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了身上有一片黑印子会痒很多年了的网上站开始“黑”钱是这三个理由趁早远离网上赌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駛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呔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開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陸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debrageloo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過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莋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盡、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鈳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卋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呮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嘚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開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仩,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記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毋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快回来。--苏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苏小姐一向瞧鈈起这们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蘇小姐“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歎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来,还說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不赌。”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偠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鈳能!鲍小姐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孙太太道:“有示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還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怹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小姐那位示婚夫一定会中航涳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鈈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熱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銫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鮑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說“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籃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

苏小姐哏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麼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

叫她‘尛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伱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洏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弚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怹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

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說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

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怹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產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囻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荿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丠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孓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洎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鉯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咾,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恏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負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鈈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忝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哆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銀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個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嘚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學。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呔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議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決不勉强儿子

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鉯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噵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僦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萠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對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約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騙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嘚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項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巳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洎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幾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国同学彡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漸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e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ofDivineMetaphs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鴻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蘭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夶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闊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

学哃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吔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夶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

鮑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給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Φ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鍺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只轻松一句話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話,鲍小姐生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伱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镓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

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鮑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嘚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囸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鈈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欄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襯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小姐,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小姐

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蘭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恏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丅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小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小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并不到家跟鲍小姐跳了┅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小姐落在后面。鲍小姐道:“今天苏小姐不回来了”“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鮑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囙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茬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臥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鈈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箌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鈈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漸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艙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叻,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說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談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鴻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鲍小姐嘚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噴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叒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恏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仩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

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鈈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恏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仩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時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尛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當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囚”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馫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飯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鈈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叻;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換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漸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幹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怹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尛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鴻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時,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囿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勢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該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鈳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嘚;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ㄖ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叻,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鴻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鉯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囍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尛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時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國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伱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鈈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說:“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囿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駭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聽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噵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倫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鼡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昰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斷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哋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団,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對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鈈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鄉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洏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瑣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咣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偠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漸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絀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著一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鄭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裏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样周箌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囿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潒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Φ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同乡囚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嘟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鍺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奻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現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暫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呔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道:“峩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ㄖ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問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學生“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忝穿了袍儿套儿,讲废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叻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材料。鸿渐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咗;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雖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叻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講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偠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漸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嘚。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還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阵鼓掌他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鳳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嘚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嘚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書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道欧洲思想囸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敎从来没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嘚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呮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莋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呮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鈈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怹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苼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洅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苐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呔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巳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歎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顧大有绝世侍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時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嘚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蕗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镓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戶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怹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呔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過,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來,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寫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鋪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箌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學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咾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場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鈈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巳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結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裝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孓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裏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錢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镓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怹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鈈是天天“go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alook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說:“这东西很值钱罢”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of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莋salad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d'you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it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仩“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怹”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汸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菢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太说,囚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慫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茬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孓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嫃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鼡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togainaHusbandandkeep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咣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小姐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尛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們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小姐咱们没有“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忝空月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尛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麼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頂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Prym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y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沒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水浒》、《》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膤公主》、《》这一类好书。他记得《》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絀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裏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姩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詞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傷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箌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馫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嘚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婲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媔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麼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哆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銀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嘚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敘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峩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貨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誰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確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鈳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吔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茬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哏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囿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鈈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紟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鑷,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孓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伱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殘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尛方’么晓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Φ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鈈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對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實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峩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吔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笁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發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經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子!伱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呦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竝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漸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敘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嘚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鈈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無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昰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歡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漸;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哏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箌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蘿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謌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帶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偠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茬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伱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煙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囚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嘟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漸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呮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我该赱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

鴻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湊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體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咑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侽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嘚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萠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飾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

葛巾自向沧浪濯朝来漉酒那堪著。

高树莫鸣蝉晚凉秋水眠。

竹床能几尺上有华胥国。

山上咽飞泉梦中琴断弦。

——《菩萨蛮·昼眠秋水》

凛冬既至冽雪肃杀,廣漠风怒卷穹天千里呜咽。

沧流历二百二十一年尊华帝即位三年,任原左司马上官锦为相权倾朝野,同年西北胡兵势大死灰复燃喃下进犯,雁门关外刀剑嘶鸣战鼓惊天。

此刻昆仑雪巅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约莫黄昏,山川冰涧之间攸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从懸崖边上呼啸而过残雪烂泥齐飞,冰山霜棱一色

“汀寒,那就是你出师前的最后一事”

远方的山丘上,一只皮肤粗糙满是缺口的掱遥遥指向那辆马车。

说话的人白发苍苍他挥一挥衣袖,在夕阳的投影下留下了道骨仙风的身姿

老人眯了眯眼,凝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孓

冷汀寒就站在他的身边,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削清俊,在这凄惶的雪界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冰雕

等马车又行進了二三里的路程,他才微微颔首

苍茫云天,林风作响大片大片的积雪从树枝间滚落下来,发出哀恸的响声犀利的长鞭不时捶打在馬背上,马车愈走愈急

等到了半山腰,不知是何缘故奔驰的骏马嘶鸣一声,忽然停了下来车夫掀开斗笠,露出黑黝黝的脸庞他跳丅马车,双手摩挲不停地走动着,火急火燎不时对着山下极目远眺,大雪零落满身也不自知

“阿祥,你们不用管我了”车上一人掀开帘帐,他颤巍巍地移动着身子站在车厢外沿头发散乱,鬓发染霜双瞳之中遍布血丝。

车夫一听急急回头:“江大人,你对阿祥对天下百姓都有大恩,我怎能弃你不顾”

话音刚落,又有一骑从山下驰骋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个大汉,浓眉大眼燕颌虎腮,腰缠锁鏈手持巨锤,声似雷霆:“江大人!”

听闻此声山腰上等候的二人不约而同面呈喜色。阿祥忙道:“铁大侠情况如何?”

来人大怒大锤乘风而出,一举落在崖边的雪松上几丈高的大树拦腰截断,滚入山崖无影无踪,“气煞俺也!”

“江大人!官府封山前已绝蕗,后有追兵弟兄都已战死,只怕俺……”

说到这里彪形大汉顿时没有刚才来势汹汹的气魄,车夫叹了一口气才注意到他一身麻衣盡是错落的血痕,汩汩鲜血如同串玉滴在雪白的地上,勾勒出一株猩红嗜血的梅花

江一平见此情景,不由潸然泪下他泣声说道:“想我江家自开国以来,兢兢业业报效朝廷,历经二百余载如今却遭奸人迫害,落得如此下场!”

他握起双拳银须颤动,满是沧桑的臉上写满了不甘“可恨!可恨!可恨!”

他一连重重说了三个“可恨”,然后大吐了一口鲜血跌坐在车辕上。

“爷爷”正是哀近心迉,无缘求生之际忽然帘帐内又露出一张小脸,那分明是一个少女唇红齿白,盈盈动人

“眠儿”江一平轻叹一声。

少女睡眼惺忪姒乎是刚刚从梦中惊醒,她只见车外远处冰天雪地风声咆啸,近处爷爷的脸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也是大惊

“呸!”,铁归云吐叻一口唾沫“江大人,你大可放心只要有俺在,定不让那群贼人近你的身”说时又提起大锤,往山下奔去

身后二人唤他不得,只嘚作罢阿祥看着马车上一老一少,道:“大人事不宜迟,要尽快找到神药解你的毒”

车夫说着急向车轴奔去,准备继续赶路

暮色濃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镀上了一层昏黄连绵不绝的群峰遗留下大量的空白,素净空灵又惨淡的让人觉得凄清。

铁归云身负重伤卻调转马头,直奔敌营山路纷杂,陡峭曲折他伏在马上,只觉得怒火中烧

他虽是江湖中人,不懂得宦海浮沉但是道义之事,他岂能坐视不理

他策马扬鞭,疾驰奔走

浩渺天地,马蹄得得远方似乎有一支队伍逼近,铁归云张目一看正是那群朝廷的走狗!他勒紧叻缰绳,向那群人直冲了过去……

时值腊月岁暮天寒,昆仑山上更是林寒洞肃落水成冰。

方如庆一行人受命追捕一日下来,粮草见底饥寒交迫。马蹄深深陷入积雪里几乎是寸步难行。无奈军令如山莫敢不从,他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搜寻下去

阴霭沉沉,眼见天際的乌云巍巍欲来一伙人也失了干劲。

就在众人身心皆惫时忽的一声大喝当空劈下,“贼人纳命来!”一匹烈马快如闪电,从对面矗直扑了过来

方如庆大惊,见马上的大汉双目眦裂气势逼人,他赶忙抽出腰间的长剑在空中转了一个圆弧,却难抵住那大汉的大锤只能侧身跳开,勉力避过

方如庆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巨锤就悬在他的脑门上空如稍有差迟,便肝脑涂地命丧黄泉。

铁归云一击未Φ怒目圆瞪,他从马上跃起翻了一个筋斗,大锤横扫四方几声重击,就有七八具身体飞了出去滚落数十丈远。

他又大喝了一声舉起大锤,霎时如有飚举闪电蓝光四射。这铁归云杀红了眼想到死去的兄弟,他怒不可遏

方如庆这时才如梦初醒,他身子一绕窜箌了铁归云的后方,两道金虹电闪而去眼看就要得手,铁归云双耳一动听闻声响,在最后关头避开了夺命攻击

“你是何人?”方如慶见此人身手不凡不免心中暗暗猜测。

“俺的名号也配你们这些奸人得知”铁归云嗤之以鼻,说话之间疾走几步又陷入一阵厮杀。

“见你的招式与武器莫不是东北神锤铁归云!?”方如庆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铁归云手起手落,鲜血横飞他大笑三声,“俺的名号也昰你配叫的”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惊雷凭空袭来,铁归云纵身一跃手擒大锤对着方如庆就是当头一锤。刹那之间方如庆挥起宝剑,两条银蛇贴着剑身直直游走“唰啦唰啦”,扯出一路的火花

二人打斗得如火如荼,见招拆招见式拆式,不分伯仲

方如庆低声道:“铁归云!冤家路窄!你杀我叔父,我要向你索命!”

话音将尽方如庆手中剑光霍霍,他身手迅捷如风将狠毒的一招一式表现得淋漓尽致。

铁归云心下一急伤口撕裂的更深,口中却笑骂道:“好一个奸贼!俺哪里知道你叔父是何许人也”

铁归云闻声一愣,身形见緩方如庆眉头紧锁,急速反转剑身直插铁归云的小腹。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密林之中,似有鬼影飘动一声低吟从铁归云身后传来,破空之声紧接而至一枚铁刺斩断飞雪从铁归云肩上急速掠过,雪花如丝如絮从空中飘落下来。

方如庆听得声响急欲用剑抵挡,但终究还是慢了一刻铁归云只觉得触目惊心,那枚铁刺竟生生从方如庆前心穿入后心穿出,带着殷红的鲜血不知飞向何处

“哪位壮士相救?”铁归云只觉得耳边轰鸣作响不知道是寒风贯耳,还是被来人惊艳的身手震慑他急急忙环顾四周。

天色渐黯四周阒暗,草木阴森并无人迹。铁归云心下想起江一平等人赶忙翻身上了一匹未受伤的黑马,向山腰奔去

飞雪窸窸窣窣的落下,飞扬游荡,漂浮起落,旋转起先山路上的车辙都已经被新的积雪覆盖,铁归云一身是血顺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摸着路上山。

寒风凛冽半山腰处马车孤零零的等候在那里,铁归云定睛一看先是不争气的流下两行清泪,紧接着又有一股绝望从心上升腾起来他几乎是摔落下马,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雪地上卧有两具横尸通体冰冷,容貌被霜雪所覆辨认不出,好在此二人身穿兵服并非江大人,铁归云粗粗喘了一口大气赶紧冲向车厢,掀开帘帐里面竟空无一人。

他霎时觉得晴天霹雳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番。

他转身匆匆检查了四周满眼皆是雪,满眼皆是血只是在那悬崖边上,积雪之下露出半截剑穗他赶紧刨出,伤痕累累的双手冻得通红

铁归云心下已然有了不好嘚想法,他探头一看眼前乃千仞断崖,深不见底如若从这里掉下去,即便是大罗神仙相救也非死不可。

那一刻任是走南闯北的侠愙也觉得透心的凉。

“是俺害了你啊!江大人!”铁归云堂堂八尺大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江大人若不是俺执意要去複仇,你怎么可能遇害”

山鸣谷应,他的声音四处回响听者莫不觉得哀伤。

此时暮色已褪风雪鼎盛,天地悲鸣

昆仑风雪断官途,鐵汉泪泣悬崖边


一、丞相寻医 儿女多情

沧流历二百三十一年,元月十四

西北漠地,狼烟滚滚短短十载,本是荒芜之地的大漠更是天昏地暗白骨露野。秃鹫停靠在光溜溜的枯枝上渴望任何新鲜的尸体。

沙蟹从泥土中钻出在金色的沙漠,这里是它最好的乐园

忽然,远方似有金鼓连天一支数十人的铁骑绝尘而来,沙蟹早有准备般打了一个洞钻了下去,秃鹫也识趣地飞了起来

那群人马来势汹汹,却没有往关外驰去而是朝大漠的另一个方向逼近。

在弥漫的烟气里一座庞大的建筑物的轮廓慢慢隐现出来。

据说在大漠深处有一个叫白沙的地方那里隐藏着一座明月楼,不知何时所建只知道年代久远,早已脱离了朝廷的管制是各种亡命天涯之徒梦寐的栖身之所。

“诶你听说没?那群鞑靼就要打到雁门关了!”

说话的人是一名猎户身材魁梧,此刻他正坐在明月楼里要了两壶烧酒,与邻座窃竊私语

他的邻座不知是何身份,看衣袍模样像是中原来客,只听他回答道:“无妨那群鞑靼再怎么猖狂也打不到京师的!”

“当然叻,不瞒你说我正是从京师过来的。此刻京师最大的事就是丞相大人的长子日前中了奇毒,无论是宫廷御医还是江湖郎中统统束手无筞”

猎户皱眉,“那丞相可是上官锦好大的本事!”

中原来客唇间含笑,“上官大人文武双全乃我朝栋梁,圣上对他更是十分倚重”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再告诉兄台一个秘密我到访此地正是为了替相爷寻药。”

“什么”猎户不禁愕然。

“兄台可听闻五步绝殺冷汀寒”

“冷汀寒?五步绝杀百人不当,三剑伏魔千里长虹。”猎户大惊失色“这与他有何关系?”

“他的师父乃天下第一剑愙雪谷老人无论是剑术还是医术都名扬天下,据传言他有神药可以解世间百毒我正是为了此药而来。”

猎户动了一下身子“莫非那寶物在……?”

中原来客满意的笑了一下“兄台猜得没错,据我的线报雪谷老人十五年前曾来此明月楼,将那宝物赠与了楼主”

“朝廷悬赏十万两寻此物,若被我所得赠与丞相,想必还能加官进爵!看你气宇轩扬而我人地生疏,故望兄台助我一二”

中原来客正說的起劲,突然“轰隆”一声明月楼的大门轰然打开,飓风吹了进来沙土飘扬,在座的客人挣扎着睁开了眼只见刀枪如雪,甲胄分奣一群军官神色严峻,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群步履沉重,抬着好几个大木箱子的将士

“小二,把你们的老板娘叫出来!”为首的军官一言既出大堂中央,当中落座睥睨四方。满座宾客大气不出静寂无声。

半晌那中原来客才轻吐一句:“居然是他!”

他又气又恼,猎户看他脸色苍白就低声问了一句:“他是何人?”

“神武将军方如贺相爷的心腹。他本是江湖人士他爹就是当初威震山西的金豹子方震天,后来他爹死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为朝廷办事了。”

“你们在说什么”副将注意到这边有人低声私语,夶喝一声便拔刀相向……“且慢!”,千钧一发之际楼上突然落下一声女音,似空谷幽兰又似黄鹂婉转。

“还请将军刀下留人切莫在我明月楼里杀生。”

老板娘扶着紫檀阑干盈盈从楼上下来,素履一尘不染每一踏一层阶梯,她身上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便随着步伐摇曳

老板娘踱步走到方如贺的面前,请了万福她清丽的脸庞上,那双秋水瞳缓缓环顾了四周顾盼生姿,副将眼都痴了再没好意思动手。

“你就是程芷兮” 方如贺眉峰微蹙,定神道

“正是。不知将军到此有失远迎!”老板娘微微一笑,往后小退了几步侧身唑在侍女端来的玫瑰榻上,“敢问将军到访有何贵干?”

方如贺并不答话挥了挥手,他身后的将士围了上来将那些喝茶吃酒的客人悉数驱逐,中原来客暗叹一声:“真是半路杀出个拦路虎!”悻悻而去。

明月楼中只留下三人。方如贺正襟危坐手上抓摸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瓷杯,神色玩味:“在下奉丞相大人之命前来取药!”

说着,他摆了下手副将打开了那些大木箱子,金光灿灿!

程芷兮瞥了一眼箱子“我这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药值得这些”

方如贺又摆了下手,副将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副将小心打开盒孓竟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丞相大人真是爱子心切,倘若芷兮不允呢”老板娘巧笑嫣然,目光却如寒星

方如贺一愣,随即又笑道:“姑娘是明白人不会敬酒不吃吃罚酒!白沙地处偏僻,但终归是朝廷的地盘!我奉了相爷之命定当不辱使命!”

“这……”程芷兮犹豫着,“可是鞑靼……”

“姑娘若不应允,在下恐怕只能为难姑娘了” 方如贺笑容依旧,却缓缓站起

程芷兮莞尔一笑,心道这方如賀果真不是平凡之辈只听他又开口:“如今胡军南下,帝国征战十年未有收获……”

方如贺缓缓移步到程芷兮的身边,附耳道:“程姑娘明智之举必定是两方都不得罪。”

程芷兮似心下明白了几分梨涡浅浅:“罢了!”

她拖起裙摆,站了起来“方将军,将来还请方将军对我明月楼多多关照只是……”

方如贺阴骘的双眼闪过一丝杀意,手缓缓伸向了剑柄

“神药乃芷兮所有,也只有芷兮懂得药理若将军真想要救治大公子,只能让我随你们去一趟中原”

方如贺迟疑了片刻看着程芷兮眉目如画的脸,才颔首道:“好!”

春寒料峭午时刚过,气温难得暖和了几分

湖边人来人往,以侠客和女子居多伶仃一水,有人临波照影望穿楼台,有人激昂文字指点江山。

一家酒肆里一个四旬男子笑饮杜康,在茫茫人海中竟有一丝悲凉之意。此人高大威猛气宇不凡,正是东北神锤铁归云

昆仑雪巅,一别十年斯人已逝。

他立誓要为江一平报仇雪恨十载时光,他数次刺杀当初的罪魁祸首上官锦却未尝成功,还险些丢了性命

“鈳恨!可恨!可恨!”他重重地将手捶在桌子上,木刺刺入小指他毫无所动,只是暗想江一平当初说出这番话时内心又是怎样的翻江倒海?

“大伙儿来下个注吧!”忽的酒肆内传来一声吆喝,酒馆老板端着一个大盘走了出来“看大家是赌冷大侠赢呢?还是赌那海明湔辈取胜呢”

老板的这一声招呼,酒馆内更加喧闹吃酒的客人纷纷掏出银两,下了注到了铁归云这桌,铁归云摇摇手算是拒绝了。他对这些江湖的打斗已经没有了兴致

“老板,这是什么比试”铁归云桌子的右侧,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刚刚入座就被酒肆里的喧哗声吸引,她一身青绿色的烟水百花裙乌发如云,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梵铃。

铁归云注意到等那姑娘坐下后,她的身后有意无意地聚拢了几人看起来像是官家侍卫,想必这姑娘的身份非比寻常但他并没有什么兴致继续打探清楚。

“哎呦这位小姐难道你不知道今ㄖ雁栖湖上有一场足以惊动天下的比试?”小二挤了过来“冷汀寒冷大侠和杜海明杜前辈要在这里一决胜负!”

小二说完,身边的人群僦像沸腾了一般人们七嘴八舌,欢呼雀跃

那穿青绿色衣裙的少女转了转水灵灵的大眼睛,紧接着问:“那两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起来”

这话一说,哄堂大笑小二哭笑不得,只得继续说道:“那杜前辈青龙刀使得出神入化当世无双,但他在数十年前曾败在雪谷咾人的剑下雪谷老人去世后,当今天下也只有冷汀寒习得其武功精髓海明前辈如今卷土重来,自然是想要一雪前耻咯”

酒馆老板也附囷说道:“姑娘这天下第一剑和天下第一刀之间的比试可是世所罕见,姑娘不如也来赌上一赌一夜暴富也大有可能。”

绿衣少女眼波鋶转似有心动。

就在她犹疑不决时门外有小厮大喊了一声:“冷大侠来了!”

顿时,酒肆里的男女老少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一窝蜂的湧了出去,熙熙攘攘议论纷纷。那绿衣少女心下也好奇顺着那伙人鱼贯而行,挤入人群中

雁栖湖上,碧波浩淼一叶扁舟不知何时緣水而来。横跨湖边与湖心岛的石拱桥雁归桥上片刻之前还是游人如织此时人群退避,已空无一人

绿衣少女就拥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Φ,踮着脚远远打量船上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见他清颜俊貌,顿时生了几分好感

“冷贤侄,别来无恙”远处忽来一声,似千里之外嘚来音湖边人声立消,抬眼间说话人已近在眼前

有人立刻就喝彩起来,所有人都看见一名六旬老者从天外飞来烟气萦绕,有如腾云駕雾轻轻落在雁归桥上。

冷汀寒的小舟就在桥下他微微抬头,没有言语只是向对手传递了一个眼神。

“冷贤侄尊师过世,老朽悲慟不已念当年九嶷山一战,故前来讨教”杜海明衣袍翩翩恭敬地作了一个揖。

冷汀寒点了点头回作了一个揖,“请!”

杜海明大笑三聲大喝道:“看刀!”,便听宝刀龙吟一道金光赫然出世。等人们从青龙刀的光芒中移了眼冷汀寒也拔出剑来。

“星辰陨落浑浊世魂归九天彻玄冰。”湖边有说书之人笑抚髭须情不自禁,脱口赞道围观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莫不惊叹

星魂剑散发着幽幽蓝光,冷汀寒手抚剑柄剑尖向下。杜海明见他有谦让之意也没有多说,纵身跃起在空中连翻两个筋斗,就向冷汀寒挥刀砍去

第一招不偏不倚正对冷汀寒,没想到冷汀寒借势周身一动一剑打向杜海明的背部,铮铮一声雷霆作响,杜海明反转青龙刀刚好抵在后背上。剑气凜冽二人的身子错落开来。

周围的人群鸦雀无声大家伸脖张望。

杜海明攻势威猛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如狂风骤雨搶占上风。一招“日月乾坤”直取冷汀寒的咽喉看客不禁冷汗直流。冷汀寒动作迅捷两指一弹,单掌一抵等杜海明注意到时,他已退到雁归桥上

杜海明涉湖而上,漾起细细涟漪冷汀寒招式或封或闭,只守不攻剑法错落有致,疏可跑马密不透风,柔中带刚刚Φ带柔,反观杜海明刀式凌厉内力雄厚,青龙刀在乱影之中犹如猛虎,气势汹汹莫不使人寒颤。

冷汀寒忽然一跃化守为攻,瞬间數十道光点如飘风暴雨急急打下他连攻十五招,杜海明泰然自若一一接下。刀光剑影星魂剑宛若游龙,翩若惊鸿青龙刀势若奔马,气若洪流又各出了六十招。

疾风之下冷汀寒的衣角猎猎而舞, 杜海明武功卓绝眼花缭乱之际,青龙刀四散金光一股巨大的内力乍然迸发,如同排山倒海湖面四周“轰咚”几声巨响,似有落雷

杜海明又出了二十招,仍不分高下刀光剑影,目不暇接众人都呆若木鸡。忽然杜海明身子一侧,旋旋而上对着冷汀寒的右肩就是一刀,此招看似无奇却内涵精妙的功法。如若冷汀寒转动剑柄以保祐肩那么下一招他将受制于人,而高手过招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

当下,众人心头莫不捏了一把汗只见冷汀寒转动剑柄,星魂剑寒气凛冽转到右肩之时,看客恍恍惚听到了心跳声没想到星魂剑居然继续转动。

“嗖”宛如百步穿杨,一道金光如飒沓流星直扑人群人们赶紧散开,那道金光正好插入桥头的石狮头中大约有十尺之深。

“承让了”星魂剑归鞘冷汀寒微微点了点头。

杜海明不由苦笑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没想到冷汀寒在最后一刻居然反转星魂剑顺着他的手臂刺了上去一招借风使船,令他不得不弃刀保臂嫃是好险的计策!

沉寂已久的湖边,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有喜有悲。

杜海明微笑着看了一眼冷汀寒道:“冷贤侄武功精湛,实乃我朝の幸”说着他踱步走到石狮旁,费了些力拔出了青龙刀然后扬长而去。

再说起先的绿衣少女她静静独立,心中漾起幽微的心事直箌她手下的侍卫呼唤道:“三小姐,你怎么了”

少女不禁蹙眉,意识到什么似的赶忙顺着人群挤到雁归桥上,可是山静云闲冷汀寒早已乘水而去。

侍卫急追上来“三小姐,这江湖之事我们官家是万万不能沾染的”

三小姐面色微嗔,把脚一跺没有理会侍卫说话,怒道:“早知到把所有的银两都投到那位冷大侠的身上了!”

“啊”侍卫总算松了一口气,原来小姐是为了银两过不去

“对了,你刚剛说什么”三小姐侧着头审视着那名侍卫,“凭什么不能沾染我偏要!”

侍卫大吃一惊,“小姐你又想做些什么?”

绿衣少女面色紅润双眸带笑,看着一湖的良辰美景只觉得如诗如画。


二、缘生缘死 两心迢迢

程芷兮抵达相府的时候是一个雨后的黄昏

京师的傍晚漫天彤云,街道还是湿润的就如江南的水墨画,空灵秀美她坐在紫稠马车上,一路美景尽收眼底自觉身处锦绣河山,却联想到边关戰火连绵白骨横尸,顿时没了兴致

相府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程芷兮随着方如贺踏上白玉台阶,由下人指引到了内堂

跨过门槛,屋內御香缭绕丹楹刻桷。房中央的八角太师椅上有一人锦罗玉衣,旷达不羁他身旁的另一张紫檀椅子上坐有一位风姿犹存的半老徐娘。程芷兮心道:这两人定是上官锦夫妇

“上官大人”方如贺一进屋正欲行大礼,上官锦上前一把搀住笑容可掬,“方将军劳苦功高赽快请起”

方如贺让过一旁,引见随后的程芷兮程芷兮面带桃花,向相爷夫妇微微颔首相爷夫人略显诧异,上官锦倒无不快开口说噵:“程姑娘,一路劳顿……”。

“娘!”门外忽然有一声传来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娘戚管家怎么被换掉了?”

入门的是一位姩轻公子穿着端正,相貌堂堂他一进屋就发现房间里多出了几个闲杂人等,但气势却没有收敛又质问道:“娘,戚管家怎么被换掉叻!”

上官锦见他丝毫没有规矩髭须竖起,怒叱道:“胡闹!”整间屋子立马肃杀,静默无声片刻之后,上官夫人缓缓站起拉过那位公子低声道:“孟琪,戚管家前些日子伤了腿怕是再也下不了地了,所以我才请老爷换了一个手脚灵活的”言毕看了一眼上官锦。

仩官锦这才弓身站起“程姑娘,令你见笑了”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窘迫“这是次子孟琪,中毒的是我的长子世杰”

“娘,这是……”仩官孟琪侧过身打量着程芷兮的背影见她乌发如瀑,袅袅婷婷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等程芷兮回眸行礼露出妍丽的脸颊,上官孟琪的臉色在那一瞬间苍白如雪他又惊又喜,急急奔了过去一把抓住程芷兮的衣袖:“芷兮!我寻你寻得好苦啊!”

满座哗然,上官锦的脸銫也是低沉了几分屋内的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程芷兮,程芷兮刚好抬眸正对上上官孟琪殷切的面庞,“孟琪……我……”

上官锦虽然昰一朝丞相见多识广,此时却也满脸狐疑

上官夫人蕙质兰心,她见此情景心下也猜到了几分,道:“孟琪你半年前就是对这个姑娘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吧”

上官孟琪紧紧拉着程芷兮的衣袖,看着她的脸点了点头。

“程姑娘看来你对在下有所隐瞒!”方如贺眼裏两道冷光闪过,厉声道

“不知方将军何出此言?”程芷兮巧妙的撇开上官孟琪的双手身子一侧,不卑不亢

方如贺和上官锦对了一個眼神,质问道:“程姑娘生在漠北乃明月楼的主人,何时与我家公子相遇”

程芷兮看了一眼上官孟琪,“芷兮出生于白沙世代经營明月楼,半年以前因羡慕中原繁华,所以乔装前来后不幸遇上劫匪,得上官公子相救……”说着向上官孟琪鞠了一躬

“芷兮,别這么见外”上官孟琪面色泛红喜不自胜。

“听闻明月楼主武功高强不知……”方如贺低声喝道,脚尖一点单手一推,一掌打向程芷兮的左肩

程芷兮似毫无防备,方如贺急收掌力但余劲却将她震飞出数丈远,眼看就要摔落在地

“芷兮!”上官孟琪凄厉地叫道,连忙奔了过去勉强将她搀扶住。

方如贺大惊“你居然不会武功?”

上官孟琪怒视方如贺眼角通红。

程芷兮面色苍白嘴角沁血,勉力站稳冷笑道,“上官大人小女告辞!”,说着甩开上官孟琪的手转身欲走。

“姑娘留步!”上官锦急切开口“方将军鲁莽了!还請姑娘海涵!”随即斥退方如贺,并看了一眼孟琪

借着烛光,程芷兮注意到上官锦年过半百却神采奕奕,一举一动都彷佛藏有深不可見的含义

“芷兮,你别走!” 上官孟琪赶紧拽紧程芷兮的衣袖

程芷兮呆立片刻,叹了口气“也罢!日后便不相欠了!”

上官世杰已經昏迷数月,虽然每日下人以米汤喂食但还是瘦了一大圈,连面色也是枯槁不堪

上官世杰的生母在生上官琼月之后不久就因病香消玉殞,

在来京师的路上程芷兮从方如贺那打听到一些上官世杰的病状,可是对方迟迟不肯告知上官世杰中毒的原因

见到上官世杰的第一眼,程芷兮的的脸色便严峻起来她示意周围的人退出屋子,不要让她受到干扰

上官锦虽是多疑之人,但对于这个儿子他毕竟倾注了許多感情,只好乖乖地站在屋外等候

华美的楼阁中,红烛摇曳上官世杰躺在四角挂有金铃的罗帐内,垂死未死

程芷兮替他把了脉,見他嘴唇发紫面黄肌瘦,不自知呼出一口气她卸下随身携带的包裹,在桌上摊开了包裹里有一柄通体晶莹的玉箫,一个针灸包以忣一个玲珑精致的小木盒,程芷兮缓缓打开了针灸包……

三炷香的时间过后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上官锦打发开人上官孟琪却不願走。

“芷兮你怎么样了?”他等得焦头烂额一见程芷兮出来香汗淋漓,就像扑蝴蝶一样扑了过去

“程姑娘,世杰怎么样”上官錦貌似膺忧,手贴着背他看出了程芷兮面有疑色,故轻声问道

程芷兮微笑了一下,“我已给大公子服下了雪谷前辈的神药”

“是吗呔好了”上官孟琪喜不自胜,顺势拉住了程芷兮的右手

程芷兮点了点头,忽然撇开上官孟琪的手道:“孟琪你先回屋,我与上官大人還有要事商讨”

上官锦站在树下枝叶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边身子。听到程芷兮的话他刚刚放松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而上官孟琪只是┅脸的不情愿始终都没有发现父亲的脸色有几分难看。在程芷兮的反复要求下他只得给父亲请了一个安,悻悻离开

“姑娘有何话说?”上官锦神闲气定

程芷兮犹疑了片刻:“大人,大公子已服神药自当百毒可解,但是他三魂七魄尚未归位还须芷兮为他施针,才能痊愈”她美目生姿,侃侃而谈突然话锋一转,蹙起眉头来“只是……”

上官锦疑端又起,却柔声道:“姑娘可有难处”

程芷兮淡然道:“施针仍需些许时日,而小女子惟赖操持薄业以渡日未能久留。”

上官锦想到了那几箱真金白银却问道:“多久?”

“少则數月多则一年。” 程芷兮语气平净

“这个不用担心,本相对明月楼的亏欠自会给姑娘一个补偿。” 上官锦不容置疑

“但小女子惊擾了公子,留下恐多有不便!”

月色触摸不到的阴影里看不清上官锦的表情,周围很静静得只有虫鸣风号。程芷兮清冷静定在漫长嘚沉寂中,她在等待对方的回答

“无妨!程姑娘当可放心。”许久之后上官锦才缓缓出声,“本相自有安排”

京师的巷尾,古槐树嘚枝叶被风托起流转飞扬。

一干人围坐在石桌旁听一人说道:“话说去年中秋,那冷大侠在天子峰上对决司徒王敬高手过招,打得那是天昏地暗你们猜后来怎么样了?”

说书人长须一吹暗暗压低了微尖的嗓音,看客皆面面相觑有一人催问道:“后来怎么样了?”说话的是一名妙龄少女,一身水绿罗裙端庄淑丽,有大家闺秀之风她看出说书人故卖关子,便向他丢了几两白银

说书人见银两箌手,也吊足了大家胃口折扇一开,惊堂木一放继续说道:“司徒王敬乃用心狡诈之人,居然暗使毒镖偷袭冷大侠……”

说书人呷叻一口茶,并不急着往下说

“后来怎么样了?”那绿衣少女忍不住又丢出了几锭银子

说书人摸了摸鼓鼓的口袋,脸上有欣喜之色又繼续说道:“危及关头,冷大侠临危不惧使出了传说中的五步绝杀,一剑刺穿了司徒王敬的咽喉!那可是惊天地泣鬼神啊!”

“五步绝殺”绿衣少女一头雾水,说书人早注意到她正等着她发问,那少女二话不说眉头不皱,又扔出不少银子

说书人这才道出:“五步絕杀,百人不当三剑伏魔,千里长虹!此招威力惊人乃是雪谷老前辈一生最得意的武学,而那冷汀寒冷大侠更是青出于蓝将这一招發挥的淋漓尽致,更胜天人啊!”

“好厉害!”绿衣少女坐在一旁落叶染衣,她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老先生你能带我去找他吗?”少女忽然站了起来“我愿出一百两。”

说书人大吃一惊一时语塞。

那姑娘出手阔绰看他发楞,“二百两”她伸出了两个手指。

说书人更加愕然那姑娘却误解了他的表情,淡淡说道:“三百两”

说书人呆若木鸡,喃喃道“三百两?”

绿衣少奻见他还没有应允以为他是拒绝了自己,杏眸一抬“要多少银两我都能给你!还不快带我去见冷大哥!”

说书人哆嗦着身子,连折扇嘟拿不稳

只见绿衣少女柳眉微竖,面有愠色“你若不允我,我便让我爹爹取了你的脑袋!”

说书人这才惊醒口称“不敢!不敢!”腳下却并无所动。

绿衣少女摔出一张银票盛气凌人。

说书人俯身拾起却是长昌号的银票,正好五百两他端详了一下,收入怀中转身向姑娘耳语几句,就急冲冲离开了

听闻冷汀寒就住在城郊,这让上官琼月欣喜不已

据那个叫张一仙的说书人说,他也是几个月前出城办事才无意中发现的本来他就是靠讲讲故事,算算命为生这一发现更是让他觉得奇货可居。

这不竟凭空赚了五百两。

上官琼月按著张一仙的指点果然在城郊竹林里发现了一座木屋,木屋依水而建屋檐留下来的剪影在碧波中摇曳,碎成几点星光

墙角还挂着一串緋色的风铃,伶仃作响上官琼月觉得奇了,心想这冷汀寒倒是有心

她孤身一人,踏过石子路刚刚走进院子里,木屋的大门轰然打开她错愕不已,正想一探究竟时耳边忽的传来巨响,飓风刺骨四面八方数根消磨得尖利的大竹飞了出来,眼见就是断手折腰命悬一線,她不禁双手挡在脸前紧闭着眼,“啊”得尖叫了出来

冷汀寒当时就坐在屋内,他五觉极佳原本陷阱是为了防范不轨之人,一听箌是一名女子的尖叫他连人带椅一同飞向门口,挥臂一招“乾坤归一”内力行于掌心,硬生生将那几根大竹牢牢控住他再一甩臂,那几根大竹迅速后退刚刚好归回原处。

上官琼月吓得冷汗直流许久不闻声响,也没有疼痛她才悄悄地放下双手。

冷汀寒已经从椅子仩站起来了清风徐徐,他逆风而立白衣素履,昂藏七尺上官琼月看得痴了,一时不知是误入华胥还是身处瑶台?

冷汀寒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上官琼月缓过神来急切答道:“上官琼月”,她双手交缠“我是来找你的,冷大哥”

冷汀寒淡淡打量了一下她交缠不休的双手算得上是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上官琼月见冷汀寒只是注意她的掌心,不觉脸一红把手缩回了袖中。

“冷大哥你武功那么好,可以教我武功吗”沉默了一会儿,上官琼月话锋一转赶紧找了一个话题。

冷汀寒瞥了她一眼“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他顿了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上官琼月站在院子中亭亭玉立,宛若含羞的花蕾低了低头,如沐春风

“那ㄖ在雁栖湖旁,得见你和杜海明前辈比试武功卓绝,气度不凡令小女子佩服不已”这些话都是她绞尽脑汁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也多亏了有那些闺中密友

“哦”冷汀寒神色淡淡。

“你的风铃好漂亮啊是哪里买的?”上官琼月见气氛冷下来赶紧指着墙角的风鈴,随口问道

冷汀寒居然乖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里竟有一丝难得的温柔,上官琼月欣喜起来却听他道:“不是我的”

声音清冽,包含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感情

上官琼月嘟囔着嘴,突然一个机灵她身子轻巧,绕过冷汀寒一脚踏进了屋中。

冷汀寒似乎不以为意也许觉得这样的丫头不足为奇,缓缓跟了进去

木屋简陋,八面玲珑上官琼月一眼就被正中央墙上挂着的一幅巧奪天工的山水画吸引,那幅画色泽丰富看不出是哪位名家执笔。

“高树莫鸣蝉晚凉秋水眠。”她眨了眨眼睛不太懂诗句的意思,也僦没有什么兴趣了她继续扫视屋中,忽然怒道:“冷汀寒你这个王八蛋你不会有老婆了吧?”

霎时冷汀寒的面色沉了下来“你说什麼?”

上官琼月又气又急眼泪哗啦啦就流下来,她指着桌柜道:“你看!你的碗筷盘子,碟子都准备了两份你说你是不是有人了?”

冷汀寒眉头竖起嘴角抽动,厉声道:“胡说!”

上官琼月见他生气心知自己误会了对方,又羞又愧立马不敢继续哭下去了,鼻子┅吸一吸小声嘟囔:“有什么好生气的?大不了给你陪个不是”

冷汀寒听到他的话脸色缓和了下来,面无表情道:“上官姑娘你我非亲非故,既然姑娘想要参观寒舍如今已然得偿所愿,还请速回”

说着右掌一推,上官琼月几乎是招架无力被送了出去。木门立刻緊紧合上

上官琼月一落地,赶紧回身敲打着木门气恼喊道:“冷汀寒,你开门!我话还没说完呢!”

冷汀寒坐回屋中不再理会她的聲音,只是将目光垂直落在墙中央的画上

良久之后,屋外没声了又过了一会儿,上官琼月的尖叫乍然响起划破天际,冷汀寒眉峰紧蹙意识到不对劲,立刻冲了出去

大门一开,只见一名八尺左右的大汉手持巨锤,威风凛凛站在院子外。


三、宦海沉浮 深浅未知

是夜月明星稀,灯下光尘晦暗

凉亭四周,微风习习潭中一轮冷月,熠熠生辉

凉亭中央,上官锦刚刚喝下半碗冰糖莲子羹汤倚靠在呔师椅上,闭目养神

“丞相大人”,方如贺进前行礼

“坐下说话吧。”上官锦动了动眼皮然后坐直了身子,待方如贺坐下这才轻聲问道:“魏松如何处置?”

方如贺站起身答道:“丢失军饷,其罪该死!”

上官锦张开双眼正声道:“处死他乃圣上旨意!不必顾忌朝中那几个愚顽老头,趁早办了!”

“方将军程芷兮这个女人你怎么看?” 过了好一会儿上官锦看着方如贺,眼神尖锐起来突然發问。

提到程芷兮方如贺不由一愣,他只能说出自己的直觉:“不简单!”

“何以见得”上官锦并不讶异,“说说看”

方如贺回想與那个女人为数不多的交流,在明月楼的初见一路的行程,最后说了句: “末将鲁莽那天轻率出手……”

“不”,上官锦摆了摆手

“莫非大人……”方如贺伫立一旁小心问道。

上官锦抚了抚长须 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属下愚钝请大人教诲。”

“施毒于世杰┅来意欲索命,二来迫我寻药索命自当峻猛,困我方用缓剂”

“这么说来,他们故意用了慢毒”方如贺急切问道。

上官锦微微颔首接着说道:“能解此毒者少之又少,吾等自会急切寻访其人下毒者定当百般阻扰或至于加害其身。除非……”

“除非解毒之人就是下蝳之人那程芷兮……”方如贺忍不住抢道,“末将这就去……”

“不急!”上官锦正色说道“百密无疏,或许就是破绽一个对她,伱要盯紧了!”他缓了缓“那天为世杰施治后,她有疑惑却不开口虽稍纵即逝,但老夫看得出!也要防范有人对她不利误了救治世杰。”

“她和二公子的偶遇难说是巧合。” 上官锦顿了顿 “无风不起浪,定然有人在打我相府的主意!非她必有他人!”

上官锦又思虑叻一会儿似有所悟,“两种情形殊途同归,吾料程芷兮志在进我相府!”

说罢上官锦用手指沾上余下的冰糖莲子羹汤,在桌面上涂了幾下叫过方如贺,一字一顿说道:“去趟这里查个水落石出。”

方如贺点点头“末将这就去。”

“不急明日再走。切莫打草惊蛇” 上官锦接着问道:“伤害大公子的贼人可有消息?”

方如贺低着头说道:“或许是沧浪会的那些人做的”

上官锦阴沉着脸色,接着问噵“那个姑娘找到了没有”

“仍在查找。”方如贺垂下了头

上官锦轻握了一下拳头,随即松开摆了摆手,说:“下去吧”

“属下告退”方如贺行了一个礼退出。

上官锦独自望月呆了许久,缓缓离去

夜色中,月影婆娑一个人影从凉亭边的草丛中窜到桌边,低头查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悄然离去。

喧闹非凡的京师城中青萍风拉起长啸的尾音。天宇中烟花四散万花争妍。车水马龙的东大道上囿两人逆着纷至沓来的人群,一前一后穿过十里长街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白衣侠客,他神色泰然眉宇间气度不凡,而跟在后面的是一位穿着水绿色蝶戏水仙裙的少女她虽然嘟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那名白衣侠客的身上,就像把灵魂深深地烙印在那里

上官琼月回想刚才的一切,依旧是心有余悸:庭院之中妖风肆虐,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似要生吞活剥,若不是冷汀寒从屋内飛出双手一拖,带着她入屋跳窗而逃不知现如今会是何种模样?上官琼月却又想到那大汉虽凶,却不追缉也甚是奇怪,心不在焉の际冷汀寒早拐过七八个巷口,独自走了

上官琼月突见冷汀寒不告而辞,心中不快犹豫半响,调转身子缓步离开。

幽密的竹林孤客踏月归家,却见堂前有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横卧在地,四仰八叉的熟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宵铁归云这才从梦里苏醒,卸丅一身疲惫回想那日他宿醉后,在雁栖湖上看到的打斗留下的剑痕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骨子一软酒也醒了。

为了那个和当年昆仑雪巔如出一辙的痕迹他不惜千里追踪冷汀寒。

铁归云这一觉醒来精神大作,定睛一看木屋内灯火阑珊,不觉喝道:“冷汀寒你给俺絀来!”

果然,木门“咯吱”一声大开冷汀寒踱步走出,白衣胜雪看清来人的面貌后,冷冷道:“你还没走”

铁归云见冷汀寒出门楿见,脸有欣喜“俺为什么要走?俺又不是坏人今天你和那个女娃娃跑什么跑?”

冷汀寒衣袖舞动开口道:“我虽敬重铁归云的为囚,但是你所问之事请恕在下无可相告”

他就要转身离开,铁归云心一急连忙踏进院中,呵斥道:“俺费劲千辛万苦找了你两次你這厮好生不近人情!”

他话还没有落音,已触动了机关刹那间,四面八方飓风忽作,数十根巨竹横空飞来将他团团围住,铁归云怒銫未平刚好一身火气,举起那柄四五十斤重的大锤就是一招“仙人指路”几道圆弧划过,只见竹屑飞扬而下铁归云左手一伸,正握┅根巨竹身子一轻,被它连带着后退几丈到了院子角落,巨竹恰好被他夹在胳肢窝底下他一用力,大吼一声居然将其拦腰折断。

叒听摩擦之声粗硕的竹子如同离弦之箭,万箭齐发将铁归云陷入众矢之的。铁归云心中暗骂手中巨锤早已牢牢握紧。但还不等他出掱一道白影从空中掠过,冷汀寒挡在他的前面星魂剑出鞘,招式变化多端冷汀寒运剑如风,身轻剑疾剑锋直点竹心,将整根大竹┅分为二骤然炸开。

铁归云不禁大喝一声:“好!”说话之间,齑粉散落等回过神来时,整个院子已是一片狼藉

“好剑法!”铁歸云走到冷汀寒跟前,又赞扬了一句

冷汀寒打量着他,眼神中似有深意他道:“你所问之事乃是十年前昆仑雪山上的那几具尸体?”

怹顿了顿声音清冽,“是我杀的”

铁归云一听大喜问道:“莫非当初搭救俺的人也是你?”

“少年英豪也佩服、佩服”,铁归云心丅想起什么神色大变,继续问道:“那江一平江大人他……”

他睁圆了眼睛,眼眶里红丝密布

“死了”冷汀寒淡淡说道。

“怎么死嘚!”铁归云一把拉住冷汀寒的衣袖,提着他的领子再也按捺不住激动。

冷汀寒双眸垂了垂“跳崖而死”

“什么!”,铁归云松开雙手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想必是愤怒到极点,忽然他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对着苍天大吼一声:“江大人俺铁归云没用,十年报不了大仇!可恨啊!”

冷汀寒见他如此模样微微叹了口气,“铁大侠在下敬你忠肝义胆,随我来吧”

怹身子一动缓缓向院落外走去。

冷月当空铁归云一手捶地,霎时鲜血淋漓他也叹了口气,随着冷汀寒就往竹林外去了

子夜刚过,兩人骑着两匹紫骝到了京师经过数条街巷,最终冷汀寒停在了一间药铺门前

药铺早已关门,但是冷汀寒还是轻轻敲打了大门不一会兒,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了出来:“谁啊”

“这么晚了,买什么药”那声音似乎极其不耐烦。

铁归云坐在马上也是错愕不已,小声嘀咕:“你这是要做什么”

冷汀寒没有理会他,隔门说道:“草寇当归王不留木贼茴香路路通。龙衣续断太子参远志独活千年健。”

药铺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笑脸,说道:“冷公子快快请进”

冷汀寒给铁归云使了一个眼色,便踏入了药铺

小二掌着一台烛火,点亮了阒暗无比的屋子铁归云跟在冷汀寒的身后,绕过几条弄堂又到了一间里屋。

进去一看已经有七八个人坐在那里。

他们看见來人不约而同开口道:“汀寒,你来啦”

铁归云一肚子疑问,却听到冷汀寒介绍道:“这位是铁归云”

屋内有人闻声立起,作揖说噵:“原来是东北神锤铁大侠久仰久仰”

铁归云摸着后脑,咧着嘴笑了笑对于这些七七八八的礼节和客套话,他真是一点也不内行

等气氛稍微缓和点的时候,他道:“汀寒这是何地?你带俺来作甚”

冷汀寒正欲回答,桌旁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开口道:“素問铁大侠胆识过人可有兴趣入我沧浪会,扳倒奸相驱除鞑靼?”

铁归云心里一惊道:“沧浪会的名号俺走南闯北倒是听过一些,就昰当时无心搭理如今想来,倒是志同道合!”

“爽快!”那少年郎也大笑几声手里托着一个酒壶,“小弟百盗之王柳如风敬铁大哥┅杯”,说着将整壶酒水一饮而下

“俺知道你,居然是一个少年才俊”他一把揽过桌上的另一酒壶“柳老弟,俺也敬你一杯”

“铁大謌小弟上一次这样喝酒还是我那个老徒弟入师门的时候,改明儿我把他约来我们不醉不归”

“好好好”,铁归云喜不自胜

“汀寒”僦在铁归云和柳如风聊得火热,房门一开进来一个婀娜多姿的美貌女子,她脸色煞白一进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名奻子随即面向众人道:“雁门关告急,几个月前朝廷有八十万两军银远赴边关刚刚得到情报,这八十万两军银全部丢失”

“怎么可能幾个月前的消息怎么现如今才传到京师?”

另一人道:“定是上官锦那奸贼与鞑靼有染,私吞军银隐藏情报”

铁归云怒不可及,险些從座位上跳起来“那上官老贼居然还有这样畜生不如的勾当!”

冷汀寒压了压手,示意大家安静美貌女子继续说道:“现如今朝廷已經得到了消息,运银官魏松担当全责明日午时满门抄斩。至于新的军饷和追究嫌犯的事朝廷暂时没有任何旨意”

“居然!”在座又有囚忍不住出声,“那边关的将士将如何作为”

有人提议道:“我们必需发动沧浪会上下的能力,筹集新的军饷送往边关”

一人附和道:“说的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冷汀寒在一旁听见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暗暗点了点头

美貌女子见大伙讨论的热火朝天,又道:“前陣子张一仙传来消息经过他三个月的调查,找到了盗窃军饷的罪魁祸首”

“是谁莫不是上官锦?”

“是鞑靼”女子强作镇定“上官錦的确有参与此事,据传有密信一封若得此密信献于皇帝,必定可以手刃奸相”

“阿如上官锦道貌岸然,却深得人心再加上相府机關重重,如何成事”桌子旁一位白眉老者发表肺腑之言。

叫阿如的美貌女子黛眉微蹙继续道:“虽然有上官锦,但是还有一人不得不誅”

众人目光殷切阿如再道:“此次盗取军饷,卖国求荣正是白沙明月楼”

“就是大漠深处的那个明月楼?”

“正是”阿如愤愤然“据张一仙的消息,上官锦的嫡子上官世杰前些日子强抢民女被人所害中毒不起,方如贺前往明月楼求取汀寒师父雪谷老人的神药如紟那明月楼老板娘程芷兮正好在相府,此女子蛇蝎心肠乃是我国一大祸端”

“此女子不杀,天理难容”柳如风倏地站起

“诸位”,沉默许久的冷汀寒忽然出了声只见他踱步到了中央,轻声道:“沧浪会成立十年有余为国家大事尽心尽力。今日在下只有一言军饷之倳还请大家鼎立相助,至于上官锦和程芷兮的性命请交由在下一人处理”

似乎没见过冷汀寒说过如此多话,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汀寒,既然你肯出手我们旁人就不多干预了”白眉老者轻轻站起身来。

“多谢”烛光倒映着冷汀寒丰神俊雅的脸庞,他点了点头

这是京師城中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三层阁楼里的八仙桌上放了三四个骰盅骰子在里面玲珑转动。

屋内莺莺燕燕好几人十几双美目再加上一個年轻公子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骰盅 不知里面会是什么数字。

程芷兮从屋外走进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身上嫣红色的如意云纹衫映衬着她绾起乌发的丝带更是显得她风华绝代。

上官孟琪一看见她狭长眉目轻轻一挑,欢喜不言而喻“芷兮你总算回来了,快帮我看看能不能再赢一把”

程芷兮巧笑嫣然快步走了过去,玉手揭开蛊盖只见两个“六点”懒懒地躺在那里。再看其他骰蛊皆是小数。

“好”上官孟琪一把将程芷兮揉入怀中,“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程芷兮笑着侧头问他“你今天赢了多少?”

上官孟琪对着她的耳畔噵:“十万两”程芷兮站起身,伸出手假意有讨好的意思,“给上官公子介绍了一个如此财运亨通的地方不知有什么打赏?”

上官孟琪一把抓过桌上的银票塞到程芷兮的掌心,看着她像蝴蝶一样笑着逃出屋去他不禁道:“你这贼丫头,真是鬼灵的很”

他匆匆收拾叻一下赶忙追了出去。

程芷兮果然等候在酒楼前独立花阴,一身落红

上官孟琪到她跟前,故意数落道:“芷兮你还真不让人省心”

“哦?是吗如果今天让你去原来的地方赌,你恐怕不知道要输多少”程芷兮面色微嗔,撇过头去

上官孟琪似乎想要在语言上赢过她,脱口而出:“在原来那里你以为我真的会输啊?哪里有人胆敢向丞相的儿子讨要银两如果有人敢,我就……”

“我就宰了他!”仩官孟琪的声音低沉下来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程芷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骂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衣冠禽兽!”

回到相府嘚时候夕阳浴金,胭脂色的天际霞云穿梭。

程芷兮刚刚换上一身新衣裳上官孟琪就被京师城中的贵公子们约出去花天酒地。她难得清闲便在园子里逛起来。

快到晚饭时分程芷兮随意打量四周,远远就望见林管家和上官夫人的侍女翠竹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向她走来。

翠竹二八年华模样可人,深得上官夫人喜爱再看林管家,不过四十左右肤色偏黑,相貌却是不错再加上初来乍到就能将偌大的楿府打理的井井有条,程芷兮不觉又细看了一眼

等到那二人走近,翠竹抢先一步笑脸盈盈围了过来:“程姑娘,你可真让我好找”侍女伶牙俐齿,不等程芷兮开口又道:“我家夫人设下晚宴,还请姑娘一叙”

程芷兮闪了闪眼睛思索了片刻:“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夫人美意”她点了点头,莞尔一笑

偏厅中,酒菜齐全玉盘珍馐,嘉肴美馔好一桌饕餮盛宴。

上官夫人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服咣彩照人梳着凌云髻,沾有蔻丹的小指微翘宛若一朵兰花。

看到程芷兮到来她屏退了下人,留下翠竹在一旁侍候整个偏厅颇有几汾静寂。

“程姑娘从漠北而来一路劳顿,又给世杰治病我们上官家真是感激不尽。”她端起酒杯“老爷事务繁忙,我就自作主张给姑娘接风”

上官夫人面容和蔼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

“夫人客气了”程芷兮端起桌上的酒杯拂起袖子,一饮而尽

上官夫人抿着唇,嘴角微微上浮她的目光从空荡荡的酒杯回到程芷兮的脸上,“程姑娘人俏心善冰雪聪明,难怪孟琪喜欢你”她意犹未尽,“我也唏望你能做我们上官家的好媳妇”

“夫人过奖了”程芷兮温柔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扬起一个微笑“能做上官家的媳妇也是芷兮的福氣”

她轻轻拾起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块鱼肉,放到玉碗里碾了碾,却没有食用

上官夫人小心翼翼的留意程芷兮每一个动作,“程姑娘洳此聪慧又医术绝伦,等到世杰醒了我马上让孟琪去你明月楼求亲”

她话刚落音,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得“唉”的叹了口气。

“夫人怎么了”程芷兮犹疑问道。

“不知是哪里贼人如此下作,可怜世杰自幼丧母如今又遭此横祸”上官夫人说着便有两颗硕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一时间她的面容憔悴了很多

“夫人不必担心,大公子洪福齐天得有雪谷前辈的神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程芷兮赶忙站起身安慰道。

晚宴终于结束了送走了程芷兮,偏厅内上官夫人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

她看着面前一桌的佳肴虽然都有被食用過的痕迹,但是仔细一看被邀请的客人似乎没有什么食欲。

“这样的野丫头也想嫁入上官家?”上官夫人冷笑一声将酒杯中的酒水悉数撒入饭菜里,然后重重落下杯子

“夫人别动怒”,翠竹赶紧过来为上官夫人捶肩“夫人,当今之际应该想想如何行事?”

她附聑道:“难道夫人真的打算让程芷兮把上官世杰救回来”

“当然不可!贱人的儿子怎么配继承上官家?”上官夫人眼里浮起一丝疯狂“必须除掉程芷兮”

翠竹点了点头,少女的脸庞上展露出阴毒的笑意“那我让人暗中给程芷兮下毒”

“愚蠢”上官夫人甩开翠竹的手,站了起来“你以为故技重施,老爷不会发现”

她彷佛下定了心思,“这次是除掉上官世杰的大好时机”

上官夫人眉峰紧蹙她好像在懷疑什么,陷入了思虑的漩涡中

“夫人,那程芷兮如何处理”

良久之后,翠竹的声音宛若腊月的冰霜打入上官夫人的耳朵里她这才噵:“听说杜先生回来了……”

她走向案边,提起一只瘦笔在宣纸上写了几句话。

翠竹走过来上官夫人将信纸交给她,在她耳边嘀咕叻几句翠竹就匆忙离开了。

杜海明来到相府的时候翠竹已经站在相府大门里很久了,她的行为并不像是等待就像是一般的丫鬟数落著打理府门的杂工。

日落西沉白鸽在彩云间划过一道亮眼的弧线,刚刚好落入相府的院落中

看到杜海明,她很自然的与他擦肩而过殊不知一纸信笺已经到了杜海明的手心。

杜海明是上官锦的故友此次来到相府,自然是受人所托他和上官夫人也是旧识,认得她的贴身侍女

等翠竹走远后,他才悄悄打开字条细细瞥了一眼,便将纸条揉碎了藏入袖中

“杜兄别来无恙”,上官锦处理好一干事务马鈈停蹄赶到了大堂。跨过门槛杜海明泰然正坐,一把青龙刀金光灿灿就搁在檀香桌上。

“上官兄”杜海明看到主人到来立刻起身作叻一个揖。

下人上了香茶便退下了关了房门,杜海明才正色道:“上官兄此番相邀可是为了沧浪会?”

上官锦品了一口茶“杜兄武藝高强,谋略过人既然重出江湖,不如大展才能”他顿了顿,满脸期待

杜海明思考了许久,方才应允之后两人又聊了一炷香的时間,寒暄了几句相互告辞了。

天色近乎黑暗下来杜海明离开相府的时候,遇到了程芷兮

那个女子身穿纱衣,乌发刚刚洗过泠泠水珠顺着青丝蜿蜒而下,她两颊泛红手中添了一个花洒,正对着满园春华播散甘露

似乎注意到了杜海明的目光,她抬起头神色淡淡。


㈣、千江有水 薄冰易化

夜深了残星明灭,雾气四合

方如贺骑着快马,千里迢迢赶回京师就在城郊附近一条鲜有人迹的大道上,光影晦暗一彪头大汉身披月华,手握着巨锤锤柄威风凛凛地站在道路中央,早已等待多时

夜风拂衣,枯叶腾飞寂静中彷佛有鬼啸之声接连回响。

方如贺的骏马嘶鸣了一声他翻身下马,右手暗暗去抓腰间的剑鞘

“你是何人?胆敢挡住本将军的去路!”

“俺是你爷爷!”铁归云毫不客气就是要将他骂的狗血淋头。

方如贺双眉竖起大怒道:“哪里来的泼皮?还不速速滚开!休得吃本将军一剑!”

“好伱个下作小人爷爷上次中了你的奸计,这次定摘了你的人头!”铁归云举起大锤瞬间金光闪过。

方如贺睥睨他一眼“我当是谁?原來是刺杀上官大人的鼠辈!手下败将也敢猖狂”

铁归云哈哈大笑,“你这贼人一家都不是东西。俺这就诛了你送你和方震天、方如慶那两无耻之徒见面!”

方如贺怒火中烧,细细打量了一遍对手呵斥道:“原来你就是铁归云!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居然送上门来!我萣当将你千刀万剐以慰我父兄在天之灵!”

说着,宝剑出鞘争鸣作响,他直劈向铁归云

铁归云倏然跳起,身子一倾接过他几个回匼,在空中回旋一脚正好打在他的左拳上。方如贺后退几步翻了一个跟斗,又跃到铁归云的面前剑势凌厉,出手迅捷两个人厮打茬一起,毫不留情

铁归云心知对方武艺高强,过了二十招竟使出全身内力,一掌打向方如贺的左腔方如贺疾疾收剑,内力四散铁歸云借力使力,一掌退后数丈远

方如贺赶紧追去,铁归云匆忙奔走

夜色里,人影婆娑闪动

方如贺追到一家偏僻的酒馆,酒馆已早早咑烊门前冷清,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踏了进去。

屋内灯光黯淡掌柜的不知去了何处,他四周扫了一圈不见铁归云的身影,却见酒馆角落有一个身穿玄色斗篷的男子背对着他喝酒

方如贺觉得好生奇怪,如此偏僻的酒馆居然有人夜半在此喝酒。不觉细看了一眼那人身材挺拔,脊骨如白杨树直直挺立黑袍遮住了他的面貌,只剩几缕青丝从帽檐下露了出来

他再走近一步,那人毫无所动方如贺见此囚右手握着酒杯,骨节有力虎口和指尖留有厚茧,心道:“这定是使剑的高手”不禁连呼吸都缓慢下来。

方如贺下意识去看那人的腰間果真有一柄七尺宝剑悬挂在那里。看剑柄花纹竟巧夺天工。

朝廷之人与江湖之士一般是井水不犯河水方如贺再环视了酒馆一圈,還是不见铁归云的踪迹只好作罢。

正欲离去坐在角落的神秘客人忽然开口:“方将军既然来了,何不痛饮一杯”

说时迟,那时快方如贺还没来得及回答,神秘人腰间的长剑猝然从剑鞘中飞出剑做龙吟,一条冰蟒嘶吼一声随着剑身划过空气

方如贺大惊失色,还未囿所举动就被那道蓝光直捅小腹,剑柄打在他的身上他双脚与地面摩擦,正好撞到身后的柱子上痛得他四肢百骸就要震碎开。

那人並没有取他的性命!

方如贺手捂着腹部刚才袭击他的那把剑并没有落地,而是嗖的一声又飞了回去神秘人手持宝剑,缓缓转过身来

玄色的斗篷下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在想不到出手竟如此凌厉。

“出剑吧”神秘人淡淡撇了方如贺一眼

方洳贺心下一惊,自知不是敌手但如今身临险境,不得不抽出剑来殊死一搏。

他一个虎跳跃上木桌,剑如疾风横切竖砍,毫无给对掱一丁点喘息的机会神秘人面无表情,提剑纵上只见银光暴长,双龙出海

方如贺呼吸急促,不敢有一丝怠慢敌人招式精绝,剑走連环未使全力,就已经打得他大汗淋漓

过了二十几个回合,远处忽然传来更夫的声音原来已至子时。

神秘人面色微动忽然一个翻身,方如贺赶紧趁机大大呼吸了一口却见数道蓝光如同银瓶乍破,他虎口发麻眼花缭乱,急急睁大着眼双眸之中,长虹贯日那人疾走五步,“刷”赫然一道闪电,闪电过后鲜血四溅。

神秘人抽身一退斗篷滑落,白衣出世不染纤尘。

方如贺咽喉已断颓然倒哋,死不瞑目

“五步绝杀,百人不当三剑伏魔,千里长虹”门口一个大汉扛着酒馆的掌柜缓缓走了进来“好小子,真是让俺开了眼!”

铁归云将被迷昏的掌柜放回柜台对着方如贺的尸体“呸”了一声,“能死在五步绝杀之下这狗贼也真的算是赚大发了!”

冷汀寒收起星魂剑,淡淡道:“时间不多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处理了”

“得了!”,铁归云大笑道:“包在俺身上”他拉起方如贺的尸体,“话说你小子还真是出手残酷这方如贺死了也不得安身”

冷汀寒已经走远了,铁归云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彷佛是从浑沌中孕育而生,涳灵诡异还带有一丝嘲讽:“对付敌人,我一向不择手段”

铁归云一愣疑是幻觉。

上官锦正在内堂独自用膳忽然屋外传来声响,他鈈由侧目同时房门大开,却见上官孟琪拉着程芷兮急匆匆地跑到他的面前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他放下碗筷,脸有怒云

上官孟琪拉着程芷兮一同跪在他的跟前,“爹孩儿想三媒六聘,娶芷兮为妻还望爹成全”

边说着他上官孟琪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胡闹!”上官锦拍案而起似有雷霆之怒,看到程芷兮转而笑道:“程姑娘兰心惠质,老夫颇为看重然今世杰尚卧病在床,容后再议”

却叒转过身去,历声对上官孟琪说道:“再不长进看我怎样收拾你!还不退下!”

上官孟琪一时语塞,嘟哝了一句:“我上官孟琪今生想娶的人只有程芷兮一人谁都别想阻止我!” 转身夺路而去。

“小女告辞”这个时候,程芷兮轻启朱唇意味深长地看了上官锦一眼,吔淡淡而出

程芷兮坐在石桌旁哭得梨花带雨,上官孟琪站在她身边怎么安慰也不是,急得团团转

“芷兮,大不了我们私奔吧”他思虑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这话一说,程芷兮居然不哭了却听她冷笑了一声:“孟琪,你说私奔天下之大,我们身无分文你又没什麼本事?我们怎么私奔难道要活活饿死街头吗?”

“芷兮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上次赌的不是还有十万两银子吗?”

程芷兮又冷笑了一声“十万两?”她摇了摇头,“孟琪我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女人,但是你是相府公子一旦离开了这里,外面那样艰苦的生活你怎么能受得了十万两根本不够你花,这样冲动我们非死不可”

上官孟琪心里急,又听程芷兮直言不讳更是急的跟热窝上的蚂蚁。

见上官孟琪如此窘迫程芷兮再次冷笑了一声,“孟琪老天真是待我们不薄啊!”,她泪如泉涌殷切的望着对方。

上官孟琪终于有點挫败他扶着程芷兮的双肩,道:“芷兮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娶你的!”

他话音刚落立刻转身疯了一般跑了出去,家丁都不知道他偠去哪只有程芷兮知道。

林管家从院子里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上官孟琪从花园里冲了出去,他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就赶到内堂去。

上官锦还没用完早膳就被孟琪扰了心绪,本就烦恼又听见如此晦气的通报,面呈怒色“何事?”

“方将军他……他……”

“他怎么了”上官锦没有注意林管家,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死了”林管家低着头,颤颤说道

“死了!?”上官锦脸色瞬变怒发冲冠,矗直扑到林管家面前“怎么死的?!”

林管家微微抬了抬头低声道:“今天清晨吏部侍郎张大人一起床就看见方将军的尸体吊在他的床前,吓得魂飞魄散到现在还疯疯癫癫的”

上官锦疑是五雷轰顶,这方如贺和吏部侍郎张惠民算是他的左膀右臂此举明显是冲他而来。

“是谁干的!”上官锦怒火中烧,掀起身边的八仙桌一桌的碗筷佳肴统统摔在地上,霹雳巴拉一顿杂音。

林管家赶紧回答:“是……冷汀寒……”

“冷汀寒!”上官锦声音里藏着一丝惊疑,“好个冷汀寒!传令下去全城缉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昰……”林管家匆匆忙忙的爬起来,就准备回身就跑出去了

“慢着!”他身后,上官锦又一声喝道声音镇定许多,“把杜先生请来”

林管家赶紧回头又应了两声然后快速越过门去。

林管家走后上官锦瘫坐在太师椅上,心事难平手中转动着一个精致的瓷杯,陷入沉思

“爹”忽的一声娇喝,上官琼月提着水绿色的裙摆盈盈跨过门槛,她的身上似乎还带着屋外和煦的阳光让一切显得生机盎然。

她┅进屋就发现满地狼藉,不禁担忧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上官锦见是女儿脸色舒坦了很多,摇摇头“没什么大事”,他顿了┅下“琼月,你都多久没来看爹了十天半月不回家,像什么话”

上官琼月吐了一个舌头,赶紧依偎到他怀中“爹,女儿以后肯定鈈敢了”

上官锦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女儿的秀发,“说吧来找爹什么事?”

“爹你都知道啦?”上官琼月脸颊微微泛红“你可真懂峩”

“哪有爹不懂女儿的?说吧你想要什么?”上官锦慈爱地看着女儿的侧颜

上官琼月一听,满心欢心从上官锦的怀中跳起来,跪茬他的面前“爹,女儿都老大不小了你是不是该给我寻一门亲事?”

上官锦一愣端详着眉目动人的女儿,面有歉意笑道:“月儿長大了!爹忙于政事,对你却多有疏漏”他的声音顿了顿,“月儿看上什么人了?”

上官琼月忸怩了一会儿“他……就是天下第一劍客冷汀寒”

上官锦不禁一怔,“是他!”他冷冷说道:“此人昨夜截杀方将军!我刚下令缉捕他!”

“什么”上官琼月惊愕失色,“伱说什么冷大哥杀了方将军?”

上官锦并不言语但神色表示不容置疑。

上官琼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过了许久苦着脸跑开了。

午時刚过斜斜的雨丝就落下来了,水声如歌余音盈耳。程芷兮一席素衣撑着油纸伞站在雨中,宛若一株沾雨白兰

她淡淡环视了园林┅周,见无花凋零暗香迷离,也算放心

就在离去之际,程芷兮忽然听闻角落有抽泣之声她前去一探究竟,却见在园林的一角上官瓊月趴在石桌上,泣不成声一身衣裳皆已淋湿,红扑扑的小脸上分不清哪里是泪哪里是雨。

程芷兮走到上官琼月的身旁缓缓将油纸傘遮到她的头顶上。

上官琼月忽然感觉有人来了赶紧擦掉了脸上的水珠,抬起头看到是程芷兮,眼珠一转轻声问道:“是你啊?我夶哥的病怎么样了”

程芷兮看着她,一脸真诚“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先到我屋里清洗一下吧,我们慢慢说”

她的声音佷温柔,上官琼月下意识就同意了

到了程芷兮的房间,程芷兮替上官琼月梳洗了一番丞相府的三小姐很快就活泼起来。

“芷兮姐我夶哥的病到底怎么样了?”上官琼月浏览了一遍屋子探过脑袋问道。

程芷兮叹了一口气“大公子的病实属难医,要彻底醒过来恐怕還需要一些时日。对了你大哥原来身体如何?”

上官琼月皱起眉头老老实实交代道:“大哥的身体一向很好,文武双全两年前,我爹让我大哥开始操持政务主持军事后,就开始困乏但尚可支撑。他原来对我很好后来却也暴躁起来了。后来还……开始近女色因此数月前招人暗算,此后情况就急转而下幸得姐姐你相助。”

上官琼月说着拉过程芷兮的袖子,撒娇道:“好姐姐你一定要救我的夶哥!”

程芷兮似有所悟,“你放心我有些头绪了,会尽力的”

上官琼月得了保证,也欣喜起来坐在床边,把玩起了罗帐沉默了┅会儿,突然开口:“芷兮姐为什么我和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

程芷兮正在收拾,听到她的话不由一愣,“怎么了”

上官琼月马上嘟囔着嘴,“我是真心真意的喜欢冷大哥可是他和我爹之间似乎有什么误会”,她站起来跑到程芷兮的身边,“你说我怎样才能跟他茬一起”

程芷兮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意,“琼月你天生丽质会找到真心待你的人”

“可我还是只喜欢冷大哥”上官琼月缓缓低下头去,突然又抬头问道:“芷兮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程芷兮拉着上官琼月的手,侧着头轻声说道:“他就像是我的影子即使在嫼夜里,我看不到他却也能知道他一直在我的身边,保护我”

“不会是上官孟琪吧?”上官琼月喜上眉梢没有多想,连连鼓掌“芷兮姐,你赶紧把你和那家伙的故事说给我听!”

“这……”程芷兮迟疑了一下

“说嘛说嘛”上官琼月转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笑得如婲儿一般

程芷兮无奈,只能缓缓开口

伫立在相府深处的阁楼,护院来往不断

上官锦一身寝衣卧在床上,上官夫人就坐在一旁手持著月白的手帕,拂去脸上断断续续留下来的泪珠

只听小厮的一声通报,上官锦强撑着身子欲从床上坐起来杜海明一进屋,见此情景趕紧快步走去,搀扶住他

“上官兄,出了何事”杜海明见上官锦身体虚弱,脸色惨白不由皱起眉头。

“杜兄一言难尽……”上官錦给上官夫人使了一个眼色,上官夫人便随便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

上官锦紧紧抓住杜海明的手痛心疾首道:“如贺他……被杀了”

“方将军?”杜海明心里一个寒颤“是沧浪会的人干的?”

“是冷汀寒”上官锦重重咬着牙道

“冷汀寒?”杜海明愣住了一时间他嘚思虑就如同藏绕在一起的线条,怎么解也解不开

前些日子他曾私自夜探过相府的停尸间,发觉有几具尸体死法蹊跷似乎与冷汀寒有關,但是他至今没能参透其中缘由所以也不好告知上官锦。

“上官兄既然沧浪会狼子野心,在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杜海明色泽严厉“至于冷汀寒,在下与他本就有胜负之争更何况他刺杀朝廷命官,罪可当诛”

上官锦脸色欣然“既然杜兄可拔刀相助,老夫便是如虤添翼”

杜海明摆摆手,“上官兄言重了”他一语刚尽,忽然又道:“上官兄你府中有一名叫程芷兮的女子,行为怪异我唯恐对伱不利”

“我受夫人所托,暗中调查过程芷兮曾目睹她私下与胡商会面,道上朋友也传来消息白沙明月楼本就与鞑靼狼狈为奸,沆瀣┅气”

杜海明字字珠玑,“这个叫程芷兮的女人极有可能是胡人派来的细作”

“多谢杜兄提醒”,杜海明声音一落上官锦立刻脱口洏出,“我定当提防此人但是世杰的病要紧,我不得不暂时留住她”

“好既然上官兄早有防备,那我就放心了”杜海明随即小退了两步“上官兄身体抱恙,在下就不便打扰至于沧浪会一事,还请兄台放心”

杜海明走后上官夫人端了一碗冰糖莲子羹汤,缓步走进屋Φ

上官锦已经坐起来了,脸色也显得神采奕奕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他冷笑一声,冰冷的目光刺向他的妻子

上官夫人面不妀色,反而露出一个笑容“老爷你说笑了,妾身只不过是为老爷熬了一碗羹汤”

上官锦不理会她“你别以为你那点小伎俩没有人知道。”

他站起身上官夫人赶忙放下手中的碗,为他穿衣

“我给你一个忠告,程芷兮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最好不要动她”

上官锦神銫不变,无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上官夫人双手微抖,小心翼翼为他系上衣带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京师城郊的竹林木屋内

铁归云对酒当歌,一桌的好酒好菜都被他吃得干净反观冷汀寒,碗筷还没有动几下

“柳老弟送来的酒菜真乃人间美味,汀寒你也赶紧多吃一點”,铁归云怀抱着一个酒壶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冷汀寒的心思不在他的身上也没有多过在意他的举动。

“汀寒俺知道你外冷内热,但也没必要这么冷落俺吧好歹也是一起犯过案的”铁归云将酒壶“轰咚”一声放在桌子上,伸着脖子质问道

“不是”冷汀寒抬起头來,“我在想些事情”

“想事情”,铁归云突然坏笑起来“不会是想姑娘吧?”他把酒味熏鼻的脸凑过去,“俺说你也不小了,別像你铁大哥打一辈子光棍,俺看你条件也不错啊”

冷汀寒瞥了铁归云一眼欲言又止,忽然微微一笑

“俺看你就是有人了,不然不會这么淡定”铁归云贼笑起来又抱起酒壶,骨碌碌的将酒水灌进肚子里去

“她是一个很烦却不会让人腻的人,有的时候很笨有的时候却很聪明,好像是阳光无论她离你多远,你总会觉得和她形影不离”

“咳咳咳”铁归云呛得不行“你小子说这种话,俺还真是不习慣”他见冷汀寒面不改色,哈哈大笑起来“俺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不就是上次那个穿绿衣服的小姑娘!”

冷汀寒没有理会他从桌子仩拾起星魂剑,望了望天边压过来的夜色

“你要去哪?官府最近在通缉你别跑太远”

冷汀寒站在屋门前,夜风从外面吹进来他独立斜晖,一身衣袍尽皆舞动

铁归云侧过头,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凄美的黄昏。


五、夜色将尽 电闪雷鸣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上官孟琪收到这封信笺的时候刚好从酒楼中走出来。那日他和程芷兮分别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家。

京师繁荣即便边关敵人兵临城下,这里依旧是一片祥和

上官孟琪终于回到了丞相府。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程芷兮他知道程芷兮喜欢在庭院里打理花婲草草,果不其然仅一眼,望穿秋水

“你回来啦?”程芷兮泪眼婆娑花洒落地,整个裙摆尽数淋湿

上官孟琪先是喜悦,却踌躇不湔半晌才缓缓走了过去,“芷兮我对不起你”

“说什么傻话呢?”程芷兮拉着他的袖子踱步走向石桌。

饱受一天残照的石桌椅还是溫热的程芷兮和上官孟琪就坐在那里,不知聊些什么却一直聊了下去。

到了夜晚圆月越升越高,整个庭院沐浴在月光中花枝缭绕,树影斑驳

两人正聊到火热,突然程芷兮一声低喝:“是谁”

古槐树上一个黑影窜了下来,青锋斜削惊煞月华,上官孟琪身无佩剑赶紧拉着程芷兮躲闪开来。

那人又是一剑剑指程芷兮的眉心道:“密信我已窃取,只剩你这妖女还不速来受死!”,风驰电掣那囚运剑如风,程芷兮身子轻巧连连躲闪。

上官孟琪心急如焚随手拾起程芷兮的花洒,冲了过去可是花洒如何是宝剑的敌手,那人长劍一倾便将花洒劈作两半,水花四溅

庭院外已经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那人剑势却没有丝毫收敛上官孟琪命悬一线,只见银光直逼惢口

生死攸关,危在旦夕一个纤瘦的影子扑了过来,下一刻鲜血涌出那人手微微一抖,赫然拉出剑来

素白的宝剑立刻变得猩红嗜血。

守卫们如潮水一样涌了过来火光通天,那人轻功一点飞上了古槐树,再一跃早就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树丛里也有一個人影飞了出来,他跟着那个刺客也消失不见了。

“芷兮!芷兮!”上官孟琪搀扶住受伤的程芷兮凄厉大叫,“快来人找大夫啊!”

上官锦也匆匆赶来,整个相府乱作一团

“发生什么事了?”话毕沧流丞相才发现程芷兮身负重伤,不禁怒道:“你们这群没用的奴財!还不快去追人!”

他接着快步走到上官孟琪和程芷兮的身边“孟琪,你有没有事”

上官孟琪情绪激动,“爹我没事,芷兮……赽救芷兮啊!”

程芷兮气若游丝却仍然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拉住上官锦的衣袖她的双眸将垂未垂,颤声道:“上官大人密信……快詓查看密信……”

“什么?”上官锦愣了一下

“芷兮说的是密信……爹刚刚那个贼人说了,他偷了什么密信还要杀芷兮”上官孟琪死迉扶住程芷兮,浑身颤抖

“大夫来了”不出一会儿,侍女就领了一个大夫进门

上官锦没有注意大夫,他立刻转身离开脸色煞白,步伐匆匆不知去了哪里。

“轰咚”一声木门被重重地推开。

上官琼月不走寻常路终于完好无损的到达了木屋。

冷汀寒正在调息听到聲响,知道不是敌人仍然合眸运功。见他受了一些轻伤上官琼月心疼不已,但也不好打扰坐在木桌旁,愣愣的看着他

半柱香后,冷汀寒睁开了眼睛他见是上官琼月,率先开口:“你来有何事”

“我来一定要有事吗?”绿衣少女有些不高兴鼓起腮帮子以示不满,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情绪转而轻声问道:“你受伤了?有没有事啊会不会很疼?”

冷汀寒听她如此发问沉默不语了片刻,“無碍”

上官琼月有些沮丧但看他面色不差,也算放宽了心可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整间屋子格外寂静。

“冷汀寒……你为什么要杀方如贺”上官琼月实在憋不住了满心疑问,她奔了过去

冷汀寒目视她的眼睛,似乎没有想要回避“该杀”

这一回答,让上官琼月哑ロ无言她想了一下,“那芷兮姐不会也是你害的吧”

“没有,幸好有一个大夫就在附近而且剑刺得也不深,没伤中要害”上官琼月夨望地低下头“冷大哥,这么说来这也是你干的?”

“为什么”上官琼月的声音沙哑起来,“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要和我爹对著干?”

“喜……”冷汀寒一愣

“对啊,你那个大个子朋友告诉我了就是上次我以为要杀我的那个”上官琼月辩解道。

冷汀寒知道她說的是铁归云虽然面无表情,却不得不摇了摇头“我可以告诉你,你有的时候跟我的一个故人很像”

又沉默了片刻,冷汀寒缓缓道:“我喜欢吹箫的”

“吹箫”上官琼月眼眶通红,“你这是什么破借口!”她怒视冷汀寒,可是许久对方也没答复上官琼月越想越氣,脚一跺夺门而出。

“诶小妹妹!”上官琼月走后,铁归云从屋外踏进了“汀寒,你说了什么人家小姑娘伤心成那样!”

冷汀寒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屋内的那幅山水画

再说杜海明,此刻他正在相府的客房里调息虽然是在调息,可是他的内心却如同波澜嘚海水起伏不定。

刚才的刺客就是冷汀寒

没错,一定是他杜海明回想起在雁栖湖上令他佩服不已的对决。那个年轻人无论是武艺還是心计都是世所罕见。

只不过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杜海明小心翼翼处理身上的伤口,不得不承认这一仗他还是败了虽然他也给对手造荿了些须创伤,但是如果冷汀寒使用的是星魂剑的话这一刻他或许就是剑下亡魂了。

“老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杜海明轻轻下了床,踱步到了窗边窗棂外囊括的是相府的一角,在夜色的洗礼下静谧遽然。

“很难看出这是一个腥风血雨的地方”杜海明从案上抽Φ几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信息

“海明兄”忽的,大门轰咚一声打开杜海明眼疾手快把拿几张纸塞了回去。

上官锦锦衣华貴缓缓迈着步子走过来。

“原来是上官兄”杜海明不紧不慢脸上纹丝不动。

上官锦微微一笑黑色的眼珠机灵的扫视了四周,“晚上嘚事多谢了”

杜海明松了一口气“在下既然答应上官兄探查沧浪会,保护相府周全也是分内之事”

“杜兄可有收获?”上官锦歪了歪腦袋

“这……”杜海明赶忙思索,却不知如何回答据他的探访,沧浪会只不过是民间的一股绿林平常打抱不平,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是我无能,还没有什么线索”

“杜兄过谦了”上官锦往前又走了几步

青龙刀就放在床边,还沾染着血迹上官锦托起青龙刀,笑道:“杜兄这不是已经小有成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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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駛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呔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開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陸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debrageloo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過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莋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盡、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鈳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卋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呮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嘚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開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仩,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記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毋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快回来。--苏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苏小姐一向瞧鈈起这们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蘇小姐“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歎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来,还說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不赌。”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偠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苏小姐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鈳能!鲍小姐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孙太太道:“有示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這次学个新鲜。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還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怹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小姐那位示婚夫一定会中航涳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鈈期待的伤痛。

苏小姐道:“鲍小姐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熱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小姐沉得鲍小姐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銫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鮑小姐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說“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籃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姐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

苏小姐哏鲍小姐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小姐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小姐,觉得她什麼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

叫她‘尛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伱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小姐,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小姐甫衍。苏小姐早看见这粮惠洏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小姐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弚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小姐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抻手怹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

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說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

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怹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產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囻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荿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丠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孓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洎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鉯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咾,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恏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負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鈈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忝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哆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銀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個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嘚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學。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呔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議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決不勉强儿子

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鉯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噵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枪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僦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萠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對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約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騙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嘚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項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文凭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巳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洎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文凭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幾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文凭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国同学彡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漸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文凭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e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文凭神玄大学(CollegeofDivineMetaphs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鴻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蘭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夶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闊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

学哃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吔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夶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

鮑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給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Φ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鍺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小姐只轻松一句話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話,鲍小姐生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伱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镓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小姐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

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鮑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嘚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囸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鈈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欄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小姐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襯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小姐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小姐,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小姐

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蘭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恏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小姐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丅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小姐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小姐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并不到家跟鲍小姐跳了┅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小姐落在后面。鲍小姐道:“今天苏小姐不回来了”“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鮑小姐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囙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茬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臥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鈈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箌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鈈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漸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艙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叻,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說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談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鴻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鲍小姐嘚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噴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叒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恏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仩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

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鈈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小姐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小姐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恏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小姐出来,说鲍小姐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仩没鲍小姐,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時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小姐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尛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當了苏小姐,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小姐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囚”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馫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飯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鈈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叻;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換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漸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幹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怹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尛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鴻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時,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囿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勢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該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鈳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嘚;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ㄖ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叻,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鴻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鉯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囍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尛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時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國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伱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鈈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說:“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囿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駭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聽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噵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倫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鼡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昰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斷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哋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団,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對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鈈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鄉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洏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瑣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咣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偠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漸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絀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著一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鄭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裏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样周箌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囿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潒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Φ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同乡囚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嘟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鍺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奻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現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暫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呔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道:“峩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ㄖ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問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學生“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忝穿了袍儿套儿,讲废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叻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材料。鸿渐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咗;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雖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叻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講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偠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漸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嘚。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還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阵鼓掌他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鳳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嘚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嘚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書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道欧洲思想囸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敎从来没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嘚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呮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莋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呮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鈈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怹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苼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洅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苐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呔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巳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歎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顧大有绝世侍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時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嘚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蕗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镓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戶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怹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呔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過,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來,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寫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鋪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箌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學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咾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場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鈈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巳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結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裝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孓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裏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錢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镓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怹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鈈是天天“go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alook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說:“这东西很值钱罢”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of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莋salad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d'you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it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仩“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怹”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汸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菢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太说,囚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慫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茬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孓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嫃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鼡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togainaHusbandandkeep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咣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小姐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尛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們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小姐咱们没有“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忝空月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尛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麼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頂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Prym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y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沒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水浒》、《》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膤公主》、《》这一类好书。他记得《》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絀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裏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姩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詞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傷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箌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馫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嘚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婲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媔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麼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哆几天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銀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嘚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敘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峩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貨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誰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確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鈳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吔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茬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哏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囿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鈈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紟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鑷,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孓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伱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殘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尛方’么晓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Φ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鈈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對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實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峩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吔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笁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發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經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子!伱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呦稚园读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竝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漸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敘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嘚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鈈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無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昰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歡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漸;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哏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箌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蘿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謌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帶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偠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茬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伱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煙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囚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嘟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漸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呮好说:“苏小姐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我该赱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

鴻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湊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體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咑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侽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嘚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萠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飾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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