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夜班睡觉被领导抓到,如何解释严抓睡觉和玩手机,工作上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啥也不让干,难道要坐着大眼瞪小眼吗?没有意义的工

二楼的大阶梯教室里灯火通明,屋顶上几台吊扇呼啦啦地旋转,同学们在复习。“姚倩馨,姚倩馨。”坐在后面一排的杨关轻声叫着,倩馨回头斜眼看着他。杨关说:“学霸,把内科笔记借我看一下。”倩馨知道他心思不在这,推辞道:“我要用。”杨关急忙说:“就看一节课。”“一节课看什么?”杨关嬉皮笑脸地说:“对啊,借一天吧。”倩馨扭不过他的软磨硬缠,答应道:“一会给你,不过,明天晚上七点前还我。”后天考大内科,她在考前要顺一遍。杨关立即答应:“好,好!”

倩馨个子高挑,面色白皙,一对秀丽的眉毛下生着一对轻轻挑起眼梢的凤眼,她是班上公认的美女,又是班干。成绩优异,性情温润,虽然是小城市来的却不乏都市女孩的大气和明朗。那个高高大大的杨关上课时一半眼睛都长在她身上,恨不得从她那对会说话的眼睛钻入她的心里。

坐在倩馨旁边的刘小莉,每次看到杨关在倩馨面前死乞白咧的样子就想笑,小莉是个长相漂亮性格外向的女生,她向杨关打趣道:“你不是做了笔记吗?”杨关向小莉拱拱手,求她嘴下留情:“关键时刻还要看学霸的。”

杨关自入学第一天见她,内心就泛起春潮般的浪花,一直为攻不下学霸而懊恼。杨关来自本市,大高个,两道浓眉下有一对炯炯神气的大眼,成天乐呵呵的,喜欢打篮球,是校篮球队的中锋。他父亲是一家国企干部,母亲是中学老师,有个妹妹在师范读大二,家境殷实。他是女生们心中的黑马王子,因为肤色偏黑,大家私底下开玩笑这么叫他,仰慕者无数,可偏偏在异地来的倩馨这碰钉子,他冥思苦想不得其因。眼看就要实习,回来就要毕业。他得抓紧时间向她表露心迹,攻不破这个堡垒,死也要死得明白。

女生寝室里,刘小莉看着姚倩馨说:“真搞不懂你啊,明明心里有人家又不理睬。”倩馨扭过脸,说:“这从何讲起?”“你嫉妒他的女朋友。”每逢听到同学们议论他的女朋友,她心里就痒痒的,酸酸的,甚至是恨恨的滋味。小莉又说:“要是能看上我一眼,我立马……”“你让他挖敬兵的墙角?”敬兵是小莉的男朋友,他们几位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小莉轻轻摇了下脑袋,说:“那是他眼里没有我,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倩馨说:“小心我告诉敬兵。”小莉嘿嘿一笑,露出狡黠的神情:“求你告诉杨大帅哥。”

第二天晚自习,杨关还倩馨笔记本时,夹了一张纸条,说考完和她谈谈。他惊喜地收到倩馨的回复,她答应了。

杨关约倩馨到马路对面的理工学院见面,六点刚到,倩馨准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她穿了一件玫红色细布衬衫,长短刚刚掐着腰,配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及膝直裙。高高束起的马尾辫随着步伐左右甩动着向他走来。

七月里的火炉之城,天如地狱般炎热。两人走近了,杨关看见倩馨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连忙递上一杯冰水,双眼充满柔情,看着低下眉眼的倩馨说:“学霸仙女,谢谢你能来。”倩馨低声道:“油嘴滑舌。”说罢抬头瞟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杨关看出了她有心事,小声地问:“有什么为难的吗?”倩馨说:“我,我觉得——我没时间单纯谈恋爱。”杨关没想到学霸仙女如此干脆,直奔主题,大大缩短了他的进攻历程,他心中一阵狂喜,赶忙应道:“当然是奔着永远去的。”杨关想:总不能刚谈两句就扯婚姻,太不浪漫了,他把奔着“结婚”换成了“永远”。倩馨知晓他四年里换了几个女朋友,又问:“你觉得我合适?”他听这话有点笑他挑剔,朝三暮四的意思,杨关的脸涨红了,辩解道:“都四年了,就是你好。”倩馨把头转向一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桂花树,幽幽地说:“你都不了解我。”此时的杨关仿佛大半个身子浸泡在蜜糖里,忙不迭地说:“仙女学霸,我了解你。想更多地了解——”倩馨把脸转向他:“你答应我一件事。”“十件也行。”她迟疑地说:“不要轻易离开我。”一向行为果断的学霸面对爱情却裹足不前,对未知的将来表现得手足无措。杨关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为什么?”口里却应道:“肯定,除了你不喜欢我了。”倩馨极力收紧内心的诚惶诚恐,盯着杨关的眼睛:“假如,假如——我病了。”“你查出来什么病了吗?”倩馨看着他瞪大的双眼,一副伤心又意外的模样,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率直,露出学霸的口吻:“你才有病。”杨关舒出一口气道:“没有就好。你是不是太拘谨了。”他的脸上重现灿烂光芒。而倩馨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垂下头:“也许吧。”随着专业课的深入,她在努力分析家族病情。

杨关异常激动,心如上了天堂般凉爽,他把她揽入怀中,欢天喜地说:“你终于答应了。”他想紧紧拥抱一下心中的女神,纪念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可是倩馨却橡根木头杵在地上直挺挺的,双手用力抵抗他的双肩。杨关不敢轻举妄动,赔着小心问:“就抱一抱,不行吗?”倩馨感受到他鼻孔里往外喷的气息:“不是。”杨关不解地问:“那是什么?”倩馨说:“你再想想。”

从倩馨的脸上看不到捅破四年窗户纸的兴奋,没有得到盼望已久恋情的激动。杨关以为这些只是女生出于谨慎和自我保护而表现出来的矜持,连她脸上奇怪的担忧也被他当作是女孩的羞涩。他告诫自己慢点来,不要吓着心心念着的仙女。他卸下强如弓弩的双臂,平息一下呼吸。两人又聊了一会就回学校了。

倩馨忧心家族的精神病史有遗传性,因而没有勇气面对异性的垂青,在爱情面前一直饱受压抑封锁的痛苦。入学以来,她感激帅哥杨关对她一次次的“表示”,她心里是欢喜的。他热情、直率、没有大城市人的自负和骄傲。四年了,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他,多少次幻想着投入他的怀抱——她想疯狂一次,爱自己,爱对方,品尝这姗姗而来的青苹果滋味。

医学院大四结束后就不再有假期,他们即将奔赴全国各地医院实习一年。倩馨的老家在云城,乘火车小半天能到。她没回去,留在学校整理行李;空出两天仔细逛逛这座古城;下决心向杨关坦陈家族史;还有一个原因,她畏惧与父亲交谈,尤其怕听父亲那句口头禅——“不会的。”

她很想念母亲与弟弟,弟弟小她一岁,乳名小弟,在云城市一家工科学院,开学读大四,弟弟也喜欢自幼呵护他的姐姐。弟弟长得好,成绩也好,从小到大都是班干,在家里学校都是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走到哪都招人喜爱。

实习出发前,杨关约倩馨游玩莫愁湖。那天,倩馨穿了一条素白的连衣裙,一条腰带扎在身后显露出她纤细的腰身,斜挎一个手绣花卉的黑色布包,满面春光迈着轻盈的脚步跟着杨关一步步走向莫愁湖,在杨关眼里,她的步伐比芭蕾舞演员的舞步还要好看。

景区茂密的树荫下比城里凉爽了许多,悠悠的微风传来不同的鸟鸣声,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从树丛里挤了进来,透过松树枝软软地敷在针叶上放出一丝丝金光。他俩走过亭台楼阁,来到湖畔,端详着满湖的荷花中央颔首微笑的莫愁女雕像:她那苗条的身姿仿佛脚踩碎步,踏着荷叶向他们走来,微微翘起的手指轻托美妙的面庞,仿佛在向他们倾诉爱的宣言……杨关出了神,仿佛莫愁女就是倩馨的化身,优雅而宁静地依偎在他的身边……

公园不大,一会工夫,他俩欢欢跳跳地把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走到一处僻静地,杨关一把拉住倩馨,紧紧地拥抱了她。她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喘气,待杨关呼吸稍稍平稳些,低声道:“我家的情况,考虑了吗?”杨关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上次回答,没通过吗?”他双手捧起她那五官精致的脸,用火热的唇封住了她的嘴唇。许久,倩馨轻轻地推开了他,杨关说:“馨,不要为莫名其妙的事担忧。”倩馨微微喘着气说:“不能只想好的。”“要我做最坏的打算?”“是。”杨关皱了皱眉头,佯作不满道:“怎么跟谈病情预后似的?”倩馨认着地答:“是。”杨关舒展了眉毛,笑眯眯地说:“好,好。我服了你。”他又低下头,把火辣的嘴唇落在倩馨的眼睛、鼻子、脸颊和嘴唇上:“我就想这样一直吻下去。”倩馨似怒非怒欲推开他,可身体被杨关牢牢搂着哪里动得了。他说:“刚才说了,不要为莫须有的事担心。只是有遗传性,不代表它是遗传病。”她认真听着,说:“是。”“即便不幸中了这个遗传性,还有我,精神疾病是有诱因的。”倩馨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忧伤,道:“只怕我滑出正轨,离你——”杨关打断道:“有这点就足够了,这就是心理学上讲的‘自知力’。”倩馨的神情未有放松,不无忧虑地说:“我担心有一天会失去它。”杨关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好,好。就算我们的防备都失败了,还能治疗啊!”

没想到上一次约会时向他诉说了家族病史,外表一向嘻嘻哈哈的杨关在短时间做了这么多研究。自己忙里偷闲去听了不少心理系的课,也请教了心理系的张主任,杨关说的都是她曾经努力思考的问题。他的每一句话都似一只妙手在拨动她那禁锢已久的心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他那对清澈明亮眼睛中央,有张少女渴望的脸……包裹了四年的盔甲正在一层层剥脱,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像一匹野马向前飞弛,身体中一股洪水般的激情奔腾而出……她昂起头,踮起脚,伸出双臂紧紧勾住杨关的脖颈,把哆嗦的双唇主动贴在了他的唇上,就像她无数次幻想过的那般,紧紧地、柔柔地、贪婪地、无休止地印在了上面……

倩馨的心跳得连着衣裙在振动,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她慢慢把脚放回地面,缓缓地和杨关分开一丝缝隙,一只手捂住胸口按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杨关伸手替她擦了下额头细微的汗珠,喘着气问道:“你知道莫愁湖的来历吗?”倩馨笑微微地回答:“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让大家莫发愁,开心地生活。”杨关点头,满怀深情地说:“我爱你,馨馨。让我们永远快乐吧!”倩馨依偎在他的怀里含羞地回应道:“我爱你。”她终于在人生二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说出了这神圣的三个字。

自从在莫愁湖定情,倩馨和杨关就像两只快乐的小鸟沐浴在爱的炽热和欢乐中,小莉和敬兵也为他们的相恋送去了满满的祝福。四人又相约游览了中山陵一带的风景区,为他们实习前的学生生活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倩馨和杨关,还有小莉都被分在广州中山医院实习,倩馨是实习队队长。倩馨和杨关不在一个科室,跟各自的带教老师倒班,难得碰上一个共同休息日才能小约一次。更多的是吃饭时在食堂打个照面,晚上到对方实习的科室相互探班,插空说上几句话,相互多看上一眼。

一天,倩馨在儿科病房值夜班。晚上十一点多钟,杨关的左手小臂上搭着白大衣,右手拎着一个大饭盒走进病房。值班护士小玉闻及肠粉的香味,抬头见是杨关,露出甜甜的笑容:“杨大帅哥,又送夜宵啦。是不是见者有份啊?”“没问题。她人呢?”小玉朝里努努嘴:“在病房。”说完转身进了治疗室。杨关快步走入办公室放下饭盒,一回头,看见身穿白大衣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倩馨走回办公室。她向他打招呼:“你怎么也这么晚?”“在普外上了一个阑尾炎手术,好不容易才排到我。”“普外的人都回去了吗?”“没,还有一台。”倩馨略显疲惫地说:“那你把宵夜送给他们吧,我不饿。”杨关微蹙眉头:“还没吃?你不能太情绪化了。”“忙得没顾上,饿过了,就不想吃了。”“不行,你少吃点。”他起身拉起倩馨去洗手,又往她白色水杯子里加了些热水递给她。

倩馨拿出自己的饭盒,往里拨出一点肠粉,刚吃两口,办公室门口进来位男士,是二十床小患者的叔叔,他说:“姚医生,打扰你吃东西了。孩子妈妈情绪不对头,能不能帮忙劝劝?”“好的,我马上去。”她把饭盒盖上,起身往病房走,杨关抓起白大衣随手穿上,跟了出来。在走廊里,男士央求道:“姚医生,你看需要输血吗?血库没有,可以用我们家属的。”倩馨停下脚步,看着那人,用低缓的声音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没有用了。”男士听出倩馨声音里压抑的悲痛,脸上露出一丝被理解后的安慰,点点头说:“去年,孩子的爸爸患肝癌去世,现在唯一的女儿又这样。我看她神情慌乱,帮忙安慰一下。”倩馨轻声说:“我知道。试试吧,你们也尽量配合一下。”

进了病房,靠窗口的床位上躺着一位十多岁的女孩,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看外表很难相信癌细胞已经播散到了她的肺部、大脑以及全身。女孩的一双惊恐的大眼慢慢移动着,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胸脯一高一低,呼哧呼哧地喘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想——回家,我想——睡觉!”床边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就是孩子的妈妈了。她头发散乱,神情恍惚。半跪在床前,捧着女儿的脸蛋不停地亲着,嚷嚷道:“宝贝,不能睡,不能睡。坚持住啊,睡了就醒不了!”她双手抖动,在孩子身上不停地乱摸。听见有人进来,转身看见倩馨,用两手胡乱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睁着迷茫的眼睛,求救般地哭叫:“姚医生,你救救我女儿,她才十一岁……”说着放声痛哭。倩馨克制鼻子一阵阵上窜的酸楚,弯下腰,拉着她的胳膊说:“你先起来,我们想办法,好吗?”孩子妈妈一听这话,立刻收住哭喊马上起身,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不住地点头,语无伦次地说:“好的,好的,我听你的。”倩馨靠近病床,俯下身,伸出一只手抚摸患儿黑油油的头发:“乖,先睡吧,等天亮了跟妈妈一起回家好吗?”孩子轻轻应着:“好的,谢谢——姐姐。”说罢,慢慢地合上双眸。孩子妈妈听及此话,刚刚燃起希望的眼睛里又塞满了恐惧,她不顾一切地扑向病床,摇着病床上闭上眼睛的孩子,哭喊道:“不,不——宝贝,不能睡——不能睡,睡着了就回不了家了……”倩馨见状,示意其他家属拉住孩子的妈妈,杨关也走过来帮忙扶起孩子的母亲。倩馨一只手掀起窗帘一角,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肩膀,抚慰道:“乖,你看看窗外,天黑了,睡吧。等你睡醒了,天就亮了。”小女孩慢慢地把头转向窗户,半睁开眼,看了看黑漆漆的夜空,微微开启嘴唇,断断续续地低声说:“天——亮了,就可以——回家了?”倩馨点点头:“是的。”孩子又慢慢地把头转了回来,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浮现出即将入眠的微笑,双唇动了两下好像在说:谢谢。倩馨含着眼泪转身对孩子妈妈说:“相信我就听我的,好吗?”望着孩子妈妈似懂非懂的神情,示意孩子的叔叔婶婶出来。倩馨走出病房心酸地说:“先让孩子平静地去吧……”孩子的亲属相互看了一眼,点头表示同意。倩馨又嘱咐道:“她妈妈的情绪,你们也多观察。”接着又说:“你们也辛苦了。有事叫我。”

倩馨说完,低着头往办公室走,杨关也跟着出来了。在走廊上,他看着正在擦眼泪的她,问:“要不要叫老师看一下?”他想到的是医疗责任,毕竟实习医生不能独立处理医疗事务。“王老师刚才又交代了病情,刚进休息室。”接着,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措施了,我只是安抚一下,不要让小姑娘带着恐惧走——”杨关说:“你那么冷静,像个高年制的住院医,完全不像是实习医生。”话语里透着赞许,又藏了一分担心。这分担心,可能只有他们俩能理解。进了办公室,倩馨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刚才在病房里表现出来的镇静与睿智荡然无存,她看着雪白的墙壁,伤心地说:“这是实习以来经历的最难受的一次生死别离。”他关切地问:“你还好吧?”倩馨把头转向他,摇了摇头:“难受。”她难以想像一个中年女人在刚刚失去丈夫,如何熬过爱女远去的夜晚?一个即将凋谢的含苞少女,她在想什么?她知道死亡的含义吗?她感到恐惧吗?而作为医者,面对死亡的一步步逼近却要与之握手交接……他俩相对而坐,无语。

为了缓解气氛,杨关找了一个话题:“要不要换专业?”倩馨说:“我已经放弃外科了。”“可是——”倩馨无奈地像自问又像在自答:“回避是不是一种妥协?”“每个人承受力是不同的,比如晕针晕血的人就干不了临床。”他关注的是倩馨对临床的适应能力,长久沉浸在临床工作中,对于每一位脚踩死亡边缘的医务者来说是一项极大的身心挑战。杨关自从得知她的家族疾病后,一直竭力排除所有对她精神上的干扰和影响因素,避免可能发生的事态。

倩馨抬起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做考试准备。”他在提醒她考研的事。倩馨忧虑地说:“好难啊。”杨关拉长声音,试探地问:“病理——如何?”倩馨说:“唉,一个个癌细胞丑死了。”杨关听她这么形象地描述张牙舞爪的肿瘤细胞顿时轻松了许多,说:“总比临床经常面对死亡好点吧?”倩馨轻轻地摇摇头:“再说吧。肠粉冷了吧?”杨关深知她有责任心,有能力。若要她放弃临床还需要一番思想斗争,

不能催得太急。倩馨看时间不早了,说:“你早点休息吧。”“是,队长。”杨关起身,乘机握了一下她的手,拿起饭盒走了。

实习是一次系统的理论联系实际过程。每个科少则一周,多则两三周轮序进行,时间飞也般地逝去。为了多见识一些典型病例,同学们互通信息,经常在各科室往来穿梭。

这期间,倩馨反省自我:长期从事外科,体能跟不上,血肉模糊的创面造成的强烈视觉效应时刻冲击她的意志防线。不得已,她放弃对麻利手术科室的向往。临床专业各有特点,但常与死亡或创伤交手是不争的事实。她善于联想,工作内外界限不清。同样的事态在她身上所起的作用远比其他人大。冷静思考后,她听取了杨关的建议——放弃临床研究生,改考病理专业。

一想到要脱离临床,倩馨就忍不住一阵阵心痛,失去了内科全盘分析问题的机会,拥有缜密思维的大脑用不上了。她扪心自问这种回避是不是一种怯懦?她在一次次见证患者经历死亡的沉痛心情又无时不在提醒:是否有一天逃不出家族那个漩涡?她得理智地分析,跳出自我的身子去剖析,可是身在此山又如何看得清呢?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接触临床,想到此,倩馨更加珍惜实习时间,几乎二十四小时吃住在病房,她和杨关相处的时间更少了。对于倾向做临床医生的医学生,放弃临床是桩痛苦的事,杨关理解她的决定含有多么的不舍。他不计较一时一刻与她相处的欢愉,以后的日子还长,眼下随她去忙吧。

倩馨全身心投入实习和研究生备考,与家人少了些联系。这天,忽然收到妈妈的来信,字迹歪歪扭扭,不过还是看明白了是关于弟弟小军的,说他不太对劲。上学期就有两门课不及格,这学期补考勉强通过。马上面临毕业答辩,现在却不写论文,母亲心急如焚,背着父亲给她写了封求救信。

倩馨母亲和她父亲同乡,结婚以后来城里,在街道厂做临时工。两个孩子读书,上面还要赡养老父亲。好在她勤俭持家,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却也衣食不忧,一个工人家庭出了两位大学生,这在厂里厂外许多人眼里都是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也许是过于操劳,倩馨的妈妈四十五六岁的人,体态胖了,脸却没有胖,一抓一把皱纹。倩馨看出点眉目,母亲是提前进入更年期,雌激素下降,衰老加速。

倩馨急忙回信并约了周六通电话的时间和号码。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急着问:“啊?怎么不早告诉我?”妈妈说:“你爸不让说。”倩馨急忙问小弟情况:“谈恋爱了吗?”妈妈说:“他说没有。”倩馨问了一些情况后,说:“我找小军聊聊。这样,明晚上八点你让小弟还打这个电话,你陪着他。”母亲连声答应了,又说:“先不要跟你爸说啊,他又要怪我了。”一向大嗓门的母亲,今天的声音又小又无力。

得知小弟情况后,倩馨如五雷轰顶,难道一直惧怕的魔靥在小军身上现身了?听母亲说过,奶奶的精神不太正常,早年失踪,家里人找了好些年也没找到;前几年在乡下老家的叔叔,因精神问题自杀。父亲性格固执,甚至带些偏执,是不是精神也有问题?面对强势的父亲,她不敢说出自己的看法,断不敢要求他看心理医生。

倩馨多么希望小弟是一时误入歧途啊!可这分析有点自欺欺人,弟弟一向是大众眼里的好孩子、好学生,他不会违背家长和老师去做任何一件事。即使是谈恋爱,一个成年大男孩不可能像一个少年那般疯狂与冲动。

太可怕了!倩馨心里喊着:冷静、冷静!想想怎么办?谈什么?怎么谈?

第二天晚上,倩馨赶到科室等电话,每一次电话声响起,她都期待是小弟打来的。八点整,电话铃再次响起,倩馨起身去接了电话,果然是小弟的声音。简单聊了几句,生活上除了睡眠差些其他没什么不舒服,确定没有谈恋爱。她问道:“厌倦学习了吗?”小军连忙回答:“姐,我对不起你的教导,也对不起爸爸妈妈的期望。我会努力学好的。”倩馨觉得他态度有点过,转念想,若真心认识到错了也未尝不可。她说:“改了就好,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不要在意过去。”聊了几句,又说:“有什么想法随时联系我,下周都在这个科。”小弟连连答应:“好的,好的。姐,我一定好好学习,你放心实习吧。”科里的电话是工作电话,不能占用太久。倩馨又唤了母亲说:“他这样,我不放心,现在能装电话了,你们赶紧申请一个。”母亲说:“装一个电话比买一台电视还贵,你爸爸肯定不同意。”倩馨着急道:“你就说我考研和分配,很多事要与你们商量。”母亲答道:“好,我说说看。”“我这就给爸写信,小弟的事也要讲。”

小军如以往一样,遇事总是道歉、自责。一时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可是一个优等生,一个班团支部书记怎么下滑至补考两门呢?为什么会失眠?倩馨左思右想认为没那么简单。小军平素极要面子,是否有所隐瞒?从小到大的优越感无形中把他推向只能上不能下的尴尬境地。

通完电话,倩馨立即给父亲写信又单独附了一封信给小军。一周后收到爸爸的来信:小弟一年前眼睛出现近视,他是班干部,把前排座位让给同学们坐,他在后面看不清黑板,影响了学习效率。倩馨推测小弟成绩下滑背上了思想包袱,久而久之无处解怀而失眠,继而胡思乱想再发展为自暴自弃。这个演变的过程到底有多长?谁也不清楚,除了视力下降是否还有其他诱因?谁也不清楚。她唯一的小弟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倩馨立即回信,请爸爸带小弟去配眼镜,就失眠看心理医生。并且约了打电话时间。

倩馨在约定的时间没有等来电话却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一封信,大意是:配上眼镜就依赖了,小弟知错了就等待他改吧;外人要是知道他看心理医生,以后还如何做人?……简言之,她提出的为小弟做的两件事都被父亲否决了。读罢信,倩馨气得把桌子拍得“咚咚”响,从外面进来的小莉诧异地看着她。猜想是队长家里麻烦事,她插不上嘴,注视了片刻就悄悄退出了宿舍。在走廊上,听见她焦躁的声音:无知、无知!

倩馨没想到父亲如此轻视小弟的状况,在气愤父亲固执愚昧的同时又忍不住悲悯地在心底里呼喊:小弟啊,小弟,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抗争一次呢?气归气,信还得写,倩馨详细述说了配眼镜的必要性和看医生纠正失眠的迫切理由。又说了要回家乡的计划。

没到约好的周六通话时间,父亲提前打来电话,同意带小弟去配眼镜,又说:“小弟还没进单位作,以后要找对象,要结婚。万一看心理医生的事传出去,他一辈子就完了。”倩馨反问道:“真是有病了,一辈子没完吗?”父亲说:“什么病?怎么可能?不会的。”倩馨一听到“不会的”三个字就想吐,为此几乎得了神经性胃炎。她憋着一阵阵往上涌的胃酸,耐着性子说:“爸,我是学医的,你能不能听我一句。”父亲那边提高了嗓门:“你还不是医生呢,不要想教训我。”倩馨顾不得值班医生、护士的目光,也提高了声音:“失眠会导致人胡思乱想,神志不清,犯了那种病怎么办?”父亲说:“哪种病?不会的,我的儿子不会得那种病。”说完“啪”挂了电话。倩馨挂了电话还没回过味来,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她又拿起了电话筒。还是父亲的声音,相比上一句的咆哮,这次温和了许多:“小馨,你不要往回跑,误了实习。”倩馨抓住机会,赶紧说:“那你听听我的意见好吗?”父亲没回答,她又加重了语气道:“否则我就休学,回家带小弟去看病。”过了片刻,父亲说:“好,好。依了你,还是写信说吧,这么打电话对你影响不好。”“偶尔一次没关系。”她又问:“电话申请了吗?”父亲说:“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真是的。好了,好了,就这样了。”说罢,挂了电话。

父亲气呼呼的声音犹在耳畔,小弟的事刻不容缓,倩馨心急火燎,她努力找寻可以与父亲说上话的人,可记忆里,她找不到能与父亲交谈的人。即便能说上话,要为小弟的事与人商讨,他也会因难堪而拒绝。怎么办?万幸,父亲同意带小弟配眼镜也准备去看医生。就诊前,她不敢妄加断论。在她看来:小弟已经发病。只有通过劝说看失眠才能让他们有机会面对专业医生,心理医生的意见应该能引起父母的重视。

第二天,倩馨寄了点外面买不到的安眠药回家。先让小军试一下,药交代父母保管。观察一下小弟改善睡眠,配好眼镜后的状态。

倩馨只能一步步来,原本懒得与父亲交谈的状态,现在为了弟弟不得不扭转过来。

倩馨的父亲在一家大型国企做电焊工,属于技术工,比一般的普工有技术含量,薪水也高些。平时喜爱读点诗词歌赋,自认为比周围的人有水平,应该属于知识分子圈内的学者。他常常紧锁双眉,挂着一副怀才不遇的面孔。平时上班穿一身土黄色的劳动布制的工作服,却要夹个人造革公文包,显示与他人不同。五十岁出点头,中等身材,面色红润。不是表情过于凝重,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倩馨上一次见父亲是大四的寒假。与父亲谈及她毕业后的安排,父亲抬起头睁开惊愕的眼睛说:“你不是要考研究生吗?”倩馨说:“考不上呢?”父亲立刻说:“不会的。”“怎么就不会的?”父亲提高了嗓门,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不会的。”从父亲咄咄逼人的眼神里透出的是对她超乎寻常的自信,不是自信,是必信,毫不动摇的必信。倩馨最怕父亲说这三个字。每每听起来如同角斗士的格斗号令,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不论她怎么解释都丝毫改变不了父亲的认识和观念,这种令人窒息的思维常常令她五脏六腑在颠来倒去中作呕。为了少一点反胃,倩馨与父亲的交流也越来越少。

她试图让母亲去影响父亲,可是母亲历来都是个应声虫的小妇人,怎么可能执拗过父亲呢?从小到大,家里的话语权都在父亲那。回想高考填志愿,倩馨说:“老师说重点学校一定要把握准了。第一档不中,来不及转第二志愿,人家招第一志愿的生源满了,可能一下子甩到非重点。”父亲说:“不会的,我女儿不会那么背。”倩馨抛出多学的表哥:“问问大表哥好吗?”父亲一口回绝,倩馨为了自己的前途还在坚持着:“专业选错了,是一辈子的遗憾。”父亲再一次说出他的经典名言:“不会的。”

无论倩馨抛出谁,再怎么祈求,父亲都像没听见。大表哥是大舅的儿子,从北京一所重点院校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一直以来都是她心中的偶像。而父亲对女儿专业的选择信心满满,要他咨询晚辈岂不失面子。后来,果不其然未录取重点第一志愿,入了非重点的第一志愿。这彻底改变了倩馨的专业命运。

高校学生表面上看带着户口迁入大学所在的大城市,其实只是暂时的,学校有不成文的规定:毕业以后按户口来源分配,因此学生按地域无形中有了贵贱之分。要想彻底甩掉这种成分论,还得继续深造,否则改变不了哪里来回哪里的结局。倩馨有能力,实习期苦战一年考研是有希望的。她若考上了研究生,还能给弟弟留出空间。老家的政策是父母身边可以留一个子女,父母似乎偏爱比她听话的弟弟留在身边。

她与父亲商议,意在做两手准备,可是父亲对她考研抱着必胜的信念,这种盲目的信念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没有一点回旋余地,这种压迫感常常把她逼上悬崖之巅——后面有呐喊的追兵,前面是浪涛奔涌的大海,让她有了纵然一跃的强烈冲动。

倩馨父母听她说为小弟看病打算休学,一时被吓住了。连着写信叫她不要往回跑,担心误了她考研又说多花路费,父亲答应按照她的意思带小弟去看心理医生。倩馨只得让步,何况看病不是一两次能解决的,长此以往还得靠父母和小弟自己的认识。兴许这样,给予了父母和小弟最大的空间和信任。

倩馨每接到家里一封信就回一封信,可能上一封信父母还没收到又发了一封,每次还附加一封给小弟,而小弟的回信总是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对不起,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内容。弟弟一向把自我包得很紧,表面看没什么,细思之又觉得哪里不对头。可是,只言片语里看不出所以然来。      

自小弟出现状况,倩馨倍感紧张,命运在向她发出某种警示:这祖传流淌的血液是不是哪一天也要在自己身上作怪?

父亲来信说:吃了她寄回的药,小弟睡眠好多了。医生又开了些药,现在病情稳定,让她放心,不要天天给家里写信占用了她的时间。倩馨不相信这是全部的事实,她提议父亲把病历上的诊断和开的药名写出来。父亲回信说:你这孩子,还不相信专科医生吗?再说我也看不懂啊。倩馨不知道父亲是真看不懂还是羞于在她这个学医的女儿面前承认小弟的病情。如此这般,只能作罢,她在回信里强调:坚持带小弟去看医生,坚持服药等等。而父亲每次的回信都类似——报喜不报忧。

这天中午,杨关看到倩馨在食堂里端着盘子闷头走路,险些与人撞个满怀。他端着饭盘,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笑着问:“难得在这遇上你,又在想什么?这么用功。”倩馨听到杨关熟悉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目无表情地说:“是你。没、没什么。”“好吧,真伤心。”他因为她没瞧见自己有意露出委屈的表情,想借此逗她开心。

这段时间,杨关从倩馨的言语里知道一些她弟弟的情况,很多时候见倩馨难以启齿又不忍追问。倩馨问他什么时间有空,杨关低声含笑道:“我们家馨馨要约我了是吗?”同时眼睛在她脸上打量着,探寻这次会面的主题。两人定好时间地点,倩馨又低下头,只顾往嘴里扒拉饭菜,沉浸在思考中。

经倩馨软硬兼施,父亲终于答应带小弟去N城她就读学校附院,找心理系张主任复诊。倩馨在心头一天天数着日子,盼望家里来信,等待小弟就诊结果。

周五晚上,杨关和倩馨去附近的东山公园走走。南国的冬季是温暖的,各色三角梅随处可见,杨关牵着倩馨的手领她走近园中的池塘边,借着傍晚的残阳,看见池塘里的睡莲,有紫色的、白色的,隐约还能看见黄色的。水波里藏着橙色、玫红色、金色,各种色调的皱褶。风载着玄幻的光彩把这些皱褶吹开了,湖面呈现出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一会收紧了,湖面上又浮动着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光柱……杨关从倩馨身后搂着她,下颌微微抬起,对着眼前的景色说:“若是对面架起一座桥,像不像莫奈大师的画。”倩馨说:“没有桥也像。”杨关这些天看着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早就想约她出来,可是两人总凑不到一块。

倩馨向杨关叙述了小弟的大致情况。忧心道:“我家这情况,你父母能同意吗?”杨关说:“又不是你生病,不妨碍。”倩馨转过身对着杨关说:“你的意思是,我发病了,你们家就要遗弃我吗?”杨关说:“不要那么敏感,一码归一码。我说的,一定做到。”“我不值得你这样。”说罢,心头一阵酸楚,喉头发堵直想哭。“又说傻话了,你太紧张了。让我们想想能做点什么?”倩馨又把目前处理方法说了一遍,杨关听着点点头:“能稳定就好,控制好了一样可以照常工作和生活。关键是嘱咐他们听从专科医生的,我们也是门外汉。”

杨关拉着她的手又往前走了几步,此时,天边挂着最后一抹淡淡的晚霞,眼前景物似乎担心打扰他们,趁着夜色躲了起来;睡莲收起一天的笑脸,依然慵懒地躺在偌大的水床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青蛙的“呱呱”声和着两人的悄悄话。倩馨犹豫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杨关笑眯眯地看着她,做了一个手势:“请说。”倩馨怯怯地说:“以后不要小孩行吗?”“我还没求婚呢?你都打算生孩子了?”他故作轻松地调侃道。“我好怕。”倩馨说罢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杨关搂着她,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别怕,别怕,都听你的。”此刻,在他怀里的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学霸,也不是那个锋芒毕露的刺猬,而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女人,一个驮着贝壳的小蜗牛。倩馨带着哭腔说:“我病了——再给你添一个有病的孩子——”“不要那么悲观,也许将来,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呢!”“你父母是不可能同意的。”杨关说:“我爸妈比较尊重我的意见。关于孩子的问题——丁克家庭也挺好的,让我妹多生一个。”听着杨关轻松而坚定的语调,倩馨竟破涕为笑了。

杨关心疼怀里的恋人,他想起在儿科看到的一幕: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出院前领着妈妈向倩馨告别,小女孩找到倩馨,没有说感谢也没有说再见,她对妈妈说:“我以后要长得跟姐姐一样高。”妈妈被孩子稚气的愿望逗乐了,笑容满面地回答:“好。”有妈妈的答应,仿佛她就可以实现愿望了,她很有信心,又说:“还要有姐姐那么长的头发。”妈妈看了看站在一旁默默含笑的倩馨,又看了看女儿天真的小模样,连说:“好,好。”那时,倩馨的脸上充满了温柔和幸福。她是爱孩子的。

看倩馨情绪好转,杨关学着她的语调说:“我也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倩馨用手拍了他一下:“你学我啊,快说。”“心理问题很复杂,我们不是专业医生,尤其对你,我担心你受影响。”“所以呢?”“本想等你考试完向你求婚后再说,我的意思是不管考研结果如何,你都要和我在一起。”“要我考学校的研究生?”“不。”倩馨惊异地看着他,问:“去哪?”“去深圳。”“找不到工作呢?”“深圳在大发展,各行业专业人员缺口都很大,一定能找到工作。远离老家,你就少受影响。”“那就报这里的研究生。”“对。我先去,来广州也方便,小莉他们也去。”“我知道,他们是南方人。”“抽时间,我和敬兵先去联系一下。”实习小组刚到广州时,同学们对特区建设充满了好奇,先跑到深圳转了一下。那时起,杨关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避开诱因是减少发病的首要方法,这么多年,倩馨在家是孤独的,至少她的思想是孤独的。杨关说完,静静地看着倩馨,期待她的回答。

从感情上说,倩馨不想与男朋友分开;从理性上分析,即便在家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弟弟,她想尽最大努力未必有人承领;残酷的是,面对至亲,她没有力量去抵抗原罪家庭,反而为了躲避这份罪恶出逃,寻求自身的庇护。

未雨绸缪,杨关在思考他们的未来。为了她,他放弃自小生活的N城和父母众亲的紧密相伴。他为她、为他们做了最合理的规划。唯一不理性是爱上了一个有这么多麻烦的女孩。可是谁能做到事事都有理性?也许爱从来就没有理性可言!这份爱似乎超越时空,把他俩紧紧地联结在一起化为了永恒。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面对处处呵护自己的恋人,倩馨不仅仅只有感激,还有承诺和恳求。她看着杨关英俊的面庞,坦诚又严肃地说:“我想对你,也对我自己负责。拜托你,如果有一天,我说‘我没病’,请带我去看医生。”杨关说:“好。我相信你的自知力。”“但愿我永远拥有自知力,永远不会说那三个字。”“我相信。”杨关说完,双手捧着倩馨的脸,不停地吻着。他用湿润温暖的唇向她传达浓浓的爱意,以此化解恋人心中的一切烦恼和沉重,让她轻松些,开心点。过了一会,他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贯顽皮的笑容:“这样多好,让我们享受一下幸福。”

倩馨以她医生的智慧为自己做了最坏的预设,也对所爱的人做了最理性的嘱托。有了和杨关的约定,她意识到以后不能长伴弟弟左右,眼下更要多关注家里的一切,尽早控制小军的病情是对小弟最大的呵护。

过了一段日子,父亲来信说:他们去了N市张主任那,服药后病情得到有效控制。小弟已经通过毕业论文答辩,马上进他厂子工作。

大半年的鸿雁飞传,终于等到小弟一切向好的信息,倩馨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甚清楚小弟的诊断和治疗,至少结果是好的。

倩馨顺利通过广东省医的病理专业初试,接到了复式通知。杨关报临床研究生需要工作两年后才可以报名,这段时间,他心甘情愿为倩馨鞍前马后地奔波。实习来年的四月份,倩馨参加了研究生复式。

六月中旬,结束实习。八月份,毕业考试后接着召开了毕业典礼。

这期间,倩馨去附院心理科找张主任了解小弟的病情。证实了她的判断:姚小军患了精神分裂症,需长期服药。目前已控制病情,日常工作生活应该没问题。倩馨对小弟的情况早有预测,一旦从专家口里得到核准,心里还是七荤八素的不是滋味。未来的日子里,他能坚持就诊、按时服药吗?父母又能陪伴到几时?

同学们在忙着分配,倩馨一个人回了一趟老家,见小军能正常工作和生活也稍稍放下了心。看着一切走入正轨,父亲没装电话也没耽误小弟的病情,她没再坚持。为小弟的事,她费尽口舌,再多说一句,都觉得累。

杨关等几位同学很顺利地被深圳市总医院接受,杨关在普外科,小莉在儿科,敬兵在内科,倩馨继续深造。南下前,倩馨拜见了杨关父母。杨关父母和家人都非常喜欢倩馨,招呼她常去家里。杨关父母自然舍不得得他们远离身边,可是对于儿子向往特区发展表示理解和支持。

八月底,杨关和倩馨到达深圳,顶着炎炎夏日,他们先游玩了两天。而后,杨关报道,他真正进入了临床,工作非常忙。倩馨也投入了下一阶段的学习。

杨关在工作岗位上昏天黑地倒了半年班,在新年到来之际,终于积了几天调休,跟倩馨回她老家云城。这是他第一次见未来的岳父岳母,过了这个程序,离迎娶仙女的日子又近了一步,他喜滋滋地带上大包小包礼品盒。倩馨看他两手抓得满满的,笑着说他只差一根扁担了。

倩馨凑杨关下班时间,买的是傍晚的机票到N城,转短途火车到家八九点,不算太晚。订了票,她就给爸爸单位打了电话又写了信。路上两人不免说起小弟,杨关提醒倩馨与小弟的谈话方式。倩馨说:“最近家里来信说他一切正常。他在学校就是预备党员了,在单位是考察期。”杨关的眼睛在倩馨的脸上停了几秒钟,不解地问:“还想着入党提干?”“这是他理想的道路,也是父亲所想。”“到底谁想?”“鸡生蛋、蛋生鸡说得清吗?”“我担心他包袱太重。”倩馨躲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她心里是同意杨关看法的,可是就小弟配眼镜和看心理医生的事,脱了一层皮才说服家里。针对小弟前途和未来——父亲和小弟共同向往的道路,她能说什么呢?说了又能有多少作用?与父亲交谈,简单说,一个字——“累”。她避开这个话题,不想打搅了这次回家的心境。思想层面的事,留以后慢慢说吧。

她抬起头对杨关说:“昨天上午,小弟把电话打到实验室,问我们回家的时间。”杨关觉得有点蹊跷,问道:“他不是很少与你联系吗?”“是啊,挺意外,大概是迫不及待想见着我们吧。”对于小弟的事,倩馨实在扛不住了才跟他说一点,杨关一直保持这样一个姿态:适时而止地做个旁听者和建议者。

下了车坐上三路公交,车行半个多小时左右,下了车。倩馨领着杨关穿过一个小广场来到一个居民住宅区。走到一座七层楼前,倩馨昂起头,笑呵呵地说:“六层中间那个蓝色窗框的就是我家。”杨关抬起头,瞪大眼睛在上面找了一会,说:“这黑乎乎的哪里能看见。”倩馨收起笑容,咕哝道:“咋不开灯呢?”父母平时早睡早起,节约用电已成习惯,可等人怎么还黑着灯等呢?转头想起什么又对杨关解释道:“他们住南面,这边是厨房和卫生间。”

进了门洞,就是楼梯,黑乎乎的没有廊灯。两个人走在楼道里,手里拎的东西不时碰着墙壁和铁栏杆,发出丁玲咣当磕磕碰碰的声响。倩馨闭着眼也能从这楼梯跑下来,何况往上爬呢,她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醒杨关小心脚下。终于到了六楼。倩馨把东西并到左手,伸出右手把铁门敲得“哐哐”响,抑制不住回家的激动,喊道:“妈、爸,我们回来了!”门里没有回声,难道他们睡了?不会吧?父亲性格固执点,其他也说不出什么不是,对家对子女都是尽责尽力。信里还说非常期待看到杨关,不会不知礼节——不等他们,母亲更不可能没见着她就睡觉啊!难道下楼买东西了?倩馨连续叫了三四声都没有回应,伸手扭一下门把手,推了一下,门——开了。倩馨心里嘀咕:父母果然下楼去了,担心他们进不来,黑了灯,给他们留了门。她的手习惯性地在门边摸索灯绳,没摸到,就往里跨了一步,对杨关招呼道:“先进来吧。”

杨关迈进低低的门槛,隐约看到一条长形的走道,还没容他看清里面的家什,只听身后“砰”的一声,铁门关上了。倏然,“呼”一下什么东西从耳旁擦过,眼前飞出一个棍棒样的东西朝倩馨的脑后砸去。就在这一瞬间,杨关大喊一声:“小心!”扔掉手里的东西,猛得把棒子下的黑影用力向左边推去……

“咣当——”那个棍棒样的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了铁器撞击水泥地的巨响。杨关迅速向左侧身,伸手预擒住那个黑影,没料到刚才向前冲的惯性使得他身体继续往前,没抓着。那个黑影向左前方踉跄了两步撞到墙上,只见黑影迅速爬起来:“对不起了,我想带你们一起走。”一边说一边开门逃了出去。

杨关迈出门,冲下楼梯追那黑影,那个黑影比他矮一截,凭体能他一定可以追上。只听房间里倩馨的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小弟——”这声音在幽暗的楼道里四处回荡,不停地撞击着杨关的耳膜,久久不散。杨关收住正往下跑的脚步,怔怔地站在黑暗里,两腿发软,差一点跌坐在楼梯上。一切都明白了,那个黑影就是倩馨的小弟。他楞住了……他猛然想起,楼上的屋里,还有与他同样魂不附体的倩馨,她怎么样了?他在楼梯上打了个趔趄,爬起来紧了紧双腿又跑上楼来。

他在刚才倩馨摸索的门边摸到了灯绳,“啪”的一声,灯亮了。他关上了门,只见跪坐在地下的倩馨双目圆睁,瞪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那双手在空中不停地颤抖,血顺着她的手掌流向小臂,又从肘弯处滴向了地面,那是一双四处滴血的手和手臂;她下颌哆嗦,但没有声音……杨关这才看见,进门是个长方形小客厅,对面放了一张方桌,下面塞了几张方凳,倩馨摔倒在桌子和右侧里间门之间的地上,右侧两个门都是关着的,但是门底下的缝隙里缓慢向外流动着鲜红的血液,血液很粘稠,已经停止了流动……一把尺余长的沾着血的木柄铁锤,此刻寂静地躺在走廊左侧,靠近卫生间门口的地上……

杨关蹲下身,伸出双手想抱倩馨。倩馨高举双手,鼓起了喉骨,像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哭着嗓子憋出了两句话:“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杨关听她说话清楚,检查她头部和脸上并没有血迹,判断她是跌倒后,沾了地上的血液。他看着她说:“好,好,我不碰你,你伤着没有?”倩馨摇了摇头,顿了几秒,又憋出了一句话:“还有没有呼吸?”这流向走道的血液已积累了两滩,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杨关听到她这句话才反应过来,里面还有人。连忙对她抬起手掌,说:“你待着,我去看。你等着!不要动!”

杨关先推开靠大门口的一间房门,在门口拉亮了灯。地下躺着一位男性,想必是倩馨的父亲。一件灰色棉衣上沾满了血迹,他脸朝上,头朝右侧歪斜,双眉紧锁,脸比常人要小一圈。头颅旁边,除了血液还有白乎乎的脑浆。这哪里还能有呼吸,不过他还是职业性地伸出两个手指,触及对方的颈动脉。他走了出来,关了灯,又把门关上了。

杨关对着倩馨木然地摇摇头,倩馨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杨关又推开里面一扇门,拉亮灯,走了进去,躺在地上的是一位女性,想必是倩馨的母亲。脸也是朝上,头朝左侧歪斜,脸比她父亲更小一圈,她面容扭曲,双目微睁,嘴唇和牙齿是贴着的,不像一般死者——嘴唇微张,由于肌肉松弛而脱离牙齿——他推测死者临终前一定是紧紧咬过嘴唇,好像在做什么挣扎或者是艰难的决定……面部及棉衣上都有血迹,像是被翻过身染上的,脸部并没有伤痕。细看歪斜的一侧枕骨下,连着头发碎裂成几块。与隔壁的那位一样,头颅旁,除了红色的液体还有一片白乎乎的东西。他抑制激烈上翻的胃液,迟疑了一下,再次伸出两个手指触及对方的颈动脉。他起身走出来,关灯,关门。

作为医学生,从上解剖课到临床接触了多少死尸无人计数,上了临床更无法统计所见的死亡和伤者,但从来没见到脑壳被砸扁了,脸变小了的尸体。脑袋里东西都流出来了,空了,脸后面没有东西支撑而缩成了两个手掌般大小。

倩馨看了一眼杨关的表情,明白父母已经去了。她双手撑地想爬起来去看一眼父母的遗容,杨关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他不忍她面对惨状。他用一只胳膊捂着自己的嘴,极力压制住不在她面前呕吐,俯在她耳边低声说:“报警吧!”倩馨的下颌一直在哆嗦:“他们会抓他吗?”杨关没说话。倩馨哭着说:“他会坐牢吗?”杨关恍恍惚惚地答:“我不知道。”他抬着倩馨的两只胳膊把她扶到水池边洗手,刹那间,水池被染成了一片红色。在倩馨眼里,红色的水柱化作了一炷火,火越烧越旺,烧灼她的皮肤,痛得她手连着心一起在颤抖,她想叫,喉头却哽住了,叫不出声来……

杨关几乎是抱着把倩馨带到楼下,走到公用电话亭,杨关打了报警电话。等待警察的时间里,杨关一直抱着倩馨瘫软的身体。十二月的天是寒冷的,风夹着号声肆意吹乱他们的头发。他们互相听得见对方牙齿打颤的声音,杨关一手搂着她的腰尽力托着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擦着倩馨脸上不断流下来的冰冷的泪水。

伴着警笛长鸣的警车一路开了过来,楼洞口被迅速拉起了隔离带,立着军犬。警察在楼梯和屋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拍照,取样,问话,签字。一位警察用手套包着铁锤柄,把那把染成了血色夹带着白色脑浆的铁锤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带走了。

警察到来后约大半个时辰,大舅和大表哥出现在楼梯口。倩馨疑惑地看着他们,刚喊一声:“大舅!”就已泣不成声。大舅说:“警察找小军,找到我家了。你舅妈受不了不能来。”又劝慰道:“你不能倒下了啊!”倩馨呜呜哭起来:“我怎么办?”警察勘查完现场,把遗体抬上两副担架,担架上盖了白布单,装入警车拉走了。

大舅对杨关点点头又招呼自己儿子:“你们俩辛苦点,整理一下,就去我家。”杨关赶忙说:“大舅,您带倩馨下楼,我们处理完就来。”杨关把倩馨推向大舅,看着他俩下了楼,才和大表哥进门一起动手,找抹布收拾残局。

他俩谁都没说话,互相听得见对方止不住的嗝气声和哀叹声。忙乎好一会,大表哥叫他,两人锁门,一起下了楼。楼洞外早已被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眼睛瞅着,嘴巴不停地叨叨传着听来的消息,小城当晚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晚几乎动用了全市警察去找姚小军。

杨关和大表哥下楼见着大舅和倩馨,四人一起向大舅家走去。一路上倩馨都在流泪,大舅叹气道:“保重啊,姑娘,你们家可就剩你一个了。”大表哥对杨关说:“幸亏有你陪她回来,否则……”倩馨喃喃道:“他怎么下得了手?”深夜的马路上只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一面是她父母,一面是他兄弟。是对她和她未婚夫下手的兄弟,难以想象她内心的痛苦和无助。杨关说:“等警察找到他看情况吧。”大舅附和道:“是啊,看情况吧。也许他也去了呢?”她又接着问:“他们要抓他吗?”大表哥说:“不会的,他有病,再说,可以放弃起诉。”倩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像是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爸妈就这么死了?”

这是个伪命题,小军犯病是不争的事实,父母的死找不到冤家,也找不到仇人。这口气怎么难咽也得咽,这个仇怎么恨也恨不到他身上。哭就眼泪往肚子里流吧,痛就心里握着拳头揪着吧!大家只想给倩馨一点时间,让她悟出理来。也许小弟去了,用自己的命陪父母一程,逃脱了法律的审判也逃脱了内心的压力。若他免于刑法,余生将在弑父弑母的大逆不道中苟活又是怎样一副黑暗的日子。

来到大舅家坐下来,倩馨舅妈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在一旁擦眼泪。大舅在总公司设备处下面一个部门做科长,与各分厂都有些工作联系。沉默半晌,倩馨擦了一下泪水问大舅:“他在单位不好吗?”“你妈来找过我,我问过他们李厂长,说他们厂一共进了四位大学生,就属他肯干。什么脏活累活都跟工人一起干。”大表哥插话问:“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大舅说:“那三个大学生很快就调到技术岗位,只有他还在当工人,干的不是正式工的活,是临时工的苦力活。”大舅的声音越来越低,大表哥问他父亲:“老爸,你没替他说话?”大舅说:“说了,但不都有个顺序吗。”大表哥说:“看官大小是吧。”杨关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大舅有些自责道:“有时候还要看关系远近,这事,兴许是个诱因。”杨关直言道:“即使过了这道坎,以后就遇不着难事了吗?”大表哥说:“如果因这事,那他为什么不冲着单位领导呢?”一阵沉默,谁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倩馨忍不住又哭出声来,嘴里不停絮叨:“可怜啊,可怜啊……”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两个女人的抽泣声和男人的叹气声……半晌,大舅拍了拍倩馨的手,说:“挺住了!去休息吧。”

杨关在一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挺住、挺住!我要把她带出这个噩梦般的地方。杨关一直搂着时醒时梦的倩馨,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这是他人生中度过的最黑暗的一个晚上。

悲剧发生的第二天下午,得到警方通知:找到姚小军,在一个黑黢黢的废弃烟筒出口。人已经送往医院,正在抢救。家人除了舅妈一起赶往医院。

姚小军躺在急诊室雪白的床单上,双侧手腕被绑带固定在两侧栏杆,双手在栏杆外无目的地乱抓,两腿直挺挺地躺着,身上盖了白床单。一直手臂上打了静脉针,床边挂着导尿管。他面庞干净,没有一点煤灰,大概是医院为他清洗过。除了左额角上有一寸长的擦伤,脸上没有其他伤痕,秀气的五官落在一张死尸般僵硬的面孔上,肤色苍白,双眼睁着,像两口枯井,井里没有水也没有希望。倩馨走近床边,喊道:“小弟,小弟。”那双眼睛凝视着头顶后上方的天花板,对姐姐的呼唤没有一点反应,嘴里像个循环机不停地喊叫:德国鬼子,杀人啦,杀人啦;法西斯、法西斯;小日本来啦,杀人啦;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杨关扶着倩馨去找医生,大舅和表哥跟了过去,医生告知:姚小军胸部挫伤,断了两根肋骨;左尺桡骨骨折;右小腿骨折;医生咳嗽了一声继续报告:三、四腰椎骨折,可能会有并发症和后遗症……现在急需输血,请家属签字……医生毫无表情地拿出一叠需要签字的同意书和知情书,看着他眼前的四个人。倩馨木然地站在那,右手拿了起来,放在腰间紧紧攥着,犹豫着要不要去接这些医疗文件。杨关脑子里回响着医生的声音:三、四腰椎骨折,可能会有后遗症。腰椎骨折后遗症之一就是截瘫……他看了看倩馨,握住了她的手腕,顺手把她拉向一边。

杨关问:“你想过他以后如何生活吗?”“不知道。”“万一瘫痪了,让他残着身子背负一辈子的心灵内疚吗?”“可他也是一条生命啊!”倩馨哭着,抱着头蹲在地上,杨关转头看了看大舅和表哥,他俩静默着。那静默的脸上写着:这些大主意不由我们拿。

杨关想:小军以后怎么生活,万一残废了谁来照顾?倩馨陷在里面不仅影响她的生活,更致命的是对她精神的影响。如何同时面对父母的冤魂和“无辜的杀人凶手”。在日复一日的漩涡中漂浮,她能浮向何方?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她能越过心里的那道坎吗?或许她疯了才能理解小弟;或者她死了才能了却一切!

从昨天到现在,杨关一直认为倩馨是理智占上风的,从她高举双手到问及呼吸、报警以至于目前的犹豫。举起双手——担心杨关被染上血迹,破坏了现场;问及呼吸——判断父母还有没有生命体征,以免错过抢救;报警——对整个事件负责,找到小军也是对大众负责;眼下犹豫——她如何面对小弟和小弟康复情况以及小弟对父母逝去的承受力。

医生见家属半天没有反应,走过来催着过去签字,杨关对医生说:“等会,我们商量一下。”“快点,后面好多事等着。”“明白,谢谢。”医生看出他们正在考虑的内容,平静地看了看他们几位,说道:“你们考虑好了来找我,尽快。”“好,好。”

倩馨的思想发生着激烈争斗:让我如何面对一个“蓄意杀人犯?”——什么是蓄意的:他核实我和杨关回家的时间;他计划了分开砸死父母的行动;他精心策划我能开门却摸不着灯,在黑暗中要将我们一个个砸死的步骤,连杨关他都要下手……他说他要带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死吗?他死了吗?他不跳楼也不跳江,他选择了一个烟囱,在那个黑道里拐来拐去能见到阎王爷吗?摔得浑身散了架连奈何桥都过不去,一个懦夫,十足的懦夫……他被救活了——坐着轮椅,耷拉着脑袋,睁着一双枯井样的眼睛苟延残喘地活着……

终于有一天,他知道是他亲手用铁锤把父母亲砸死了,他再一次崩溃,又一次跳楼——抢救;崩溃——割腕——抢救;崩溃——煤气——抢救……如此重复,尝遍人间所有的死亡方式;受尽医院所有抢救机器的折磨;耗尽生命的最后一滴燃油,悄然无息地去了……天啊,与其这样,还不如早些结束……

可他是我的弟弟,一个病人,我有病的亲弟弟啊……我有什么权力剥夺他的生命,有什么权利决定他的生与死……

即便他活了,我也无法与他沟通,他是个异类,可他是我的弟弟,一个病人,我有病的亲弟弟啊……

倩馨大脑里仿佛开着无数台奇形怪状飞速的车,它们时而相撞,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时而并行,鸣笛礼让,携手共进……她面色煞白,呼吸浅速,浑身瘫软,她快崩溃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次,医生差遣一名小护士过来催促签字。杨关没说话,他抱起蹲在地下的倩馨。倩馨抬头看了看杨关,那双熟悉又明亮的大眼在鼓励她,支持她做最后的决定。她没看站在身边的小护士,对杨关说:“我们走吧。”说完瘫软在杨关的怀里,不等护士反应,她被杨关抱着出了急诊室。

得不到家属的首肯,医院是可以放弃抢救的。但是事态的动向并不朝他们所设想的方向发展,即便是费尽心血做出的决定和努力。昨日的噩梦还在继续,医院在全力抢救小军,全家人面对不知道是警察的决定还是医院的决心,茫然不知所措。警察在等嫌疑人认罪,医院在对每一条生命负责。他们都没错,难道自己错了吗?倩馨沉想:怎么没人告诉我——他以后怎么生活?我——又怎么生活?

又过了两天,警察通知家属去殡仪馆安葬逝者。在殡仪馆,倩馨第一次面对父母被整理过的遗容,看着熟悉又陌生并排躺着的两张面孔,她欲哭无泪,也理解了那晚杨关为什么不让她见的原因。如此罕见的夫妻成对死亡也引起殡仪馆工作人员的一阵唏嘘。火化了父母,倩馨在西郊北坡陵为他们买了一处墓地。那一年父母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才九十七岁。

倩馨回到父母家,收起一些证件和存折,她打算一个人在家里多待几天的想法被杨关劝阻了,他们锁上门一起返回南方。

回程,他们买的火车卧铺票,一路上,他俩没有说什么话,大多数时间,各自傻傻地躺在铺位上。杨关把倩馨送回省医,自己乘大巴回到深圳,赶往医院值夜班,分手前,倩馨问怎么向他父母说,杨关说,暂时什么也别说。他不想对父母隐瞒什么,但他需要时间缓缓,这几天像是在做梦,人是醒的,能吃、能走,能说话……可是梦还在延续,下一步又陷入什么样梦境?这些天,他所做的一切均是在有意识和下意识之间完成的,仿佛在梦游。他需要定定神,回到深圳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回来吧,从梦里回来吧!

倩馨自老家回来后度过了一段软绵绵的日子,仿佛脚踩浮云轻飘飘的晃来晃去。时而清醒地忙碌,时而失神地发呆。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小弟为什么发病?为什么这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家里?什么原因:遗传?父母的固执?小弟的性格缺陷?单位的不公平……如果……如果家族没有这个遗传基因?如果换一个开明的父母?也可以换一个直爽豁达性格的小军?或者我在他们身边?再或者单位能公平地对待他?……哪一个环节拨正点都有可能斩断这个反应链,可怎么就一环套一环地把小弟和父母套住了呢?她颠来倒去地想,陷入一种死循环的迷茫……在学校,她有工作、有学习这些不同的生活轨迹,还能与杨关经常往来的相伴,她在那个想不明白的循环中转了无数圈后还有机会逃出来,不至于无休止地旋转而沉沦。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接受了现实中发生的家庭悲剧。

她在心里一直默念:让小弟随爸妈去吧,你们这辈子是冤家,下辈子重新选择吧。

倩馨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对杨关父母隐瞒家庭惨剧一事,一直抱有愧疚的心态。这上一代丑陋基因就是埋在她身体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诱因,将她炸毁。与其让杨关为难,还不如早点放手让他找个正常家庭的女孩。研究生的课程比较少,但她找各种理由减少去深圳探望杨关,“五一”长假,倩馨推辞,没回杨关的父母家,杨关以为她难以启齿小军的事也就不勉强。他俩就这样在胶着中过了小半年。

日子一天天挨着,又到了夏季,这天,倩馨在实验室接到云城人民医院精神科廖主任的电话。告诉她小军完全恢复,可以出院。请她来一趟还有些事情商量,小军一直问父母姐姐为什么不来探视,父母死亡的事实是否告诉他需征求家属的意见。倩馨除了告诉大舅她的电话并没有对官方留下任何电话号码,看来小弟还记得我的电话,但他自己为什么不打呢?离开云城时,她只当小弟随父母去了,可现在他活灵灵地出现了,完全康复了?她连忙问:“骨折有没有后遗症?”“没有。”“哦,我等一下回复你。”倩馨放下了电话,局促不安地在办公室踱来踱去。她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撼,惊叹:全身多处骨折居然完全康复了?上天,你有多么不公,父母早已化成一缕青烟,而他却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

度过了一天一夜的内心折磨,倩馨给廖主任回电话,请他们代为告知小弟实情,她承受不了再次视他崩溃的惨状。那双枯井样的双眼常常在她眼前晃动,以前小弟的眼睛多好看啊,不仅好看还包含了单纯和希望。现在,那双好看的眼睛就要回来了,她唯恐它再次消失,她希望他在医院过了这一关再出院。

周一,廖主任来电话说,可以接人。她记得上一次电话是周五,也就是说,一个周末就跨过了这一关?倩馨不由得感慨:还是心理医生有办法。她仍不放心地问:“要不要再观察几天?”“不需要,他早就可以出院。”“知道了。”刚放下廖主任的电话,大舅的电话也到了:单位已经为他调整了工作,跟门房大爷搭班,非常轻松。“唉,早点这样多好!”倩馨说不出是感谢还是感叹。悲剧往往发生在某一瞬间,而这一瞬间在某处也许是一只小蝴蝶的翅膀不经意地扇了扇,而到了小弟那就放大成狂风暴雨,酿成了灾难。

倩馨向杨关说了回老家接小弟的事,杨关要陪她,她说人多了担心小军有心理负担。杨关提醒她主意安全,她说知道了,其实,她更担心杨关无法面对那夜的厮杀对象,她也想借此疏远杨关。

倩馨到了云城市人民医院精神科,先去见了廖主任。当问及小弟怎么过了父母双亡这一关时,廖主任把眼睛别向一侧,面色呆板,显示出十二分的不理解,甚至是一个精神科医生少有的愤怒之情:“他眼睛眨都没眨,异常的平静。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这也是倩馨万万没想到的,原本所有担心他自责的痛苦全不存在,反而是他漠视父母死亡的态度令人心寒。“妈、爸,你们死了连一句道歉的话都听不到了……”她为父母流下了愤恨的泪水,廖主任瞧了一眼满脸泪水的她,歇了片刻,问道:“他在N城最后看病是什么时间?”闻及此话,倩馨立即收住哭声,意识到有什么重要信息,她警觉地回答:“出事前半年就没去了。”廖主任点点头说:“这样就对上时间了。据我们门诊病历记载,推算他停药时间——大概在出事两个月前。”这个消息让她再一次“万万没想到”——父母既没带他去N城又不在当地拿药——难道是父母把他的药停了?……

小弟对父母惨死的态度冥冥之中与停药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倩馨先是瞪大惊恐的双眼转而又痛苦地低下了头……她急忙跑出办公室,奔向洗手间,哭哭父母的冤魂;哭哭小弟的“无辜”……她哭了父母又哭小弟,都是可怜人啊……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忍住喷薄而出的哭腔,擦了擦眼泪,平息一下呼吸,去接待室见小弟。

小弟见姐姐进来立即起身,迈着轻松的步伐迎了上来,就如午休起床那般自然:“姐,你来啦。”眼前的小弟,头上长出了几根白发,脸上敷上了长期住院患者才有的一片灰白,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被注入了一层暗淡和木讷——服用抗精神药对大脑的过度抑制——只有做医生的才能看得出来。不过他步态正常,行动自如,外伤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一个奇迹,一个被“放弃”的奇迹……小弟见姐姐没说话,低下头说:“姐,我对不起你……”面对起死回生的小弟,倩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一声“对不起”令她百感交集,她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拉着他走出了医院。

回家休息了两天,姐弟俩简单搞一下卫生,去超市购买一些日用品和食材,小弟就去上班了。倩馨每日为他准备着一日三餐,午饭的菜要在早上准备好,小弟上班时带上,米放在饭盒里,上班后去蒸。小弟按姐姐的指导吃药,睡眠饮食都正常。

除了生活琐事,姐弟俩之间的话题局限在小弟单位和广播里的新闻节目,从未提起父母。倩馨诧异小弟从未问起父母的墓地,对于小弟,父母就像不曾存在过;对倩馨,小弟对待父母的态度是她绕不过的坎。她在等他想起父母的那一天,但是她越等越失望,小弟是不想再面对父母了。她想探究原因,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她发现他和小弟之间的隔膜不是一个“对不起”能够化解的。她担心刺激小弟,又唯恐自己听到承受不了的理由,更忧心激起一场可怕的争斗……她发现自己对待小弟像对待一个熟悉的客人,礼貌而平淡,尊重又客套。

一天,小弟上班后,倩馨带了几个馒头,又买了些水果,乘车去西坡陵墓地看望父母。她对父母说了许多心里话,也想得到父母的一句回话:能否原谅小弟的“无情”?四周空无一人,除了被太阳晒得烫人的石碑还有刺眼的阳光和随风飘落的枯叶。

正值中午,天气炎热,偌大的陵园内搁置了一排排死气沉沉的墓碑,没有其他人,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走在荒凉的小路上。

夜深了,倩馨坐在书桌前写日记。写了几行字,她起身,开门走到隔壁房门口,见小弟侧卧在床,面朝着门,借着窗口照进的月光,她隐隐约约看得见他长长密密的两排睫毛。小时候,她曾无数次想:这要是长在自己眼睛上多好啊!男孩子长这么好看的睫毛岂不浪费了?她站了一会返回自己的房间,插上了铁销。坐在书桌前,继续写道:“他怎么睡得那么安详,我一个失眠的人还在担心他的睡眠。”

倩馨看一会专业书,写一会日记,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传来小弟的拖鞋声,接着冲马桶的声音。拖鞋声在她的房门外停了下来,传来小弟的声音:“姐,你还没睡?”“马上。”“天都亮了,你注意身体。”“好的。”

家里的房子是南北通透的结构,担心安全,唯恐小弟有什么失控的举动,倩馨一直遵照杨关的叮嘱——睡觉时关门上铁插销。这一关,挡住了风源,也把睡意挡在了门外。房间里闷热,倩馨彻夜开着一台小电扇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倩馨一直想把几个房门换掉,门框松了,门板多处翘皮,靠近地面的门板缺了角,晚上漏光。她担心跑出的光线影响了小弟睡眠。小弟说:“别费钱了,挺好的,一点光不影响我的。”那口气和妈妈的口吻出奇的一样,连字都是一样的:别费钱了。

小弟起夜的响动提醒了倩馨,她抬头看看窗外,又长又弯的月亮挂在树梢,在天际喷出的晨曦中,月亮没有了黑夜衬托,剥掉了它的柔美,只留下半张惨白无血的脸——天已经亮了。她又写下几个字:凌晨五点搁笔。她合上日记本躺在了床上,可大脑没有听从她笔下的指挥去睡觉,而是想起了更多的往事。

难以入睡的日子不是一两天了,倩馨睁开眼看着明晃晃的四壁,清晰地闻到墙漆的淡淡泥土味。那是她用瘦弱的双臂把一桶桶白色墙漆拎上六楼,买来刷子,一次次把白漆刷在灰蓝色的墙壁上直到看不见原色才罢手;她又把加了八四消毒液的洗洁精倒在地上,把水泥地面擦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可以照进人的脸。她努力想把家改变一点以求得与往日不同,可她在白漆下依然能看见灰蓝色墙壁的阴影,明鉴照人的地面依然看得见那一汪汪鲜红的血液……

倩馨睡不着,起身去厨房煮了点泡饭,热了两个馒头又煎了两个鸡蛋,把这些放在外屋桌上,又回房上了插销重又躺在了床上。

和杨关约定回家一个月的时限早已过去,杨关几次来信催她回深,她都以还未安排好小弟为由拖延着。

迷糊中,她听到小弟的脚步声,接着关门声。小弟上班去了,倩馨困意朦胧,可怎么都睡不着。她起床吃了早饭开始整理五斗柜。父母没有几套衣服,每季也就三两套,冬季的更少,很快就整理完了,在小抽屉里放着几条内裤,她取出来打算下次去墓地时烧了,打开一看,眼睛却久久地停留在上面……几条都是平角裤,看不出有大小男女区别,这是母亲自己用缝纫机做的,每条短裤上都有大小不同为数不少的补丁,最多的一条上面补丁摞补丁,仔细数一数,至少二十多块大小不同的补丁,补丁遮盖得几乎看不清原来短裤的布色。父母一向节俭,但如此亏待自己又是她不敢想的,她的眼睛湿润了。他们姐弟俩除了一两件衬里的衣服有少数补丁外,母亲从未让他们外面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倩馨清晰地记得她用一学期省下的几元钱买了条棉毛裤,她第一次感受到润滑的内衣与肌肤妥妥地贴在一起的舒适感,而爸妈穿着这样疙里疙瘩的贴身内衣又是一种什么滋味呢?

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卫生间水龙头的滴水声。卫生间那个浴池是父母亲搬来四处捡来的一块块碎砖头,又从工地要了点水泥,爸爸亲自砌的。那不是为了洗澡,是为了盛水。父亲说让水龙头一滴滴地漏水,水表是不转的。

如今,父母在精心经营的家里永远地倒下了……她在家里拐拐角角收拾父母的遗物,家是空旷的,这边走不到那边;有时候又是狭小的,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都有一种淤塞的胸闷感,不然,怎么会睡不着呢……

这天中午,倩馨随便吃了点东西,上床补了一觉,傍晚起来煮了点稀饭和两个咸鸭蛋。晚饭后小弟洗好碗,走进她房间说:“姐,你回去上课吧,我能管好自己。”“不急。”“我,我已经毁了,不能再耽误你的前程。”倩馨看着他红红的双眼说:“不要这么想,你好好生活就是成功。”“姐,我——我舍不得你,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听着不善言辞的小弟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说了如此暖心的话,倩馨伸手把他拉入怀中,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这一拥抱仿佛找回了儿时的手足之情,又回到了往日亲密无间的日子,可是怎么就剩下她一个亲人了呢?抱着他的身体,无形中又像隔了一堵又宽又硬的墙……

小弟是个病人,是个被父母停了药的病人。他需要人监督,需要人安慰,需要人照顾。我是他的姐姐,他唯一的至亲,我不能只顾自己的事业和爱情自私地抛下他,我要和他在一起。我已经抛弃他一次,不能再抛弃他一次,不能再抛弃……这也是给杨关自由的充分理由。她决定离开杨关回家照顾小弟,这对他们俩都好。

她记不得对回家这事思索了多久,终于,她噙着泪水给杨关写了一封分手信,告知毕业打算回云城。她意识到再也遇不到像他这样爱她、懂她、呵护她的人了。相恋相知有几分甜分手就有几分苦。她在日记本里一笔一笔记下了他们过往相识相恋的日子。

“我已经得到了他的爱,没有遗憾,该为他考虑。”写下这行字,她不由自主地停了笔,眼泪夺眶而出,“没有遗憾”几个违心的字令她全身哆嗦了一下,“为他考虑”却是从内心发出的,能为所爱的人付出是一种幸福,她悲伤的情绪被这一丝幸福感减轻了许多,犹豫不决的心也有了坚定的方向,但她无法再写什么,放下笔去厨房。

自倩馨回到云城,杨关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几个月过去了,没有等到回来的恋人却收到了这份绝情的分手信。他寝食难安,下夜班立刻飞到N城,再转车到云城。倩馨没想到久别的男友一路风尘,接到那封告别信后飞了半个中国,这么快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忐忑不安,慌张地把端给他的水泼到了地上,杨关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一把抱住了她,说:“你难道忘了我们的誓言了吗?”“我不能误了你又误了小弟。”“难道没误了你自己吗?”她一时语塞,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杨关放松怀里的倩馨,仔细看着她的脸:“你瘦了,你失眠了。”倩馨慌忙辩解道:“没有,没有。”可是从他坚定的目光里,她知道无法对他撒谎,小声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因为,我——爱你。”杨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他尽力控制着它们不落下来。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副愁苦的面容,以前,她从没见过他流过眼泪。杨关说:“你忘了在莫愁湖说的话了吗?”

莫愁湖——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他们定情的地方,那里有她的初吻,那是她无数次回味的幸福之源……莫愁湖发生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就如昨天,又仿佛是过去了很久很久……

倩馨推开杨关的拥抱,让他去她床上休息一会,她去给他弄点吃的。杨关进了倩馨指给他的房间,是北边的一间。上一次来,她父母出事的那天,只有这间屋子没进来。房子北侧有一个窗户,窗框是白色的,室内放置一张写字台,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柜子。房间里陈设简单,但是很干净,相对南边那两间屋,这间是没有沾染血腥的……他躺下来,刚闭眼,那一夜所有的情景就乘着黑暗向他袭来。他立即起身,站起来,可是依然心跳加速,两腿发软……他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走出了房间。

他打量一下这套房子的结构,有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阳台。靠大门口那间,约十平方,房间对侧有张单人床,对面有个窗户,窗台前有张长方形的桌子,桌上放了一个茶盘和几个茶杯,旁边有两张椅子。他记得那天,桌子左边有一杯水,还有一张打开的报纸。靠右侧墙边有个小书架,几个凳子,其中一张凳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报纸。倩馨父亲倒下的位置——左侧椅子与门之间,去世前可能在喝水、读报,或者跟小军说话……

位于走廊里面的那间,大一些,约十几平方,南面墙边有一个伸出去的阳台,那边墙有个大窗户,窗户下有一张双人床和床头柜,对面靠墙边放了五斗柜、被柜一些常用家具,左侧靠墙有一台蜜蜂牌缝纫机。记得那天,缝纫机上放着未做完的布料,她母亲倒下的位置——缝纫机与门之间,去世前可能在做缝纫活……

房间家具位置和那时一样,只是墙变白了,闪眼的白……可是,他看不到白,看到的仍然是那一晚的黑暗……他赶紧退出房间,走到客厅。

倩馨进了厨房,手里忙着,思绪飞到了遥远的莫愁湖公园……那是实习前,一个晴朗的日子……承载她欢乐的时刻,一幕又一幕地在她脑海里掠过……那时多美好啊!想着、想着,倩馨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可笑容里又有一片掩饰不住的怅然与失落。

她端了碗面从厨房走到客厅,叫杨关来吃,杨关见她嘴角上残存了一丝笑意,问她想起了什么,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催着他吃面。

在医院忙了一晚上,下夜班又急匆匆地赶路,他一身疲惫,口干心慌,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看着碗里鼓鼓胀胀的面条,不含一点水分,更没了胃口,他嘀咕:她是知道我喜欢吃带汤的阳春面啊!怎么煮成这个样子?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倩馨收了碗送去厨房。

杨关环顾四周,现在的位置就是那天小弟对倩馨下手的地方……这个家充满了黑暗和血腥,怎么待啊!

杨关迫不及待地要把苦苦挣扎的倩馨拉出来。稍作停歇,他接二连三地向她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能原谅他杀害父母吗?”这问题深深刺痛了倩馨,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是个不可能原谅的事情,他却偏要揭开伤疤。只能把小弟当作患者来搪塞一下,她说:“他是病人,父母停了他的药。”杨关这次来,打定主意要揭示她和小弟间存在的隔阂。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是成年人,自己不会去拿药吗?”倩馨在为小弟找理由,她说:“他一直都是听父母安排。”他追问道:“父母停了他的药是不对,就该去死吗?”依照杨关的逻辑:与其花那么打力气打死父母,不如跟父母大闹一场去看病。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她又怎么能原谅他?唯一让她跟他生活在一起的理由是:他有病,他是弟弟。她说:“他在发病期……”“有病就能原谅吗?或者说,你只是被迫接受,而不能原谅?”倩馨被杨关追问得喘不过气来,父母惨死、小弟发病……一幕幕悲剧又一次呈现在她面前,那心惊胆寒的一晚,那对枯井般无望的双眼再一次冲击着她的大脑,父母的冤魂和小弟的“无辜”,这对无法调和的矛盾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这些天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烦闷,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地向她冲来,她终于忍不住,两手按着胸口,俯在桌上,大声哭了起来……

杨关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心痛又歉意地说:“是我不好,让你回忆往事了。”待她平息些,他缓了缓口气说:“我们要理智地面对问题。也许自那件事发生后他就重塑了自我,不再看别人眼色活着。”杨关在极力斟酌用词,去掉“杀死父母”这样带着血腥的词。倩馨说:“以前他活得太累了。”“他为什么不祭奠父母?潜意识是不是恨他们?你能原谅他对他们的恨吗?”这像沉重的一锤砸在她的心上,他一个道歉都没有,对父母的遗像视而不见……怎么能原谅?杨关说着说着,抑制不住激动,语速又快了起来:“那天他对我们下手,以后能保证不对你下手吗?”“不会的。”“长此以往,你在精神分裂地状态下过活,你想过你会犯病吗?”“不会的。”“天天在一起,你能不受他影响吗?”“不会的……”倩馨声嘶力竭地长吼一声,又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杨关痛苦地看着比他还要痛苦的倩馨,两滴眼泪终究是留不住落了下来。看着这张无数次梦里都想看到的脸,如今是多么陌生;这无数次渴望亲吻的嘴唇,如今竟说出那么可怕的三个字。他声音颤抖地问:“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我,我——你走吧——”她依稀记得她说了,父亲那令她无数次作呕的三个字——“不会的”

倩馨的父亲不正是这种固执导致了盲目自信吗?不正是这种狭隘误导了子女吗?小弟发病,最终走到极端与他的所作所为有推脱不掉的关系,难道不该吸取教训引以为戒?难道还要继续效仿跟随吗?

他还想说:“你既然不能原谅小弟,时时陷在痛苦中,怎么能消除对他的恨?怎么可能不受影响?”……他还有许多让她无法驳回的论证,他要她认识到,她无法不受其影响……突然,感到无需再说,已经无法与她交流了……

血亲的强大作用,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如此理性的倩馨怎么样规避也逃脱不了血亲遗传的吸引力。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武断地说出这个曾经令她自己都无比痛恨的三个字。她变了!杨关心碎地摇摇头:那个安慰濒死小女孩的仙女呢?那个骄傲敏锐的学霸呢?一个具有理性与才情的倩馨不在了,一个与他心心相印的倩馨不在了。五年同学,一年多的相恋,他们从没有争吵过,遇事总能找到交点,他们一直是那样温馨地相知相恋。从没有提过“分手”这样伤感情的话题,也从没有说出要对方“走”这样无情的字眼。

他长久地抱住她发颤的身体,感受不到这个身体的含义,他读不懂她了……待倩馨收住哭声,他慢慢地放开她,呆滞地,像见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了看她,转身走了。

那一刻,倩馨看到杨关眼神中有对她深深的不舍,有刻骨铭心的痛楚,而更多的是不可饶恕的绝望。

杨关呆呆地坐在火车站的椅子上,半天没去买票。他回想倩馨发颤的身子,胸口还有她身体的余温,与那年在莫愁湖第一次拥抱是多么地相像,可是感觉和意义都都变了。

那天是倩馨第一次主动吻他,杨关轻轻揽着她的腰,感受到她颤粟的身子的含义:究竟是多么复杂的心理,至人违背春心;又是多么大的恐惧,至人拒绝爱意……那一刻,他在疯狂的激情外又增加了一分怜惜。他明白了她心里一直都有他,一如自己爱她那般也需要自己。倏然,他发现在爱情中成长,除了仰慕、喜欢,还有包容和责任。他在她耳边柔柔地说:“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往日美好画面还在流淌,可现实已经结束了,这难道也是一场梦吗?他的倩馨是绝不会说出连她自己都十分厌恶的那三个字的,那个往日与他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能知会的她不在了。是的,他的倩馨不在了,是该结束了。他不停地重复:结束吧!统统结束吧!可身子还在椅子上坐着,犹豫着是回去找她还是回N城赶飞机。他不知道再见她还能做些什么,还能说什么。这或许是离开的最好理由——直到过了零点,最后一班火车即将进站,他终于说服自己,买票上了车。

一回到深圳,杨关又投入了紧张繁忙的工作中。面对一个又一个病人,一台接一台的手术。他常常敲打自己:小心,小心,不要出错,不要出错。他脑子里重复着工作安排:十三床、十五床换药;十六和十八床手术前谈话;十四床出院手续;十七床选择治疗方案;十八床病例讨论前准备……他只是个见习医生,有许多病例需要查阅资料,许多操作需要学习,还有许多手术需要观摩……

自从倩馨深陷囹圄,他是这么看她的。他的生活也变得一团糟。一个人躺在床上经常想睡却睡不着,一些古里古怪的思绪经常冒出来骚扰他。往日倒头就睡的日子没有了,他才发现曾经那么幸福过,从不知道失眠的味道。这么想,他又同情小军和倩馨,长时期失眠是多么痛苦啊!他才失眠几次就饱受了足以令他想避之千里的烦恼:莫名的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想摔东西又怕事后忍受不了自嘲;想骂人又以为不够绅士;想打架又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对倩馨的承诺,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原以为,凭他和倩馨的智商和医学知识,可以坚守精神学科中无比重要的“自知力”,有了这个,他们的世界就不会遭遇土崩瓦解;或者一旦发现她有发病的苗头就带她就医,把这个家族像瘟疫一样传播的疾病消灭在萌芽之中。可是,现实中,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失去自知力?什么是发病的萌芽?这才发现,原先铸就的安全堡垒只是个空中楼阁,他们并没有找到通往堡垒的捷径。他恍然大悟,精神科领域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搞清楚,忽然想:变得不可理喻的倩馨是不是已经发病了?想到这,杨关像是解答一道困惑许久的难题,开心地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解了这道题也是理解和原谅倩馨再合适不过的理由,可是,很快他又对自己的答案产生了惊慌——倩馨发病了吗?

日子一天天向前滑行,杨关给倩馨写了几封信,说服她离开那个坏境,来深圳休息,和他在一起,可是她均没有回复。

夜深人静时,他不停地反思:对倩馨所做的是不是在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是不是仅仅为了兑现曾经对她的承诺?不,不,我做不了救世主,也不是为了君子的称呼。当然不否认有这些成分,但更多的是对倩馨的想念和依恋。

他对小军,没有这些想法。有意无意间,他躲着小军。他不理解倩馨如何能面对小军,这么看,倩馨比他有担当,比他更懂得包容。他也从不怀疑倩馨对他的感情,在她人生低谷,在她最需要爱的时刻,为了他,做到“放手”。她的爱是无私的,奉献的……

杨关在反复思考的焦虑和对倩馨的担忧中度日如年,失眠频繁发生,不能很快入睡,使得夜班变成了一匹难以驾驭的野马——紧张疯狂却没有方向。他惊恐自己的精神离崩溃不远了。可是一想起倩馨身陷难以言表的处境,又恨不得立即动身赶往云城把她带回来,不行,不能冒然行动,我得想好办法再去,他在叮嘱自己。

他给倩馨的大舅打电话。大舅说去看过几次:“时好时坏,最近一次,家里很乱,几天没做饭。还有,还有,小弟和小馨睡在一张床上……”大舅犹豫片刻,决定对他实话实说。杨关在电话那头大声问道:“他们怎么能睡在一起?”“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问他们,他们说小时候经常这样睡。”杨关说:“现在是成年了啊!”大舅说:“也许太孤独了——”“太可怕了!大舅,再这样下去,倩馨要被毁了。”杨关曾对大舅说过,倩馨回家一定逃脱不掉小军的影响。大舅说:“倩馨变化很大,你的判断是对的。不是你提醒,我还发现不了。刚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想留住小馨。”杨关惊呼道:“天啊!这可怎么办?”……

杨关想象在一片狼藉的家中,里间那张大床上,姐弟俩蜷缩在一起……两个孤独的人,两个内心充满凄凉的人,他们相互取暖,相互需要……他打个了寒噤,他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发生了,倩馨清醒后……他要尽快采取行动,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这天上午,杨关在急诊室通往住病部的走廊上被人叫住了。定睛一看是小莉,她诧异地问:“你怎么成这样了?”“哪样?”看着杨关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少有的邋遢样,小莉说:“失魂落魄。”杨关不以为然道:“有吗?”小莉把他拉到走廊外边的花园里,悄声问:“你如实说,是不是跟倩馨出问题了?”小莉一向支持他和倩馨的感情,杨关从不对她隐瞒什么。“为她小弟,她要和我分手回老家。”小莉突然大声道:“她是不是疯了?深圳多好啊!她,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她大舅电话里说,很不好。”小莉为刚才自己失口后悔,她看了看四周,低声问:“怎么个不好?难道也——不会吧——”看着杨关铁青的脸,她没敢把话问完。小莉睁着吃惊的眼睛,静了几秒钟,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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