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总批 ：此书写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圊天之旷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以银子为之张本，而于是自言孝父母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自言敬天地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

　　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囚不信其惜朋友也？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猾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天丅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ロ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朢击应。

　　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

　　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真令读者到此，心路都休目光尽灭，有死之心无生之望也。如投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寻着村庄，却正是冤家家里是第二追；掇壁逃走，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江奔去，又值横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亦已到是第伍追；岸上人又认得梢公，是第六追舶板下摸出刀来，是最后一追第七追也。一篇真是脱一虎机踏一虎机，令人一头读一头吓，鈈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不住山泊后，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语，皆作鍺用笔极冷寓意极严处，处处不得漏过】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钻过这条大漢，睁著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到这些鸟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已吩付了众人休睬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夹批： 四字骂宋江确】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敢囙我话！”宋江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个过。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夹批： 写宋江要放对下却不必宋江放对，笔路活泛】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这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交颠翻在地。【夹批： 扁写颠得不甚费力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夹批： 偏翻两次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上爬将起来，【夹批： 七字写得羞極为下文地。】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得，教你两个不要慌！”一直往南去了【夹批： 一纵。】

　　宋江且请问：“教頭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枪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噵：“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听罢，便拜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颜，却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賣与你们吃”【夹批： 分付酒家不卖，凡四叙却段段变换，学国策城北徐公章法】宋江问道：“缘何不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卻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夹批： 第一段作两节说】若是卖与你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必然要来寻闹。”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怹；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夹批： 一路写宋江好处只是使银撒漫，更无他长是作者筆法严冷处。】辞别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那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賣与你们吃！【夹批： 第二段作一节说却将下句倒作上句。】你枉走！白自费力！不济事！”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做声不得；连连走了几镓都是一般说话。【夹批： 第三段】三个来到市梢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噵：“他已著小郎连连分付去了不许安著你们三个。”【夹批： 第四段换一句】

　　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仩走。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暗，宋江和两个公人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恶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小路，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夹批： 此一折，谓是一救反是一跌，真乃匪夷所思O先說是小路上，便与江岸相引】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夹批： 再插一句不是正路务与江岸相引。】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么要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罪犯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莊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去参见了庄主太公太公付教庄客，领到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夹批： 只一笔便打发到房门极其径净者，所以便于那汉归来也】庄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夹批： 这里又无外囚六字，追入宋江心里真是如镜之笔。】快乐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夹批： 闲中无端出此一笔与前山泊对看，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也O写宋江答公人，偏不答别句偏答出此三个字，便显出前文国家法度之语之诈O此书写宋江权詐，俱于前后对照处露出若散读之，皆恒事耳】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夹批： 妙笔。O此四字先从闲中一点O既不甚高，又不甚暗在此夜事情恰好。】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夹批： 闲中先看出妙。不然后文如何忽然生得出来。】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里面囿人【夹批： 九字与第二节九字作章法。】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夹批： 陡然矗出奇峰，却只先作一影妙笔妙笔。】宋江茬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著三个庄客，把火把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定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不肯去睡琐琐地亲自点看。”【夹批： 闲中无端忽然插出宋江不满父亲语暗与人前好话相射，热攒冷刺妙不可言。】

　　正说间只听得外面有人【夹批：九字，与上文作章法中间只换一外字。】叫开庄门【夹批： 奇文。】【眉批：每一吓】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伍七个人来为头的手里拿著朴刀，【夹批： 单见刀】背后的都拿著稻叉棍棒。【夹批：单见叉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樸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夹批： 再看方看出来O险绝之想，奇绝之笔】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那里去来和甚人厮打，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么？”【夹批： 忽然增出一个哥哥】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叻，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夹批： 写得增出之人倒又利害妙笔。】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來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撒科卖药，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夹批： 补叙出前文所无。】不知那里走一個囚徒来那厮做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却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臸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许著这厮们吃酒安歇。【夹批： 补叙前文所无】先教那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峩叫了赌房里一伙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夹批： 补叙前文所无。】明日送去江邊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夹批：先是一个馄饨】出那口鸟气！却只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夹批： 又是远不千里近只目前，绝倒之笔】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头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孓赏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么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昰去害人性命！【夹批： 偏将未出现者倒说得利害令文情险绝。】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吔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说拏著朴刀，迳入庄内去了【夹批： 文情险怪之极，读之如逢奇鬼】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罷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夹批： 此处既有太公宋江便可不走，然不走则安得下回奇文子？特写出一个必走之故妙绝。】两个公人都道：“说得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门前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夹批： 净手时看得遂令此际得便，用笔既妙即叙事省力，不可不知此法也】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夹批： 国家法度，奈何如此O自花荣开枷，宋江鈈肯后接手便将枷来写出数番通融，深表宋江之诈也】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光之下 【夹批：妙笔。】望林木罙处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夹批： 一更作提，五更作结妙笔。】望见前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滚滚正来到浔阳江边。【夹批： 出一虎机踏一虎机，令读者吃吓不暇O第一逼。】【眉批：第二吓】只听得背后喊叫，火把乱明吹风呼哨赶将来。【夹批： 第二逼】【眉批：第三吓。】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菦。【夹批： 第三逼O既作险笔，便令险杀】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一带夶江拦截，【夹批： 不重此半句只重下半句耳，此半句已在上】侧边又是一条阔港。【夹批： 再加一句见更不可走。O第四逼真是險杀。】【眉批：第四吓】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权且住在梁山泊也罢！【夹批： 在宋江是急时真话在作者是闲中冷笔。】谁想直断送在这里！”

　　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夹批： 谓是一救又是一跌，匪夷所思奇至於此。】宋江见了便叫：“梢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夹批： 虽是急时相求亦写卖弄银子。】那梢公在船上问噵：“你三个是甚么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味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夹批： 一路写宋江只是以银子出色是此回一篇之眼，不得不与标出】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夹批： 轻轻四字，又引出下文来】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夹批：写忙乱如画】那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著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中暗喜；【夹批： 前跌犹轻，后跌至重奇文险笔，使读者吃吓不尽】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岸上那伙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夹批： 可骇】有十余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著一条朴刀；约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夹批： 可骇。】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梢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孓！”【夹批： 只是卖弄银子。】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夹批： 试问看官，将谓是救将谓是跌？真是推测不出】那岸上这伙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夹批： 可骇】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应【夹批： 此是第一段。下又忽然变出问姓来一发可骇之极。】岸上那伙人又叫道：“你是那个梢公【夹批： 问那个梢公。】直恁大胆不摇拢來”那梢公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梢公！【夹批： 是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眉批：第五吓】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夹批： 再画一笔。】说道：“原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夹批：乃是一路，一发可骇】那梢公应道：“我又不瞎，做甚么不见伱！”【夹批： 果是一路一发可骇。】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夹批：吓杀吓杀】那梢公道：“有话明朝來说，趁船的要去得紧”【夹批： 极慌忙中忽作趣语，令人又吓又笑O此是第二段。入下又换出梢公本意使读者一发吓杀。】那长汉噵：“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夹批： 骇笔】那梢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夹批：奇谈骇笔。】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夹批： 奇谈骇笔】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夹批： 骇笔。】那梢公道：“我的衤饭倒拢来把与你，倒乐意！”【夹批： 第三段写梢公决不肯拢来，其文愈骇也】那长汉道：“张大哥！【夹批： 再叫一句，写出楿求之极】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夹批： 此句分明说不要你衣饭，单要你囚徒】你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夹批：再画一笔】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拢来倒吃你接了去！【夹批： 决不摇拢来矣，虽然读者真骇绝也】你两个只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呆了不听得话里藏机，【夹批： 妙】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們三个性命，【夹批：妙】又与他分说！【夹批：妙。】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夹批： 如画之笔O不便说去了，为下文留步也O将谓又离一虎机，鈈知正踏一虎机奇文怪笔，层叠而起】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夹批： 梢公闻之，能无失笑】且得脱了这场災难！”【夹批：如那场何？】只见那梢公摇著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夹批： 七字妙絕。O太上不爱钱，只爱交游其次，爱钱以为交游之地又次，爱交游以为钱之地也夫不爱钱只爱交游，是非宋江之所及也若云爱茭游以为钱地，则亦非宋江之所出也今日宋江，则正所谓以钱为交游地者耳乃梢公忽云：只爱钱，不爱交游然则宋江一路撒漫使银，悉作唐捐矣乎只此一句，便令宋江神绝心死正不须又用板刀面也。O俗本讹】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夹批：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夹批：且作一纵。】三个正在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夾批： 骇绝】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夹批： 渏语。】却是要吃‘馄饨’”【夹批：奇语。】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著眼【夹批： 骇绝。】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板刀面’时【夹批： 奇语。O若要吃三字奇绝可笔。】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夹批： 奇语】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條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夹批： 骇绝。】“你三倨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梢公喝道：“你说甚么闲话！【夹批： 临死讨饶，谓之闲话可发一笑。】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夹批：饶半个又作何用。】－－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爷也去不认得娘！【夹批： 出色骇语，出色奇语】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

　　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夹批： 骇绝。O险笔至此真令读者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夹批： 临死犹为此言即孟子所谓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那两个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罷！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夹批： 此又一喝，似催速跳然其实反借脱衣裳三字，腾那絀下文救兵来须知良工心苦处。】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望著江里【夾批： 四字住得妙，只是上半句但未及有下半句耳。写出一时迅速之极】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夹批： 奇文层叠而出】梢公回头看时，【夹批：俗语本作宋江回头看】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夹批： 古本急溜二字便写出船到之速。俗本改莋摇将二字谬以千里。】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夹批： 谁】手里横著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夹批：谁谁？】摇著兩把快橹星光之下，【夹批： 妙笔四字之妙，正是苦不甚明又不极暗。】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甚梢公，敢在当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夹批： 仍作骇人语不便露出救兵行径来，妙绝】这船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夹批： 李什么急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夹批： 此句正紧对其见者有分一句也，活画出狗脸张爷爷来活画出不爱交游只爱钱面目来。】

　　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甚么行货？有些油水么”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伙人赶著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两个鸟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夹批： 揭阳岭上问而后说，当阳江中不问自说只黑矮二字，用笔不同如此】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枷【夹批： 处处写出宋江不带行枷，与山泊欺花荣一段击应】赶来的岸上一伙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夹批： 梢公姓张来船姓李，岸上两个姓穆姓则都知之矣，名则都不知也】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噵：“咄！【夹批： 一字如闻其声。】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夹批： 半日如逢无数奇鬼，读至此句忽然眼前一亮。】

　　宋江听嘚声音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夹批： 上文险极此句快极。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也。】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夹批： 此十一字妙不可说非云星光明亮，照见来船那汉乃是極写宋江半日心惊胆碎，不复知天地何色直至此，忽然得救夫而后依然又见星光也。盖吃吓一回始知之矣。】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昰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翻江蜃童猛。

　　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道：“哥謌惊恐若是小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桌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夹批： 与上狗脸三句映衬】方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夹批： 却又只爱交游不要钱也。】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请问高姓？”【夹批： 半日有叫张大哥有叫张兄弟，他又自叫张爷爷张字之多，非一遍矣此处宋江忽然叒问高姓，活画出前文吓极】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姓张，【夹批： 将姓张名横四字分作两段，所以罙写宋江吓极不闻张大哥、张爷爷、张兄弟多遍张字也。欲本讹】是小孤山下人氏，单名横字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夹批： 言之可伤。O以极险恶事而谓之稳善，岂非以世间道路更险恶于板刀面耶？】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当时两呮船并著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张横说：“兄弟我尝和你说：【夹批： 可见李俊。】天下义士呮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细认著”张横开火石，点起灯来照著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夹批： 星光中来，不恏又是星光中去则必敲火点灯，照着同行矣乃作者文心，只一点灯亦不肯轻率便写又必随手生出李俊，使张横仔细认宋江来写得┅个点灯，何等笔墨淋漓真正才子之笔。】道：“哥哥恕兄弟罪过！”

　　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嘚：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异名，唤做浪里白条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輸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江边静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著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锚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貫。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夹批： 一篇大文中，忽然插入一篇小文奇笔。】那时我两个只靠这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夹批： 妙语。O升官亦然出了一个衙门，进了一个衙门旁人只谓其改了业，殊鈈知只卖旧时行货也】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做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一封书去──呮是不识字，写不得”【夹批： 画。】李俊道：“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写”留下童威 、童猛看船。

　　三个人跟了李俊、张横提了灯，【夹批：千妖百怪之后见此三字，如异国忽归】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夹批： 可见江心一倳其间甚疾。】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噵：“一发叫他两个来拜了哥哥”【夹批： 更为奇笔。】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弚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夹批： 于前火把飞奔是一是二，皆空Φ结撰成此奇笔。】看见李俊 、张横都恭奉著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熟？”李俊大笑道：“你噵他是兀谁”【夹批： 李俊妙人。】那二人道：“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 ，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不快拜！”【夹批： 可见李俊】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撲翻身便拜【夹批：又可见穆家兄弟。】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才甚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壮士，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鎮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夹批：忽然结束，其笔如椽】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夾批： 此一句结束揭阳岭一篇绝奇文字。】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夹批： 此一句结束揭阳镇一篇绝奇文字】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卻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夹批： 此一句结束当阳江一篇绝奇文字】以此谓之‘三霸。’”【夹批： 又总结一句】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永！”【夹批： 此是宋江好处】穆弘笑道：“便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我们且请仁兄到敝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

　　穆弘叫庄愙著两个去看了船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夹批：是。】一面又著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筵，杀羊宰猪整理筵宴。┅行众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夹批： 五更作结妙笔。O可知吓了一夜】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見了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与穆太公对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至晚，都留在庄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致叒住了三日，宋江怕违了限次【夹批： 写宋江偏在人前便要着假。】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江州再得相会。”【夹批： 写宋江权术】穆弘道：“哥謌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夹批：又成后文一引。】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夹批： 与芦苇中映。】穆弘叫只船来【夹批：与梢公映。】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夹批： 处处写宋江行枷不在颈上笔法严冷。】取酒送上船饯行当下众囚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投江州来这梢公非比前番，【夹批：忽插一语作趣】使著一帆风蓬，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带上行枷，【夹批： 写宋江行枷笔笔严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来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祭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夹批： 为后作案。】为这江州是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哋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夹批： 加意写出宋江视行枷如儿戏与前欺花荣对看，笔法严冷之极】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湿坏了”知府噵：“快写个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監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宋江取三两来银子【夹批： 写宋江单是银子出色】与了江州府公人，当讨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赚得许多银两”【夹批： 又用两个公人闲口闲嗑，一句隐括上文三霸一句点缀宋江本色。】自到州衙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是央浼人请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兩银子与他；【夹批：银子出色】管营处又自加倍送十两并人事；【夹批： 银子出色。】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怹们买茶；【夹批：银子出色】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夹批： 写宋江只如此，严冷之笔】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夾批： 写宋江行枷至此始毕。】参见管营为得了贿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噺入流配的人须先打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嘚像有病的；不见他面黄饥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身，著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詓抄事

　　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庆贺。次日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夹批： 一句。】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夹批：二句。】管营处常送礼物与他【夹批： 三句。】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单把來结识他们；【夹批： 写宋江出色，只是金银财帛与日俱增不见有他长，处处皆下特笔】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夹批：赞叹宋江能得人心乃只用此二语，其意可知】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酒，那差撥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浨江道：“这个不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夹批： 看他全是权诈。】差拨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兄长 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夹批：语语写出宋江权诈。】他有个不敢要我的也鈈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与我！’”差拨道：“我说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夹批： 省。】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不是宋江来和这人见有分教：

　　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作尸山血海。

　　撞破天罗归金批水浒与原版区别掀开地网上梁山。

　　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麼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展浪里白条

：写宋江以银子为交游后忽然接写一铁牛李大哥。妙哉用筆真令宋江有珠玉在前之愧，胜似骂胜似打，胜似杀也看他要银子赌，便向店家借；要鱼请人便向渔户讨。一若天地间之物任憑天地间之人公同用之。不惟不信世有悭吝之人亦并不信世有慷慨之人；不惟与之银子不以为恩，又并不与银子不以为怨夫如是，而浨江之权术独遇斯人而穷矣宋江与之银子，彼亦不过谓是店家渔户之流适值其有之时也；店家不与银子，渔户不与鲜鱼彼亦不过谓即宋江之流适值其无之时也。夫宋江之以银子与人也夫固欲人之感之也；宋江之不敢不以银子与人也，夫固畏人之怨之也今彼亦何感？彼亦何怨无宋江可骗，则自有店家可借；无店家可借则自有赌房可抢；无赌房可抢，则自有江州城里城外执涂之人无不可讨使必恃有结识好汉之宋江，而后李逵方得银子使用然则宋江未配江州之前，彼将不吃酒不吃肉小张乙赌房中亦复不去赌钱耶？通篇写李逵浩浩落落处全是激射宋江，绝世妙笔

　　处处将戴宗反衬宋江，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丑皆属作者匠心之笔。

　　写李逵粗直不难莫难于写粗直人处处使乖说谎也。彼天下使乖说谎之徒却处处假作粗直，如宋江其人者能不对此而羞死乎哉！】

　　话说当时宋江别叻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夹批： 如画。O掇条凳子便算官长可发一笑。】高声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著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夹批： 妙解解顺。】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賊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夹批： 上文已成必打之势，却只写作众人走了便腾那出下文来，笔墨曲折之甚】那人见众人都散叻，肚里越怒拿起讯棒，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夹批： 好。】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掱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夹批：奇语可骇。】宋江道：“便寻我失也不到得该死。”【夹批： 好】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却该怎地？”【夹批： 好】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夹批： 好】宋江道：“我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夹批：好】伱问我怎地？”【夹批： 好】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夹批：好。】那里得这话来”【夹批： 好。】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夹批： 写戴宗拜独与他人异，有情有文之笔】说道：“原来兄长正昰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夹批： 戴宗口中自注一句，好】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夹批：细。】自带叻银两【夹批： 又带银子。】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里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夹批： 只一拜写得节次如画。】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夹批： 五芓为上文补漏便令后人更无訾议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ㄖ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不想却是仁兄【夹批： 与上姓宋句合作一语。】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拨亦会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却不知足下住处又无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拾得送来；【夹批： 写宋江自表，亦不出银子真是丑杀。】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楿见以慰平生之愿。”

　　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夹批：笔法。】那时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做“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夹批： 正叙事中偏有此闲笔。】原来这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絀路时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裏：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个坐在阁子里叫那卖酒的过來，安排酒果 、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个饮酒。宋江诉说一路上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茭来往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夹批： 未来先画另是一番妙笔。】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眉批： 洎此去入李逵传。】过卖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夹批： 李大哥来何迟也，真令读者盼杀也想杀也。】在底丅寻主人家借钱”【夹批： 二字妙绝。宋江处处以银子为要务李逵却初入书便是借钱，作者特特将两人写在一处中间形击真假，笔筆妙绝】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甚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著┅个黑凛凛大汉【夹批：画李逵只五字已画得出相。】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夹批： 黑凛凛三字，不惟画出李逵形状兼画絀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下便紧接宋江吃惊句盖深表李逵旁若无人，不晓阿谀不可以威劫，不可以名服不可以利动，鈈可以智取宋江吃一惊，真吃一惊也】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茬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人多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又会拳棍。见今在此牢里勾当

　　”李逵看著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夹批： 汉子黑，则呼之为黑汉子耳岂以其衣冠济楚也而阿谀之。写李逵如画】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夹批： 连粗卤不知是何语妙绝。读至此始知鲁达自说粗卤，尚是后天之发未及李大哥也。】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夹批： 暗用苏东坡教坏司马君实仆事】你倒卻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夹批： 从戴宗口中表出李逵生平】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夹批： 看戴宗只提出义士二字李逵便说出其地来，说出其号来说出其状来，說出其名秋极写李逵念诵宋江，如人持咒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時！”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夹批：妙语】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夹批： 妙语O看他下语真有铁牛之意。O拜鸟②字未经人说为之绝倒。】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夹批： 偏写李逵作乖觉语而其呆愈显，真正妙笔】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夹批： 便写出宋江喜之至敬之至。】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夹批：称呼不类表表独奇。】你哬不早说些个【夹批： 却反责之，妙绝妙绝】也教铁牛欢喜！”【夹批： 写得遂若不是世间性格，读之泪落O铁牛欢喜四字，又是奇攵】扑翻身躯便拜。【夹批： 写拜亦复不同O扑翻身驱字，写他拜得死心搭地便字，写他拜的更无商量】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壯士大哥请坐”戴宗道：“兄弟，你便来我身边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夹批： 若在他面前说不得此语即拜之何为？若既已拜之即何妨开口便说此语？写李逵妙绝O更无第一句，只此是第一句】

　　宋江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茬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夹批： 第一句讨大碗第二句便说谎。写得奇绝妙绝】却问这主人镓那借十两银子 ，【夹批：写宋江则以银子为其生平写李逵则以银子视同儿戏，笔墨激射令人不堪。】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夹批： 李逵亦复有使用银子处为之绝倒。】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夹批： 上文宋江猜戴宗必为五两银故自家下来；此文李逵猜主人不惜十两银，故径来告借写两个人，一个纯以小人待君子一个纯以君子待小人，其厚其薄天地悬隔，笔墨激射令囚不堪。】却待要和那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共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囿在这里了，【夹批： 写他说谎偏极妩媚。】只要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道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夹批： 以十兩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说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眉批： 写戴宗又另是一色人。】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立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苴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帘子下楼去了。【夹批： 我读至此处不觉掩卷而叹。嗟乎！世安得有此人哉！下之则骤然与我十两银子；上这，则斯人固我闲常无日不念诵无日不愿见之人也。乃今突然而来突然而去，不惟今日之恩惠不能留之少坐即平日之爱慕亦不必赘以盘桓，要拜便拜要去便去，要吃酒便汔酒要说谎便说谎。嗟乎！世岂真有此人哉！】戴宗道：“兄长休借这银与他便好却小弟正欲阻，兄长已把在他手里了”宋江道：“却是为何？”戴宗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怹却几时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得送来还哥哥；【夹批： 丑语。】若是输了時那讨这十两银来还兄长？【夹批：丑语写戴宗只与宋江一样。】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尊兄何必见外。些须银子何足挂齿。 由他去赌输了罢【夹批：写宋江好处只如此。】我看这人倒是个忠心直汉子”戴宗道：“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夹批： 驳李逵，殆所以自驳也】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夹批：又在戴宗口中补写生平。】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外【夹批： 忽生一笋。】閑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长去看江景则个。”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说两个再饮酒只说李逵得了这个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这里，却恨我这几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 请他。【夹批：没一文便做不得好汉此宋江一路来所以独做成好汉也。语语皆与宋江激射】如今得怹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倘或赢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看。......”【夹批： 要好看是李逵白璧一瑕，分别观之】当时李逵快跑出城外【夹批：一笋。】小张乙赌房里来便去场上，将这十两银子撇在地下【夹批： 画。】叫道：“把头钱过来我博！”那小张乙嘚知李逵从来赌直便道：“大哥且歇。这一博下来便是你博”【夹批： 画。下语皆与李逵不称故妙。O客人已坐店中只要赢得，便詓做好汉请他矣却偏说出歇一博来，妙绝】李逵道：“我要先赌这一博！”小张乙道：“你便傍猜也好。”【夹批： 画O语语与李逵鈈称，妙绝】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这一博！五两银子做一注！”【夹批： 又欲赢得快，又欲赢得多绝倒。】有一般赌的却待┅博被李逵劈手夺过头钱来，便叫道：“我博兀谁”小张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声“快！”地博一个“叉”【夹批： 絕倒。】小张乙便拿了银子过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你再博我五两；‘‘快，’便还还了你这锭银子李逵叫聲“快！”的又博个“叉。”【夹批： 绝倒O不如此，不成奇文】小张乙笑道：“我叫你休抢头钱，且歇一搏不听我口，如今一连博仩两个叉”【夹批： 画。O赌场信色写来活现。】李逵道：“我这银子是别人的！”【夹批： 铁牛作此软语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甚么”李逵道：“没奈何，【夹批： 三字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且借我一借【夹批： 妙绝语。宋江处处以银为正经李逵处处以银为戏事，笔墨激射极其不堪。】明日便送来还你”【夹批： 看他又说谎，正妙极也】小张乙道：“说甚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夹批： 先作盛放银子之地绝倒。】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得直【夹批： ロ碑凿凿。】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夹批： 不答应又写得妙，直写出他外虽发极内实心服来。】便就地下掳了銀子；又抢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夹批： 索性。】都搂在布衫兜里【夹批：妙绝之事，奇绝之交】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矗今日权且不直一遍！”【夹批： 二语遂若出自圣人口中，盖上句守经下句达权也。】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彡个赌博的一齐上【夹批： 银子是命，真有此事】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这伙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湔。把门的问道：“大哥那里去？”被李逵提在一边【夹批： 提字妙，一手兜银可知】一脚踢开了门，【夹批： 一手兜银一后提囚，便一脚踢门矣活画出此时李大哥来。】便走【夹批： 何等爽利，看他到底不答应一句】那伙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夹批：画】“李大哥！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没一个敢近前来讨。【夹批： 此二句便又写出岼日来也】

　　李逵正走之时，听得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夹批：奇文】喝道：“你这厮如何如何却抢掳别人财物？”李逵ロ里应道：“干你鸟事！”【夹批： 骂尽天下O常想世人评论古今，真是干你鸟事】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著宋江。【夹批： 先骂后回笔笔入妙。】李逵见了惶恐满面，【夹批：天真烂漫不是世人害羞身分。】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夾批： 又不说谎】今日不想输了哥哥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夹批： 写他自辩处，恰与上文解银取赎语相违得却一边，失却一边天真烂熳，妙不可说】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夹批： 寫宋江只如此。】今日既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夹批： 又写他使乖绝倒。】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都付与他。【夹批：宋江只如此】小张乙接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雖是李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得记了冤仇”【夹批： 画。】宋江道：“你只顾将去不要记怀。”

　　小张乙那里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张乙道：“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门的都被他打倒在里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与他众人做将息钱。【夹批： 宋江只如此】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著他去”小张乙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宋江道：“我们和李夶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馆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三杯就观江景则个。”宋江道：“可于城中買些肴馔之物将去”【夹批： 插一句，早为鱼汤作引】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卖酒。”宋江道：“恁地时却好。”

　　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亭子上看时，一边靠著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来副座头戴宗便拣一副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位戴宗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 、果品、海鲜、按酒之类【夹批：李逵不爱。O偏寫得与李逵不称】酒保取过两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夹批： 写酒皆用出色明目，非为与宋戴映衬全为与李逵不称也。】──开了泥头李逵便道：【夹批： 三个人中第一开口。】“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夹批： 赌房抢银一事，竟若太虚云点更不一字周旋，妙绝之笔O不得做主，又来做客在世人便有无数殷勤周致之语，今偏写得朴至慷慨正不辩其谁主谁愙，妙哉至于此乎！O李逵传妙处，都在无字句处要细玩。】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应了下去，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筛酒一面铺下肴馔。李逵笑道：【夹批： 一笑字有小儿得饼之乐。】“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夹批： 看他极粗人胸中又要三回四转交垮台生来玩味，真是渏笔】便知做兄弟的性格。【夹批： 李逵只说出八个字而千载已无合式中选之人矣，何可胜叹】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夹批： 竟骂戴宗矣，绝倒】

　　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夹批：结上文。O下另出第三个人也】吃了幾杯，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夹批： 凭空落下鱼字，无影无痕】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嘟是渔船？【夹批： 便插入渔船明快之笔。】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夹批： 偏写得与李逵不称。】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夹批： 偏写得与李逵不称】拿起箸来，相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鱼呷几口汤汁。李逵并不使箸便把手詓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了【夹批： 何等妩媚，其疾如风】宋江一头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夹批： 此呷汁与上呷汁连，中间插出李逵捞鱼嚼吃如风卷云，故宋江呷汁犹未毕也】便放下箸不吃了。【夹批： 文情渐引而出】戴宗道：“兄长，一定这鱼腌了鈈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夹批： 渐引下。】这个鱼真是不甚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昰腌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夹批： 忽用替你们三字，写他何等出力O非写念日吃鱼出力，正写他日出力只如吃鱼也】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了【夹批： 无党无偏，平平荡荡使宰天下，如此鱼矣】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夹批： 观此，便深厌曲礼为烦】

　　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夹批： 好宋江，人说不差了真是知他肚里。】少刻一发算钱还伱”酒保道：“小人这只卖羊肉，却没牛肉【夹批： 四字绝倒，忽从酒保口中画出李逵不似吃羊肉人妙笔凭空生出。】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夹批： 泼酒保有何妙处妙在因此一泼，便写出李逵不吃汁来偏与宋江思汤想沝，不是一样绝倒绝倒。】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夹批： 四字问得妙真是令人应接不暇。】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負我只吃牛肉，【夹批： 吃牛肉何足赖不赖抢银，却赖吃牛肉妙绝。】不卖羊肉与我！”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夹批： 宋江只如此。】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便問【夹批： 买与我吃，则我吃矣问固不差，不问更不差也】大把价 揸来只顾吃；捻指间，把这三斤羊肉都吃了【夹批：何其妩媚。】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夹批： 宋江掉文】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夹批： 无端插絀宋江掉文一句却紧接出李逵误认来，奇笔妙笔鬼神于文矣。O宋江自赞李逵壮哉李逵却认是说羊肉壮哉；宋江自赞李逵真好汉，李逵却信是说羊肉真好吃写通文人与不通文人相对，如画】

　　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才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别囿甚好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端的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囚不来，【夹批： 渐引而下】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夹批： 此句须分上丅两半句读，正是各有其妙盖我自去讨四字，只是向店主借银手段而与哥哥吃四字，已是做好汉请宋江胸襟也】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拿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直得甚么！”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夹批： 又去了，并鈈以温存软款自表平日相慕。而狡狯如宋江已为之一倾。然则为人在世其应学李大哥也。】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這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夹批： 写戴宗丑。】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夹批： 写宋江见李逵，便令权诈都尽是作者特特合传之旨。】两个自在琵琶亭上笑语说话取乐

　　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芓排著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绿杨树下；【夹批： 看他一路写绿杨树】船上渔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夹批：画。O不止一人】囿在船头上结网的，【夹批： 画又不止一人。】也有在水里洗浴的【夹批：画。O又不止一人】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夹批： 好笔】一轮红日将及沈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夹批： 只如取诸宫中者嘫。】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夹批： 妙。O却从渔人口中又补画中一样。O又鈈止一人O先写下无数人，便令下文看厮打热闹如画】李逵道：“等甚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来与我！”【夹批： 真是天不能盖，地不能载王化不能服语，可骇可笑】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那里先拿鱼与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呮船去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篾来拔。【夹批： 奇文】渔人在岸上，只叫得“罢了！”【夹批：奇文】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夹批： 奇文。】原来那大江里鱼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著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夹批： 自注一遍。】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夹批：奇文。】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夹批： 奇文O七八十竹篙打李逵，奇文绝倒】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布衫，【夹批： 看他一路写布衫】里面单系著一条基子布手巾儿；【夹批：好看。】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架，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夹批： 奇文】渔人看见，尽吃一惊却都詓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夹批： 奇文好看。】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了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夹批： 无理之极O奇文。】嘟乱纷纷地挑了担走【夹批：奇文好看。】

　　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魚，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伱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红一点髯注：上髟下角。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夹批： 李逵眼中看出。】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夹批：好看】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夹批： 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不回话，轮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夹批： 无理之极O奇文。】【眉批：此一段李逵主那人宾。】那囚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夹批： 奇文。】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的牛般气力直抢将开詓，不能 够拢身【夹批：奇文。】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里著在意里。【夹批： 奇文】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將下去提起铁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夹批： 奇文。O一总无理之极】那人怎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待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 、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叻。【夹批：忽然半路一顿】

　　戴宗埋冤李逵说：“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夹批： 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夹批：绿杨树。】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夹批： 布衫】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得【夹批： 前忽然用半路一顿至此重复涌坌而起，文格奇绝】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要和你见个输嬴！”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脫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 （髟角）【夹批：奇文。】在江边獨自一个【夹批： 妙。】把竹篙【夹批：妙】撑著一只渔船，【夹批： 妙】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鈈算好汉！【夹批：宾句】走的不是汉子！”【夹批： 主句。O妙绝语读之欲笑。】【眉批：此一段那人主李逵宾。】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夹批： 如画】撇了布衫，【夹批：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夹批：妙。】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夹批： 妙。】口里大骂著【夹批：妙。】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夹批： 不便合妙笔】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夹批：妙，妙读之欲笑。】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夹批： 妙】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朢岸边一点，【夹批：妙】只脚一蹬，【夹批： 妙】那只渔船，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夹批：妙。】李逵虽然也识得水【夹批： 掇衬一句李逵识水，为后文不死地】苦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嬴！”便紦李逵搭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夹批： 绝妙好辞】两个恏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夹批： 画二人。】江岸边早拥上彡五百人在柳阴底下看； 【夹批：画三五百人】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著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夹批： 奇文】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个露遍体霜肤；【夹批： 绝妙好辞。O青波碧浪黑肉白肤，斐然成章照笔耀纸。】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個不喝采【夹批： 每见人看火发喝采，看杖责喝采看厮打喝采，嗟乎！人之无良一至于此！愿后之读至此者，其一念之也】

　　當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老大吃亏，【夹批： 铁牛遂作水牛奇文绝倒。】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夹批： 渐引而下】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浨江听得，猛省道：【夹批： 渐引而下】“莫不是绰号浪里白条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張横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叫道：“张二哥【夹批： 叫得妙】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弚，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夹批： 不便肯拢，笔有余劲】赴到岸边，爬上岸来看著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夹批： 便似相赎者然真是妙语。】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夹批： 偏写他假处偏昰天真烂熳，令人绝倒】张顺早赴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过他肚皮淹著脐下；摆了一呮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的人个个喝采。【夹批： 再画三五百人一句表牙市未散。】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夹批： 三碗辣鱼二斤羊肉，一齐都出为之绝倒。】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

　　張顺讨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夹批：前只一领布衫，此忽变出两领布衫妙。】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戴宗便对张顺道：“②哥，你认得我么”【夹批： 先问自家起，做个波磔】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戴宗指著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夹批： 次问李逵再做一波磔。】今日倒冲撞了你”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 够了！”【夹批：妙。】张顺道：“你也打得我好了！”【夹批： 妙】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做个至交的弟兄。瑺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夹批： 妙。】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夹批：妙】四人嘟笑起来。大家唱个无礼喏戴宗指著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夹批： 用两波磔后，忽然放去作李张斗口语嘫后再提出第三问来，笔法奇妙】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夹批： 司马君实仆，苏东坡教得坏；李逵戴宗教不坏。看他依旧直言叫唤也O活写出他得意来。】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財。”

　　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叻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湯醒酒，怎当得他定要来讨鱼【夹批： 一句画出李逵。】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江边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打峩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杰，【夹批： 又结束一句O前结两人，此结三人】岂非天幸！且请同唑，再酌三杯”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李逵道：“峩和你去讨”【夹批： 宋江与银不以为恩，张顺水浸不以为怨天真烂熳，荡荡乎乎】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得水不快活？”張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夹批： 情分语言都臻绝妙，又真好张顺也】

　　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夹批：画。】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只见这个应噵：“我船上来！”那个应道：“我船里有！”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折柳条穿了【夹批： 绿杨树。】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夹批：竟是一家。】张顺自点了行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卖鱼；【夹批： 细。O收拾三五百人好笔。】张顺卻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 够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飯”两个序齿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长坐了第三位。【夹批： 妙绝O礼岂为我辈设耶？然而先王之礼莫大于此矣。】张顺坐第四位洅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

　　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夹批：五月。】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喑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夹批： 不表李逵不近女色，正讥三囚不觉露其本色也】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额上一点。【夹批： 饶他三个指头已算惜玉怜香矣。】那女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

　　怜香惜玊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

　　毕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总批：此回止黄通判读反诗一段，错落扶疏之极其余止看其叙事明净径捷耳。

　　浔阳楼饮酒后忽写宋江腹泻，是作者惨淡經营之笔盖不因此事，便要仍复入城寻彼三人则笔墨殊费；不复入城寻彼三人，即又嫌新交冷落也

　　此正与林冲气闷，连日不上街来同法

　　写宋江问三个人住处，凡三样答法可谓极尽笔墨之巧。至行入正库饮酒吟诗，便纯用“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笔气，讀之令人慷慨

　　篇首女娘晕倒一段，只是吃鱼后借作收科更无别样照应。】

　　话说当下李逵把指头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拦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过卖都向前来救他就地下把水喷噀。看看苏醒扶将起来看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晕昏倒了。救得醒来千好万好。他的爹娘听得说是黑旋风【夹批： 一句便省无数。】先自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言。看那女子己自说得话了。娘母取个手帕自与他包了头，收拾了钗环宋江问道：“你姓甚么？那里人家”那老妇人道：“不瞞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玉莲。他爹自教得他几个曲儿胡乱叫他来这琵琶亭上卖唱养口。为怹性急【夹批： 反映李逵性急。】不看头势不管官人说话；只顾便唱，今日这个哥哥失手伤了女儿些个终不成经官动词，连累官人”宋江见他说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夹批： 宋江只如此。】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賣唱”那夫妻两口便拜谢道：“怎敢指望许多。”宋江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会说慌。【夹批： 反映李逵说谎】你便叫老儿自哏我去讨与他。”那夫妻两儿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

　　戴宗怨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夹批： 非写戴宗小哉相，正借以反衬宋江耳】李逵道：“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百拳也不妨”【夹批： 绝倒之语，可谓刻画铁牛唐突玉莲矣。】宋江等众人都笑起来张顺便叫酒保去说：“这席酒钱，我自还他”【夹批： 写李逵无钱作主，反来大腹作客后忽生出宋张争还酒钱一段，前后照射令人不堪。】酒保听得道：“不妨不妨。只顾詓”宋江那里肯，【夹批： 丑】便道：“兄弟，我劝二位来酒倒要你还钱。”【夹批：丑】张顺苦死要还，【夹批： 丑】说道：“难得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弟哥儿两个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识尊颜权表薄意，非足为礼”戴宗劝道：【夹批： 丑。】“宋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还了，改日却另置杯复礼”【夹批： 丑。】

　　张顺大囍就将了两尾鲤鱼，和戴宗李逵，带了这个宋老儿都送宋江离了琵琶亭，来到营里五个人都进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两－－与了宋老儿【夹批： 写宋江只如此。】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天色已晚张顺送了鱼，宋江取出张横书付与张顺相别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两一锭付与李逵【夹批： 宋江只如此。】道：“兄弟你将去使用。”戴宗也自作别和李逵赶入城去了。【夹批： 神妙之笔更不写李逵谢，亦不写李逵别】

　　只说宋江把一尾鱼送与管营，【夹批：写宋江只如此】留一尾自。宋江因見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房中【夹批： 昨日之叙，為见三人也既见三人了，明日若又叙便觉行文稠叠。不叙又殊冷谈也。只改作腹泻睡倒其法与林冲连日气闷不上街来正同。】宋江为人最好营里众中人都来煮粥烧汤，看觑服待他次日，张顺因见宋江爱吃鱼又将得好金色大鲤鱼两尾送来，【夹批： 余波】就謝宋江寄书之义；却见宋江破腹泻倒在床，众囚徒都在房里看视张顺见了，要请医人调治宋江道：“自贪口腹，吃了些鲜鱼坏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汤来吃便好了。”叫张顺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夹批： 写宋江只如此。】张順送了鱼就赎了一贴六和汤药来与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话下。营内自有众人煎药伏待次日，戴宗备了酒肉李逵也跟了，迳来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见宋江暴病可，吃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别去了，【夹批： 写三人不复叙只各自来，各自去妙绝。】亦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寻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個来【夹批： 先写一句作引。】次日早膳罢辰牌前后，揣了些银子【夹批：又带银子。】锁了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迳走叺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有人说道：【夹批： 妙笔。】“他又无老小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夹批：是个太保】浨江听了，直寻访到那里已自锁了门出去了。【夹批： 妙想妙笔O若寻着，便又续前日之游矣有何妙哉。】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说道：【夹批： 妙笔。O偏是他多人说】“他是个没头神，【夹批：妙】又无家室，【夹批： 妙】只在牢里安身；【夹批：妙。】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夹批： 妙笔】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夹批：】宋江又寻问卖鱼牙子张顺时亦有囚说道：【夹批： 妙笔。】“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是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边只除非讨赊钱入城来。”【夹批： 三段其文各变】

　　宋江听罢，只得出城来【夹批：五字一顿，妙绝遂若此日已毕，不复有事者】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闷不已，信步再出城外来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夹批： 以非常之人，负非常之才抱非常之志，对非常之景每每露出圭角来，写得雄浑之极】正行到一座酒楼前过，仰面看时傍边竖著一根望竿，悬挂著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夹批： 奇语】雕檐外┅面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郓城县时只听得说江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自一個在此，不可错过何不且上楼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夹批： 将写宋江吟反诗却先写出此十个字来，替他挑动诗兴却又暗将世间无比、天下有名八个字，挑动宋江雄才异志真是绝妙之笔。】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凭栏举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楼来问道：“官人，还是偠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夹批： 余波】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一托盘托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盘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

　　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夹批： 奇文突兀。O写宋江平生狡狯却于醉后露真心，极严极冷之笔】“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洺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臨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夹批： 写出宋江言发于衷奇文突兀。】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仩多有先人题咏。【夹批： 画】宋江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夹批： 公欲以何科目出身？写宋江内蓄异心笔墨如鏡。】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夹批： 寒士真有此兴写来欲哭。】乘著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夹批：表出权术，为宋江全传提纲】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夹批： 写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他为谁，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浔阳江上也】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夹批：突兀淋漓之极。】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拏起筆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夹批： 突兀淋漓之极。】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夹批：其言咄咄，使人欲惊】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夹批：突兀淋漓之极。】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饮数杯酒，【夹批：突兀淋漓之极】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多的都賞了酒保【夹批： 写宋江醉中亦如此，真是久假成性】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伍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夹批： 宋江权术人何至有漏特补一笔，甚妙】当日害酒，自在房里睡卧不茬话下。

　　且说这江州对岸另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因有个闲住通判，姓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夹批： 为后伏案。】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请访知府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