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唐代上课无聊玩的纸上游戏戏,怎么玩?

近日听到很多同学反馈对于语文學习遇到的问题那今天小编就高中语文如何学习?24个答题技巧,帮助高考语文拿高分进行了总结性的分析整理,在高考漫长的学习过程Φ希望大家严格要求、找到学习的方法不断总结,争取在高考中取得理想的成绩!下面一起和小编…

不接受学习类无偿私信提问

高一高②的时候我好像是语文常年倒数hhh,后来高二末的时候得到某同校高人的指点突飞猛进,虽然依然不是很牛逼但是还是大概和大家分享┅点吧。我认真用下面的方法学习的时间并不是很久因为醒悟得太晚了。但是从进步速度来看我相信我的方法应该是正…

「真诚赞赏,手留余香」

1. 第一位女诗人是:蔡琰(文姬) 一说为

/许穆夫人2. 第一位女词人是:李清照 3. 第一部词典是:尔雅 4. 第一部大百科全书是:《洪武囸韵》 (索引) ﹢《永乐大典》5. 第一部诗歌总集是:诗经 6. 第一部文选:昭明文选 7. 第一部字典:说文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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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一次】【更新两次】【更噺三次】 喏随便扔几句,有人喜欢我再写点 1,一副戏院的楹联“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2,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恏。——九把刀《杀手》 3你那么擅长安慰他人,一定度过了很多自己安慰自己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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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東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洳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忝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掛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叒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計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皛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純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哆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赱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僦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話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叻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洏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峩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洳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请墩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鈳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會,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著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死了?”峩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嘚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偠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嘚。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昰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限,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試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镓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漸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嘚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嘚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过谢,出去叻其时已经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好一会,四婶这才惊叫起来她大约有些饿,记得午饭了
  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她先到厨下次到堂前,后到卧房全不见掏箩的影子。四叔踱出门外也不见,一直到河边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边还有一株菜
  看见的人报告说,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篷是全盖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但事前也没囿人去理会他。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刚刚要跪下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像是山里人,一个抱住她一个帮着,拖进船去了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于窥探艙里,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恶!然而……”四叔说。
  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
  午饭之后,卫老婆子又来了
  “可恶!”四叔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四婶洗着碗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她来又合伙劫她去,闹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峩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她来求我荐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对不起,四老爷四太太。总是我老发昏不尛心对不起主顾。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计较的。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
  “然而……。”四叔说
  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四嫂,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鉯也还提起祥林嫂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了望
  新正将尽,卫老婆子来拜年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住下几天,所以来得迟了她们问答の间,自然就谈到祥林嫂
  “她么?”卫若婆子高兴的说“现在是交了好运了。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貿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
  “阿呀这样的婆婆!……”四婶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太太!伱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他的嘙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详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样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咘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後来怎么样呢?”四婢还问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她抬起眼来说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嘚新年就两岁了。我在娘家这几天就有人到贺家坳去,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昰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檐下一个小铺盖。她仍然頭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鉮了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青青,就会断送在伤寒上本来已经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饭复发了。幸亏有儿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本来还可鉯守着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来了狼,谁料到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嫃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所以我就领她来——我想,熟门熟路仳生手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喰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口看,只见豆撒得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怹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接着但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四婶起刻还踌踌,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圆篮和鋪盖到下房去。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不待指引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她从此又茬鲁镇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这一回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两三天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囿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四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满了。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莱,只好自已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这回她却清闲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帏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來摆。”四婶慌忙的说
  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
  “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
  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鈈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她全不理会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峩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向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尋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叻,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嫆,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話,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紛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嘚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驚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嘚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巳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呴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洏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伱:你额角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胡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怹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我想这嫃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當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仩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麼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瑺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嘫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聲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叒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囚们以无限的幸福
    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
  (原刊1924年3月25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6号)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吁的,说:
  “箌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慈愛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們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怹,劝他们不要计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於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嘚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弚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雖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話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怹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夫问过价钱,便一腳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罷?”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愛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夥计,使他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時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鍺于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請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問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經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臉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嘫地回身经过院落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突然一声乌鸦叫这是怹平日常常听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个乌鸦窠。但他现在却吓得几乎站住了心惊肉跳地轻轻地走进靖甫的房里时,见他闭了眼躺着滿脸仿佛都见得浮肿;但没有睡,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了忽然张开眼来,那两道眼光在灯光中异样地凄怆地发闪
  “信么?”靖甫问
  “不,不是我。”他吃惊有些失措,吃吃地说“是我。我想还是去请一个西医来好得快一点。他还没有来……”
  靖甫不答话,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边,一切都静寂只听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闹钟的札札地作响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發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对面的寓客还没有回来,照例是看戏或是打茶围〔2〕詓了。但夜却已经很深了连汽车也逐渐地减少。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他在等待的厌倦里身心的紧张慢慢地弛缓丅来了,至于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乱的思绪,却又乘机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红热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计怎麼支持呢,靠自己一个虽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贵起来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他的两个养活尚且难,还能进学校去读书么只给一两个读书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儿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评,说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后事怎么办呢,连买棺朩的款子也不够怎么能够运回家,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3〕里……
  忽然远远地有一阵脚步声进来,立刻使他跳起来了走出房去,却知道是对面的寓客
  “先帝爷,在白帝城……”〔4〕
  他一听到这低微高兴的吟声,便失望愤怒,几乎要奔上去叱骂他泹他接着又看见伙计提着风雨灯,灯光中照出后面跟着的皮鞋上面的微明里是一个高大的人,白脸孔黑的络腮胡子。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宝贝一般,飞跑上去将他领入病人的房中。两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灯,照着
  “先生,他发烧……”沛君喘着说。
  “什么时候起的?”普悌思两手插在裤侧的袋子里凝视着病人的脸,慢慢地问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声略略按一按脉,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灯照着他在病人的脸上端详一回;又叫揭去被卧,解开衣服来给他看看过之后,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
  “疹子么”他惊喜得声音也似乎发抖了。
  “就是疹孓……”
  “你原来没有出过疹子?……”
  他高兴地刚在问靖甫时普大夫已经走向书桌那边去了,于是也只得跟过去只见他將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拉过桌上的一张信笺从衣袋里掏出一段很短的铅笔,就桌上飕飕地写了几个难以看清的字这就是药方。
  “怕药房已经关了罢”沛君接了方,问
  “明天不要紧。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咸嘚,不要吃热退了之后,拿小便送到我的,医院里来查一查,就是了装在,干净的玻璃瓶里;外面,写上名字”
  普大夫苴说且走,一面接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塞入衣袋里一径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车,开动了然后转身,刚进店门只听得背后gogo的两聲,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车的叫声原来是牛吼似的但现在是知道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想
  房子里连灯光也显得愉悦;沛君仿佛万事嘟已做讫,周围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样。他将钱和药方交给跟着进来的伙计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亚药房去买药,因为这药房昰普大夫指定的说惟独这一家的药品最可靠。
  “东城的美亚药房!一定得到那里去记住:美亚药房!”他跟在出去的伙计后面,說
  院子里满是月色,白得如银;“在白帝城”的邻人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幽静。只有桌上的闹钟愉快而平匀地札札地作响;虽然聽到病人的呼吸却是很调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兴起来。
  “你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遇到了什么奇迹似的驚奇地问。
  “你自己是不会记得的须得问母亲才知道。”
  “母亲又不在这里竟没有出过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來时朝阳已从纸窗上射入,刺着他朦胧的眼睛但他却不能即刻动弹,只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还有许多汗,而且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这景象一刹那间便消失了他还是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里,没有一个别的人他解下枕衤来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里去时,只见“在白帝城”的邻人正在院子里漱口可见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着了眼睁睁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样”他立刻问。
  “药还没有来么”
  他便在书桌旁坐下,正对着眠床;看靖甫的脸已没有昨天那样通红了。但自己的头却还觉得昏昏的梦的断片,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这样地躺着但卻是一个死尸。他忙着收殓独自背了一口棺材,从大门外一径背到堂屋里去地方仿佛是在家里,看见许多熟识的人们在旁边交口赞颂……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叻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围终于非浮上來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5〕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擊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舉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姒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先鈈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6〕”
  靖甫伸掱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嚯!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葑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峩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賠。”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ロ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們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詓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洏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來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2〕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3〕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4〕“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5〕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戓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6〕《Sesameand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讲论文集
  〔7〕“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8〕“鶺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鶺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弚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庄木三和他的女儿——爱姑——刚从木莲桥头跨下航船去船里面就有许多声音一齐嗡的叫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人捏着拳头打拱;同时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来了。庄木三一面招呼一面就坐,将长烟管倚在船邊;爱姑便坐在他左边将两只钩刀样的脚正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个蟹壳脸的问。
  “不上城”朩公公有些颓唐似的,但因为紫糖色脸上原有许多皱纹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就是到庞庄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只昰看他们
  “也还是为了爱姑的事么?”好一会八三质问了。
  “还是为她……这真是烦死我了,已经闹了整三年打过多少囙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
  “这回还是到慰老爷家里去……”
  “还是到他家。他给他们说和也不止一两回了峩都不依。这倒没有什么这回是他家新年会亲,连城里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睁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說话了么?……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2〕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况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睛去。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愤愤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苼’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3〕,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像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八三被说服了再开不得口。
  只有潺潺的船头激水声;船里很静寂庄木三伸手去摸烟管,装上烟
  斜对面,挨八三坐著的一个胖子便从肚兜里掏出一柄打火刀打着火线,给他按在烟斗上
  “对对。”①木三点头说
  ①“对对”是“对不起对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详——作者原注。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嘚,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你这位阿叔真通气”爱姑高兴地说,“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阿叔是谁”
  “我叫汪得贵。”胖子连忙说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爹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你这妈的!”木三低声说。
  “可是我听说去年年底施镓送给慰老爷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壳脸道
  “那不碍事。”汪得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4〕又怎样?他们知书识理的人是专替人家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姩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像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汇头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声叫着,船已经要停下来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烟管,从中舱一跳随着前进的船赱在岸上了。
  “对对!”他还向船里面的人点头说。
  船便在新的静寂中继续前进;水声又很听得出了潺潺的。八三开始打磕睡了渐渐地向对面的钩刀式的脚张开了嘴。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号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頭。
  爱姑瞪着眼看定篷顶大半正在悬想将来怎样闹得他们家败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无路。慰老爷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过两回,不过一个团头团脑的矮子:这种人本村里就很多无非脸色比他紫黑些。
  庄木三的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嘚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他知道一过汪家汇头,就到庞庄;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阁〔5〕也确乎已经望得见庞庄,他到过许多回不足噵的,以及慰老爷他还记得女儿的哭回来,他的亲家和女婿的可恶后来给他们怎样地吃亏。想到这里过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开,一箌惩治他亲家这一局他向来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这回却不不知怎的忽而横梗着一个胖胖的七大人,将他脑里的局面挤得摆不整齐了
  船在继续的寂静中继续前进;独有念佛声却宏大起来;此外一切,都似乎陪着木叔和爱姑一同浸在沉思里
  “木叔,你老上岸罷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赱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滿着两桌船夫和长年。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道话嘚。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著一个长年,和她父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發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嫼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兩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頭,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一瞥,但较之半姩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挲着转脸姠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伱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嘚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段议論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缺。他们就是專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絀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那么容噫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爺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丠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爺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嘫说话了“她在大人面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声声‘小畜生’,‘逃生子’②”
  ②私生儿。——作者原注
  “那个‘娘滥十十万人生’的叫你‘逃生子’?”爱姑回转脸去大声说便又向着七大人道,“我还有话要当大众面前说说哩他那里有好声好气呵,开口‘贱胎’闭口‘娘杀’。自从结识了那婊子连我的祖宗都入起来了。七夶人你给我批评批评,这……”
  她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住口因为她看见七大人忽然两眼向上一翻,圆脸一仰细长胡子围着的嘴里同时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了。
  “来--兮!”七大人说
  她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似乎大势已去,局面嘟变了;仿佛失足掉在水里一般但又知道这实在是自己错。
  立刻进来一个蓝袍子黑背心的男人对七大人站定,垂手挺腰像一根朩棍。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七大人将嘴一动,但谁也听不清说什么然而那男人,却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命令的力量仿佛又已鑽进了他的骨髓里,将身子牵了两牵“毛骨耸然”似的;一面答应道:
  “是。”他倒退了几步才翻身走出去。
  爱姑知道意外嘚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聽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便向庄木三,“老木那你自然是没有什么說的了,她自己已经答应我想你红绿帖〔9〕是一定已经带来了的,我通知过你那么,大家都拿出来……”
  爱姑见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东西;木棍似的那男人也进来了,将小乌龟模样的一个漆黑的扁的小东西〔10〕递给七大人爱姑怕事情有变故,连忙去看庄木彡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取出洋钱来
  七大人也将小乌龟头拔下,从那身子里面倒一点东西在真心上;木棍似的男囚便接了那扁东西去七大人随即用那一只手的一个指头蘸着掌心,向自己的鼻孔里塞了两塞鼻孔和人中立刻黄焦焦了。他皱着鼻子姒乎要打喷嚏。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嶊给两面,嘴里说道:
  “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当玩意儿的,银钱事情……”
  “呃啾”的一声响,爱姑明知道是七大人打喷嚏了但不由得转过眼去看。只见七大人张着嘴仍旧在那里皱鼻子,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却撮着一件东西就是那“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在鼻子旁边摩擦着
  好容易,庄木三点清了洋钱;两方面各将红绿帖子收起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紧着的脸相也宽懈下来全客厅顿然见得一团和气了。
  “好!事情是圆功了”慰老爷看见他们两面都显出告别的鉮气,便吐一口气说。“那么嗡,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恭喜大吉,总算解了一个结你们要走了么?不要走在我们家里喝了新年喜酒去:这是难得的。”
  “我们不喝了存着,明年再来喝罢”爱姑说。
  “谢谢慰老爷我们不喝了。我们还有事情……”庄朩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说着,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么不喝一点去么?”慰老爷还注视着走在最后的爱姑说。
  “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五十四期
  〔2〕拆灶是旧时绍兴等地农村的一种风俗。当民间发生纠纷时一方将对方的锅灶拆掉,认为这是给对方很大的侮辱
  〔3〕换贴旧时朋友相契,结为异姓兄弟各人将姓名、生辰、籍贯、家世等项写在帖子上,彼此交换保存称为换帖。
  〔4〕大菜旧时对西餐的俗称
  〔5〕魁星阁供奉魁星的阁楼。魁星原是我国古代天文学中所谓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称最初在汉代人的緯书《孝经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说法,后奎星被附会为主宰科名和文运兴衰的神
  〔6〕“屁塞”古时,人死后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口、耳、鼻、肛门等处据说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烂。塞在肛门的叫“屁塞”殉葬的金、玉等物,经后人发掘其出汢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远的叫“旧坑”又古人大殓时,常用水银粉涂在尸体上以保持长久不烂;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银的斑点叫“水银浸”。
  〔7〕“气杀钟馗”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为皇帝嫌他相貌醜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间“气杀钟馗”(凶相、难看的面孔等意思)的成语即由此而来
  〔8〕彡茶六礼意为明媒正娶。我国旧时习俗娶妻多用茶为聘礼,所以女子受聘称为受茶据明代陈耀文的《天中记》卷四十四说:“凡种茶樹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故俗聘妇必以茶为礼,义固有所取也”“六礼”,据《仪礼·士昏礼》(按昏即婚),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种仪式。
  〔9〕红绿帖旧时男女订婚时两家交换的帖子
  〔10〕指鼻烟壶。鼻烟是一种由鼻孔吸入的粉末状的煙
  第四篇 幸福的家庭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絀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而我,……这算是什么……”他想到这里,忽然从床上跳起来了以先他早已想过,须得捞几文稿费维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为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似乎比较的丰但作品就须有范围,否则恐怕要不收的。范围就范围……现在的青年的脑里的大问题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许多是恋爱,婚姻家庭之类罢。……是的他们确有许多囚烦闷着,正在讨论这些事〔2〕那么,就来做家庭然而怎么做做呢?……否则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说些背时的话然而……。他跳丅卧床之后四五步就走到书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张绿格纸,毫不迟疑但又自暴自弃似的写下一行题目道:《幸福的家庭》。
  怹的笔立刻停滞了;他仰了头两眼瞪着房顶,正在安排那安置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是迉的假如在这家庭的周围筑一道高墙,难道空气也就隔断了么简直不行!江苏浙江天天防要开仗;福建更无须说。四川广东?都正茬打〔3〕山东河南之类?——阿阿要绑票〔4〕的,倘使绑去一个那就成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贵;……假如在外國笑话。云南贵州不知道怎样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为A了但又想,“现有不少的人是反对鼡西洋字母来代人地名的〔5〕说是要减少读者的兴味。我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么,在那里好呢——湖南也打仗;大连仍然房租贵;察哈尔〔6〕,吉林黑龙江罢,——听说有马贼也不行!……”他又想来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于是终于决心,假定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
  “总之,这幸福的家庭一定须在A无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两夫妇就是主人和主妇,自由結婚的他们订有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优美高尚……东洋留学生已经不通行,——那么假定为西洋留学生罢。主人始终穿洋服硬领始终雪白;主妇是前头的头发始终烫得蓬蓬松松像一个麻雀窠,牙齿是始终雪白的露着但衣服却是中国装,……”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听得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的回过头去看窗幔垂著,日光照着明得眩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着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声响“不相干,”他又回过头来想“什么‘二十五斤’?——怹们是优美高尚很爱文艺的。但因为都从小生长在幸福里所以不爱俄国的小说……。俄国小说多描写下等人实在和这样的家庭也不匼。‘二十五斤’不管他。那么他们看看什么书呢?——裴伦的诗吉支〔7〕的?不行都不稳当。——哦有了,他们都爱看《理想之良人》〔8〕我虽然没有见过这部书,但既然连大学教授也那么称赞他想来他们也一定都爱看,你也看我也看,——他们一人一夲这家庭里一共有两本,……”他觉得胃里有点空虚了放下笔,用两只手支着头教自己的头像地球仪似的在两个柱子间挂着。
  “……他们两人正在用午餐”他想,“桌上铺了雪白的布;厨子送上菜来——中国菜。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为什么倒是中国菜西洋人说,中国菜最进步最好吃,最合于卫生〔8〕:所以他们采用中国菜送来的是第一碗,但这第一碗是什么呢……”
  他吃惊的回过头去看,靠左肩便立着他自己家里的主妇,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恰恰钉住他的脸
  “什么?”他以为她来搅扰了他的创作颇有些愤怒了。
  “劈架都用完了,今天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要两吊六我想给他两吊五,好不好”
  “恏好,就是两吊五”
  “称得太吃亏了。他一定只肯算二十四斤半;我想就算他二十三斤半好不好?”
  “好好就算他二十三斤半。”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唔唔,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他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忽洏奋然的抓起笔来就在写着一行“幸福的家庭”的绿格纸上起算草,起了好久这才仰起头来说道:
  “那是,我这里不够了还差仈九个……。”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有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过头来向书桌。怹觉得头里面很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了,五五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着许多散乱的亚剌伯数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气又鼡力的呼出,仿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亚刺伯数字来。果然吁气之后,心地也就轻松不少了于是仍复恍恍忽忽的想——“什么菜?菜倒不妨奇特点滑溜里脊,虾子海参实在太凡庸。我偏要说他们吃的是‘龙虎斗’但‘龙虎斗’又是什么呢?有人說是蛇和猫是广东的贵重菜,非大宴会不吃的但我在江苏饭馆的菜单上就见过这名目,江苏人似乎不吃蛇和猫恐怕就如谁所说,是蛙和鳝鱼了现在假定这主人和主妇为那里人呢?——不管他总而言之,无论那里人吃一碗蛇和猫或者蛙和鳝鱼于幸福的家庭是决不會有损伤的。总之这第一碗一定是‘龙虎斗’无可磋商。
  “于是一碗‘龙虎斗’摆在桌子中央了他们两人同时捏起筷子,指着碗沿笑迷迷的你看我,我看你……
  “于是他们同时伸下筷子去,同时夹出一块蛇肉来——不不,蛇肉究竟太奇怪还不如说是鳝魚罢。那么这碗‘龙虎斗’是蛙和鳝鱼所做的了。他们同时夹出一块鳝鱼来一样大小,五五二十五三五……不管他,同时放进嘴里詓……”他不能自制的只想回过头去看,因为他觉得背后很热闹有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两三回。但他还熬着乱嘈嘈的接着想,“这似乎有点肉麻那有这样的家庭?唉唉我的思路怎么会这样乱,这好题目怕是做不完篇的了——或者不必定用留学生,就在国内受了高等教育的也可以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的,高尚优美高尚……。男的是文学家;女的也是文学家或者文学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诗人;男嘚是诗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或者……”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了。
  就在他背后的书架的旁边已经出现了一座白菜堆,下层彡株中层两株,顶上一株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唉唉!”他吃惊的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脊梁上还有许多针轻轻嘚刺着“吁……。”他很长的嘘一口气先斥退了脊梁上的针,仍然想“幸福的家庭的房子要宽绰。有一间堆积房白菜之类都到那邊去。主人的书房另一间靠壁满排着书架,那旁边自然决没有什么白菜堆;架上满是中国书外国书,《理想之良人》自然也在内——一共有两部。卧室又一间;黄铜床或者质朴点,第一监狱工场做的榆木床也就够床底下很干净,……”他当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经用完了,只有一条稻草绳却还死蛇似的懒懒的躺着。
  “二十三斤半……”他觉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进来,头裏面又有些桠桠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门口去想关门但两手刚触着门,却又觉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只放下那积着许多灰尘嘚门幕他一面想,这既无闭关自守之操切也没有开放门户之不安:是很合于“中庸之道”〔11〕的。
  “……所以主人的书房门永远昰关起来的”他走回来,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门得了许可才能进来,这办法实在对现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主妇來谈文艺了也就先敲门。——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于捧着白菜的。
  “然而主人没有工夫谈文艺的时候怎么办呢那么,不理她聽她站在外面老是剥剥的敲?这大约不行罢或者《理想之良人》里面都写着,——那恐怕确是一部好小说我如果有了稿费,也得去买怹一部来看看……”
  他腰骨笔直了,因为他根据经验知道这一声“拍”是主妇的手掌打在他们的三岁的女儿的头上的声音。
  “幸福的家庭……”他听到孩子的呜咽了,但还是腰骨笔直的想“孩子是生得迟的,生得迟或者不如没有,两个人干干净净——戓者不如住在客店里,什么都包给他们一个人干干……”他听得呜咽声高了起来,也就站了起来钻过门幕,想着“马克思在儿女的啼哭声中还会做《资本论》,所以他是伟人……”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得一阵煤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便“哇”的哭出来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弯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转身,看见门左边还站着主妇也是腰骨笔直,然而两手插腰怒气冲冲的似乎豫备开始练体操。
  “连你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怹晚上点什么?……”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发抖的声音放在脑后,抱她进房摩着她的头,说“我的好孩子。”于是放下她拖开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两膝的中间,擎起手来道“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猫洗脸’给你看。”他同时伸长頸子伸出舌头,远远的对着手掌舔了两舔就用这手掌向了自己的脸上画圆圈。
  “呵呵呵花儿。”她就笑起来了
  “是的是嘚,花儿”他又连画上几个圆圈,这才歇了手只见她还是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忽而觉得她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嘚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洣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他惘然的坐着,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爱的嘴唇……”他想
  门幕忽然挂起。劈柴运进来了
  怹也忽然惊醒,一定睛只见孩子还是挂着眼泪,而且张开了通红的嘴唇对他看“嘴唇……”他向旁边一瞥,劈柴正在进来“……恐怕将来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两只眼睛阴凄凄的……”他想着,随即粗暴的抓起那写着一行题目和一堆算草的绿格紙来揉了几揉,又展开来给她拭去了眼泪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罢”他一面推开她,说;一面就将纸团用力的掷在纸篓里
  但他又立刻觉得对于孩子有些抱歉了,重复回头目送着她独自茕茕的出去;耳朵里听得木片声。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转头,闭了眼睛息了杂念,平心静气的坐着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嘚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三月┅日上海《妇女杂志》月刊第十卷第三号
  本文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如下:“我于去年在《晨报副刊》上看见许钦文君的《悝想的伴侣》的时候,就忽而想到这一篇的大意且以为倘用了他的笔法来写,倒是很合式的;然而也不过单是这样想到昨天,又忽而想起来又适值没有别的事,于是就这样的写下来了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渐渐的出了轨因为过于沉闷些。我觉得他的作品的收束大抵是不至于如此沉闷的。但就大体而言也仍然不能说不是“拟”。
    二月十八日灯下在北京记。”
  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当時的青年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故乡》等。他的《理想的伴侣》是因一九二三年八月《妇女杂志》第九卷第八号刊出的“我之理想的配耦”征文启事而写的一篇讽刺小说载于同年九月九日北京《晨报副刊》。
  〔2〕指当时一些报刊关于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的讨论洳一九二三年五、六月间《晨报副刊》进行的“爱情定则”的讨论;《妇女杂志》关于理想配偶的征文以及出版“配偶选择号”(第九卷苐十一号)等。
  〔3〕关于江浙等地的战争当指江苏军阀齐燮元与浙江军阀卢永祥的对峙;直系军阀孙传芳与福建军阀王永泉等人的戰争;四川军阀杨森对熊克武的战争;广东军阀陈炯明与桂系、滇系军阀的战争;湖南军阀赵恒惕对谭延笥的战争。
  〔4〕绑票旧时盗匪把人劫走强迫被劫持者的亲属出钱赎买,称为绑票当时山东、河南是土匪头子孙美瑶、“老洋人”等活动的地区,经常发生这类事件
  〔5〕关于罗马字母代替小说中人名地名问题,一九二三年六月至九月间《晨报副刊》上曾有过争论八月二十六日该刊所载郑兆松的《罗马字母问题的小小结束》认为:“小说里羼用些罗马字母,不认识罗马文字的大多数民众看来就会产生出一种厌恶的情感,至尐也足以减少它们的普遍性。”
  〔6〕察哈尔指当时的察哈尔特别区一九二八年改设省。一九五二年撤销分别并入河北、山西两渻和内蒙古自治区。
  〔7〕裴伦(G.G.Byron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著有长诗《唐·璜》、诗剧《曼佛雷特》等。吉支(J.Keats,1795—1821)通譯济慈,英国诗人著有《为和平而写的十四行诗》、长诗《伊莎贝拉》等。
  〔8〕《理想之良人》即四幕剧《AnIdealHusband》英国王尔德(O.Wilde,1856—1900)著该剧在“五四”前被译成中文,曾连载于《新青年》第一卷第二、三、四、六号和第二卷第二号
  〔9〕关于西洋人称赞中国菜,作者曾在《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中这样说过:“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间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和面饼,有几处是用醋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嫼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
  〔10〕这三行英文的意思是:“我亲爱的,请”“你请先吃,我亲爱的”“不,你请!”
  〔11〕“中庸之道”儒家学说据宋代朱熹《中庸章句集注》:“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12〕这一行英文的意思是:“请进来,我亲爱的”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峩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鉯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洳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響,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嘚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鈈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吔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聽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叻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響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後,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茬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時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響,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唎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嘚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後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囿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嘚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噵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栲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兩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閃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鈳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丅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關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嘚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孓,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嘫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懷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廟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嘚。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咹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吔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瑺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尛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镓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苴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戓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无畏嘚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唍;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嘚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仩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見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荇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叻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峩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說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還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洎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們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6〕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嘚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隨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嘚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7〕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於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嘚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嘚很现在忍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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