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两年前的时候，我从公司回来，已经快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走到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就看见邻居张二嫂在那儿探头探脑地张望。

张二嫂是天津人，跟着老公来日本做生意，虽然住在日本，骨子里依然是中国北方人那种热情、博爱、好管闲事的性子。我走过去拍拍张二嫂的肩膀，问了声好。

张二嫂回过头来，看看我，很紧张地说：“你家魔女（注：作者妻子，日本大阪人，在外是女神，在家是魔女）不会有事吧？下午来了个推销的，进你家已经好几个钟头了，还没出来呢。”

“嗯？”我不禁眉头一皱，“推销员？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比我还大一点儿……”

松口气，“女的我操什么心？您看我家小魔面前哪个推销员讨过好去？”有句话我没说，小魔何许人也？在北京一脚把手机大盗从公共汽车上踹下去的主儿，要真是个小贼还不定谁收拾谁呢。

看我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张二嫂不高兴了：“你还是年轻啊，你忘啦，小魔可是怀着呢。”

我不禁有点儿紧张，小魔女当时正怀着小小魔女，黄蓉这个时候还玩不过霍都呢，我是不是有点儿托大了？说起来，伊丹这地方治安可算没得说，民风淳朴，几十年没有过入室抢劫的案件了，我在这儿住了四五年，唯一见到的一个案子是某“大手”企业的经理因为偷盗女性内裤被活捉，从概率来说，我们家不会这样倒霉吧？但事关老婆孩儿，这可不是玩的！

张二嫂一看就知道我担心什么，一把拉住我说：“我，你别急啊，我看那人倒不像小偷小摸的，刚才外边都能听见她们俩聊得热闹呢，我就担心……我就担心那是个骗子。”

“对啊，去你家之前，她到我这儿来过，让我给轰出去了。”我一听，哎，别说，这人恐怕还真是个骗子！

原来，这个推销员和一般卖佛经、吸尘器之类的全不相同，做的是大买卖，是帮助人家抓白蚁的。

您说一个抓蚂蚁的能算大买卖吗？嘿嘿，这就是不了解日本的国情了。日本这地方是地震大国，三天两头的穷晃悠，此处的房子，为了防震，只能向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重若坦克，抗震性能极佳；一个是韧如狗窝，全用木头钉成，这种房子的重量极轻，而结构浑然一体，你可以把它震得翻跟头，却绝无可能把它震塌，有效地保护了住宅里的人。当然，这样做不好的一面也是有的，比如一旦起火，危险性很大；结构单薄，保暖性能不佳。但这两个缺点都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白蚁的肆虐，对日本的木质房屋造成了极大危害，为用户消除白蚁的行业应运而生，称为大买卖也不为过。

不过，日本有专门利用这个行业行骗的。他们登门入户，无论多新的房子都能给你抓出白蚁来，然后花言巧语地哄骗主人接受他们的服务。更可怕的是，随后他们还会利用你接受服务的机会，进一步指出你的房子有什么潜在问题，比如木头朽了、有雨水渗漏等，让你觉得不请他修房很快就要房倒屋塌，然后诱使一些无知主妇或反应减慢的老人借高利贷，从十万而百万，百万而千万，一步一步地迫使你陷入欲罢不能的境地。电视里已经有系列报道，说好几家都因此被白蚁骗子骗得家破人亡了。

张二嫂是看过这条新闻的，中国人的免疫力又比较强，所以这个杀白蚁的一上门，不等她开讲就给大扫帚撵了出去。

我告别了张二嫂，赶紧回家救驾。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张遇见救星一样的面孔，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带这个表情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服装整洁，面相干练，就是两眼满是疲惫，我进屋的时候，这位太太正背对着大门笔直地跪在地毯上，站起来的时候明显一个趔趄。小魔女和她相对，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别误会这姿势，以为俺们小魔女有啥虐人的癖好。日本的规矩，别管是不是骗子，推销员到人家家里都是背对大门席地而坐，以示对主人的尊重，小魔女怀着小东西，当然坐在沙发上喽。两人中间的一壶茶已经沏得快没了颜色。

不用说，这位就是那著名的“白蚁骗子集团”中的一位了。你怎么断定人家就是骗子呢？日本的木头房子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使用防白蚁药物处理过的材料了，我们这个房子是2000年以后盖的，还在我们这儿滴溜乱转地找白蚁，这女的要不是骗子，那就是缺心眼儿……

不过，日本女人的跪功极佳，通常两个小时之内不动地方泰然自若。看这位转身施礼的动作，好像半身不遂，看来是腿已经全麻了，估计这几个钟头没动地方。小魔女介绍一下这个是自己的“主人”——就是日语中“丈夫”的意思。那女白蚁专家连忙90度地鞠下躬去，嘴里十二分地客气起来。抬头看，小魔女挤挤眼，眼神中分明带了一点儿俏皮。

这丫头，前些日子不太开心。毕业以后就怀上了，错过了找工作的时间，只好在家待着，加上我这些天也忙，没工夫陪她，难得这样开心的神色。

“这位太太是XX房屋白蚁驱除公司的，”小魔女大模大样地介绍道，“劳驾您再把我们这儿的危险给我家夫君讲一遍吧。”

没办法，看来是要我配合演戏了。

那位太太眼中顿时出现一抹喜色，刚要开口，却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好歹打过几年球，我明白，这是抽筋了。这位一咬牙，尴尬道：“对不起，借用一下您家的洗手间可以吗？”

以为抽了筋总得扶着墙才能走路吧，这位愣一顿一顿地自己走到洗手间那边去了，仪态端整，就是有点儿像木偶。这位祖上大概是武士道出身的，有毅力！我暗想。

转回头来就奔了小魔女，用汉语问她：“怎么回事儿？”

“是个女骗子，就是你上次说的那种，说有白蚁呢，要咱们买她们的服务。”

“我告诉她非常非常的担心，不过得你回来才能做主，留她聊了三个钟头。这人对哪儿有好东西卖可熟悉了。对了，她还有三个女儿，对养孩子也很有心得的……”

目光一扫茶几，只见上面不是美容美发的广告，就是附近商场打折的通知，还有一本厚厚的《姿村千代育儿大全》，500多页已经翻到了后一半，前面的页码里夹满了密密麻麻的纸条。

“你真大胆儿，知道是骗子还和她侃好几个钟头，不怕出事儿吗？”

“她是骗子，不是强盗，怕什么？你又不肯和我研究这些的，一个人在家，闷……”

得，说到这儿，当男人的再追究就太没风度了。

“交给你了，反正你能忽悠……”

不等我们交换完方案，那位太太已经回来，看得出来，腿利落多了，还补了补妆，精神也好多了，满怀期望地走了过来。

我只好当傻瓜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那位太太道个打扰后，便做出极诚恳的样子来，对我解释说本地发现了白蚁，甚至已经在你家的厨房里抓了标本出来，已经开始啃咬你家房子的墙柱了，如果不处理的话，基本上三五年就要塌房……

说着还从桌上一堆广告下面找出若干资料来，讲述白蚁的可怕，还有她们公司的服务。

“你和我太太讲过这件事儿吗？”我问，顺便看看那两个张牙舞爪的白蚁标本，这种立竿见影在日本倒是罕见，快赶上国内从眼皮里头挑出小白虫的水平了，有进步。

“当然，”女白蚁专家略带恳求地看一眼小魔女，“太太也认为这的确是很重要的事情，只是还要听您的意见。”

“所以，人家才等了这样久啊。”小魔女点头做天真状。

“不是不是，我们非常投缘，所以才谈起了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忘掉了时间……”女白蚁专家谦恭地笑着说。看来这位时间可能没有忘掉，疲劳好像倒是忘掉了。不容易，要是我和小魔女侃一下午美发买东西，没三天恢复不过来的，这有事业的人啊，入了戏就是不一样。

“噢，收费多少呢？”我装模作样地说道。

“不多，您这个房子，驱除白蚁的话50万日元足够了，我们还可以帮你们做加固，用防白蚁的木料重新构架，那也不过是增加150万日元而已。”

“不多啊。”小魔女诚恳地说，顺口问道，“你刚才说，到小松屋买婴儿用品，可以有机会享受20%的优惠，是这样吗？”女白蚁专家感激地看看这位好心没脑子的太太（？！），道：“是啊，只要你每个月第二个星期天去，就有这个优惠的。”

“嗯，”我点点头，不能再玩了，再玩就太伤害人家的心灵了，“这个，的确不贵啊，我们会和房东讲一下的……”

“啊？”女白蚁专家的脸像黄瓜忽然入了秋，颤声道，“怎么，这房子不是你们自己的？”

“当然，我是外国人，住不长的，不过，您的意见很有价值，我们一定会提醒房东，他是一个本地有名的建筑师，想来一定会尽快和您联系的。”我礼貌地说。

一瞬间，仿佛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我分明看见这位女白蚁专家或者说女骗子的眼睛变得朦胧模糊……

一下午的辛苦啊。听说日本的公司对推销员都有分配销售任务的，一下午白扔了去陪人讨论购物和美容，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这位女专家走的时候，依然礼貌得很，只是眼圈红红，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感觉。

我到底还是中国人，真有点儿看不得这个，哎，态度好点儿吧。温声提醒人家：“您那两个白蚁，别忘了带走啊。”

“哎。”女白蚁专家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声，忽然，就不只眼圈红红了，连脸颊都红了，接了那两个已经半死的白蚁，飞也似的跑了。

小魔女？早躲得没影了。这丫头平时没这样话痨啊，看来张二嫂说得对，女人啊，怀孕的时候，情绪性格都会反常哦。

以后，张二嫂家还来过几次推销杀白蚁服务的，我这儿再也没有来过，莫非，骗子也有连锁通报的？

还真有点儿怀念呢，小魔女私下里一直说这真是一个有信誉的骗子呢，我也同意，至今，我家小小魔女的尿布都是小松屋店里买来的，每次都有20%的优惠呢。

摘自《故事会》蓝版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