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学问是要用巧方法还是人生要下笨功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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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怎样读章学诚

夏中义 |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本文将刊发于2020年第11期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洎网络

【编者按】2020年系钱锺书先生诞辰110周年作为现代中国无法绕过的文化存在,钱锺书为知识界提供了深刻而持久的思想资源在本文Φ,夏中义教授从学术方法和旨趣的角度围绕《管锥编》对章学诚“文德”说的创意阅读进行思想史回溯,进一步揭示了钱锺书在述学筞略与治学选择上的境界文中提出的一些命题,对于当代文史研究也颇具启发价值本文将刊发于《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1期,本公众号提湔刊发以飨读者。

海内外甚少人否认钱锺书是标志20世纪中华文哲峰值的人格符号人们称他是大陆学界读书最多、博览且精通古籍的旷卋泰斗。钱从青年到晚年的历程还表征他是一位锲而不舍地借“我注六经”来雅润且升华“六经注我”的学术史豪贤。以《管锥编》对嶂学诚“文德”说的创意阅读为例可见钱主要是通过“辨章释义”以规避“望文生义”;通过“互文广义”以超越“单篇狭义”;通过“学思正义”以冷对“世情蔽义”。

《管锥编》论及的“文德”典出章学诚(1738—1801)的一篇同名札记。何谓“文德”在钱锺书看来至少囿两种读法:“辨章释义”与“望文生义”。

这两种读法皆在乎“义”义在此指关键词(或概念)的内涵,它有两种表达式:“底蕴”與“义蕴”底蕴是指未经思维厘清及术语敞亮的含义,它可被读作关键词在逻辑学上还不是概念,因其内涵含混未见澄清外延飘忽尚待确定。义蕴则须让内涵明晰、外延明确的概念来表达故亦可说关键词是有待学思去发皇其潜德幽光的“准概念”,概念是已被学思條分缕析得几近纯净的关键词区分底蕴与义蕴的思辨边界,即甄别关键词与概念的逻辑学边界

古籍中颇多口耳授受、传世甚久的关键詞,常被后世习焉不察地一概读作概念这一忽略逻辑学边界的读法形同囫囵吞枣,因为在误读者眼中区别“底蕴-义蕴”“关键词-概念”的学思边界似不存在。缘由宜从多方面寻找王国维曾说中华典籍书写自古略输系统思辨构建意识,故在撰《人间词话》的1907年(时姩30岁)他明智地表白,之所以视哲学、伦理学、美学体系建构为“可爱者不可信” 是因为苦其情多,因在系统思辨时难臻澄明之境故虽憧憬康德、黑格尔的事业,愿诉诸激情投身其中(此谓“可爱者”)但理智又在清醒地告诫他择术须慎,因为纯粹的文哲体系追求遠非其诗人气质所能掌控(此谓“不可信”)“境界说”被誉为中华美学之现代序幕(其外延涵盖“造境-写境”、“大境-小境”、夶事业大学问家的人生“三境”、“常人之境-诗人之境”),但整本《人间词话》仍未能像康德、黑格尔一般确凿地定义“境界”内涵这表明,王国维“境界说”所呈现的系统思辨功力虽远比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严羽《沧浪诗话》、王壵慎《神韵集》《三时集》及刘熙载《艺概》要更有机缜密,但与近代西哲的雄健骨架相比仍显稍逊在这个意义上咀嚼章学诚的郑重提礻——“凡言义理,有前人疏而后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思也”

妙就妙在,围绕“文德”一案历代著述纷纭,粗看都在说“文德”两字细读则恰似章学诚所言,大凡义理确有因内涵(义)表达所依托的逻辑营构(理)有疏密之别,而导致有的只是关键词、成不了概念这无形中提醒后世读古籍者,要特别警觉字面相同的关键词被置于异质语境被不同著者注入细微之异义,纵然是饱学之士不潜心分辨也难免闪失。钱锺书笔下的章太炎便是一例因东汉王充、北齐杨愔、清代章学诚前后论及“文德”,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断言“‘文德’之说发于王充,杨愔‘依用’之而章学诚‘窃’焉” ,这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白纸黑字俱在章学诚有否窃取1700姩前的王充“文德说”,不难立判

王充谈“文德”的《书解篇》,体式属答问录针对朝野关于个人著述与社会关系的诸多疑虑,给出┅个东汉思想家应有的智性回答这大概是中华文化史上第一篇从正面提出个人著述(有别于为帝王“立言”)之价值正当性且为此雄辩嘚文章。也因此王充有理由说:“夫文德,世服也” 因为著者旨在将“文德”释为社会善待个人著述的应知应会,约以而成某种文明嘚时俗、风习此谓“世服”。王充的观点主要包括“闻世”“益世”“处世”“行世”“传世”五个方面

其一,王充认为文士心仪个囚著述其内驱力是“闻世”,只有凭“集札为文” 著者的情操、德性才能被世间读懂。“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夶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这就是说朝野可通过个人著述,来分辨著者的内在心灵究竟光明正大(此谓“大人”)还是弄虛作假(此为“小人”)。真君子的道德光辉会让其著述彪炳大气伪君子的虚张声势则令其文辞闪烁飘忽。个人著述就这样成为甄别君孓与小人的道德边界的“石蕊试纸”谁“华而不实”,谁“实而不华”一试就灵。

其二王充认为文儒(以著述为业之儒生)虽不像囿官位的世儒那般“说圣人之经,解贤者之传”光鲜得朝野皆知,但这不等于寒门文儒就命定不如世儒“于世无补”。王充相信有分量的“文儒之业”虽“卓绝不循人寡其书,业虽不讲门虽无人”,但这并不有碍其“书文奇伟世人亦传” 。究其因文儒的“益世”路径有异于世儒,古时作者中的佼佼者完全可做到“著作辞说,自用其业自明于世”;相反,倒可能出现“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比如“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若不被司马迁载入《史记》,极可能被湮没“世人不聞”。

其三王充又认为,文士著述为业其“处世”方式无疑迥异于执政者。不难想象“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一沐三握发何暇优遊为丽美之文于笔札”;同理,若“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长卿、子云为相,赋玄不工” 但这并非说大凡生息宽裕、衣食无忧者皆能妙笔生花、神思凌云。王充称“嚚顽之人有幽室之思,虽无忧不能著一字” 。这也就意味着“居不幽则思不至,思不至则笔不利”虽是规律但笔端能否流淌天拔之迥言,归根结底仍取决于著者之胸臆几何;“盖人材有能无有不暇。无有材而不能思无有知而鈈能著”也。

其四王充还规劝世间对著者的“行世”角色勿求全责备。“人有所优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当著者深于作攵、浅于政治时,国人大可不必揶揄他“身且不全安能辅国”。王充为著述者辩护道这并非是他们天生不擅浮沉宦海,他们只是在承受其选择可能招致的命运:“非劣也志意不为也,非拙也精诚不加也。志有所存顾不见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这就像評估干将这柄上古名剑,“刺则不能击击则不能刺,非刃不利不能一旦二也”;这更像“射鹊则失雁,方圆画不俱成左右视不并见,人材有两为不能成一”。自古著者大半志不在跻身朝廷建功立业或曰,每人扮饰何种“行世”角色还往往取决于人生际遇:“盖材知无不能,在所遭遇遇乱则知立功,有起则以其材著书者也出口为言,著文为篇古以言为功者多,以文为败者希”一种更耐人尋味的观点是:“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己;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

其五王充强调,著述家对中国文化嘚历史功绩莫过于以其尺书文篇在事实上让圣贤经典得以“传世”。坊间或对此持异议谓古今作书者非一,后世诸子再竭诚著书也鈈过是穿凿失经之实传,充其量是“蕞残满车不成为道;玉屑满箧,不成为宝” 王充的见解正相反,他认为“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諸子尺书文篇具在可观读以正说,可采掇以示后人后人复作,犹前人之造也”“何以独谓文书失经之实?”史实亦如其所言“使《五经》从孔门出,到今常令人不缺减谓之纯一,信之可也”诸子功不可没焉。王充最后总结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诸子尺书,文明实是”

为查询章学诚是否有剽窃王充“文德”说之嫌,笔者业已在此客串一出穿越剧刚审毕王充嘚东汉宗卷(距今近两千年),转眼又得爬梳章的清代呈词(距今二百多年)王充“文德”旨在养成朝野善待个人著述之文明习俗,故具外向性(社会性);章学诚的“文德”则投注于著者研究文史时须具备的专业修养其确保著者的“才、学、识”得以发扬,故章将此修养命名为“文之德”简称“文德”,别具内倾性(含人格诉求)章明白其“文德”说与包括孔、孟、韩愈在内的古贤相比独创性何茬。章认为古贤以往言及“文德”之共性,是“兼本末包内外,犹合道德文章而一之”并未深究“文德”与著者文辞所体现的“才、学、识”有何关系。章宣示其“文德”说之要害:

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恕非宽仁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嗟乎!知德者鲜,知临文之不可无敬恕则知攵德矣。

章为何将“文德”定义为著者临文须讲“敬恕”“敬恕”二字间又是何种关系?章为何说“恕”在此并非指“宽仁”“恕”茬儒学辞典中首指人际宽容。然章氏之“恕”则意近现今学界所认同的文史研究宜对历史人物作“同情之理解”(“同情”不等于“动凊”),这就需要设身处地体会且洞察历史人物在给定语境中言行的因果关联此即章氏“恕”之原义。他不过是用古字“恕”预言了这┅现代学术规范章曰:“是则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明言之,章氏所谓“恕”是强调研究历史人物须讲两个“处”字:既知其“处世”(处在何种宏观世代),又知其“身处”(怎样承受微观境遇)而“身处”之重点,又宜落在历史人物“荣辱隐显、屈伸忧乐之不齐”是如何在心灵深处微妙乃至不可救药地制约着他的历史造型。

囿意识地沉潜到心灵发生学水平不厌其深、其细、其烦地探寻历史人物言行的直接心因,这般做文史研究(学案)当比单纯流连于文獻学水平、只对关键词做无根的思辨演绎要艰难得多。因为它须无一字无来历规矩甚繁,不准任性地玩逻辑游戏更忌讳未来的学术史證伪,恐被真有学问的后学看出马脚而嗤笑这也就意味着,谁真想在学术上践履章氏之“恕”其内心须先体认章氏之“敬”:“主敬則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意谓著者若真“敬”其学术(作为人生选择)且慎终若始地为此抵押一生他在日常作息时也就不会见尘世纷华而自扰,也就能做到钱锺书所激赏的“心不随境静而静”也就不愁做不到章所谓“学也者,凝心以养气、炼识洏成其才者也”进而也就不再视章氏之“恕”而知难怯步。由此再看章氏“文德说”的“敬恕之辨”也就一目了然:“敬”系“恕”之洇“恕”为“敬”之果。“敬”在此近于学术信仰“恕”在此近于治学方法。

在学术史层面若将事实摆清楚,道理也就不讲自明嶂太炎关于章学诚“文德”窃取王充之说站不住脚。被鲁迅执弟子礼的章太炎当属在近代学海乘风破浪的泱泱巨帆何以竟在“文德”溪鋶中翻船?无非是过分自信学博识精不屑下人生要下笨功夫夫细阅王充与章学诚,仅凭粗浅印记“望文生义”,不犯错也难现在再看章太炎“望文生义”,此“文”即“文德”一词后“生”出章学诚窃自王充之“义”。殊不料“文德”一词在王充、章学诚的各自语境中内涵大异这大概是古今“标题党”的遗传病暨流行病,这也是学术史正义对“标题党”的惩罚“标题党”可分两类:一是学问不哆,想得太多自忖读书不须全篇探本,只要一瞥标题(目录)即知梗概便不惮信口开河者;二是学问甚厚,不慎将先哲时贤想浅了洎认为能轻易掌控大局,结果砸锅章太炎属第二类。在文德一案中王充、学诚实属泾渭分明,怎能“一锅煮”呢只须稍耗数日各读數遍,便能区别王充、学诚之“文德”仅字面一矣彼此路数、意指则南辕北辙。王充“文德”是一个意在统辖朝野对个人著述的公共舆凊的关键词含义宽泛,体量肥硕;学诚“文德”已近专业概念特指著者慎对文史研究时必备的思维准则(“恕”)暨价值原则(“敬”),思致凝练边界俨然。王充“文德”关涉著述“德行”学诚“文德”直指著者“德性”。故读王充“文德”形同读梁启超的报刊訁论大开大合,酣畅淋漓;读学诚“文德”则若读王国维的诗学理论字字珠玑,非含玩咏诵不已难品其真谛。王充“文德”与学诚“文德”之差异即关键词与概念的思辨距离。也因此凭章太炎的学识、眼力,读王充“文德”当可“一目十行”大体不错;然读学誠“文德”若不“十目一行”,纵然章太炎一代宗师也很难不老骥失蹄。

“一目十行”“十目一行”之说法引自钱锺书《管锥编》卷㈣。也正是在此书中钱批评太炎遽斥学诚“文德”说窃取王充纯属“诬良为盗”,其根源在太炎“徒欲荣古辱近未识貌同心异”,亦即“望文生义”迥异于“望文生义”的另一读法,是钱的“辨章释义”“辨章释义”四字,源自章学诚名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主张经得起追问的学术当分两步走:“辨章”在前“释义”殿后。“辨章”是先设定研究对象的有限界面“释义”是在此界面说有效的话。这很像医学上的“对症下药”先谨慎诊断是何病症,再精准确定服用何药(及其剂量)否则恐危及人命。

钱对学诚“文德”嘚“辨章释义”也确凿分两步走先是从学术源流考辨学诚“文德”是什么。要说明学诚“文德”是什么又须澄清其“文德”不是什么。此谓“辨章”历代“文德”说流脉浩茫,自《易·小畜》《书·大禹谟》《诗·江汉》《论语·季氏》经《论衡》《后汉书·张纲传》《东京赋》《全后魏文》及《全北齐文》,再到章学诚《文德》,诸家纵向争鸣,委实纷繁得“紫朱相乱,淄渑未辨” ,然一俟映入钱之法眼却被依次厘为如下三种:一是将“文德”归结为“政治教化,以别于军旅征战”(如《易》《诗》《论语》《左传》);二是将“攵德”释为对个人著述的社会善待其“用意异乎《易》《诗》《左传》等”(如王充《论衡》);三是将“文德”定义为著者对其学术對象的“敬恕”,这就与杨愔《文德论》剖然有别杨愔“文德”“主文士平日之修身,学诚主文士操觚时之居心;生平修身端重无窃婦贪财轻薄‘遣行’者,下笔时偏激而失公平、诡随而乖良直固比比皆是尔。学诚宗尚宋明性理习闻提撕省察、存诚居敬,故于《易》‘修制立献’之教能切己入里如此”。钱认为学诚“文德”是落在著者有专业诚念若用两位清代学贤的名言来表征,也就是阎若璩(1636—1704)所谓“‘谀墓文字需黑夜做’以丧心也”及全祖望(1705—1755)所谓“儒者之为文也,其养之当如婴儿其卫之当如处女”。诚然阎昰在说反话,全是在说正话钱案,只有像阎、全那般“暗室不欺、守真不字之文则学诚所谓有‘德’也”。正由于钱如此“辨章”在先随后“释义”也就铁板钉钉:学诚“文德”“仅指一事”,“如今语之‘文学良心’‘艺术贞操’”掷地有声。

钱对学诚“文德”嘚由衷体认、视同己出并不表示钱仅是在为学诚背书,否则怕谈不上其创意阅读的第二看点——“互文广义”“互文广义”是相对于“单篇狭义”而言,当学诚将“文德”主要囿于同名札记来论述且把“文德”定义为著者临文所必备的“敬恕”兼俱的思维方法时,此即“单篇狭义”钱则将学诚《文德》(撰于1796年)与其另一篇有“文德”意蕴的《史德》(撰于1783年)置于同一平台细读,即把钱青年时便擅扬的“打通”古今中外的治学准则也用在学诚身上结果证明这两篇相隔十三年的笔札在论述著者道德时确乎灵犀归一。此谓“互文广義”

怎么理解这两种读法在体悟“文德”时有“广狭”之分?这纯然是着眼于思辨上的涵盖类别判断一个概念的“有效性”范围之大尛或“广狭”,形式逻辑只讲一个尺度:大凡概念的内涵设定愈丰富能被其有效性覆盖的对象外延也就愈“狭”;相反,某概念的内涵設定较单纯能被其有效性覆盖的对象外延也就较“广”。也就是说当钱释“文德”偏重“互文广义”时,他实际上是对《文德》中的“敬恕兼备”做了一个“厚敬薄恕”的微创手术即在悄悄淡化“恕”(作为“工具理性”的专业方法)之同时,显著强化了“敬”(作為“价值理性”的著者情操)的道德取向这也就一举完成了学诚《文德》与《史德》在伦理学层面的无缝对接。其理由是并非每个将學术选择当作其人生本位的纯正学者(此谓“敬”)在伏案著述时,皆像学诚那般心仪于人格化学案于是如临其境地追问对象的“处事”“身处”(此谓“恕”),也就成了值得借鉴的专业准则但如果非将“文德”等同于“敬恕兼备”,“文德”的伦理适用面怕也就不嘚不“狭”(至少涵盖不了)相反,若“文德”能像钱那般“厚敬薄恕”冲淡“恕”的工具理性,强化“敬”的价值理性那么,学誠“文德”在弘扬古今学人的角色自觉及文化使命的愿景上也就由“狭”转“广”。

钱对“文德”的“互文广义”阐释的有效性从学術史角度看,不啻是对“主体-对象”两方面已有的“契约预设”的当世兑现这“契约预设”酷似坊间所谓“前世有约”,即彼此相逢、相识、相爱的价值基因早在各自身上萌动但谁都不知最适宜自己的“另一半”是谁、现在哪儿、何日能花好月圆。学术史在总体上并無剧本设定可言但对介入学术史演化的古今角色(比如学诚、锺书)来说,他们又无不精心装备了自己的扮相、戏服暨台词一切诚念遲早将相遇。只须治学足够卓越学术史终将追认你的卓越,将你的名字载入史册这就是说,学诚撰写《史德》《文德》确已渗入了怹对学术的铭心之“敬”,钱才可能在近一百八十年后读出“相知恨晚”的刻骨之念

钱发现,《史德》《文德》问世虽相距十三年然學诚的终极关怀则一以贯之。其差异只是因著者是专攻方志的史家故先将“文德”置于史学框架来试探且名之为“史德”(史家著述之德),落地生根钱曰“章学诚虽标‘文德’,以术业专攻遂偏重‘史德’”,是谓警策有意思的是,为了赋予“德”终极性制约的根基功能《文德》是将“德”置于著者“才、学、识”后再讲的;《史德》亦然,“德”也是被摆在史家“才、学、识”之后且把“史德”定义为“著书者之心术”。

学诚将“史德”界定为史家“心术”旨在回应为何“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这一文化史现象:难道仅僅是因为刘知己(《史通》作者)所谓“才、学、识”三者兼优之史家难得么?学诚认为不是因为刘知己将“记诵以为学也,辞采以为財也击断以为识也”,这绝非是崇尚“公心”“直笔”(胡应麟语)的“良史才、学、识”这就是说,若仅仅把良史所以为良史的人格特质设定为纯专业性的“才、学、识”或将史家“良知”之稀缺解读为术业才具之匮乏,也就形同将“少良史”这一高层次命题庸俗化为一个商人因手腕不精而未赚到钱。

学诚所谓“心术”是指史家作为君子应有的人格操守或道德律令,它无时不在启示主体何者宜為何者绝对不宜。“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取重”,即指此意学诚明白史家既非圣贤,孰能無过然大体上不沦于“心术”不正,乃值得践履因为大多数“所患心术者”,其症结并非不具“君子之心”而在“其有君子之心,洏所养未底于粹也夫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未粹大贤以下,所不能免也”这就与法国现代思想家薇依想到一块儿去了。薇依认为几乎烸人心底都有从善意向差别在于有些人的道德意志是用麻绳拧成,有些人的道德意志是用稻草搓成故在遭遇且忍受人生困境之磨难时,前者坚韧依旧矢志不渝;后者则难以经久,不幸断裂而堕落

这般看来,学诚考察史家的“史德”修养“底于粹”到什么程度无意Φ也分出两类:“麻绳”型与“稻草”型。一般史家不无“儒者之习”“是尧、舜而非桀、纣”属其口头禅,也未必无意于“善善而恶惡褒正而嫉邪,凡欲托文辞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但要做一个“心术”甚正、“麻绳”型的良史仅凭这点“区区之明”也就不“可恃”。因为学诚极明白大凡“史所载者事也”,此“事”首先是指“事君”有涉朝政评价,而指令性“隔代修史”又会逼迫史家“患于为事役也”这就导致治史远非是工文“载事”而已,其要害是须在“何事宜载”“何事不载”“怎样载”诸案伤透脑筋一足不慎跌成千古遗恨,并非戏言学诚对此体恤甚深:“盖事不能无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则出入予夺相奋摩矣。”“出入予夺”这四字汾量极凝重有血气泪渍,因为这牵涉到史家在这世界的尊卑荣辱乃至生死大限

无怪学诚一再重申:“盖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際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古今治文史者皆晓“天人之际”四字典出司马迁的励志箴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泹甚少人能像学诚一般去体味“天人之际”四字,其实在庄严得足以让一个真懂人生选择的君子惶悚不已这就是说,真正严肃乃至圣洁嘚人生选择是让立誓者为其角色自期而不吝抵押一生。这是欲“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良史须预支的精神代价。这一被《史德》稱作“心术”的良史信念或信仰后在《文德》中被凝成一个“敬”字(不由令人肃然起敬之“敬”)。学诚“文德”在时隔十三年的两篇笔札中被先后称作“心术”及“敬”,这似又表征学诚对“文德”的伦理体认亦从“价值中立”走向“价值优先”。

钱对学诚“文德”的创意阅读还体现在他对司马迁成一家之言何以迥异于儒生夙愿“为帝王立言”的特具卓识。这是检验一个史家是否无愧于“良史”英名即测定其“心术”究竟是否“底于粹”的第一指标。诚然钱释“文德”所以从狭义到广义,也是珍视“文德”与其说是良史之倫理专利毋宁说更属学诚所标举的“文史通义”(通则):

然“文德”宁独作史有之哉?求道为学都须有“德”。《荀子·正名》:“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不动乎众人之非誉,不冶观者之耳目,不赂贵人之权势,不利传僻者之辞”;即哲人著书立说之德操也。竟陵王子良、梁武帝笃信轮回,而范缜无鬼,不改神灭之论;昭明太子、简文帝特赏陶潜而刘勰、锺嵘谈艺,未尝异目相视;皆“不賂贵人之权势”可谓“文德”一切义理、考据,发为“文”章莫不判有“德”、无“德”。寡闻匿陋而架空为高成见恐破而诡辩护湔,阿世哗众而曲学违心均“文”之不“德”、败“德”;巧偷豪夺、粗作大卖、弄虚造伪之类,更郐下无讥尔黑格尔教生徒屡曰:“治学必先有真理之勇气(der Mut der Wahrheit);每叹兹言,堪笺“文德”穷理尽事,引绳披根逢怒不恤,改过勿惮庶可语于真理之勇、文章之德已。苟达心而懦则不违心而罔者几希。十七世纪英国一哲人尝谓:“深思劬学亦必心神端洁。吾欲视道德为最谨严之名辩”(The studious head must also bring with it a pure heart and a well-rectified

研读上述引文若不深思如下两个症结,个中三昧怕极难领悟

症结一,钱撰《管锥编》始于1972年1975年脱稿。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1979年《管锥编》四卷问世(中华书局版)。全书篇幅计1558页逾110万字。《管锥编》卷四页码为第1215—1558页钱释“文德”在第1502—1507页,可推断这已近全书尾声写作時间宜在1975年。这一时期地震惊雷、山雨欲来、风云诡谲明明是翻过上一页的弥天阴霾,即“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美丽晨曦但凝噎于历史之不确定的守夜人,谁敢断定明日即“天亮时分”“岂知地坼天崩时,竟是黄迴绿转时”这是诗家1978年时忆念1976年的名联,属“倳后诸葛亮”尽管那绝妙得无可复制、铁腕般的史诗笔墨,确将国家翻天覆地及国人感应巨变时的心理惊乍或跌宕刻画得极其凝重、惊險然又喜出望外、轻逸溢出。再回到有涉“文德”时势背景当时哪位被潮流所弄的“文士秀才”不在“巧偷豪夺、粗作大卖、弄虚造偽”“阿世哗众”?用《管锥编》的法眼来现场裁决此即“文”之“不德”。与其说钱当年慧眼若火毋宁说他惜“文德”如玉。

症结②这在事实上已扯出另一学术史现象,即学诚两篇“文德”论撰于18世纪末而大体按编年史撰纂的《管锥编》卷四写到“全北齐文卷二”中的杨愔《文德论》,那是公元6世纪中叶的事与学诚遥隔1200余年,为何钱偏邀学诚掺合到《管锥编》中让他登上杨愔的“文德”舞台,去唱一支不同调的“文德”曲子只有一个解释:即学诚谈“文德”谈得太好,将钱从青年到晚年所信奉的治学理念在根子上说透了。粗看是钱让杨愔搭台、请学诚唱戏(“我注六经”)骨子里却在巧妙地借学诚的唱腔来宣示钱郁积于心甚久、甚厚、甚深的现代学人信仰(“六经注我”)。

“敬”字当头的学诚“文德”为何在钱眼里亲切得若其肺腑之言?因为自青春时期始钱就对其选择的学术角銫尊若人生皈依,唯“敬”字方可表达据杨绛追忆,钱1937年就明言他“志气不大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钱在牛津对娇妻的这番表白,语调很朴素语义极严肃,因为这是需要抵押一辈子才可被验证的生命誓言事实上,也正是27岁时的这句话管住了钱的全部学思曆程,直到他88岁的生命最后一息从这个意义上说,钱之所以能在晚境巍然而成海内外瞩目的“文化昆仑”(文化神州的另一说法)其根基全系他青年时奠定的“君子之心”已“底于粹”。“君子之心底于粹”这是学诚的“文德”真谛。

《槐聚诗存》珍藏着钱青年时于“文德”上如何“安身立命”的诗魂存根“立命”指钱的价值自期,即应做怎样的人;“安身”指钱的日常践履即怎样做人。这宜从1938姩钱搭邮轮归国邂逅叔子谈起叔子,本名冒效鲁(1909—1988)时任驻苏使馆秘书,因擅旧诗自视甚高,然在邮轮甲板上领教了钱(清华-犇津出身的双料才俊)的博学睿智、旷世活法后他不仅直觉钱当属学术史的“一代豪贤”,且遵从钱的劝勉:“试问浮沉群僚底争如謌啸乱书中”,竟于翌年辞官从此不再期盼飞黄腾达,只做活在诗中的自由知识人更有甚者,他1939年向钱恳切进言说钱作为“一代豪賢”,有责任撰诗话(此即《谈艺录》)而不应即兴挥洒其珠玑般珍稀的诗学思绪,当作“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钱把叔子寄望于他荿“一代豪贤”听进去了(“立命”意义上的角色自期因此清晰)。嗣后他真以此角色来自我励志。1939年秋钱离沪赴聘湘西国立蓝田师院路过宁波雪窦山,他咏叹“自我海外归此石堪共语”,其原因是他敏感此山山脊蜿蜒具波涛意,飞瀑屹立作雪崖姿,皆暗示雪窦屾水所以不凡是因雪窦山水不屑平凡,皆在“思各出其位”这就像极了钱最想做的“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事实上,钱在陪爱奻嬉戏时也不忘其角色自期小钱瑗将他当马骑,他乐嘿嘿地口占五古:“自笑一世豪狎为稚子玩。”

诚然考量钱对学人角色“敬”箌什么程度,除了看他如何“立命”(做怎样的人)外还得看他如何“安身”(怎样做)。最恰当、最实在的试金石莫过于看钱独自置身于乱石斜攒的蓝田国师时,在其教学、行政之余能否安放一张宁静书桌,用七百个昼夜写出《谈艺录》上半部这对钱来说是一大挑战。自1935年西渡英伦留学以来钱的日常作息已离不开杨的悉心照料与忘我呵护,杨作为娇妻主妇既才学博雅又知书达理既能上厅堂又能下厨房,这是钱的幸福也养成其软肋。检索钱1939—1941年的旧诗无论哀叹“独眠之孤”,还是倾吐“不归之苦”(杨在沪带小女儿)满紙凄恻,内心失衡于是始信钱也属血肉之躯,亦食人间烟火人与生俱来弱点他也无法豁免。然而同时后学又确信他所以能成为学术史上的钱锺书,除却天资绝伦、家学渊源、名校履历外更重要的是他终究能活得与常人不一样,只须他铭记“一代豪贤”之价值自期(此谓“立命”)他也就能在常人选择苟且的时候选择不苟,在常人什么都不想写、什么都写不成的穷山僻壤未放弃写《谈艺录》(此謂安身)。

现在再回眸细想钱当年执教蓝田时,并没有年度科研考核其家境也未困窘到须靠爬格子糊口;再说1939—1942年,正是国难当头、國史最幽暗的岁月京沪文化、教育、学术、出版界早已因战乱而颠沛离散,钱著即使杀青也几无问世之日。史实也正如此《谈艺录》脱稿于1942年,沪上最早推出开明版已是1948年这就意味着,若钱在道德上仅仅把自己当作一个随便过日子而不在乎其存在质量的人或仅仅洎得于“君子之心”犹存,却不计较其是否“底于粹”(《围城》主角方鸿渐性格即近此)钱在1939—1942年间就有太多理由放弃写《谈艺录》,谁也无权说他人品有污点但学术良知鞭策钱不准自己苟且,沉潜其心底的学诚式“文德”会默默警告他

既然钱年轻时已对“文德”敬如来自星空的绝对律令,为何1942年脱稿的《谈艺录》不时大谈诗人的“才、学、识”几乎不涉一个“德”字,而1975年脱稿的《管锥编》在箋释学诚“文德”时却姗姗来迟地慨叹著述者除“才、学、识尚须有德”?从32岁前著述不涉“德”到65岁时立章释“德”,再到83岁垂垂咾矣之境钱又将其终身脊梁赖以支撑的道德自律核心,从伦理学高度概述为“文化人的自我铸造”内含“崇高的理想”“凝重的节操”“博大精深的科学”“超凡脱俗的艺术”四项,舍此也就遑论“做有高尚品格的人,做有文化的人做实在而聪敏的君子”,这长达夶半个世纪、几乎纵贯著者一生且步步升华的人格之旅究竟该做何解?特别是从《谈艺录》到《管锥编》的三十余年间究竟经历暨体認了什么,才让钱对“文德”有如此疾首切己之彻悟

首先须弄懂纯正学人之敬“文德”有两种水平:“道德自律”与“伦理自觉”。“噵德自律”是指学人对其角色自期的日常践履甚严明白何者可为、何者绝对不宜。治学既属自己渗有生命关怀的专业选择那么,自己嘚心力投注有多深、心得沉积有多厚说到底甘苦自知。故“道德自律”者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人”能沉浸在“自恃足矣,无求于外”的心理世界可以不在乎窗外节候之冬去春来,也不屑紧跟时潮而鹦鹉学舌简言之,“道德自律”者更重视在行为上“莋好自己”(“做什么”“怎么做”)至于为何这般“做好自己”,他内心不会生此设问也不觉得有此必要。道德信仰首先是纯属个體的心灵史事件一俟自信其选择有正当性,这就足够无须向外界也不必对自己喋喋不休,因为内心已经明白“伦理自觉”肩上则比“道德自律”多一副担子,属“双肩挑”不仅须在行为上“做好自己”,还要在理念上对外界、亦对自己说清楚“做好自己”(“做什麼”“怎么做”及“为何做”)的理由

康德的关键词“实践理性”,安到“道德自律”头上挺合适;韦伯的关键词“价值理性”用在“伦理自觉”身上也适当。当世学界惯于将“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视作经典性原配其实让“价值理性”与“伦理自觉”牵手几近“前世有约”,因为它们不仅皆须诉诸理智之澄明且皆主张正当性的自我言说。相比较“只做不说”“沉默是金”的“实践理性”倒未必与“工具理性”谈得拢,因为“工具理性”颇讲究实用功利的操作性“实践理性”更在乎个体修养的非实用功利性,一旦主体太拘苨于世俗性得失荣辱“道德自律”也就悬了。

由此再议前文的问题钱年轻时虽敬“文德”,其《谈艺录》为何只字未涉为何到三十姩后的《管锥编》才让“才、学、识”与“德”唇齿相依?要害全在这三十年间的国史演化从根本上转换了学者暨艺术家所置身的现实氛围或社会条件。钱曾这般寻味他所亲历的这段岁月:

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些社会条件下创作也总在某种文艺风气里创作。这个风气影响箌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因为他不嘚不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

repousse)。所以风气是创作里的潜势力,是作品的背景而从作品本身不一定看得清楚。我们阅读當时人所信奉的理论看他们对具体作品的褒贬好恶,树立什么标准提出什么要求,就容易了解作者周遭的风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仳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了风的姿态。

这就是说若能在咀嚼钱撰于1978年的这段补订时,再掺一点学诚“恕”的意识(治史者每临文须“设身处地”还原对象的“处世”暨“身处”)那么《谈艺录》《管锥编》这两部相隔三十年的钱著对“德”的书写姿态,为何会从不訁自明的“道德自律”幡然跃迁到暗自敞亮的“伦理自觉”将会茅塞顿开。诚然这需要在学诚《文德》与钱著之间觅得能打通彼此理蕗的、呈对称性的相关词语。概括地说只须让钱的“风气”来对应学诚“处世”,再让学诚“身处”来回应钱对此“风气”的“厌恶”(“拒绝或背弃”“逃避或矫正”)则钱著对“文德”的书写之所以非从“潜德”转向“厚德”不可,也就不难理解

“是非忽已分今葃”,这句钱吟于1953年的旧诗实已表白了诗人对“风气”遽变的惊愕。钱撰《谈艺录》时一个学者在专业上“写什么”“怎么写”尚可鉯自由选择,基本不会遭遇非学术指令之诱迫这就导致钱这般青年时就当纯正学人的角色,只须“道德自律”即可此谓“潜德”,无須向外界或自我宣示其选择的正当性但钱撰《宋诗选注》《管锥编》时“风气”大异,学者做专业选择的范围已骤然收缩不仅学术作為学人的人生本位之价值“立命”已遭否决,而且像钱那样主张从形式角度去深究古诗的纯美本性的专业“安身”也被否定彼时的大陆學界已浸润于“全盘苏化”,所有文史学者通称为“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在专业研究方法上亦须严格遵循日丹诺夫所设定的苏联理论模式,比如研究文学原理须视“文学是对社会现实的形象反映”;又如治文学史(含批评史),须说文学史(含批评史)是“现实主义與反现实主义的斗争史”一身傲骨、满腹经纶、青年时便撰传世名著《谈艺录》的钱锺书,对此“风气”当攒眉痛心同时又逼他在新嘚历史语境重新深思“我是谁”“我正在哪里”“我将去何方”这串终极性命题。这表明钱若依旧凭撰《谈艺录》时的“道德自律”已鈈足以抗衡“风气”对他的心灵高压,亦即无计安魂了这就迫使钱在“伦理自觉”上须有隐秘的大动作,类似渊默中蕴有雷鸣那个莫辨真伪、然确“敢违流俗别蹊行”的大动作,落在《宋诗选注》一书即著者大智大勇、有惊无险、未露破绽地闪避了苏联模式对中华学術尊严的方法论宰制。苏联模式规定文学研究的唯一权威方法是反映论这就刚性地预设了宋诗研究的路径,须将宋诗史做成对宋代现实嘚形象反映史钱既不服软,亦未坚拒而是走第三条路,破天荒地使用“微判断”“隐理据”“侧阐释”等述学策略成功地规避了反映论对《宋诗选注》的生硬制约,最后巧妙地从形式演化角度将宋诗史写成了从唐诗的母腹分娩而出、进而断脐乃至独立的历史。这乍看仅仅在婉拒苏联方法论够不上终极关怀层面的“伦理自觉”。其实不然一个敢于且善于在特殊语境对“风气”说不,竟不屈不挠地說出了传世名著的纯正学人第一内驱力当源自他对“文德”信仰的赤诚之“敬”。

最能沉凝地见证钱的“伦理自觉”的莫过于《管锥編》里那堆“失串散钱”般闪烁在文言与西语夹缠的缝隙中的零星思索,有识者却震惊于它们其实埋着一条堪称“暗思想”的“伦理链”这“伦理链”分“为何说”“怎么说”“说何果”三段依次递进,每段又由相应环节各自构成(“为何说”由“圣人不仁”“贵身尚誉”“不安于陋”“发愤著书”四环合成;“怎么说”由“屈以求伸”“不言之言”“鳖咳”三环合成;“说何果”由“待熟”“不怪所怪”“大音希声”三环合成)读者只须静心屏息、曲里拐弯然又荡气回肠地读下来,便将拍案叫绝这条启示当世学人有尊严然不失安全哋独立言说的“伦理链”,既是钱为其1955—1975年思想默存于学术之行为的伦理学雄辩更是钱在新的历史语境将两百年前的学诚“文德”升华箌当代学人伦理高峰的创举。仅凭此创举对中华学术史的不朽启迪钱就不仅是百年难得的大学者,更是20世纪迄今无人超越的本纪级思想镓这就不再是“道德自律”水平的“潜德”,而分明是“伦理自觉”水平的“厚德”“厚德载物”,钱有此“厚德”打底才当得起“大学者”暨“大思想家”这双重殊荣。

行文至此称钱对学诚“文德”的创意阅读的第三看点在于“学思正义”,似无争议理由有二。理由一若无从《宋诗选注》到《管锥编》这长达二十年的卓绝学思在前,钱恐无可能从古雅的学诚“文德”读出当代卓识于是“学思正义”的那个“正”,既含“端正”之“正”亦含“匡正”之“正”。前者用来激励时贤及后学的人格修为后者用来提升古老“文德”的现代生命关怀。这就涉及理由二因为从司马迁到章学诚,古典版“文德”的伦理内核皆落在“尽其天而不以益人”意谓一个以學术来尽天职的优秀学者,应时刻准备着自我牺牲因为高尚选择不承诺个人利益。这当是感天地、泣鬼神的悲壮活法似乎有志于中华學术者,皆得像赴死刺秦的荆轲一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禁让人联想陈寅恪的崇高活法似属古典“文德”的当卋版。钱的“学思正义”启示后学还有另一种清高活法:“命尽天职予汝玉成”主张把一个学人献身其角色选择之过程,当作他优化生命存在的珍贵历练对“尽其天而不以益人”中的“人”字,不是仅仅释为“个人私欲”而是同时释为“人格素质”,是否比学诚“文德”平添一份现代生命关怀之温情

阐明钱“学思正义”对古典“文德”的创意阅读之贡献,并无“厚今薄古”之意事实上,即使检测當世学者对其角色选择的“敬”业程度其是否真信古典“文德”的“尽其天而不以益人”,仍属最有效的第一指标比如同样面对大陆學界被“全盘苏化”这“一时风气”,钱1955—1957年撰《宋诗选注》之所以能婉拒反映论对文学定义的方法论宰制就是因为钱能做到“尽其天”而不惮“不以益人”,其结果是让自己能“命尽天职予汝玉成”另一例子是郭绍虞1955—1958年两次改写其民国版名著,而于1959年推出《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卷(以下简称《批评史》)因他挡不住苏联模式的方法论宰制,亦即怕专业上“尽其天”而让自身被“风气”压垮也就不惮将自己民国时便奠立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变异”得面目全非。这一反例无疑应验了学诚“文德”所意谓的:一个史学家若想成为“良史”只凭“才、学、识”而缺“德”是远远不够的,因“才、学、识”所构筑的房屋再华美终将因缺“德”之根基而垮塌。可惜后世回眸如上史案时甚少人能会心于学诚之“恕”而对郭作“同情之解读”,反倒结习于“动情之解读”说郭改写《批评史》之所以“也打着当时越来越‘左’的文艺思潮影响的鲜明印记”,原因有二:一来他追随时潮“热情虽高而实际水平还低;二来更重偠的是因为当时一系列批判运动所造成的文化氛围”逼迫他除了改写民国版旧著以表自己“心头旗帜从此变,永得新红易旧白”(郭著新蝂《批评史》上卷篇首《以诗代序》)的“政治正确”“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为何面对同样“风气”的钱却有办法呢?由此可见將彼此分出霄壤的那条界线,仍是学诚“文德”故学诚“文德”当属其《文史通义》之“第一义”。只是学界自古弥散“谀墓小吏”式嘚暧昧乡愿每每评判学术史案时多“为尊者讳”,故也就不愿将“文德”置于首位来实话实说此即“世情蔽义”。只要“世情蔽义”這一顽疾仍流播当世学界钱对古典“文德”的“学思正义”之创意读法,也就回味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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