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到过一个南洋法师讲金刚经 印象很深的一句大意是缘起就像左手拍右手啪的一声很短暂的就没了求出处

各位法师、各位护法居士:

今天各位到这里来听佛法承受佛光的加被,我虔诚地为各位祝福从今天开始,在这三天当中各位只要有空来到这里,听到说法的音声峩们所有发起演讲会的各个单位,和全体的工作人员都将虔诚地祝祷各位,平安吉祥如意

我在三天当中连续要讲的题目只有一个,这個题目就是:‘从佛教的各宗各派说到各种修持的方法’。这一个题目包含的内容很广泛不是很短的时间内,可以说得清楚的不过,我们藉着这个机会对各宗各派做一概括性的介绍,让各位找到一个佛教的入门以便将来信佛学佛有途径可循。谈到佛教的各宗各派佛陀最初创教的时候,为了适应众生的根器而说了种种的法门,并未曾提到宗派的分别到了后代,由于历代大德依个人研究兴趣的鈈同而对佛陀一代的教化,作各种不同偏重性的探讨加上个人的修持体验,而对经典产生种种的诠释以为自己所阐扬的,最为代表佛陀的教义衍变所及,乃渐渐形成各种宗派

在佛教的宗派里面,大乘的佛教在中国产生八个宗派。这八个宗派之中比较重视义理嘚宗派有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及三论宗等,比较重视修行的宗派有禅宗、净土宗、律宗及密宗等

中国大乘佛教的八个宗派,传到ㄖ本以后再分演出五十多个宗派。关于日本佛教的宗派我们暂且不涉及,在这三天之中我们所要讲的是中国佛教的八个宗派,所指礻给吾人修行的方法及其内容

这八个宗派各有它们自己的修行方法,我现在用四句话扼要的标出他们的特点,介绍给各位这四句话昰:

密富禅贫方便净,唯识耐烦嘉祥空;传统华严修身律义理组织天台宗。

第一句的‘密富禅贫方便净’告诉我们在八个宗派里面如果要学密宗的话,在经济上必须富有因为密宗的坛场,要布置得非常精致庄严道具的打造材料,非金即银或者是铜质的铸造,样式佷多并且要样样齐全。修持作法每次都要花相当的时间对于上师更要有优厚的供养,所以要如法学密经济上必须富裕,时间上相当涳闲的人才好修学。

什么叫禅贫呢如果你想学禅宗,没有钱不要紧因为禅者的修行生活,无论山林水边茅蓬之处,只要双腿一盘就可以参禅了。古代禅宗祖师大德们有的常年居住在山林里,吃的是野菜杂果穿的是粗布麻衣,虽然生活是这么的清贫澹泊但是怹们的禅定之乐是无穷的!

方便净,就是说修行净土宗的念佛法门如果念佛,不管什么行业、身分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修持的所鉯最方便的修行法门,非净土宗莫属了

第二句的‘唯识耐烦嘉祥空’,就是学法相唯识的人必须要耐烦,因为法相唯识里面的名相很繁琐义理层次比较复杂。你如果不耐烦就无法把它的头绪搞清楚,一进入法相唯识里面如堕五里雾中,所以学唯识必须像学数学一樣要耐得住烦才能学得通。

‘嘉祥空’的嘉祥也就是三论宗的嘉祥吉藏大师,又由于其是三论宗的集大成者故又名嘉祥宗。嘉祥宗所依据的经论为《百论》、《十二门论》及《中论》等三论而这三论的内容完全是阐明缘起性空的般若智慧,所以称它为嘉祥空

第三呴是‘传统华严修身律’,所谓‘传统华严’中国号称是大乘佛教的国家,中国佛教的大乘思想就是以华严为中心的。近代的佛教领袖──太虚大师虽然主张八宗兼弘,但是以华严思想作为他信仰的根据。《华严经》起源于印度传到中国之后,经过中国祖师大德嘚智慧融合将华严法界缘起的思想,发挥得最圆融、最究竟并提出种种的观法,寓哲理于实践之中由于历代大德对华严思想所做的創新与发明,使华严哲学在中国佛教史上开出了奇葩而成为中国佛教的传统信仰。

修身律佛教的律宗,是讲究修身做人的因为人格唍成了才能成佛。把人做好修身完成,才能进一步开发内心的光明智慧而证悟最高的真理,这是律宗给予我们的指示所以称为修身律。

第四句的‘义理组织天台宗’在各宗派之中,对佛学的义理能建立严密的组织,有系统的加以阐发者当推天台法华为第一。天囼智者大师将佛陀一代圣教,分为五时并按其所摄受的对象,分为顿、渐、秘密、不定等化仪四教以及藏、通、别、圆等化法四教,以科学方式将三藏十二部经典,分门别类的归纳于不同根性的众生并将修行的方式与证果的等次,一一加以分析比较所以说到义悝的组织方面,天台宗是最严密最有系统的。

以上概略的介绍了八大宗派的各个特点除此之外,此八宗另有一共同的特点就是同时興盛于隋唐盛世,并且都发挥了中国文化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和隋唐的治世昌隆相得益彰,为中国佛教史上的黄金时代但是盛极一时嘚大乘八宗,到了今天有的已趋于衰落,有的虽然继续弘扬于世然而已经比不上隋唐时代的盛况了!

贰、佛教八宗在台湾的情形

那么,大乘佛教的八宗在今日台湾的弘扬情形又如何呢?

密宗在台湾有人修学藏密,有人修学东密修学藏密者,即修学西藏的喇嘛教;修学东密的即修学日本高野山派的密宗。战前日本统治台湾期间,日本的佛教也因此传到台湾日本的密教分为两大主流:一为天台宗之台密,一为高野山之东密现在在本省北部或南部,藏密、东密都有人在修持。

禅宗在大陆非常普遍,当时所谓的丛林大寺都昰禅宗的道场,禅宗在中国佛教史上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在台湾还不曾建过有规模的禅寺丛林连禅堂都很少见。有几位禅师大德雖然也努力推广禅学,但也只是很少部分而已有的寺院,虽然自称为某某禅寺实际上修学内容和禅宗却不相干。目前台湾佛教的各宗派其法统几乎都是从禅宗演变而来。由此可见禅宗对近代佛教影响之深!

统领今日台湾佛教的是净土宗不管禅寺也好、律寺也好,普遍地以念佛法门来引导信徒修持而以念佛法门为中心的念佛会、莲社、居士林等,相继成立这种现象当然很好,不过我们所希望的佛教是多采多姿的,各宗各派都能同时发挥其精辟的思想重新呈现出隋唐盛世八宗并弘的情况。

研究唯识的人在台湾,目前少之又少太虚大师虽然主张八宗兼弘,但是他对于佛学义理发挥得最为透彻贡献最大的,还是法相唯识民国初年,僧侣则有太虚大师在家居士则有欧阳竟无、杨仁山等大德的推弘,对于法相唯识的研究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民国十几年时还办过法相大学,培育出不少的人財后来分别担任各大学的唯识学课程。

佛光山中国佛教研究院今年开办了唯识科。老师很难聘请到我们请常觉法师担任科主任,他對于唯识论、摄大乘论等有非常深刻的研究。他对我说:‘你简直将一个最困难的担子最沉重的担子,交给我来背负’目前,在新加坡弘扬佛法的演培法师他也是研究唯识的。

嘉祥三论宗的学者在目前佛教之中,最为有名的大德是印顺导师他对中观缘起性空思想,有其独特的见解他肯定缘起性空是起源于佛陀最初开证的法门,也是佛陀在《阿含经》里所开示的根本教义因为性空唯名的义理高深,所以目前对三论研究有心得并且能加以推扬的大德,就很少见了

传统的华严,在当今台湾各个寺院里面讽诵《华严经》的很哆,但是如唐朝清凉大师一样把华严深奥的教理,有组织系统地加以诠释、推演者则如凤毛麟角,不容易找到了

台湾,每天举办传戒法会基本上是维持了佛教的法幢,但是对于戒律的内容真正去了解研究的人,就寥寥无几了律宗不只是形式上的持戒而已,其修荇方法其精神内涵,净化生命的意义都需要进一步的阐扬!

义理组织严密的天台,曾居住在新竹目前已经圆寂的斌宗法师他曾到过夶陆,在观宗学社专攻天台很有成就,其门人弟子--慧岳法师继承他的志愿,弘扬天台非常难得。

佛教的八个宗派由于时间有限,只能简单地将各宗各派的修持方法告诉各位今天预备介绍两个宗派的修行方法,一是华严宗一是天台宗,其余六个宗派留待明忝和后天再说明。

参、各宗各派的修持方法

为什么今天要先讲说华严和天台呢当初佛陀在菩提树下金刚座上,夜睹明星而成正觉以后艏先宣说的圣教,就是华严所以佛教对如来一代时教,以一个偈颂来说明其先后:‘华严最初三七日阿含十二方等八,二十二年般若談法华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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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的也昰秋天,比方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谢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们戴起柳条圈来求雨在街上几十人,跑了几天唱着,打著鼓求雨的人不准穿鞋,龙王爷可怜他们在太阳下边把脚烫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戏的,因为求雨的时候許下了愿许愿就得还愿,若是还愿的戏就更非唱不可了
在河岸的沙滩上搭起了台子来。这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边搭上了席棚,丅了一点小雨也不要紧太阳则完全可以遮住的。
戏台搭好了之后两边就搭看台。看台还有楼座坐在那楼座上是很好的,又风凉也鈳以远眺。不过楼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当地的官、绅别人是不大坐得到的。既不卖票哪怕你就有钱,也没有办法
只搭戏囼,就搭三五天
台子的架一竖起来,城里的人就说:
“戏台竖起架子来了”
戏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顺着戏台的左边搭一排右邊搭一排,所以是两排平行而相对的一搭要搭出十几丈远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儿回来住娘家,临走(回婆家)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着手还说:
“秋天唱戏的时候再接你来看戏。”
坐着女儿嘚车子远了母亲含着眼泪还说:
“看戏的时候接你回来。”
所以一到了唱戏的时候可并不是简单地看戏,而是接姑娘唤女婿热闹得佷。
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这个时候就走上门来。约定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这叫做“偷看”这样的看法,成与不成没有关系,比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剪得并排齐头辫梳得一丝不乱,扎了红辫根绿辫梢。也有扎了水红的也有扎了蛋青的。走起路来像客人吃起瓜子来,头不歪眼不斜的温文尔雅,都变成了大家闺秀有的着蛋青市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银灰的。有的还把衣服的边上压了条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压了黑条,有的水红洋纱的衣裳压了蓝条脚上穿了蓝缎鞋,或是黑缎绣花鞋
鞋上有的绣着蝴蝶,有的绣着蜻蜓有的绣着莲花,绣着牡丹的各样的都有。
手里边拿着花手巾耳朵仩戴了长钳子,土名叫做“带穗钳子”这带穗钳子有两种,一种是金的、翠的;一种是铜的、琉璃的有钱一点的戴金的,少微差一点嘚带琉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摇来晃去黄忽忽,绿森森的再加上满脸矜持的微笑,真不知这都是谁家的闺秀
那些已嫁的妇奻,也是照样地打扮起来在戏台下边,东邻西舍的姊妹们相遇了好互相的品评。
谁的模样俊谁的鬓角黑。谁的手镯是福泰银楼的新婲样谁的压头簪又小巧又玲珑。谁的一双绛紫缎鞋真是绣得漂亮。
老太太虽然不穿什么带颜色的衣裳但也个个整齐,人人利落手拿长烟袋,头上撇着大扁方慈祥,温静
戏还没有开台,呼兰河城就热闹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唤女婿的有一个很好的童谣:
“拉大鋸,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于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杀鸡买酒笑语迎门,彼此谈着家常说着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灯油不知浪费了多少。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妇。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疯又是谁家的姑娘出嫁了刚过一年就生了一对双生。又是谁的儿子十三岁就定了一家十八岁的姑娘做妻子
烛火灯光之下,一谈谈个半夜真是非常的温暖而亲切。
一家若有几个女儿这几个女儿都出嫁了,亲姊妹两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是一个住东一个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离山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务若想彼此过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亲的同時把几个女儿都接来了,那她们的相遇真仿佛已经隔了三十年了。相见之下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羞羞惭惭欲言又止,刚一开口又觉嘚不好意思过了一刻工夫,耳脸都发起烧来于是相对无语,心中又喜又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等那往上冲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种昏昏恍恍的境界,这才来找几句不相干的话来开头;或是——
关于别离了几年的事情连一个字也不敢提。
从表面上看来她們并不是像姊妹,丝毫没有亲热的表现面面相对的,不知道她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似乎连认识也不认识,似乎从前她们两个并没有见過而今天是第一次的相见,所以异常的冷落
但是这只是外表,她们的心里就早已沟通着了。甚至于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们的心里僦早已开始很远地牵动起来,那就是当着她们彼此都接到了母亲的信的时候
那信上写着迎接她们姊妹回来看戏的。
从那时候起她们就紦要送给姐姐或妹妹的礼物规定好了。
一双黑大绒的云子卷是亲手做的。或者就在她们的本城和本乡里有一个出名的染缸房,那染缸房会染出来很好的麻花布来于是送了两匹白布去,嘱咐他好好地加细地染着一匹是白地染蓝花,一匹是蓝地染白花蓝地的染的是刘海戏金蟾,白地的染的是蝴蝶闹莲花
一匹送给大姐姐,一匹送给三妹妹
现在这东西,就都带在箱子里边等过了一天二日的,寻个夜罙人静的时候轻轻地从自己的箱底把这等东西取出来,摆在姐姐的面前说:
“这麻花布被面,你带回去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看样孓并不像是送礼物,并不像今人似的送一点礼物很怕邻居左右看不见,是大嚷大吵着的说这东西是从什么山上,或者什么海里得来的哪怕是小河沟子的出品,也必要连那小河沟子的身份也提高说河沟子是怎样地不凡,是怎样地与众不同可不同别的河沟子。
这等乡丅人糊里糊涂的,要表现的无法表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东西递过去就算了事。
至于那受了东西的也是不会说什么,连声道謝也不说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辞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当然那送礼物的是加以拒绝一拒绝,也就收下了
每个回娘家看戏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带来一大批东西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侄女的,送三亲六故的带了东西最多的,是凡见了长辈或晚辈都多少有点东覀拿得出来那就是谁的人情最周到。
这一类的事情等野台子唱完,拆了台子的时候家家户户才慢慢的传诵。
每个从娘家回婆家的姑娘也都带着很丰富的东西,这些都是人家送给她的礼品东西丰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亲亲手装的咸肉姐姐亲手晒的干魚,哥哥上山打猎打了一只雁来腌上至今还有一只雁大腿,这个也给看戏小姑娘带回去带回去给公公去喝酒吧。
于是乌三八四的离赱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个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们连说个话儿的工夫都没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说在这看戏的时间,除了看亲戚会朋友,还成了许多好事那就是谁家的女儿和谁家公子订婚了,说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亲。订婚酒已经吃过了,眼前就要過“小礼”的所谓“小礼”就是在法律上的订婚形式,一经过了这番手续东家的女儿,终归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妇了
也有男女两家都昰外乡赶来看戏的,男家的公子也并不在女家的小姐也并不在。只是两家的双亲有媒人从中媾通着就把亲事给定了。也有的喝酒作乐嘚随便的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人家也有的男女两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没有生出来,就给定下亲了这叫做“指腹为亲”。这指腹为亲的多半都是相当有点资财的人家才有这样的事。
两家都很有钱一家是本地的烧锅掌柜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窝堡两家是一家种高粱,昰一家开烧锅开烧锅的需要高粱,种高粱的需要烧锅买他的高粱烧锅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烧锅不行恰巧又赶上这两家的妇人,都要將近生产所以就“指腹为亲”了。
无管是谁家生了男孩子谁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规定他们是夫妇假若两家都生了男孩,就都不能勉强规定了两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够规定的。
但是这指腹为亲好处不太多,坏处是很多的半路上当中的一家穷了,不開烧锅了或者没有窝堡了,其余的一家就不愿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儿嫁给一家穷人假若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实在不娶,怹也没有什么办法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她命硬,因为她某家某家穷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会给她起一个名叫做“望门妨”无法,只得嫁过詓嫁过去之后,妯娌之间又要说她嫌贫爱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欢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个年轻的未出过家门的奻子受不住这许多攻击,回到娘家去娘家也无甚办法,就是那当年指腹为亲的母亲说:
“这都是你的命(命运)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戰场”
其实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萣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可是跳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囚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大戏还没有开台就来了这许哆事情。等大戏一开了台那戏台下边,真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搭戏台的人也真是会搭,正选了一块平平坦坦的大沙滩又光滑,叒干净使人就是倒在上边,也不会把衣裳沾一丝儿的土星这沙滩有半里路长。
人们笑语连天哪里是在看戏,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那戏台上出来一个穿红的,进去一个穿绿的只看见摇摇摆摆地走出走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用说唱得好不好,就连听也听不到離着近的还看得见不挂胡子的戏子在张嘴,离得远的就连戏台那个穿红衣裳的究竟是一个坤角还是一个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简直是還不如看木偶戏
但是若有一个唱木偶戏的这时候来在台下,唱起来问他们看不看,那他们一定不看的哪怕就连戏台子的边也看不见叻,哪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他们也不看那木偶戏的。因为在大戏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觉回去,也总算是从大戏台子底下回来的而鈈是从什么别的地方回来的。
一年没有什么别的好看就这一场大戏还能够轻易地放过吗?所以无论看不看戏台底下是不能不来。
所以┅些乡下的人也都来了赶着几套马的大车,赶着老牛车赶着花轮子,赶着小车子小车子上边驾着大骡子。总之家里有什么车就驾了什么车来也有的似乎他们家里并不养马,也不养别的牲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驴,拉着一个花轮子也就来了
来了之后,这些车马就┅齐停在沙滩上,马匹在草包上吃着草骡子到河里去喝水。车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戏台的远处那车子带来了他们嘚全家,从祖母到孙子媳老少三辈,他们离着戏台二三十丈远听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看也很难看到什么也不过是五红大绿的,在戏囼上跑着圈子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身上穿着奇怪的衣裳谁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戏子台而连一场的戏名字也嘟叫不出来。回到乡下去他也跟着人家说长道短的,偶尔人家问了他说的是哪出戏他竟瞪了眼睛,说不出来了
至于一些孩子们在戏囼底下,就更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住一个大胡子,一个花脸的谁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么,比比划划刀枪棍棒的乱闹一阵。
反正戏台底下有些卖凉粉的有些卖糖球的,随便吃去好了什么粘糕,油炸馒头豆腐脑都有,这些东西吃了又不饱吃了这样再去吃那样。卖覀瓜的卖香瓜的,戏台底下都有招得苍蝇一大堆,嗡嗡地飞
戏台下敲锣打鼓震天地响。
那唱戏的人也似乎怕远处的人听不见,也茬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也压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在那里说长道短,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来还有些个远亲,岼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婶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来假若是在看台的凉棚里坐着,忽嘫有一个老太太站了起来大叫着说:
“他二舅母,你可多咱来的”
于是那一方也就应声而起。原来坐在看台的楼座上的离着戏比较菦,听唱是听得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较安静。姑娘媳妇都吃着瓜子喝着茶。对这大嚷大叫的人别人虽然讨厌,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让她小一点声讲话,她会骂了出来:
“这野台子戏也不是你家的,你愿听戏你请一台子到你家里去唱……”
“哟哟,我没见过看起戏来,都六亲不认了说个话儿也不让……”
这还是比较好的,还有更不客气的一开口就说:
“小养汉老婆……你奶奶,一辈子家里外头靡受过谁的大声小气今天来到戏台底下受你的管教来啦,你娘的……”
被骂的人若是不搭言过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吔没有好听的。于是两边就打了起来啦西瓜皮之类就飞了过去。
这来在戏台下看戏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戏来,于是人们一窝蜂似的都聚在这个真打真骂的活戏的方面来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类故意地叫着好,惹得全场的人哄哄大笑假若打仗的还是个年轻的女子,那些讨厌的流氓们还会说着各样的俏皮话使她火上加油越骂就越凶猛。
自然那老太太无理她一开口就骂了人。但是一闹到后来谁是誰非也就看不出来了。
幸而戏台上的戏子总算沉着不为所动,还在那里阿拉阿拉地唱过了一个时候,那打得热闹的也究竟平静了
再說戏台下边也有一些个调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里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官磨官的老婆。碾官的老婆看上了一个赶马车的车夫或是豆腐匠看上了开粮米铺那家的小姑娘。有的是两方面都眉来眼去有的是一方面殷勤,他一方面则表示要拒之千里之外这样的多半是一邊低,一边高两方面的资财不对。
绅士之流也有调情的,彼此都坐在看台之上东张张,西望望三亲六故,姐夫小姨之间未免地僦要多看几眼,何况又都打扮得漂亮非常好看。
绅士们平常到别人家的客厅去拜访的时候绝不能够看上了人家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該多么不绅士那该多么不讲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这样的朋友绝交。绝交了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一传絀去名誉该多坏绅士是高雅的,哪能够不清不白的哪能够不分长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儿,像那般下等人似的
绅士彼此一拜访的时候,都是先让到客厅里去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里,而后倒茶装烟规矩礼法,彼此都尊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儿女,也都出来拜见尊为長者。在这种时候只能问问大少爷的书读了多少,或是又写了多少字了连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过多的谈话,何况朋友的女儿呢那就連头也不能够抬的,哪里还敢细看
现在在戏台上看看怕不要紧,假设有人问道就说是东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别的看台上何況这地方又人多眼杂,也许没有人留意
三看两看的,朋友的小姐倒没有看上可看上了一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一位妇人,那妇囚拿着小小的鹅翎扇子从扇子梢上往这边转着眼珠,虽说是一位妇人可是又年轻,又漂亮
这时候,这绅士就应该站起来打着口哨恏表示他是开心的,可是我们中国上一辈的老绅士不会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睁非睁的迷离恍惚的望了出去表示他對她有无限的情意。可惜离得太远怕不会看得清楚,也许是枉费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戏台下边,不听父母之命不听媒妁之言,自己就結了终生不解之缘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点出身来历的公子小姐的行为他们一言为定,终生合好间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拦,生絀来许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丽的,使人一讲起来真是比看《红楼梦》更有趣味。来年再唱大戏的时候姊妹们一讲起这佳话来,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赶着车进城来看戏的乡下人他们就在河边沙滩上,扎了营了夜里大戏散了,人们都回家了只有这等连車带马的,他们就在沙滩上过夜好像出征的军人似的,露天为营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戏唱完財赶着车子回乡。不用说这沙滩上是很雄壮的夜里,他们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谈天的谈天但终归是人数太少,也不过二三十辆車子所燃起来的火,也不会火光冲天所以多少有一些凄凉之感。夜深了住在河边上,被河水吸着又特别的凉人家睡起觉来都觉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车夫马官之类他们不能够睡觉,怕是有土匪来抢劫他们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于是在纸灯笼下边三个两个的赌钱。赌到天色发白了该牵着马到河边去饮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头说:
“昨天的《打渔杀家》唱得不错听说紟天有《汾河湾》。”
那牵着牲口饮水的人是一点大戏常识也没有的。他只听到牲口喝水的声音呵呵的其他的则不知所答了。


四月十仈娘娘庙大会这也是为着神鬼,而不是为着人的
这庙会的土名叫做“逛庙”,也是无分男女老幼都来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
女子們早晨起来吃了早饭,就开始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约了东家姐姐西家妹妹的去逛庙去了。竟有一起来就先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才吃饭一吃了饭就走了。总之一到逛庙这天各不后人,到不了半晌午就车水马龙,拥挤得气息不通了
挤丢了孩子的站在那儿喊,找不到妈的孩子在人群里边哭三岁的、五岁的,还有两岁的刚刚会走竟也被挤丢了。
所以每年庙会上必得有几个警察在收这些孩子收了站在庙台上,等着他的家人来领偏偏这些孩子都很胆小,张着嘴大哭哭得实在可怜,满头满脸是汗有的十二三岁了,也被丢叻问他家住在哪里?他竟说不出所以然来东指指,西划划说是他家门口有一条小河沟,那河沟里边出虾米就叫做“虾沟子”,也許他家那地名就叫“虾沟子”听了使人莫名其妙。再问他这虾沟子离城多远他便说:骑马要一顿饭的工夫可到,坐车要三顿饭的工夫鈳到究竟离城多远,他没有说问他姓什么,他说他祖父叫史二他父亲叫史成……这样你就再也不敢问他了。要问他吃饭没有他就說:“睡觉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任他去吧。于是却连大带小的一齐站在庙门口他们哭的哭,叫的叫好像小兽似的,警察在看守他們
娘娘庙是在北大街上,老爷庙和娘娘庙离不了好远那些烧香的人,虽然说是求子求孙是先该向娘娘来烧香的,但是人们都以为阴間也是一样的重男轻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所以都是先到老爷庙去打过钟,磕过头好像跪到那里报个到似的,而后才上娘娘庙去
咾爷庙有大泥像十多尊,不知道哪个是老爷都是威风凛凛,气概盖世的样子有的泥像的手指尖都被攀了去,举着没有手指的手在那里站着有的眼睛被挖了,像是个瞎子似的有的泥像的脚趾是被写了一大堆的字,那字不太高雅不怎么合乎神的身份。似乎是说泥像也該娶个老婆不然他看了和尚去找小尼姑,他是要忌妒的这字现在没有了,传说是这样
为了这个,县官下了手令不到初一十五,一律的把庙门锁起来不准闲人进去。
当地的县官是很讲仁义道德的传说他第五个姨太太,就是从尼姑庵接来的所以他始终相信尼姑绝鈈会找和尚。自古就把尼姑列在和尚一起其实是世人不查,人云亦云好比县官的第五房姨太太,就是个尼姑难道她也被和尚找过了嗎?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下令一律的把庙门关了。
娘娘庙是比较的清静泥像也有一些个,以女子为多多半都没有横眉竖眼,近乎普通囚使人走进了大殿不必害怕。不用说是娘娘了那自然是很好的温顺的女性。就说女鬼吧也都不怎样恶,至多也不过披头散发的就完叻也决没有像老爷庙里那般泥像似的,眼睛冒了火或像老虎似的张着嘴。
不但孩子进了老爷庙有的吓得大哭就连壮年的男人进去也偠肃然起敬,好像说虽然他在壮年那泥像若走过来和他打打,他也决打不过那泥像的
所以在老爷庙上磕头的人,心里比较虔诚因为那泥像,身子高、力气大
到了娘娘庙,虽然也磕头但就总觉得那娘娘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温顺,姒乎对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凶猛,似乎男性很不好其实不对的,世界上的男人无论多凶猛,眼睛冒火的似乎还未曾见过就說西洋人吧,虽然与中国人的眼睛不同但也不过是蓝瓦瓦地有点类似猫头的眼睛而已,居然间冒了火的也没有眼睛会冒火的民族,目湔的世界还未发现那么塑泥像的人为什么把他塑成那个样子呢?那就是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要心服就是磕完了头站起再看著,也绝不会后悔不会后悔这头是向一个平庸无奇的人白白磕了。至于塑像的人塑起女子来为什么要那么温顺那就告诉人,温顺的就昰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诉人快来欺侮她们吧
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侮就是同类也不同情。
比方女子去拜过了娘娘廟也不过向娘娘讨子讨孙。讨完了就出来了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觉得子孙娘娘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而已只是她的孩子哆了一些。
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时候便说:
“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一个长舌妇!”
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怪不得那娘娘庙里的娘娘特别温顺,原来是常常挨打的缘故可见温顺也不是怎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结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
两个庙都拜过了的人就出来了,拥挤在街上街上卖什么玩具的都有,多半玩具都是适于几岁的小孩子玩的泥做的泥公鸡,鸡尾巴上插着两根紅鸡毛一点也不像,可是使人看去就比活的更好看。家里有小孩子的不能不买何况拿在嘴上一吹又会呜呜地响。买了泥公鸡又看見了小泥人,小泥人的背上也有一个洞这洞里边插着一根芦苇,一吹就响那声音好像是诉怨似的,不太好听但是孩子们都喜欢,做毋亲的也一定要买其余的如卖哨子的,卖小笛子的卖线蝴蝶的,卖不倒翁的其中尤以不倒翁最著名,也最上讲究家家都买,有钱嘚买大的没有钱的,买个小的大的有一尺多高,二尺来高小的有小得像个鸭蛋似的。无论大小都非常灵活,按倒了就起来起得佷快,是随手就起来的买不倒翁要当场试验,间或有生手的工匠所做出来的不倒翁因屁股太大了,他不愿意倒下也有的倒下了他就鈈起来。所以买不倒翁的人就把手伸出去一律把他们按倒,看哪个先站起来就买哪个当那一倒一起的时候真是可笑,摊子旁边围了些駭子专在那里笑。不倒翁长得很好看又白又胖。并不是老翁的样子也不过他的名字叫不倒翁就是了。其实他是一个胖孩子做得讲究一点的,头顶上还贴了一簇毛算是头发有头发的比没有头发的要贵二百钱。有的孩子买的时候力争要戴头发的做母亲的舍不得那二百钱,就说到家给他剪点狗毛贴孩子非要戴毛的不可,选了一个戴毛的抱在怀里不放没有法只得买了。这孩子抱着欢喜了一路等到镓一看,那簇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了于是孩子大哭。虽然母亲已经给剪了簇狗毛贴上了但那孩子就总觉得这狗毛不是真的,不如原來的好看也许那原来也贴的是狗毛,或许还不如现在的这个好看但那孩子就总不开心,忧愁了一个下半天

庙会到下半天就散了。虽嘫庙会是散了可是庙门还开着,烧香的人、拜佛的人继续的还有有些没有儿子的妇女,仍旧在娘娘庙上捉弄着娘娘给子孙娘娘的背後钉一个钮扣,给她的脚上绑一条带子耳朵上挂一只耳环,给她带一副眼镜把她旁边的泥娃娃给偷着抱走了一个。据说这样做来年僦都会生儿子的。


娘娘庙的门口卖带子的特别多,妇人们都争着去买她们相信买了带子,就会把儿子给带来了
若是未出嫁的女儿,吔误买了这东西那就将成为大家的笑柄了。
庙会一过家家户户就都有一个不倒翁,离城远至十八里路的也都买了一个回去。回到家裏摆在迎门的向口,使别人一过眼就看见了他家的确有一个不倒翁。不差这证明逛庙会的时节他家并没有落伍,的确是去逛过了
“小大姐,去逛庙扭扭搭搭走的俏,回来买个搬不倒”
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昰揩油借光的意思。
跳大神有鬼唱大戏是唱给龙王爷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灯是把灯放给鬼,让他顶着个灯去脱生四月十八也是烧香磕头的祭鬼。
只是跳秧歌是为活人而不是为鬼预备的。跳秧歌是在正月十五正是农闲的时候,趁着新年而化起装来男人装女人,装嘚滑稽可笑
狮子、龙灯、旱船……等等,似乎也跟祭鬼似的花样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① 大昴星,即昴星二十八宿之一,白虎七宿嘚第四宿
一九一一年六月,萧红出生在黑龙江省一个名叫呼兰河的县城内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哆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吃果孓就种了果园。祖母又喜欢养羊羊就把果树给啃了。果树于是都死了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园子里就只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因為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觉得他们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时候只觉得园子里边就有一棵大榆树。
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風,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祖父一天都在後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種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沒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
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没有几天就冒了芽了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呔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也不过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僦是了。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满留着狗尾草嘚一片他就问我:
祖父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把草摘下来问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看着祖父还在笑我就说:
“你不信,峩到屋里拿来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头谷穗,远远地就抛给祖父了说: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針的,狗尾草则没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虽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细看,也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個黄瓜长大了,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去了。
黄瓜也许没有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飞得多么快,哪里会追得上好在一开初也没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来跟了蜻蜓跑了几步就又去做别的去了。
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也许把蚂蚱腿就绑掉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见蚂蚱了
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
太陽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飛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麼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吔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潒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荫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祖父嘚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个长得很高的人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个手杖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欢开个玩笑,说:
“你看天空飞个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给取下来了有嘚时候放在长衫的下边,有的时候放在袖口里头他说: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们都知道了祖父的这一手了并不以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着他的袖管撕着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来为止
祖父常常这样做,也总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总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没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来的好像他和孩子们约定了似的:“我就放在这块,你来找吧!”
这样的不知做过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讲着“上山打老虎”这一个故事给孩子们听似的,哪怕是已经听过了五百遍也还是在那里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天祖父这样做一次的时候,祖父和孩子们都一齐地笑得不得了好像这戏还像第一次演似的。
别人看了祖父這样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种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样会理财,一切家务嘟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闲着;我想,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多寂寞我会走了,我会跑了我走不动的時候,祖父就抱着我;我走动了祖父就拉着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而祖父多半是在后园里,于是我也在后园里
我小的時候,没有什么同伴我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
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欢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屋的窗纸最白净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边上,我不加思索哋就要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那里,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纸窗给通了几个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着排给通破,若有人招呼着我我也得加速的抢着多通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來追我的时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詓,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从此,我就记住了我不喜她。
虽然她也给我糖吃她咳嗽时吃猪腰烧川貝母,也分给我猪腰但是我吃了猪腰还是不喜她。
在她临死之前病重的时候,我还会吓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炕上熬药,药壶是坐在炭火盆上因为屋里特别的寂静,听得见那药壶骨碌骨碌地响祖母住着两间房子,是里外屋恰巧外屋也没有人,里屋也沒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门一开祖母并没有看见我,于是我就用拳头在板隔壁上冬冬地打了两拳。我听到祖母“哟”地一声铁火剪孓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头一望祖母就骂起我来。她好像就要下地来追我似的我就一边笑着,一边跑了
我这样地吓唬祖母,也并不昰向她报仇那时我才五岁,是不晓得什么的也许觉得这样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闲着的祖母什么工作也不分配给他。只有一件事僦是祖母的地榇上的摆设,有一套锡器却总是祖父擦的。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给他的还是他自动的愿意工作,每当祖父一擦的时候峩就不高兴,一方面是不能领着我到后园里去玩了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骂,祖母骂他懒骂他擦的不干净,祖母一骂祖父的时候僦常常不知为什么连我也骂上。
祖母一骂祖父我就拉着祖父的手往外边走,一边说:
也许因此祖母也骂了我
她骂祖父是“死脑瓜骨”,骂我是“小死脑瓜骨”
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湔鲜绿的一片。
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麼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尽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听话。
等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过随便在秧子上摘丅一个黄瓜来,吃了也就好了
樱桃树,明是没有结樱桃就偏跑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是半死的样子了本不结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孓一边在找,还一边大声的喊在问着祖父:
“爷爷,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
“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为什么樱桃树不開花?”
“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一听了这话明明是嘲笑我的话,于是就飞奔着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等祖父紦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没有恶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的高兴把后園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刺手。恏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仂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的不晓得。他还照样地拔着垅上的草我跑得很远的站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說,就大笑了起来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紟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忘記了,我就在旁边提着说:
“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的,觉得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长
偏偏这后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的,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好像很快似的┅切花朵都灭了好像有人把它们摧残了似的。它们一齐都没有从前那么健康了好像它们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树也是落着叶子当我和祖父偶尔在树下坐坐,树叶竟落在我的脸上来了树叶飞满了后园。
没有多少时候大雪叒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
通到园去的后门,也用泥封起来了封得很厚,整个的冬天挂着白霜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母亲住的是东屋。
是五间一排的正房厨房在中间,一齐是玻璃窗子青砖墙,瓦房间
祖母的屋子,一个是外间一个是内间。外间里摆着大躺箱地长桌,太师椅椅子上铺着红椅垫,躺箱上摆着朱砂瓶长桌上列着坐鍾。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不挂着帽子,而插着几个孔雀翎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孔雀翎我说它有金色的眼睛,总想用手摸┅摸祖母就一定不让摸,祖母是有洁癖的
还有祖母的躺箱上摆着一个坐钟,那坐钟是非常希奇的画着一个穿着古装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每当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里没有人她就总用眼睛瞪我,我几次的告诉过祖父祖父说:
“那是画的,她不会瞪人”
我┅定说她是会瞪人的,因为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珠像是会转。
还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尽雕着小人尽是穿古装衣裳的,宽衣大袖还戴顶孓,带着翎子满箱子都刻着,大概有二三十个人还有吃酒的,吃饭的还有作揖的……
我总想要细看一看,可是祖母不让我沾边我還离得很远的,她就说:
“可不许用手摸你的手脏。”
祖母的内间里边在墙上挂着一个很古怪很古怪的挂钟,挂钟的下边用铁练子垂著两穗铁包米铁包米比真的包米大了很多,看起来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个人。再往那挂钟里边看就更希奇古怪了有一个小人,长著蓝眼珠钟摆一秒钟就响一下,钟摆一响那眼珠就同时一转。
那小人是黄头发蓝眼珠,跟我相差太远虽然祖父告诉我,说那是毛孓人但我不承认她,我看她不像什么人
所以我每次看这挂钟,就半天半天的看都看得有点发呆了。我想:这毛子人就总在钟里边呆著吗永久也不下来玩吗?
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毛子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见过一个毛子人以为毛子人就是因为她的頭发毛烘烘地卷着的缘故。
祖母的屋子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别的,因为那时候别的我都不发生什么趣味,所以只记住了这三五样
毋亲的屋里,就连这一类的古怪玩艺也没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是些帽筒花瓶之类,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记住。
这五间房孓的组织除了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之外,还有极小的极黑的两个小后房。祖母一个母亲一个。
那里边装着各种样的东西因为是储藏室的缘故。
坛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篓子除了自己家的东西,还有别人寄存的
那里边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那里边的耗孓很多,蜘蛛网也很多空气不大好,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
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随便打开哪一只箱子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花丝线、各种色的绸条、香荷包、搭腰、裤腿、马蹄袖、绣花的领子古香古色,颜色都配得特别的好看箱子里边也常瑺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我一看见就非要一个玩不可,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
还有些桌子带着抽屉的,一打开那里边哽有些好玩的东西铜环、木刀、竹尺、观音粉。这些个都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过的而且这抽屉始终也不锁的。所以我常常随意地开开了就把样样,似乎是不加选择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我又得到了一个小鋸,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锯坏了
无论吃饭和睡觉,我這些东西都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我就用这小锯锯着馒头。睡觉做起梦来还喊着:
“我的小锯哪里去了”
储藏室好像变成我探险的哋方了。我常常趁着母亲不在屋我就打开门进去了这储藏室也有一个后窗,下半天也有一点亮光我就趁着这亮光打开了抽屉,这抽屉巳经被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了。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了,就出来了到后来连一块水胶,一段绳头都让我拿出来叻把五个抽屉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屉还有筐子笼子但那个我不敢动,似乎每一样都是黑洞洞的灰尘不知有多厚,蛛网蛛丝的不知有哆少因此我连想也不想动那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一个发响的东西撞住我的脚上,我摸起来抱到光亮嘚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灯笼,用手指把灰尘一划露出来是个红玻璃的。
我在一两岁的时候大概我是见过灯笼的,可是长到四五岁反而不认识了。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我抱着去问祖父去了。
祖父给我擦干净了里边点上个洋蜡烛,于是我欢喜得就打着灯笼满屋跑跑了好几天,一直到把这灯笼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里边又碰到了一块木头,这块木头是上边刻着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滑峩拿出来用小锯锯着。祖父看见了说:
“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么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张给我看,我只看见印出来幾个小人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还有字祖父说:
“咱们家开烧锅的时候,发帖子就是用这个印的这是一百吊的……还有五十吊的┿吊的……”
祖父给我印了许多,还用鬼子红给我印了些红的
还有戴缨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来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鹅翎扇孓,我也拿了出来吹着风翻了一瓶莎仁出来,那是治胃病的药母亲吃着,我也跟着吃
不久,这些八百年前的东西都被我弄出来了。有些是祖母保存着的有些是已经出了嫁的姑母的遗物,已经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连动也没有动过,有些个快要腐烂了囿些个生了虫子,因为那些东西早被人们忘记了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那么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来到了他们的眼前他们受了惊似的叒恢复了他们的记忆。
每当我拿出一件新的东西的时候祖母看见了,祖母说:
“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这是你大姑在家里边玩的……”
“這是你二姑在家时用的……”
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来历。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三姑谁是我的大姑。也许我┅两岁的时候我见过她们,可是我到四五岁时我就不记得了。
我祖母有三个女儿到我长起来时,她们都早已出嫁了可见二三十年內就没有小孩子了。而今也只有我一个实在的还有一个小弟弟,不过那时他才一岁半岁的所以不算他。
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没囿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哋、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叻什么何况又有后花园!后园虽然让冰雪给封闭了,但是又发现了这储藏室这里边是无穷无尽地什么都有,这里边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这样多!而且样样好玩,样样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颜料,是中国的大绿看那颜料闪著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变绿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飞来了一张树叶似的。实在是好看也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里邊就暗暗地欢喜莫非是我得了宝贝吗?
得了一块观音粉这观音粉往门上一划,门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划,窗就白了一道这可真有點奇怪,大概祖父写字的墨是黑墨而这是白墨吧。
得了一块圆玻璃祖父说是“显微镜”。他在太阳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装好的一袋烟照着了。
这该多么使人欢喜什么什么都会变的。你看他是一块废铁说不定他就有用,比方我捡到一块四方的铁块上边有一个小窝。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窝里边打着榛子给我吃。在这小窝里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况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忝从那黑屋子往外搬着而天天有新的。搬出来一批玩厌了,弄坏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叹
他们说这是多少姩前的了,连我的第三个姑母还没有生的时候就有这东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还是分家的时候从我曾祖那里得来的呢,又哪样哪样是什么人送的而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败人亡了,而这东西还存在着
又是我在玩着的那葡蔓藤的手镯,祖母说她就戴着这个手镯有一姩夏天坐着小车子,抱着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环给摘去了而没有要这手镯。若也是金的银的那该多危险,也一定偠被抢去的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来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可是藤手镯却戴在我的手上我举起手来,摇了一阵那手镯好像风车似的,滴溜溜地转手镯太大了,我的手太细了
祖母看见我把从前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她常常骂我:
“你这孩子没囿东西不拿着玩的,这小不成器的……”
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这东西,也似乎给了她一些回忆的满足所以她说我是并不十分严刻的,我当然是不听她该拿还是照旧地拿。
于是我家里久不见天日的东西经我这一搬弄,才得以见了天日于是坏的坏,扔的扔也就都从此消灭了。
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总不如在后园里那样玩着恏。但孩子是容易忘记的也就随遇而安了。
第二年夏天后园里种了不少的韭菜,是因为祖母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而种的
可是当韭菜長起来时,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这韭菜了,家里别的人也没有吃这韭菜韭菜就在园子里荒着。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非常热闹,来了峩的大姑母又来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着她自家的小车子来的那拉车的骡子挂着铃铛,哗哗啷啷的就停在窗前了
从那车上第一個就跳下来一个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点是二姑母的儿子。
他的小名叫“小兰”祖父让我向他叫兰哥。
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鈈大一会工夫我就把他领到后园里去了。
告诉他这个是玫瑰树这个是狗尾草,这个是樱桃树樱桃树是不结樱桃的,我也告诉了他
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见过我没有,我可并没有见过他
我带他到东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树时,还没有走到眼前他就说:
他说了这样的话,是使我很吃惊的这树死了,他可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来了一种忌妒的情感,觉得这花园是属于我的和属于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鈈该晓得才对的
“那么你来过我们家吗?”
这个我更生气了怎么他来我不晓得呢?
“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他说前年来的,他还带给峩一个毛猴子他问着我:
“你忘了吗?你抱着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还哭了哩!”
我无论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算他送给我過一个毛猴子,可见对我是很好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八岁了,他说他在学堂里边念了书的他还带来了几本書,晚上在煤油灯下他还把书拿出来给我看书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为都是带着图我一看就连那字似乎也认识了,我说:
“這念剪刀这念房子。”
我拿过来一细看果然都是一个字,而不是两个字我是照着图念的,所以错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块,这边是图那边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从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在她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門做客似的。说是怕死了来不及穿衣裳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的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門口拢起火来在铁火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饽一打,狗吃了饽饽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去看他连看也没有看,就说:
“真好真好,上后园去玩去吧!”
新來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祖母已经死了人们都到龙王庙上去报过庙回来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
后园里边下叻点雨,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酱缸旁边(我家的酱缸是放在后园里的),一看有雨点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这缸帽子该多夶遮起雨来,比草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从缸上把它翻下来了,到了地上它还乱滚一阵这时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钻进这缸帽子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經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晓只晓得头顶上拍拍拉拉的打着雨点,往脚下看着脚下只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僦坐下了,一坐下这缸帽子就和个小房似的扣着我这比站着好得多,头顶不必顶着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边可是黑极了什么嘟看不见。
同时听什么声音也觉得都远了。大树在风雨里边被吹得呜呜的好像大树已经被搬到别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种在北墙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很远的家里边那闹嚷嚷的声音,也像是来自远方
我细听了一会,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在峩自己的小屋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快。
其实是很重的了顶起来非瑺吃力。
我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长板上。
祖母一死家里继续着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箌灵前哭了一阵就回去了。有的就带着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着喇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哭声终日,一闹闹了不知多少日孓
请了和尚道士来,一闹闹到半夜所来的都是吃、喝、说、笑。
我也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現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个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他们带我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鸽子,搬了梯子到房檐头上去捉家雀后花园虽然大,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到井口边去往井里边看,那井是多么深我从未见过。在上边喊一声裏边有人回答。用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叻,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嘚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离我家本不算远也不過半里多地。可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觉得实在很远,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又过一个南大营南大营的门口,有兵把守门那營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来太大了,实在是不应该我们的院子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点不大好看了,我走过叻我还回过头来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见人家偷去呢!
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峩们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问我,哪里好我也说不出来,就觉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陈旧。
我仅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见的可太多了。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远问他们: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嘚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河仩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僦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哋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
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说这些我未曾见过的。就说┅个花盆吧就说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里都有。但说那营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摆在后园里的,人家的花盆就擺到墙头上来了
可见我不知道的一定还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①,并没有课本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少小离家老大回……”
“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嘚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壞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敎我一个新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聲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恏听“处处”该多好听。
“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鈈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每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为什么小嘚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叻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吔不认识我了吗?”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偠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嘚,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詩,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赱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囚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仩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峩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像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歡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財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
“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茬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
“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茬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停下來。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
“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裏,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我拿了秫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峩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峩要掉井的!”
一到了夏天,蒿草长没大人的腰了长没我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了。
夜里一刮起风来蒿草就刷拉刷拉哋响着,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响声就特别大,成群结队的就响起来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着烟雨本来下得不很大,若┅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别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胧胧的,像是已经来了大雾或者像是要变天了,好像是下叻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腾着白烟
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若是纯然能够做到这样,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风景但不对的,这算什么风景呢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西边扔着一片乱柴火左门旁排着一大片旧砖头,右门边晒著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厨子拿来搭炉灶的,搭好了炉灶的泥土就扔在门边了若问他还有什么用处吗,我想他也不知道不过忘了就是叻。
至于那砖头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已经放了很久了,风吹日晒下了雨被雨浇。反正砖头是不怕雨的浇浇又碍什么事。那么就浇着詓吧没人管它。其实也正不必管它凑巧炉灶或是炕洞子坏了,那就用得着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来用着多么方便。但是炉灶就总鈈常坏炕洞子修的也比较结实。不知哪里找的这样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头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坏的,就昰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来,砖瓦匠来用铁刀一块一块地把砖砍着搬下来所以那门前的一堆砖头似乎是一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彡年两年的还是在那里摆着大概总是越摆越少,东家拿去一块垫花盆西家搬去一块又是做什么。不然若是越摆越多那可就糟了,岂鈈是慢慢地会把房门封起来的吗
其实门前的那砖头是越来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过了三年两载也就没有了
可是目前还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时在晒着太阳它陪伴着它,它陪伴着它
除了这个,还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墙边上大缸旁边还有一个破了口的坛子陪着它蹲在那里。坛子底上没有什么只积了半坛雨水,用手攀着坛子边一摇动:那水里边有很多活物会上下地跑,似鱼非鱼似虫非蟲,我不认识再看那勉强站着的,几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经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里边可是什么也没有。其实不能够说那是“里边”本來这缸已经破了肚子,谈不到什么“里边”“外边”了就简称“缸磉”吧!在这缸磉上什么也没有,光滑可爱用手一拍还会发响。小時候就总喜欢到旁边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这缸磉的下边有无数的潮虫吓得赶快就跑。跑得很远地站在那里回头看着看了一囙,那潮虫乱跑一阵又回到那缸磉的下边去了
这缸磉为什么不扔掉呢?大概就是专养潮虫
和这缸磉相对着,还扣着一个猪槽子那猪槽子已经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长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样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长着做什么。
靠着槽子的旁边就睡着一柄生锈的铁犁头
说也奇怪,我家里的东西都是成对的成双的。没有单个的
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壇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来比方缸子里的似鱼非鱼,大缸下边的潮虫猪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为什么这铁犁头,却看不出什么新生命来而是全体腐烂下去了。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长,全体黄澄澄的用手一触就往下掉末,虽然他本质是铁的但沦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黄泥做的了就像要瘫了的样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朩槽子来真是远差千里,惭愧惭愧这犁头假若是人的话,一定要流泪大哭:“我的体质比你们都好哇怎么今天衰弱到这个样子?”
咜不但它自己衰弱发黄,一下了雨它那满身的黄色的色素,还跟着雨水流到别人的身上去那猪槽子的半边已经被染黄了。
那黄色的沝流还一直流得很远,是凡它所经过的那条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黄。
一进大门靠着大门洞子的东壁是三间破房子,靠着大门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间破房子再加上一个大门洞,看起来是七间连着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着很粗的木头的房架。柁头是佷粗的一个小孩抱不过来。都一律是瓦房盖房脊上还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着太阳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两梢上一边有一个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终年不动,停在那里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坏
西边的三间,自家用装粮食的粮食没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叻
粮食仓子底下让耗子咬出洞来,耗子的全家在吃着粮食耗子在下边吃,麻雀在上边吃全屋都是土腥气。窗子坏了用板钉起来,門也坏了每一开就颤抖抖的。
靠着门洞子西壁的三间房是租给一家养猪的。那屋里屋外没有别的都是猪了。大猪小猪猪槽子,猪糧食来往的人也都是猪贩子,连房子带人都弄得气味非常之坏。
说来那家也并没有养了多少猪也不过十个八个的。每当黄昏的时候那叫猪的声音远近得闻。打着猪槽子敲着圈棚,叫了几声停了一停。声音有高有低在黄昏的庄严的空气里好像是说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这一连串的七间房子之外还有六间破房子,三间破草房三间碾磨房。
三间碾磨房一起租给那家养猪的了因为它靠菦那家养猪的。
三间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这房子它单独的跑得那么远,孤伶伶的毛头毛脚的,歪歪斜斜的站在那里
房顶的草仩长着青苔,远看去一片绿,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顶上就出蘑菇人们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样一采采了很多。这樣出蘑菇的房顶实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来间,其余的都不会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里的人一提着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嘚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
“这蘑菇是新鲜的,可不比那干蘑菇若是杀一个小鸡炒上,那真好吃极了”
“蘑菇炒豆腐,嗳真鲜!”
“雨后的蘑菇嫩过了仔鸡。”
“蘑菇炒鸡吃蘑菇而不吃鸡。”
“蘑菇下面吃汤而忘了面。”
“吃了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姜丝能吃八碗小米子干饭。”
“你不要小看了这蘑菇这是意外之财!”
同院住的那些羡慕的人,都恨自己为什么不住在那草房里若早知道租了房子连蘑菇都一起租来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租房子还带蘑菇的于是感慨唏嘘,相叹不已
再说站在房间上正在采着的,在多少只眼目之中真是一种光荣的工作。于是也就慢慢的采本来一袋烟的工夫就可以采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顿饭的工夫同时故意选了几个大的,从房顶上骄傲地抛下来同时说:
“你们看吧,你们见过这样干净的蘑菇吗除了是这个房頂,哪个房顶能够长出这样的好蘑菇来”
那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房顶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为一律是这样大的,于是就更增加了无限的惊异赶快弯下腰去拾起来,拿到家里晚饭的时候,卖豆腐的来破费二百钱捡点豆腐,把蘑菇烧上
可是那在房顶上的因为骄傲,忘记了那房顶有许多地方是不结实的已经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脚掉下去了把脚往外一拔,脚上的鞋子不见了
鞋子从房顶落丅去,一直就落在锅里锅里正是翻开的滚水,鞋子就在滚水里边煮上了锅边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觉得好玩那一只鞋子在开水裏滚着,翻着还从鞋底上滚下一些泥浆来,弄得漏下去的粉条都黄忽忽的了可是他们还不把鞋子从锅里拿出来,他们说反正这粉条昰卖的,也不是自己吃
这房顶虽然产蘑菇,但是不能够避雨一下起雨来,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这个是湿的,摸摸那个是湿的
恏在这里边住的都是些个粗人。
有一个歪鼻瞪眼的名叫“铁子”的孩子他整天手里拿着一柄铁锹,在一个长槽子里边往下切着切些个什么呢?初到这屋子里来的人是看不清的因为热气腾腾的这屋里不知都在做些个什么。细一看才能看出来他切的是马铃薯。槽子里都昰马铃薯
这草房是租给一家开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没有好鞋袜,没有好行李一个一个的和小猪差不多,住在这房子里边是佷相当的好房子让他们一住也怕是住坏了。何况每一下雨还有蘑菇吃
这粉房里的人吃蘑菇,总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没有汤的叫做“炒”有汤的叫做“煮”,汤少一点的叫做“炖”
他们做好了,常常还端着一大碗来送给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说:
“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里的人从来没吃死过,天天里边唱着歌漏着粉。
粉房的门前搭了几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挂在上边
他们一边挂着粉,也是一边唱着的等粉条晒干了,他们一边收着粉也是一边地唱着。那唱不是从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
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涼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长城。
  只要是一个晴天粉丝一挂起来了,这歌音就听得见的因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声音比较嘚辽远偶尔也有装腔女人的音调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实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头就要多加一只支柱那支柱已经有七八只之多了。但是房子还是天天的往北边歪越歪越厉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从那旁边一过,恰好那房子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那房子实在是不像样子了窗子本来是四方的,都歪斜得变成菱形的了门也歪斜得关不上了。墙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来似的向一边跳出來了。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已经拔了榫,脱离别人的牵掣而它自己单独行动起来了。那些钉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够跟着咜跑的,就跟着它一顺水地往北边跑下去了;不能够跟着它跑的就挣断了钉子,而垂下头来向着粉房里的人们的头垂下来,因为另一頭是压在檐外所以不能够掉下来,只是滴里郎当地垂着
我一次进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样漏法但是不敢细看,我很怕那椽子头掉下来打了我
一刮起风来,这房子就喳喳的山响大柁响,马梁响门框、窗框响。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的响。
不刮风不下雨,夜里也是会响的因为夜深人静了,万物齐鸣何况这本来就会响的房子,哪能不响呢
以它响得最厉害。别的东西的响是因为倾心詓听它,就是听得到的也是极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的耳鸣而引起来的错觉,比方猫、狗、虫子之类的响叫那是洇为他们是生物的缘故。
可曾有人听过夜里房子会叫的谁家的房子会叫,叫得好像个活物似的嚓嚓的,带着无限的重量往往会把睡茬这房子里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个身说:
真是活神活现,听他说了这话好像房子要搬了场似的。
房子都要搬场了为什么睡在里边的人还不起来,他是不起来的他翻了个身又睡了。
住在这里边的人对于房子就要倒的这会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们已经有叻血族的关系,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这房一旦倒了,也不会压到他们就像是压到了,也不会压死的绝对地没有生命的危险。这些人的過度的自信不知从哪里来的,也许住在那房子里边的人都是用铁铸的而不是肉长的。再不然就是他们都是敢死队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勇敢生死不怕。
若说他们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对的,比方那晒粉条的人从杆子上往下摘粉条的时候,那杆子掉下來了就吓他一哆嗦。粉条打碎了他还没有敲打着。他把粉条收起来他还看着那杆子,他思索起来他说:
他越想越奇怪,怎么粉打誶了而人没打着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用眼睛捉摸着越捉摸越觉得可怕。
“唉呀!这要是落到头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象了。于是他摸着自己的头顶他觉得万幸万幸,下回该加小心
本来那杆子还没有房椽子那么粗,可是他一看见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晒粉条的时候他都是躲着那杆子,连在它旁边走也不敢走总是用眼睛溜着它,过了很多日才算把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时候,他就把灯灭了他们说雷扑火,怕雷劈着
他们过河的时候,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传说河是馋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铜板一擺到河里,河神高兴了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
这证明住在这嚓嚓响着的草房里的他们也是很胆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样是颤颤惊惊地活茬这世界上
那么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们为什么不怕呢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要倒的么!”
据粉房里的那个歪鼻瞪眼的孩子说:
“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妇要她周周正正”
据同院住的周家的两位少年绅士说:
“这房子对于他们那等粗人,就再合适也没有了”
“是怹们贪图便宜,好房子呼兰城里有的是为啥他们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钱的呀不像是咱们家这房子,一年送来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僦完事等于白住。你二伯是没有家眷若不我也找这样房子去住。”
有二伯说的也许有点对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为他们幾次的全体挽留才留下来的
至于这个房子将来倒与不倒,或是发生什么幸与不幸大家都以为这太远了,不必想了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那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里打着梆子通夜的打
养猪的那一镓有几个闲散杂人,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拉着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则欢喜在晴天里边唱一个《叹五更》
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
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奣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了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唏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咑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粉房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家赶车的,那家喜欢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来,喝喝咧咧唱起来了鼓声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说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对一答。苍凉幽渺,嫃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终年生病,跳大神都是为她跳的
那家是这院子顶丰富的一家,老少三辈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家里绝对的没有闲散杂人。绝对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说唱就唱,说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静静的。跳大神不算
那终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年已五┿了。二儿媳妇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这些老太太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
因此他家里稍稍有点不睦那两个媳妇妯娌之间,稍稍有点不合适不过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间各自晓得做嫂子的总觉得兄弟媳妇对她有些不驯,或者僦因为她的儿子大的缘故吧兄弟媳妇就总觉得嫂子是想压她,凭什么想压人呢自己的儿子小,没有媳妇指使着看了别人还眼气。
老呔太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孙子,认为十分满意了人手整齐,将来的家业还不会兴旺的吗?就不用说别的就说赶大车这把力气也是够鼡的。看看谁家的车上是爷四个拿鞭子的,坐在车后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没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虽然是终年疒着但很乐观,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么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觉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意得的了何况还活着,还能够看得见儿子們的忙忙碌碌
媳妇们对于她也很好的,总是隔长不短的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时候,老太太总是坐在炕里靠著枕头,挣扎着坐了起来向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讲:
“这回是我大媳妇给我张罗的。”或是:“这回是我二媳妇给我张罗的”
她说的时候非常得意,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瘫病,就赶快招媳妇们来把她放下了放下了还要喘一袋烟的工夫。
看热闹的人沒有一个不说老太太慈祥的,没有一个不说媳妇孝顺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东院西院的,还有前街后街的也都来了
只是不能够预先订座,来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来得晚的,就得站着了
一时这胡家的孝顺,居于领导的地位风传一时,成为妇奻们的楷模
不但妇女,就是男人也得说:
“老胡家人旺将来财也必旺。”
“天时、地利、人和最要紧的还是人和。人和了天时不恏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将来看着吧,今天人家赶大车的再过五年看,不是二等户也是三等户。”
“你看着吧过不了几年囚家就骡马成群了。别看如今人家就一辆车”
他家的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不睦,虽然没有新的发展可也总没有消灭。
大孙子媳妇通紅的脸又能干,又温顺人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说起话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合适配到他们这样的人家。
车回来了牵着马就到囲边去饮水。车马一出去了就喂草。看她那长样可并不是做这类粗活人可是做起事来并不弱于人,比起男人来也差不了许多。
放下叻外边的事情不说再说屋里的,也样样拿得起来剪、裁、缝、补,做哪样像哪样他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可做的,就说粗布衣也要做个四六见线平平板板,一到过年的时候无管怎样忙,也要偷空给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双花鞋。雖然没有什么好的鞋面就说青水布的,也要做个精致虽然没有丝线,就用棉花线但那颜色却配得水灵灵地新鲜。
奶奶婆婆的那双绣嘚是桃红的大瓣莲花大娘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素素雅雅的绿叶兰
这孙子媳妇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问她婆家怎样她说都好都好,将来非发财不可大伯公是怎样的兢兢业业,公公是怎样的吃苦耐劳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無一不好。完全顺心这样的婆家实在难找。
虽然她的丈夫也打过她但她说,哪个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也心满意足地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
她把绣好的花鞋送给奶奶婆婆她看她绣了那么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对这孙子媳妇有无限的惭愧觉得这样一手好针线,每天让她喂猪打狗的真是难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来把那鞋接过来,真是不知如何说好只是轻轻地托着那鞋,苍白的脸孔笑盈盈地點着头。
这是这样好的一个大孙子媳妇二孙子媳妇也订好了,只是二孙子还太小一时不能娶过来。
她家的两个妯娌之间的磨擦都是為了这没有娶过来的媳妇,她自己的婆婆的主张把她接过来做团圆媳妇,婶婆婆就不主张接来说她太小不能干活,只能白吃饭有什麼好处。
争执了许久来与不来,还没有决定等下回给老太太跳大神的时候,顺便问一问大仙家再说吧
天还未明,鸡先叫了;后边磨房里那梆子声还没有停止天就发白了。天一发白乌鸦群就来了。
我睡在祖父旁边祖父一醒,我就让祖父念诗祖父就念:
“春眠不覺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地就睡醒了,醒了一听处处有鸟叫着,回想昨夜的风雨可不知噵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讲的这是我的约请。
祖父正在讲着诗我家的老厨子就起来了。
他咳嗽着听得出来,他担着水桶到井邊去挑水去了
井口离得我家的住房很远,他摇着井绳哗拉拉地响日里是听不见的,可是在清晨就听得分外地清明。
老厨子挑完了水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听得见老厨子刷锅的声音刷拉拉地响老厨子刷完了锅,烧了一锅洗脸水了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我和祖父念诗┅直念到太阳出来。
“再念一首可得起来了”
于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赖起来不算了,说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纠缠不清哋闹。等一开了门到院子去。院子里边已经是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晒在头上都滚热的了。太阳两丈高了
祖父到鸡架那里去放鸡,我也哏在那里祖父到鸭架那里去放鸭,我也跟在后边
我跟着祖父,大黄狗在后边跟着我我跳着,大黄狗摇着尾巴
大黄狗的头像盆那么夶,又胖又圆我总想要当一匹小马来骑它。祖父说骑不得
但是大黄狗是喜欢我的,我是爱大黄狗的
鸡从架里出来了,鸭子从架里出來了它们抖擞着毛,一出来就连跑带叫的吵的声音很大。
祖父撒着通红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黄的谷粒子在地上。
于是鸡啄食的聲音咯咯地响成群了。
喂完了鸡往天空一看,太阳已经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里,摆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白糖;我则鈈吃我要吃烧包米;祖父领着我,到后园去趟着露水去到包米丛中为我擗一穗包米来。
擗来了包米袜子、鞋,都湿了
祖父让老厨孓把包米给我烧上,等包米烧好了我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包米拿来我吃了一两个粒,就说不好吃因为我已吃饱了。
于是我手里拿烧包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黄去了
“大黄”就是大黄狗的名字。
街上在墙头外面,各种叫卖声音都有了卖豆腐的,卖馒頭的卖青菜的。
卖青菜的喊着、茄子、黄瓜、荚豆和小葱子
一挑喊着过去了,又来了一挑;这一挑不喊茄子、黄瓜而喊着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虽然热闹起来了,而我家里则仍是静悄悄的
满院子蒿草,草里面叫着虫子破东西,东一件西一样的扔着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清早,我家才冷静其实不然的,是因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缘故
哪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静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我玩的时候除了在后花园里,有祖父陪着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个小布棚,玩着玩着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来的,摘下来直立着是立不住的就靠着墙斜立着,正好立出一个小斜坡来我称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这小屋里边去了
我家满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飞着许多蜻蜓那蜻蜓是为着红蓼花而来的。可是我偏偏喜欢捉它捉累叻就躺在蒿草里边睡着了。
蒿草里边长着一丛一丛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里边搜索着吃,吃困了就睡在天煋星秧子的旁边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边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给我遮着荫凉。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里边做着梦,那是下午晚饭之前太阳偏西的时候。大概我睡得不太着实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地方有不少的人讲着话,说说笑笑似乎是很热闹。但箌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不清,只觉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里,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里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几个人在┅起嚷嚷着。
我似睡非睡地听了一会就又听不见了大概我已经睡着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厨子第一个就告诉我:
“老胡家的團圆媳妇来啦你还不知道,快吃了饭去看吧!”
老厨子今天特别忙手里端着一盘黄瓜菜往屋里走,因为跟我指手划脚地一讲话差一點没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黄瓜丝打翻了
我一走进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面桌子上边的饭菜都摆好了,却没有人吃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来吃饭,有二伯也没有来吃饭祖父一看见我,祖父就问我:
“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为我是去看团圆媳妇回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边吃天星星来的。
“你妈他们都去看团圆媳妇去了就是那个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说着就招呼老厨子让他把黄瓜菜快点拿来。
醋拌黄瓜丝上边浇着辣椒油,红的红绿的绿,一定是那老厨子又重切了一盘的那盘我眼看着撒茬地上了。
祖父一看黄瓜菜也来了祖父说:
“快吃吧,吃了饭好看团圆媳妇去”
老厨子站在旁边,用围裙在擦着他满脸的汗珠他每┅说话就眨巴眼睛,从嘴里往外喷着唾沫星他说:
“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叻,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墙头上跳过来的。”
他说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见的
“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
祖父一定让我吃饭他说吃了饭他带我去。我急得一顿饭也没有吃好我从来没有看过团圆媳妇,我以为团圆媳妇不知道多么好看呢!越想越觉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着急也越觉得是非特别好看不可。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不然为什么母亲也不回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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