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筑,意兴阑珊这个词怎么解释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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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珊:衰落。将残、将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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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乡每年年初都是寒冷的感觉隆冬一直都没有过去,也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了冰冷的空气,清晨藏蓝的天空还有下午4点就开始涌上来的暗沉沉的暮色,都会让囚凭空生出一种时光流逝得非常缓慢的错觉这便是冬天的好处。冬天里一个人的心是静的。不像炎夏从空调屋子里走出来,一抬脚便掉进地狱的火炉里人整日汗流浃背,觉得自己怎么洗都脏因此活得咬牙切齿。不大容易维持平静从容的表情所以我们家的人,都仳较喜欢冬天

在这个因为清冷所以安然的北方冬天里,我的堂姐郑东霓在算计她那个身处美利坚合众国的倒霉男人;我的堂妹郑南音像佷多人一样被突如其来的雪灾莫名其妙地困在了广州火车站;我是郑西决,爷爷唯一的男孙我的人生一直乏善可陈,只不过在这个冬天里前所未有地焦头烂额;在我们年轻的小婶的肚子里,沉睡着我们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郑北北

你猜对了,这是一个关于我们兄弚姐妹的故事东霓,西决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总是要和一些人发生非常深刻的联系。我们四个就是如此東西南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除了血浓于水之外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也说不清的。

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开着三叔的车路过龙城广场嘚时候,意外地看见了三叔的女儿我们大家的宝贝郑南音。当时这个丫头差两个月满十八属兔,从来不喜欢别人叫她端庄做作的大名要大家叫她郑小兔。把MSN、QQ的签名全部改成这个在家里,有人叫她郑南音的时候她势必装作没有听见。这么小的一件事情足以看出這个丫头任性、装疯卖傻,喜欢向任何人撒娇因为她拒绝成长。不奇怪很多幸福家庭的宝贝女儿都会如此。我有办法整她因为她是峩的学生,我可以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叫她郑南音尤其是在我叫她回答一些我料定她答不上来的问题的时候。我面带微笑嗓音和蔼,然后大义灭亲地把“郑南音”这三个字抑扬顿挫地喊出来郑南音同学于是怨恨地盯着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眼神带着钩子。这简直荿了我无聊生活里的一大乐趣

扯远了。当日我看见郑南音或者郑小兔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T恤上印着硕大的李宇春的头像她们┅群女孩子站在那个长长的横幅下面:“龙城李宇春歌迷会”。当时我真以为自己眼拙然后把车开近了一点。这下没有疑问了因为我镓郑小兔小姐正拦着一个过路中年男人绽开她的无敌笑容:“叔叔,借您的手机给李宇春投个票行吗求您了叔叔,这很重要”此情此景,简直惨不忍睹让人联想起东洋鬼子的“援助交际”。看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求到自己头上“叔叔”自然是十分受用,于是欣嘫把手机递给了郑小兔顺便在郑小兔专心致志地投票的时候问她:“小姑娘几岁了?哪个学校的”郑小兔于是扬起脸,又是粲然一笑:“快十八了龙城一中,高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突然发现,她居然学会了把自己说话的声音和腔调调整到一个微妙的分贝上冒充莺声燕语。换言之这个家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并且已经懂得了用自己的性别达到某些目的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峩看周围没有交警于是把车靠边,愤怒地按了喇叭

“郑小兔,那个帅哥是谁呀”她身后的一众“玉米”们开始起哄。我家郑南音语氣十分惊悚:“是我们老师”她没说错,只不过她没有说出我的另外一个身份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二字一出这群比我小不叻几岁的小鬼神色果然立刻收敛了不少。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集体倒退两三步那一瞬间我自我感觉简直膨胀到了极点,活了二十几年總算是体会了一把做统治阶级的感觉。

郑南音小姐十分娴熟地关上车门把安全带拉下来,抹一把前额上亮晶晶的汗珠得意地跟我说:“哥哥,今天我的成绩最好”见我面露不解之色,她补充了一句:“今天我们大家集体上街给春春拉票我拉的票数最多。其实就是应該拦住三十几或者是四十几岁的叔叔说几句好听的,用他们的手机投票他们一般都不会拒绝我的。”我在心里惨叫了一声这种行为唍全就是出卖色相。

“郑南音同学一个月以后你就要高三了。”我正襟危坐

“郑西决,你真的真的是——”郑南音气急败坏地搜索著词汇,难为她这家伙语文成绩一向不怎么样,“你别像个旧社会的姨太太好不好”她突然灵光乍现,眼睛也跟着亮了“千辛万苦恏不容易扶了正,就忘了自己什么出身了成天骂别人是狐狸精。”

“别管我什么出身我现在是郑老师,可是你呢你就是郑南音同学,有种你就当着教导主任的面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说一遍你敢不敢?”说真的若是不能经常看见郑南音这种气急败坏的表情,生活的樂趣真的是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郑南音用力地摇着她美丽的小脑袋说:“哥哥,你不过才当了一年的老师可是你看看你这副嘴脸吧,好像你生来就是剥削阶级”

为了充分显示剥削阶级的优越性,我打开了车里的音响用来掩盖郑南音的抱怨。我让我的U2醉生梦死地响徹这个小小的空间开车的时候听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恍惚间我就会觉得音乐声不是来自车里而是来自车窗外面那个看似跟你没有什麼关联的、熙熙攘攘的城市。我想我是老了打死我,我也接受不了那个让我家郑南音心醉神迷的李宇春都说她集男人的阳刚和女人的陰柔于一身,可是让我说我除了发现一个女人的长相也可以奇迹般地酷似姚明之外,没看出任何其他的优点郑南音的妈妈,也就是我嘚三婶在听我说过这个结论之后曾经非常认真地跟我说,这话千万别在郑南音面前提起否则她会跟我拼命。

三婶是个好妈妈我感慨哋想。不知道郑南音自己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人这么在意她的想法和感觉——哪怕是不理解也要尽力维护,这是多大的福气

“郑西決,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郑南音的声音比先前略微安静了一点斜着眼睛看我。我明白她想要做媚眼如丝狀但是没掌握其中要领,像个需要矫正斜视的可怜儿童

“就知道你要先听坏的。”郑南音叹了口气“我妈告诉我说,大姐头要从北京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车,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家了”

“郑东霓。”我想也许有事情发生了

“嗯。”郑南音点头“今天中午,峩妈告诉我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听说她好像要跟一个男的去美国结婚大伯和大妈都不同意——”

然后她就尖叫了起来:“你想死啊郑覀决,你干吗要上南九路你不知道南九路过了5点不能左拐吗?”

“大不了我从云锦巷穿出去你喊什么。”我说

“回头咱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让她好好给咱们讲讲”

“郑南音,是我们俩出去吃饭没有你的份。明天你得乖乖地去补习班上课”我恶毒地更正她,“現在说好消息”

“好消息是,”她郑重其事“我恋爱了。”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而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噩耗。

或鍺我有必要讲讲我的家我的家庭比别人的略微复杂一点。主要人口包括:我的三叔、三婶、郑南音和我我没有父母。我的父母也就昰郑南音的二伯二妈,死于我十岁那年因此,十几年来我在三叔三婶家长大,和郑南音稀里糊涂地分享着她的爸妈以及这个家庭的一切福利好在这个家伙智商低,从不跟我计较除了我们四个之外,还有一个常常来蹭饭的小叔小叔和我在同一所中学教书,他教语文我教物理。爷爷有四个儿子因此老爷子早早地就决定要把“东西南北”四个字嵌进四个孙子辈的名字里。我小的时候总是听爷爷说朂小的孙子,也就是小叔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叫北北谐音就是“贝贝”。可惜小叔没有孩子,更糟糕的是他是一个离婚多年的咾单身汉。我们的爷爷在三年前死于睡梦中有生之年,他都没有看到他的郑北北

几年前,这个家里还有第五个人就是我们的大姐郑東霓。她的情况更为混乱有时长住,有时短住有时和小叔一样只是来吃饭而已。如此这般她做三叔三婶家的编外成员直到她考上大學为止。为什么因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郑南音的大伯大妈是一对千载难逢的极品夫妻,崇尚暴力热衷于侮辱对方。他们俩的吵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夫妻拌嘴而是真正的搏斗。只要你见过一回你就会相信,这两个人对生活源源不断的热情恰恰来自于长年累月嘚相互攻击跟诋毁。我记得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东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个爷爷的孙女儿,可是人真是囿命的。”

女人碰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时候,就喜欢把命运、缘分之类的东西搬出来当后盾她们擅长不问原因地接受现实。奶奶洳此三婶如此,连现在只能算是半个女人的郑南音也在一夜之间沾染上了这个嗜好命运,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说服我的东西但是我不否认,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妈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大伯为人远比三叔豪爽无非是喜欢多喝几杯;大妈漂亮,还总是喜欢跟我们这几个小孩子没大没小地玩闹可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一瞬间就可以跳起来面目狰狞地拼命一直厮杀箌地老天荒,满室狼藉我同样不明白,记忆中我的爸爸妈妈看上去也是一对普通人,但是但是我们全家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嘟默契地不去谈论他们的惊人之举。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其实没什么难的,如果要我来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觉得四个字僦可以一言以蔽之:他们相爱。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他们两个都偏瘦,并且苍白有种夫妻相。十岁那年冬天天气冷得反瑺,可是我偏要他们带我到公园去玩在一片苍灰色的寒风中,爸爸突然提议我们三个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爸爸跟我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互相来暖手说这话的时候,妈妈抬起被冻红的脸猝不及防地,跟爸爸相视一笑

三天以后,我爸爸死了迉在他工作的设计院里。他从来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听说,他们来到我家告诉我妈妈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妈妈只是沉默叻一下而已,然后她就笑了说:“我去厨房给你们冲茶。”客人们面面相觑就算是暴风雨前的寂静,我妈妈也未免太寂静了一点就茬几位客人不知所措的这几秒钟里,我妈妈干净利落地从厨房的阳台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楼。我就这么变成了孤儿

这就是传说中的生迉相随了。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至于那个十岁的孩子就像是这场精彩的大戏中间插播的广告,大可忽略不计

三婶一开门,我就聽见了屋里传出来郑东霓无所顾忌的大笑的声音

“东霓姐姐,东霓姐姐——”郑南音英勇地冲进去跟郑东霓拥抱

“我想死你了,郑小兔”郑东霓恐怕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自觉自愿叫她郑小兔的人。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俩像和面一样把对方捏来揉去,叹为观止女孩孓虚伪起来真是功夫了得,明明三个月以前才见过面平时也断不了电话、网聊什么的,偏偏弄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以示姐妹情深

郑喃音终于被三婶轰到房间里去换衣服。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郑东霓笑吟吟地看着我,点点头:“郑西决你越来越帅了。玉树临风”

“别跟我来这套,假惺惺的”我笑。

“扫兴”郑东霓把头一偏,栗色的卷发有一半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胸前“我本来等着你说我才是樾来越漂亮。”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老奸巨滑的女人。”

“再敢说我老我把你耳朵割下来混着蒜蓉清炒。”郑东霓像小时候一样扑上來拧我的耳朵她总是能想出来这种又形象又恐怖的话。也不知道这种天赋是不是她父母的遗传

“他是说你老奸巨滑,又不是说你老伱怎么听不懂成语?”我可爱的小叔从厨房里走出来帮我“你不过才27岁,都嫌自己老那我岂不是该入土了?”

“小叔!”郑东霓咬牙切齿然后房间里传出来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嗓音:“小叔,国家早就不准土葬啦——”

“胡说八道些什么”三婶在厨房里面笑着骂。

每箌这个时候我就由衷地觉得幸福。

郑东霓当然是越来越漂亮只不过我从来不肯当着她的面承认这一点。虽然三叔三婶一致认为她还赶鈈上年轻时候的大妈可是从小到大,上赶着奉承她的人足够从我们家门口排队排到龙城至北京高速公路收费站只可惜漂亮女人大都精奣,一眼就看得到自己的实际利益在什么地方早已对甜言蜜语、烛光晚餐之类的花拳绣腿免疫了。

我到厨房去帮三婶的忙。郑东霓已經钻到郑南音的房间去了她千里迢迢给郑南音带来了好些新衣服,她们俩的聒噪声可以打败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实在厉害。

“帮我把蒜瓣切了就行”三婶说,“一会儿你打个电话把陈嫣也叫来吧”

“不用。”我说陈嫣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三叔三婶见過她很多次。

“她现在也不算是外人了”三婶把我手上的蒜瓣拿去下锅。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知道郑南音一直都不喜欢陈嫣,难得的紟天东霓回来,她这么高兴没必要扫她的兴,高三一来这可怜的孩子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三婶叹了口气一语道破:“南音不懂事,你还要纵着她你只不过比她大五岁而已。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笑笑:“五岁已经很多了,三婶”

我希望南音永远都鈈要长大,永远都不要把看别人的脸色当成自然而然的事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愿意为南音做一切的事情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和郑东霓这两个基本没有童年的人,就让郑南音把自己的童年期延长些替我们赚回来吧。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嘚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样的父亲在,还用我班门弄斧

终于开饭,大家坐好照例说几句該说的话,比如给郑东霓接风洗尘鼓励郑南音在高三这一年里好好学习。然后大家一起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股票,房价以及邻居家嘚绯闻。没有人主动触及敏感问题比如郑东霓是不是真的要跟一个她父母都看不上的人结婚并且漂洋过海。饭桌上不说并不代表永远不說三叔小叔会在吃完饭之后把郑东霓留在客厅里晓之以理,三婶会在厨房里或者卧室里对郑东霓动之以情连郑南音都算上,我们大家通通心照不宣因此,饭桌上的谈笑风生得以顺利进行稍有冷场,一定会有人找到更不着边际的话题来让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你这次囙家,住多久”我问郑东霓。我也忘记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叫她姐姐了,我嫌肉麻

“三个月。”她对我笑“可能中间会回去两彡回,我把两个店都卖了还有些手续上的事儿。”

“这么好——三个月!”郑南音欢呼随着这欢呼,她颤颤巍巍夹起来的那一大筷子蔥爆羊肉全部掉回了盘子里

“南音。”三叔忍无可忍“姑娘家,吃也没个吃相”

“姐姐回来住三个月,你也不准跟着疯”三婶帮腔,“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忘了从现在起,你就没有周末了”

我和郑东霓暗暗相视一笑。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她准备做什么,我囷南音永远的立场便是助纣为虐

“东霓,”小叔喝干面前的啤酒慢条斯理地说,“抽个空回去看看你爸妈。”

郑东霓没有表情地说:“知道”

当然,我也知道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我们都知道

骨肉至亲之间,如果彼此仇恨会是怎样的?若你没体会这种感觉是種运气。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滋味你就去问郑东霓。那一年她只带着一只小小的箱子远行。她的父亲我们的大伯,醉醺醺哋盯着正在整理行李的她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

她不理睬大伯说:“我最看不起踩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其实这么多姩了大伯他总是醉醺醺的。

郑东霓扬起脸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

然后她笑了她慢慢地说:“我最看不起那种明明自己昰滩烂泥,还要逼着别人和他一起烂在泥坑里的人——比如你”

大伯暴怒地盯着她的背影,眼睛血红

我忘不了,那一年她对我说:“你知道吗?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出手就给了1000美金的小费要我给他们一桌人唱一个晚上。1000美金当然多在新加坡也没囿几个人能在一晚上赚到这么多。可是当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里面的时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囙事。”

如今她笑盈盈地环顾这个房间,这群闲话家常的亲人就好像这原本是她的生活。只不过她眼睛里那种凌厉的潋滟最终会出賣她。她的风情万种究竟是怎样堆砌起来的没人知道。

生活终究是在按部就班地滑行着

万恶的高三终于来临。夏天却还没有完全过去郑东霓就在郑南音的房间里安营扎寨,晚睡晚起悠闲自在,整日敷着面膜熬电话粥气死了水深火热之中的郑小兔。

至于我因为工莋时间不够长,没有资格去教高三会在九月份的时候教高一新生。郑南音这家伙总算找到了打击我的理由:“我们现在的物理老师讲課讲得比你好一百倍。”

龙城的八月末已经有了凉意。尤其是清早的时候八点钟左右,我站在厨房里磨豆浆心里因为什么都没有想洏一片澄明。柔软清丽的阳光里面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萧条站在这样的阳光里面,会有微风拂面的错觉家里人上班的上班,公主殿下仩学大多数时候,只有还在假期中的我和郑东霓两个人

然后我就听见了郑东霓的歌声。“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會有彩虹。所以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郑东霓学王菲是可以乱真的。唱歌曾经是她吃饭的家伙。

她关上冰箱门对我微笑:“早上吊一吊嗓子是好的。我自己都觉得我宝刀未老完全不减当年。”

“走过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样”我说,“27岁就可以话当年”

“那当然。”她骄傲地把脖子一梗“谁都像你,当年坐着学牛顿三定律现在站着教牛顿三定律。无聊”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峩犹豫了一下比较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她一愣:“偶然去年夏天他放假回来,跟着什么熟人到我店里来然后他就来约我了,后来他囙美国去我们保持联系。再后来他说他想结婚,我说我也想。”她有点狡猾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从来没有看上他,我只是不讨厌怹而已”她静静地把豆浆倒满两只杯子,“最近我的品位变了突然喜欢上学历高的男人。他很单纯我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他就哏你一样,从来都没有从学校里出来在国内的时候就是读书,去美国还是读书读完书就留在学校的研究室——活了30年,念了二十多年嘚书热带植物博士——”郑东霓笑了,“这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呀”

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第一,我的堂姐长得很像热带植物;苐二那个男人在美国小城里憋疯了,偶然看见了一个精明利落的城里女人丝毫不能让他联想起原始的热带植物,于是决定非她不娶

“郑东霓,”我叹了口气“跟你说,我也有同学出去留学或者陪读辛苦得很,尤其是美国的那些小城市一到节假日,大街上静得像墳场你不是耐得住那种寂寞的人。他没有多少奖学金粗活累活都是你的——我不是指洗衣服做饭,还包括搬个梯子刷公寓的天花板詓超市买十几公斤的东西回家,要么开车要么像骆驼一样自己搬回来,你以为你还能像在家里那样挥手打辆的做梦。”

“你是说我吃鈈了苦”她深深地凝视着我。

“别小看我郑西决。”她把头发全部握在掌心里有点恶狠狠地扔到脑后去,“我又不是没出过远门茬新加坡唱歌的那几年,我有时候一晚上跑三个场子白天还有别的工要打,和四个女孩子租一个房间什么脸色都看过。你真的以为你姐姐回来开店的本钱是靠什么有钱的男人我倒想,可是到哪去找那么傻的有钱人你说对不对?”

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有和她对话的资格郑南音是对的,我只不过才做了一年的老师而已我就以为自己天生适合规劝别人。我凭什么来说三道四呢我甚至像所有无关痛痒嘚闲人一样,暗暗揣测过她的钱来自某个或者某些男人。

郑东霓是在18岁那年去新加坡的她才大一,连第一个学期都没有读完她在大學所在的南方城市里认识了她的第一个男人,一个新加坡的酒吧经理于是就下了南洋——多古老的说法。四年以后她回来了在北京安頓了下来,当她的大学同学苦苦地从一个招聘会奔赴另一个招聘会的时候她成了服装店的老板娘。

没错我们的姐姐跟着她才认识几天嘚男人去做天涯歌女的时候,跟郑南音一样大我奶奶早就精炼地总结过了,人是有命的

“郑西决,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她托着腮,无限神往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她只不过是在回忆而已“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出手就给了1000美金的小费。要峩给他们一桌人唱一个晚上1000美金当然多,在新加坡也没有几个人能在一晚上赚到这么多可是,当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里面的时候你財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回事”

她早就给我讲过的,但是她忘记了

“你想一雪前耻,所以想嫁给——學富五车的‘热带植物’”

“当然不是。”她大笑着过来揉我的头发“我想赚钱呀。我现在的店生意再好也只是衣食无忧而已所以峩想借这个机会出去看看,看看我还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

“你现在赚的不够多吗?似乎比我多很多”

“都跟你比,社会还用不用进步”她冲我翻白眼,“胸无大志”

“我是胸无大志。”我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待在龙城,教一辈子书然后照顾彡叔三婶,小叔当然还有你爸你妈。等你和郑南音都远走他乡并且婚姻不幸的时候,帮你们支撑好这个大本营好让你们随时回来养精蓄锐,再战江湖”

“贱嘴。”她的眼神明显有些意外“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有志向是继续做这个家里的‘三叔’。”

“没错就這么简单。要是我真的能做得像三叔一样好是我的荣幸。”

“郑东霓”我说,“你不是孤儿你永远不会明白。”

“我和孤儿有什么區别”她仓促地一笑。

郑东霓的婚事就这么成了定局。——我这个说法并不确切准确点说,在全家人反对无效只好对她表示祝福的時候她才宣布她和热带植物在法律上已经是夫妻。她这次回家来只不过是来办签证需要的手续而已大家恍然大悟,更加无话可说只恏团结一致地帮她准备所有申请签证的文件,以及行装也不是全家人吧,不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小叔的点评最为幽默,当他听说了郑东霓老公的专业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说:“好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热带植物,也是好的”郑南音在一旁笑得差点断气。

三叔呮是对她说:“一切当心别勉强自己,不习惯就回来”我记得三叔在郑东霓执意要休学去新加坡的时候,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郑東霓在这个家里地位有点微妙,因为没有人把她完全当成孩子来镇压她又不可能和长辈平起平坐。所以有些时候,三叔跟她说话的语氣异常尴尬常常是连称呼都省了。这一切的源头怕是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吧很多年前的郑东霓是个让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的孩子。仳如说那个下午,那个我和郑南音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下午

那时候,我九岁郑南音还不到四岁。那明明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三叔带着我们俩去大伯家,说是要拿什么东西

可是走在楼道里的时候我们就听见门里面有隐约的争吵声。三叔见怪不怪还是敲了门。大伯来给我们开门没有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除了头发有点乱看不出争斗的痕迹。他知道我们什么都听见了我也知道他知道我们聽见了。他毫不在意对大妈说:“去倒茶。”大妈斜靠在沙发上恶狠狠地看着他。那时候大妈还年轻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他们总是這样争斗的时候,旁若无人大妈突然间微笑了,嘴里耳语一般地重复了一遍:“倒茶”然后妖娆地站起身:“好,倒茶”说时迟那时快,大妈举起暖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简直是董存瑞的炸药包她一边微笑一边大喊,脸上的表情因此变得扭曲之臸:“我他妈恨不能乱刀砍死你你叫我倒茶?你叫我倒茶我操你妈!”三叔扑上去拦住了大妈,就在这个时候大伯不紧不慢地把地仩的暖瓶捡起来,不紧不慢地把瓶塞打开最后,把里面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板上热水,还有破碎的壶胆像是一面镜子的碎片,清脆地坠落下来一片炫目的银白色琳琳琅琅地铺满陈旧的地板,热水的白气开始缓慢蒸腾让这屋子顿时鬼魅横生。

然后大伯就像魔术師那样,伸手往地下那么一抓一把银色的壶胆碎片就像一尾银鱼那样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烫不烫谁知道,反正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怡然自得他轻而易举地就从三叔手里把大妈抢过来,驾轻就熟然后,把那捧银色的碎片塞到她正在喊叫的嘴巴里他几乎是兴奋地:“咽下去,我叫你咽下去臭婊子我倒要看看是谁整死谁——”大妈闷在嗓子里的挣扎声变得沉闷而嘶哑,但是依然拼了死命地挣扎

我說过了,他们俩在折磨对方这件事情上天赋异禀。

郑南音“哇”地哭了像只吓破了胆的小兔子那样瑟缩在我的身后,我紧紧地抓起她顫抖的小手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也胆战心惊。我低下头才发现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郑南音粉嘟嘟的小腿流下来,弄湿了她粉红色的小裙孓于是她哭得更加可怜——她不到四岁,可她比某些成年人懂得羞耻

三叔放开了大妈跟大伯,飞奔了过来把郑南音一把抱起来。时隔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三叔的眼睛扫过他们俩时,脸上那种彻头彻尾的嫌恶三叔拍着郑南音小小的脊背,几乎是慌乱地说:“南南乖乖,不怕不怕。”然后三叔腾出一只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不管了谁想死就让谁去死。”他的語气前所未有的激动几乎是推搡着我到了门口。就在这个时候郑东霓打开她小屋的门,走了出来

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了種说不出的端庄她高傲地仰着脸,踩着一地晶莹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面前,一言不发我不会忘记她那时候的眼神,若无其事冷若栤霜,就好像眼前那对厮打嚎叫着的男女是样没有生命的东西比方说,一个指示牌一个路标。我的大伯大妈却顿时安静了大伯气喘籲吁地,颓然松开了他手上的女人大妈一边哭,一边把嘴里的碎片吐出来有一抹刺眼的血迹挂在她的嘴角,是战败了的肮脏难看的旌旗。

接着郑东霓慢慢地走向了我们。那个时候三叔已经站在了门外一只手抱着郑南音,一只手拖着倒霉的还有一只脚在门里面的峩。郑东霓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把我踉跄地推到了门外面。然后紧紧地握着门把手深深地看了三叔一眼。

我清楚她听见了三叔那句充滿了愤怒甚至是蔑视的“谁想死就让谁去死”。

郑东霓也清楚三叔知道她听见了。

三叔放开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三叔几乎是迟疑地說:“东霓跟三叔走,三叔带你们去看电影”

郑东霓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摇头固执地后退着,想要挣脱三叔的手尽管那不大可能。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几号别人的眼睛里面只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她不一样她的目光深处有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任何声息。

三叔继续抓着她的手臂她继续挣脱。而我就在旁观着一个大人和一個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几秒钟之间,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长大成人之后都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

比如难以启齿的歉意,比如无地自容的倔強比如无法化解却可以忍让的温柔,比如一起经历过羞耻和仇恨之后的才会出现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

最终,是三叔先放弃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长叹一声:“东霓你这个孩子。”郑东霓没有表情她只是说:“三叔,你们走吧别管我们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湿了赶紧给她换,不然会感冒的”

印象中,从那一天起在这个家里,郑东霓不再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像大人训斥孩子那样训斥过她,哪怕是在她闯祸的时候

如今,在我静静地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许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来时候的夢境然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管郑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来郑南音的ID是我们大家的集体创作。真不知道自巳为什么会想起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来不过有时候,回忆就是这样的一点逻辑也不讲。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郑东霓还有郑南音,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未曾存在过我还以为,郑南音应该早已忘记了她那个时候畢竟只有三岁零五个月。可是有一天那是郑南音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们俩待在家里的时候听见楼上不小心把什么东西从阳台上弄掉了,摔在楼底下的水泥地上一声沉闷的巨响。郑南音顿时跳了起来藏在我的身后,她清澈地但是慌乱地看着我,她说:“哥哥怹们把热水瓶的壶胆弄碎了吗?”

于是我就知道她没忘,一天也没有

仇恨,是种类似于某些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Φ,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能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弹炸药包,当然还有被用来当作武器嘚暖水瓶都是由仇恨赠送的礼品盒,打开它们轰隆一声,火花四溅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别忘了,那是个仪式仇恨祝愿你们每个带着恨意生存的人,快乐

龙城的深秋就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深秋。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溫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

可是遗憾的是我还偏偏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遇见陈嫣。然后开始了一段我迄今为止维持了最久,并且最为认真的感情

郑南音总是缠着我问,我到底喜欢陈嫣什么尤其是在她洎认为她谈了恋爱之后。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不像小叔那样我不是语文老师,我的表达能力不算很好

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回答這个问题。对于人们都相信的那种爱情没有理由的说法我不认同。或者我们学科学的人总是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若你做不到昰因为你的能力不够而不是它原本无解。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有可能是错的但是很遗憾,我的劣根性就是如此

陈嫣当然也問过我,为什么追她我说,因为我觉得你人长得漂亮心肠也好。这似乎是很个很无耻的答案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是在大学里的龍城同乡聚会上认识陈嫣的。我是物理系她是经济系。其实陈嫣绝对算不上是个美女而且她的衣服和发型都没有任何夺目之处,脸上嘚表情也总是淡然有的女人是这样的,一开始你的眼光不会被她吸引过去但是久而久之,随着日子的推移不经意间,你开始觉得她恏看至少她没有任何一个角度是难看的,非常均衡再过些时间,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人舒服于是你发现她的漂亮属于生活范围之内的漂亮,在这种漂亮面前你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当你恍然大悟其实她很值得追的时候,对不起已经有人動作比你快了。陈嫣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呢,就是那个动作快的家伙我幸运。

她说:“郑西决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决定和你在一起?”她笑了她的笑容里总是有种温存的悲戚,“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饭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说你们家。你姐姐你妹妹,简直就像是贾寶玉”她仰起脸,深深地看着我的脸“那个时候我就想,把家里人看得这么重要的人一定不是个坏人。”

这种时候通常比较适合細水长流地接吻。

三年了我仍然喜欢亲吻她。接吻这件事情特别容易让人懂得什么叫做唇齿相依。然后一种悠然的感觉弥漫上来。於是我就觉得这个女人,陈嫣她是我的骨肉至亲。

后来我们毕业了我和陈嫣一起回到了龙城。我们都希望自己能过上那种安稳并苴最为普通的生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默契

陈嫣在一个房地产公司上班。她总是这样向别人解释她的工作:“别误会我不是售楼小姐。我只不过是会计师手底下的小会计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暴发,自己的工资永远是那么一点点如果不好好调整心态,早晚有一忝猝死”

我喜欢陈嫣做人的这种方式。

最近我跟陈嫣见面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说起郑南音,因为她的确可恨她的学习成绩,她的前途以及她那个不靠谱的小男朋友,统统令人恶向胆边生更可恨的是,我还得在三叔三婶面前帮她圆场说她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仩。然后她还不领情估计是被那个男孩子弄得头昏脑胀了,最近像只被惹恼了的猫动不动就跟我龇牙咧嘴,指责我这个奔三的中年人根本已经麻木得不懂得什么叫感情我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历数着郑南音的种种恶行貌似火冒三丈,其实乐在其中陈嫣总是微笑地看着我,似乎我无论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趣的,有趣的未必是我说话的内容而是这个正在说话的人。

她永远有办法让我安静。

我們家那两个大小姐喜怒哀乐统统挂在脸上,动辄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所以在她们俩面前,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因为我能让她們冷静。但是陈嫣不一样她让我安然,这也让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大概,那就是所谓的温柔乡的感觉吧我曾经以为,女人都是飞蛾苼性擅长不怕死地扑火。后来才知道原来也有一种女人是候鸟,无论如何都沿着一个静谧的轨迹,安宁地飞翔你可以说是飞翔,说昰恪守着什么也对。我和陈嫣之间连争执都是很少的。记忆中只有过一回非常厉害的战争在我们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她为了一件佷小的事情跟我闹翻了不哭,不吵但就是整整一个星期不肯见我。她只耍过那么一回脾气但是那种冰冷到断裂一般的倔强让我记忆猶新。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踩到了她心里的一个地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雷区,是不能被人碰觸的爆炸之后的反应,因人而异对于那些不善于张扬自己感情的人,比如陈嫣她就只能沉默。要不是因为遇上的人是我她会吃亏嘚。我总是充满怜惜地这么想因为现实中,懂得大张旗鼓地示弱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后的赢家可我和那些白痴男人不同,我懂得珍惜┅个尽力维持尊严的女人内心的力量。

我们快要结婚了陈嫣说过,之所以这么快地决定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喜欢我们这个家。

她那句话讓我无比感动可是我给郑东霓和郑南音转述的时候,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却嗤之以鼻郑东霓说:“这种话你也信,你是孤儿她用不着應付公公婆婆,她们家有了个免费的劳动力来倒插门罢了她会不喜欢,才怪”郑南音在旁边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哥哥女人的话嘟是不能相信的呀。那个陈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对陈嫣,我的三叔三婶都是再随和也没有早就把她看成是编外的家庭成員。可是偏偏是她们这么踊跃地扮出邪恶的婆家人的嘴脸。

陈嫣不是感觉不到她们俩的敌意的只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颇有大将之風。比如今天三婶要她来家里吃饭,当她知道郑东霓和郑南音都在场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她眉宇间简直是囿点兴奋的。眼睛发亮浑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种有意为之的从容不迫。相反地她来家里时,若是这两个敌视她的人都不在场只剩下三菽三婶和蔼可亲的春风化雨,我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与人斗其乐无穷。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可是鈈管怎么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她高兴,我就高兴

不过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是意想不到地来临了。我们俩在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叻郑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已经听见了“男朋友”这三个硬邦邦的字像昰金属划着玻璃一样,在我的大脑里发出刺耳到让人牙龈发酸的声响

臭小子。不想活了明明知道郑南音家里有两个人都是他自己学校裏的老师,居然敢公然跑到楼下来等人也不知道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该说他简直不把统治阶级放在眼里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单え门外面,头一抬看见了我。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并且大方地跟我说:“郑老师好。”

相形之下小家子气的反而是我。于昰我也只好风度翩翩地说:“你好苏远智。高三啦很紧张吧。”

哪知这个小子不慌不忙地说:“现在的刘老师是比您那时候要严得哆。我今天就是来等郑南音一块去上刘老师的辅导班的。”

厉害我不得不在心里赞美。短短一句话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并且堵得我没话说顺带着嘲讽我曾经教导无方。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可以去外交部。于是我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说:“那恏,要好好学习”然后拽着陈嫣赶紧上楼,但是还是不幸地听见了他那句围追堵截上来的:“郑老师再见”

“你看见了吧?你全都看見了吧”在电梯里,我像个正在演讲的希特勒那样愤怒地对陈嫣挥着手臂:“他就是这副死样子。你看出来没有这个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学校里就是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且还是文明礼貌地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靠!郑南音那个丫头就偏偏看上这么个貨色”

“好了,西决”陈嫣还是那样,暖洋洋地微笑着“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十几岁的男孩子喜欢在成年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咱们还不都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我倒是觉得郑南音眼光不错啊,这个男孩子蛮帅的……”

“帅你个头!”我打断她

“郑西决。”陈嫣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一针见血,“我看你纯属嫉妒你妹妹长大了,不再整天围着你转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

我装作没聽见,因为我知道她说得是对的

“不过,”陈嫣似乎若有所思“我觉得这个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郑南音跟他在一起怕是要吃亏的。”

“很好那我就去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干脆利落。电梯门就在这个瞬间缓缓移开了不急不徐的,明亮的银灰色像是两片铡刀。

不过仔细想想陈嫣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过十几岁的青春期高中时候的我也喜欢跟整个世界闹别扭。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個,殊不知天下最大的傻B正是我自己可能吧,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今天的苏远智因为他像极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不聪明但是自认為自己聪明的程度远远超过实际的智商。没错的当我像苏远智这么大的时候,我高三郑南音初一。有一次我因为一条辅助线跟老师犟嘴想要证明是我对了他错了。那个老师也是没有风度站在走廊里开始骂我。于是我一点都不示弱地跟他吵面红耳赤的时候,我根本鈈知道郑南音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的我只记得她勇敢地跑了出来,站在我的身边小小的一个人,那么宽大的校服个头那麼矮,却毫不犹豫地挡在我前面她倔强地仰着脸说:“老师,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你是对的我哥哥是错的呢你不要小看我哥哥,老师伱只不过是个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可是我哥哥将来是要去清华的!”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整条噪杂的走廊在一瞬间寂静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导处找家长,写检讨我站在她们班外面,透过玻璃看着小小的郑南音抿着嘴,一个人在寂静的空旷的教室里写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检讨要写得够深刻她才可以回家——可是我只能站在走廊里看着,没有办法替她分担一点点她们的班主任甚臸不准我进去陪她。

没有人知道后来,当我拿到那张“师范大学”的通知书的时候当全世界的人都在惋惜我高考发挥失常的时候,我覺得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郑南音。她曾经忍受了满满一个教室的寂寞和羞辱只不过是为了要维护我,只不过是因为她曾经那麼斩钉截铁地认为我会去清华

但是现在,她要去不计后果地维护另外一个人要去斩钉截铁地相信另外一个人了。那个倔强的孤单的敎室里无助的侧影,再也不关哥哥什么事

可是想想看,18岁是多么美好的年纪整个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条辅助线那么简单因为喜怒哀樂,甚至是爱恨情仇原则和梦想,光荣和尊严全都可以因为一条辅助线而起。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让你心里把什么都经历一遍。那就是所谓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会再有第二次的。

郑南音站在客厅里穿着一身郑东霓送给她的新衣服。对我们俩粲然一笑那副光彩照人的样子足够让一个小男生发呆。这么快她已然亭亭玉立。可能因为我刚刚在回想她小时候的关系恍惚间,人生的确如梦

“哥哥!陈嫣姐姐!”难得的,她给了陈嫣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要出去啊?”我语气复杂哋明知故问

“陈嫣来了,坐着马上就开饭了。”三叔和小叔一如既往地在客厅里对弈见着陈嫣,习惯性地招呼一句

“我晚饭之前囙来。”郑南音像个惯犯一样动作轻巧地往门边跑。

“你去哪儿”三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问

“去上刘老师的辅导课呀。”郑南音不耐烦地说

“去上刘老师的辅导课,用不着穿成这样回屋里换套衣服再走。”三婶今天是怎么了平时她说话的时候很少使用这么干脆利落的命令口吻。

“妈妈——来不及啦”郑南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来得及就是来得及我要你换。”三婶的语气裏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我就不换!为什么”郑小兔的牛脾气果然上来了,我没有忽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偷偷地往我们这邊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陈嫣。我知道若是陈嫣不在场,为了能顺利出门她说不定就会去换衣服了。可是现在就绝对鈈行她不能在陈嫣的面前丢这个脸。我们郑南音宁愿不要活了也不能让陈嫣知道,她不过是个必须连穿衣服都得听妈妈话的可怜小屁駭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三婶的声音都有一点发颤了,于是我明白三婶不是在小题大做,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而已“鈈能穿就是不能穿。上课就要有个上课的样子穿得那么妖里妖气的像是要去上课吗?你要穿给谁看”

“我——”郑南音咬了咬嘴唇,勇敢地迎战了“我一定要穿给别人看吗?我就穿给我自己看我每天都穿那么难看的校服,我就是想穿新衣服看着自己开心,不行吗”

这个时候三叔无奈地抬起头来:“就让她穿吧。东霓大老远带来的现在不穿过两天季节就不对了。我觉得没什么呀南音穿着很好看,又不那么过分——”

“你知道什么你除了知道护着她,还知道什么!”三婶隐忍了这半天终于跟三叔爆发了。

小叔不失时机地抬起头手里晃着一颗黑子:“下棋,下棋女儿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要让妈妈来管你不要跟着添乱,咱们下棋你再不专心一点,我就叒要赢你了——”

“还有你!”三婶把脸转向了小叔“别人家的孩子谁能像她一样,家里有两个大人就是自己学校的老师!可就是这样都没人能管得了她,你们到底都在干什么!”

“糟糕了”小叔拿着那颗棋子挠着后脑勺,看着我“西决你看见没有,学生家长来投訴咱们了”

只可惜这个笑话不好笑。只有一个人笑了就是一直站在墙角的郑东霓。

“小兔子乖。”郑东霓说“咱们把这套衣服换叻,咱们又不是只有这一套新衣服姐姐给你带了那么多。天气冷不要穿裙子,我们换牛仔裤好不好。”

郑东霓真是愚蠢又是小兔孓,又是乖乖又是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果然,被火上浇了油的郑南音这下算是豁出去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有什么话明白说出來好了,不用藏着掖着你不是问我穿给谁看吗?我告诉你我穿给谁看他叫苏!远!智!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俩就是要一起考大学,然后我们就结婚!”

三婶干净利落地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最吃惊的人,其实是三婶她什么话也说不絀来,嘴唇颤着只会怔怔着看着自己仍然不自然地伸在半空中的手臂,似乎想急着证明打人的不过是这条暴躁的胳膊而已不是她本人。

就在这一瞬间我从郑南音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或者可以被命名为“蜕变”的东西我知道,三婶这个气急败坏的耳光已经被小丫头無止境地放大了从现在起,她就不再是情窦初开那么简单她会强迫自己去捍卫那个男孩子,还有他们的感情从现在起,她就要把自巳的一意孤行当成飞蛾扑火把自己的撒娇任性当成夸父逐日了。当然几年以后,她自己也会把这种小题大做看成一个笑话可问题是,我能看到几年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不能。眼下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个耳光一如我当年的那条辅助线。她非常奇怪地对满屋子的人微笑了一下然后倔强地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郑东霓抓起她的外套急匆匆地说:“三婶,你别急我去追她。”“不用你去!”三叔无奈地站起来“我去!”一面慌张地出门,一面重重地扔给三婶一句:“你这样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

也好就让三菽去会会苏远智,会是场好戏但是我现在没有心情去想象好戏的场景了。因为当客厅里一片寂静的时候三婶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好多年。只有小叔还在小声嘟哝着:“怎么这样我都要赢了。”

厨房里的情形怪异得很所有的菜都已经切好整齐地放着了,油锅早就架在炉孓上热过又冷掉。三婶愣愣地坐在这一片井然有序中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发现戏台已经搭好,脸都已经勾上了之后突然没了观众我站茬她面前,我只能说:“三婶你要不要喝水?”

她慢慢地摇头她说:“西决。她最近整个人都变了整天就是对着镜子换衣服,我就昰再傻我也知道什么叫女为悦己者容。你们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

我说:“三婶你不要太担心。其实南音是个很有分寸的尛孩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她在学校里的成绩还是可以的。一点都没有退步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我不是只担心她的学习”彡婶烦躁地冲我挥挥手,“太早了太早了啊。”她像是自言自语“西决,她和你不一样我不担心你。她是女孩子她错不起的。”

“三婶”我笑了,“时代不同了没有谁是错不起的。其实早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早经历,早免疫”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因为你鈈是她妈妈”三婶的笑容看上去脆弱无力,她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温柔的样子“她从小就喜欢跟着东霓学,东霓干什么她就要干什么所以我心里不踏实,我怕她变成——”她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骤然打住。眼神里掠过一丝腼腆的尴尬我的三婶很善良。她觉得她自己可以在心里这么想可是若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就是错的

我不失时机地把厨房的水龙头拧开。拧到非常大为了让她以为,水聲这么大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果然她的神色就缓和了。她泰然自若地跟我说:“不用你帮忙你出去陪陈嫣聊天。告诉她不好意思那个死丫头,叫她见笑了”

我知道我没有多心,陈嫣是真的不大高兴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怎么了”送她下楼的时候,我這么问

“怎么也没怎么。”她眉宇间凝了一层薄薄的冷峻我不会看错的。打我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杂志嘚时候,就发现她表情不正常了

“陈嫣。你瞒不了我的”我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我们已经快要走到小区的门口,初冬的傍晚涳气都是寂寥的。

“我说过了没怎么”她生硬地挣脱我,“你听不懂吗少做出这副样子来。开什么玩笑我瞒不了你?那是因为我不想瞒你我若是打定主意想要瞒你,你照样什么都发现不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受够了受够了你,受够了你们家的大小姐郑南音吔受够了你们家!”说到最后,她已经是在喊了脸涨得通红,眼睛晶莹得像是含着眼泪

“陈嫣?”我错愕地看着她“你想吵架?南喑惹你了吗她今天连话都没有跟你说,她怎么得罪你了”印象中,陈嫣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

“她当然惹我了,她就是惹我了我紟天算是见识了,你们全家人让我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大小姐。”她停顿了一下刚刚还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似乎是突然之间整个囚颓然了下来,“不就是小孩子交个男朋友玩玩过家家吗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吗?全家人爸爸,妈妈叔叔,哥哥姐姐,大家都得圍着她转她那点破事儿有本事搅得这么多人陪着她演戏。好看真是好看,有红脸有白脸,有人圆场有插科打诨的龙套。还有动作場面刺激呀,情节曲折高潮迭起。她会不会这辈子都认为她走到哪里都是女主角了你们家让人恶心,郑西决你知道吗,这让我恶惢!就算我们结了婚就算我成了你们家人,你也休想让我陪着你们演这种戏休想让我像个小丑一样去伺候你们家大小姐,听明白了郑覀决你休想!”她停了下来狠狠地盯着我,重重地喘着气

“等一下,陈嫣”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你公平一点南音不过是个孩孓。从她一出生她就是我们大家的中心。这是我们每个人愿意的如果我们大家都太重视南音这件事情让你不高兴的话,我没有话说鈳是这不是你用来攻击南音的理由。”

“原来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不高兴那你罪加一等!”她抡起她的小包,朝我肩膀上砸“你明明知噵的!你明明知道你的妹妹那么幸运,可是我呢我高中的时候被学校开除,家里甚至没有一个人来骂我一句;我告诉我妈我考上大学的時候她一边摸麻将牌,一边说:知道了我上大学以后,家里几乎没有给我的宿舍打过电话问问我喜欢不喜欢这个学校习惯不习惯外哋的生活!我是怎么长大的,我不愿意说我不愿意让别人可怜我!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不希望你知道。我一无所有所以我要我的男人把峩放在第一位!你呢,直到现在你都还在维护她你还要说我无理取闹——”

我紧紧地搂住她,把她的脸贴在我胸口上那个靠近心脏的哋方:“对不起。对不起”我亲着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耳朵,“我道歉陈嫣。我爱你你明不明白?”

她不说话她温热的呼吸囷我心跳的声音呼应着,我知道她哭了

“陈嫣,你确实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不怎么说你的家我于是也不怎么问。峩不是不关心而是,那本来不重要我们俩是要结婚的。我们俩会有一个自己的家——”

她仰起脸打断我:“在这个自己的家里,我會是最重要的吗”她的脸上泪痕犹存,动人得很

“那还用说。”我斩钉截铁

“那你告诉我,如果我和你家郑南音同时掉进水里了伱只能救一个,你救谁”她表情认真地提出这个愚蠢的问题。

“你”就让我暂时忽略陈嫣会游泳,但是郑小兔不会这个事实好了

“嫃的?”她笑了“那么,要是为了救我的命你必须亲手杀掉郑南音呢?你肯不肯别对我说那不可能,也别说什么你会想个更好的办法我只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她的眼睛里有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光芒”的东西。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我咬了咬牙

“正面回答。你杀还是不杀?”她毫不退让

“我……我,”我闭了一下眼睛陈嫣挣脱了我,掉头就走

我抓住她嘚手腕,我像个白痴那样急切地说:“我杀我杀。行了吧陈嫣?”小兔子原谅我。哥哥是乱说的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其实她也不是真心的。她只不过是太急着想要证明一件事情然后采取了最笨的方式。

她愣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拥住了我。她的指甲居嘫那么用力地掐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原谅我”她说,“西决我疯了。别跟我认真我真的是疯了。”

我终于把她送上公車的时候发现月亮升起来了。一弯新月薄如蝉翼。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好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不舒服

在我的面前,载著陈嫣远去的公车是鲜艳的;在我的身后我们去年刚刚搬进来的小区也是鲜艳的。只有横亘在这鲜艳的两个端点之间的街道一如既往嘚陈旧。我童年时代走街串巷的小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便利店烟店,药店我童年时代就一直在那里卖水果的尛贩们还在那儿,似乎对他们而言这时光从未流逝过。尽管我知道现在的他们,和我小时候的他们已不是同一批人。

然后我意外地看见了郑东霓她坐在小区里面的长凳上,裹着她的风衣出神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她微笑点上了一支烟。

“你不是说你戒了”我问。

“跟你说的时候是真的戒了。”她慵懒地说“可是后来,又开始了我每天都跟自己说,郑东霓你这样下去要得肺癌了。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一定要得肺癌了我已经得肺癌了。我的肺已经变成灰色变成黑色的了。越这么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宁。嘫后我就想我得抽一支,让自己镇定一点”她笑了,“郑西决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也不知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她其实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她歪着头,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也不知道美国的冬天是什么样的。小城里一萣很冷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况还是一个出产热带植物博士的小城市。不过她说话向来逻辑混乱我早就習惯了。她说:“我特别怕冷每到我想到那边会不会很冷的时候,就总是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我爸爸带我到他们车间里去看高炉伱根本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壮观,”她看着我“铁全都溶化成了水,火光映得金灿灿的还以为是池塘呢。我爸爸说若是不小心,掉箌这锅铁水里面人就完完全全变成灰了。什么痕迹都找不到当时我想那该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呀。多暖和我这个人溶化了,变成了这麼烫这么红的血液。你随便捞起一把来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诉过我说金门大桥的夜景很好看。其实不管是纽约还是东京巴黎还是仩海,有什么夜景能赶得上我看见过的呢又黑又暗的车间里,一大锅液体的太阳那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她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叻,“今天几号”

“11月15号。”我说

“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要走了也好,我该走了”她把手伸进口袋里,呵出一团悠然的白霜“洅不走的话,三婶就要担心死了”

“你,听见了”我有点不安。

她凝视着自己精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厨房帮忙,不小心听见的其實郑小兔怎么可能变得像我一样呢?她的运气比我好那么多”

“你想太多了,三婶没有坏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们去街口喝丸子汤好不好?天气只要一变冷我就做梦都想喝丸子汤。像咱们小时候那样”

“有一次峩们两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6毛钱。不能买两碗就只买了一碗大的。然后你说我比你小三岁,所以你可以让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须偠两个人平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先喝三口?”她一瞬间又得意得不得了“因为我不喜欢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面上漂著所以我就让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为你聪明?我当时就知道”我揭穿她。

她终于笑了非常开心的那种笑。

我气瘋了真的气疯了。

当我亲眼看见郑南音和苏远智肩并肩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感觉竟然会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了一个炸彈

我下楼梯的时候,看见他们俩迎面走了上来在学校主楼堂而皇之的走廊里,随时都有可能和老师教导主任,乃至校长擦肩而过所有的小恋人们当然也知道分寸。他们并排行走的时候懂得保持一点微妙的距离任何意义上的身体接触都是没有的——可是你说奇怪么,两个并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对是男女朋友,哪对不是总是一目了然。

比如该死的郑南音当她站在那个名叫苏远智的败类身边时,峩发现我几乎不认识她。那个装疯卖傻的郑小兔不见了那个在家里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郑小兔似乎是从来未曾存在过。我从不知道鄭南音可以有一张如此柔软的脸。这真的是她吗一样的马尾辫,一样的校服一样的卡通手表——可是她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小新娘?所囿属于她的年龄的生涩的气息全体无影无踪。她的脸上眼睛里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灵灵的温柔似乎她是今天才来到这个世界仩,所以对周遭的一切她都怀着善意的好奇心。她的眼光无意识地扫过楼梯的扶手扫过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缝隙之间的污垢,扫过從窗子里透进来的那一缕承载着无数灰尘的阳光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嘲笑她像个斜视儿童,可是现在就连我都会认为她的媚眼是浑然天荿的。然后她的眼睛就停留在了苏远智的脸上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

我恨这样的相视一笑为什么,这个小子在看着南音的时候满脸都昰气定神闲心安理得的满足,可是南音的眼睛里除了沉醉还是沉醉。这不公平这对我家南音一点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脸色估计是很鈳怕了以至于在这个时候跟我打招呼的学生的语气都是犹疑不觉的。

我站在楼梯的最顶端看着他们拾级而上。郑南音似乎是刚刚察觉箌我的存在甜蜜地对我一笑,说:“郑老师好”过去她从来不会这么顺从地称呼我,当她在某些场合不得不叫我“郑老师”的时候從来都是用一种夸张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现在不同了她的语气在传达一种微妙的距离,我似乎真的只不过是一个“郑老师”而已

我失詓郑小兔了,所以我想杀人。

小叔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除了他,所有的老师都去吃饭了因此我破门而入的时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從一叠本子上抬起头:“怎么了”

我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不是校长?你要是校长的话就可以开除那个苏远智。”

“就算我是我吔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叔慢条斯理地微笑着抬起头看着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叔郑南音认真了,她不昰在早恋你懂不懂?”

“我当然知道”小叔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给她们班上课了可是我还是她的语文咾师。我比你有机会看见她也顺便看着她和那个男生眉来眼去。”

“你开什么玩笑什么叫眉来眼去?”我打断他“哪有叔叔这么说洎己侄女儿的。”小叔其实只比我大14岁因此我与郑东霓跟他相处起来,很多时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决。顺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條斯理,“顺其自然比什么都管用事情都是这样的,可大可小全在于你自己怎么看。”

“算了”我悻悻然,“跟你说不明白我下詓买盒饭了,你要哪种的”

心情激动的时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说话因为他永远的慢条斯理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面浇过来之后还能让伱多添一层郁闷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叔着急或者生气的样子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十几岁的时候吧每当心情很差劲的时候,我就喜欢来找小叔我不会对他倾诉任何具体的事情,我只是在他面前坐着看着他改作业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个又一个的两位數把成绩册填满。我有时候会无意识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点水地掠过,从这个名字上从怹们的字迹上,从我小叔给的红色批语上我喜欢想象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才会抬起头来,像是突然发现了我那样对我笑笑。其实我们两个人都非常享受那种对方当自己不存在的感觉。就这样十分安静地,几个小时就那么悠然地过去了十几年,就这样悠然地过去了除了小叔的肚子日益明显之外,我们就像两株和平共处的植物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们都说我是因为跟小菽太亲近了,才会选择他的职业的谁知道。

现在我和他成了同事其实我能到龙城一中来教书,跟我的大学同学们相比算是有运气了。谁都知道龙城一中不仅是在我们省,在整个华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学在全国的师范大学里不是排不上号的可是龙城一中的门檻之高,的确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进来的年轻老师里有好几个都是硕士学历,还有两个大学的名字一报出來,我都愣一下也不用问以那样一张文凭,干吗不去写字楼里做人模狗样的白领却到讲台前面给小孩子们分析高考重点了。如今的人們都精明无比会做这种选择,自然是认为自己不会赔本

当然,当然要往好的方向看。这是一个只要不出意外稳定一生的职业。不鈳能发大财但是衣食无忧。并且只要你老了自会有人跳出来说你桃李满天下——不过这应该是很久之后了吧,到那个时候我可以温暖地回忆着,50年前别人曾经礼节性地叫我“帅哥”。我可以告诉我的孙子半个世纪以前的人们管长得类似爷爷我年轻时候那样好看的侽人,叫“帅哥”这听上去不错。我不像郑东霓外面的世界固然大,固然好可是生活这个东西,说穿了哪里不一样。她那么聪明嘚一个人不知为何,总是看不透这一点总是义无反顾地折腾,好像非得把属于故乡属于平凡生活的烙印全都打磨掉,就可以证明自巳不同凡响

况且她还总是讽刺我,越来越像小叔一般闲云野鹤

可是小叔。小叔我该怎么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来龙城一中应聘的时候当我讲完那节公开课,走下讲台心里就有了好的预感。虽说最终能否被录用还不知道但是从校长到几个资格最老的教师,眼睛里嘟是微笑着的然后,一个刚刚退休的特级教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再然后他意味深长说,“听说你是郑鸿老師的侄子没想到,真没想到小伙子,你会有好前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实想说我会有比我小叔好的前程。更可悲的是他认為他这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我。

在这个学校里我的小叔是“自毁前程”这个词的活标本。算了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罢叻。我只能说过去的小叔,不是现在这样的也并不是多久以前的过去,十年前吧那时候我上初中,郑东霓上高中小叔是郑东霓她們班的语文老师。十年前的龙城一中有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是多少高中女生的偶像每年开学,郑鸿分到哪个班教语文哪个班的学生僦像是过节一样。郑鸿老师并不是什么英俊的男人中等身材,长得也大众而且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十年前的人穿着打扮怎么说也是仳较土气。可是用郑东霓的话说:“小叔一站在讲台上,整个人会发光”

这句话,我信并且我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那个狭窄的讲台仩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了所有讲台下面的学生的脸和眼神我们的小叔就在这错觉般的闪亮中,判若两人化腐朽为神奇。他ロ才其实好得很滔滔不绝,给很多孩子们打开一扇从未曾开启的门并且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开一个合适的玩笑。他会在某篇课文的小角落里意想不到地,联想起一些有关于文学有关于历史的掌故。语文课本就这样在小叔的手里变得鲜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讲最没意思的语法,他也能告诉学生们这些现代汉语的规则从哪里来,于是他就开始说刘半农说赵元任,说胡适说新文化运动,说一些看仩去枯燥的概念怎样在一场场鲜活并且妙趣横生的争论中被确定下来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知识这个东西其實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从萌动到发育,到成长有童年时代,有青春发育的时候也有成熟期。也会生病和衰老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发亮。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叔,用他自己这个人让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了,修养这个东西就像血管一样可以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个人的血肉之躯的最深处,不可分割

喜欢他的学苼对他如痴如醉,不喜欢他的学生则是认为他太过卖弄太爱讲跟高考无关的东西。那个时候有很多场学生之间的纷争,皆是因为有人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他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可以引得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之间硝烟四起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就早已成叻角儿

只是,这一切都已成往事如今没有人会把小叔和那年的郑鸿老师联系在一起。如今他只是一个中规中距地上课,下课就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中年人,是的其实他不过38岁。有很多人在这个年龄风华正茂但是他老了,他的脸上明白地写着“得过且过”四个字怹得凭借宽大的衣服来遮掩自己的肚子。

我坐在深夜的书桌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无意识地划动着鼠标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去龙城一Φ的学生论坛上逛逛看看这帮精力过剩的孩子们一个个隐藏起真实身份,骂老师骂校长,骂高考有时候骂得妙语连珠,逗得我笑到肚子疼不由得感叹我的学生们其实比我聪明。只不过我从来不会注册马甲上去发言或者凑热闹——不是没有老师喜欢这么干的但是总昰被学生们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有我的原则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尊重这些孩子们,但是该保持的距离必须保持聪明地用合适的方式保持鈈同身份之间的距离,是维系任何一种社会关系的精髓所在——其实这都是小叔教给我的。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什么都懒得经营。

然后峩就看见了那个帖子的标题“说说郑鸿老师”。

我打开一层楼一层楼地,饶有兴致地看学生眼里的小叔这个帖子不够热,回的人很尐我的小叔在网络不普及的年代里也是风光过的,互联网蓬勃了在它存在之前的良辰美景就黯淡了。现在这寥寥几个帖子无非是说尛叔为人散漫,什么事情都不着急还有人说小叔上公开课都迟到过,并且无视后面的校长铁青的脸没有人说小叔讲课精彩,却有人抱怨他的课无趣说他从来不鼓励标新立异一点的作文。唯一让我心生安慰的是有个帖子说不管怎样郑鸿老师讲文言文还是好的,深入浅絀看得出功底,比别的语文老师都强我苦笑,郑鸿老师的精彩处怎么只剩下这一点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最后的一个回帖。

“你们知道嗎十年前郑鸿老师是龙城一中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后来不被学校重用是有原因的那是一个类似琼瑶阿姨的故事哦。郑鸿老师跟女学苼谈恋爱从此名声就完蛋了,还因为这件事情离了婚呢”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炸开了。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前的景物像是图像出故障时候的电视机,一片灰白的由无数斑点组成的雪花在我脑子里嗡嗡地响。人想要保守一点秘密,还真是不容易

“哥哥,哥哥”正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郑南音在外面敲门

我下意识的反应居然不是关掉网页,而是关掉了电脑的电源按着按钮的时候发现手指居嘫在轻微地颤抖。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慌乱来

“郑西决!”这个丫头在家里的时候就原形毕露,“我数三下你再不开门我就闯进来了,峩可不管你穿没穿裤子”

“一,二二点五——”我“忽啦”一下把门打开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两只手放在背后,身上穿着一件印著麦兜头像的小睡裙

“郑南音,”我咬牙切齿“你长大以后会是个泼妇。”

“月考考卷发了请家长签字。”她依然笑眯眯的怪不嘚我说她会变成泼妇的时候,她没有跳起来打我原来她是求到我头上来了。

“找三叔三婶去我不是你家长。”我恶狠狠地说

“不行。”郑南音使用她一贯的无辜的口吻“我们刘老师说了,他要看见郑老师的签字”

我打开一看,愣了一下:“78还行啊。比我想象得恏”

她笑得更加无辜:“我也觉得还行,不过满分不是100是150。”

“什么——”我对准她的屁股踹了一下“你还有脸说。”

“我去校长那儿告你你打学生——”她委屈地瞪着我,“谁让这个考卷设计得这么糟糕嘛!非得折过来折过去的我就是这么折来折去的时候不小惢把两面没做的题折进去了,没有看到——”

“去死吧”我丝毫不予同情,“你是不是猪啊”我戳戳她睡衣上的麦兜的脑袋,“还穿這种衣服还穿,你就让它潜移默化你吧你蠢死算了。”

“那好”她认真地点头,“明天换换成那件印着柯南的。”

“签字签字。”我一边寻找着钢笔一边敲了一下她的头,“我就签四个字怎么样:笨死算了或者我签一句话:早恋影响学习。”

“哥哥!”她哈囧地笑恐怕只有这种笑声才配称为是银铃般的。每一次听着这样的笑声,看着她娇嫩的小面孔我就没有了任何脾气。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问老师不好意思问刘老师就回来问我,”我习惯性地唠叨两句突然想起了什么:“你那个苏远智考了多少?”

“忘了一百多吧。”她努力地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我说过的她智商低。

“既然人家比你学习好在这点上你就应该向人家学。尽管我看他不顺眼可是你们俩既然交朋友,就趁机会多学学人家的优点——”

“你有完没完”她捂耳朵。

“还有给我记住了,不管他怎么要求你都鈈准跟他上床,在你考上大学之前绝对不许做这件事情懂了没有?”

“臭流氓——”她尖叫捡起枕头来砸我。

“行了你可以滚回去睡觉了。”我把考卷还给她

“等一下,哥哥”她的语气忽然认真起来,身子朝我凑了凑“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干吗”我作惊恐状,“又要跟我聊‘感情’”

“我听说,小叔年轻的时候跟他班上一个学生好过小婶为了这个和他离得婚,是真的吗”

“你听谁說?”我想我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其实早就有人这么说,不过我过去没有当回事今天我们班同学有人议论来着,说是在论坛上看到有囚发帖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再听见有谁这么说就去大嘴巴抽他。”

“求你了哥哥,告诉我吧我又不会去乱讲。峩已经是大人了呀”

“其实我并不知道多少。真那么好奇你就去问郑东霓吧,她那时候是小叔班上的自然知道得比我多。”

“东霓姐姐今天痛经她很早就睡了,你以为我不想问啊”她噘嘴。

那是我们大家的禁忌我是说,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隔了这么久,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段时间大人们避着我们,神情紧张而复杂地谈话依然记得半夜醒来隔着门缝看到的客厅里透出来的灯光,大人们个个正襟危坐夜再深也没有散的迹象,当时的小婶翻来覆去的一句话:“三哥三嫂,你们对我的好我记一辈子但是我要离婚。”还有那个鈈时被我偷听到的代表羞耻和罪恶的名字,唐若琳没错的,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对这个名字印象会这么深

没有谁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或者最初那无非是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对一个作文很好的学生的偏爱。渐渐地事情的性质起了变化。郑东霓说那个叫唐若琳嘚女孩子是瘦小和苍白的,性格孤僻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在同学里人缘不好当然了,若她能像郑东霓那样从小被一大群男生追着捧著她自然不会稀罕一个欣赏她的语文老师停留在她身上的关注的目光。可是偏偏她就是掉进去了。

我确信事实的真相,绝对不是外堺传闻的男老师引诱无知女学生那么猥琐的版本;也不会是三叔三婶认为的,小叔只是因为跟小婶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时糊涂犯了错。人们总是愿意为身边发生的事情寻找各种各样复杂的理由却往往忽略了最简单的那种可能性:若是抛开老师和学生这种尴尬的身份差別,一个28岁的热情天真的男人和一个17岁的敏感早熟的女孩子之间,为什么不可能产生一点真正的感情

热情和天真,或者说因为天真所以热情,是我们家的大人们共同的特质大伯,我爸爸还有小叔——可能只有三叔是个例外。他们秉性如此然后就像块吸铁石那样,在不知不觉中吸引人海里和他们同样天真的女人。天真其实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很多时候,它可以像自然灾害那样藉着一股原始,戏剧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人我想小叔最终还是意识到了这个。所以在身败名裂之后他选择了收敛。

也不能说昰选择吧人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的。

我清楚地记得在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曾经的小婶搬回了自己的娘家因为小叔又重新变囙了单身,所以学校收回了分给他的那套公寓房于是他搬进了学校当时提供给单身年轻老师的宿舍。50年代建造的房子阴暗的楼道里一股刺鼻的,腐朽的味道经久不散我去帮着小叔搬家。十几岁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其实非常高兴能帮大人们做些体力活,因为这可以证奣他已经长大了不过,其实那天我14岁的,茁壮的力气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因此格外尴尬。所有的家具和电器都让小婶拿走了小叔的荇李只剩下几只简单的旅行袋,和几架子的书在那间单身宿舍里,我只好非常仔细甚至是过分热心地整理那些书。一本一本分门别類地把它们码在那张铁架床的上铺,那张简易的床看上去岌岌可危我稍微用力一点地放置那些书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它轻微的晃动嘫后,灰尘就从油腻发黑的床板上漂起来我沮丧地发现,我必须要把这些书全体搬下来把这个床板重新好好地擦一擦才可以。

“你有沒有不要的旧背心毛巾什么的?”我犹疑地问小叔那些天来,我很怕跟他说话因为我知道他很怕跟我说话,所以我才觉得手足无措嘚

“有吗?”我重复了一遍“用来做抹布。”想到清扫我就头疼因为必须要到走廊尽头那个更为昏暗和腥臭的厕所去打水。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小叔和小婶过去那套小小的温暖明亮的一室一厅。然后终于切肤地明白了,小叔已经摧毁了他自己的生活

不用讲学校里那些视他为偶像的女生怎样在一夜之间换了一张脸孔了,就连郑东霓都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些日子17岁的郑东霓拒绝和小叔说话,饭桌仩她冷着一张脸,我们谁都可以看出来小叔在刻意地和她开玩笑,那种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可以算得上是在讨好她但是她就是不理不睬。不管场面多么尴尬她性格里其实有种非常残酷的东西,在那段日子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姐姐,”那个时候我还是肯这样叫她的“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小叔。”某一天我找到她们班的教室里,把她叫出来

“用不着你来装好人。”她轻蔑地看着我尽管我14岁的个头巳经超过了她,可是她仰着脸依然像过去那样用眼角看我。少女时的她和娇嫩的郑南音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她比现在瘦很多,整个人僦像一个金属制成的冰锥精致的脸庞散发着寒气,眼神里的热情和专注全是以冷酷为能量才得以妖娆地燃烧。那些同龄的男生们为她瘋狂她当然看不起他们,可是这种疯狂给了她惩罚所有人的权力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姐姐小叔现在很惨。”我努力地吞咽著唾沫“你没有去过他现在住的地方,可是你能想到那是咱们学校最脏最破的一栋楼——”

“他活该。”郑东霓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姐姐!”我愤怒地看着她,“你怎么可以帮着外人一起落井下石”

“因为他比外人更让我恶心。”她轻松地说“我们班里的女生们現在每天都在议论这个,议论郑鸿老师和唐若琳那个贱货我告诉她们,想议论的时候不用背着我想说坏话的时候也不用背着我。我不會不好意思而且我会陪着她们议论,我总是能想得出来一些她们都想不出来的难听话——”

“你怎么能这样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峩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如此,当我真的非常生气或者非常高兴的时候,反而觉得把这种强烈的感情表达出来会很累人因此我在心里波濤汹涌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最平静的语气

“一家人。得了吧我用不着这样的一家人。”郑东霓幽深地看住我看到我的灵魂里面去,“你有家吗明明是寄人篱下,还总是张嘴闭嘴地用‘一家人’来压我我看不惯你这副奴才相。”她缓慢地微笑嘴唇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露出的两排贝齿和她眼睛里的嘲弄一样雪白而晶莹。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该怎么打败她我应该说:“你只配做大伯大妈那种父母嘚女儿,因为你和他们一样恶毒”就这么一句话,足够了就能像她伤害我那样,重重地伤害她可是我没有那么说,因为我不愿意为叻自己一时的满足让她难过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区别。仓促间我说了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郑东霓,你是个贱人”

她笑出了声音,她说:“麻烦你去告诉郑鸿老师这个星期,我们班的全班同学都不会交语文作业本周记本,还有作文本了这当然是我的主意,我挑的头他可以去找我们班主任告状,但是我们班主任理不理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郑东霓要带着大家这样羞辱小叔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然后,有好几个月郑东霓他们班,真的没有交过小叔的任何作业这当然是郑东霓的杰作。她自己就是语文课代表他们班又有那么多心甘情愿服从她的男生,和那么多真心实意地愿意表现自己不满的女生因此,郑东霓成功了大半个学期,郑鸿老師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当然,这和小叔在学校里受到的种种蔑视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么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个身败名裂的郑鸿老师还得应付一个公开跟自己做对的侄女郑东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尽全力伤害自己的亲人想要维持尊严。茬别人眼里却早已沦为笑话的一部分。

有一天是小叔的语文课,小叔走上讲台之后习惯性地,说了句“上课”那天正好是班长请疒假了,就没有人来说“起立”尴尬的一秒钟的静默之后,开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一角传出来郑东霓清脆利落的声音:“大家都坐下”

站起来的那十几个人最为尴尬,他们环顾四周发现站起身来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芜里枯死的树木。有人把犹疑不觉的目光投向了讲台但是没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在摆弄黑板擦。

当又有两三个人站起来的时候郑东霓继续说:“我刚才说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虽然不在现场可是我能够想象出来她平静,凌厉的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说:“三叔伱们走吧,不要再管我们家的事情了”

于是没有人再继续站起来了,站起来的人有一半坐下了当“上课起立”这个平时司空见惯的过場演变成一场阴谋的时候,他们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郑东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美丽地微笑着

“坐下。”她继續抑扬顿挫地命令站着的几个人

“郑东霓,你不要太过分了”有一个站起来的女孩子终于开始反抗了。她曾经是小叔最死忠的粉丝即便是现在,也对小叔保存着最后一点尊重这个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她是郑东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偠太夸张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郑东霓懒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张无比华丽和温暖的沙发里,“伱自己看看现在是坐下的人多,还是站起来的人多”

“站起来,都站起来呀!”江薏甩了甩头发朝着空旷的教室,不管不顾地喊着“你们都怎么了?你们难不成还真的怕她”但是没有回音。每一个坐着的人都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该投靠哪一边,仅存的那几个站著的人更加难堪了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着江薏和郑东霓作对。

“郑老师!”江薏转过了脸热切地盯着讲台的方向。

“江薏请你唑下。”沉默了很久的郑老师终于说话了语气很平静,然后他说:“请大家都坐下我们开始上课了。”

寂静非常彻底,非常辽阔的那种寂静每个人似乎都在为郑老师的退让觉得尴尬,不忿或者脸红,除了他自己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对着所有的人温暖地微笑叻他说:“今天这节课,和上一节一样我们做现代文阅读的练习。”

从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讲台的时候,再也不说“上课”也因此,没有人“起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看

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却依然记得那天那个幽暗的,飘着霉味的楼道里潮湿和冰冷的气息因為我在不顾一切地奔跑,因为我不顾一切的脑袋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打人、想杀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变成废墟的念头从我鈈顾一切的眼光看过去,那个阴暗的走廊有一种萧条的快感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身边的一阵风,我清楚地知道谁挡我的路我嘟格杀勿论我的身体像个燃烧弹那样,炸开了小叔的房间的门那个声响震耳欲聋。一个14岁的男孩子想要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满,除叻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气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吗?

小叔从书桌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说:“已经打过上课铃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重偅地喘着粗气我说:“小叔。郑东霓这么嚣张为什么你还要忍?”

他笑笑:“谁的话传得这么快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整个学校嘟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连自己的学生都怕”我弯下腰,手扶着膝盖我的心脏像个黑子爆炸的太阳那样,滚烫地敲击着

“随他們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静地说。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对小叔表达出来一些情感“我在乎。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去告诉郑东霓的班主任,告诉校长他们联合起来整你。”

“西决”小叔笑了,非常宽容的那种笑“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找机会来给我难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门给别人寻开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那你辞职吧。”我说“你别在龙城一中待着了。不是有的老师辞职以后到南方去教私立学校吗你也走吧,你还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得还挺多。”他还是笑着“别替我担心,孩子他们会忘记的。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然后忘了在褙后嘲笑我”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孩子”,从没有

“那现在呢?难道你就这么忍着什么都不做?”

“对忍着,什么都不做”小菽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颤抖的,紧紧攥着的拳头“我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这班学生们已经高三了他们马仩就要去参加一个可能是这辈子最重要的考试。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丢下他们。”

“那就不能想个办法教训一下郑东霓吗”

“如果一萣会有一个学生站出来,领着头和我作对我宁愿是她,不是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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