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街过的动物企鹅是什么动物?

阴天里的向日葵(九)_新浪网
阴天里的向日葵(九)
.cn 日&11:38 新浪论坛
&&&&作者:沉没夜
  我们这样混日子当然躲不过‘德卢比’的眼睛,他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我说大学生呀,这里的条件是艰苦点,但是艰苦的环境才能锻炼人嘛!俗话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话不假。想当年我也想好好读书,可是你们也知道的一些历史原因,我去乡下呆了几年,当时也非常得没落消沉,但现在回想起来,正是那艰苦的环境造就了今天的我!”
  我看见他那大腹便便功成名就的样子,抽着‘中华’开着‘宝马’,这就是他年轻时候的奋斗目标吗?
  “年轻人的心我也理解,谁都年轻过!”他用体恤的眼神望着我们:“但是现在先安下心来好好工作,有你们出头的日子的!你看看,我们的企业正缺乏像你们这样的人才,所以你们毕业了如果想来我们这里,我会敞开胸怀欢迎你们!”
  来你们这里?恐怕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小翠给我讲过,别看这单位麻雀虽小但五毒俱全,关系密布机关重重,以前毕业分来的几个大学生无一例外都给气走了,嘴上说的是重视人才实际重视的是你有没有钻营投机阿谀奉承左右逢源的本事,如果你没什么关系靠山或者嘴皮子酒桌子功夫的话,你还是乘早令谋高就吧。就拿那个小李子说吧,一个毕业没几年的中专生混到现在是‘德卢比’的发话机传声筒的份上靠的是什么。本来一个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主儿,现在却是上边的红人,我越看走路忸忸怩怩的这厮就越像清朝紫禁城里的某位官员。别看‘德卢比’只是个小小的项目经理,光房子就有三四套呢,听说郊区还有一个情人的小别墅。上边曾经下来查过,可查来查去就没了音信,那几个调查组的人和‘德卢比’混得比亲戚还热乎。
  “这样吧,我给你们三个分配点具体的工作。”‘德卢比’绕了半天弯子终于绕到了主题上:“小李和小石管理屋面施工,小张管理室内的装修。你们每天把图纸好好看看,然后就去工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虚心向老工人请教。还有,民工你随便管,不要放不开手脚!”
  艰苦卓绝和充满灾难的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我们几个每天伴着初升的太阳从黑暗的地下室里冒出来,带着安全帽挤进施工电梯来到楼顶。然后跟猴子一样在脚手架间爬上爬下,敲敲这打打那,有时候会悬着半截身子在半空中检查,回回头可就是没遮没拦的天堂啦。
  我们爬到刚织好模板的柱子顶端,颤颤巍巍地拿个铅锤检查是否笔直;我们拿着墨斗经纬仪,在刚刚浇好的混凝土上布线;我们提着个小榔头在室内敲打,看看哪里的抹灰是不是有空鼓。这只是最开始的工作,到后来,承担风险的活都让我们干了,什么计算混凝土的配比水泥的标号钢筋的配置以及计划书任务书变更单,这样就得来来回回在办公室和施工现场跑,还要和民工拌嘴和监理纠缠和甲方协商。每天下午的总结会还要参加,每天的工作汇报还要做。一天累个半死,有时候加夜班还要盯着民工不许偷懒。
  一个星期下来,我们几个就被太阳晒得跟黑炭似的,而且腰酸腿痛浑身没力,个个身上臭不可闻。唯一冲澡的地方就是工地里的水管子。开始的时候我们还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到后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着月色脱个精光洗个痛快。
  这样对面的居民可不愿意了,说我们有伤风化,冲下来跟我们评理。我们那有工夫搭理他们,拖着麻木的身躯回到地下室。
  我们屋子里住的那几个小工头喜欢赌钱却个个抠门,每天精力过剩地玩牌玩到两三点钟,累了一天却睡不了一个安稳觉。索性半夜起来和他们一起打牌,好不容易我赢一次钱却一哄而散各自睡去。有一次急了我掀翻桌子就破口大骂,他们愣了半天都乖乖地把钱掏了出来,末了拍拍我的肩膀:“你丫真牛逼!”
  每天吃饭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外边吃了几次太花钱,而张文这孙子跟大爷似的吃完油嘴一抹就开溜,留下我和石笑寒付帐。我们气愤不过就准备宰这厮一回,说好了和小翠四个人一起抓阄,我们暗中作弊让他抓了大头,他那脸色铁青七窍生烟的样子真是百年不遇。我们一人十块他三十去外边馆子小撮一顿,他跑前跑后倒是积极,可吃完了饭我们一算帐,居然才花了四十几,从此和他划清界限。
  就在工地上和那几个小工头凑份吃饭,虽然他们一月拿两千,可都是有家有口的。那抠门的劲就别提了,一块两块谁是谁的算的是一清二楚。每天粉条炖白菜白菜炖粉条,隔两天我就和石笑寒买点鱼呀肉呀的给他们补补,改善改善生活。
  晚上实在寂寞,我和石笑寒就借来两辆自行车,在北京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我们骑车来到长安街,经过天安门人民大会堂毛泽东纪念堂革命博物馆来来回回的转圈儿,或者绕着二环骑它一个来回。有时候就走进那拐弯抹角的胡同里,走呀走呀仿佛没有了尽头。去三里屯喝过一次啤酒,跟老外瞎侃两句就落荒而逃――那里的消费贵得惊人!
  时日不多我们就一个个意志消沉苦盼出头之日。
  我的脚被钉子划了个大口子,而石笑寒的脑袋被脚手架撞了一个大包。张文呢,则和民工打了一架,也怪他明知道那些民工都是红了眼跟你拼命的主,他们自己经常吃饱了撑得没事就找个人练练,撒撒这使了一天还没出完的蛮力,张文却跟楞头青似的硬往上撞。
  那天在屋面上,张文跟抽风似的在绑好的钢筋上蹦来蹦去,旁边的民工不乐意了,说你别蹦啦钢筋都被你踩坏啦。张文说你他妈管的闲事我爱蹦我就蹦,那民工身后呼拉啦站起来一帮人,张文这厮热血沸腾说你他妈有种还想打老子不成,这帮民工一拥而上就像一群鬣狗逮着一只羚羊似的,只听张文凄厉的声音从人堆里传来:“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和石笑寒刚准备采取援助行动,身边剩下的民工手执凶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俩。亏得‘德卢比’上来视察工作,要不然这场决战高层之巅的战斗必将以我们英勇地以身殉职而结束。
  民工们还是手下留情的,他们也不敢真的怎么样,所以除了身上几个脚印之外张文基本上毫发无损,此后。我们跟施工的民工剑拔弩张地对峙了好几天,冷战的气氛相当浓烈。
  当然,我也有不冷静的时候,但对手不是不懂知书达礼的民工,而是不懂知书达礼的北京小市民。
  这天下午我躲在楼里找了个阴凉地方美美地睡了一觉,睡到下班总结会也没去开就戴着个安全帽装模做样往工地大门外走,就觉得气氛怪异好象暗藏着一股杀气,平时出出进进的大门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而且还紧锁着。
  我费了半天劲翻了出去,刚一落地就被一帮老头老太把我团团围住,说是我们工地噪音扰民他们晚上睡不着觉。我说不管我的事找我们经理去,他们说找了几天经理都不在好不容易出来一个人就找你了。我心想‘德卢比’遇到点事自己先躲起来,丢我一个人在这里替他挨刀,就说你们去找一个这工地最肥穿得最讲究的人,他管这事。老头老太们不信,说今天就逮着我了。我心想怎么这么冤呐我在这里干什么了?什么都没落着好反被一群刁民缠住,就说我是这里实习的学生,真的什么也不管,说着就找我的学生证,结果还没带,身份证也在来北京之前连同钱包一起被偷了。完了,我是有口也说不清了。这时候人堆里蹿出一个小伙子:“哎哎!你丫别想溜,今儿个我们就呆这儿不走了,你们经理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放了你!”
  “你凭什么抓我!有本事你自己去找!”说着我想冲出重围,可根本动不了地儿。
  “呦嗬!你丫还嘴硬!不就是个小民工嘛!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嘛!北京!首都!你以为是你们家的自留地呐!想干什么干什么!知道吗?要不是你们这帮外地盲流糟蹋,北京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那孙子出言不善。
  “你说谁是盲流呢!你他妈说谁呢!”我一股热血蹿上脑门,腾出一只手向要抓住他的衣领,可被周围老头老太给拉开了。
  那孙子把脸凑过来耍赖:“敢跟大爷动手吗?我告儿你,敢动我一根毫毛,立刻叫你丫进局子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就把我的安全帽甩到了大街上。
  我哪能咽得下这口鸟气,铆足了力气一记直拳直捣那张丑陋的嘴脸,一场混战就此在老头老太的旋涡中展开,战斗中我也不知怎么地就被几双大手牢牢地钳住,把我稀里糊涂地就拖回了工地。
  原来工地上的人下午开会通知都从侧门溜了,我在楼上睡觉哪里知道这通知。等他们听见动静赶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打上了!
  晚上快十点钟了,事态平息下来后小李子到地下室找我:“你看你惹的这叫什么事!”
  “这是我惹的吗?这帮小市民还讲不讲理啊!”我怒气冲天地说。
  “讲不讲理也惹不起他们!这是北京,忍忍吧。”他来回踱着步子。
  “北京怎么了?北京又不是他们的天下。他们骂我什么?骂我是民工盲流!”
  “你以为你是什么?不就是个民工吗?”他见我脸色难看,就立刻圆场:“我们不都是民工嘛!来北京给人家打工的民工嘛!北京人呐就这德行,对待外地人都是‘横眉冷对千夫指’,而对待上头的人呀老外呀都是‘俯首甘为孺子牛’。还有那帮老东西,都是退下来的人,关系复杂。亏得咱经理出面摆平,要不然就麻烦了!”
  “咱经理早干吗去啦?啊!他早干嘛去啦!”我一想‘德卢比’就一股邪火。
  “哎!你小声点,可别乱讲话!你来这实习,就老老实实地呆一个月然后走人,不要添乱!”
  “什么意思?我来这里给你们添乱了?那把我们成天当狗一样拼命使唤干什么!”
  “哎哎!别这么大火气。”小李子看来硬的镇不住我,就来软的:“初出茅庐都带着点刺儿,碰碰壁就会圆润了。跟咱经理学学,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才叫成熟。那些老佛爷呀咱初来乍到的惹不起就躲,躲不起了咱就把脸伸过去让他打让他骂,迟早有咱骑到他脖子上拉屎拉尿的那一天!”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而我越看他越像被阉割了的那个太监小李子,就飘到了他的耳旁说:“你呀!是古代的一种兵器!”
  “什么意思?”他一脸的诧异。
  “剑!”
  打了好多次的电话终于接通,拿起话筒前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菲雨诉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全都咽了下去:“你那边好吗?”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
  “想我了?”
  “……”
  “你怎么了?”
  “没怎么?”
  “好象不高兴?”
  “没有。”
  “没事吧?”
  “没事。”
  “哦。”
  “那我挂了……”
  “喂,李君!喂……”
  我一个人独自穿行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形单影薄,来来往往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可我看不见它们。我低着头,漫无目的地飘荡。我穿街走巷,走下地道,在里边呆一会儿。有个流浪歌手在那里弹吉他,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飘来荡去。我远远地站着,靠着墙,掏出一根烟点上,却呛出我的眼泪来。偶然有行人匆匆地走过,一脸的茫然。我看看那歌手,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抽完了烟,听完了他唱的第二首歌,我走上了台阶,阳光耀眼得让我晕厥。
  我继续前行,没有疲倦,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紫禁城的下边。我顺着红色的墙根默默地奔走,护城河在我身边寂寞无语,有一对恋人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划过,留下了一串铃声和欢歌笑语。我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路的尽头慢慢地消失,消失。
  我只能看见紫禁城的角楼,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我就一直盯着它走,竟轻飘飘地感觉脚下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游戏一直做倒了景山西街,直到我完全看不见它为止。在这之后,我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在地,可我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继续赶路。
  在北海公园的旁边我有些渴了,买了一听可乐,可没走几步就喝完了。我拿着空瓶子一直走到了前海,有许多人在里边游泳,我把瓶子扔了下去,我听见身后有什么骂声。经过后海,经过广化寺,经过醇王府,走到西海的时候,终于感觉有些累了。靠着湖边找了个石椅坐下,竟然打了个趔趄,突然感觉自己摇摇欲坠,恍若隔世。
  菲雨,我不能对你诉说我的痛苦。这痛苦来自哪里我无从晓得,总而言之我现在万分难过。
  菲雨,告诉我你那些寂寞的心事吧,告诉我你究竟爱着谁吧。
  菲雨,你能听的见我在内心呼喊你的名字吗,你是我的爱人吗?你是我不停追逐的那个白色影子吗?
  菲雨,我的身边有湖水,有依依的柳树和闪闪的荧火虫,有一群孤独而又可耻的人们,却没有你甜蜜的嘴唇。菲雨,我已被无所不在的阴影覆盖,这内心的阴影,让我没有欢乐没有语言。你是否看见?
  菲雨,我追随着的白色梦幻,你留给我的只是抓不住的影子,像流水像风声像天空中的云朵像远处的山岚。
  菲雨,有多少张远去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现,他们和你,还有未知的人们。
  菲雨,此刻我的泪水全无。
  菲雨,你是未谙世事的少女,还是操纵命运的精灵?
  菲雨,我不敢回忆也不愿回忆,我不敢憧憬我也不愿憧憬,我的痛苦我的青春,我这寂寞燃烧的岁月。
  菲雨,你不要不承认,我不得不庸俗。
  菲雨,这个世界不是出于某种可能,我是否能让你明白,我们的生活不是出于某种谬误。可你应该理解,我的到来却是出于某个迷茫的梦境。
  菲雨,请你原谅我,我正在背叛或者欺骗着某个曾经的自己。
  菲雨,请你告诉我,你是否也在为我痛苦。
  菲雨,请你回答我,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这个夜晚,我和石笑寒来到这个空旷寂寞的楼顶,有点清凉的雨滴从夜空中坠落下来,工地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我和他爬到楼顶的最边缘,坐在脚手架上,点了一只烟,烟火随风摇摆,飘忽不定。
  北京的夜色在微雨的笼罩中闪闪发亮,万家的灯火竟也是这般的凄美动人。可我们悬在这半空,孤立无援,无依无靠。
  “你和子秋怎么样?”为了掩饰自己,我不得不关心别人。
  “挺好。”
  “哦。”我瞟了他一眼,在雨中一动不动,就又补上一句:“到底怎么样?”
  这回他看我一眼,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弹向空气中,那微明的火光向下坠落着翻了几圈便不见了踪影。
  “子秋可是真的喜欢你。”
  “这我知道。”他喃喃地说。
  “你小子到底怎么想的?”我看他这态度有点着急。
  他又不说话。
  “你不喜欢人家?”我试探着问。
  “没有。”
  “那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对他条理不清的回答有点恼火。
  “说不清楚……”他把头转向了别处。
  “还是你自己的问题。”我又掏出一根烟递给他,他没要。我就给自己点上,可他又伸过手来。
  “难道你没激情了,这才没几个月呀,当初你不是挺冲动的吗?现在后悔了?”我想起我们一起卖打口带的那些天。
  “也不是……”他还是吞吞吐吐。
  “这可是你的初恋,别弄得那么深沉!”
  “初恋?呵呵,对,初恋。”他自言自语。
  “有什么问题给我说,你不是挺拿我当哥们的吗?”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你不是什么心事都给我说吗?怎么认识了子秋后你好象变了!”
  “变了吗?”他好象被什么刺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
  “快,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们这几个月都干什么了,哥们帮你分析分析。怎么说这方面我比你多点经验吧。”我像个心理医生一样循循善诱。
  “挺好的,逛街,看电影,聊天,我都会!”
  “聊天都聊什么?不会就只谈论诗歌吧。”
  “什么都聊,我和她也能聊的来,东拉西扯时间也过的挺快。”
  “这不是挺正常的吗?”我有点纳闷:“那为什么总见你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
  “是挺正常!”他也肯定。
  我又想起来点什么:“碰过人家没?比如拉拉手……”我还准备说“接接吻”什么的,就被他一个直接了荡的“没”字打断了。
  “你们这是精神恋爱呀!可真够纯洁高尚的!”我故意损他。
  他冲我摆摆手:“给你讲不清楚!”
  “讲不清楚?笑话!”
  “不说这些了,好吗?”他深奥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一时无语,沉默了半晌,淅淅沥沥的雨也停了,四周空旷无声,悠远宁静。
  “你相信有灵魂吗?”他突然指着这浑浊不请的夜空问我。
  我麻木地看着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你想过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做什么的吗?我们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他的手依然那么举着。
  “一个古老的问题――没想过。”我故意气气他。
  他叹了口气,胳膊从空中无力地垂下来。
  我心想这厮的间歇性精神病又发作了。
  他突然又抓着最边上的脚手架看着黑蒙蒙的楼下喃喃自语:“也许从这个地方跳下去会感觉不错……”
  而我想起了学校的那个晚上,他曾经对我说过:“我想和我心爱的人找一个特别特别高的地方跳下去,这个地方高得没有底,我们抱在一起掉呀掉呀,和飞一样……”就赶快拉起了他的手,匆忙地打着手电在楼梯间向那深不见底的楼下跑去。
  这个晚上我再次失眠,耳朵边赌钱的喧嚣声、从楼下坠落的瓶子声、一个女人的哭声、滴滴点点雨声、汽车划过街道的声音,还有那失望和惊悸、屈辱和愤怒、悲伤和回忆,所有一切都让我的脑袋凌乱不堪,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便头晕脑涨溜出地下室。
  我又爬上了楼顶。此刻,北京时间五点四十三分,我坐在这个城市的额头,人们还在温暖的大陆性气候中冥睡。我蜷缩着,看见庞大宫殿的屋顶,看见那座皇家园林的白塔,看见钟楼,仿佛都在一只巨大黑鸟的翅羽下,半睁着眼睛。我在离地百米的半空看见西边青黛的山梁上,那道墙是一条拽着天堂的线,拽着天使的翅膀。
  地铁的歌手已经起程,我向他微笑,我看见了他帽子里闪光的硬币。汽车带着空空的胃在路上狂奔,昨晚的一场雨洗净了我的脚印。昨天它还让我进入灯红酒绿,官宦流民,并榨取我仅存的食品。我在百米的半空看昨夜的一场雨,从天空坠落,冲洗着尘垢,天黑了,世界的深处一片沼泽。
  这已是北京时间五点四十三分,我看不见绿叶和鸽子,看不见少女和花园,就象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我突然害怕了,有一个冰凉的声音在远处轻轻呼唤我,细若游丝般,提住了我的衣领……
  尽管实习的四十天还剩半个月,可是我已经感觉到在北京的生活时日无多,这点从‘德卢比’和小李子对我的态度就一目了然。我已经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绊脚石拦路虎,早日铲除我对于他们来讲是一件周身通爽心旷神怡的大事。
  可是我又惊异地发现,张文在我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谈笑风生嬉笑怒骂,这让我无比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及时行乐。
  于是我就发现了一个可以消磨时间的好去处――北师大的校园,那里“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怎能没我蹄”。
  每天晚上我拉着石笑寒骑上自行车,顺着青年沟路一路向西,经过柳荫公园,骑上黄寺大街,然后扎进一个小胡同里一阵乱拐,出了胡同口豁然开朗――美女如云的北师大就到了。
  我们唯一能做而且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她们的楼门口停马观花。石笑寒好象对此并不感冒,只是实在无所事事就陪我罢了。而我则认为这样既养眼又养神,既可以忘却烦恼又可以了却残生,这残生当然指的是在北京的残余生活。
  几天下来,定时定点我们会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左顾右盼。而女生们也习惯了两个男生在那里少言寡语,目瞪口呆。
  别以为这里又会产生一段风流韵事,真是无稽之谈!我真实的想法是,如同将要被枪决的犯人一样,行刑之前先享受一顿美餐。
  果不出我所料,他们很快就下手了!
  想要找一个借口把我赶走实在太容易了,而我也早就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让我赖着不走的原因很简单――我得把这干了一个月的工钱拿到手。
  可是这个借口是否冠冕堂皇是否顺应民意,就要看他们是不是找准了我的七寸。也怪我那天心情烦躁没精打睬,结果一时疏忽露了破绽――忘了给小工头给屋面保温层的任务书了。结果这帮民工存心捣乱,把那保温层做得是一片狼籍不忍过目。终于让‘德卢比’抓住小辫子了!
  开会之前我就看见‘德卢比’一副踌躇满志得意洋洋的样子,而小李子则红光满面容光焕发。我心里暗自好笑,至于这样吗?只要你说一个字我立刻卷铺盖走人,懒得与你们这帮市井之徒纠缠!
  表演开始了。
  “德卢比”首先清了清嗓子:“有些问题需要在今天说明一下,关于这个工作态度的问题。”
  我当时就想对他说得啦,别拐弯抹角啦,开门见山吧,可我还想看看他后边的发挥。
  “我们单位来北京打拼了快二十年了吧,这二十年来,我是亲眼看着咱们单位是怎么在这儿站稳脚跟,一点点发展壮大起来的。说实在的,今天在座的有许多老工人,你们也是伴着咱们单位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因此咱们单位有个老传统,就是发扬主人翁的精神,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对待岗位全心全意。正因为如此,咱们才有了不错的今天。”
  “所以我要在这里向我们的老工人表示忠心的感谢!”我正纳闷‘德卢比’葫芦里卖什么药呐,就听见他话锋一转:“但是,有些人呀,总觉得自己肚子里多喝了点墨水,就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多向这些老同志学习学习,他们的经验是你们一辈子也学不完的!”
  说着他就有点慷慨激昂,猛拍一下桌子:“年轻人不要眼高手低,牢骚满腹!有本事就做出点成绩给咱们看看,没本事的就乘早走人!”
  出头之日终于来了,我这憋了二十多天对‘德卢比’的鸟气一下子被他激发出来:“你把我们当民工呀!你把我们当你的应声虫呐!你别以为自己有点小钱小权说话就倚老卖老喘着粗气!你以为我赖着不想走呐!我还巴不得赶紧离开这破地儿呐!”
  刹那间会场一片寂静,万籁无声。我冲着石笑寒喊了一嗓子:“咱们走。”又看了看张文,那孙子头埋在胸脯里楞装着什么也没听见。
  摔门扬长而出之后,就听见身后一片人声鼎沸狼烟四起。
  俗话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在这晚上又发生的事情给我的感觉就是,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大戈壁上一个人走路,都有一坨鸟屎拉在我脑袋上!
  平时在地下室那帮吝啬抠门的小工头知道我们要走了,突然满脸堆笑来了热情,硬拉着我和石笑寒去他们在北郊的家里喝酒。本来不想带着张文,可这厮嗅觉灵敏一听有饭局就来了劲,厚着脸皮像跟屁虫似的围着我团团转。
  我们一大帮人外加小翠骑着自行车越过三环四环五环,一直骑到一个叫羊坊的地儿。进了这帮小工头的家,饭菜端上,这就喝开了。
  这帮小工头平时一个个都横眉冷对和我们划清界线,这时候一个个称兄道弟分外热情,而且你一嘴他一嘴都在数落‘德卢比’小李子的这不是那不是,好象突然和我们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让我多少有点感激涕泠有点暖意融融。
  你再看看张文那德行,桌上的饭菜眼睛都不眨一个劲地往嘴里塞,饮料啤酒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倒,好象刚从监狱里放出来般如狼似虎。
  酒过三巡,我们又换了一家,重新开喝。来来去去,不知有多少酒下肚。总之一个个嘴上都胡言乱语脑袋里都鸡犬升天了。这时候小工头又搬出他的陈酿――用人参枸杞泡的药酒。一杯下肚,从舌尖到食道火辣辣的,而且脑袋里立刻一片鸟语花香。实在不能喝下去了,天色已晚,我们还要骑自行车回去呢。
  可张文这厮又被冲昏了头脑,一杯一杯怎么劝都劝不住,末了还端起那药酒坛子就往嘴里灌。不由分说我们把他扯了出去,再和这帮小工头一一道别,不能再呆下去了。
  说话间就听不知哪里传来的流水声,转头一看,张文正冲着别人的大门撒尿呢,也不管周围还有小工头的老婆还有小翠。这时候人家门开了二话不说就要打张文,亏得这帮工头都认识,否则这厮是回不来了。
  我们扶着醉得不像样子的张文踉踉跄跄走出门外,推着自行车要上公路了,张文这样子是没法再骑车了,只好我带着他,石笑寒骑一辆再推一辆,小翠自己骑自己的。
  骑了没多远就听见后边“扑嗵”一声,刚才还像个死猪一样贴在我脊梁上流涎三尺的张文一个后滚翻栽到了地上,扶起来刚坐好脚一软又滩在了地上,“哇哇”大吐起来。
  我买了两瓶矿泉水给他擦洗好,这厮突然又抱着小翠胡言乱语,说什么爱死你了让我亲一口之类的屁话,我拎起他的衣领来了两巴掌,这厮楞了楞神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你们都有老婆为什么我没有啊!你们都有老婆为什么我没有啊!……”他不厌其烦地不停重复着这句话,捶胸顿足,涕泗横流。
  自行车东倒西歪地停在公路边,我和石笑寒坐在公路沿子上抽着烟,对耍酒疯的张文懊恼透顶却也无可奈何,而小翠则站在不远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看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路上车辆稀少,回住的地方太远了,但好多的士一看见吐了一摊的张文停都不停,偶尔路过一个骑车的看见张文,远远地撂下一句“傻逼”。
  终于来了一辆愿意拉张文的出租车,却说什么也不在后边装自行车,没办法我就让小翠把张文塞进车里让他们先走,我和石笑寒一人骑一辆再带一辆自行车。
  这时候我们的酒劲也犯上来了,眼前一阵阵地发花,手也不怎么稳当了。好不容易晃晃悠悠骑到三环,突然从马路边蹿出一队人马:“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时候我和石笑寒连同四辆自行车就纷纷坠地,等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朦胧之间看见他们胳膊上都栓着一圈黄轱辘――不好!碰上联防的了。
  早就听小翠说过,这帮联防都是街上的无业游民流氓地痞组成,栽到他们手里可就不好办了!
  “两个人骑四辆车,你们是干什么的呀!看看这车有证没?”说着就凑了过来。
  我心想完了,这车都是小工头们在黑市上买的,哪里可能有车证呢!赶紧给他们解释,我们怎么去喝酒了,同伴怎么喝醉就先回去了云云。可这帮土匪听都不听,非说我们是偷车的。
  说着说着我就着急了,想反咬一口:“你们是干什么的呀,有证件没?”
  “你活腻味了呀?跟我们要证件?你的证件呢?掏出来”说着手就往我兜里摸。
  “我操!抢钱呀你!”我借着酒劲把他的手狠狠地甩开。
  这帮人哗啦啦围了上来,我在他们中间冲石笑寒扯着嗓门喊了一句:“快!拨110!”说着我的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滩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事后证明我当时真是五迷三倒,竟然做出这样愚昧透顶大错特错的事,这就是明摆着是个火坑我还屁颠屁颠地往里跳――很显然,后来110抓走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直到上火车之前我还对此后悔不已,此外,可恨的石笑寒我说什么他都照着办!这帮联防的不就是想要我们的自行车吗,给他们不就行了吗,反正也是那帮可恶小工头们的,临走了还害我们一手!
  在局子里我是百依百顺坦白从宽,其实说句实话,我已经是麻木不仁万念俱灰,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紧回学校去见菲雨。
  当我们带队的老师把我俩从局子里领出来时,我嘴里哼着一首没曲没调自己即兴创作的歌,他问我你还有心思唱歌,我说这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他有说你怎么给咱学校抹黑呢?我说我是在为学校争口气。他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
  我和石笑寒在北京的民工生活就不得不这样提前结束,黯然收场。白给‘德卢比’干了快一个月的活,那工钱是要不回来了。
  走之前我去香山给菲雨采了一些树叶,把它们泡进了一个空瓶子里。等那些叶肉都融进水后,我再一个个地把它们捞出来,这些叶子只剩下了那些清晰的脉络和一层单薄透明的叶皮。然后把这些脆弱美丽的叶子夹进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里――菲雨一定会喜欢的。
  北京!我梦里想你千百遍也不厌倦的北京!我千刀万剐的北京!我们走了!北京!你给我风沙弥漫的青春依旧是风沙弥漫,你给我黑暗前行的生活依然是黑暗前行。北京,当我站在这条道路的尽头,你可是我唯一可以诉说心事的亲人?北京!我依然难以用言辞表述的……北京!
  当苍茫的暮色笼罩在大地,那万家的灯火已依稀遥远。
  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晚安,北京……
  我怀着一种受尽屈辱的孩子回到母亲怀抱的心情急冲冲地走进学校,可没想到的是才离狼窝,又入虎穴――刚和北京的民工们说完再见,可学校已经被另一批民工占据了半壁江山。
  以前不论开学还是放假,学校就像是某些人的自留地,随心所欲地这里挖掘那里开垦,那校园中间的水泥马路就像艰苦朴素的老革命,身上的补丁层峦叠嶂。我们对此也就习以为常,可现在倒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且形容猥琐一脸色相的民工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流窜于学校的各个角落,他们人声鼎沸粗话连天,个个龙精虎猛精力旺盛。白天还在工地上养精蓄锐,一到晚上就夺门而出赤膊上阵,食堂操场草坪电影院无处不在,喝酒玩牌,睡觉抽烟――只把他乡当故乡。
  最要命的是,他们都好象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眼球牢牢地粘在过往女生的胸部臀部。一个个看得是流涎三尺凶相毕露。因此,女生一到夕阳薄暮就关门掩窗,足不出户。也因此,夜色降临时,不论是教室还是道路上女生都日渐稀少起来,学校已经是民工的天下了。
  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假期在我们宿舍楼前施工,不但把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化为乌有,而且还把藏在那里边的老鼠全赶到我们宿舍里来了。再看看这帮吃里爬外的老鼠,平时一个个被我们喂得是猪头猪脑虎背熊腰,可等我们走了却上蹿下跳,把宿舍当成了花果山伊甸园。不但吃喝拉撒无乐不做,而且还娶妻生子安居乐业,一片繁荣昌盛蒸蒸日上的景象。
  掀开每个人的被褥一看真是惨不忍睹,里边简直是应有尽有什么家当都一应俱全。碎纸屑呀、破袜子呀、花生米呀,居然还有肥皂块,敢情这帮老鼠每天洗洗身子才吹灯拔蜡?恶心地把一床被褥全都扔了出去,还要打扫一地的老鼠屎。这帮丧尽天良的老鼠居然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挨着咬了过来,还把石笑寒的《海子诗集》咬了一个大洞,气得他提着个棍子翻箱倒柜地找老鼠,并咬牙切齿地说:“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让我感觉他好象能认出是哪只老鼠干的。
  伟哥也从上海提前溜了回来,说是想老婆了。可拉出床底下的鞋一看,里边居然有两只颤颤巍巍蠢蠢欲动的小老鼠仔,伟哥说话了:“要是把它们爹妈能找出来,我非把它们炖了吃不可!”说着说着居然一脸痴迷地说:“老鼠肉可真好吃呀!”
  我当时嘴里的一颗他从上海带来的橄榄就夺门而出,我使劲压抑着胃里汹涌的波涛问他:“你说什么呐!”
  他依然一脸痴迷:“你没吃过吧,老鼠肉炖着吃简直别提啦!你们北方人吃的简直太单调啦,除了这之外,蚂蚁,蚂蚱,蛆……”
  话没说完,我已经冲进水房“哇哇”大吐起来。
  菲雨来的那天,天空又下起雨来。
  这个城市的雨,在这个季节里下起来便会没完没了。那凄凄惨惨的细雨,从最开始浑浊不清的乌云里落下,便仿佛向我告知,她回来了。
  她的名字就是一场雨,我曾经问过她,她说妈妈生她的时候外边正下着菲菲的细雨,所以老爸给她起了这个名字。而我又想起去年的那场大雨,想起那场大雨中她泪流满面,她颤抖着的身体。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在夏天的T恤上套了一件灰色的外衣,怀里揣着那个夹着树叶的笔记本,赶到了混乱依旧的火车站。我藏在候车亭的大柱子后边,看见一团火红的菲雨慢悠悠地提着箱子从那边走来,我一动不动,我仔细端详着一个多月没有见的菲雨,她是否变了,是否有过因为思念而受的折磨。
  可是,她低着头,仿佛这个世界跟她没有什么关联似的,不想多看一眼,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路,默默地前行着。我看不清她的脸庞,那微卷的头发略显凌乱,有几缕随着微风在额头前肆意地摆动着。天空的雨若有若无般地呵气如兰,氤氲地笼罩在周围,像雾像雨又像风,而我的心在这冰凉的细雨中慢慢地冷却下来。
  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我在心里暗下赌注:如果她在走到地下通道之前能回头看我一眼,也许我们之间的恋情还能维持到她毕业之后。可是我刚把这想法付诸于实践我就后悔了,她在前边倔强地走着,根本没有关心一下周遭的意思。我不得不赶上前去:“嗨!菲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好象第一次面对一个陌生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眼睛燃起一团不易察觉的火焰,但很快就熄灭了:“你来了。”她的声音静若止水,没有一丝涟漪。
  我多少有些失望,从她手里接过了提包:“走吧。”然后我们俩一言不发地并肩走着,顺着人流走进了地下通道,然后出站,穿过了嘈杂的广场。
  “我们走走吧,坐车坐烦了。”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对我说。
  我把悬在空中拦的士的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把怀里散着温热的笔记本掏了出来:“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我把笔记本打开,那些透明的树叶安静地躺在里边。
  她的手刚要伸过来,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旋风把树叶全卷到了泥泞的街道上。我急忙跑过去想要拾起它们,可是却都支离破碎了。
  “我……原本要送给你的,是从香山采的。”我望着这地上一片片透明的肢体,它们的脉络依然清晰,可是它们却是这样地弱不禁风,像是一片透明的羽翼,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算了,我知道就行了。”她冲我莞尔一笑。
  回到田家村,我随手塞了一盘CD,把包放进衣柜里,然后就站在原地望着她,她此刻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千万万语却又仿佛一言难尽。
  我走过去轻轻地抱起她,然后放在床上,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想吗?”,她没有说话表示默许。
  伴着音乐做完,发现裸着的身子却已冰凉了,就钻进暖暖的被窝,而她则披着毛巾被坐在床上楞楞地看着窗外。
  我把她拉回到被窝中,她舒舒坦坦地贴在我的胸膛上,然后我给她讲我在北京的故事,讲‘德卢比’和小李子,讲怎么和别人稀里糊涂地打架以及怎么被抓进派出所。讲完了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在被窝里打闹够了,然后我又问她:“假期你在家都干了些什么?”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她却突然收起了笑容:“你问这干什么?”
  “随便问问,我不问你也不说,再说我问问又怎么啦?”我对她立刻对我摆出的冷面孔有点懊恼。
  “没你什么事你就别问!”她转过身子去。
  “怎么叫没我什么事!我们这算什么?啊?我以前问过你什么没有?你给我讲过你什么没有?”我勃然大怒,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又转过身来:“好啦好啦,傻孩子别生气!有什么你问吧。”说着从新钻进我的怀里。
  “该问的都问完了。”我没好气地说,直直地摊在了床上。
  “好吧,我给你说,吃饭,看电视,逛街,睡觉,就这些。”
  “是吗?”我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从她嘴里掏不出什么来,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益。我长叹一口气,便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发现她一直爬在我的胸膛上,眼睛睁着老大不知思索些什么,却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我顺手点了一支烟,长吐一口气后问摩挲着她的头发:“想什么呢?”
  她把头埋了好半天:“想过我们的明天吗?”
  我心里一怔,她在想我们的明天?是呵,我可曾想过吗?我想过的,可是我发现,当我紧拥着她时,透过她的秀发我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们都是那样地无从把握。
  “没有。”我软弱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过你的明天吗?”
  我还是摇头。
  慢慢地,她抽动起了肩膀,泪水一点点地打湿了我的胸膛。
  此时天已经黑了,雨一直“滴答滴答”下个不听,而CD机里传来的是枪炮与玫瑰的《Don‘t cry tonight》。我听见SLASH那把GIBSON Lespaul classic的电吉他饱满低沉地回荡在这间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里,我听见带着大礼帽头发遮住脸的他用那副独特而又沙哑的声音向我诉说:“请温柔地告诉我,你眼睛里的那些事情,请不要哭泣,请不要悲哀,你并不知道,在某些事改变了你之前,我已经在这儿了。今夜请你不要哭泣,我依然爱着你宝贝,在你的头顶上有一个天堂,今夜请你不要哭泣……给我一声耳语,给我一个眼神,在你和我说再见之前,给我一个吻吧,今夜请你不要哭泣,不要哭泣……”
  缠绵不断的雨渐渐远去,天终于放晴了。
  可我依然厄运连连,从北京带来的霉味在这舒爽的空气中挥之不去。
  先从那天去动物园开始说吧。一连在田家村蜗居了好几天的我俩商量着找个地方散散心,菲雨说去动物园,我说怎么去那地方,跟个小孩子似的,她说她想看大熊猫,我说大熊猫有什么好看的,又懒又肥,她说她就要看,她小时候就想当个大熊猫饲养员,我说不会吧,她说那是她童年的理想,我心里想着又是什么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那些破烂理想,就悻悻地跟她出了门。
  说实话,我对这些动物的感情真是一言难尽,提起它们就一把鼻涕一泪的,别以为我是替它们抱打不平,实际上我是为自己暗暗伤心。我小时候是爱看《动物世界》,可当我八岁那年发现人类也是一种动物,特别是武侠电视里的那些人更是野生动物,我就对它们也像对我周围的人一样冷漠起来。我曾试着养过一些小动物,以此培养我对人类的怜悯之情,可是好象我是它们的天敌,最后都一个个绝情地弃我而去。
  非常小的时候,一个邻居给我一对小麻雀,可还没到手了,其中一只就眼疾手快地飞奔出去,钻进下水道眼里自杀了。而另一只我在鞋盒子里给它搭了一个窝,放了点虫子米粒什么的,可第二天就发现它也跳桌子自尽了。这让我不胜悲哀,它们一个个都像该碎尸万段的日本鬼子一样宁可自杀也不愿意在我这里享受生不如死的荣华富贵,好象我在这里逼良为娼,这多少让我对生活有点丧失信心。
  我还养过一些小金鱼。当这些鱼在我的小鱼缸里一个个接连神秘地死去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和这些视我为魔头死敌的小动物共同生活了,它们仿佛都在阴间里嘲笑着我:“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等着吧,有一天我们会回来讨债的!”
  从此之后这些冤魂久久不散,经常附在其他动物身上加害于我。我曾经为了追逐一只好看的鸟儿而在郊外迷路了一天一夜,曾经骑上一头看似温良的小毛驴被四脚朝天摔进了水池里,曾经被公鸡啄过,曾经被蜜蜂蛰过,曾经被兔子踹过,曾经被马踢过。
  甚至还有两次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我和小伙伴不知怎么跑到一个公共厕所后边玩,突然看见大粪坑上跑着几只花羽毛的鸭子,我当时一时疏忽,忘了自己曾经陷害过两只小麻雀,就跑到粪坑边上打鸭子,结果头重脚轻一个趔趄就栽了进去,幸亏有个人拉我出来,要不然我这冤屈连同这浑身臭粪就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另外一次去父亲的单位,看见一群人正摸着一只蜷缩在地上的大黑狗,我满怀兴奋地跑上前去摸了它一把,可这孙子觉得我下手太重,转身就朝着我的小腿就来了一口。当晚这只大黑狗就被父亲一声令下处死了,晚上我只吃了它的一小块肉,我害怕吃多了它的阴魂又要纠缠我了。
  还有一次让我现在回想起来脸上就暗暗发烧,九岁那年跟父亲回老家,一帮农村孩子和我一起玩。我突然看见远处有两只牛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只牛爬在另一只牛身上,蹄子乱刨,身体不停蠕动,我赶紧大喊:“快看快看,两只牛打架了!”可这帮小孩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隐隐约约我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错在哪里却不清楚,只好陪着他们傻乐。
  这些就是我和动物们的恩仇录,我把这些告诉给菲雨的时候,她在我旁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不停地对我说:“等会你可要小心呀!说不定又有哪个冤魂附体找你麻烦呢!”
  我有点心虚地走进动物园,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周围一番,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埋伏陷阱之类的,比如说地下的驴粪天上的鸟屎什么的,还好,气氛正常,没有杀机。
  先来到猴山,一群秃了毛的猴子百无聊赖地游手好闲,沓拉着脑袋无所事事,看着看着我就笑出声来,菲雨问我笑什么,我说怎么看这帮猴子怎么像我们宿舍的人。然后我就突发奇想,问菲雨这帮猴子会抽烟吗,菲雨说我哪知道,我就点了根烟乘她不备扔了进去。果然有一只猴子一路小跑奔了过来,把烟捡起来咬了一口,然后非常生气地扔在地上。我还以为它嫌我的烟档次太低想抽‘中华’什么的呢,就看见它冲我呲呲牙骂了一句,然后转声扬长而去。我看它那语气嘴型怎么都像是一句方言粗话:“贼你妈!”
  心情郁闷地来到熊池,一只黑瞎子没精打采地躺着晒太阳,好象快要死了。
  “这帮动物都怎么回事,一个个死气沉沉的。”我问菲雨。
  “因为看见你了呗!”菲雨还在因为我刚才扔烟头生气。
  “那好,我就让它精神精神!”说着我就扔了一块石头向黑瞎子砸去,没想到那厮腾起身子向我怒喝一声,吓得我差点一头栽进熊池里去。回过神来觉得它刚才冲我喊的表情可真像‘德卢比’。
  “你再这样我回去了!”菲雨瞪圆了眼睛看我。
  “好好!不了!”我一边陪不是一边心里窃喜,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可算是来到熊猫馆了,可那脏兮兮的熊猫和刚才见的黑瞎子没什么两样,我问菲雨:“怎么样?你的理想破灭了吗?”她没理我。
  我是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老虎笼前,我想看看这百兽之王是怎么威风的。可这厮任我怎么挑衅羞辱都躺在那里雷打不动,真是让人泄气,我倒是希望看看它被我气得是上蹿下跳竭斯底里,可它一副大家风范,对我爱理不理无动于衷。
  “来来来!菲雨,赶快给我照张相!”我提心吊胆地凑到笼子旁转过身去,可一副武松打虎的姿势刚摆好,就觉得自己的裤子湿漉漉的,转身一看,这老虎正冲我撒尿呐,太阴险了!
  “你看看,遭报应了吧?”菲雨拿着个相机笑得是东倒西歪,而我被这老虎气得是浑身颤抖有气无力。
  “这是虎尿呀!多珍贵呀!”我捂着鼻子自我解嘲。
  带着一身尿骚味来到了河马馆,可里边的臭气差点让我们晕厥过去。菲雨拉着我要走,我说一定要见识见识这位哥们。可来到池子边,却不见河马的踪影,那池子几乎就是一个大粪坑,水简直脏的要死。菲雨站在门口不进来。
  “河马!河马!你给我出来!”我对只闻其臭不见其踪的河马不禁一股邪火油然而生。
  这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大脏肉团子从窝里跑出来纵身一跃,我没看清楚它是抱膝曲体三周半入水还是转体三百六十度加后空翻入水,反正一池子的粪水已经全都砸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拖着尾巴灰溜溜地走回来的,总之在动物园的水管子上擦洗了半天,身上还是屎迹斑斑臭气烘烘,没办法让菲雨去商店给我买了一件塑料雨衣裹着。实在不好意思坐汽车,就在人行道上顺着边走。那天阳光格外得灿烂,大街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心想这人估计疯了吧。
  菲雨几乎是笑了一路,时而掩嘴窃笑,时而捧腹大笑,有时候蹲在马路边上捂着肚子笑得都快哭了,边笑边说:“遭报应了吧!遭报应了吧!”
  我实在是脑羞成怒,就气极败坏地对她说:“我不回田家村了,我回学校!”
  今天注定是我最黑暗的一天,一回学校就看见我们宿舍楼前停着辆警车,高放这混球正和两个校警窃窃私语,我本想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可碍着这身臭气就没好意思,绕得远远的想从他们身后溜进去。
  这时候高放一回头就发现了我,突然神色大变,藏在校警身后像看见黑山老妖一样指着我颤抖地说:“就是他!”两个警察也有点慌乱,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而楼上探出的脑袋则齐刷刷地转向我。
  什么意思?啊?都这么看着我,我干什么了?我的脑袋一片混乱,突然想起了去北京前我抓车贼的那一幕,完了!是不是载到这上边了?正在我发愣之际,那两个警校走到了我跟前:“怎么这身打扮呀!你这雨衣下是什么东西?”他可能看见我的手在雨衣下发抖,就往后一闪,并且朝他的腰上摸去。
  “别别!什么也没有!”说着我就把雨衣掀开。
  “你就是李君?”那校警仿佛看世外仙人一般地打量着我一身河马的屎迹。
  “是。”我依然心乱如麻。
  “那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着就把我稀里糊涂地塞进了警车。
  在校公安处里刚坐下,一帮人就捂着鼻子:“你身上什么味呀?”
  “河……河马还有老虎!”我结结巴巴地说,这帮人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装疯抵罪呢!我又听见刚才抓我的那两个校警对其他人窃窃私语:“这个学生好象有点不正常,大晴天穿雨衣!”
  “这两天去哪里了?怎么学校里找不见你。”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后,一个校警问。
  完了!畏罪潜逃,罪加一等!
  “在……在朋友家住了两天。”说着说着我就汗如雨下,感觉自己真的是个犯罪分子。
  “你认识这个姑娘吗?”他给我递过来一张照片。
  我接过来一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不认识。”我的头摇得象个拨浪鼓。
  “她被绑架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地又看了看那张照片,仔细回忆了从北京回来的前前后后,经过一番确认后,发现我除了在看门老太太那里买过一个茶叶蛋之外,接触的女性就只有菲雨了。
  “我真的不认识!”我哭丧着无辜与懊恼交织的脸,万分惋惜地看着那姑娘。
  “哦!别紧张!我们就是调查调查,你想想你今年丢过什么东西没有?”
  “丢过!一辆自行车,一个钱包,两只钢笔……”我如实汇报。
  “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丢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吗?”那校警依然拐弯抹角。
  我心里想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呢?去北京之前被偷走的钱包里有菲雨的照片……
  “对了!身份证!”我一拍脑袋。
  那校警长出了一口气,好象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哦,是这么回事,那个绑匪给这姑娘的父母打了一个电话,要求汇一笔钱到银行的某个帐户上。而调查之后发现,这个帐户是用你的身份证开的户,所以……”
  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来哼哼哈哈了一阵后,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真的?”我顿时如释重担。
  “要不拿警车把你送回去?”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
  从校公安处里出来,我朝着天空无望地怒吼了一声,今天这是怎么了?人和动物都拿我过不去!今年这是怎么了?二进宫!在这学校里简直是亘古未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气得我又踹了身旁的小树一脚,没想到一脚居然给踹折了。一个带着红轱辘的小眼镜跑过来,说我破坏公物要罚款,可是他又看见我浑身臭气面目狰狞,就吓得落荒而逃。
  气还没缓过来回到宿舍,看门老太太又拦着我一脸好奇婆婆妈妈地问:“没什么事吧?”
  “没事!”
  “就是说嘛!平时看着你也像是个好人!”
  “……”
  在田家村里修身养息了几天,挑了个黄道吉日,说什么宜分居、出行、会友,我这才探头探脑地走出家门,来到学校。
  我是出来想会会高放的,这混球那天的表现实在是让我伤透了心。即使念在同学两年的份上,也不应该那样出卖我。何况那天我狼狈至极手无寸铁,这混球还乘人之危火上浇油!
  气愤间就来到了宿舍楼里,忽然看见紫霞和刘雷这俩正挤在我们宿舍门口屏住呼吸猫着腰偷看什么。我怒喝一声:“干嘛呢!”他们俩冲挤眉弄眼表情怪异。我凑上前去透过钥匙眼定睛一看――高放正把一个小女孩逼在墙角一阵乱咬,手已经伸进人家衣服里边去了,自己的裤带也松了半截了,却听见那女生半推半就地娇喘:“不要!不要!”。
  不好!这厮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少女,是该我出场的时候了!
  只听见我的钥匙链“哗啦啦”一阵山响,捅了半天在装模做样地把门打开。
  “呦!你在呀!”我看高放正狼狈不堪地系裤带,而那姑娘倒是大方地整理衣裙。
  “怎么没见过你?大几了?”我边梳头边在镜子里看着那个落入高放魔手的傻丫头。
  “大一。”那姑娘坐在床边正含情脉脉地看着高放。
  我心里一怔,这才开学几天呀,高放就把沾满了多少纯情女孩泪水和那三楼女博士汗水的残忍双手伸向了大一的小妹妹。
  “嗨!觉得我们这哥们怎么样?”我心怀鬼胎地搂着高放在对面的床头坐下,高放一脸苦笑。
  那姑娘有点羞涩,低着头闷了半天,嘴里轻轻地吐了一句:“挺好的。”
  “开学看电影了吗?都放什么了?”我正在向计划一步步地靠近。
  “放了一部《未来水世界》,还有一部……”说着说着那女孩脸有点红:“还有一部记不清了!”
  我心里想估计又是那部老掉牙的《性的秘密》,就说:“哦,看了就好,看了就好!说老实话吧,我们这哥们对姑娘们都挺不错的,所以他身边的姑娘也挺多,比如说那个环工大三的、那个材料大二的,那个社科大四的……”话没说完,就只觉得臀部一阵巨痛,高放正在我身后使劲地掐我呐!
  那姑娘脸上红橙黄绿地听着,看看我一眼,再看看高放一眼,好象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如坐针毡。
  我继续口若悬河:“你才来学校几天呀,不了解这哥们,高放呀对姑娘们真的都挺好的,挺有那个什么经验的,跟着他也挺安全,虽然说来去是快一点,可其实都挺惦记她们的,你不信我给你看看!”
  说着我一个箭步跑过去掀开高放的褥子,里边窝藏着一大片用过的避孕套:“你看,这个是纪念小兰的,这个是纪念小芸的,这个是纪念小青的……”
  话没说完就天下大乱,那姑娘像是触了电一般跳了起来,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骂了一句:“披着狼皮的野兽!”说完就捂着脸冲了出去。我再冷笑着看高放,这厮好象要和我打架的意思,一张小白脸憋得是通红,可刚握紧的拳头就松开了,好象才想起什么来似的高喊着:“小芳!小芳!听我解释!”就冲出了门外……
  我一脸窃笑地看着高放挺着个阿甘似的脊梁高一脚低一脚地向那女孩追去,长舒一口气,终于用我微薄的力量挽救了一个还没开放就行将凋谢的花骨朵。这时候江勇峰横着身板就闯了进来,一只熊掌往我肩头一搭:“我操!好好好!为民除害!这小子早该治治了,我还半点腥味都没沾呢,有点姿色的都被这小子给霸占了!要我是公安局的,先把这小子拉出去毙了!”
  “你呀!不是总说‘女人是祸水’吗?又想沾腥了?”我逗弄他。
  “我操!我还是个男人呀!你看,连紫霞石笑寒那样的都动心思了,我还能坐以待毙吗?”
  “石笑寒哪样的呀?”我对他这个说法有点厌烦。
  “行行行,不说你的石笑寒了。”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山摇地动了好半天。
  “什么叫‘你的石笑寒’”我依旧不依不饶。
  “呵呵,没什么意思,我看石笑寒呀几天不见你就跟丢了魂似的!”
  “什么意思?”
  “真的真的没什么意思!哎,问你,他跟政法学院那姑娘怎么样?”
  “我哪知道!”我没好气地说。
  “我看呀!人家姑娘倒是衷心耿耿,可石笑寒……”
  “石笑寒怎么了?”
  “石笑寒呀……不说了,说不清楚。”这厮跟我打马虎眼。
  “石笑寒现在去哪了?”
  “不知道,一天神神秘秘的,估计又躲在哪个树林子里写诗呢吧。”躺了半天的他忽然又坐了起来:“哎!告诉你一件事,哥们在咱学校后边包了个场子放录象!”
  “是吗?那你的学生会主席?”
  “别提啦别提啦!早没影啦!现在我把所有的职位都辞了,只想着怎么能赚点钱,哎,过两天开业了给咱捧捧场!”
  “哦!”我有心没心地答应着,却琢磨着石笑寒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宿舍死去活来地睡了两三个小时后,石笑寒依然没有回来。在地上原地转了三四十个圈之后,我决定给子秋打一个电话。
  子秋如水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是李君呀!”
  “哦。”我支支吾吾地却不知如何说起。
  “你现在有什么事吗?”
  “没事,哎,石笑寒在你那边吗?”
  “不在,好几天都不见他的影子了。”
  “哦,那我……”我的“挂”字还没说出口,她又问:“你现在真的没什么事?”
  “是,我正闲得无聊呢!”
  “那……你到我们学校来一趟吧,我想找你聊聊。”子秋仿佛有什么心事。
  “那行,我现在就去。”
  来到她的宿舍里,好象比上次整洁了许多,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子秋一个人在。招呼着让我坐下后,我仔细看了看她。好象是比上个学期成熟了一些,穿的也非常得体,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感觉没有一点的杂质,眼睛里依然还是那样的清澈。而她的床头也多了一副油画,是柯罗的《芒特的远眺》。
  “是想和我聊聊石笑寒吧。”我开门见山。
  她笑了笑,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吊兰:“你怎么知道。”
  “呵呵,跟我们这大诗人在一起,是不是觉得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是呀,他一天心思都用在那上边了。”子秋的语气好象是在责怪石笑寒。
  “是不是不太关心你?他呀,就这样,从来没谈过恋爱,可能不太会照顾女孩子,你就多包涵包涵!”我替石笑寒开脱。
  “我看也是,他在我跟前除了谈些诗歌呀摇滚乐呀的就没别的什么了,也不会说点甜言蜜语!”子秋说着从她的书架上取些什么东西。
  我心想这小子又骗我,上次在北京的时候问他,他说什么都谈,还逛街看电影呢!“你看看,这就是他送给我的一些东西,全是诗或者歌词。”
  我接过来一看,在一个素描本上,涂写了好多东西,还有他画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那些诗和歌词有他自己写的,也有摘抄的。我看见第一页就是他非常喜欢的那首《阿尔的太阳》:“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没有月亮/面包甚至也不够/朋友更少/只有一群痛苦的孩子,吞噬一切/瘦哥哥梵高,梵高呀/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杉和卖田/还有你自己/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能照亮/世界……”然后旁边用彩笔画了缺了一只耳朵的梵高,眼神极度的忧郁,却又在上边加了一副他自己的黑框眼镜。而页眉的地方画了那旋转着燃烧着的灿烂星空,里边盘旋着一片黑压压的鸦群,而在页脚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葵花。
  第二页是他那首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的《黑暗中的逝者》:“我捧着,一种刺眼的黑暗在冥读/一位倾心于死亡的贵族……绝望比远方的远方更远……是你站在天梯上高喊/有谁在啊,有谁在……焚烧了自我,从内而外,灰烬/进入一种刺眼的/触目惊心的黑暗……我捧着,捧着大地和天堂高喊《太阳》啊/他们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旁边又是一张海子的图画,凌乱的头发,紧握的拳头,一副黑框眼睛,眼神还是充满了犹豫。
  后边的两首诗他从来没有给我看过,我一句句地读下去:“我早夭的孩子,童话才刚刚开始/可怜的孩子,等穿完这件衣服,秋天就来了/看哪,秋天来了,童话才刚刚开始/是大地上的黑森林,结满了黑眼睛/是黑森林的睫毛上,粘满了花粉/是花粉的头发,轻轻的挂着天使/是天使的额头边,藏着一个不易察觉的皱纹/我早夭的孩子,童话才刚刚开始/在北方的白草滩上,落下一滴露水/能看见。绿色阳光和蓝色远方/能看见,姐姐的花布衣裙/鸽子的微笑,和月亮上的小溪/能看见,月白的天空风一样变淡,漂移/然后消失,看见,时间干净的没有一丝忧郁/看见一条窄窄的小路,通向草原/通向了草原中间的墓地/我早夭的孩子,双眼皮的孩子/你画的这个善良人间是一本童话/有着金黄的封皮,金黄的封底/有着闪光的姑娘围着你跳舞/有着毛茸茸的爱情,立在清晨的窗旁/人们都含着泪水,拥抱和接吻/可我却不敢打开,不敢打开/我害怕里边会立刻流出血来/孩子,我早夭的孩子/你死在了赤道旁,死在了海水旁/就象那麽几个老乡,兰波,荷尔德林/其实,我在你天真的眼里/早已看出了骇异和绝望/就象你手中的利斧,劈裂了画笔/劈裂了梦境,劈裂了心爱的女人/就如同劈裂了你自己的头颅/流出,一个惨白的世界……”
  这是顾城,那个死在了激流岛上的顾城。
  我接着读完了另一首诗:“坐在高高山头的那个汉族男人呵/握着一块在朝觐路上风干的岩石/和玛雅堆中散落的珠子/还有牛粪蓝烟里的一根枯荣的熏草/那是我,灵魂的父亲!!/西疆的高原高不过你挺直的脊梁/是你吹响天国的鹰笛/赶领一百头雄壮的公牛,一百辆木轮马车/带着土伯特的妻子和玛哈葛拉的面具/贴着冰凉的大地走向神邸/从雪豹天灵取下的头骨,满装着青稞美酒/你一饮而尽了,裸袒无蔽的岩原无所言语/听身后冰湖坼裂的绝响,是神山圣湖的经咏/在年迈喇嘛的骷髅间,盗取天火的囹圄让你悲怆/牧人们都睡了,等待盘庚的黯然熄灭/可你还高举着酥油浸泡的火把/在冥冥之夜里找寻湮灭在哈拉库图中的虚壳/那破碎的经幡在铃鼓声中跳着神舞/你欣喜呵,看见几渡轮回的法器被秘密传递/一百位猛士用血肉撕咬暗夜浮动的鬼魅/在善与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前进!前进!你竭嘶底里地呐喊/身前的雅鲁藏布身后的易水/你所引领的子民转动经纶前仆后继/直达生生不息之爱的净土/当燔祭的鹰隼附首苍茫,你安然坐在了高高的山头上/手握近在天堂入口处的一枚岩石,一粒珠子/点燃千百根熏草和寒木,看你在浩淼昆布中渡不完的慈航,走过你用齿用指开掘的血路/仿佛在读你前尘流失于金石的谶语/当我泪流满面五体紧拥这悲凉的大地/便听见雪峰之颠的一声黯然哑笑……”
  这又是昌耀。石笑寒依然画了两个人的头像,戴着高帽子的顾城和满脸皱纹的昌耀无一例外地都加了一副黑框眼镜。
  我继续向后边翻着,是他随意摘抄的诗和歌词,我看着这些散落的句子,眼前一片朦胧。
  “我转过身去/看是一只什么样的手,点亮了内心的旷野/迎着火焰我看见/面对黑暗的,是一个男人的轮廓……”这是苏珊娜。维加的《不经意的火柴》;“他爱在黑暗中漫行,黝黑的树影/重重的夜色冷却了他的梦/可是他的心里却燃烧着一中愿望,渴望光明……”,这是黑塞的《他爱在黑暗中漫行》;“我想我在与生活的退潮搏斗/我想我在折断蛛网和冲突/我看着镜子/那里过去是一张笑脸/而现在我看见一个陌生人……”,这是大野洋子的《转过拐角》;“我们的梦想是苍白的花朵/时间慢吞吞地流逝,宛如/过分成熟的果实从水杨树上坠落……”,这是庞德的《反抗》;“这没什么秘密星星正从天空坠落/这没什么秘密我们的世界今夜正处在黑暗中/他们说太阳有时会被月亮遮蔽/但你知道我却看不见你……”,这是U2的《苍蝇》;“我们必须静静地继续前行,越过黑暗的寒冷和空荡无人的废墟……在我的结束中是我的开始”,这是TS.艾略特的《东科克》;“我的精神哭着,为了那些正逝去的/在我的思想里/我看见烟雾笼罩了树林/笼罩了那些声音,声音来自伫立谣望的人……”,这是齐柏林飞艇的《天堂的阶梯》;“走吧,人间的孩子!与一个精灵手拉着手/走向荒野和河流/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了,你不懂……”,这是叶芝的《偷走的孩子》;“大梦已醒,我还能说什么/大梦已醒/昨天,我是个织梦者/但现在我已新生……”,这是列侬的《上帝》;还有一首莱蒙托夫的《诗人之死》,但是被石笑寒用钢笔涂的是乱七八糟,已经看不清楚字迹了。
  我迅速地翻到这素描本的最后边,那一幅幅怪异恐怖的画面让我张大了嘴巴:阴沉沉的天空下,在一大片葵花地里,一个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长长却没有任何表情的人横七竖八地倒着或者站着,身上插着一个匕首,有鲜红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
  闭了良久的眼睛睁开,发现子秋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完了?有什么感觉吗?”
  我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说什么好呢?……也许,也许只有我了解他吧。”
  “我知道,他给我说过,从小到大他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你觉得他的这些东西怎么样?”我反问她。
  “其实,我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些的,也从心底里喜欢着他。”说着子秋顿了顿:“可是,我看着这些他送给我的东西,联系到他平时的所作所为,我总是……”她犹豫了一下。
  “总是什么?不太理解他?”
  “也不是,我能理解他,真的能。也因为这些,我才深深得爱着他。”子秋有点脸红,把头低了下去:“其实,我总是替他担心。”
  “担心?”我没有接着问下去,我知道子秋替石笑寒担心什么,可我也由此感觉到,子秋是真的把他融入了自己的生命。
  “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和你谈谈这个。石笑寒平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太爱向我讲她的过去,但我知道他和你谈的来,所以……”
  “哦,他的过去?他是给我讲过一些,但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能够把他那些故事完完整整地贯穿起来,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就是这些片段,我也想听。”我看见子秋的眼睛里,那清澈的湖水没有一丝阴影。
  “他父亲死的很早,这你也知道,从小就跟母亲和姐姐在一起生活。而且他从小就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伙伴,所以养成他现在这种性格。”
  子秋很仔细地听着,我继续说下去:“可能小时候有些事情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而他这个人又不爱与人交流,有什么心事都不愿意与别人说,只愿意把它们写进诗歌里。这也许就是他唯一的交流方式,其实说白了,他还是对自己说话,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对着一个梦境中的、幻想中的自己。”
  “也许他是个过分的完美主义者吧,可是接触到了一点点的现实,他就发现原来想象的好多东西都与现实中的格格不入,因此他觉得他童年的好多理想都破碎了,其实这是正是每一个人长大都要面对的东西,大多数人变得温顺了、服从了、现实了、成熟了,大多数人都抛弃了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踏踏实实地进入这个社会,成为这个社会的一员,可就有一些人,比如说他吧,因为很多方面的因素吧,从此开始消沉,觉得这个世界和他的理想相去甚远,甚至处处和他作对,因此他就开始从一个理想主义者慢慢地变成一个悲观、甚至颓废主义者。”
  我在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在说石笑寒还是在说自己。
  “他每天都生活在梦境中,生活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也就是生活在我们的边缘,生活在别处。他在那里给自己建造了一个精神家园,并找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比如他所心爱的海子、梵高,他觉得那些人就是他自己的化身,只有他们才能找到共同的语言,实际上,他有时候就这么认为,他自己也就是那些人,他们的精神世界是融为一体的。你看看他送给你的这些东西,每个人的脸上都被他加了一副黑框眼镜,这不就是他吗?”
  “当然,有了这些心灵的伙伴,他心里所受的屈辱,以及他憧憬的理想王国,都只可能向这些人诉说。他在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他在讥讽着每一个活在世上庸庸碌碌的人,可他没有意识到,他也是这个世界,这个人群中的一员。”
  “因此,他的痛苦多数是由此产生。他在边缘,在光明与黑暗,在理想与现实,在出世和入世的边缘徘徊。他一直苦苦地思索,是要追寻那些宇宙间在我眼里根本不存在的真理呢?还是要融入这人群中,和大家一样,出生,长大,工作,结婚,变老,死去?”
  “也许……”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把刚才所说的话进行了修改:“也许他的痛苦并不在于此,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真’的人,也许他就从来没有考虑过怎样好好的生活,也许他就从来没有考虑过所谓‘出世’‘入世’的想法,他的痛苦也许真的来自于那些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和那些他喜爱的人一样,他为那些天地间飘荡着的虚无的东西所缠绕着,像梦魇一样,他为此发疯他为此着迷,他也因为寻找不见这黑暗中的那盏烛光而痛苦。”
  不知不觉,我已经掉入了自己的语言迷宫,在我进行叙说的同时,我的身体轻飘飘的,我仿佛在黑暗中剖开了一个人的身体,我看不清那个人是石笑寒还是自己,但是我能看清楚的是,一张在黑暗的深处哭泣着的孩子的脸,他的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哭泣着的脸……
  “也许,在某些地方,我和石笑寒很相象,所以我们能成为朋友。但是尽管我们的想法有些一致,但是我们处理问题的方法不一样。那个在梦境和现实中徘徊的人是我,而他纯粹生活在一个子虚乌有的理想世界。他有勇气去面对那些东西,他一直在努力地探寻它,他在竭尽全力地寻找答案。你应该看过他的那篇《梦想葵花林》,那就是他的理想寄托,他希望这个世界的人都像他一样,变成一株向日葵,去净化这个世界,去追逐阳光,去追逐真理。而我呢,不相信有什么真理,不相信有什么答案,这个世界是滑稽而又荒谬的,但我不反对它,也不想改变它,因为这就是原原本本的生活,是一个能包容万物的黑洞,我们一旦来到这个世界,就会陷进去无法自拔,我们无法摆脱,除非……”
  除非什么呢?我真的不想触及“死亡”这个字眼,多少年来,它总是让我隐隐作痛。可是面对我的朋友,面对着心爱他的女人,我还想逃避吗?
  “除非我们死了。”我轻轻地说出口,突然看见子秋的眼睛暗淡下去。
  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子秋接过电话:“喂……是笑寒呀!”
  石笑寒就在子秋的楼下,这多少让我有点措手不及,赶快把这个的素描本塞回了书架,他已经破门而入了。
  “你怎么在这儿?”石笑寒一脸诧异。
  “我找你找不见,就找到这儿来了。”我急忙解释。
  “你这个混蛋!”石笑寒不由分说一连愤怒地摔门而出。
  “哎……你等等!”子秋追出门外,我也跟着跑出去。
  在林荫道上追了半天,才撵上脚下生风的石笑寒。
  “你怎么这样呀!他是我叫过来的!”子秋一脸委屈地解释。
  “我怎么样了?也不看看你们怎么样拉?”石笑寒依然一脸愤怒。
  “我也找不见你呀?就把他叫过来谈谈。”子秋手忙脚乱。
  “你们谈什么?谈理想?谈爱情?真是笑话!”石笑寒一声比一声大。
  “你怎么这样呀!你怎么这样呀!”子秋在旁边气哭了。
  石笑寒斜眼瞟了我一眼:“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好好,我这就走。不过有句话要告诉你,要好好珍惜自己和别人。”说完这句摸棱两可意味深长的话,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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