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聘的公司老板是个不错的人，他亲自接待了我，给我介绍公司现状，还带我参观了车间的生产工序，产品样品以及职工的生活区域。然后给我一些相关的产品资料和客户资料，让我熟悉产品性能特点、优势，以制定自己的策略。

我跟老板实话实说，自己没有做过销售，当然也就没有工作经验。尤其是第一次接触他们这个行业，连客户在哪里都不知道。

老板相当沉着淡定，他说没有关系，我相信你上手一定很快，你先熟悉几天，哪里不懂就问。前期客户我给你介绍，开开门就好了。

就这样，我抱着资料啃了几天，就匆匆上岗了。

老板给我预支了一些必要的费用，鼓励我加油努力有自信，最后强调说:“你要能把这家客户拿下，那么这个地区的客户就都好办了。你也是大功一件。”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公司一共才两个销售员，那就是老板和我。老板负责南方的销售市场（以黄河为界），我负责北方的销售市场。

这个公司才成立几年的时间，原来有两个股东，他们两个就是分南北片负责销售的。年初时，那个股东退出了，自己独立建厂，和老公司展开业务竞争。为此两家闹得相当不愉快。

老板希望我拿下的客户是那一地区的龙头老大。老板已经去拜访过一次了，但没有成功，对方的托辞是工程还没有彻底完工，不着急签订购货合同。其实他们是看好了另一家的产品，毕竟那一家（就是分开的那家公司）先入为主。

所谓无知者无畏，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对此什么也不知道，反而心里没有负担。

临行之前，老板当着我的面，亲自给客户那边的老板打了电话，再三说自己早就想再次前往拜访了，无奈最近太忙，实在脱不开身。现在特意安排一名漂亮的销售经理前去联系，请贵方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予接洽，云云。

这样，我名片上的职务直接上升为经理。

从4月2日到达这个临海小城开始，我去公司拜访申总已经是第五天了，却一直没有见到他。

刚来的时候，我以为很顺利，因为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们公司的地址。应该说这个公司在当地很有名气。

公司坐落在城市主干道上，附近基本上都是三四层高的楼房，而他们的办公大楼高达九层，简直鹤立鸡群了。楼体全部镶嵌着浅褐色瓷砖，显得庄重严谨，一丝不苟。楼顶部设计成半圆形的建筑，颇有些欧派风格。这个半圆形建筑采用土黄色的琉璃瓦贴面，给人一种富贵有余的印象。顶部下方凸嵌两个鎏金大字:“凯耀 ” ，不知是哪家的手笔，字迹苍劲有力，分外张扬。一楼门楣上有个灯箱牌匾，牌匾里是公司全称“某县凯耀有限责任公司”，十个大字，在灯光的加持下，每个字都神采飞扬。门口立有两座红色大理石大象，白色的象牙托举着金色的银色的大碗，碗上插着彩旗。大象的脚下牢牢地踩着金元宝，似乎是告诉路过的现代神未来神，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神场。

乍一看很有排场，很唬人，再琢磨，很滑稽，但是也许人家讲究的就是大俗既大雅的风格和场面。

我第一次走进大门，还真被镇住了，自己都感觉到了心跳在加速。看看左右没人，我迅速平复着心情。门厅很长很宽阔，一个人进去显得很孤单，像一只小飞虫不小心落在了一碗清汤里一般，不知转到哪里是好。

可能是我来得有些早，大门虽然开着，里边却空无一人。

好容易看到前面有个吧台一样的地方，就径直走过去。那里有两个女士，站着的是一位年轻女孩儿，坐着的年纪大一些，好像也刚来不久，也在调整呼吸——休息。

“你们好！” 我客气地跟她们打了招呼，她们竟然没有回音，塑像一般，动都没动一下。

“你好，请问申总在办公室吗？”这回我把目光定向投在了站着的年轻女孩儿身上。那女孩子身形十分清瘦，面容寡淡，寡淡到让人看一眼立马就会忘记的程度。我问她的时候，她才稍微抬一下眼皮，嘴上咕囔了一句什么，算是给我个面子，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不知我们两个谁的听觉出了问题，我就又问了一句:“请问，申总来了没有？”

她干脆不回应了，只一味地低着旧布帘似的眼皮，眉目含糊地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我怀疑她的耳朵存在功能问题，于是特别注意地看了一眼，发现她的双耳往脑后后背得厉害，正面竟然看不清全貌。得亏她留着短发，不然还真让人忽略了她的耳朵的存在。

我转身问坐着的那位女士，可一个“请”字刚出口，就被她抢白了，只见她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笔，加重语气说道:“她不是告诉你了嘛，我们申总不在吗！你还问有用吗？我告诉你他在，你上楼去也进不了门。真是的，刚上班就这么多事，不让人活了。”

这一顿霹雳火，险些把我炸个外焦里嫩。这要是早上没吃饭，我都能把自己趁热吃了。

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想当年在国营企业上班的时候，你们还在……

我哪里受过这个气，心里窝的那个火呀，像爆花机里的玉米粒一样，乱窜乱跳，总想找个出口，嘣的一声，四面开花。

不过我还是忍下了。因为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诫自己:我是销——售——员！

见不着申总，总不是个事。我也不能因为公司前台态度不好，就不敢再来了。所以每天早上，我依然行素自由。没人理我的话，我就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等着。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我只能拿本书看。

五天很快过去了，我也看了好几本《读者》、《知音》等杂志。

记得那天傍晚，我正在书报摊挑选杂志，忽然接到了申总的电话，说他这些天实在太忙，没时间接待我。“今晚上有几个朋友在一起谈生意，你可以过来谈谈你的业务，也正好吃顿便饭。”

好啊！我爽快地答应了。

顺便交代一下，我年龄四十出头，女性，不会吸烟，不会喝酒，——是那种喝一口酒都脸红心跳的人。从这个角度看，我应该不做销售工作，具体原因就不用剖析了。我和供职公司的老板也说过这个问题，但他说没有太大关系，销售工作做得好坏主要取决于公司产品是否过硬。他说，你不会吸烟，但是口袋里一定要放一盒烟，遇到会抽烟的客户，能够随时递上去。我嘴上说好的，但行动上是拒绝的，因为我不喜欢烟味儿，更觉得没必要。

午后五点四十分，我如约而至。从外观上看，酒店不是很大，但是走进来后，就感觉到了它的富丽堂皇。讲真，我还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用餐，这是借了申总的光了。

雅间里已经有五个人了在等了，其中四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是公司前台不愿意搭理我的一直坐着的那个女人。

我不认识申总，正不知怎样和他们打招呼时，那个女人很热情主动地给我做了介绍。

这样看时，我知道自己刚进门的判断没错了。那个眼神很专注、长相很提神的咖啡色中年男人就是申总。另外三个男人虽然样貌气质比申总优秀，但是气场稍弱。毕竟主客有别。

这顿饭属于海鲜大集，有我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特点是一个字：鲜。每人一个成年男人手掌般大小的飞蟹，足以显示其餐饮规格了。我开始有些矜持，但是申总一个劲儿地帮我夹菜（公用筷子），我也就放开了，挨着个地品尝着美味佳肴。

刚吃出一点好处来，就有一个年轻些的老总示意我给申总敬酒。他的意思是，申总很少邀请外人参加他们朋友的聚会，我该受宠若惊。

申总是我的左邻，那个女人（大家叫她钟老板）是我的右邻。我看着他们两个都是很期待的表情，只好站起身。我端起茶水杯，还没说话，就被大家否了。又勉强拿起啤酒杯，还是不通过。其实在服务员开始倒酒的时候，我就说明了自己不会喝酒的事儿，他们说不会喝没关系，先倒上再说。没想到在这儿等着我呢！

俗话说得真对，吃人家的手短呢！我只好换了装满白酒的杯子，樱唇了一口。那个年轻一点的人不依不饶，说做业务经理的人哪有不会喝酒的道理，还说我显然没有诚意。

我就再三解释，坚决不喝酒了，连啤酒都不动一口，因为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热气直冲头顶，胸腔里的小心脏也膨胀起来了，像是安上了起搏器。

一时间空气都是尴尬的味道。申总的表情却很温和，他说，吃菜吧，缓一会儿再说。

我知道后边还有人会劝我喝酒，这是场面，场面里的酒是助兴大王。

果然，申总站起来，还是很温和地表情，让我给他个面子，跟大家喝一口。他拿的是白酒。怎么办？人家要面子，我又有求于人家，那就接招吧！我喝了一口白酒，很辣。申总把自己喝酒的小酒盅倒满酒，说他从不强迫别人喝酒，但是这盅酒意义不同，一定要我喝下去，他会给个承诺。

可是我的神经已经承受不了了，感觉浑身上下长满了丑恶的心脏，所有的血管里都有小股残匪搞突围，匪兵们东一头西一头乱撞，不定啥时候就会冲出一个豁子来。

我无力地摆着手拒绝着。可是那几个男人就是不怕事大。这时我右手边的女人说话了，大意是，你们不要再让她喝酒了，她可能真的不行。

申总戳在那里，心有不甘，他说你喝下这个小盅里的酒，还不至于拼命。只要你一口喝光，我明天就跟你签合同。否则，你们公司的业务以后免谈……

我跟身边的女人说，你送我回去吧，我不行了。

我不知道留下的公司老总们都是什么表现，反正我是真的很恶心。

翌日早上，我起来得很晚，旅馆老板说，送你回来的钟老板还真不错，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怕你出什么事。临走还交代我老婆多关照你一下，说有什么事给她打电话。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见面五天都是那么冷漠的女人，竟然有一副热心肠。

旅店老板说，这个女人可不一般，她是公司的最早投资人，但后来她把资金都抽出去了，好像是给她弟弟的公司救急。所以，她不再是股东了，没有进入公司的管理层。不过，申总还是很看重她，有重要的场合就请她参加。

我了解到这个信息后，立刻到大商场买了一套贵重的化妆品，大约花了两千多元钱。因为我发现钟老板虽然有些落魄，但还是很在意形象的，她尽管坐在吧台上，但也没忘了描眉画鬓的。而且，我觉得她的妆容很丑，还不如素面好些。

我不太懂化妆技巧，但有一些实际经验。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两位吧台女士的脸用心装修了一下，还别说，效果不错。其实给年轻的女孩子化妆容易一些，因为年轻是优势，她的五官又在一个平面上，只要利用化妆品的色差，把她的面部画得立体一点就行了。果然妆容完成后，脸上的寡淡之气消失了，真个人变得聪明伶俐起来，真好像重新找回了灵魂一样。

钟老板是个内心和外表都很矛盾的人。她有不凡的气质，但没有决策人的气度。她有洞穿事物真相的眼睛，但没有责任人的担当。她的藏锋敛秀不是出于故意，而是来自无奈。我有感觉到她时常不自觉地发出一口轻微的叹息声。

于是，我着重修理一下她的眉毛，让眉毛看起来平滑柔顺，又改变了她的唇色，由深沉的枣红色变成了更有古韵的绛红色，再用质量过硬的化妆品涂涂抹抹。一番操作下来，钟老板便显得端庄稳重又不失活力了。

她们当然很高兴，就这样顶着我给她们画的妆回家了。第二天，还请我吃了一顿饭。

钟老板仔细地看了我的产品资料，又问了许多其他问题，包括产品的售后服务等等。结果，还没过三天，我就顺利地签下了销售合同。

钟老板说，我帮你不是因为你给我买了化妆品，帮我化妆，也不是因为你的产品质量有多好，——这种比较低端的产品各个厂家生产的都差不多。主要原因是我看你的人品好。女人做销售，一定要目的明确，酒桌上实话实说，说了就坚持原则，不能糟蹋自己。很多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保不齐大家都跟你一样善良。还有，要经得住诱惑和考验……我们申总认为你表现合格，我和他一样的看法。

我的第一次销售工作就这样折旋告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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