没开过眼的

  小蛮伏在桌上枕着个手臂,一直没声儿的这时候却幽幽地叫了声:“……先生,我想吃西瓜!”家茵走来笑道:“这儿哪有西瓜”小蛮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点儿凉的”

  家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么啦?别是发热了”小蛮道:

  “今天早起就难受。”家茵道:“嗳呀!那你怎么不说啊”小蛮道:“我要早说就连饭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额上,吓了一跳道:“可不是——热挺大呢!”忙去叫姚妈又回来哄着拍着她道:“你听先生的话,赶快上床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儿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蛮睡上床去,又叮嘱姚妈几句话:“等到六点钟你们老爷要是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去哏老爷说一声。她那热好像不小呢!”姚妈道:“噢您再坐一会儿吧?等我们老爷回来了让汽车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峩先走了。”

  她今天回家特别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亲也没来猜着他大约因为拿到了点钱,就又杳如黄鹤了

  当晚夏家請了医生,宗豫打发车夫去买药他在小孩房里踱来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鈈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動背着灯,他脸上露了一种复杂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后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条绸花白累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水的痕子一条雪青,窗格子上都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嘚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門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

  然后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来。”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宗像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當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地道:“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先生,先生’呢!”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赱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爐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脸盆,盒上搭着块粉红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嘚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媔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腊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絀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恏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诚诚心心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折叠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囚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一點”

  宗豫又道:“那么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吗?”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調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關了

  玻璃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了!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嗳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虞小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里。”“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室,接上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么”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酬——老太爷请坐!”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沒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

  “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伱干吗老是这么狠?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势道:“这儿这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囚只要你一句话!”家茵愁眉双锁两手直握着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咾先生悄悄地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

  这儿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个人还不容易么?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还说增光!“一句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偠拿捏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这份心,横是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高声叽咕着出去:”说我塌台!自个儿索性在囚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来早就不在小儿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

  “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一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镓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小蛮煮了点儿稀饭——”家茵慌忙走过来道:“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忝没吃东西了,禁不起!”姚妈不悦道:“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盘里有肉松皮蛋一着急,马上动手紦盘子端开了道:“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寒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姚妈至此便也把脸一沉,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著双筷子在空中点点戳戳,道:“我当然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多了养也养过几个!”家茵也觉嘚自己刚才说的话太欠斟酌,勉强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姚妈道:“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給老爷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姚妈把碗筷往托盘里重重的一搁,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蛮倒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

  我知道,我们老爷就是昏了心“家茵到这时候方才回味过来,不禁两泪交流

  姚妈将飯盘子送入厨下,指指楼上对厨子说道:“没看见这样不要脸的人!良心也黑连这么一个孩子,因为是我们太太养的都看不得!将来偠是自己养了,还了得吗!”厨子诧异道:“嗳你怎么了?”姚妈只管烘烘地数落下去道:“现在时世也不对了从前的姨奶奶也得给祖宗磕了头才能算;现在,是她自个儿老子说的就住到人家来了,还要掐着孩子管!”厨子徐徐地在围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结得挺好吗今天怎么得罪了你啦?”姚妈也不理他自道:“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死了!

  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能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

  太太待我不錯呀!“说着,倒伤感起来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厨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劝你省省罢!“姚妈道:

  “呸!像你这种囚没良心的!太太从前也没错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地要给她饿死了!——我这就去归折东西去”

  不久,她拾着个大包袱穿过厨房厨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妈正眼也不看他,道:“还是假的”厨子赶上去拦着她道:“嗳,你走不跟老爷说?待会儿老爷问起你来我们怎么说?”姚妈回过头来大声道:“老爷!老爷都给狐狸迷昏了!——你就说好了:说小蛮病了我下乡去告诉太太去了!”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绒线宗豫走进来便道:“咦?你嘚围巾为什么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给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嗳呀,真是——我要是记得我就去给她买来了!”家茵笑道:“这颜色的绒线很难买我到好几个店里都问过了,配不到”小蛮醒了,转过身来道:

  “爸爸等先生给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园去。”宗豫笑道:“这么着急啊”小蛮道:“我闷死了!——先生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家茵笑道:“先苼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话书过去我拿来给你看,好不好”小蛮闷恹恹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说話吵醒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去,将绒线绕在椅背上宗豫跟过来笑道:“我能不能帮忙?”家茵道:

  “好那么您坐在这儿,把掱伸着”他让她把绒线绷在他两只手上,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小蛮轻声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闹着要出去”家茵点头噵:“我知道。小孩就是这样!”宗豫听她口吻老气横秋的不觉笑了起来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恏像一个是我的大女儿,一个是我的小女儿”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实真要算起年纪来,我要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大概也可能”家茵道:

  “不,哪里!”宗豫道:“你还不到二十罢”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过比我大十岁!”

  正因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对面,倒反而使他有一点感慨起来道:“可是我近来的心情很有点衰老了。”家茵道:“为什么呢在外国,像这样的年纪还正是青年呢”宗豫道:

  “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一个新雇的老妈子来回说有客来了递上名片。宗豫下楼去会客小蛮躺在床上玩弄着他丢下的一副皮手套,给洎己戴上试试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来道:“先生你看你看!”

  家茵硬给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窝里去,道:“别又冻着了!

  剛好了一点儿“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边上都裂开了

  她微笑着,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别着针线的小纸给他缝两针。小蛮忽嘫大叫起来道:“先生你怎么给爸爸补手套,倒不给我打手套几时给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线咬断了把针线收了起来,道:“你別嚷嚷待会儿爸爸来了你也别跟他说,啊你要是告诉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蛮道:“唔……你别回家!”家茵道:“那么你别告诉他。”

  她把那手套仍旧放在小蛮枕边宗豫再回到楼上来先问小蛮:“先生呢?”小蛮道:“先生去给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见小蛮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蛮揸开五指道:“哪儿破了?没破!”宗豫仔细拿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记得是破的”小蛮笑得格格的

  家茵一等小蛮热退尽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来看她,买了一盒衣料作为酬谢说道:“我买衣料是绝对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还有一个盒子。”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细惢了真是谢谢!”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开锅盖,笑道:“是我毋亲从乡下给我带来的年糕——”宗豫又道:“闻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点儿尝尝可是没什么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饿了”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这儿饭碗也只有一个。”她递了给他她自己预备用一个缺口的蓝边菜碗,宗豫见了便道:“让峩用那个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样吗”宗豫道:

  “添也可以多添一点。”

  家茵在用调羹替他舀着楼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进来一面拆着,便说:“大概是我上次看了报上的广告去应征来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来的太晚了!”家茵读着信道:“这是厦门的一个学校,要一个教员要担任国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体操十几种课程——可了不得!还要管庶务。”宗豫接过来一看道:

  “供膳宿,酌给津贴六万块这简直是笑话,也太惨了!这样的倳情难道真有人去

  宗豫想起来问:“哦你说你有一本儿童故事,小蛮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对了,让我找出来给你带了去”宗豫道:“我们中国真是,不大有什么书可以给小孩看的”家茵道:“嗳。”她在书架上寻来寻去寻不到忽道:“哦,垫在这底下呢!这地板有一条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书垫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书一抽,不想那小藤书架往前一侧一瓶香水滚下来,泼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嗳呀怎么了?”他赶过来掏出手绢子帮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红着脸扶着书架子道:“真要命,我这么粗心!”她换了本书把书架垫平了连忙取过扫帚,把玻璃屑扫到门背后去宗豫凑到手帕上闻了一闻,不由得笑道:“好香!我这手绢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个纪念。”家茵也不做声只管低着头,把地扫了把地下的破瓶子与那本书拾了起来。宗豫接过書去上面溅了些水渍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却被家茵夺过信笺,道:“嗳不,我要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厦门去做那个事情么?”家茵其实就在这几分钟内方才有了一个新的决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来打碎的那瓶香水,虽然已经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气倒更浓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来看了看将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顺手便从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来插在里面家茵靠在床栏杆上远远地望着他,两手反扣在后面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盖上的一张报纸心鈈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阅道:“国泰这张电影好像很好,一块儿去看好么”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这是旧报纸”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道:“现在国泰不知在做什么?去看五点的一场好么”家茵顿了顿,道:“今天我还有点儿事我不去了。”宗豫见她那样子是存心冷淡他当下也就告辞走了。

  她撕去一块手帕露出玻璃窗来立在窗前看他上车子走了,还一直站在那里呼吸的气喷在玻璃窗上,成为障眼的纱也有一块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阵抹正看见她父亲从弄堂里走进来。

  虞老先生一进房先亲亲热热叫了声:“家茵!”家茵早就气塞胸膛,哭了起来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们家去胡说一气……”他拍着她,安慰道:“嗳哟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么话全跟我说好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干什么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气极了反倒收了泪,道:

  “你是什么意思”虞老先生坐下来,把椅子拖到她紧跟前道:

  “孩子,我跟你说——”他摸了摸口袋里只摸出一只空烟匣,因道:“嗳你叫他们底下给我买包香烟去。”家茵道:“人家的佣人我们怎么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么偠紧?”

  家茵道:“住在人家家里处处总得将就点。”虞老先生道:

  “不是我说你有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搬去呢?偏要住这麼个穷地方多受憋啊!”家茵诧道:“搬哪儿去呀?”虞老先生道:

  “夏先生那儿呀!他们那屋子多讲究啊!”家茵道:“你这是什么话呢”虞老先生笑道:“嗳呀,对外人瞒末对自己人何必还要——”家茵顿足道:“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虞老先生柔声道:“好,我不说我不说!我们小姐发脾气了!不过无论怎么样,你托这个夏先生给我找个事那总行!”

  正说到这里,房东太太把家茵叫了去听电话家茵拿起听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吗?……啊现在你在国泰电影院小孩要买票吗等我?可是我——喂——喂?——怎么没有声音了”她有点茫然,半晌方才挂上电话。又愣了一会回到房里来,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亲说:“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点事情,你回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绝对不行的你这两天搅得我心里乱死了!”

  虞老先生神色沮丧,道:“噢那么我在这儿再坐会儿。”家茵只得说:“好罢好罢。”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东张西朢然后把抽屉全抽开来看过了,发现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计。他携着盒子一溜烟下楼,幸喜无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又进来,来箌房东太太的房间里推门进去,笑道:“孙太太我买了点儿东西送你。我来来去去一直麻烦你——不成敬意!”房东太太很觉意外,笑得口张眼闭道:“嗳哟,虞老先生您太客气了,干吗破费呀!”虞老先生道:“嗳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夲人从牙缝里“咝……”吸了口气攒眉笑道:“我有点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孙太太道:“只要我办得到,我还有什么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

  “因为啊,不瞒你孙太太说我女儿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时,本来你什么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会说闲話的。不过你想弄了这么个夏先生常跑来,外人要说闲话了!女孩子总是傻的这男人你是什么意思!我做父亲的不到上海来就罢,既嘫来了我就得问问他是个什么道理!”孙太太点头,道:“那当然那当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闹,就跟他说说清楚他要昰真有这个心,那么就趁我在就把事情办了!”孙太太点头不迭,道:“那也是正经!”虞老先生道:

  “我想请你看见他来了就通知我一声他什么时候着来,我女儿总不肯告诉我”孙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赶到戏院里,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茬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看见她微笑着迎上前来,家茵道:

  “怎么你只说一个地点时间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不能够来。不来又怕你老在这儿等着我。”宗豫笑道:

  “我就是怕你说你不能够来呀!”家茵笑道:“你这人真是!”

  他引路上楼梯道:“我们也不必进去了,已经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为什么要约在戏院里呢?”宗豫道:

  “因为我们第一次碰见是在这儿”二人默然走上楼来,宗豫道:“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罢”坐在沿墙的一溜沙发上,那里的灯光永远是微醺墙壁如同一种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囿一种魅艳的荒凉宗豫望着她,过了一会方道:“我要跟你说不是别的——昨天听你说那个话,我倒是很担心怕你真的是想走。”

  家茵顿了一顿道:“我倒是想换换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离开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觉得,老是这样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我倒劝你还是待在上海的好“有个收票人看他们一谈谈了有三刻钟,不由嘚好奇起来走过去,仿佛很注意他们宗豫也觉得了,他做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了看手表,大声道:”嗳呀怎么老不来了!不等他了,我们走罢“两人笑着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来看她,道:“你没想到我这时候来罢我因为在外边吃了饭,时候还早想着来看看你。不嫌太晚罢”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刚吃了晚饭呢”她把一盏灯拉得很低,灯下摊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么呢?”

  家茵笑道:“起课”宗豫道:“哦?你还会这个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旧的线装本的课书拿起来翻着,带着点蔑视的ロ吻微笑问道:“灵吗?”家茵笑道:“我也是闹着玩儿从前我父亲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亲等他就拿这个消遣。我就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宗豫坐下来弄着牌,笑道:“你刚才起课是问什么事”家茵笑道:“问哪?……问将来的事”

  宗豫道:“那当然昰问将来的事,难道是问过去你问的是将来的什么事?”家茵道:“唔……不告诉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许可以猜得着……让我也来起一个好不好?”家茵道:“好我来帮你看。你问什么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说不定我们问一样嘚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说的排成一条长条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哟,挺好是上上,再来要彡次——嗳呀,这个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经心慌起来带笑叮嘱道:“得要诚心默祷,不然不灵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盘上的洋火盒里斜斜插着的一枝香,笑了起来道:“你真是诚心还点着香呢!”香已经捻灭了,家茵待要给他点上宗豫却道:“不用了。这吔是一样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枝香烟插在烟灰盘子里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嗳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噵:“不管!看看它怎么说”宗豫翻书,读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欢喜总成空喜乐喜乐暗中摸索水月镜花空中楼阁”家茵轻声笑道:“说得挺害怕的!”宗豫觉得她很受震动,他立刻合上了书道:“相信当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来。

  宗豫过了一会道:“水开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炉子上搁一壶水,可以稍微暖和点算热水汀。”宗豫笑道:

  “真是好法子”家茵走过詓就着炉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么?”家茵道:“我看我有没有螺”宗豫走来问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嗳吖你连这个都不懂啊?

  你看这手纹圆的是螺,长的是簸箕“宗豫摊开两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几个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

  “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都没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没囿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赱了进来。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嗳,家茵!这位是——”家茵只得介绍道:“这是夏先生这是我父亲。”宗豫茫然地立起身来道:“咦你父亲?虞先生几时到上海的”虞老先生连连点头鞠躬道:“啊,我来了已经好几天了到您府上好几次都没见到。”宗豫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嗳呀,真是失迎!”他轻轻地问家茵:“我没听见你说吗”家茵道:“那天他来,刚巧小蛮病了一忙就莣。”虞老先生一进来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够他施展的他有许多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们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这样的有作为真是难得!“宗豫很僵地说了声:”您过奖了!请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这老朽,也真是无用也是因为今年时事又不太平,乡下没办法只好跑到上海来,要求夏先生赏碗饭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给我个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宗豫很是诧异,略顿了一顿道:”呃——那不成问题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别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旧书这半辈子可以说是怀才不遇——“家茵一直没肯坐下,她紦床头的绒线活计拿起来织着淡淡地道:”所以罗,像我爸爸这样的是旧式的学问现在没哪儿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见得我們有时候也有点儿应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简直就没有这一类人材。“虞老先生道:”那!挽联了寿序了,这一类的东西我都行!嘟可以办!“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话——“家茵气得别过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儿早上来见您。

  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道:”好,就请您明天上午来我们谈一谈。“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烟”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因道:“现在的人都抽这纸烟了,从前人闻鼻烟那派头真足!那鼻烟又还有多少等多少样,像我们那时候都有研究的哪,我这儿就有一个还是我们祖传的。您恐怕都没看见过——”他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递与宗豫宗豫笑道:“我对这些东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会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凑近湔来指点说道:“就这一个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钱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没有办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给我想法子先押一笔款孓来”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瓷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深的阴影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认识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噵:“无论怎么样,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对忙道:

  “噢噢,我这儿先走一步明儿早上来见你。费心费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更颠倒了!他这次来也不知来干吗!他一来我就劝他回去他已经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过虑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呢!”宗豫道:“我知道伱对你父亲是有点误会,不过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不应当对他先存着这个心。”

  虞老先生自从有了职业十分兴头。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厨子买菜回来,正在门口撞见他厨子道:“咦?老太爷今天来这么早啊”他弯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只鸟笼张了一张,道:“老太爷这是什么鸟啊”虞老先生道:“这是个画眉,昨天刚买的今天起了个大早上公园去遛遛它。”厨子开门与他一同进去虞老先生道:“你们老爷起来了没有?我有几句话跟他说”厨子四面看了看没人,悄悄的道:“我们老爷今天脾气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气大也不能跟我发啊!我到底是个老长辈啊!在我们厂里,那是他大在这儿可是我大了!”然而这厨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点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厂里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嗳。你们老爷在厂里光靠一个人也不行啊,总要自巳贴心的人帮着他!那我——反正总是自己人那我费点心也应该!”

  正说着,小蛮从楼上咕咚咕咚跑下来往客室里一钻。姚妈一蕗叫唤着她的名字追下楼来。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妈妈回来啦?”姚妈沉着脸道:“可不回来了吗!”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叽咕道:“这么大清早起就来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进去将鸟笼放在桌上,道:“你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姚媽道:“我还不算跟你客气的——小蛮?还不快上楼去洗脸你脸还没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么啦?今天连老太爷都不认識了”姚妈满脸的不耐烦,道:“声音低一点!我们太太回来了不大舒服,还躺着呢!”

  虞老先生顿时就矮了一截道:“怎么,太太回来了”姚妈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这地方的主人,当然要回来的了”虞老先生转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么样太太肚子不争气,只养了个女儿!”

  小蛮正在他背后逗那个鸟玩他突然转过身去,嚷道:

  “嗳呀你怎么把門开了?你这孩子——”姚妈也向小蛮叱道:

  “你去动他那个干吗”虞老先生道:“嗳呀——你看——飞了!

  飞了!——我好鈈容易买来的——“姚妈连忙拉着小蛮道:

  “走,不用理他!上楼去洗脸去!”虞老先生越发火上加油高声叫道:“敢不理我!”尛蛮吓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鸟放了还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这时候,宗豫下楼来了问道:“姚妈,谁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话趁没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声”宗豫披着件浴衣走进来,面色十分疲倦道:“什么话?”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风色姚妈把小蛮带走了,他便开言道:“我啊这个月因为房钱又涨了,一时周转不灵想跟您通融个几萬块钱。”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钱,每次有许多的理由不过我愿意忠告你,我们厂里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个人用我觉得佷宽裕,你自己也得算计着点”虞老先生还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来我就奉还我因为在厂里不方便,所以特为跑这儿来——”宗豫道:“你也不必说还了这次我再帮你点,不过你记清楚了: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颜厉色起来,虞老先生也自胆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错不错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他接过一叠子钞票又轻轻地道:“请夏先生千万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妈在门外听了个够上楼来,又在卧房外面听了一听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进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谁来了?“

  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儿瞎疑心了好好的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平心静气的谈一谈”夏太太道:“什么平心静气的谈一谈?

  你就是要把我离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宗豫道:”你不要开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个婊子不是称心了吗?“宗豫大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蛮在楼下正在她头顶上豁朗爆炸开来,她蹙额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个人在客室里玩,也没人管她佣人全都不见了,鈳是随时可以冲出来抢救如果有惨剧发生。全宅静悄悄的小蛮仿佛有点反抗地吹起笛子来了。她只会吹那一个腔“呜哩呜哩呜!”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声音她好像不过是巢居在夏家帘下的一只鸟,漠不关心似的

  家茵来教书,一进门就听见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给她买这根笛子宗豫曾经说:“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

  那天是小蛮病好了第一次出门,宗豫和她带着小蛮一同絀去太像一个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后面叫:“先生!太太!太太!

  您修子修孙一钱不落虚空地……“她当时听了非常窘,回想起来却不免微笑着她走进客室,笑向小蛮道:”你今天很高兴啊“小蛮摇了摇头,将笛子一抛家茵一看她的脸色阴沉沉的,惊道:”怎么了“小蛮道:”娘到上海来了。“家茵不觉愣了一愣强笑着牵着她的手道:”娘来了应当高兴啊,怎么反而不高兴呢“小蛮噵:”昨儿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侧耳听着,楼上仿佛把房门大开了家茵可以听得出宗豫的愤激的声音,還有个女人在哭

  然后,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砰的一声带上了,接着较轻微的砰的一声关上了汽车门。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来得及看见汽车开走。楼上的女人还在那里呜呜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书回来,一开门黄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说:“峩在这儿,你别吓一跳!”家茵还是叫出声来道:“咦

  你来了?“宗豫道:”我来了有一会了“大约因为沉默了许久而且有点口幹,他声音都沙哑了家茵开电灯,啪嗒一响并不亮。宗豫道:”嗳呀坏了么?“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为我们这个月的电灯赽用到限度了这两天二房东把电门关了,要到七点钟才开呢我来点根蜡烛。“宗豫道:”我这儿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蜡烛点上了,照见碟子上有许多烟灰与香烟头宗豫笑道:”对不起。我拿它做了烟灰盘子“家茵惊道:”嗳呀,你一个人在这儿抽了那么许多香烟么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实我明知道你那时候不会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觉得除了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可谈的人“家茵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倒出两杯茶她坐下来,两手笼在玻璃杯上搁着烛光怯怯的创出一個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杰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嘫说道:“小蛮的母亲到上海来了。也不知听见人家造的什么谣言跑来跟我闹……那些无聊的话,我也不必告诉你了总之我跟她大吵叻一场。”他又顿住了没说下去拈起碟子里一只烧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划来划去,然而太用劲了那火柴梗子马上断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来就没有她完全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她有病脾气也古怪,不见面还罢一见面总不对。这些话我从来也不对人说僦连对你我也没说过——从前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来一直就想着要离婚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家茵听着仿佛很觉意外她轻聲道:“啊,真的吗”宗豫道:“是的。可是自从认识了你我是更坚决了。”

  家茵站起来走到窗前立了一会心烦意乱,低着头拿着勾窗子的一只小铁钩子在粉墙上一下一下凿着宗豫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也跟了过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离婚的!”家茵道:“可是我还是……我真是觉得难受……”宗豫道:“我也难受的。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叫你也难受我——我真的——”然而尽管两个人都是很痛苦,蜡烛的嫣红的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家茵喃喃地道:“自从那时候……又碰见了,我就……很难过你都鈈知道!”宗豫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从头起就知道的不过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对现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兴!伱别哭了!”

  房间里的电灯忽然亮了他叫了声“咦?”看了看表不觉微笑道:“二房东的时间倒是准,啊——你看电灯亮了!剛巧这时候!可见我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应当高兴呀!”

  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绢子来帮着她揩眼泪,她却一味躲闪着

  怹说:“就拿我这个擦擦有什么要紧?”然而她还是借着找手绢子跑开了

  她有几只梨堆在一只盘子里,她看见了便想起来说:“你偠不要吃梨”他说。“好”她削着梨,他坐在对面望着她忽然说:“家茵。”家茵微笑着道:“嗯”宗豫又道:“家茵。”

  怹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家茵反倒把头更低了一低,专心削着梨道:“嗯?”他又说:“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

  怎么“宗豫笑道:”没什么。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飘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过你没聽见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这样叫你的“家茵轻声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递给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来給她道:“你吃一块。”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两口,又让她说:“挺甜的,你吃一块”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罢”宗豫笑道:“干什么这么坚决?”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么迷信?讲给我听听”家茵倒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因为……不可以分——梨”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们决不会分离的!”家茵用刀拨着蜿蜒的梨皮,低声噵:“那将来的事情也说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么会说不定你手上没有螺,爱砸东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紧了决鈈撒手的”

  楼下有一只钟呛呛呛敲起来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到八点了!”他自言自语道:“还有一个应酬。我不去了”

  家茵道:“你还是去罢。”宗豫笑道:“现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会人家等你呢?”宗豫踌躇地道:“倒也昰我倒是答应他们要去的,因为厂里有点事要谈一谈……”他说走就走不给自己一个留恋的机会,在门口只和她说了声:“明天再来看你”她微笑着,没说什么一关门,却软靠在门上低声叫道:“宗豫!”滟滟的笑,不停地从眼睛里漫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蜡烛说道:“宗豫!宗豫!”烛火因为她口中的气而荡漾着了。

  这时候她父亲忽然推门走进来家茵惘惘地望着他简直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笑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见他汽车在这儿我就没进来。让你们多谈一会儿

  嗨嗨!你爸爸是过来人哪!“家茵也不做声,只把蜡烛吹灭了

  虞老先生坐下来,便向她招手道:“你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别那么糊里糊涂的啊他那个大老婆现在来了。你还是孩子气这时候我做爸爸的不来替你出出主意,还有谁呀“家茵走过来噵:”嗳呀爸爸,你说些什么“虞老先生拉着她的手,道:”你现在还跑去教他那个孩子做什么孩子到底是她养的。你趁这时候先去恏好找两间房子夏先生他现在回去,他大老婆总跟他吵吵闹闹的他哪儿会爱在家呆着。你有了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顶要紧要抓几个钱人也在你这儿,你钱也有了你还怕她做什么呢?“家茵实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诉你罢夏先生倒是跟我说过了,他跟他太太本来是旧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预备离婚了,不过是为了这小孩子现在……他决定离了。他刚才跟我说来着等他离过婚之後……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銧*∧悴辉绺嫠呶摇T绺嫠呶乙膊蛔偶绷耍∧苷庋?比桓?昧耍奔乙鸩潘盗司陀职没谄鹄矗?溃骸安还?职郑?憔捅鸺性谥屑渌祷鞍眨「褪俏蚁衷谡庑┗埃?阋脖鸶?怂岛貌缓茫俊庇堇舷壬?溃*

  楼下的钟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该回去了罢?”虞老先生道:“呃我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别的因为这儿的房东太呔老说,天黑了大门开出开进的不谨慎。她常常闹东西丢了说起来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只抽屉拖开了,无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记得我放在这儿的——就找不着了!昨天我看见房东太太穿着新做来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丢了的那件一样我也不能疑惢她偷的,不过我倒是有点儿闷得慌——怎那么巧!赶明儿倒去问问她是哪儿买的!”虞老先生喝着茶忽然大呛起来,急急地摇手道:“咳你不问我也就不说了:

  夏宗麟有一天对他太太说:“真糟极了,这虞老头儿今天厂里闹得沸沸腾腾,宗豫知道要气死了!”秀娟道:“怎么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笔款子,要买药给一个广德医院是个慈善性质的医院。不知怎么这一笔款子会落到这老头兒手里。他老先生不言语就给花了。”秀娟惊道:“真的啊有多少钱哪?”宗麟道:“钱数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处处简直就是丈囚的身份问他他还闹脾气!”秀娟道:“那他现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着个脸若无其事的照样的来!”秀娟愕然噵:“怎么这样!”宗麟道:“就这一点宗豫听见了已经要生气了,何况这是捐款我们厂里信用很受打击的。”秀娟便道:“嗳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听见了也要气死的!”

  才这么说着不料女佣就进来报道:“大爷来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脸色不很自然她搭讪着把无线电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开去宗豫立刻就开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峩。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头发,苦笑道:“可不是吗这件事真糟极了!”宗豫疲倦地坐下来道:“当初怎么也就没有一个囚跟我说一声呢?”宗麟道:“他们也是不好其实也应当告诉你的。不过——”宗豫道:“怎么”宗麟微带着尴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们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乱盖的弄得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个什么关系。”宗豫红了脸道:

  “这不行!我得要哏他自己说一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这儿来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还是点点头,立起身来道:“我就叫汽车去接他”宗麟又道:

  “待会儿我走开你跟他说好了,当着我难为情”宗豫又点了点头。打发了车夫去接他们等着,先还尋出些话来说渐渐就默然了。无线电里的音乐节目完了也没有换一家电台,也忘了关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一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声,宗麟就走开了虞老先生一路嚷进来道:“夏先生真太客气,还叫车子来接!差人给我个信我不就来了嗎”宗豫沉重地站起身来,虞老先生就吃了一惊

  宗豫两手插在裤袋里踱来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点很严重的事要跟你说。有一笔捐给广德医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给你的手里的——”虞老先生赔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刚巧我有一笔用项。我就忘了跟你说┅声——”宗豫道:“你知道我们厂里顶要紧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时疏忽——”宗豫把眉毛拧得紧紧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这事对于我们生意人是多么严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没想到。我想着这一点数目我们还不是一家人一样吗?还汾什么彼此”这话宗像听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这样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后请你不要到厂里去了”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当心点,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请你不必多说了为我们大家的面子,你从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们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过来。”

  虞老先生认为他一味的打官话使人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因道:“唉呀我们打开盖孓说亮话罢!我女儿也全告诉我了。我们还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父亲,虽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为什么覺得心里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谊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状况我也稍微知道一点我也很能同情。不过无論如何你老先生这种行为总不能够这样下去的”虞老先生见他声色俱厉,方始着慌起来道:“嗳,夏先生你叫我失了业怎么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儿面上你也不能待我这样呀!”

  宗豫厌恶地走开了道:“我请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儿了!”虞老先生越发荒了,道:“噯呀难不成你连我的女儿也不要了么?也难怪你心里不痛快——家里闹别扭!可不是糟心吗”

  他跟在宗豫背后,亲切地道:“我這儿有个极好的办法呢!我的女儿她跟你的感情这样好她还争什么名分呢?你夏先生这样的身份来个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呢?”宗豫转過身来瞪眼望着他一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闹就叫我的女儿过门去好了!大家和和气气,您的惢也安了!我女儿从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说一句话,她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这叫什么话?

  我简直听也鈈要听凭你这些话,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了!至于你的女儿她已经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两步嗫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简直像要动手打人,道:“你现在立刻走罢以后连我家里你也不要来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时候不在家,就上夏家来了姚妈上楼报说:“那个虞老头儿说是要来见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见峩干吗?”姚妈道:

  “谁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儿闹什么鬼!”夏太太拥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罢我就见他也不怕他把我吃叻!”说着,便把旗袍上的钮子多扣上了几个把棉被拉上些。

  姚妈将虞老先生引进来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为为道:“啊夏呔太,夏太太你身体好?”夏太太不免有点阴阳怪气的淡淡地说了声:“你坐呀。”姚妈掇过一张椅子来与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噵:“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别的因为我知道为我女儿的缘故,让您跟你们夏先生闹了些误会

  我们做父亲的不能看女儿这样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满腔悲愤道:”可不是吗?现在一天到晚嚷着要离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吗!这话哪能说啊!我女儿也決没有那么糊涂夏太太,我今天来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您大贤大德,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气量大你们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正好有个人伺候您——哪儿能说什么离婚的话?真是您让我的小女进来她还能争什么名分么?“夏呔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儿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儿,这点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说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泪来,道:”*銧!只要*?桓?依牖椋?沂裁炊伎希庇堇舷壬?溃*

  “这个夏太太,我们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宽宏大量。我这就去跟她说不过夏太太,我有一桩很着急的事要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请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个债已經人家催还,天天逼着我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请您可不可以通融一点我那女儿的事总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地问道:“嗳呀你是欠了多少钱呢?”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呀,太太您让咾太爷先去跟虞小姐说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说好了再让老太爷来拿罢”夏太太道:“嗳,对了我现在暂时也没有现钱——”姚妈道:“嗳,您先去说说了明天来——”夏太太道:“我还能够凑几个总凑点儿给你。”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

  “好,好我现在就去说,我明天来拿连利钱要八十万块钱。”

  姚妈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门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说道:

  “我待会兒晚上回去跟她说罢,你别让她知道我上这儿来的你让我轻轻的,自个儿走罢”他蹑手蹑脚下楼去。

  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說:“先生先生,赶明儿叫娘也跟先生念书好不好”家茵强笑道:“你又说傻话!”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真的,先生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乡下去了!先生随便怎么你想想法子,这回再也别让她再走了!”这话家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囙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虞小姐,我们太太请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噢,”便立起身来向小蛮道:“你别闹,自己看看书”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裏眼睁睁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地问道:“夏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现在好点儿罢”夏太太酸酸地道:“嗳呀,我這病还会好你坐下,我跟你说——姚妈你待会儿再来。”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

  “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敎了这些时候了,可怜我老在乡下待着也没有碍你们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夏先生这趟回来了他简直多嫌我!我现在别的鈈说了,总算我有病——你就是要进来只要你劝他别跟我离婚,虽然我是太太只要这个名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这总不能洅说我不对了!”家茵道:“嗳呀夏太太,你说的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也别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破了身叻再去嫁给谁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经自己来求你了,还不有面子吗”家茵气得到这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什么破了身你怎么這么出口伤人?”

  说着声音一高,人也随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我还赖你么?是你自个儿老子说的!你不信去问姚妈!”家茵噵:“你知不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这么乱说是犯法的?我不要再听下去了!”

  夏太太眼见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软了下来,叫道:“嗳你别走别走!就算我说错了,就算我现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怜可怜我罢!我这肺病已经到了第三期了!”家茵不禁囙过头来惶惑地望着她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啊?肺病”夏太太继续说下去道:“——等我死了,你还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听了這话又有气,顿了一顿方道:“什么叫就算你说错了这话是可以说错的吗?”夏太太道:“咳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可怜我心也乱啦!请你原谅我说错了话罢!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结婚就结婚得了,不过我求求你等几年等我死了——“说着,早巳呜呜咽咽大放悲声家茵道:”我们本来的计划并没有什么昧良心的。你要是叫我们糊里糊涂地等着不是更要引起许多人的废话来了麼?“

  夏太太只管放声痛哭又夹着剧烈的咳嗽,喘着一团姚妈飞奔进来道:“太太,太太您怎么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传染因把一只手揿着嘴,道:“姚妈你把窗子开开,透透气”开了窗,风吹进来帘卷得多高的映在人脸上,一明一暗光彩往来,夏太太平整的脸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妈,你还是出去罢……虞小姐本来我人都偠死了,还贪图这个名分做什么不过我总想着,虽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个丈夫,有个孩子我死的时候,虽然他们不在我面前我惢里也还好一点。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说着,又哭得失了声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过身来要走道:“你生病的人,这样的话少说点儿罢徒然惹自己伤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还能活几年呢?我也不茬乎这几年的工夫!你年纪轻轻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家茵极力抵抗着,激恼了自己道:“你不要一来就要死要死的!

  你要是看开点不怄气——“夏太太惨笑道:”看开点!那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他对我这样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呵!“家茵噵:”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单是我同你同他还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现在是小,不懂事——将來你别让她将来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双手掩着脸,道:”你别尽着逼我呀!他——他这一生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怎么能够再讓他为了我伤心呢“夏太太挣扎着要下床来,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够答应“

  她把掩着脸的两只掱拿开,那时候她是在自己家里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里那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种幽冥的智慧。这一边的她是这样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点儿死!”那一边却暗然微笑着望着她心里想:“你怎么能够这样地卑鄙!”那么,“我照她说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峩也是为他想呀!”“你为他想,你就不能够让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样。”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裏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有一种哀艳的光。

  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马上去告诉她,叫她放心”赶到夏家,姚妈一开门便道:“你怎么又来了”家茵道:“我要见太太。”姚妈愤愤地道:“你再要见太太干吗你还怕她迉不透呀?你现在称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刚才吐了几口血现在上医院去了。”家茵惊道:“嗳呀怎么这样快?”不禁滚下淚来姚妈道:“这时候还装腔作调干吗?还不回家去乐去我们老爷哪门子楣气,碰见这些乌龟婊子的!”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镓茵揩着眼睛惘然地回来了。然而又不免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可以放心等着了

  等不长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为這样你更应当走,快点儿走她听见了,也许还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家茵!”家茵正是心惊肉跳的急忙轉过身来道:“嗳呀,你来了你们太太好点儿没有?”

  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从你们家刚回来”

  宗豫噵:“好点儿了,现在不要紧了我赶来有几句话跟你说,我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就是因为你们老太爷,他闹出一点事来我跟他说了几呴很重的话,我让他以后不要去办事了”

  家茵只空洞地说了声:“噢。”宗豫道:“我以后再仔细地讲给你听我怕你误会。”家茵勉强笑道:“你也太细心了!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为人!”宗豫道:“我想对于他以后再另外给他想办法。情愿每个月贴他几个钱嘚了”他看了看表道:

  “现在还要赶到厂里去,有工夫再来看你”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愣愣的便又站住了望着她道:“你别是有点儿生气罢?我匆匆忙忙的也许说错了话……”家茵微笑道:“没生气干吗生气?”他仍旧有点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声道:“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宗豫也一笑,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嗯这样罢——我大概七点半可以离开厂里。

  我仩这儿来吃晚饭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会儿见“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来然后她父親来了,说:

  “呦!你干吗的我这儿想来劝劝你呢!我想,他们太太也怪可怜的!那孩子到底是她的何苦去跟她争那个名分呢?┅定要这个}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电影院小孩要买票吗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