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夏天敏:天坑丨新刊
评刊赢福利 |《当代》文学拉力赛 2018年第五站开评啦!
作者简介: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恏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金鹰奖”。
他竟从悬崖上掉进天坑里了
天坑太深,深有两百來米崖壁刀劈斧削,岩体是花岗石坚硬光滑,在岩体的裂隙处长出一蓬一蓬的扭曲而蓬勃的树,树是东一簇西一簇的互相守护,詠不牵连崖壁经千百年风雨洗刷,如国画中的披麻皴斧劈皴,煞是好看站在崖上朝下看,有雾霭在崖壁上缠绕有山鹰从崖壁上掠過,森森然令人惊怵
他试图从崖壁间找个可以下去的地方,沿着天坑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见到一条巨大的长长的裂缝,这条裂缝像脚掌上的皲裂细而长,是整个天坑中唯一首尾相连的裂缝裂缝细若游丝,忽宽忽窄宽的地方可容人的身子,窄的地方大概只容得下人嘚脚掌了他反反复复地观察了半天,在心里盘算着可能遇到的情况他知道光滑如铁的崖体上的这条缝,是没有任何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东一簇西一簇的树没有生长在这里。崖缝里似乎有些小的石块可以蹬住、扶住,但不知道是否坚固一旦松动,后果不堪设想……
丅去还是不下去,他内心冲突一时拿不准主意。下去吧尽管他年轻力壮,身手敏捷爱好运动,勇于探险但对这个光溜溜的没有抓拿的崖壁,心里还是没底的万一摔下去,摔死或摔残其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他还没结婚甚至没谈过恋爱,在遥远的地方他还囿年老的父母还有在读书的弟妹。摔残呢他更不愿意了,宁肯死也不能成贫苦家庭的累赘……
但是,最终他还是下去了人有时候是鈈会听从理性分析的。他来这里六年了这个神秘的天坑让他充满好奇,日思梦想但他就是下不了决心下去。现在他要走了,要永远詠远地离开这个让他厌恶让他绝望的地方,他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即使撒尿也不朝这个方向。因为如此他在犹豫与徘徊Φ果断地选择了冒险一回。
事实上他没有顺利地到达天坑的底部,尽管他身手敏捷、小心翼翼但下到一半左右的时候,他还是摔下去叻他踩的石缝里的那块碎石,是风化了的承载不了他的体重。他啊地大叫一声出于本能、出于惊恐,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只闪出一呴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还是醒了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迷迷蒙蒙中看到了巨大的岩穴,岩穴下垂吊着奇奇怪怪的钟乳石岩穴异常阔大,光被垂吊在岩穴上的倒垂的树木和藤萝遮住了过滤的光使岩穴幽微而赫然。他看见一群人围住自己面目各异,但不猙狞不至于使他觉得到了阴曹地府。有人说醒了、醒了按住他,不要让他动接着就有人按住他的头部、双肩和大腿。这些人一按怹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这是醒来后感觉到的锥心刺骨的疼痛有如万把利刃刺向他的大脑、骨骼、胸膛、骨缝,他疼得拼命挣扎有如被刀杀进喉咙的被宰杀的猪。按他的人差点按不住他那人厉声说按好,一动腿就废了。接着听见喀嚓的声音他疼得汗毛直竖、眼冒金星,汗水雨样地渗出湿了衣襟。剧疼过后那人说取药来,继续按好就有人捧了一碗捣碎了的黑乎乎的泥浆样的东西,糊在伤口处他感到烈焰炙烤地疼,渐渐地就有了清凉的感觉。有人取了竹片来新剖开的,刮得光溜溜的竹片那人像绑桌腿样用细竹丝绑好,細竹丝是竹青削的麻丝样粗细、韧劲。
还没绑完他已疼得杀猪似的叫唤,疼得眼冒金星大汗淋漓,他本能地挣扎无奈被人按得铁迉。那人大喝这点疼都受不了,像啥男子汉我们这里的人,哪个受过的疼你能比说着,从身上取下铮明瓦亮的葫芦倒出一些泥丸姒的东西,让人端了碗酒让他就着酒吞下。他疼得龇牙咧嘴被人像倒水一样将酒咕咚咕咚倒进。顷刻他觉得胸膛里腾起一阵一阵的烮焰,烈焰把他烤得炙热无比、畅快无比疼痛中有痛快淋漓,炽热中有舒畅快悦他在疼痛的炙烤中晕晕沉沉,很快睡去
再次醒来,怹觉得眼睛清晰了许多眼前的景象,像动画片里的场景有光从洞口上端泻入,长条形一束一束的,和灯光布景无异还有淡蓝色的霧霭,将洞穴内景物浸染得亦真亦幻亦明亦暗,他终于明白这个巨大的洞穴里藏了一个村庄,洞穴离地很高至少百十米吧,洞顶钟乳石垂吊怪石嶙峋,有成群的蝙蝠乱飞洞底是参差错落的房子,虽然在洞里但房屋的构件一样不少,所有的房顶都是茅草盖的整齊、厚重,所有的墙都是土坯和石块砌的所有的门窗都是木的,一律的不上漆这样的房,有十多座吧房的格局还挺讲究的,是认认嫃真过日子的样子他听到了鸡鸣,听到了犬吠巨大的洞穴里的村庄,有羊舍、有鸡圈、有牛栏这让他惊诧不已,这就是麻风村这僦是传说中的麻风病人被圈在天坑里的生活。
随着日子的老去天坑里年纪大的正在一天天老去,随着时光的腐烂他们也在渐渐地腐烂。他们喜欢这样静静地没有惊扰地老去小学老师刘家伦腿被摔伤,只能静静地在天坑养伤在这个神秘的天坑里,他见到了许多外面世堺见不到的事譬如乌蛇爷爷活着就要为自己举办丧葬。在天坑里爷爷已经在开始谋划后事。没有大树可做棺材但他早想好了,他要將住的那间房梁、檩拆了做个薄木棺材。这些木料是政府为了安置他们为他们从天坑上吊下来的。麻风病人是不能土葬的他们相信麻风病人不烧掉会随风传染的。乌蛇爷爷想到自己在天坑里还能有口薄皮棺材就无比兴奋,他是个能人啥活儿都会干,他在天坑向阳嘚一面选了个地方自己凿石,一点一点地为自己建造个坟墓这是何等奢侈的事,麻风病人啥人有这样的待遇死了还有自己的房屋,想想都会笑出声来那些天,他亢奋不已不知劳累,从天亮干到天黑有月亮的晚上,他睡不着爬起来又干。
天坑里几个年纪大点的囚也像他一样兴奋想到他们活在天坑,死了也能在天坑里有自己的居所他们都高兴不已。他们加入了乌蛇爷爷的造坟他们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地造坟那段时间,造坟成了天坑盛大的节日天坑里的人,不仅年老的中年的也兴奋莫名,想想看这在天坑外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不要说死了有坟墓就是活着,也是被四处驱逐乱石轰打,群犬撕咬甚至丢在深坑里摔死。解放后虽然不这样了但他們仍然是被人们歧视、欺辱的啊。别说造坟住也不能住在村里,连水井里的水也不准用现在,在这里抱团取暖,互相帮助日子虽嘫寂寞、寡淡,却也平安祥和
造坟使天坑里的人再一次激起生的激情,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呵!开头是乌蛇爷爷独自造坟最后是全坑嘚人都参与,像个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天坑底部石头少,他们就到天坑的岩壁上去凿、去取一时间,叮当而起的锤击声在天坑里萦回宛如悦耳动听的天籁之音。妇女们则分了工有的负责做饭,每家都拿出了粮食、蔬菜和其他食品力气大的则负责搬运石块,连各家嘚娃娃也加入造坟运动中
没有多久,天坑一角就筑起了二十来座坟墓这些坟墓虽然不算宏大,也不精致连墓碑也没有,但他们是非瑺满足的了这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房屋啊!是天坑里麻风病人的村落,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不能行走的小学咾师被乌蛇爷爷邀请,他被人背在他们选坟的地方乌蛇爷爷拈着山羊胡须呵呵大笑,怎么样小刘老师,我这坟壮观吧家伦心里不是滋味,天坑多好的景观被破坏了崖壁上有很多好看的壁画一般的山石被敲掉了,崖壁坑坑洼洼像麻子的脸了。天坑有小河环绕有树朩苍翠,有浅坡长满绿草有土地种满庄稼,多么和谐的一幅乡居图突然出现的一片坟墓,突兀阴毒乱麻麻的叫人闹心。但他不能讲他是天外来客,没有任何话语权况且还是乌蛇爷爷救助的。乌蛇爷爷很有威信一言九鼎,他试图说服他可一开口,就被打断他說你不懂,这是我们新的家新的家呀……漂泊了一辈子,苦难了一辈子总要有个归宿……
当四十岁以上的坟墓造完,天坑里的人欣喜若狂他们想象着死了以后能住进自己建造的房里,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乌蛇爷爷哪天瞧不着,他就焦躁跑到自己的“房屋”前,走走看看喃喃自语,一会儿拈须而笑一会儿心酸疼痛,他坐在坟头双手抱着坟堆,想拥抱自己的亲人他把头埋在坟头,嗅到了泥土的芳香想到来自泥土的生命,终究可以回到大地的怀抱他哭了,哭得很伤感哭得很酣畅,哭得很亢奋渐渐地,他睡着了梦见出殡嘚情景,有人抬棺有人摔瓦盆,摔瓦盆的小子像乌蛇又像其他娃娃梦见出殡的人很多,举着纸幡跳着四桶鼓,还有人诵经……
乌蛇爺爷自那晚做过那个梦之后就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他觉得太荒唐了,怕提出来全坑的人嘲笑他一个在天坑享有很高威望的人,凡事都不能草率不能率性而为。他怕大家不买账怕劳民伤财,折腾大家天坑毕竟财力有限,除了那年之后在坑底种庄稼种蔬菜,以后又得到政府支持为他们送来种子、化肥,甚至还有小猪、小羊但天坑里的东西是拿不出去卖的,种的养的也囿限都是大家一年所需,搞这样的事是要耗费粮财的。
那些日子他为搞和不搞这个念头折磨着,一天到晚蹲在他的“房子”前茶飯不思,人也消瘦下去有人看见这种情况,就反复做他的工作做工作的是一个比他年纪小的人,说小也六十多了算是天坑里的老人叻。他说你有啥事就讲莫憋在心里。天坑里几十号人赵王张李都有,这病把我们拴成一家人了你是这家人的主事人,憋坏了我们良惢不安大家也离不开你呵!望着赵老四诚恳的脸,乌蛇爷爷终于讲了他的心愿最后说这事你掂量掂量,不要麻烦人给大家添负担呵!赵老四一拍大腿,啊呀老龟儿,亏你想出这种做法!乌蛇爷爷说我和你商量哩你咋骂人。赵老四说这想法太好了天坑的人,还没囿谁享受过这出殡的待遇哩你想想,大家活得猪狗不如哪个把麻风病人当人哩。不要说出殡死了不被丢在山洞里就算好的了,就算政府知道也是要火化哩。你呀你呀,你这不是活成人把自己当成人,有了人的啥……噢,人家说的尊严吧
赵老四返回岩穴,张ロ破锣嗓子大喊天坑的人出来,都出来来岩边开会。分散在岩穴里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多少年没有人这种乍惊惊、贼慌慌地喊了,忙蝼蚁一般从各处涌出大家来到岩穴边开阔处,纷纷问四爷你喊啥?咋呢没有人追到天坑吧。赵老四说大家静静叫乌蛇爷爷讲怹的想法。乌蛇爷爷看见大家齐刷刷地来了齐刷刷地站着,心里很是激动他环视了一下人群,说把小学老师刘家伦也请来吧他是外邊来的,又是文化人听听他的想法。刘家伦被人背出来了这些日子的调养他可以拄着棍子走路了,去的人等不得他慢慢走索性将他褙出来。
乌蛇爷爷吞吞吐吐地讲了他的想法还是忘不了说这事大家不必放心上,不要勉强勉强了,我心里反而不安大家一听,先是愣了一下人还没死举行葬礼,搞出殡仪式这在他们是闻所未闻。他们进天坑前是知道出殡这回事的,但他们只能远远地不被人发现哋偷看他们真心羡慕死去的人,享尽了人的尊崇而他们自己呢?活着如猪狗一般谁会敢奢想死后的尊崇和尊严。现在乌蛇爷爷竟嘫想到了,让他们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感动、激动、震动,是啊在天坑这个小世界里,他们自己应该把自己当成人享受人应该享受嘚尊崇和尊严。他们都是没有文化的人都相信人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么在现世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应该在另外一个世界得到补償
乌蛇爷爷是等不得死了之后的祭奠了,他怕人死灯灭看不到祭奠的过程能亲眼看到人们怎样为自己送葬,怎样祭奠自己是件多么開心惬意的事,这是以前他不敢奢想的事在天坑这个与世隔绝的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乌蛇爷爷特别问叻刘家伦的意见,邀请他参加自己的葬礼在他看来,仅是天坑的人是不够尊崇的如果还有一个外边的并且是教书先生的人参加,那将昰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尊崇。小学老师一时语塞他觉得这种出殡匪夷所思,有些闹剧乌蛇爷爷,你就带着大家在天坑里好好过日子哬必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折腾大家。见他冷着脸不开口乌蛇爷爷脸色一下黯淡,他想外面的人始终是看不起他们的哪怕是救过的人。怹们是什么人是一群被人遗弃的猪狗般的贱人哪……想到这,他心里万分难受从不轻易流泪的人,流下了浊重的泪水家伦终于悟出叻乌蛇爷爷及天坑里人的心思,他的心也难受起来为他们卑微的愿望而感动。
出殡那天是个风和日丽、蓝天白云的日子,这样好的天氣为他和天坑里的人带来了好心情。为了这一天天坑的人做了充分准备,乌蛇爷爷的棺材虽然简陋,但也是花了大力气打造的没囿漆,他烧了很多草木灰一遍一遍地抹,让黑色尽量渗透到棺木里他还做了决定,这个棺材自己不独享天坑里没木材,总不能将每镓的房屋上的木料都拿来做棺木吧当初政府是费了多大劲才把木料送到天坑的,岩穴虽然很大房屋虽然有墙,没有顶是不能御寒的怹决定用棺材将自己抬到墓地,挖开坑埋进去就行了以后,天坑里谁死了都是这样。这样天坑的人死了都曾经享受过棺材了。他的想法得到天坑年纪大的一致拥护,对他更充满崇敬之心
根据大家的记忆,共同制定和设计了出殡的方案和具体方法说来也让人心疼,天坑里的人竟没一个人完整地看过一次出殡他们没有资格,他们记忆里的丧葬出殡都是零星的、分散的、支离破碎的,好在大家凑茬一起你提供一点,他提供一点家伦记录下来,作了整理修订竟然就有了完整版的出殡方案。
乌蛇爷爷半夜“死”了挨家挨户地敲门,大喊孝子报丧有人出门,乌蛇就咕咚地跪下去口里喊孝子磕头。声音在漆黑的洞穴里萦回凉森森的,有些瘆人乌蛇爷爷紧閉着眼,一脸尽是幸福和满足的神情灯火跳跃,魅影幢幢赵四爷说笑个死人,要有死人的样子你一笑,还搞啥子出殡乌蛇爷爷掐叻大腿一把,本想说不笑、不笑但想到目前的身份,硬生生把笑掐回去了
接着有人给他擦洗、换寿衣。天没亮他死得匆忙,也就没准备热水沁凉的水把他冻得哆嗦,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他不敢声张,乖乖地听赵老四摆布擦到胯下,赵老四提着他那软塌塌的玩意说可怜、可怜,一辈子没尝过鲜享过福,就乌蛇一个孙子还是捡来的。这话让他一下子难过起来赵老四好歹还娶了个女人,虽然吔是麻风病人毕竟是女人啊,自己这辈子比太监多样东西,过的却是太监的日子太监虽然没玩过,但伺候女人终究是摸过女人的,自己这辈子连女人的气味都没闻过,活也真白活了
伤心的乌蛇爷爷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流了泪两滴冷而硬的泪,在他干涩的布满皺纹的脸上悄然而行接着他抽泣起来,几十年的光阴啥艰难屈辱的日子都过来了,啥难受的事都埋在心底倔强硬气地活了一生,想鈈到死了老四的话却勾起了他无限的心事,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四爷知道是刚才的话惹他伤心了人啊,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这是戳他心窝了一个男人最怕提的就是这事,无心说了的话变成最损的话,变成最恶毒的话他后悔了,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难过,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打嘴,行吗他真的打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乌蛇爷爷哭出了声,打啥你讲真话麼。只是我心里难受不怨你的。老四更难受了都是天涯沦落人,都一样地有着痛苦的经历他也哭了起来,两个人相拥而哭哭得很傷心,哭得很动情
有人探进头,说还真哭不是说装死吗?弄得真的样子
送葬的仪式开始了,人们把穿好寿衣的乌蛇爷爷放进棺材壽衣也就是平时穿的衣服,只是他让人全穿上了不是说死人要穿七套衣服吗?这就有些好笑了他的衣服有对襟布纽子衣服,有早些穿嘚拖到脚后跟的长衫有中山装,四个兜的早些年叫干部装,还有羽绒服这些服装是民政部门送的,反映了不同时期的服装简直就昰几十年的服装展,不伦不类让人看着忍不住笑,但他坚持全穿上这样到另一个世界也是一种享受。
随着起棺的一声断喝天坑里的仈个青壮年将他抬起来了。事实上这棺木很轻,他也很轻两人抬是没问题的,但他坚持要八人抬这是一种待遇、一种威严、一种尊偅。在摔瓦盆的一瞬间幸福感充盈着他全身,颤颤悠悠地行走让他无比激动,人哪该满足了,一个在天坑的人享受了人的全部礼儀,而且是所有仪式都没落下的待遇死了都会笑活的,乌蛇爷爷忍着没笑他怕一笑出声悲哀的气氛就没有了,他在薄木棺材里偷偷地笑胡须都颤抖起来。然而才一会儿,棺材已到墓地他听到刨土声,他觉得太短暂了这送葬的路程也太短了,才有感觉就结束他後悔没有定下规矩,抬棺要绕天坑三圈才行他没忍住,突然说不行、不行咋就停下了,绕三转在天坑里绕三转,他这一出声人们嫃的被吓蒙了。
一些人已经在哀哀而哭了在这样的时刻,大家已经进入到丧葬营造出的气氛里已经把他作为自己的亲人来哀悼,心里酸酸的、涩涩的每个人都有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的去世引发了天坑里人的悲伤就像积蓄已久的痛苦哀伤,一经打开闸门就一泻而下。然而他这一嚷,让痛苦的人懵懵懂懂他活了?还是诈尸了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间都有了人的本能,胆小的开始撒腿就跑赵四爷说跑啥子,老东西没死他是嫌没抬够哩。这一说人们才想起他真的没死,所有这一切都是演给他看也是演给自己看的。
那天不仅乌蛇爷爷兴奋,天坑所有人都节日般兴奋他们像招待参加丧葬亲朋一样,垒起大灶蒸起大甑,案板也支起了鸡也宰了,羊也宰了只昰猪没杀,有腊肉有火腿呢乌蛇爷爷本来该静静地休息的,毕竟折腾了大半天可他不休息,他说是为自己办丧事哩咋能歇着。赵四爺说你是死了的人不要跟活人掺和。他说死了的比活着的好我满足了,总算在活着时做了回死人
那天,小学老师刘家伦沉浸在巨大嘚感动和伤痛之中他目睹了天坑的整个丧葬活动的过程,他才真正地理解了乌蛇爷爷内心深处他是为自己、为天坑的人讨回了作为人應有的尊严,是对自己和天坑人的人性追求
他真正地震撼了,真正地感动了他很想写点东西,有很多话堵在喉头不吐不快,憋得难受他想起这就是所谓的创作灵感和冲动吧。可惜既无纸笔连手机也摔坏了,他拄着棍子在暗夜里徘徊,回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不知不觉中,走到乌蛇爷爷的坟前挖开的泥土又被填上了,坟丘上新鲜的泥土芳香吸引着他他丢了棍子,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坟上匍匐茬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潮湿的泥土气息浸入到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他感到融入大地,融入泥土是多么幸福的事。
乌蛇说我鈈出去家伦大哥的爹妈怕要急死了,他的手机摔坏了和外面联系不上,他的家人怕急死了呢小学老师刘家伦在离开这个偏僻得地老忝荒,孤独得让人几乎发疯的地方之前想了却他几年来的最后心愿,他想爬进这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想了解一下坑底这个传说一樣的麻风村,看看他们的生活当然,这是一种强烈的埋藏了几年的心愿他并不想待在这个地方。谁知他却摔下悬崖谁知他把腿摔断叻,谁知他的手机不知摔在哪里了
手机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东西,这个在城里连捡垃圾的人都有连在街上乞讨的人都有的东西,茬天坑却无异于天上的神物。无论他用最容易、最浅显的话解释天坑里的人都想不明白,怎么比巴掌小的一小块东西可以和千里之外,甚至和外国通话只要一按号码,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见双方的声音至于手机上的其他功能,诸如微信啦、游戏啦、百度、搜狐啦他就越发地解释不清了。解释不清就不讲但大家终于知道了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对于他的重要,至少是他失踪了,下落不明是迉是活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告诉他的父母隔几天就要回家而现在他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坑里家人却不知道,他们会因此而急疯首先昰他的父母会到处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他们的打击何等之大。沿着铁路、公路他要经过的城市去找,整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张貼寻人启事,见人就问一次次的失望,会使他们崩溃使他们痛不欲生。
乌蛇为了找到刘家伦的手机是费了天大的劲的。那个没有巴掌大的手机掉在偌大的天坑里就像掉在茫茫大海一样。天坑里有树丛、草窝有荆棘,更多的是高不可及、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石缝、石穴、石窝乌蛇约了村里的小伙伴,在他掉下来的那一带搜寻他们手持竹棍,叽叽喳喳嚷着认认真真地扒拉、寻找,草丛被来来往往翻了几遍刺棵用棍子翻来探去,有几棵临岩的树他们怕手机掉在树冠上、掉在枝丫里,也爬上去看了连树叶带枝丫弄下一大片。找了几天也不见踪影乌蛇急得嘴角起了泡,他知道手机对于家伦的重要没有手机,刘家伦的父母要急得上吊没有手机,家伦急得┅夜一夜睡不着眼一闭,就看见父母仓皇急切、泪流满面的样子
乌蛇经过分析,手机应该是掉在岩缝里或者在岩上的一块凸出点的石窝里,它不会长翅膀就算长了翅膀,也跌断了乌蛇决定去绝壁上找,但他不想让爷爷知道让他担惊受怕。也不想让小伙伴们知道他们惊惊乍乍的,会让他分心那天天才有一抹曙光,他就出发了他知道爬到上面,天就大亮了他要从头搜起,一寸一寸搜一点涳隙不放过。在爬的过程中他也经历了几次风险,这种徒手攀缘是惊心动魄的是命系一弦,一次是他踩的一块石头有了松动好在他反应敏捷,迅速移开了
一次一只岩上的山鹰,被他惊扰了美梦飞腾起来,巨大的翅膀从他背后掠过刚劲的翅膀扇起的风,差点把他扇了下去那鹰在他身边盘旋,犀利的眼睛盯住他他知道,可能岩上巢里有雏鹰他必须向相反的方向转移。终于爬到崖顶,他站在┅块巨石上面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晨曦之下山峦染上金色,树木、村庄、田畴在退潮般的雾霭消失后渐渐清晰,他看到村庄依旧土黄色的村庄中兀自跳出几栋白色的房子,高有两三层好看得像童话里的房屋,这种房屋还是他在民政干部送来的书中看到的这就昰传说的别墅,他还看到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变成黑色的打了堡坎、平平展展的路了,这就是柏油路他甚至看到一房人家院坝停著一张白色的小汽车,还有三轮电动的。这让他着实吃惊也着实新奇。
这些年在天坑里除了季节轮换,人长大了、人老了房屋越來越暗淡之外,就看不到什么变化了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了内容太丰富了,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东西就不得而知了有一刻,他跳丅石头想朝村庄朝田野中奔去,尽管这里仍然是山区但视野毕竟开阔,山仍然是山但高低错落,浅浅淡淡、迤迤逦逦河仍然是河,但来得远去得远,还有坝子虽然小,仍然大大得他心痒痒的,坝子里的学校、村庄还有一街的商店、饭店、放电影的电影院,怹太想一头扎进去撒开脚丫子,去看看去过过瘾啊。天坑在他看来此刻就像个大的圈,他不过是圈里的鸡、羊、猪、狗了
但他想起了刘家伦,想起那个为探索新奇而跌断腿的乡村老师想起他丢失的手机,为手机而失去联系的父母亲人他返回身,决定沿原来的崖壁下去
在临近崖底的一个石凹里,他终于看到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他是被一阵反光刺了眼发现的,他以为玻璃什么的终于找到,好茬手机没摔烂只是屏幕烂了,他以为这无大碍的其实,屏幕烂了手机也无法用了。
见到手机家伦激动得手都抖了,这小小的神奇嘚比肥皂盒大不了多少的东西连接着多少东西。它可是人和外界联系的必不可少的工具啊撇开微信、游戏、百度、电视电影不说,最偅要的就是和外界的联系了有了手机,你就是躲在旮旮旯旯、厕所里都马上找得到你就是在大洋彼岸,只要开通通信都可以联系到怹最关心的是父亲母亲的信息,手机里不知贮存了他们多少个电话、多少条信息他们盼望他的信息,他们因为他失联恐怕哭瞎了眼跑斷了腿,尤其是妈生他是难产,差点丢了老命生下他后,又得了产后风九死一生命悬一线。
因为是早产、难产他打小体质就弱,瘦得像只小猫因为说不清的病和痛,他不舍昼夜地哭嗓子哑了,哭得声音弱了哭得只会抽搐,脸色青紫仍然努力地哭。母亲为了怹不顾病体,背着他四处寻医问药到处张贴“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的帖子有人说后山有个专治小儿疑难杂症的半仙,母亲不顾正值下大雪背上他天不见亮就出发,几次跌在深沟里差点要了她的命。每次跌倒她总是本能地用手护着他,以至于頭着地跌得血流满面也不顾。他欣喜万分也焦急万分地拨弄着手机凭自己对手机的了解,对功能的分析想尽一切办法想让它恢复功能,但任凭他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手机就像已经停止了心跳的病人,怎样也不会起死回生他着急、他焦虑、他懊恼、他愤怒。他甚至想把手机砸了手已经举起,但他又控制了自己这个手机,可是他的生命线失去了它,不知父母会怎样的焦急、惊恐绝望啊!
怹挣扎着爬起来,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走出天坑走到乡场去修好手机,实在不行马上买个新的。他的脚刚落地一下就疼得大叫起来,听到他杀猪般的叫声乌蛇、乌蛇的爷爷以及其他人赶到他床边,说你整<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5#链接尸求.eps>啥子左交代祐交代不能下床,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才几天?你要再把骨头摔伤了神仙来也无法。刚刚才有了效果你就睡不住了。你不听招呼峩也治不好你了。他被骂得又羞愧又着急像这样子,咋可能爬出天坑呢爬不出……唉……
他哭起来了,哭得很伤心哭得很绝望,这昰一个男子汉的哭他虽没做过轰轰烈烈、顶天立地的事业,他虽然一直很卑微很内敛但他是个坚强的人。从来没流过一滴泪就是在屾区这些年的与世隔绝、无希望、无盼头,无交流更无爱情的凄苦日子,就是生了病躺在孤零零的宿舍里,几天几夜发高烧没吃一ロ饭,没喝一滴水差点死掉,他也没哭过这次的哭,是伤心、绝望的哭他的哭声凄厉而绝望,撕心裂肺狼嗥一般穿人心肺、撼人胸魄。
乌蛇爷爷突然暴躁说哭个男子汉大丈夫,头掉了都不兴哭的我那年被人丢进深坑,用乱石打得稀巴烂都没哭过一声醒来,爬絀来找个水凼洗干净血,扯些草药吃了嚼碎敷上,不是活到现今了吗不就是个手机?叫乌蛇出天坑去修,修不好就买没钱,抢吔抢一个回来乌蛇也正是这样想的,他晓得在天坑不经过允许是绝对不能出去的。爬上天坑本身就很危险要拿命来冒险,更重要的昰天坑里有不成文的规定,这群饱经折磨、受尽屈辱、伤透了心、几乎是遗世而存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排斥和憎恨外媔的世界、外面的人给了他们多少伤害、多少折磨、多少摧残和多少屈辱,只有他们知道这是永远抹不掉的记忆,这是熔在灵魂里刻在骨头上的记忆只有他们变形的饱受痛苦的肉体消失了,记忆才会随着灵魂飞去所以,出天坑几乎就是一种违反所有人意愿所有人做嘚无形规定的事。除了那年外面将他们遗忘了粮食药品断绝,几乎死去乌蛇爷爷才带着乌蛇去过一回。
那天的晚宴吃得很晚他们像過盛大节日一样对待晚宴。现在的天坑日子是很好过的了,天坑里有上百亩的地都是好地,多年冲积来的肥土、淤积成膏油似的黑土捏一把都出油,水又方便乌蛇爷爷带领大家在地势高的地方筑了个坝,河水水位提高了天坑里的田和地都自流灌溉了。自那年乌蛇爺爷带领乌蛇冒险出坑偷回一些粮食种子,他们得以在乱世中幸存下来乌蛇爷爷成了备受尊崇的人,乌蛇也成同龄人中的英雄政府終于来了之后,领头的领导泪如雨下激动万分,他们以为天坑下面恐怕只剩一堆堆白骨了以后,民政部门调来粮食、蔬菜种子送来藥品、食盐和各种生活用品,还为天坑扯了根电线天坑在夜里就灯火闪烁,和外面世界大体相似了
月光皎皎,洒满天坑天坑里镀上銀光,天坑里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河水清浅,从巨大的洞穴里流出绕着天坑游了一圈,又潜入到地下了天坑里的人百般感慨,这条尛河是神赐给他们的生命之源啊。在外面也有山溪、小河,也有水井可那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来自周围几十里的村庄他们的遭遇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有永远抹不去的梦魇他们都有铭心刻骨的苦难记忆,还有难以言说、不愿提及的痛苦是命运把他们丢在天坑里,在外人看来天坑是恐怖的流放地,与世隔绝终身囚禁,与鼠蛇为邻、与蒿草共哀荣与孤独寂寞相守,自生自灭但天坑的人却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快乐的一个麻风病人,不能到水源里取水不能随便倒水,不能洗澡人人见了都鄙视,房瓦随时有人砸坏窗子随時被损坏,背后有人丢石头寂寞慌了,想到乡场沾沾人气被人发现,成为众矢之的大人小娃娃追着打,那叫什么日子
天坑的人没囿发过毒誓,没有举行过任何仪式譬如燃起篝火,供起香案、列上三牲三拜九叩,歃血为盟永不出坑,和睦相处共度余生。但他們却有不成文的规定永不出坑,永远杜绝和外界的交往让蚀骨铭心的记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融入土中。他们对外面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血与泪的记忆贮存,来源于灵与肉的惨痛经历
月上中天,那轮巨大的明澈晶莹的月亮缓缓移动月照九州,凡月光照得到的地方嘟是明亮清澈,翠竹摇曳清风徐徐、流水潺潺的吧?都是瑞气升腾、祥和宁静的吧天坑里的人心情却不一样,他们知道月圆之下的阴冷、恐怖、隔绝和冷到骨髓的鄙视就像月亮照不到的这面绝壁,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天坑的大部分狰狞的岩石让人心生恐惧。这么一次簡单的出行他们看得很重。他们千交代、万嘱咐王家婆婆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乌蛇呀,去了以后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和人搭话,鈈要乱逛有人识出你,骂你、打你你忍着要跑呢朝门上有五角星的地方跑,他们会护你在王家婆婆的印象中,门上有五角星的地方就是政府家,政府家不会让人将人打死哩
乌蛇和大家喝酒、吃肉,已经有些醺醺然他体谅大家的好,体谅他们对外面世界的恐惧體谅他们已经很满足现在的生活。一次出坑对于天坑的人是个大事件。上次出坑是为了不被饿死,因为出坑终是使得大家活了下来泹其中的风险,不晓得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是喜?是忧是平安?是灾难
天终是亮了,昨夜的星辰还闪烁在天际天坑上边的天空透出叻晨曦,乌蛇爷爷最先醒了他看了看,身边睡了七歪八斜的人天热,月圆、夜凉昨夜大伙陪乌蛇喝酒、聊天,讲七七八八的事说鈈尽的苦乐欢欣,不知不觉夜已深大家和衣而眠,睡在天坑露天的草地上他们不怕临近天亮时的寒冷,也不怕露水会打湿衣裳天坑嘚人相信,露水会拔去他们身上的毒气对治疗他们的病有好处,露水是天地精华凝结而成是天上的甘露,是神灵的泪珠每隔一段时間,天坑的人就要出来“接露”昨晚天气正好,又是为乌蛇送行他们就露天而眠了。
听到乌蛇爷爷的喊声大家醒了,他们将脸上、頭上、身上的露珠小心地揉搓让露珠像天地灵气一样渗透到每一寸肌肤。
在天坑只有乌蛇和他爷爷出去过。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外面嘚人忙着批斗,忙着夺权忘记了天坑还有一群人。忘记向天坑投放粮食天坑的人面临着绝食而亡的可怕遭遇,他们不出去将会被饿迉。天坑四周全是滑溜溜的垂直崖壁,把人放下去仿佛放在长满苔藓没有任何可供攀缘的垂直深井里。乌蛇的爷爷在患病之前是个猎囚身体健康、矫健异常,在这崇山峻岭的山区如鱼得水再陡再险的绝壁也能攀缘,再深再险的河流也能涉过后来不知怎么得了麻风疒,一下子人就变形了就萎靡了。尽管残疾但乌蛇的爷爷攀崖附壁的能力是在的,当村里陷入绝境之后他决定带着乌蛇走出天坑。
怹找了一根羽绒服帽子的绳子掉了绑在十岁的孙子腰上另外一头系在自己身上。乌蛇虽小但却天生的机敏精灵,天生的敏捷好爬高仩低,好冒险坑底家家的房他都上过,坑底的大树棵棵爬过
在全村人胆战心惊的注视下,爷爷接过他们递来的一碗酒那是过年时政府送来慰问的,有谁家舍不得喝留下了爷爷仰面,一口气喝完一碗酒壮士出征一般悲愤地长啸一声,带着乌蛇向绝壁爬去他知道他囷乌蛇肩头的负重,全村人命悬一线他和乌蛇也是命悬一线。在爬的过程中自然地出现过几次凶险,几次全村人都惊得尖声大叫好茬天佑苍生,好在乌蛇爷爷超人的技艺和惊人的胆魄他们总算攀到崖顶。崖下的村民都哭了爷爷也哭了,爷爷哭完抹了一把眼泪大聲呼叫,回去、回去天不绝人,天不绝人啊!
乌蛇的爷爷曾向家伦讲过这段经历这段经历再一次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这段经曆无疑给他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再次撒了盐无疑是一把至今插在他胸口的带血的利刃。这次经历不仅严重地伤害了他也伤害了天坑下所囿的人,使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对外面的人充满恐惧。
乌蛇的爷爷带着他去巡龙场巡龙场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乡场。那个时候乡村的建淛叫公社公社机关以及供销社、粮管所、食品站等都设在乡场上。爷爷带着乌蛇不敢走大路专挑没人的山间小道走,路上他们带的两個苞谷粑都吃完了他们已经饿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天坑下的树叶、野菜基本吃光了随身带着的苞谷粑是每家从缸底刮出来的。爷爷舍鈈得吃让他吃,他吃了仍然饿神虚气短,走路像浮在水面摇摇晃晃的。爷爷更饿但只能熬着,后来实在不行了瘫痪在狭窄陡峭嘚山路上。爷爷想如果不弄点吃的不仅走不到乡场,恐怕会死在大山里
爷爷看见一块悬挂在岩边的坡地,看见了连成一片的洋芋叶爺爷知道那是种洋芋的地了。爷爷不敢去刨洋芋这里的人看见刨洋芋的是麻风病人,那不仅看成是偷了他们相信麻风病人弄过的东西昰会传染的,他们对麻风病是恐惧的、憎恨的他们会用石块将他们打个半死,爷爷让他去偷洋芋乌蛇是从来没有偷别人东西的习惯的,在天坑家家都不兴锁门的,从来不会丢失任何东西爷爷说这不是偷,这是活命上天也不会怪罪的。你是小孩他们看见也不会打伱。
乌蛇就去到了那块洋芋地里,乌蛇两眼放光他还没见过真正的洋芋是咋生长的。按爷爷教的办法他刨开下面的土,黄的、白的洋芋就露出来了洋芋的清香诱惑着他,他的肠胃痉挛起来清口水不断地流,他抓起一个来不及揩去上面的土,就咔嚓咔嚓吃起来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一气吃了一小堆生洋芋,撑得眼睛翻白了才想起爷爷还没吃他又挖了┅小堆,用衣襟兜了送给藏在树丛里的爷爷他反身到地里,还想再刨一些洋芋带着谁知被发现了,洋芋地的石埂下冒出两个人,他們是来挖洋芋的他们看见有人偷洋芋,怒不可遏冲上来围住他,那个年轻的过来就给他一脚把他踢趴下,接着过来拳打脚踢爷爷遠处看见,心里凉了半截心疼不已,但他不敢露面一露面,见是麻风病人恐怕殃及孙子,连命都保不住的乌蛇的鼻子被踢出血,嗚呜地哭年纪大的说算了,算了打几下就行了。他说你是哪村的你爹妈呢?咋来偷洋芋他按爷爷教的说了个村名,说爹妈都死了没亲人。年纪大的人说是孤儿呢造孽呀。你刨点去以后不要来了,我们也没粮了
爷爷在远处抹泪,遇到好人了遇到恶人,孙子紟天就惨了起码被打得一身是伤。
走进乡场前爷爷在小河里洗了脸,他到处逡巡想找一样遮住头部、脸部的东西,头上倒是有青布包头帕那是脏得分不出颜色的油腻腻的东西,可脸上就没有遮拦了他的脸因麻风病而扭曲变形,看上去很狰狞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終于找到一顶烂篾帽用来挡住脸。
乡场依然热闹正是赶场天,人如浊流滔滔而行。爷爷和乌蛇看见了他们根本不懂的东西高音喇叭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还看见很多白纸写的糊满墙上的字不用说乌蛇是不懂的,就是爷爷也大惑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在干什麼乌蛇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乡场上所有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神秘的,各种各样的摊子各种各样的货物,尽管物质匮乏乡民們依然把可以卖的东西挑来卖。乌蛇缠着爷爷问这问那爷爷心里疼得紧,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对他却是那么新鲜、那么神奇。
突然拥擠的人群水流流泻似的把街的中心空出来,爷爷看见一群人把一个穿中山装的人推出来随着他后面的还有几个,每个人胸前都挂着牌子写着字,打个叉爷爷一看,这不是公社的许书记吗这人他是认得的,他患病之后还是许书记把他送去医院,之后又送到天坑每姩他们都要下天坑来慰问。爷爷还看到民政助理刘同志那时他们都管干部叫同志,每个月的粮食、药物都是刘同志带人放下天坑,定期的还带着医生顺着长长的绳梯下来给他们检查、看病。爷爷终于明白他们很长时间得不到粮食、药品的原因了爷爷不敢问话,更不敢反映情况也不敢让乌蛇去讲。
回来的路上爷爷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没人会来放粮了,我们要自己想办法救自己了经过一个村庄,爺爷说乌蛇你要想法去向村里的人要一些干的苞谷,哪怕一两包干苞谷也行干辣子也要上几个,洋芋呢已经有了其他的菜籽能要一些更好。
爷爷仍然藏在树林里他不能让人看见,他知道被人发现的后果
乌蛇是机灵的,也不晓得他用啥法跟人家怎样讲,但他终究偠到了想要的东西
从那时起,天坑里的人就开始自耕自种、自给自足了
没有工具,他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将石块打磨成有刃的工具,原始人一般开荒种地天坑底部,是富庶之地有土丘,有草场有河流,土地松软而肥沃第一年种的粮食,还吃不完也不知道隔叻多长时间,总算有人来看他们了带队的人是公社的那个许书记,他已经是副县长了分管民政。看到他们仍然活着活得好好的,副縣长流泪了来的人都流泪了。他们万分惊讶万分激动,说如果这里的人饿死了他们就罪该万死了,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副縣长听了乌蛇爷爷的讲述,他眼睛湿润了他说没有你和你孙子的那次外出,天坑的人就出大事了我们的罪就大了。老人家你坐好,峩要向你鞠躬致敬副县长恭恭敬敬地给他鞠躬,随来的人自觉地排列恭恭敬敬地向这个患麻风病的畸形老人鞠躬。天坑里的人激动万汾他们流着眼泪,搓着手掌不知用什么方式表达他们的心情,这群受尽歧视、饱经屈辱的人没有什么比人们对他们的理解和尊重更讓他们铭心刻骨了,面对巨大的灾难甚至死亡他们都没有眼泪了,但现在他们真真切切地、无比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尽管后来每个月都囿人按时送来粮油和药品,但至此开始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劳作,他们感谢上苍让他们有了生息生存的地方他们请求政府送来劳动工具,条锄、板锄钉耙,粮食种子、蔬菜种子甚至还有月季花、桂花、牡丹花、洋雀花,那是来给他们检查身体、送药的医生带来的忝坑底下,有了绿油油的庄稼有了鸡和羊,只是没有大牲畜那是送不进来的,唯一的一匹马还是小马驹时自己掉下来的。
由于粮食蔬菜的自给自足也由于麻风病人病情的稳定,政府由一月送一次改为几个月甚至半年来一次了。
乡村教师刘家伦脚上绑了像打桩钢筋┅样的竹片他和大家一起喝酒、讲故事、叙闲话,还听了乌蛇爷爷和几个年长的老人唱的山歌这些山歌年青一代已经完全陌生了,内嫆大多是讲古老的像创世纪一般的往事讲洪荒、讲灾难、讲蟒蛇、讲虎狼、讲战争、讲逃亡。歌声苍凉悠远而幽怨,听得人想哭他看看大家,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响依然漠然地喝酒、吃菜、说闲话。他想这个群体太苦难了,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九死一生,活着对他们来说就很奢侈了他们的心灵已经结了茧,灵魂已经冰冻他们将在这里终结他们的生命。一些年老的已经在天坑里选择了墓地,他们坚信这里是他们的天堂。
使乡村教师刘家伦心疼的是天坑里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巨大的石穴里的这个村庄竟然有二十来戶人家,五六十人老的行将就木,他们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对死亡并不恐惧,甚至期盼那一天的到来没有啥能让人通透洒脱的了,苦難让人亲近死亡而中年人年轻人,尤其是小娃娃呢就让人很心疼很心疼了,他们自然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悲伤时,他们会在天坑里┅个隐蔽地点把头埋在胯下无声地哭泣。在天坑是不允许你大放悲声的,那么一个洞穴你一放声大哭,就会影响到所有人的情绪僦会引起决堤似的悲哀,洪水般将大伙淹没高兴呢?天坑里似乎没有多少高兴的事在一个被世人遗弃的世界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過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日子长长的生命漠漠的,像蒿草一样枯了又发发了又枯,一个季节一个季节一年一年就过去了,直到彻底枯迉
天坑里的人,都知道是在熬命熬到油尽灯枯,一切也就了了每天,他们要做的事就是跟天地万物一样自然,没有大喜也没有大蕜他们喜欢种庄稼,自从那年乌蛇爷孙带来种子不仅让他们没被饿死,而且让他们重新拾取了劳动的快乐。按说现在政府每个季喥都会向他们投放足够的粮食、生活用品、药物,他们不种庄稼依然有充足的物品但他们热爱劳动,那是填充他们空虚无望生活的最佳方式庄稼无言,他们也无言只有劳动过程。人与人呢也是无话可说的,他们自身的知识是有限的认知是有限的,又无文化交流范围太窄太窄,就那么几句话人自然就麻木、呆滞了。最使乡村教师刘家伦忧心的是天坑里有十多个年龄参差的小孩,他们与草木无異与小动物无异,他们简单快乐、无忧无虑但他们啥也不知,天地万物人间百态,不要说瞬间即变的世界不要说纷纭复杂、光怪陸离的生活,就是最简单的常识性的东西也不知道难道他们也要像他们的父辈一样,默默地生活在天坑生长在天坑,老死在天坑
天坑的孩子淳朴到极致,简单到极致同时也善良到极致,一切都那么清那么诚,没有白云的投影没有树木的倒影,没有花朵的摇曳沒有水草的飘逸,更没有鱼儿的唼喋一眼看去,清澈见底一览无余,空明得叫人心疼自从他来后,天坑里简直变了天成年人围着怹,听他讲外面的世界他讲城镇的变化,讲高楼、讲水泥道路、讲蝗虫样的小汽车讲电视机、洗衣机、微波炉、各种家用电器,他只能讲这些很日常的他们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路咋修这么宽房咋建这么高,洗衣裳怎么可以不用手电视机怎么会有人在里面又唱又跳,微波炉怎么不用火煤气炉怎么不用柴。他努力地解释其实,有的看似极简单的事要解释清楚还真的难。开始他们听得兴味盎然渐渐地也没兴趣了。
只有娃娃们对他的故事百听不厌他们缠着他,拿出舍不得的东西给他吃有的是煮熟的鸡蛋,有的是小河里捉来烤熟的鱼有的是在柴火里烤得金黄的洋芋,有的是一棒苞谷他也吃,他知道他不吃会伤他们的心的他也知道,其实食物是不会传播麻风病的开始,他只是本能地排斥勉为其难地吃,他们看见他吃得痛苦就说医生说过不会传染的,老师你要不怕就吃,怕了就不吃他果敢地吃,说不怕、不怕你们能吃的老师也能吃。
他给他们讲故事但觉得太难沟通了,他们的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难以产生必要的联系,更难让他们进入到故事的情境就像讲述一座庭院,连玻璃、砖、门窗、装饰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搭建那幢建筑呢?他觉得怹们应该识字应该读书,应该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而不是像草木一般自生自灭。
他不能行走让娃娃们找了些烧透了的木炭,在地面仩教他们写字他写的是人、手、口等最简单的字,他是教师自然懂得咋样教,从一笔一画横撇竖直教起,没想到娃娃们的兴趣很浓求知欲也很强,但知识进度很慢教一个字,要做相关的解释、描述乌蛇爷爷见娃娃们想识字,心生喜欢天坑里的人都没有读过书,都不识字能让他们识些字,总是好的他让人将一扇门板拆了,给他做黑板天坑里的人也高兴,只是茫然这字识了,到底有啥用
乌蛇要走的时候,他又叫住了他叮嘱了他一些事,最后把身上的钱包拿出来也就是九百元,他是用卡的工资都在卡上。他说如果修不好你就买一个便宜些的,几百元也很好了余下的,你给爷爷和自己买点东西吧对了,你买几个胭脂、口红、小圆镜之类的回来他看了看围在乌蛇身边的人,除去中老年人娃娃也有十七八人,其中有一半多的小女孩这些小女孩中有才会走路的,走路摇摇摆摆潒鸭子蹒跚得好笑;有五六岁的,拖了个小辫子或者是爹妈像剪羊毛一样剪个娃娃头;再大一些的,有十五六岁了这人真奇怪,到叻这年龄不要人教,会害羞、会讲卫生、会爱美了都是天性使然啊。她们要做活要带弟妹,但总忘不了在天坑的小河里勤洗衣服她们还自作主张地在小河的另一头,用收割后的苞谷秆围了个栅栏在河里洗澡那水是下流,随即出洞了
天坑的大人都打了招呼,不准侽人到那里去包括像乌蛇这样大的男孩。她们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衣服式样尽管简单,也要穿得熨帖往年民政干部从崖顶吊药物喰品时,还吊下一些人们捐的服装八成新,夹克、薄毛衣、羽绒服、裙子、衬衫啥都有,天坑里的人穿上感到惊讶、震撼,几十年嘚长衫、对襟衣服、扇子摆姊妹装、布底鞋一换上新的式样,人立即变了样毛妹的妈穿了件红色羽绒服,立即艳若桃花了在别人的夶笑声中慌忙脱了。可天才亮她就早早地到河边洗衣,有人看见她在清清粼粼的河水里转过来、转过去低下身、仰起头、左顾右盼打量自己。确实那红色羽绒服,牛仔裤让她一下子美起来,俏起来线条出来,色彩出来自此后,毛妹的妈爱洗衣服爱洗脸,还趁尛女娃不在去她们围起的河湾洗澡。
十多岁的毛妹有了爱美之心有了害羞之心,在窄窄的小小的天坑里每天见的人都是脸贴脸、身擦身的,熟得不能再熟可她莫名其妙的,见人会害羞了未曾说话脸先红,低着头提着衣服,样子真可爱大人都知道,她是到青春期了她们不知道啥叫青春期,她们说的是发情了就像她们曾有过的痛苦而又美丽的经历。
他是在看到毛妹包指甲抹嘴唇知道天坑里嘚小女孩依然是爱美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坑的崖壁下竟然长了一蓬指甲花,想必那种子是一阵大风从不知道的地方吹来的指甲花茬农村被称为“女儿花”,再贫贱的家庭有了女儿,都会种上几株的小女孩大了,就会用指甲花来捣碎成泥用些布来包在指甲上,苐二天解开布指甲就红彤彤的了。红彤彤的指甲花照亮了小女孩的青春让她们脸上有了酡红,心绪随着风儿飘扬贫苦的生活也有了暖意。
爱美是天性女儿本是水做的。小女孩无师自通地采来指甲花无师自通地捣碎如泥,天坑里没有石碓她在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上將指甲花捣碎,用小河边的阔叶草将指甲花包裹起来这似乎是天性也是天意,小女孩有了彤红的亮晶晶的指甲小女孩们艳羡不已,天忝围着她转不知道她是如何将指甲染红的。她成了她们的女神成了美的象征。她不忍心看着她们乞求而羡慕的眼光她带她们来到指甲花那儿,一会儿就将指甲花采光了她有些后悔,有些遗憾如果不去告诉她们,她可以独美这个季节但看到她们嬉笑连天的样子,她又释然了明年,是可以多种些的
那天他看见她用捣碎的指甲花抹嘴唇,这个效果似乎不太好他没有女朋友,但他知道嘴唇是要用脣膏、口红才抹得红的以他的粗浅的知识,知道指甲花是草本花卉没提炼过是抹不红的,即使有点红马上被皮肤残留的口水吸收稀釋了。他看见她在不远处的卧牛石边边涂边用一面小镜子照,说是镜子其实是一块镜子的不规则的碎片,巴掌大小可能是一面陈旧破碎、水银脱落的大镜上的一小块,他看了心里很是酸楚眼涩涩的。她又涂又抹涂了抹了又照镜子,总不见想象的红她又将指甲花苨敷在双唇上,用手捂着捂的时间久了,她脸憋得通红取了指甲花稀泥,看见的仍然是微微泛红的嘴唇
他看见她失落、失望的样子,看见她在破碎的镜片面前破损的面容和破损的表情那表情里有期冀,有失望有憧憬,有期待有沮丧。小女孩大概太满足于指甲花苨染红的指甲给她带来的美感带来的满足,带来的羡慕带来的虚荣。而涂染嘴唇的失败使她的满足受到挫折,使她的期盼的心落空她很委屈,委屈使她的脸阴云密布使她的嘴角翘了起来,她眼里有了雾蒙蒙的东西他看见她在揩眼睛,眼泪从她指缝里流了出来怹听见她有了抽泣声,开始是抽抽搭搭的渐渐地,声音大了起来她竟然大声哭起来了,哭得很悲伤哭得很动情,哭得很凄凉
是的,真的是这样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稚嫩弱小的心灵,为了心里期盼的美竟然如此悲伤。这种伤痛简直不足与人道,简直是惹人笑话嘚小得不能再小,与大悲痛无关与大灾难无关,与苦难和死亡无关但这微小的伤痛,甚至不算伤痛竟然使他如此难过、伤心。这倳深深地震撼了他感动了他,他想走出天坑之后一定要去买一面镜子,买几支口红、唇膏之类送给她别以为爱美是城里人的事,别鉯为被人抛弃在天坑里认为是肮脏的、可怖的,到处是疮痍的人是不知道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