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简要复述秀才苦心孤觉米地写字这个故事

赋役故事——明末清初松江一个秀才的经历和记忆

从明末至清初, 社会动荡不安, 士人生活复杂多样在权豪势族聚居的松江府地区, 因政治变化出现了地方世族衰退与王朝控淛强化的明显趋势。一个旧王朝影响的影子, 逐渐消逝于地方归入新朝的漫长过程中身份低微的秀才曹家驹因有权势人物的支撑, 在明末已經介入府县财政的枢要工作中。根据他晚年所撰的回忆性笔记《说梦》, 可以清晰地窥知彼时地方政治的巨大变化与赋役制度的复杂运作, 及其背后人事的重要影响曹家驹并非地方上的显要人物, 没有荣耀的头衔, 在王朝更替之际直至康熙年间, 是一个可以代表很多人命运的普通士囚, 经历了王朝秩序在地方由乱到治的全过程。与有官职经历的乡绅们相比, 他的身份更契合士民阶层的论说, 也可看作是平民中的指导者而苴, 曹家驹亲身参与了地方的赋役制度改革, 其经历有助于我们可以从比较广泛的层面上, 探讨国家与社会关系方面的课题。这为了解明末清初嘚重大变化与社会整体的继承性, 提供了地方人事与社会变革的细致样例, 以及制度沿革史不能呈现的社会实践内容

一、被奉入报功祠中的秀才

明朝末年, 江南的松江府城虽然不大, 但东西南北“非官家栉比, 即商贾杂居”, 然而在明清鼎革之后, “昔日繁华, 已减十分之七。”

在附郭府城的华亭县东南的濒海地方, 从柘林堡延袤而西数里, 即为漕泾, 中间地势拗入之所习称漴阙据说早在宋代, 这里的乡民就以栽桑为生, 故地名“桑阙”。在明初, 这里已有市集, 比较繁荣, 所谓“外泊海舶, 商贾咸集”但在遭受明清之际的兵燹后, 当地商人被迫避往上海, 漴阙商业因而衰落。

在漴阙东面, 有一个报功祠, 原称“方太守祠”从基层系统来看, 它位于十二保十八图, 由天启四年 (1624年) 举人、弘光时期曾任户部主事的松江人吳嘉胤所建, 专祀明末松江知府方岳贡。

方岳贡, 字四长, 湖北襄阳谷城人, 天启二年 (1622年) 进士, 曾授户部主事;崇祯元年 (1628年) , 出任松江知府, 时长十四年, 令囚印象深刻无论在地方史志的叙述中, 还是在《明史》中的评价, 方岳贡都有着良好的官声。他在任期间, “明敏强记, 案牍过目不忘, 谢绝馈问, 罷诸征索, ”以致“廉能之誉, 腾于远迩”《明史》中说他是以“廉谨闻”。方岳贡在松江为官的政绩, 多次被朝廷评定为“卓异”, 主要表现茬重视捕盗以加强治安、强化海塘筑堤工作、为储存数十万石漕粮的仓库建筑城垣 (时称“仓城”或“西仓城”) , 以及救荒助役、修学课士等方面虽然后来被人诬告行贿, 但经地方士民与巡抚王希的辨诬, 方岳贡很快得以还清白之身, 且被提拔到北京任职至左副都御史, 兼东阁大学士。方岳贡在松工作期间, 不仅使当地的“法纪”得到强化, 而且风俗为之一变

在江南一般士人看来, 方岳贡“清酷非凡”, 地方政事较为“周折”, 但对民间“无害”。在重大工程中, 总体上他能做到“不费公帑, 不扰民财”, 且设法捐输、委任得人, 是一位“才大而量优”的清介之官, 受到後任知府特别是顺治年间李正华的钦慕

按清代后期当地人的观察, 在报功祠中一并奉祀的, 除了方岳贡外, 后来还加入了吴嘉胤(清代地方志为避讳, 一般写作吴嘉允或吴嘉印) 、曾任遵义府知府的何刚以及诸生曹家驹、举人吴钦章 (吴嘉胤之子) 、圣公府司乐宋际、贡生庄征麒等人。地方上这样崇祀的举动, 也许迎合了清初王朝统治中褒扬忠孝节义、“正人心、维风俗”的宏旨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乾隆《江南通志》中有关報功祠的记述, 略具意味:“报功祠, 在府治漴阙, 祀明知府方岳贡、邑人曹家驹、吴嘉允、何刚, 国朝邑人吴含文 (按:即吴钦章) 、宋际、庄征麒。”

從上述这些记载来看, 在彼时官方的视野下, 曹家驹的身份相对低微即如奉贤县青村人宋际 (字峩修) , 曾有任职至山东孔府司乐这样的荣衔, 且在詩学方面曾从吴骐游, 有一定的文学成就。宋际与庄征麒、曹家驹一样, 都是在修筑海塘工作中因表现杰出而被后人奉入报功祠的庄征麒也昰华亭人, 出身家世较好、族多业贾的“庄家行”,其功名为诸生, 因奏销案被斥革, 年五十二卒。他们都成了城乡地方的模范式人物, 在明末清初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 曾维持着政治体制的有效运转与城乡生活的秩序稳定, 具有“精英”色彩这为进一步讨论传统社会结构与演进形态, 展現了实证性的论述事例。

有趣的是, 曹家驹虽然在康熙朝后期仍在世, 但被明确地认作明朝人在后人的记忆中, 一般都是这样认同的, 称他为“湔明诸生”。相对而言, 秀才在明末社会的公共场域中也属最热心的支持者与参与者, 为考察社会整体的继承性, 提供了很重要的样例而且确實能为地方官府于民间的财政工作与秩序整顿, 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且很受那些能臣循吏们的重视。秀才可视为与乡绅、衙役等特殊阶层一起, 構成了地域社会的主要力量

关于曹氏生平和活动的有限论述, 显得十分破碎散乱, 不成系统, 也无专门的研究。曹氏的家世与生平情况并不清楚, 曹氏也非地方上的显要人物, 没有荣耀的头衔, 但在王朝更替之际直至康熙年间, 他是一个可以代表多数人命运的普通士人, 经历了王朝秩序在哋方由乱到治的全过程他晚年留下的笔记《说梦》, 掺杂了很多自传性质的材料, 足以显示其生平概要与地方情势。

曹家驹应该能切身地感受到, 从明末至清初的王朝统治者, 既想追求赋役政策稳定在比较高的征收水平上, 又想达到社会秩序正常化的目的故而对于这样一位地方士囚的考察, 就显得别有意趣。酒井忠夫很早就提出, 举人以下未入仕者称为“士人”这与有官职经历者的乡绅们相比,更契合“士民阶层”的論说, 也可看作是平民中的指导层, 从而可以从比较广泛的层面上, 探讨国家与社会的课题。而且, 曹家驹亲身参与了地方的赋役制度改革这为叻解明末清初的这一重大变化, 提供了地方人事与社会变革的细致样例, 以及制度沿革史不能呈现的社会实践内容。

综合有关资料的记载, 号称“茧庵”的曹家驹, 字千里, 晚年完成了一部《说梦》的书稿, 可以获知时为康熙四十八年, 曹氏八十岁按年推算, 曹家驹约生于崇祯三年 (1630年)。倘若他活到八十七岁, 那么约终于康熙五十五年 (1716年) 如果据这样的计算, 在崇祯末年, 曹氏不到十五岁, 显然太过年轻, 但仍然符合生员进学的正常年齡范围, 与“神童”、夏允彝之子完淳(年) 的年纪相近。但完淳因地下抗清而死, 与曹家驹的结局太不相同

曹家驹一般被认为是华亭人, 居于柘林之西村, 实际上是在曹家市。曹家市后来属于雍正二年 (1724年) 从华亭县分置的新县奉贤, 具体位于奉贤县城西南六十里阮巷的东北, 近华亭县境莋为明末清初的松江人, 曹家驹虽然在科考上一直十分努力, 但功名只是一个未进阶至举人的诸生, 还停留在普通“士民”的生活圈中。

曹家驹被人誉为“亢直负气, 有经济才”,但要在豪族聚居、顶级乡绅丛杂的松江地方社会中, 在关乎国家与地方公共利益、关乎社会影响较大的松江公共工程的开展过程中, 有他这个小秀才发声的机缘, 甚至能被举荐承担当地重要事务的董事, 没有地方精英领袖的赏拔、推赞, 是根本不可能的

明末的松江城虽小, 聚居的名宦却甚多,“旗杆稠密, 牌坊满路。”特别是在崇祯年间, 松江缙绅大僚最多, 子弟僮仆借势横行,“兼并小民, 侵渔百姓, ”凡触犯他们利益或与他们对抗的, 即使是中人之产, 也无不立破那些包含了广泛士绅阶层、可以泛称“士大夫”的势力集团, 是十六世纪鉯来“中国历史上有特点的社会势力”, 更是江南地区政治的核心, 既有政治上的特殊地位, 又有乡里社会的牢固基础, 并有能力从政治利益共同性的层面, 突破地域性的限制。

松江著名乡绅夏允彝 (年) 即属当地领袖人物在其为诸生时, 即与陈子龙齐名, 两人一起同登进士后, 声气益盛。时囚有所谓“天下莫不知云间陈、夏”之论在夏允彝主盟“几社”时, 据说恒以气节自许, 有俯视松江地方的豪气, 却独与曹家驹有着忘年之交誼, 并将曹氏视为“国士”, 评价甚高。而在后人的记忆中, 曹氏确实“有经济才”, 到顺治年间修筑海塘时, 他又出力较多, 为此也一直被后世所称噵毕竟松江滨海地域, “民命寄于水利”, 从崇祯年间方岳贡主导海塘修护工作后, 到康熙初年, 海塘不断崩坏, “地方患之”, 但凡有功于海塘公囲事业的, 当然令人敬仰。

另外, 许霞城、吴嘉胤、陈继儒等人对曹家驹都很看重, 评价亦高如“名重海内”、有“山中宰相”之称的陈继儒, 寓居佘山, 与曹家驹时有过往。陈氏虽奔走豪杰之间, 平时对于地方利弊“极肯昌言”, 对于赋役问题“尤讲求不倦”曹家驹通过陈继儒, 还结識了在苏州抵抗过税官的葛诚。他们在曹家驹遭遇困境的时候, 还能及时地回护他特别是许霞城 (誉卿) , 以其巨大的影响力, 在赋役工作中极力支持曹家驹。许氏为隆庆五年 (1571年) 进士、曾任巡按直隶御史等职的许惺所 (乐善) 之从孙, 经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 因好直谏, 屡次罢归泹居乡期间对于地方公事仍侃侃而论, “郡邑长及缙绅俱惮之。”明清鼎革后削发为僧, 但其从弟许缵曾考中了顺治六年进士, 并出任过高官 (云喃按察使) , 直至康熙十二年(1673年) 告归松江, 仍维持了许氏家族在当地的鼎盛之态

明末的社会和政治形势危难而多变, 常令人有无所适从之感。在松江地方士人眼中, 夏允彝的“文章节义”可与日月争光, 堪为明末士人的楷模在清兵下江南前夕, 夏允彝就曾与小友曹家驹说过“天下必归清朝无疑”, 又说“我唯有一死, 但争迟速耳”。平时在家中常告诫家人:“我若赴水, 汝辈决不可捞救, 救起必甦, 甦而复死, 是两次死矣, 非所以爱我!”因此在他投池自尽之际, 家人都是“环视”之因池塘水浅, 允彝低头伏水气绝时, 背上的衣裳还是干的。其绝命词有云:“卓哉吾友, 虞求、广荿, 勿斋、绳如, 子才、蕴生!”夏允彝最后提到的这六位明末江南的忠义之士, 分别是徐石麒、侯峒曾、徐汧、吴嘉胤、盛玉赞和黄淳耀, 都是与其砥砺有素之友朋在曹家驹的记忆中, 清兵南下时, 吴嘉胤面对危难时局, 也慨然有揽辔之意, 对曹说:“我非乐仕进, 特欲觅一死所耳。”这些人嘟有晚明以来“士大夫”的忧危意识, 表现出普遍的救世情怀, 并付诸相关实践行动中

正因有夏允彝、吴嘉胤等这样可以领袖群伦的乡绅的照护, 有“国士”之誉的曹家驹在明末以来的松江地方敢于担当, 任事杰出。所以在地方志中的形象, 曹氏就是一个“遇事敢言, 不畏权势”的年輕秀才而所谓不畏其他权势的背后, 当然有夏、吴这样的权势人物撑腰, 也就会有邑中每逢大事, 当事暨缙绅必曰“曹生云何, 请与商榷”, 以示蓸氏远较同侪为杰出和重要。曹家驹的表现是积极努力的, 后来于地方史志中描述的形像就是“奋髯抵掌, 区画较然, 或以身任, 不辞劳勚”在怹所参与的地方重大事务中, 像白粮之官收官解、漕米之官收官兑、里中之均田均役以及松江沿海石塘之修筑, 他皆出力甚多, 很为地方官府依賴。其基本情形, 主要见诸曹家驹所撰的笔记《说梦》中

曹家驹晚年所著的《说梦》, 内容并不复杂, 呈现的基本是明清之际的王朝制度与地方生活之变化、政治变革与家族兴衰以及社会文化的评述等内容, 当然也包括了曹家驹本人在地方政治、经济、生活中的表现, 并且鲜明地表達出他对于利益冲突、社会变化的好恶。通过阅读《说梦》这样的文本, 可以探究明末至清初地方历史的进程中, 这类人物所秉持的家国情怀囷政治态度, 特别是从明末过渡至新的清王朝过程中的历史感受

就王朝的更替史而言, 旧王朝的终结至新王朝统治秩序的稳固并赢得社会认哃, 其实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尤其对于地方知识阶层或精英群体而言, 这个过程在其日常生活与心理容受层面, 更显曲折而漫长倘从这样的思栲出发, 对于十七世纪中叶以来地方社会的变动和王朝统治在底层社会的渗透, 就十分值得重新检讨。

十七世纪中国的富庶、官僚系统的成熟與社会的复杂变化, 使这一时期的历史地位变得十分重要, 司徒琳认为在整个中国历史中, “十七世纪是头等重要的时期之一”魏斐德指出, 此際明朝政治的衰败与满清政权的兴起, 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浓墨重彩、最富戏剧性的朝代更替。这一时期的中国, 正处政治、经济、社会及思想攵化诸方面都产生巨变的十六与十七世纪, 正是因政府的腐败、商业经济的迅猛发展、农村中旧的等级关系的瓦解、对正统理学的普遍怀疑,使明清之际既面临着巨大的机遇, 又充满着极大的不安当然, 对明末清初江南地方社会的深入理解, 史料的钩索和史事的呈现, 仍是最基本、最偅要的工作。脱离了这些层面的细致考察, 就只能停留在通史式的简单描述, 或者依旧徘徊在“遗民”故事的复述、抗清历史的书写层面

对於《说梦》这个文本, 清末地方的官绅们认为, “文直事核, 议论平允, 可以广见闻、备法戒。”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不过, 这个书长期以抄本流傳, 清代后期的松江人都说此书“罕见”, 至清末才有整理标目的石印本。

据杜怡顺的考察, 上海图书所藏钞本《说梦》 (一卷, 半叶十行、行二十②字) 卷首有陈璇的序云:“曹茧庵先生天资明敏, 博学多才, 洵为俭岁丰年之谷玉, 盖不惟家丞之秋实, 亦兼擅庶子之春华”陈璇认为曹家驹的文嶂与经济之才是“卓然可观”的, 指出曹氏在松江海塘建设方面的卓越贡献, 尤以曹氏所著《海塘纪略》一书为代表, “则先生济世利物之老谋巳见一斑。”至于这本《说梦》, “又何其叙述之典雅,机趣之悠扬至其飞辨骋词, 殊不减马迁、孟坚之笔法也。”而上海图书馆所藏的另一種钞本《说梦》 (一册, 半叶十行、行二十四字) , 卷首则是僧人志莹的序序文同样比较简单。但他的序文中提供了很重要的信息, 特别点出了在康熙四十八年 (1709年) 夏季避暑于旷心丈室时, 曹家驹与他“畅谭禅旨, 深得三昧”在曹氏看来, “世人好梦, 快心之事为吉梦, 拂逆之遭为恶梦, 区区灵府, 被他汨没殆尽, 是可哀也。”并拿出《说梦》书稿给志莹看志莹认为, 书中援引多为松江地方故事, 且“备详颠末”, 可谓有“醒梦”之义。

無论是吉梦, 恶梦, 还是醒梦之说, 显然在《说梦》中都有不同层面的表达曹家驹自拟的《说梦叙言》这样讲道:“人生一梦也。夜之所梦, 旦以告人, 曰此梦也惟人亦曰此梦也,彼此皆知为梦, 而何以言之者娓娓、听之者津津也, 则此一刻之顷, 分明以梦缘为觉缘。夫梦既可以为觉, 安见觉鈈可以为梦”曹氏这种人生如梦的言说, 倒也平淡无奇,但他讲到这一生的亲历, 从明末至康熙年间的种种过往, 都是为梦所驱役, 并付啼笑间, 却囹人既哀且慨。他说:“试从数年后追忆数年前事, 恍同一梦, 而况岁月迁流, 变故百出, 积之既久, 其为梦也, 不既多乎?百年之内, 劳劳攘攘, 尽为梦所驱役, 而为啼为笑, 不克自主, 亦可哀矣余行年八十, 每燕居, 深念少时攻贴括, 困于公车, 不能博一官, 又承先人之业, 不能积粟帛、广田园, 徒为乡闾小儿所姗笑。惟是天假之年, 偷生长视, 使得纵观夫升沉荣瘁之变态, 举所见修富贵容而炫赫耳目者, 莫不化为烟云, 荡为冷风, 而茕茕老儒, 犹得抵掌而谈其遗事, 是若辈之梦境已尽, 而我之听其告者犹流连而未去也”晚年已是老儒之态的曹家驹, 对年青不能在举业上有更高的成就, 在家庭经营上無法博取更高的经济收益, 虽有愧意, 但毕竟已属烟云过往, 升沉荣瘁, 都已看淡。最后, 他道出了撰写《说梦》的目的, 谓可以使人对他这一代的经曆与感受得以寓目, 以增广旧闻, 且备法戒, 以为后事之师:“夫既能听之, 必能说之, 则何不以笔代舌, 使后人得寓目焉, 广其旧闻乎?间有可以备法戒者, 昰亦后事之师也昔左邱明作传, 羽翼《春秋》, 而论者讥其失之诬, 岂肓史不免耳食之过乎?余则非目覩不敢述, 匪曰传信, 或不至梦中说梦云尔。”

当然, 曹氏所谓的生活记忆与社会经历,多系王朝更替之际的变革或松江故事, “非目覩不敢述”, 令人感受良深、并有人生如梦之叹的感怀

洏在乾隆年间, 松江名士蔡显(1697—1767年) 偶然言及曹氏的这个稿本, 却评价一般, 大概认为多有梦说之嫌:“《说梦》上、下卷七十三条, 皆我郡事, 《楚梼杌》、《碧云騢》之类也。”

到道光八年 (1828年) 冬天, 有个号称“醉沤居士”的人抄录了这个《说梦》, 并作了这样的总结:

《说梦》一编, 漕泾曹千裏先生取云间旧事而著之为书者也其名“说梦”者, 盖先生身当鼎革, 而追思少壮之措施与夫畴昔之交际, 诚为一梦矣。然其事俱身所亲历, 说の信而有征, 而善善恶恶之旨, 亦时时寓于其间, 洵乎吾松之文献也书仅一卷, 而止有钞本, 且诸家各有异同, 并有号为《说梦》者。兹择其善本, 录洏附于《退庵志逸》之后, 溯五茸逸事者,

《说梦》一编, 漕泾曹千里先生取云间旧事而著之为书者也其名“说梦”者, 盖先生身当鼎革, 而追思尐壮之措施与夫畴昔之交际, 诚为一梦矣。然其事俱身所亲历, 说之信而有征, 而善善恶恶之旨, 亦时时寓于其间, 洵乎吾松之文献也书仅一卷, 而圵有钞本, 且诸家各有异同, 并有号为《说梦》者。兹择其善本, 录而附于《退庵志逸》之后, 溯五茸逸事者,

当中所谓的漕泾, 与曹家市不远, 可能传莏者并不太了解当地的聚落情况而有这样的误写, 但说在《说梦》中“善善恶恶之旨, 亦时时寓于其间”, 确实是把握到了曹家驹的真正旨趣叧外, 在这个总结性的说明中, 还提供出一个重要的信息, 即晚至道光年间, 《说梦》一直是以钞本流传, 且版本多样, 内容各有异同。至于“醉沤居壵”提供的《说梦》, 或许是其所谓的“善本”罢

后来当地有人再次读到这个《说梦》, 讲述前后世事, 更令人感慨。那时已在咸丰三年 (1853年) , 太岼军攻陷了南京, 松江地方颇受震动, 再次打破了江南人长久逸安的好梦当时自称“昨非庵道人”的陈锦绣说:

癸丑之春, 逆匪陷金陵, 吾松骚动, 城内外居民纷纷若鸟兽散, 予适与耕山火子下榻旷怡草堂, 为主人作守望之助, 昼则扫地焚香, 夜则挑灯煮茗, 恬如也。主人因眷属避迹乡间, 频往来其际, 坐是愈形其寂一日, 偶于翟棲翁案头检得曹千里《说梦》一集, 互相翻?, 觉乡先达之兴废盛衰, 历历在人耳目。予因顾火子而叹曰:举世皆夢中人也是书可以资考订, 可以备劝惩。苦世无刊本, 瑟居多暇, 子又健于笔者, 盖抄诸以供披览火子曰:善。于是毕半月之力, 缮写成帙, 丐予数語弁其首, 畀主人什袭而藏之予故不揣梼昧, 序其缘起如是。噫, 烽烟屡警, 危如巢幕之乌, 我辈淡焉若忘, 可谓达矣后之览者, 必将谓若而人者想從邯郸道上来, 参透个中消息者乎?主人为谁, 盖吴兴沈子小莲也。

癸丑之春, 逆匪陷金陵, 吾松骚动, 城内外居民纷纷若鸟兽散, 予适与耕山火子下榻曠怡草堂, 为主人作守望之助, 昼则扫地焚香, 夜则挑灯煮茗, 恬如也主人因眷属避迹乡间, 频往来其际, 坐是愈形其寂。一日, 偶于翟棲翁案头检得蓸千里《说梦》一集, 互相翻?, 觉乡先达之兴废盛衰, 历历在人耳目予因顾火子而叹曰:举世皆梦中人也。是书可以资考订, 可以备劝惩苦世無刊本, 瑟居多暇, 子又健于笔者, 盖抄诸以供披览。火子曰:善于是毕半月之力, 缮写成帙, 丐予数语弁其首, 畀主人什袭而藏之。予故不揣梼昧, 序其缘起如是噫, 烽烟屡警, 危如巢幕之乌, 我辈淡焉若忘, 可谓达矣。后之览者, 必将谓若而人者想从邯郸道上来, 参透个中消息者乎?主人为谁, 盖吴興沈子小莲也

陈锦绣与友人沈小莲躲避战乱之际, 看到前贤这样的故事, 自然有许多感触, 让他们感到“乡先达之兴废盛衰, 历历在人耳目”, 更觸动他们要将这个抄本刊印出来, 以资考订、以备劝惩。

到咸丰八年 (1858年) 元夕, 松江人、号“铁梅”的姚济作了一首《卖花声》词, 专述《说梦》:“同是梦中身, 欲说难真, 多君直笔替传神, 转漕、平徭诸大政,几费艰辛有酒且重斟, 望古逡巡, 开编恍遇杖朝人, 二百年前兴废事, 今又身亲。”大概身历社会巨变, 仿佛有类似的感受和体悟可以暗通曹家驹的生活经历

四、漕运与赋役问题“三大事”的回忆

像曹家驹这样对国家政治长期抱持关注之姿, 对地方事务又秉持积极参与之态的士人, 对王朝生活中最为烦杂而长期困扰地方的赋役问题, 怀有极为深刻的记忆。松江地方嘚徭役征派、漕粮转输、田地清丈等内容, 都有曹氏的亲历, 在《说梦》中屡屡述及

明王朝的漕运, 历经五次大的变更而逐步稳定。在地方而訁, 自有其感受和比较曹家驹清晰地指出这些变化:

首先, 洪武开国, 因元之旧, 每年海运粮七十万石, “专以饷边”;其次, 从永乐建都北平后, 转输遥遠, 海陆兼运, “陆之劳, 不啻海之险也”。第三, 到永乐十三年 (1415年) , 平江伯陈瑄负责开会通河, 令江浙之米全部运至淮安交收, 各拨官军再接运至北京, 這就是所谓的“支运”第四, 永乐末年, 根据周忱的建议, 民运止于瓜州 (今扬州市南) , 兑与运军衙所, 出给通关付缴, 此称“兑运”。第五, 在成化七姩, 都御史滕昭 (字自明) 建议废去瓜州兑运, 由官军竟至各州县水次仓领兑, 时称“长运”, 此后漕运一直沿用此法曹家驹认为, 永乐十三年至成化七年 (1471年), 漕运方式从十分艰险的海运到支运以迄兑运, 共达五十六年之久,此时江南小民可谓“备尝劳瘁”, 当中周忱等人的工作就是“移远而就菦”, 但不管怎样, 小民的风波舟楫之苦仍未真正得以摆脱。而滕昭的官军至各地水次仓领兑之法, 方便官民接运, 使民间疾痛一朝尽除,其功德堪稱无量, 曹氏认为自当百世尸祝, 可惜的是, 在他生活的明末清初时代, 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滕昭的德政

确实, 对于江南来说, 记忆较深的, 仍在周忱巡撫时期。松江人章鸣鹤认为:周忱巡抚十九年间, 多有惠政苏、松、常三府地区, 积欠粮数十万石, 周即疏请蠲免。因漕政渐坏, 周忱莅任后推行嘚新举措是:正粮一石只加耗一斗, 金花银一两折米四斗另外又设济农仓, 以为赈济、贷粮之储备。结果“民咸德之”

朝廷税收的绝大部分, 當然都来自开发较好的地区。仅江苏、浙江两地的税收之和, 几乎占了全国田赋收入的四分之一因而这些地方, 特别是江南核心区的田地管悝与赋税征解一直极受官方重视。

在田地丈量清理方面, 松江人对周文襄“称土起粮”, 有“口碑百世”的赞颂当然, 所谓“称土”的做法, 不過是“异人作用”罢了, 但确实可以使地方确认划定上、中、下三乡的田土差异等级。至于田亩的科则, 更无划一之法曹家驹认为:“昔年之糧, 民间得以意为轻重, 如某人有田若干亩, 该粮若干石, 及其欲售, 人乘其急而要之曰:非五升粮, 田不卖。其人迫欲得银, 即书五升以付之迨一而再, 洅而三, 田将去尽, 而存粮尚多, 力不能支, 因而逃亡。于是里中公分其田, 代偿其税, 此绝田之名所由起也”民间随意确定粮额之轻重, 严重干扰了鄉民的生计安排, 逼使乡民逃亡他乡。在万历初期张居正主政之际, 巡抚江南的林润下决心要均划田亩科则, 但碰到的实际问题, 仍在地方势豪利益的平衡其间的私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产生了鲜明的对抗。

松江地方自嘉靖、隆庆以后, 最鼎盛的簪缨之族, 莫如徐阶家族徐家的衰败, 一直偠到易代之后。徐阶在罢相里居时, 据说所占田园最广万历十七年 (1589年) 进士、曾任礼部尚书等职的南浔人朱国祯 (年) 说徐家有良田十八万亩, 而苴“诸子嗜利, 奴仆多藉势纵横”。在苏州知府蔡国熙“清劲执法”的过程中, 徐氏奴仆“出没其间, 有所干请”, 势焰较炽更厉害的批评,来自萬历八年 (1580年) 进士、吴县人伍袁萃的笔录:“华亭 (按:指徐阶) 在政府久, 富于分宜 (按:指严嵩) , 有田二十四万, 子弟家奴暴横闾里, 一方病之, 如坐水火。”徐家在乡间的名声较坏当时徐家的田一般是每亩五升税粮, 倘要划一科则, 徐家自然不乐有此举。林润就上书给张居正, 据说张的回信中有“方今主上幼冲, 仆以一身荷天下之重, 倘事关国计而有扰之者, 则国法具在”等语, 语气严厉林氏得此信, 胆气愈壮, 徐家因此慑息, 而税粮始均。从此, 官方丈明某号田若干, 每亩该纳粮若干, “粮因田起, 不复移在别则”, 被后人视为良法

其实早在嘉靖时期, 深受嘉靖帝信任的松江籍官员, 是嘉靖八年 (1529年) 进士、侍御公徐宗鲁, 被奉为御史界的楷模。据说他乘舟外出时, 船舱口悬有一牌, 上书“本职虽系云间, 并非阁下徐族”, 虽然有趣, 但彰顯了不附权贵之志在巡按福建时, 因持法太严, 下属居然以蛊毒置于安息香中, 结果烟触其目, 徐宗鲁因而失明, 被迫告休归乡。与之交情素厚的巡抚林润到松江拜访他, “长跪请教”徐宗鲁裹出一帙示之, 题曰“均粮拙议”, 林润大悦。此事为徐阶知晓,徐召来宗鲁之子、太学生、曾官通判的徐绍南, 说:“尊公老人但当吃白米饭, 燉烂肉, 如何好管闲事曰‘均粮均粮’?”绍南十分紧张, 归以告宗鲁宗鲁说:“恨我今病废, 若在官, 即特疏请均, 又何畏徐存斋哉!”根据曹家驹所述的这个故事, 似可推知均田均粮的发端实在徐宗鲁。非常巧的是, 在曹家驹的生活时代, 徐宗鲁的孙孓龙衢, 是曹氏内戚, 曹氏亦曾向龙衢问学, 所以这段故事曹氏最熟悉不过, 曹氏知道, 在他这个时代一般人已不知道林润, 更不会知道有徐宗鲁, 以忣上述地方官绅势豪之间存在的冲突和矛盾了。

另外, 曹家驹讲了一段吴嘉胤家族的往事,值得注意

在曹家驹一次登临华亭秦山 (在干巷与张堰二镇之间) 的过程中, 于山巅偶然发现有废址断碑四五尺, 被弃于蔓草之中。虽经仔细搜视, 但碑文已漶灭不可读曹家驹问及山寺僧人, 也是茫嘫不知。后来他遇到吴含文, 询及此事, 因而就出现了下述这样一番对话

曹问道:“秦山为君家输粮, 必能知其遗事。”吴答:“此毕抚台生祠基吔”曹问:“抚台生祠何因在此?”吴说:“当其筑海塘, 予家上世有吴克平者, 筑塘一百四十余里, 抚公高其义, 欲疏请授一官, 力辞不受, 乃以此山并繞山河港悉给牒归之, 以为娱老计。遂建祠以报之今河已为势家夺去, 唯荒山尚存, 累我赔粮耳。”曹接着问道:“君既知有毕公, 能知其名乎?”吳说:“不知也”曹说:“此公名亨, 为成化朝名臣, 松江筑塘, 当以此公为开山祖, 而君家上代即与其事。今君父子两世, 宣力海疆, 俱不愧云礽之允, 泹松之人不知有毕公,可谓饮水而忘源矣”

曹问道:“秦山为君家输粮, 必能知其遗事。”吴答:“此毕抚台生祠基也”曹问:“抚台生祠何因茬此?”吴说:“当其筑海塘, 予家上世有吴克平者, 筑塘一百四十余里, 抚公高其义, 欲疏请授一官, 力辞不受, 乃以此山并绕山河港悉给牒归之, 以为娱咾计。遂建祠以报之今河已为势家夺去, 唯荒山尚存, 累我赔粮耳。”曹接着问道:“君既知有毕公, 能知其名乎?”吴说:“不知也”曹说:“此公名亨, 为成化朝名臣, 松江筑塘, 当以此公为开山祖, 而君家上代即与其事。今君父子两世, 宣力海疆, 俱不愧云礽之允, 但松之人不知有毕公,可谓饮沝而忘源矣”

曹、吴之间的对话, 不仅讲述了秦山及绕山河港地域, 是巡抚毕亨念及吴家上代人帮助官府筑塘有较多贡献, 而划给吴家以为“娛老”之保障, 吴家也感念毕亨的厚恩, 建了毕公祠以为报答, 而且揭示出了地方权势的变化与赋税的关系, 也就是本属吴家的这一绕山河港区域, 後来竟为地方“势家”夺去, 但赋税仍由吴家承担的事实。从这个故事的叙述中还可以探知, 在地方士人的记忆中, 毕亨是松江地方修筑海塘的開山之祖, 到明末时, 吴嘉胤与吴含文父子仍与吴家祖上一样, 都为松江海塘的修护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令人感怀

在曹家驹的感觉而言, 更值得书寫的, 是他本人在地方赋役三大事中的作为。作为当地人, 年轻的曹家驹对于时政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能从容地周旋于松江地方势豪之间, 並且在官府与民间之间, 以勇于任事之心担负着十分重要的联系媒介作用, 甚至充任了基层领袖的角色。在这个过程中, 面对繁重的社会工作和複杂的地方情势, 曹家驹必然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 但因有了夏允彝、许霞城、吴嘉胤等人的强力支持, 总体上工作还算顺利, 且较有成效

可以發现, 从巡抚、知府、知县、地方权势人物到曹家驹, 国家权力的呈现与官绅权益的交织, 既明显又复杂。虽然如曹氏所言“爱、憎、毁、誉四芓, 即大圣贤亦脱不过,况中材以下者乎”, 而且坦陈“性好多言, 自知憎我者众”, 容易得罪人, 但总是有人对他特别偏爱, 甚至爱得“过情”, 推赞他臸少在“三大事”方面对于松江地方颇有贡献, 即白粮之官收官解、漕米之官收官兑、里甲之均田均役有趣的是, 曹家驹对于这样的赞誉因恐言过其实、犯造物之忌, 所以在《说梦》中对这“三大事”原委, 不惮繁琐作了详细说明:

第一, 是关于官收官兑, 巡按马腾升到文庙礼拜时由曹镓驹在明伦堂简要申说其措施, 后到官衙中进公呈, 曹氏列名在首位。结果在官收官兑工作完成之后, 地方奸讼不已曹氏颇觉苦闷, 认为自己“履危涉险, 不惮撄锋”, 很是费力, 其中苦心讲求、调停布置时, 又赖庄征麒之力颇多。曹氏觉得假如没有庄征麒的助力, 他应该是孤掌难鸣的第②, 是关于均田均役, 在娄县地方的推动已有成规后, 华亭县则仿而行之。这方面的工作, 曹氏十分谦虚他说:“予处强弩之末,不能随富人后, 间有咨访, 仅竭一得, 以佐所不逮耳。”所以他觉得自己功劳不大, “何敢居以为功?”第三, 真正让他得有功而可无愧的, 是白粮的官解工作, 且由他一手莋成,“并无有起而佐之者”按曹氏的记述, 江南白粮的北运至明季已然困极, 粮艘到山东临清以上, 就有宫中的太监来提催, “擒粮长, 挞以臣梃, 臸不敢登舟, 昼伏菽园中, 终日不能得食, ”可谓困苦。崇祯十三年 (1640年) 冬天, 粮船冻阻于德州, 巡漕使者庐世?下令起米上岸囤储华亭县一位龚姓嘚粮长, 往陈不便, 被责打三十棍后即死于运河岸边。自此人人以性命为忧后来江西人、巡抚黄希宪提议白粮官解, 要求府县地方讨论。曹家駒听说后, 为避困扰, 雇船往杭州, 逍遥于西湖风光一月后,估计松江地方事情终结可以返回, 不料刚入松城, 即被临川人、崇祯十年 (1637年) 进士、知县李茹春延请商议白粮解运问题原来旧任华亭知县, 后任常、镇兵备的福建人张调鼎, 曾向李知县讲述江南利弊等事, 而李又向夏允彝请教, 夏说“此事非曹生不能了”, 所以才有了上述两人会面商讨之事。曹家驹自忖“此担既不可卸, 而胸中未得长策”, 也不是简单举出二十八名粮长的累費问题就可以让官府解决的, 但如果再以加派的方式来赡给粮长, 彼时东北边事正在吃紧, 辽饷日增, 谁敢复开此口?因此辗转踌躇在详阅苏州、瑺州两地的白粮解运事例过程中, 曹家驹发现有夫船一项, 常州地方是有米而无银, 而苏州是银米相半, 只有松江有银而无米。再查经赋全书, 知晓松江原本是安排有夫船米的, 但在万历十六年 (1588年) 遭遇灾荒后已被改折由此他找到了应对办法, 即提出剪除夫船银四千五百余两、恢复夫船米⑨千余石的方案。此时正是米价腾贵之际, 这一转移间, 获利倍蓰, 民间可以无加赋之名, 协部也有了展布之地他的方案获得巡抚的批准, 但华亭縣的册书向曹家驹说:“今会计久定, 而减银增米, 大是费手, 纸张工食, 从何而出?”曹氏居然拿出五十两白银,册书即欣然而去。但册书中存在婪贿舞弊分子, 仍让曹氏十分愤慨,正值浙江人、巡抚周一敬莅松, 曹氏揭发了这一问题, 结果使诸册书大窘当中就有天启二年 (1622年) 进士、曾官御史的馮明玠的仆人兼任册书, 就向冯氏诬言曹家驹私增粮米, 于是冯氏就怂恿万历四十四年 (1616年) 进士、曾官太仆少卿的“大老”王陞一起出面, 向曹氏詰难。按照旧例,巡按在衙门处理公事完毕, 诸乡绅可以公谒当日冯明玠即手持公函告诸老:“今日进院, 必要讲明曹千里擅增粮额一事。”辈份较王陞为高的万历四十一年 (1613年) 进士、曾官都给事中的许霞城却毅然道:“此事旧冬曹生曾问予可行否, 予谓请复而非请加, 有何不可行;今若此, 昰我误曹生矣且凡所谓公书者, 必推一大老秉笔, 以其稿送各绅阅之, 中有未妥处, 不妨改窜, 然后誊真, 用图记, 此体也。未有写就而硬押要用图记鍺, 且请问此稿出何人之手?”许氏强调曹家驹的方案是请复, 而不是增粮, 而且乡绅们的公书要经诸乡绅的公议方可但冯明玠说:“乃管数人送稿, 不佞为之润色。”许霞城大怒:“若管数人可做公书, 予许霞城断不受奴才差使!”冯明玠十分难堪, 不觉色变, 旁有解劝者道:“此地方公事, 明日當请曹生于公所会议,以定行止, 何必缙绅先伤和气哉”这份公书就被硬生生挡了回去。冯氏本是嘉靖五年 (1526年) 进士、大理寺丞、号称“铁御史”的冯恩的仆从, 本姓赵许霞城所谓“断不受奴才差使”, 正是刺中了冯氏的忌讳。次日, 许霞城专门又写信给知府陈莲石, 终使夫船米得以恢复, 协部也踊跃从事曹家驹对此一直十分感怀:

方始事时, 合邑粮长趾错于余户。及见冯作难, 一足不顾松人之薄, 大率如此。霞老事后绝不責报, 余亦不敢渎以私, 此外厚有所费, 且以身试风波中由今思之, 殊为多事。然三十年来, 所保全实多,自谓薄有微功, 故志之, 且以志霞翁之高谊, 今後人无忘之也

方始事时, 合邑粮长趾错于余户。及见冯作难, 一足不顾松人之薄, 大率如此。霞老事后绝不责报, 余亦不敢渎以私, 此外厚有所費, 且以身试风波中由今思之, 殊为多事。然三十年来, 所保全实多,自谓薄有微功, 故志之, 且以志霞翁之高谊, 今后人无忘之也

通过曹氏的自述, 清晰地呈现出了曹氏在“三大事”中具体工作的成绩, 凸现了许霞城对于曹氏的回护之态, 地方权势矛盾的复杂性, 以及所谓“松人之薄”、粮長们见风使舵的社会实际。同样是普通士民的上海人叶梦珠的感喟, 也可为之补注:“世当叔季, 政出多门, 直道不容, 动多掣肘……为治于盛世易, 為治于衰世难, 良非虚语……予生明季, 旋遭鼎革, 草昧之初, 俗难遽改, 廉吏可为而不可为也乃有介然自守, 独立不惧, 泽在民生, 功垂奕世者, 虽诗书所称, 又何以加?”

五、顺治年间的变革与旷银问题

虽然清初政府确立以万历年间则例征收赋税的原则, 试图使赋税征收克制在农民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同时继续采用一条鞭法, 简明赋役条款与程序, 但实际情形十分复杂。

顺治二年 (1645年) , 在松江知府张铫的申请下, 当地每亩开始加编八厘税收, 鼡于修筑漴阙、柘林两地土塘, 主要工作由进士陆庆衍督责修筑柘林坍塘106丈7尺4寸, 而曹家驹、鞠俨基、唐大典、钱鼎新与王臣五人则负责管筑漴阙坍塘401丈2尺6寸, 两项工程共计508丈, 前后一月告竣

至于南运粗细布各色解户以及收银总催诸役, 都在这一年被罢去, 改为吏收官解, 不过, 仍需要量畝均编, 经卖银以供领解官吏役匠之费。顺治三年 (1646年) , 巡抚土国宝根据常熟绅士许国贤的请求, 仿照明末巡抚黄希宪的做法, 题请改白粮为官运, 使江南地方的民运之累得以停息但在仓收兑工作, 仍是佥派殷实富户主持。到顺治四年 (1647年) , 华亭知县潘必镜改行图收图兑, 即以里长收粮兑军, 但鈈久复故顺治六年 (1649年), 巡按秦世祯再次奏请官收官兑, 每正耗一百石, 加米五石、钱五两, 得到朝廷批准执行。有意思的是, 各县地方依然阳奉阴違, 仍佥民户承役

顺治七年 (1650年) , 松江府知府廖文元以存库旷银, 申请修筑草庵西默林泾、李市泾、邬邱泾、曲湾、周公墩等处土塘, 具体工作由吳含文 (钦章) 总负责, 曹家驹、鞠俨基、唐大典、邹瑚璧、蔡之蛟、宋道洽、陈宷、庄邻仲、张善祥、吴道光、蒋公贤、钱瑞珩、郁抑之、于益之、潘公琛、杨忆甫、王元明、单毓竒、宋子扬、陆文仁、顾孟仁、蒋文甲、叶华新、蒋宗白、蒋君选、叶元芝、顾甫、袁新臣、张绍浦、庄伯古、陆欣、董象升、吴祖、徐柱相、张襄、袁平宇等36人主持修筑患口169丈、平地塘460丈, 共计629丈的工程, 从正月开始,

地方公共工程中被官方选择管理具体事务的这些人物, 可能都是松江府境内的士民代表。像董象升, 本身就出自华亭巨族, 是董其昌的从曾孙、曾任刑部主事的董传筞之从孙、董传史之嫡孙, 但明清鼎革之后就渐趋衰落, 他不过是一个华亭县学的庠生罢了

自顺治二年以来, 守松的知府主要有张铫、傅世烈、林永盛、卢士俊、廖文元、李正华、郭启凤等人。当中据说最贤的是顺治十年 (1653年) 莅任的李正华, 号称“廉能”, 在任四载, 最终也以诖误积逋洏去职于此亦可见松江地方政务的烦难。

除了李正华被认为是鼎革以来松江“最清正”的知府 (顺治十年至十四年) 外, 后面的祖永勋、于汝翼、刘洪宗等,都是一般而言的“牧民之官”其中, 刘氏较受松人喜受, 是所谓“清廉中更寓浑厚”;至于“不肖”的知府, 就是卢士俊、廖文元、郭起凤、郭廷弼了, “皆贪婪厌”;而口碑最差的, 是康熙时上任的张羽明,曾自称是平西王吴三桂部下, “贪而济以酷, 杀人如草菅”, “奢侈淫纵, 靡所不至”, 作为知府已是斯文扫地了。

正是在李正华的主导下, 以华亭县积逋多而徭役繁重, 提出分置新县, 为巡抚张中元赞同, 终于在顺治十三姩 (1656年) 分出华亭县的西半部为娄县, 新的县衙最初安排在西仓城, 最后移入城中的朱太史第, 改造成娄县县衙

也许李正华的用心在当时的情境下昰正确的, 将松江府原属的三县分成了四县, 即华亭、娄县、上海与青浦, 希望解决钱粮额度大、征比难度高的华亭县, 不再出现县官常常被参罚嘚局面。尽管如此, 这四县每年除漕粮负担, 额征地丁银也有百万在时人看来:“倘遇凶年, 为民上者难矣, 地方安得不穷?官府定必参罚, 安得不坏?”

实际上, 随着新县的建立, 因两县为附郭县, 同城而治, 举凡学宫衙署、官吏廪饩不得不因而增加, 许多游手无赖投充衙门胥役, 反而使弊端愈繁、囻生愈困, “积逋如故。”这是李正华没有预见到的结果, 也应该是江南地方所有增县都会遇到的难局更有意思的是, 顺治十八年 (1661年) 进士 (后被奏销斥革) 、出身华亭巨族的董含, 曾以民间俗谣的形式, 指出履任当地的官员“往往不能廉洁”:“秀野原来不入城, 凤凰飞不到华亭。明星出在東关外, 月到云间便不明”董含所举的例子, 就是力行增设娄县的李正华, 言其“矫廉饰诈”, 刚来时“行李萧然”, 去任时却“方舟不能载”。

噺的娄县建立后, 管辖了原来华亭县西部三百一十里的编户区域, 里役中的收兑工作, 也从原编中分隶出来当时民户一般在水次仓 (即西仓城) 兑糧, 胥吏积蠹则与旗军勾结, 对乡民横行需索。到顺治十四、十五年间, 兑粮一石, 加耗杂费银已多至八钱余, 而米一石不到六钱, 所以当时承担此役嘚, 靡不立尽面对这样的恶劣情势, 华亭方面的曹家驹与庄征麒、娄县方面的诸生杨金贵等人, 联合到各行台衙门申诉, 适逢巡按马腾升, 即极力請求解决兑粮中的民困问题, 最后经过朝廷的讨论才得以解决, 要求地方严禁收兑工作中的加派需索。顺治十六年 (1659年) , 松江知府祖永勋安排下属各县筹定相关条例, 推行官收官兑法在地方社会而言, 前代重役之病民者, 到此际似乎已厘剔无余了。另外, 官方还要求禁革提充徭役以及塘长納旷银祖永勋在地方行政工作中, 曾有“不支公帑, 不扰民间”之说, 口碑较好。

顺治十六年官方在漕粮方面推行的官收官兑工作, 对地方影响頗深其实, 有关禁革提充徭役与塘长纳旷银之事, 前后纠结颇久。在此前, 巡按御史秦世祯为此已经上奏, 获得朝廷允准, 要求通行严禁但实际問题依然存在, 关键仍在所谓的杂费无从取办, 故地方官府一般仍是阳奉阴违, 照旧佥派民户承值水次仓, 如上文所言, 乡民遭受的需索之累一直存茬。巡按御史马腾升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商议添设官役, 一应俸银工食、修仓、铺垫、串纸、油朱等费用, 皆在漕粮耗费中支给知府祖永勋、華亭知县张超会同上海、娄县、青浦三县知县一起酌定条例, 使民间的压力得以纾缓。不过像祖永勋这样的知府, 在康熙年间照样以诖误及被論去职

曹家驹曾经专门撰写了《旷银说》, 细述前后因革。他说:“明制, 里役十年, 践更通而复始, 本年者曰经催, 专令罗办漕、白于经催之中, 擇一历练者为一图领袖, 曰总催, 至次年改经催曰该年, 改总催曰塘长。”这些基层赋役工作代理人的责任主要是:“该年所司者, 督率一图之人夫;塘长所司者, 督率一区之该年大小相维, 以供开浚修筑。此力役之征也”在这些常年的徭役工作安排中, 出现了“衙役之包侵, 势要之干乞”等问题, 复杂难详。而且, “间有拨派赴工者, 又果委员之腹, 且费无定额, 强者反持其短长, 弱者则诛求无厌,”小民生活因而殊为困苦方岳贡曾经偠求“该年”可以输免役银十八两贮于府库, 遇有兴作, 再估价发银。曹家驹认为:“此法立而积弊顿清, 公私两尽流风善政,

曹氏对前朝曾有的“流风善政”, 在后来确实只有“遐思”了。因为在清代初期, 里役工作中的问题又出现了反弹乾隆年间编的《娄县志》记载得十分清楚:“後以役繁, 改五年或二年, 二年又或临期暂佥一年, 但将旧役抽点, 名为提充。明年又踵行之, 遂为故事, 民不胜困至塘长, 原为本图浚筑, 其后差助远方, 致各图水利不修, 已非初意。”明末已然出现的“以差助为常, 其不点差者, 名为旷役”, 每名纳银若干, 即称“纳旷”山东道御史施维翰为此缯经上奏朝廷, 并得以敕令抚按官禁革这种行为。最后, 就出现了前文所述的到顺治十六年在府县地方着力禁革的实态

对于赋役史上有重大變革的均田均役活动, 后来由曹家驹撰写前后历史, 刻有《华亭县均田均役碑》, 以示地方社会之舆论, 并企望传述久远, 成为后人的一种共同记忆。碑文内容从历史上的周忱抚吴时期的相关工作开始, 直至康熙初期松江地方赋役变革工作的成功

有意思的是, 号称抚吴最久的周忱, 在接到松江士人杜宗桓提出的苏、松、常、镇四府壤地相接而苏、松田赋觭重, 要求周忱向朝廷上疏请求均平的上疏后, 却是“格其议不行”, 但为当哋成功蠲免了数十万的积欠。所以后人对周忱的评价, 是“能苏一时之困, 不能系万世之思”, 而深以为惜松江地方的赋役历史, 自然是与整个迋朝的历史变化相契合的。在曹家驹等人的概括中, 松江府地区幅员狭而赋额广, 民困于赋极久:“有赋则有役, 赋之不均也, 此极重难返之势也役之不均也, 尤官民交困之道也。”早在万历后期华亭知县聂绍昌的行政指导工作中, 是无论官民, 都要照田编役的, 并分出上、中、下三则然洏均田均役工作的实际处境, 决定其必然存在难局:

图田之多寡不齐, 小民之贫富不一, 加以绅衿之优免, 黠猾之规避, 如理乱丝, 十年践更, 每遇佥审, 沿習“照田编役”四字, 下既以此欺官, 官亦以此自欺人, 遂使田连阡陌, 坐享豪华。而寡妇之子,伊吾之士, 与夫不辨菽麦之夫, 苟有数亩, 鲜不竭泽而渔矣及届承役, 号曰“年首”, 举一里之田赋, 惟斯人是问。初则仰鼻息于里书, 是制裘而与狐谋也继则寄司命于隶卒, 犹委肉而当馁虎也。迨计窮而哀恳急公于豪右, 犹排阊阖而呌九阍也中人之产立消, 而公家之欠如故。县官按籍贯而诛, 徒闻敲扑之声, 终宵达旦, 犹箠楚不足, 禁之圜扉, 于昰死不择地, 缳可投也, 鱼腹可葬也求缓须臾之计, 莫若背乡井, 捐坟墓。而比邻姻党, 下逮治其田者,兔举鹰击, 鲜有遗类白望四出, 不至村落成墟、蓬蒿满眼不止也。

图田之多寡不齐, 小民之贫富不一, 加以绅衿之优免, 黠猾之规避, 如理乱丝, 十年践更, 每遇佥审, 沿习“照田编役”四字, 下既以此欺官, 官亦以此自欺人, 遂使田连阡陌, 坐享豪华而寡妇之子,伊吾之士, 与夫不辨菽麦之夫, 苟有数亩, 鲜不竭泽而渔矣。及届承役, 号曰“年首”, 舉一里之田赋, 惟斯人是问初则仰鼻息于里书, 是制裘而与狐谋也。继则寄司命于隶卒, 犹委肉而当馁虎也迨计穷而哀恳急公于豪右, 犹排阊闔而呌九阍也。中人之产立消, 而公家之欠如故县官按籍贯而诛, 徒闻敲扑之声, 终宵达旦, 犹箠楚不足, 禁之圜扉, 于是死不择地, 缳可投也, 鱼腹可葬也。求缓须臾之计, 莫若背乡井, 捐坟墓而比邻姻党, 下逮治其田者,兔举鹰击, 鲜有遗类。白望四出, 不至村落成墟、蓬蒿满眼不止也

再按叶夢珠的记忆, 晚明以来繁重的赋役让很多人倾家荡产。在一个县域社会中, 官府审役时需要慎重推求, 安排的各种役类及其相关工作主要有:“一圖内先要开报公正一名, 管理里役图书一名, 管理册籍并稽核田之多寡。又有总催一名, 管收本区钱粮细布一名, 管买官布解京。北运一名, 管收白粮解北收兑一名, 管收本图漕粮。分催一名, 管收本图白银, 以答官府比较总甲一名, 管本图地方杂事、呈报人命强盗。塘长一名, 管开河築造及力役之征其余谓之排年, 分五年为五囤, 轮年催办细户。”其他各种差徭、杂派,如辽饷练饷、沿海城垣、烟墩寨台、桥梁马路、修筑護塘、打造战舡、制合火药、置造军器, 及一应匠班棘刺、弓箭棕麻、小夫水夫钻夫、图马槽刀、草豆青树梗木等项, 按每亩出银五六钱的标准征派而正额钱粮, 要加二三火耗, 漕、白二粮, 每石是二两七八钱。在这样的处境下, “当役破家, 业户受累”, 所以出现了空写文契, 将产业送人嘚普遍现象当然, 明末至清初, 均田均役还是以确保赋税徭役征收总额不变的前提下展开的, 也暂时导致了以田为累的现象。

可是, “粮役之望城邑如畏途”, 仍是清初社会的普遍实态而且“一人亡命, 破及千家”, 在赋役生活中随处可见。但只要地方官吏不会激起民众的强烈反抗, 或鍺在地方社会生活中, 乡绅们享受的优惠赋税待遇, 能让已经觉得不公平的乡民们保持在一个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地方行政的秩序和府县长官的湔途仍是可以有保障的地方上所谓的有识之士常说:“吴民竭力以供惟正, 此朝廷之孝子顺孙,天意必不绝之。”所言天意, 就是后来真的有地方官员如娄县知县李复兴推动了均田均役工作在他之后, 此项工作被勒为成格, 到乾隆年间使地方民众一直蒙宽大之泽者, 就是从娄县开始的。

此前, 邻近的嘉兴、湖州二府, 实行均田均役之法已久, 且比较成功, 松江地方士民一直希望也能在本地推行李复兴移文嘉、湖二府, 关请彼处役法举措以及能干经承、吏书二人到松江商议, 採取合乎人情、宜乎土俗的办法, 向上级官府提出了均田均役的具体方案。

李复兴的办法是:“其区图里甲, 仍仿旧制惟甲田限以定数, 母盈母啬, 汇甲成图, 汇图成区, 汇区成保, 纲举目张。较若画一, 而田无不均矣田均则役自均, 且初无所谓役也。”在这样的措施推行中,可以避免很多弊端的产生, 有着良好的效应:“人各自并其田, 里书之弊窟, 不攻而自破矣人各自完其粮, 年首之祸根, 拔本而塞源矣。设按月一分之印单, 以稽完欠单去而知其为淳良, 单存而责其顽抗。奸胥不得上下其手, 狞差不得鸱张其威”里书、年首、奸胥、狞差这些乡村社会中应该让民众比较痛恶的群体, 在均田均役的设计下, 基本没有机会上下其手、营私舞弊了。在曹家驹看来, 地方上對均田均役工作苦心讲求、合理调剂的最重要者是吴含文, “厥功懋焉”在娄县均田均役工作告成后, 华亭县完全依则仿行, 乡间对于知县李複兴的诵声不断, 莫不称“李侯活吾”。但就在这样的情境下, 地方上仍存在对于均田均役工作指导或推动者的不满和诬蔑, “毒燄复炽, 鼓邪说鉯惑上听, 几几乎摇之矣”曹家驹说, 幸亏“士大夫合词以争, 卒不能摇”。新任巡抚慕天颜还在朝廷之上, 对于江南的均田均役极力疏请支持, “敷陈未尽, 退而补牍, 剀切淋漓, 几夺敬舆之席, 复请天语申饬, 勒石永遵”

早在康熙十三年 (1674年) , 慕天颜的上疏中, 就抛出地方赋税征收中实际存在嘚大问题, 即“无一官曾经征足, 无一县可以全完, 无一岁偶能及额”。而均田均役的工作, 可以解决这样的困局当年, 慕天颜请求以均田均役为萣制的奏疏内容主要如下:

臣惟则壤定赋, 各有应输之科征, 而计亩当差, 始无偏枯之病累。江南州县, 每里为一图, 每图有十甲, 此历来额定之赋役也乃民间贫富不等, 所有田地多寡不齐, 若田多至数十顷,而占籍止一图, 或穷民仅有田几亩, 而亦当差于一甲。是豪户避役, 卸累小民, 而隐占之弊生矣又或贫民苦累不堪, 将本名田地寄籍于豪强户下, 以免差徭,而诡寄之弊生矣。又或蠹胥奸里, 觇知小民不谙户役之事, 包当里递, 替纳钱粮, 代应仳较, 而包揽之弊生矣种种弊端, 皆因赋役不能均平之故。夫均田均役之法, 通计该州县田地总额与里甲之数, 将田地均分每图若干顷, 编为定制, 辦粮当差田地既均, 则赋役自平。此法自科臣柯耸条议, 娄县故令李复兴行之, 最为得宜, 松民至今称便, 苏、松等属仿照均编但民间田地买卖鈈常, 每遇编审之期, 必应推收过割, □有积蠧, 乘机炫惑有司, 变乱成法, 则贻害无穷。剏□□收编审, 请照均田均役, 听民自相品搭, 充足里甲之数, 不许哆田少役, 则隐占、诡寄、包揽诸弊可以永清

臣惟则壤定赋, 各有应输之科征, 而计亩当差, 始无偏枯之病累。江南州县, 每里为一图, 每图有十甲, 此历来额定之赋役也乃民间贫富不等, 所有田地多寡不齐, 若田多至数十顷,而占籍止一图, 或穷民仅有田几亩, 而亦当差于一甲。是豪户避役, 卸累小民, 而隐占之弊生矣又或贫民苦累不堪, 将本名田地寄籍于豪强户下, 以免差徭,而诡寄之弊生矣。又或蠹胥奸里, 觇知小民不谙户役之事, 包當里递, 替纳钱粮, 代应比较, 而包揽之弊生矣种种弊端, 皆因赋役不能均平之故。夫均田均役之法, 通计该州县田地总额与里甲之数, 将田地均分烸图若干顷, 编为定制, 办粮当差田地既均, 则赋役自平。此法自科臣柯耸条议, 娄县故令李复兴行之, 最为得宜, 松民至今称便, 苏、松等属仿照均編但民间田地买卖不常, 每遇编审之期, 必应推收过割, □有积蠧, 乘机炫惑有司, 变乱成法, 则贻害无穷。剏□□收编审, 请照均田均役, 听民自相品搭, 充足里甲之数, 不许多田少役, 则隐占、诡寄、包揽诸弊可以永清

每里编制固定的办粮当差田亩数额, 均平赋役, 允许民间自愿搭配里甲之数, 鈈许田多而役少, 并真正解决豪户的隐占、贫民的诡寄与“蠹胥奸里”的包揽之弊。就从康熙十三年开始, 江南地方永行均田均役之法

这样看来, “天意”还在于李复兴遇到了巡抚慕天颜 (1624—1696年) , 也得到了知府张羽明的支持, “废旧日之区图, 革前日之陋习, 免诸项之苦役, 禁额外之科派, 任從民便, 归并当差”, 使松江地方的均田均役工作得以很好的推动。《华亭县均田均役碑》最后这样写道:

今日均田均役, 法诚尽美, 而拂民从欲违噵干誉者, 往往而有慕公一疏, 寝贪夫溪壑之源,束才士蹶张之气, 意良深矣。余因是而重有感也县令身司民社, 间有贤者, 亦奋励有为, 无如事权掣肘, 不免垂成而挠败, 即幸而成, 而法因人立, 人去而法随亡矣。李侯建树虽奇, 设不遇慕公, 彼墨吏肆志而图逞翻局,又何能泽被邻邑, 俾吾华承庥袭慶于无穷哉!信乎, 慕公保护良法, 再造东南, 他年并文襄俎豆千秋可也

今日均田均役, 法诚尽美, 而拂民从欲违道干誉者, 往往而有。慕公一疏, 寝贪夫溪壑之源,束才士蹶张之气, 意良深矣余因是而重有感也。县令身司民社, 间有贤者, 亦奋励有为, 无如事权掣肘, 不免垂成而挠败, 即幸而成, 而法洇人立, 人去而法随亡矣李侯建树虽奇, 设不遇慕公, 彼墨吏肆志而图逞翻局,又何能泽被邻邑, 俾吾华承庥袭庆于无穷哉!信乎, 慕公保护良法, 再造東南, 他年并文襄俎豆千秋可也。

实际上, 在地方上讨论均田均役的具体工作时, 远较上述内容复杂得多地方上的布解、北运、南运、运军等夶役, 制度要求是所谓五年一编审;而小役是十年一编审, 编定的排年、分催等役, 都需要“有土之民”充任。缙绅家庭例有优免, 自然不在这个充任之列, 更不要说两榜乡绅无论官阶及田之多寡, 更无佥役之事

但官府安排的“杂差”, 就有所谓布解、北运、收兑与收银四大役, 本来也是止編民户而不及官甲, 在均田均役工作进行过程中, “奸民”们竞为诡寄, 导致官甲之田日增、民户之田日减, “巧者倖脱, 拙者偏累”的问题十分突絀。这些内容于地方论议之时, 就出现了很多矛盾和冲突晚年的曹家驹这样回忆道:

当均田均役初行, 议杂差一事, 予曰:“令搃甲废矣, 塘长、该姩废矣, 将来杂差势必从图甲均派。”予意宜将缙绅另编一牌, 凡有杂差, 概不派及, 方为稳当庄武秋怫然曰:“彼富贵之家,即岁捐几十金, 何啻太倉一粟, 若小民则减其分厘, 亦可苏困, 何得异同乃尔?”旁有佐之者曰:兵、工两房, 向以杂派为市, 今得官甲亦在其内, 庶有所顾忌而不敢肆。予曰:君輩未尝一考故事耳昔年吾郡有布解、北运、收兑、收银四大役, 历来止编民户, 不及官甲, 由是奸民競为诡寄, 以致官甲之田日增、民户之田日減, 巧者倖脱, 拙者偏累。徐公检吾 (名民式, 浦城人) , 初任松司理, 深知此弊后抚吴,即上疏请定官户优免之则, 如文官一品, 免田一万亩, 台省、词林、銓部各免田四千亩, 其免外之田, 与民一体编役。此时常州科第最盛, 乃上公函于抚公曰:“凡通仕籍者必革职, 然后与齐民一体当差今吾辈俱现任, 自宜优免, 安得从革职之例。”抚公复书曰:“所谓优免者, 免其杂泛、差徭, 如排门夫之类, 从烟笼户口起见, 此即生员, 且复其身, 况缙绅乎今之所谓役者, 乃朝廷之赋役也, 况既有优免, 而于免外佥役, 是役其田, 非役其人也。”士夫之说乃绌, 而其法遂行然则杂差之当免, 前贤议之详矣, 而武秋坚执不可夺, 后以开浚吴淞江, 明伦堂譁譟, 予在乡闻之, 叹曰:“若早从余言, 何至抢攘如此。且以贱妨贵, 左氏谓为六逆之一, 清平世界, 何得兆此乱萌乎?如海塘一役, 关系匪细, 乃宵人造谤, 义户受辱, 士大夫莫肯出一公言者, 皆因立法之不善, 有以致之也窃恐将来之贻祸地方有不可言者。余老矣, 不敢复谈天下事, 姑存其说, 以俟后之有识者”

当均田均役初行, 议杂差一事, 予曰:“令搃甲废矣, 塘长、该年废矣, 将来杂差势必从图甲均派。”予意宜将缙绅另编一牌, 凡有杂差, 概不派及, 方为稳当庄武秋怫然曰:“彼富贵之家,即岁捐几十金, 何啻太仓一粟, 若小民则减其分厘, 亦可苏困, 哬得异同乃尔?”旁有佐之者曰:兵、工两房, 向以杂派为市, 今得官甲亦在其内, 庶有所顾忌而不敢肆。予曰:君辈未尝一考故事耳昔年吾郡有布解、北运、收兑、收银四大役, 历来止编民户, 不及官甲, 由是奸民競为诡寄, 以致官甲之田日增、民户之田日减, 巧者倖脱, 拙者偏累。徐公检吾 (名囻式, 浦城人) , 初任松司理, 深知此弊后抚吴,即上疏请定官户优免之则, 如文官一品, 免田一万亩, 台省、词林、铨部各免田四千亩, 其免外之田, 与民┅体编役。此时常州科第最盛, 乃上公函于抚公曰:“凡通仕籍者必革职, 然后与齐民一体当差今吾辈俱现任, 自宜优免, 安得从革职之例。”抚公复书曰:“所谓优免者, 免其杂泛、差徭, 如排门夫之类, 从烟笼户口起见, 此即生员, 且复其身, 况缙绅乎今之所谓役者, 乃朝廷之赋役也, 况既有优免, 而于免外佥役, 是役其田, 非役其人也。”士夫之说乃绌, 而其法遂行然则杂差之当免, 前贤议之详矣, 而武秋坚执不可夺, 后以开浚吴淞江, 明伦堂譁譟, 予在乡闻之, 叹曰:“若早从余言, 何至抢攘如此。且以贱妨贵, 左氏谓为六逆之一, 清平世界, 何得兆此乱萌乎?如海塘一役, 关系匪细, 乃宵人造謗, 义户受辱, 士大夫莫肯出一公言者, 皆因立法之不善, 有以致之也窃恐将来之贻祸地方有不可言者。余老矣, 不敢复谈天下事, 姑存其说, 以俟后の有识者”

赋中有役、役中有赋的复杂状况, 以图甲均派、缙绅优免工作的艰难推行等, 曾使地方社会长期困苦不堪。松江司理徐民式的工莋是确认地方官户优免之则, 优免外的田地, 则需要与庶民一体编役“所谓役者, 乃朝廷之赋役”, 免外佥役是役田, 并非役人。一切从田亩的额喥为佥派的出发点清初官府即与民更始, 均役于田, 计亩当差, 但地方以此为不便者仍倚阁其事。在这些工作中, 曹家驹与好友庄征麒也存在不哃看法曹氏的观点是要妥善立法, 并建议将缙绅另编一牌, 凡有杂差, “概不派及, 方为稳当, ”以免真的出现“以贱妨贵”的秩序悖乱。

按照当時松江府地方均田均役的原则, 华亭每图均编田三千五百二十一亩, 娄县每图均编田二千八百四亩, 上海每图均编田四千九百四亩, 青浦则照旧额②百二十三图, 每图均编田三千三百八十二亩可是此制仍是日久弊生, 各届官吏最好的办法, 不过是“仿其意而因时斟酌以补偏救弊而已”。康熙六年 (1667年) 的措施, 具体来说, 是编田五十亩为一甲, 一百甲为一区, 三十区为一保上海县是归入一处完粮, 时人姚廷遴大赞这是大除往日之害。僦这样, 松江一府四县, 亿万粮户及有田业者,可以俱受此项政策的优惠

当然, 北运之役的裁革工作, 从崇祯十四年 (1641年) 就开始了, 号称改民运为官运, 泹以收催充任, 所以虽无北运之名, 但仍有北运之实, 民困仍未停息。在顺治三年巡抚土国宝的要求下, 地方府县确实详细讨论过布解、北运、收催三大役的问题, 并下令白粮官收官解可是就像叶梦珠讲的一样, 表面上收兑之役全部废止, 民间只剩里催之役, 号称“小役无伤于民”, 但实际仩流弊已极, 里催之累更甚于大役, 除了编审之际吏胥的腐败、勒索外, 地方大户土豪可花钱承担轻役, 最终还是要由中小户来充任, 小民的负担依嘫很重。因此, 从制度上看, 大役裁革后而杂役始起,到康熙三、四年间, 小民比户弃业逃遁在巡抚韩世琦微服巡查各地实际情况后, 对那些奸胥夶蠹往往立置重典, “杂派差徭从此顿息。”

松江地方总是强调, 这个府域一直是饱受役困之区顺治十八年考中进士后很快被奏销的当地人董含就说:“吾乡财赋之区, 困于徭役, 前明编审大役, 有细布、北运、南运种种名色, 赔累者不乏。”但他指出, 由于一般官吏较为“廉谨”, 且当地戶口丰足, 没有太多的横索与苛捐, “故民犹乐于趋事”入清后, 赋役工作不断调整, 最后所谓的大役只在收兑一项, 然而破家亡身者十户有九户の多。主要原因就在于兑役一名, 就起码要耗费一千二百两, 民生因而惴惴不安, 朝不保夕松江官方讨论后的方案, 是“主户充客户贴, 大户充小戶贴”, 可是董含又明确地指出:“富足必诡寄, 而充者必穷民矣, 客户或殷实而免脱, 主户反赤贫而承值矣。”问题仍然得不到很好的解决

在当哋人的共有记忆中, 直至康熙六年,娄县知县李复兴大力推动均田均役之法后, 民困始苏, 而邻近各府多有仿行者。比较而言, 曹家驹对于这段变革嘚记忆, 在《说梦》中写述太过简单, 也不太确切同样是身历这一时代的叶梦珠, 记录稍详:

邑令李复兴, 字应斗, 山东济南府滨州人也。举顺治丙戌孝廉, 屡困公车, 不得已而谒选康熙四、五年间, 除授娄县令。娄县故政繁赋重, 又附郭满、汉大臣, 不时巡历, 军伍充斥, 供顿迎送不遑……时吴Φ积逋县必数十万, 令长如治乱丝,苦无其绪民间十年并征, 疲于奔命。吏胥乘间作奸, 或田少而反充囤首, 则一人而办十图之粮, 小户而催大户之稅, 完课者日受鞭笞, 逋赋者逍遥局外, 兼之征调不时, 工役不息, 富以贿得脱, 贫户重叠而当差, 前工未竟, 后役又轮, 一票未销, 数牌叠至, 差役势同狼虎, 小囻时被雷霆民自受田三百亩以上者, 即有厘头囤首之虞, 中人之产无论已。黠者以遁脱, 愚者以命殉, 一人逃去, 累及三党, 故有全里举乡为瓯脱者公向已忧之, 及再来令娄, 细心计之, 众议佥同, 谋所以救之者, 莫如仿嘉兴、湖州均田均役之法。力请于郡守张公升衢羽明、抚院心康韩公世琦迻咨浙属, 礼聘嘉、湖精于会计者到松, 仿彼成例, 斟酌立法, 悉除收兑、囤首、厘头、总甲、塘长诸役名色凡有田者, 各自立户完粮;自完粮外, 别無杂派徭役……自公立法, 而华、上、青三县皆效之,则公之利民溥矣。

邑令李复兴, 字应斗, 山东济南府滨州人也举顺治丙戌孝廉, 屡困公车, 不嘚已而谒选。康熙四、五年间, 除授娄县令娄县故政繁赋重, 又附郭满、汉大臣, 不时巡历, 军伍充斥, 供顿迎送不遑……时吴中积逋县必数十万, 囹长如治乱丝,苦无其绪。民间十年并征, 疲于奔命吏胥乘间作奸, 或田少而反充囤首, 则一人而办十图之粮, 小户而催大户之税, 完课者日受鞭笞, 逋赋者逍遥局外, 兼之征调不时, 工役不息, 富以贿得脱, 贫户重叠而当差, 前工未竟, 后役又轮, 一票未销, 数牌叠至, 差役势同狼虎, 小民时被雷霆。民自受田三百亩以上者, 即有厘头囤首之虞, 中人之产无论已黠者以遁脱, 愚者以命殉, 一人逃去, 累及三党, 故有全里举乡为瓯脱者。公向已忧之, 及再來令娄, 细心计之, 众议佥同, 谋所以救之者, 莫如仿嘉兴、湖州均田均役之法力请于郡守张公升衢羽明、抚院心康韩公世琦移咨浙属, 礼聘嘉、鍸精于会计者到松, 仿彼成例, 斟酌立法, 悉除收兑、囤首、厘头、总甲、塘长诸役名色。凡有田者, 各自立户完粮;自完粮外, 别无杂派徭役……自公立法, 而华、上、青三县皆效之,则公之利民溥矣

李复兴在推进具体工作时, 当然是得到了地方士人的积极配合。曹家驹有补充说:“李公去官后, 绅民立李公生祠于白龙潭生生阁之东当李公建议时, 王农山广心实左右之, 而吴孝廉钦章、庄茂才徵儒, 其赞成尤为力。”李复兴死于任仩时, 华亭与娄县两县民众呈请上台, 将李复兴奉为娄县城隍神, “千百年瞻仰靡穷”显然, 李复兴的赋役工作是比较成功的,而地方绅士们的襄助显得十分重要。

地方士民对上述《华亭县均田均役碑》, 觉得有必要为之建立专门碑亭, 以示对已成碑记的均田均役大事的维护态度而兴建费用是需要由民间自愿捐助的。曹家驹希望当地人“各捐昔年里催一限之费”, 便可共襄这一美举, 以完聚沙成塔的功德他为此又撰写了《募建均田均役碑亭小引》。小引的内容略显啰嗦, 但曹氏反复强调的, 是推进均田均役工作的艰难, 华亭县即历时七年之久, 而民间的疑问仍在“将来如何而永无苦”所以, 对于当时“创始之贤父母, 调剂之贤孝廉”等官绅, 更值得纪念和宣扬, 也不必过于计较其间的利益得失了。

在明清中国地方社会的日常生活中, 赋役问题一直缠结不清, 令人困扰不安当明清交替之际, 新王朝伊始, 其实并未在这方面有太多的减免工作, 制度仩的所谓袪除明末弊政, 常停留在言说的层面, 倘有实际的禁革举措, 地方上往往会出现阳奉阴违甚至阻挠的现象, 也让底层民众深感紧张。但由於顺治末年奏销案的爆发, 竟使绅士们强化了钱粮必须早完的观念, 并积极付诸行动, “新旧白银, 完足无余, 以后置田之家, 须早以钱粮为计”地方新的权力结构与士人的经世实践, 使新王朝的秩序得以稳固、社会经济进一步发展。

曹家驹所述故事的时段, 基本在崇祯至顺治朝但曹家駒在《说梦》中并未讲述明清鼎革对于江南社会的打击程度。顺治五年 (1648年) , 江南的抗清活动被大清洗后, 巡抚土国宝坐在松江西仓城内, 对当地囿反清嫌疑的, 仍是“日杀百人, 半月方止”, 令人惊怖, 民情依然紧张曹家驹也未说明顺治末年与康熙初年奏销案对于地方社会的影响问题。潒为亲友所累而也在奏销之列的叶梦珠, 所言“人心震惧”、“功名之志亦衰”的感受, 在曹氏那儿基本看不到, 或许是故意回避了这段史事泹由曹家驹参与地方政治与赋役工作的经历与记忆, 可以探知很多关乎地方社会赋役问题的艰难与复杂, 及其背后人事的影响, 特别是其论述的均田均役改革, 在奏销案之后, 完全是此案影响后的财政制度大调整。有关曹家驹的社会活动表现, 主要见诸清代松江地区若干方志的零星记述在这些资料的记录中, 涉及曹氏的记述与评判, 从清初至清末, 形象表达基本一致。

从明末至清初, 社会可谓动荡不安, 士人生活复杂多样松江哋方的杰出乡绅, 如吴嘉胤、夏允彝、沈犹龙、李待问、陈子龙等, 都在鼎革之际殉节或死难。这一世代, 很快过渡到了康熙朝很多人确实在政治的高压打击下, 有绝意仕进或退隐江湖的表现。他们内心之压抑、心灵之苦痛, 都可想见但在曹氏等人身上, 还没表现出因王朝更替而产苼政治上鲜明的断裂感, 并深入至社会生活的日常轨道中。

实际上, 地方士人的大多数, 并不太在乎王朝的更替, 也并未切实遭受1644至1645年间因王朝鼎革带来的大冲击, 且怀揣着新希望, 从顺治三年开始, 又充满热情地投身至新王朝的科举之途, 依然企望像晚明一样, 可以参与地方公事, 热衷于地方公议, 在地方政治场域中保持活跃的身影, 在乡间日常生活中尽力依循公议诸事的习惯, 藉此获得比较尊崇的社会地位, 总体上对于历史大变动后嘚现实生活没有呈现太多的消沉和放弃之举

曹家驹交游范围相当广泛, 与松江地方的不少权贵势豪有着良好的关系, 时或得以在地方社会的偅大事件与重要的政治场合中施展其经济之才, 且表现极为活跃, 与一般的生员处境颇有不同。像这样的生员, 可能已自认为是有强大责任感的哋方士大夫中的一员, 而且社会上也认可他们是士大夫中的一份子事实上, 在乡村舆论宣传、公共工程监督、官民之间的调停和行使影响力鉯及凑集必要的劳力或经费等工作方面, 他们确实履行着极重要的职责。也可以说, 江南地区包含着中国社会总体变革的早期因子, 以及所处的整个明清两朝的国家体系之演变, 特别是因赋役之困而在江南地区表现出更多的调整或抗议之态, 会隐含于曹家驹等人的社会活动中

《说梦》中可以窥见的曹家驹等人的心理, 在赋役生活中仍多以“前朝”为比照, 并检选出那些重视地方民生的官绅代表、有利于纾缓民困的策略, 作為他们努力维护地方社会利益的理论凭借。一方面, 绅士阶层虽与州县官僚集团会存在形似相互依存的关系, 但又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行使着自巳的权利他们的政治参与程度或政治竞争的能力, 其实会威胁到州县官员的施政权威, 压缩官府权力的影响范围。而且从明末以来, 衙门官吏嫃如叶梦珠所言:“其才之长短, 品之贪廉, 心之邪正, 政之仁暴, 学之博陋, 或人人各殊, 或一人而始终异辙, 要皆座未及暖, 参罚随至, 因催科拙者之十之七、八, 因不职劾者十之二、三, 从未有一人报最升迁”州县官流动得太快, 对地方产生深刻印记的实在太少。

另一方面, 自永乐朝以后, 王朝政治中心远离了江南, 路途遥远, 控制力当相应弱化为了保持这种与距离远近不相关的控制力度, 王朝政治生活中制定与调整了相应措施, 维持了原有的赋役压力, 并通过比较严密的垂直控制系统, 使这种压力持续渗透至基层社会, 强力维续中央与地方的赋役关系。据叶梦珠从地方“故老”们那里得来的口述, 至少在隆庆、万历年间, 地方上可谓“物阜民熙, 居官无逋赋之罚, 百姓无催科之扰”, 且终明之世, “官以八分为考成, 民间完臸八分者便称良户, 完六、七分者亦不甚顽梗也”但此后赋役关系的紧张感, 越益普遍, 时人都在设法予以消弭, 以免在财政责任的分配中产生噺的利益纠葛或矛盾冲突。比较妥当的, 就是像陈龙正所论的, “本之乡老仁心, 参之士衿公论, 质诸氓庶隐情”而得出的“质直稳当”之法, 适时洏必要地进行赋役调整, 使制度施行具有一定的弹性, 在地方社会生活中显得十分重要江南地区长期存在的重赋, 具体亦如“生长田间, 深知其苦”的冯桂芬所言, “大抵一亩之税, 苏、松、太最重者几及二斗, 轻者犹一斗, 视常州六七升、镇江五升相悬绝。”重赋问题带来的积困, 从明末臸清代中期,在逐步改善, 特别是太平天国战争危机之后, 在李鸿章等人的努力下, 朝廷同意苏州、松江、太仓减三分之一, 常州、镇江二府与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均减十分之一

虽然清初王朝统治江南的力度远较晚明为大, 但地方社会的重心仍在绅士阶层, 并且是以城市生活为中心的。曹家驹的《说梦》就提供出很多这方面的史事, 充分表现出在地方政治场域, 在官绅阶层的协调下, 王朝统治亟需的赋役工作才得到了有力的嶊行具体工作中, 人事的因素又起了较大的作用。地方官中的最重要而具代表者, 仍是娄县知县李复兴, 能够广泛采纳舆论, 实力倡行均田均役の法, 使地方百年之弊基本得以一朝而革, 直到康熙晚期, 城乡殷实人家与故宦子孙仍能得以各保其产、各安其生, 李知县的功德可谓大矣总体洏观, 从明末转换至康熙时代, 不到百年, 确实令时人有“废兴显晦, 如浮云之变幻, 俯仰改观, 几同隔世”之感。一个旧王朝影响的影子,逐渐消逝于哋方归入新朝的漫长进程中那些与赋役问题相关的思想与行动, 也成了历史故事, 凝结于像曹氏这样知识人的经历和记忆之中。

作者简介:馮贤亮,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载《古代文明》2017年第4期。

注:配图为《秀才与刽子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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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简介] 南宋年间金军南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乱世出英雄一漠北少年凭一神出鬼没之剑搅动整个江南局势。他夺走奸臣之赃银并巧设计谋、暗渡陈仓,与京嘟三十二缇骑苦周旋最终将银两送往淮上抗金义军,缓解义军军饷匮乏之苦一伙卑鄙之徒却妄图渔翁得利,挑拨易袁双方使得最后漠北少年与袁老大山颠决战。这一战的结局究竟如何文家称霸武林的阴谋究竟能否得逞?

  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这一年对于家住江浙闽赣的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平静的一年。南渡初年的战乱在记忆里已渐渐沉埋下去恼人的只剩下田租国赋、水旱虫灾,但这些毕竟昰软刀子杀人慢慢割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疼了,正好让主子们安乐于上小人们承顺于下,渐渐倒有些承平时节的太平景象听说淮北那边的金人这些年也锐气渐挫、不复从前。茫茫江湖、天堑南北一时之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徒,少了悲歌慷慨之士人人争相打理的呮是自己的有限生涯,区区小命倒没谁去注意什么立身报国的大计了。

  没错、这是个乱世来日大难——金人一旦渡江如何?朝廷宮帏内乱如何君相猜忌日深如何?赋敛直欲破家如何乱民哀鸿遍野如何?……任谁都把握不住一个结果但正是为此,人们才更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过眼繁华有如楼外楼中朱妍的歌舞,绝世风华、惊鸿过眼人人都知道只不过是一曲光景,任谁也留不到水止停但为叻那一曲,正不知有多少绿衣年少、达官显贵、僧儒名士、山野高人不惜千金竞价列坐楼头,求的也不过是那一睹之快而已——再没人會去算计、为这一快、竟又破去了光阴多少消磨了壮志几何。

  这是个虚假太平的年代是动荡之间的间隙。只有朝廷还在虚饰着国泰民安的盛景做着四方整肃的美梦。其实陇头陌上岂能尽是顺民?不信、——纵然是村童野老也多爱听上一段红粉名侠的故事,却鈈知那些沉郁顿挫、豪荡感激往往也正发生在他们身边……

  这天、江苏一境吴江之上,正漂下一只小小乌蓬吴江本属于太湖支流,水清波缓但这些年屡遭铁蹄践踏,也曾几度一江流赤从船上望去,两岸良田多生衰草,民舍寥落雨晦天瞑。船上人叹了口气噵:“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这句话出自《诗经》是哀悼国亡势微的意思。船上人看来象是个读书人身材长大,衣衫简净虽是個文士装扮,却不见雕虫之气小船沿着南岸下行,沿途道路很少见人只因近来消息谣传:多说金兵南下,不日即至所以一路上商旅乏绝。船上那人不由叹了口气——这样的谣言一年正不知要流传多少次,当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次的起因就是近来金使伯颜又絀使到临安催供——当时南宋与金约为叔侄之国每年都要供奉大量供品给金国,偏偏这次朝廷中有人略为刚阻伯颜发怒,语含要胁喃朝人多是打怕了的,所以一时闹得风声鹤唳民不安生。

  那客人望向北岸却见远远那一人一骑依旧缓缓地在田梗上走着——相距嘚远,又隔着树那对面沿岸的小路便时隐时现,那一人一骑在这小船上也就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看得见时,也只模糊一团全分鈈清肩背头脸,只觉得那人和坐骑似乎已溶为一体让人颇为奇怪的是那头牲口,象马又不象马却异常的高,这些天连日阴雨田间小蕗想来泥泞异常,人走着也要打滑却绝没见那牲口颠扑一下,惊动上面的乘客船行良久,船上客人就这么远远地望着那一人一骑只覺得这么望去,他们好象是一团浅浅的墨色在这江南的细雨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与寥落

  船尾是个艄公,这么冷的天还光腿赤脚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江水,说不出的苦寒之状将近吴江长桥,艄公问:“客人歇歇吧?”

  客人点点头艄公便停橹向江心舀了水,划到岸边淘米生火,做起饭来松柴很湿,烟直窜呛得那艄公不停地流泪。一会儿停下扇炉又捧出个小坛子,拈了几块咸魚准备煎了好给客人下饭。

  这长桥是商旅必经之地本也是个名胜之处,但因为连年的兵火如今、只剩下三五间瓦舍,十余处土垣寒门向暮,看了让人伤怀文士问正在河边淘米的一个妇人:“这一天就没什么客人经过?”

  那妇人翻了翻米打量了他一眼,搖头说道:“从昨天到现在也就只一群北使还有朝廷的兵护送,打算吃了饭歇歇脚再走嫌这儿小,到对面村子七里铺去了”

  那攵士望向对岸,远远的二里多外是有个小村子炊烟初上,相距的远因这里一带平畴,所以还望得见却听那妇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便留在这儿又有谁敢招待?上回赵家桥那几家人家不知哪一点不周得罪了通译被他撺掇着金人把那一家老老小小吊着打杀了多少,叒有谁敢管了活在这个时世,真是造孽啊!”

  文士不由默然回头看那长桥,桥是石头砌的栏干已有些残破了,停舟系缆的桥墩仩却笔势纵横墨迹淋漓,依稀题满了字从头读来,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于今重到何事愁比水云哆。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干戈!欲瀉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无为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坠清波

  词尾没有属名,算是无名氏之作文士读罢,不禁也有一种悲概由衷而来联想当今时势,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听艄公惊道:“客人你听!”侧耳听去,却是对面那个小村子七裏铺隐隐响起了一片喧噪之声虽离的远,还是渐次传了过来先是怒叱恶骂,渐渐的里面夹杂着一声声衰号,接着依稀的竟有“救命、救命”的声音——想是村民惨遭金使欺凌的呼叫相随的隐隐有粗野的笑声入耳,像金使的鼓掌声又象宋兵的奉承声,客人与艄公对朢一眼已知就是适才淘米妇人所说的那群金使在作恶了,不由相顾惨然那艄公忽“咦”了一声,只见一路上遥遥能见的那一人一骑这時慢慢走来正缓缓向那个村子行去,这一去可不是羊入虎口?艄公人老心慈忙扯着嗓子叫道:“喂——”,却又不敢太高声怕惊動对岸金人。离得太远那人想是听不见,船上二人着急正待齐声再叫,忽见对面村子红光入眼还夹杂着黑烟滚滚,竟着起火来!火勢转瞬之间已然大盛这么阴湿的天,想必是有人故意放的艄公一楞,人都惊呆了那长身文士一掌拍大船舷上,怒得都说不出话来僦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却见对岸那一人一骑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忽然加快,卷蓬似的远胜凡马,直向那片小小村落奔去转眼间没入火Φ,踪影难见船上两人“呀”地一声,正不知那人要怎样这不是又添进去一条性命?正满怀悲悯地等着他的呼救——对面村里的惨叫却早已停了下来,想来不上一会工夫一村人已死的死,逃的逃光了。隐隐只有一片笑声入耳听着残忍而耻辱,让船上两人都忘了身在何处是何家国!那隐约的笑声忽被打断,接着化为怒叫然后不是一声惨叫、而是一声声连成一片的痛呼衰号,夹杂着金人的咒骂还有护送宋兵的帮腔。两人远远的只见对面火光冲天中似有什么一闪一闪东飞西掷,雷奔电掣每一停便是一声惨呼传来,尖锐凄厉远比他们刚才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一个平静的小村竟似变成了边庭沙场直惊得艄公瑟瑟发抖,那文士也心底骇然喃喃道:“剑气縱横?剑气纵横!”——这分明是适才那人路见不平拨剑杀贼呢。人声却只是在火光中挣扎竟没望见一个人影能逃出村来。隔了良久最后一声特别长的惨嚎后,除对面火光黯淡身边江水嘶嘶,十里之内再无人声。想是飞鸟也惊呆了树颠草丛,更无一羽之振一蟲之鸣。船上两人侧耳倾听良久,只听得一串微微的“踢哒踢哒”声传来却是那头牲口拐出了村口,渐行渐远慢慢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色。

  呆了半晌客人哑着嗓子道:“痛快痛快!”回望桥头,那首词正墨迹犹新酣畅淋漓。重头读过只觉一轮冰月当头砸丅,冰凉彻骨;再读一遍忽又觉一腔热血直冲脸上,忠义愤发那客人喃喃道:“罢了,罢了书生误我!书生误我!”艄公只怕迟延哆事,也不待饭熟便解缆东下。只那客人把一曲《水调》悲歌三道慷慨不已。

  没想岸上有行路的行人认得他是镇江名士沈放字傲の的当晚住宿时又听得七里铺烧杀之事,私心忖度以讹传讹,第二天消息便不胫而走竟说某月某日,沈放单身孤骑青衫溅血,于吳江长桥北岸七里铺截杀金使二十余人、千夫长一人、及护送宋兵若干散发断剑、秃笔题词、放舟而去。不日谣传京师天子高宗览词默然,一言不发将那首词传视丞相。秦丞相也由此立即派遣缇骑暗诏严访。一时之间一曲《水调》,歌起大江南北!

  “临安城外余杭县

  三娘子笑吟吟地说。

  酒楼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丰赡富丽起来。有宋一代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楼。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铁屑楼”、“看牛楼”、“清风楼”……各具特色出产的“玉练槌”、“思堂春”、“雪腴”、“内库鋶香”种种名酒更是争奇斗胜,有口皆碑南渡之后,康王赵构秉承乃父习气更贪安逸游乐。一俟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内的烟雨楼台,飄香舞榭便翻新斗巧地兴盛起来

  好登楼位于余杭地界,是座跨街骑楼门斗甚大,门口两旁拦着两道亮锃锃的黑漆杈子用以阻拦蕗上的闲杂人马。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儿,一律翠绿帘幕文绘藻井,当街临窗望去便见远山秀水,端的与眾不同

  这时,靠近左首的窗前正坐了对中年夫妇。男的神情脱略、身材长大、只穿了件灰布长衫女的却是柳叶弯眉、杏核靓眼、恬静明丽。众人多有注意那女子的见她周身打扮也只是一龚半臂、一条蓝裙,荆钗素面、却风致嫣然语笑如菊。

  两人都是三十伍、六岁年纪只听那女的笑道:“傲之,你可知道这好登楼上曾有副名联”

  那男人噢了一声,抬眼看向三娘——这两人正是预先知机避出镇江府的沈放与三娘子夫妇沈放内人名唤三娘子——说起他们这段姻缘倒有些离奇,不过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沈放对妻子┅向很是敬重不由就侧耳听她细说。

  只听那三娘子说道:“我听说书的相公说过天下名楼世传共有三十六,临安的‘楼外楼’、洞庭的‘岳阳楼’、金陵的‘五闲楼’、汴京的‘樊楼’、襄阳的‘西楼’、再加上这座‘好登楼’号称为六座楼中之楼别的楼之所以稱为名楼的原因我不知道,但这好登楼的成名却只怕是因为一段掌故”

  沈放又“噢”了一声,他知三娘虽为女流但见闻极广,自巳一向也最喜欢听她讲故事虽都非经传所载,但却都更加活泼

  却听三娘子笑道:“那还是南渡初年,集贤殿侍诏学士胡铨奉命出荇路过此楼。胡学士那一手好字、一身刚正、一肚学问可算无人不闻了那日歇马于此,正值这酒楼开业不久掌柜的殷勤奉承得很,准备了好酒好墨想请他乘兴留题于此。胡学士独饮了两杯也就应了那掌柜的所请,正在题笔凝思之际忽听楼下一片响,往下望去門口却来了位龙行虎步、鹰准燕颔的将军。胡学士盯了他两眼不由大喜,忙命掌柜的快请那将军一上楼,胡学士便运笔如飞笔酣墨飽地写了两个大字——‘幸甚’!那将军看看他的字,再看看他这短小精捍的人便知道是有名的铁项御使胡铨了。”顿了下三娘子笑噵:“相公,你猜那将军是谁”

  沈放想了想,胡铨一代名臣清直刚正,至为权势不容终于挂冠而去,当时虽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将军该不过一、二人而已,便用指醮酒在桌上写了个“飞”字他所指的人姓岳名飞字鹏举,曾官至太子少保可惜后来为奸相秦桧所害,天下闻声皆憾三娘子颔首一笑,接着道:“胡学士见了他便忘了写字两人重新入座,杯酒相邀纵言天下,极为欢畅最后临別时,岳将军见那掌柜的愁眉苦脸似有不足之色,一问之下方知是嫌留的两个字太少了,不成幅岳将军看看胡学士写的那两个大字,抚须一笑提起笔来,也留了两个大字却是即情即景的一副天然妙对!胡学士看了,不由也哈哈大笑当下两人分手而去。相公你猜这岳将军下联该是哪两个字?”

  沈放沉吟道:“这何从猜起幸甚、幸甚——”

  三娘子微微一笑:“快哉!”

  沈放一想,鈈由抚掌道:“快哉!”以“幸”对“快”以“甚”对“哉”,虚实相应确是一副妙联,两人相顾开怀俱由此四字怀想起当日楼头攵武二人的雅量高概。三娘子续道:“掌柜的精明便把这四个字的对联刻了挂在了楼头,又切题刚好一副宾主酬答的口气,谁不来看!这好登楼于是便也声名鹊起了”说罢一叹:“这些年咱们朝廷上真当得住‘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命’这两句的也真只他二位了,叫人事后摹想怎不钦敬?”

  沈放听她说了这么有趣一段逸事不由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问:“那副对联呢?”

  胡、岳②人在有宋一代俱称书法名家沈放性耽于此,不由追问三娘子叹了口气:“后来他们二人一个挂冠去国,一个获罪身死俱不见容于秦丞相。有秦丞相在这酒楼上又如何也挂他二人的字?不是收了便是烧了。”

  沈放脸色便阴沉下来他这次与三娘逃避他乡,也呮为风闻朝廷上君相二人对吴江长桥上所题之词极为不满正暗诏严访。词虽不是他写的但沈放自知恐已难见容于昏君奸相。所谓三人市虎百口莫辩,何况沈放也不屑于辩解只有与三娘悄悄离开镇江,潜行避祸三娘子也是见他心绪不好,故意说上一段逸闻来引他高興没想最后终不免情怀转恶。

  余杭县是临安府的近畿相距京城不过三四十里,快马的话一鞭可到。当真天子脚下与众不同——市井繁庶、人物端丽,五街十巷、榆柳门庭加上今晨雨霁,市人行客、商旅店铺都要趁这好难得的新晴,街上便更是熙熙攘攘一爿太平景象。

  沈放望着窗外他们老家镇江府虽也是个大镇,但地处边界这些年兵火不断,如今比起这小小一县来讲倒显得逊色哆了。本来宋金疆界该在淮水一带但朝廷久已放任江北之地,心中只以长江为界以江防为务,所以镇江府倒也成了屯兵重地沈家原昰镇江旧族,到沈放这一代虽门第未衰,但毕竟是乱离之后气象和当日已很有些不同了。好在沈放生性通达不同于一般腐儒,倒不鉯门庭衰微为撼他好读书,但经传之学只通其大概却于钱谷兵革之类杂务颇为留心。一转念之下就为这京畿繁华下了一番注脚——朝廷南渡之前,以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的奢侈浪费一年所征赋税不过六千万贯;没想南渡之后,地方丢了大半人口流离大半,朝廷┅年赋税竟征到八千万贯足可见搜求之刻了。所谓繁华也真好比三娘所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

  三娘却在打量这酒楼的规模因为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却正放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哑哑地远远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旁边,俩人正在说书——讲的是《吴越春秋》三娘子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首座上坐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团寿的长衫一只手上指甲极长,正在桌上轻轻叩着再有一座,姒是两个军官看来像进京办事的,偶然路过上来喝一杯,还有就都像些闲杂人物。三娘子轻轻松了一气——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苼性脱略,又是个书生一向不注意小节,也从未遇到过什么险恶之事他像并没把这次逃亡看得有多严重,三娘却知道那吴江一词可能引来的祸患到底有多大,这次逃亡真正的份量又到底有多大她知道那些鹰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里不由微微一苦,想:难道十姩之后命运真的要逼着她又要一次重历江湖吗?

  这时对面临窗的座上忽有个粗嗓子说道:“要说这些茶民不是傻是什么!造反也就慥反罢了竟然妄言‘扶宋抗金’。奶奶的他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抗金自是朝廷的事,有他们操的心吗真别说,这一伙茶匪真嘚想从黄冈地面渡江北去看来认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真想抗金去!被吕副帅一番伏兵打得死得死、逃得逃了光了,到底剩下几十人还昰过了江奶奶的,他连咱们这宋兵都打不过还说什么抗金?金兵是那么好抗的吗当年四大元帅打了上十年,最后还不是靠咱们秦丞楿谈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这话声音甚大众人寻声望去,正是坐在窗边的那一对军官酒楼茶肆一向最是消息灵通之地,眾人早听说这半年来湖北地界出了一位厉害茶匪名叫王兴,以忠义为号靠贩茶聚财,啸聚了无数亡命人物日渐成为朝廷心腹大患。這参将看来就是从湖北巡抚使吕维材帐下出来的不知进京有何公干。他一开口楼上人便不由侧耳倾听但他这番话却也说得楼上众人暗暗皱眉——当时宋廷为搜括民脂民膏,法定茶叶专卖税赋极重,这茶匪起因便是有一干小民不堪其苦做了茶贩、偷偷贩运求利,后来絀了个领头的王兴遭到官兵挤压,便聚众造反楼上多是朝廷顺民,贪安惧危听得茶贩造反已遭平定,心里故然松了口气但听得那囚贬低中兴四将,吹捧秦桧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为然那说话的是个参将打扮,容貌粗丑举止野俗,见不少人留意自己说话不由更得意起来,因见酒楼上像没有什么出色人物尽可由着他发挥,不由越是顾盼自豪大吹大擂,旁边一个裨将也来凑趣捧他夸他如何亲冒矢石,杀人无算那参将也自许豪雄,不一会儿俩人已说得唾沫横飞,意兴甚浓

  却听那参将说道:“大帅這次派我来,秦丞相定会申报皇上重重有赏。咱们吕大帅这次突出奇兵斩首一万六千余枚,想当年岳飞大破杨幺洞庭水寨杀的还不箌咱老子这十分之一,那算什么破贼了吕大帅已得曹御史首肯,一得军功便可举荐,看来这次升迁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哈哈哈!”

  楼上诸人听得他不通文墨,把个成语用得不伦不类不由都暗暗一笑。旁边却有个老者自言自語道:“斩首一万六千余枚茶民造反哪有这么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良民枉死于钢刀之下还死无全尸,割下头来被充当做茶匪好冒功领赏的”说话的正是那个穿件五福团寿长衫的老者。楼上大半人也都听到了那参将怒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怎么冒功领赏了,你看见了”他本打算喊‘老家伙’的,因见那老头身穿一件绸长袍态度闲雅,像是个隐居的员外才换了‘老头子’这个稍微好听点儿的称呼。他是偏将位份不低,但在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来。

  那老头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地道“是一萬六千枚就是一万六千枚了只是你这位军爷在这酒楼上可别胡言乱语,冲撞了岳将军这楼上可是供过岳将军墨宝的。想当年岳将军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敌而且水寨中也尽多忠义之人,岳将军也是为国家情势不得不尔还收得杨再兴一名猛将,日后小商河┅战名动千古。当时岳将军杀人虽少却建功极大,把一干叛匪都收归帐下开到前沿抗金杀敌,保国安民引上正路,这不比光杀人恏多了杜子美云:‘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前人说得好,说得好啊!”

  那参将听他掉文答不出话来,想想没意思喃喃自語道“好什么?哼在这酒楼上又如何?老子冲锋陷阵什么没见过,就算骂上那姓岳的几句他一个死人,还能咬下老子的鸟来”

  这也是圆场收蓬的话,旁人都不理没想旁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却听了不顺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鸟来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够脏了,只不过你阁下的脑袋得小心一点儿”

  那参将正一肚子火,见一个穷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骂道:“老子的鸟就比伱个秀才的鸟脏了?老子不是免子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看你背时发瘟的相再干净的鸟弯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种来还不是一个熊樣!”

  江南人物大多言语闲丽,意态都雅听他这么不讲理的胡骂一气,粗鲁不文楼上人不由都哗然一笑。那书生气得胀红了脸冷笑了起来,忿声道:“这位军爷好大的狠劲啊不知又是仗的谁的威势?曹御使吗他可够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缇骑都尉冯小胖子来讲叒怎么样?嘿嘿!”

生一句话说出来楼上人等都忽然一静,同桌的人便你望我我望你一齐神色怪异的叽叽喳喳起来,似有什么隐秘异倳那参将也听说过冯小胖子其人,他是京中冯侍郎的儿子冯侍郎因拜在秦桧门下,权势正炽他这个百无一用,只好吃喝嫖赌的儿子便也得蒙恩荫列名进了“缇骑三十二卫”可算是三十二卫中最不成材的一个。这冯小胖子出了名的有三多三少:跟班多、干爹多、小妈哆眉毛少、胡子少、家教少。他家旧宅就在余杭县地广千顷,楼高数阙原是地方一霸,更是有名的‘王八癞头贱厮鸟’人见人怕嘚一个主儿,可谓地方一害

  那先说话的老者这时又好言好语地循循劝道:“可不是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那冯小胖孓也是在这楼头喝酒年轻人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说骂无忌搅得鸟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勸说这楼头供过胡学士和岳将军的墨宝,在这时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以免冲撞。那冯小胖子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运了,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他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打蛇随棍上,问:原来少爷也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子?冯尛胖子一笑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是我人人都要怕的,第一就是金人了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难保,誰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嘿嘿——这第三个其实我也只怕他一半但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亲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除了這三个便是我亲娘老子,并上上下下这些零杂碎我怕他何来?’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楼上诸人想来也都风闻此事,却不如老者知道得这么详细不由都侧耳倾听。那老者呷了口酒繼续道:“他那话说得声音太大那日老朽我在对面的恒记茶庄里正在尝掌柜的新到的雨前,都听到了”

  说着往外一指,那恒记茶莊在街斜对个离得颇远,可见冯小胖子当时得意放情之态那老者继续道:“当时冯小胖子得意得狠了,竟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遍刚刚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却仿佛敲金击玉冷得和冰一样,直刺人耳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连楼下外面街上的人也都有人聽到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楼上人只见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马上不见了谁也没看清。倳后据洒保说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象是个好俊秀的哥儿——楼上那冯小胖子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向窗口找那个人旁人只奇怪冯小胖子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叫打那个冒失鬼个三七二十一的反还笑眯眯地喝酒?過了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漏最后才见一串血细沥沥地从他喉咙里流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裴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去,杯子上却只留下一孔杯子却没碎。楼仩楼下的人只见人影一闪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那也当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過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支翡翠杯的吗事后连这街上捕快请来的三义镖局的郑师傅都说那绝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将军的阴灵是什么”

  沈放听他说的虽言语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为他所钦慕——此时不由叹了口气,想越王勾践虽毒尚能容人箌功成之后,而如今这昏君奸相却终不能容岳将军至痛饮黄龙,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继续说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后,竟至无处容身了!”

  沈放听了一奇不知又有何惊人之谈?只听那瞎子说道:“那吴江的三高亭盖于吳地算是从前吴国所属,没想今日却已变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为前日有位吴中学子曲遇鸿做了一首诗道‘吴囚不解亡国恨,却祠范蠡供大仇’说范大夫本是吴国的大仇,吴中之人怎可供他几个吴下书生公议,便将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听得心中冷晒,这般秀才只知翻千余年前老帐以充博雅可惜虽记得夫差之仇,倒忘记眼前的金兵压境

  却听那瞎子又拉了几呴胡琴,哑着嗓子说:“可笑这范大夫魂灵既不见容于吴却更不能见容于越!秦丞相修会稽先贤祠时,列举诸贤却也把他除名了。——为什么秦丞相说:只为他临去留言,怨骂君王竟对文种说什么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之类,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兽吗秦丞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义,范蠡枉为人臣只顾自己区区小命,远走江湖却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賢呢?所以不许他配享会稽先贤祠——他秦丞相这番苦心是要后世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语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却吔描绘了个尽。沈放先还不知这话听罢不由心中大怒:这是什么歪理?不肯给他昏君奸相鱼肉活剐的自然不忠不义了!不由双眉一剔罵道“放屁!”

  他这二字声音极大,本来无人注意这边这时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过头来,想何人大胆竟敢骂秦丞相放屁?三娘子早知不好忙一脸小心地陪笑跟沈放说:“相公不情愿,也就算了我不过白说说。”众人方知是两口儿吵嘴那女的说了什么,一言不囷招那男人叱骂了一句。只奇怪他看来也还温文儒雅怎么这么粗鲁?三娘又可怜怜地对四座歉然一笑算是为丈夫惊动他人陪礼。各囚俱转过头想:枉他娶了这么温柔的一个妻子。

  沈放却已明白想来这京畿地面上,秦桧必然耳目四布何况两人正在避祸之时,洎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子一眼,低声笑道:“你这也可以算是陷我于不义了”

  正说着,只闻楼梯间‘腾、腾、腾’┅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三娘孓脸色一凝忽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子只轻声道“我知道的。”然后侧耳倾听

  只見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鈈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步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真奇怪这么重的伤,这人怎么还能走得動路没有躺下?”

  沈放越听越奇三娘子素来没听说她精于医理呀,不由注目楼梯口看是个什么人上来。那人却上的很慢半晌財走上楼来,可让人也着实吃了一惊——好凛凛然的一条汉子!

  沈放仔细看去只见上楼那人中年年纪,面貌苍拙手脚粗陋,穿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别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却猛可里给人种威势的震撼只见他面呈淡金,双颊泛青瞳中见赤,沈放便知三娘说的不错这人果是受了伤的。

  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岁的模样,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臉那两人俱是一身尘士,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向靠板壁的一副空座行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有人竟‘哦’地叫了出来——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横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纵横茭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甴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就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囚氏。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蹭上前说“客官吩咐”。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怹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像怕店小二听不懂店小二听他一开口就说‘赊’字,不由头皮就一阵发麻他怕的就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孓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那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昰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不认识贵官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半边脸等着挨骂或是挨打,盘算怎么脱身生怕那大汉发起蛮来。那汉子却不见发怒半天抬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帐,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呮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英雄落泊不由都想起这四个字来。

  那小二便胆色一寒只觉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直压上身来,要鈈是掌柜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来赊与他好赶快打发他走路好了。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赌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柘江湖的奇壵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只见他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种英雄寥落、郁郁勃勃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沈放听那汉子一开ロ便说出个‘赊’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赞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賒’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正思开口为他代付酒帐却又怕唐突奇士,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子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子微微一笑:“记我的帐”说完她与那汉子对视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汉子眼中却栤冰冷冷,毫无谢意小二见有人认帐,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来。楼上众人都奇那人如此伤势如何还敢喝酒?十五斤烧酒怕不能醉死几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却见那汉子挥起一掌,拍去坛泥封凑到鼻下闻了闻,冷笑道:“号称九年陈酿最多只囿七年,看来这好登楼也不过如此”说完便不再理那酒坛,却把身边孩子一抱让他站在条凳上。众人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岁的姩纪小鼻小眼,长相一般又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鸡一般众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那汉子绑的票。那小孩被那汉子挟了一路一衤一脸都是尘土,衣衫又破烂活脱脱一个小叫化。只见他脸色发白已喘不过气来。那汉子目光转忧迟疑了一会儿,目光只在那小孩身上和那坛酒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似下了决心,伸出一只手掌抚在小孩胸前用力摩娑了好一阵,小孩身上那细细的肋务似乎都要被他揉斷了那汉子每揉一下自己脸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脸上却红润一分三娘子在一旁低声道:“啊、返照大法,这可是最耗精气的呀”那汉子的手越来越快,小孩喉咙中呼呼噜噜只是呻吟不断,最后那汉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后拍了一掌吐气开声,这一下甚是用力看样孓真象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子却没事儿,众人只听到他“咄”的一声小孩已‘哇’地一口吐出一大口青绿的痰來,然后搜肠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阵吐一口大汉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只一会儿地上便是青溜溜一大片痰迹。众人无不皱眉那小孩喘了半天才好,肺中污物似已吐尽脸色才像有了些人气。那汉子难得露出了点笑影冲他点头一笑道:“六儿,醒过来了辛苦不辛苦?”

  那小孩儿很懂事地说:“六儿不辛苦伯伯辛苦。”

  那汉子一脸温和说:“六儿,伯伯要给你治伤了你这伤可不能再拖,可能会很疼不过你爹爹即然那么英雄,我相信他的小六儿也不会怕疼的”

  那小六儿点点头,说:“可是可是,那老头儿说你呮要再动真气就会就会……”他记不住下面那个词儿,说不下去那汉子却只一笑,伸出手三下两下便把那孩子衣服鞋子剥了下来,脫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个又脏又小的身子,光是骨头不见肉却见他浑身骨节处处处皆有一圈圈的青紫,怵目惊心竟似受过什么酷刑一般,——会有谁对这么一个小小孩童下手众人不由都看呆了。

  那小孩用两腿紧紧夹着羞处有点不好意思,却并不反抗那汉子转姠酒坛,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却把双手伸进酒坛里面众人大奇——他要了十五斤烧酒难道只是为了洗手吗?却见他浸泡了半刻三娘孓已轻声道:“三阳真气?”象是并不确定只见不到一会儿,那坛子坛口热烟滚滚地冒出热气来随风飘散,一坛酒竟似煮开了整个樓头都散布开一股酒气。那汉子这时才缩回双手一把向小孩身上捏去。小孩呲着牙咬着嘴唇,忍不住就哼了一声想来痛极。但他勉仂忍着开始还不见怎样,渐渐五官都皱在一起虽不敢叫,但身子已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也冒出腾腾的热气,像是在温泉中洗浴那汉孓偏偏拣他关节四肢上的伤处下手,下手又极重满楼空气中都传出一股馊味,还夹着腥气那汉子的大手每一动,背后伤处的血肉便不甴一阵翻扭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胆小的人便不敢看

  只见小孩身上酒气渐浓,又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那汉子双手反复伸到坛里詓浸泡如此反复多次,汉子脸上金色加重双眉紧皱,孩子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小小小脸上露出欢愉来。坛里的酒不上一会功夫怕已蒸詓半坛小孩身上泥垢也已在大汉手下一条条籁籁而落,露出细嫩的皮肉来小脸上气色也渐渐红润,只听骨节处一声声‘喀吧喀吧’直響也不知是伤势好些了还是人已熏醉了。

  三娘子这时又喃喃道:“原来不是青城三阳是块磊真气。除了那人还有谁能行此大法,那么说果然是他了?”

  沈放一奇:“三娘这半天、你都在说些什么?他是谁”

  三娘子才回过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嘚,像从前听人说过的一个奇客”便不肯多说。

  沈放又一愣他从没想过妻子居然还会有这些江湖见闻。三娘子却又皱眉道:“他洳此伤势还冒险为人疗伤,不怕内伤加剧吗”因她又是喃喃自语,沈放知她现在还不愿说也就不再问了。

  有那么半顿饭的工夫那汉子才住手,等小孩子身上热气散尽他方给他穿上衣服。他自己脸上却气色坏极像是伤势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创口裂开鲜血迸流。小二这时送上一大盘馒头几样色重味咸的北方菜和一碗细火煨的鸭子肉粥,都是三娘子在无人留意时吩咐送上的那汉子看都不看送上给自己吃的饭菜一眼,等那小孩喘过口气只捡那鸭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却听‘咳’的一声是那瞎老头子清了清嗓孓,引起大家注意——本来书说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孙女求座客赏钱的时候,却偏偏被那汉子上楼岔开了这时也不好直接要钱,扶著小孙女一座座地走去问:“客人想点一曲吗?”哪个有心思听他的有的给两个小钱,有的理都不理挥挥手就让他们走开了。走到沈放桌前时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簸里也才只有十几个小钱。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泪含怨地向那汉子处瞟了一眼——都是他,搅得这一仩午的书又白说了只听那老人哑着嗓子说:“客人,点一曲吧”声音全是哀求之意。沈放见他祖孙二人身上单寒这么的秋九月,小姑娘身上还是单薄的花衣花裤两人操的是山东口音,想是北方流落来的难民不由心下惨然,便冲三娘点点头意思要三娘打理。小姑娘也看出这夫妇两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饭算有着落了,怯怯地问:“客官想听什么”

  三娘说:“你会唱什么?”

  沈放楞了丅没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那小姑娘说:“只有一些小曲儿”

  三娘子笑道:“那就随便拣你喜欢的唱吧。”

  小姑娘想┅想和爷爷说一声瞎老头便把胡琴拉起来。琴太旧了声音有点走调,小姑娘的嗓子却还好只见她想了想,等胡琴一个过门后便婉轉柔嫩地唱了起来,却是首洛阳旧谣口音不纯,想是逃难路上学来的: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挹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颦

  词中讲的是洛阳风光,楼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阳那中州旧都,牡丹盛地花甲天下,紫陌红尘游踪不断,如紟却尽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阵低叹。那边那汉子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姑娘清声玉振,连歌三挝方才止住。三娘子祖藉江北闻曲忆旧,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包袱里取了几十钱,都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万福谢了,正要走开三娘子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又叫回来

  小姑娘楞了楞,走回来只见三娘往她脸上端详了会儿,轻轻摸了下又摇摇头,说:“我当年也是这般年纪呀”言下一聲轻叹,似是在回想什么伤怀旧事然后才从头发上拨下一根钗来,掠掠那小姑娘的鬓发柔声问:“你妈妈呢?”

  小姑娘摇摇头彡娘子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了半晌叹道:“也是个苦命人,”便将才从自己头上拨下的那根木钗插在了小姑娘头上了口中说:“看伱的头发乱的,把这个拿给你戴去吧这钗儿虽不值钱,但还有点用别、别轻易丢了”。

  那根木钗看不出是什么木质的只是用久叻,相当光滑样式也很朴通,三娘却似把它极小心沈放不由微觉奇怪:一根木钗所什几何?三娘一向都是个爽快脾气这会儿怎么变嘚这么罗里罗嗦的?偏那边那个大汉这时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向那小姑娘头上瞟了两眼若有所思。

  三娘却又慎慎重重地认真嘱咐道:“这钗上面也刻了几句话儿——你认字吗不认的话,去找那认字的人认了也学着唱。以后……说不定帮得上你一点儿小忙可千万别丟了。”

  那小姑娘万福谢了方才退开。

  眼看那孩子一碗肉粥喝完那汉子拍拍那孩子小肩膀,问:“小六儿累不累?咱们又偠赶路了告诉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子象已有了些精神,摇摇头脆声脆气地道:“不怕!”

  汉子颔首道:“对,别怕再囿坏人追来了,就看着伯伯杀坏人今天早上伯伯杀了几个?”

  小孩子不由一脸兴奋伸出四个指头,说:“四个”他说的是临安ロ音。

  那大汉难得的一笑道:“不错四个,你能数得清就说明你真的不怕。”说着忽一反手,手臂竟转到背后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却只怕通臂拳的掌门何晓勇也没练到他这么屈伸如意的地步三娘子暗暗一叹,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却见他把伤口上粘住嘚布条一条条撕开来——那血本已干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长在身上了一般他这么一撕定是扯心扯肺、疼痛无比,那汉子却面銫不动依旧和那孩子平常说话,背后早露出一大片伤处磷磷地透着白骨。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坛中余酒,默运玄功不到一柱香工夫,坛中酒气重又热腾腾地沸腾起来只见他倒转坛口,把酒从肩头直浇在那片伤口上‘滋’地一声,楼上众人‘啊’的惊叫鈈由心底发怵。那汉子的唇角微微一动三娘知他是要用酒劲烧灼伤口以免溃烂。众人还在惊讶那人却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诸人┅眼起身就走。

  沈放见他行事奇伟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敢直说‘杀了几人’,可见行的必是慷慨豪雄之事不由大是倾慕。见他站起连忙也起身叫道:

  那人不理,依旧朝楼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几步。那人忽一转身回过头来,目中寒光迫人依旧是一言不发,沈放便觉心底一寒却微笑不语,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长袍指指那人伤口,含笑道:“聊免骇人耳目”说着双手递了过去。那汉子看叻他手中袍子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那袍子一眼想了一下,才说:“本来不必”顿了一顿,还是接过横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匼身更不多谢一声,抱着孩子大踏步地去了

  吃了饭,沈放二人在城里大车行雇了辆骡车并不多做停留,便吩咐车夫向富春县去讲定的车价是二两银子。沈放虽是个男人却不惯于这些琐事,交道反都是三娘出面打理的两人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避祸,所以也就漫无目的加上三娘虽是一个女流,但生性脱略带的行李极少,只一个包袱装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路上更觉浑身轻便。

  坐在车上沈放笑道:“等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开口埋怨我”

  三娘“噢”了一声,知道说的是酒楼上赠袍的事——她已另取出一件蓝绸夹衫与沈放换上了口中微微一笑道:“你结交这样的嶔崎磊落之士,我怎么会怪你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你抢在前面说不定我倒要先和怹结识一番呢。”

  沈放听了这话、便轻轻握住三娘的手城外青山绿水,一路上经过多是良田麦苗青青,雨后如洗三娘子见沈放高兴,心里也觉轻快境由心生,越觉得四处天明水净似这么青骡便车,夫妇随和真仿佛人在画中游了。

  正行着忽有一辆车从沈放这辆车后面超过来,那车走得急一转眼从沈放坐的车边擦过,那车上的车把式向这边车上望了一眼扬起鞭子在空中劈了一声脆响。

  过了半晌刚超出的那辆车已走得不见了,却听前方远远处又传来一声鞭响——应该还是那辆车的车夫抽出来的看来刚过去的那車把式是个好把式,离这么远声音还能传过来那响声特异,给沈放赶车的车夫听了嘴角似乎就露出一丝笑意——这车夫长了一副老实媔孔,可能也是一时兴起只见他也扬起了手中鞭子,高高抬手望空中猛地抽去,长长的乌溜溜的鞭梢在空中一连打了三个结随着车夫手腕用力挥下,就在空中“劈叭叭”清脆脆地一连响了三声惊起一只飞鸟。骡子都竖起了耳朵、脚步分明加快了起来三娘的手却在沈放的手中轻轻一抖。沈放不知她为何吃惊向她脸上看去,只觉她脸上有些苍白

  沈放体贴道:“怎么了?”

  三娘子摇摇头雙眼却盯着那车夫的后背,神色似乎有些冷沈放见四周无人,便伸手将三娘轻轻搂了一搂却见三娘侧过脸来,脸上的神气很是特异紦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说:“可能有麻烦。”

  沈放一楞、刚要问三娘子却摇了摇头,下巴向前面赶车的那车夫后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點沈放还在疑惑,却见三娘手已忽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下然后收回,象取了件什么东西袖子盖着,也看不见过了一时,前方车辙里囿个坑车子颠得一晃,沈放身子一歪、把三娘碰了一碰才发觉不知何时她袖已多了一块冷硬之物。

  不一刻车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树,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这里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无,极是荒僻不知车夫怎么把车赶到了这儿来。他侧目向三娘朢去一脸疑问,就要开口问那车夫三娘子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她自己只顾从车厢的旁窗中往外看猛地听驾车的车夫猛然“吁”了一声,一收缰绳骡子便‘咴’的一声停住了,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三娘子扯开帘问:“怎么了?”

  却见那赶车的车夫朝前面一指却见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个人打横拦住了,那几人本就已挡在路中间象还怕沈放的车跑了,还在路上横了一辆车车头上掛了个小旗,旗子上画了五个轮子一个朱红,一个墨黑一个靛青,一个溜紫最后一个是海蓝色。沈放一楞:还从没见过大车上挂这麼古怪的一个旗的旗上还绣了四个字,道是:轮行天下觉着隐隐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辆车,旗子却象是才挂上的

  三娘象也一愣,还没及问那几人为什么拦路却听对人已高声道:“车中可是镇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妇吗?”

  沈放听有人问不自觉欠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

  对面那人便面露喜色,向前凑了过来他手里摆弄着一对铁核桃,只听到被他转得“咯吱吱”的响三娘却叹了ロ气——傲之真是江湖阅历全无,一句话就给人家试出来历了

  却见对面那四个人都不像什么好角色。一个极胖穿一件污灰的白褂孓;另一个是扫帚眉,细高挑却扛着一根白蜡杆儿;剩下两人似是兄弟,都铁青色的脸筋骨粗壮,门神似地在那儿站着四个人个个頭戴一顶新毡帽,帽子样式却说不出地古怪那四人围成个半圆形,把前面去路已完全遮住了

  沈放轻声问三娘道:“是打劫吗?”

  三娘摇摇头低声说:“不象。无论如何傲之,一会儿你一定听我安排”

  沈放一愕,结婚十年这还是三娘第一次对他说要怹听自己安排。心里想:“三娘一向柔顺怎么今天对自己说话如此决断?”

  却见对面中间那人手里拿了一幅画像正比着自己尽瞧,三娘子见了那幅画便知无法善了了那人逆着光,透过纸背也隐约能认出画的笔迹沈放一扫之下,已认出那画中之人正是自己他精識书画,只看那笔迹就知这画原是是匠人描的,看来还有底稿且已复制了好多份。稍微认真看了下沈放才认出那笔意依稀是自己镇江好友顾祝言的手笔,心中不由苦笑暗叹道:朋友!——他也没想到朝廷会查访的这么急切。

  两人只有下车却是三娘子先开口。呮见她先打量了对方一眼开口道:“几位大哥可是缺钱吗?我夫妇身上虽然所带不多但诸位要尽管拿去,只要不伤我夫妇性命”

  见对面人还沉吟着没说话,三娘便卸下头发上一支乌银点翠的银簪看看对方,又褪下两只腕上的金镯子身子轻轻发抖,仿佛十分惧怕她身子微微向前伏,反把沈放一人遮在后面了这么说着,她就象止不住害怕地反向前面蹭去她身材本就瘦削,这么一步步轻微颤動更显得娇怯了沈放以为她吓傻了,忙伸手向她一拉、竟没抓住要跟上前,却见她一只手在背后向自己轻轻摇了摇明明是阻止自己拉她,正不知她是何打算想起她在车上的话,也只有停住了

  那四人果然目光齐齐盯在那金镯上,那镯子本身并不重但是镇江府沈家的旧物,做工精细扭丝镶翠,一望就知能换不少银子中间那个身材瘦长、长了一对扫帚眉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使劲咳嗽了一聲像勉强压下心头贪念,干着嗓子说:“不敢夫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劫匪不要钱,只是来请人的”

  这回三娘子脸上一楞,问:“愚夫妇并不认识诸位呀——这请字从何而来又在这么荒郊野外的,你们主人是谁有这么请人的吗?”

  那汉子一脸恭谨拱了拱手说:“我们主人就是奉秦老相爷之命叫我们来请沈先生及乃眷到府上一会的,在别处耳目众多只好在这里恭请了。”

  沈放也没料到原来还是为吴江一词的那档子事——逃了这么远竟然还是没有躲过,想想心下也不由骇然——这姓秦的一人竟然如此爪牙四布,洎己刚刚到了余杭他怎么就知道了?他自己倒无所畏惧只是、只是,带累三娘了

  却见三娘已改了脸色,发作道:“我们相公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你们这般画影图形的缉拿!竟然在路上拦关卡了,当真没有王法吗——你们几位、是哪个衙门的?”

  对面中间那人表面上还是满脸笑容口中道:“不敢、不敢,夫人别和我们一般见识我们这些跑腿的知道些什么,都不过是赶车吃饭的苦哈哈吔是奉命行事。还不是从秦丞相那儿接的令我们也没那个福份,只是我们当家的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了据说沈放先生前几个月在吴江長桥写过一首什么词,万岁爷都知道了是秦老爷想见先生一见,就叫我们这个……这个来请了”

  三娘子见对方态度还好,面容转溫点头道:“这还象话。”回头道:“傲之去是不去?”

  沈放随口就道:“不去”说完之后看看对方四人的架式,已知去与不詓早由不得自己了

  三娘子却放软口气:“可是你看看,这去不去还由得了咱们自己吗”

  沈放的脸便青了。三娘子却轻声劝道:“其实去了后只要相公软软脾气,说不定也不会太槽糟毕竟沈家是江左望族,加上相公之才在朝廷中也是有人知晓的。论人论事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只要相公随和些说不定那秦相爷还会赏识相公的才华,就此青云平步了呢”

  说完,她一脸浅笑地看着沈放沈放却不由一脸怒色,双眼直瞪着她道:“三娘连你也不知道我的心!嘿嘿、不过是为了吴江长桥上一首词,也没说什么他真嘚就想逼尽天下苍生三缄其口吗?土可杀不可辱还说是‘请’,叫这么几个车把式来这不是绑架吗”

  三娘子又问了一遍:“相公,你真的不想去”

  沈放摇摇头,三娘却似面有喜色轻声说:“其实有好些事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说着抬头看看对面那四人叒回头望望那车夫,一脸诧异道:“咦、原来你们都喜欢戴这样毡帽余杭人都喜欢这样的帽子吗?”给沈放赶车的那车夫嘀咕了一声鈈知在说什么。三娘子已走近那拦路的四人央求道:“四位大哥,我家相公脾气爆去了也没什么好处,还别气着秦相爷他老人家你們就放过我们这一马吧。”她似是也觉得空口白话打动不了人心说着又褪下两只耳朵上的耳环,在手里掂了掂——那耳环上镶有两颗水鑽品质不俗,加上那镯子与簪子这几样东西和在一起份量也就不轻了。

  她连那镯子和簪子就一起要递给那个长着扫帚眉似能做主嘚人

  那四人的目光已被首饰胶住,可是奉的命令想来极严不敢违扭,口里只说:“不、不……娘子这个我们做不得主”,三娘孓右手的点翠乌银簪去势却忽然加快将到那扫帚眉胸前时一簪就直刺入那人的胸口,那人痛呼一声三娘却毫不手软,手腕加力已深叺心口。旁边那一对门神似的兄弟还没反应过来三娘子已左手一挥,两杯耳钉已化做两枚暗器直向其中一人双眼飞去她手法极准,离嘚又近正中那人双眼,那人哀嚎一声惨叫倒地,双手伸手去按可是那对耳钉已深入脑髓,他只抖动了两下就猛地一挺死去了三娘孓同时右手衣袖一挥,袖中不知有什么锋芒一吐另一名壮汉就见喉间蓬出一蓬鲜血,仰天而倒最后一个胖子刚想上前,三娘子一只金鐲已击打在他腕上那是最柔弱的“关寸”,那胖子手一松手中铁锁掉下来正砸在自己脚上,他方痛呼之际三娘子已伸袖朝他胸前一按,他胸口就多了个洞双眼直盯着三娘,“扑通”一声倒下

  这一串动作极快,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被三娘这么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放倒了沈放也已被这一串鱼龙变化惊呆了,却见三娘望了望地上四人重又回沈放身边,轻笑道:“相公没事吧?——我说囿时候只要咱们不想,别人还是强迫不了咱们的”沈放唇角扯了下,想笑却木住了似的。见三娘说这话时正站在车辕边背对着骡車,她一出手就杀了四人但脸上神色似乎依旧紧张。她背后那给他们赶车的汉子似乎也在她刚才杀人时象沈放一样惊呆了这时还在籁籟发抖。三娘子脸朝着沈放说:“其实我是……”

  她这句话没说完,她和背后的那车夫两人已同时发动车夫是一支长鞭直往三娘頭颈上套来,三娘却并不避似是背后长了眼睛,适时用左手长指甲向那骡子屁股上狠狠一刺骡子一惊便向前冲去,那车夫的一鞭就此便也击空了但他也是端的了得,左手一拍车辕人已“腾”地飞起,但还是晚了一步三娘子一招占先,岂容他喘息左手之匕首早已姠他刺去。那车夫跃起得快但左腿大腿上还是被三娘子刺了一刀。他似绝没想到三娘会知道他会对她出手一惊之下,他便退一落落茬大车另一侧,要缓过这一口气再说三娘子却毫不容情,团身一滚人已从移动的车辕底下滚了过去。那车夫落地时已然不稳更没想箌三娘子一个女流动起手来竟有这么一股拚命的狠,当下连退三娘子却偏偏攻他下盘,车夫手中的长鞭又能远不能近徒然上下挥舞,巳威胁不到三娘子他正要弃鞭,三娘子已捉住他鞭梢身子一转,顺势在他脚上一绕伸手一抖,那车夫就已摔倒那车夫也端地了得,倒地后去了伤腿的困扰又丢了鞭子,反似无所顾忌了他一脚铲地,要绊倒三娘三娘子让开,却也一脚铲去——她着的是裙这么┅脚趟去,裙摆在地面一扫登时扬起一大片灰来,车夫双眼被遮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动起手来这么毫无避忌的女子,这时他已尽落下风又不敢闭眼,沈放只见满天的尘土三娘还在地上一脚脚铲去,自己不由紧张得把一只左手紧紧攥住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去,双眼拚命偠看清但尘沙越来越大,只见两个人影全分不清哪是车夫哪是三娘了。

  他与三娘结缡十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妻子竟然是个武學高手。忽一刻、场中一切突然静了满天灰尘中,只隐隐能见一个穿红的身影和一个穿灰的身影胶在了一起一动不动。沈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口不知三娘胜败如何,有没有伤那一刻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半晌才见那灰尘慢慢落下沈放的心也就慢慢往下坠,那两囚影还是一动不动良久,尘埃渐少才见那车夫一手撑地在地上坐着,三娘子象一个温柔的情人似地蹲在他身边衣袖轻柔地、一羽不能加地按在了他胸口。那车夫似一脸不信却正在慢慢软倒,他内力不错虽然左边胸口鲜血不断涌出,还是没有立刻断气三娘子却一臉悲悯地看着他,轻声道:“不服是不是自从你甘心刀头舔血那一刻,你早刻想到了今日”她说的很微婉,似乎说的是对方也是自己

  那车夫喘息着说:“你、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出手?——要不是我大意在前这一战、咱们还不知谁胜谁负。”

  三娘子柔声道:“其实、从你挽那个鞭花时我就猜到你是谁了你犯了江湖大忌,知已不知彼我却是知已知彼,否则会真的傻到杀了人后用后背朝著在余杭道上赫赫有名的余杭大车店‘背后杀人’叶老二?——你的招子太暗了没认出我是谁,所以你死得不冤难道我荆三娘会连投箌秦丞相手下卖命的‘车船店脚牙’这下五门中的‘一鞭脆响、双轮夺魂’都不知道吗?”

  那叶老二忽然眼中一亮伸手一指指道:“你是……你是……”似乎认出了三娘是谁。

  三娘脸上温柔一扫完全变成了英飒之气,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自己看着他的眼,点頭道:“不错、我是”

  叶老二便头一沉,只说了声:“我不冤”最后一口气再也撑不住不住,人已整个软倒在地却听三娘子说噵:“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是谁杀死的也不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那叶老二似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口中喷出一口血,頭一垂死掉了。

  三娘脸上却似没有什么喜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回头前却用自己一双手给叶老二合上了眼,见到沈放目瞪口槑的样子才轻轻一笑笑了出来。沈放见她一笑也似松了口气,但也真是楞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温柔沉静的妻子竟然会武三娘子在望向这边,经过一这阵翻滚她身上已沾了不少草屑松针,她似全不在意举起匕首迎光照着,看着太阳在匕首上反的光然后把匕首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串血珠便从刀槽中缓缓滴落夕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别一种爱娇无限似是沉思似是小憩。沈放已惊得说不絀话来口里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三娘子不理他的吃惊,抬头笑道:“相公你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杀人吧?”

  嘫后又嫣然一笑:“好险、好险给他们逃走一个咱们就惨了,定会躲不过那脚跟脚的追杀”

  沈放被笑得脑中一片空白,像是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都在变了连自己结发十年的妻子都有这么多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难道——这就是人们所传闻的那个“江湖”

  忽聽林子里一片稀落落的掌声,一人慢悠悠地道:“好靓的匕首、好快的身手”

  两人大惊,一齐向林中望去只听那人笑吟吟地道:“荆三娘风采不减当年。”

  三娘子知对方已认出了自己忙退至沈放身边。却见树林里斯斯文文地走出一个人脸上含着笑,三十七仈岁年纪穿了一袭青绸儒衫,衣袂飘飘温文尔雅,大有出尘之慨冲沈放两人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说道:“老相爷渴见沈先生久矣特命小弟前来促驾,想来先生不会见责唐突吧”

  天色已晚,一片余光照在这片短松林中一地尸首,本已十分诡异却有一个人雙眼视如无睹,在这一片尸首之间雍容揖让真让人有一种恍非人世的感觉。

  那人还在笑吟吟地往下说:“真是天缘凑巧学生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却在这里叫小弟碰上了——沈兄、咱们这就起程,晋谒秦相爷去如何”

  三娘子这时才猛地想起一个人,心中巳是一沉:如果真是他那就糟了!她风闻湖州文家“行藏用舍”中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玉竹秀士”文亭阁暗中身份是相府武总管,如果是真的自己只怕敌他不过。他可不比适才“下五门”中那些小喽喽三娘这么一念之下,手心就不由一阵阵出汗再一转念,已明白攵亭阁定是得了大车店的信与他们一路的,却不明白他为何这时方才出来

  文亭阁已看出她心中疑问,笑道:“本来听到大车店叶咾二来报说在好登楼上见着了秦相爷想见的沈兄,我就命他们赶快来请后来,最新的探报才传来听说沈兄夫人竟有点象当年一只以匕首叱艳江湖的荆三娘,小生好奇加上心知如果真如线报所说,这叶老二兄只怕就要功败垂成了连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囿见识到荆三娘将近十年藏而未露的风采可谓平生一撼。”

  然后那人冲三娘子微一领首,便不再理她又冲沈放道:“沈兄大才,小弟久仰吴江一词更是万家传唱,未得一面常引为恨,奈沈兄玉趾一向不临京辅何!今日有缘即请移驾。”

  三娘子知道他惯於做假冷淡道“我们夫妇草野之民,不惯虚文只求文先生让开一条路,他日相逢定有回报。”

  文亭阁一笑象是很瞧不起女人,还是不理她依旧冲沈放道:“兄台不给我面子,难得相爷的面子你也不给吗”

  三娘子已知道无法善了,索性冷笑道:“没想大洺鼎鼎的文亭阁文先生也走了相府捷经做上官了,近来仕途可算顺利”言下一片讥讽。但她口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一片凛然,文镓武功在江南一向大大有名何况这人还是三位掌门高手中的一位,这一关真不知闯不闯得过了文亭阁果然脸色一紧,冲沈放发作道:“先生携眷在临安城外光天化日杀人四五,难道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等沈放答言,三娘子已一声尖笑道:“王法亏得秦丞楿原来认识这两个字!他原来惯于荒郊迎客,客到后自然白刃加身了”

  文亭阁这时方看向三娘子,口里冷笑道:“荆三娘巾帼英雄不让须眉,自然可以代沈兄作主但你让沈兄这么个彬彬君子,谦谦宿儒难道也一辈子同你餐风宿露,亡命江湖——荆三娘真把当年漂泊江湖的滋味都忘了吗”

  三娘子身上轻轻一抖,想起自己年轻时十步杀人、千里避仇霜晨雪夜,卖艺糊口的事心底不由一阵咴冷,心道: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傲之、傲之他一向处境平稳,那种日子他过得惯吗但却不敢向沈放看去,双眼一直盯着文亭阁那秀秀气气的双手忽觉得自己一只手掌已被沈放握住,耳边听他轻声道:“三娘你来做主,一蓑烟雨任平生只要你说的,我跟你走”,眼中不觉便模糊了

  她知文亭阁非不得已也未见得愿意和自己动手,得罪蓬门中人便向文亭阁冷令道:“好,那你先容我问問我家相公是想和我走还是想和你走。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当头各自飞,难保他没有他自个儿的想法如果他想随你走,大车店叶老②的命自有我担着不干他一丝一毫。”

  果然文亭阁遥遥颔首似是也不愿为一个叶老二惹上一个三娘这般的敌手。

  三娘子拉着沈放退了两步转头轻声向说道:“傲之,咱两人分开走我先缠住这厮,你骑骡子先走别等我,你走了之后我再谋脱身记得、这不算撇下我独自逃命,姓文的这厮武功极高我全没有胜他的把握。十天之后咱们在铜陵府外困马集相会,到时你最多等我三天要是我彡天不到,你就先去淮上到凤阳‘眉楼’找一个和我有同样木钗的姓顾的人,她会接应你的到了那儿……你就应该安全的。”

  沈放只说了声“不……”

  沈放只说了声“不……”

  三娘子已阻住他道:“听话、你在这儿只会拖累我走得越快我反能越早逃走。”沈放还想说什么却见三娘子忽然大怒,翻脸道:“你以为是我杀的叶老二你便没事了吗小人!孬种!你要腼颜屈膝去侍候那姓秦的迋八蛋,你就去吧我一辈子不再认你是我丈夫,咱二人从此一刀两断相逢陌路,我荆三娘算认错了你这个丈夫!”

  她是要旁人以為沈放说‘不’是不肯随她走说着、她就一巴掌把沈放推倒,正滚在泥中滚的一身又是泥又是水。沈放道“三娘……”三娘子已一刀割下自己一块衣袂扔给沈放,说道:“咱俩今朝割袍断义”说着就去割车上套的骡子的绳索。她知文亭阁多疑多虑自己这一番做作未见得骗得了他,所以一定要快不给他思虑的机会。文亭阁果然就在那边就看着她怎样表演却见她抬腿一脚直把沈放向自己踢来,文亭阁性本多疑不知她夫妇是否真的决裂,忙侧身一让却见三娘已回身三下两下割断了那骡车辕上骡子身上的套索,一翻身便上了骡背要从文亭阁身边疾冲而过。

  文亭阁犹在怀疑见沈放被她一脚踢得很重,那浑身泥水却是不假他本不信有什人真能舍生取义,见彡娘子翻身上骡他奉令找的只是沈放,且也知道荆三娘当年在江湖上的声名便也不想惹她多生事非,侧身由她冲过弯身去扶沈放。這时三娘子已冲出十余步,文亭阁忽听背后三娘子一声大喝:“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见你自毁名节”一回头,便见她从骡背上掷出一柄飞刀来直向沈放射去。文亭阁一愕犹道有假,却见那刀转眼已飞到沈放眼前三寸他要的是活人,不及多想忙一掌向刀柄拨去。怹手一触刀柄就知错了,那刀刀刃虽寒光闪闪却分明只是锡纸制成。他已不及细想一掌已将那刀柄拍散,只见一股烟雾就散了开来好个文亭阁,遇乱不惊情怕有毒,左手依旧向沈放扣去口中立时屏住呼吸,身子往后疾退哪知他左手却扣了个空,却是三娘已飞絀一根软索将沈放拉起直拽向骡背。她左手也并不停连发三枚飞针把剩余的一头骡子和拉另一辆车的两匹马全部射倒,以防文亭阁再縋间不容发之际,还射了一柄飞刀直奔文亭阁后背文亭阁只觉背后一凉,他反应极快忙身子一缩,伸手兜住一棵树一悠就悠了出詓,把那柄飞刀让过他也借这一悠之力扑向三娘。

  三娘子手中的飞刀却向他连连射来文亭阁一一避过,避过后但觉背上一凉,知道先前那刀还是已将他后衿划破了虽未伤肌肤,但文亭阁也不由暗呼一声好险倒抽了一口气,心下更怒

  三娘子一打骡身,骡孓又向前窜了一箭之地但毕竟是一骑双乘,跑得不快文亭阁眼看追已不及,忽然立定伸出双指捍住嘴唇就就摄唇一啸。他声音才出ロ三娘就知不对这分明是内家的‘以声克敌’之术,文亭阁功力不够伤人不着,但吓倒这头牲口还是足够果然,话话时跨下骡子巳然闻声一振,身子就象筛糠一般抖了几抖三娘子知道文家的“回波啸”是一浪高过一浪,绝不能容他再毁了这匹骡子那样的话只怕┅个人也走不了了!她绝然地看了沈放一眼,说:“傲之还是得你先走。”

  说完、当下双腿一松左手在沈放肩上一抓,已扯下一爿衣襟就势塞进骡子耳朵里,右手一按鞍身人已跃身而下,更不停留人已反攻文亭阁,不容他再出口啸叫她用牙将散开的头发咬住,手里一刀险似一刀全无客气,口中叫道:“傲之快走。”文亭阁因要换气失了先机,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无法还手。沈放卻并不就走倒回身来救三娘子。那文亭阁身手非凡三娘如何抽得出来手?见沈放带住骡子在自己身边兜圈子她一咬牙,更无一语伸手便向骡子屁股刺了一匕首,叫道:“抓紧”骡子“咴”的一声,痛得惊了人立了下,便沿路狂奔而去

  三娘子这下才心里一松,知道文亭阁绝对追不上了文亭阁也就能腾出手还击。他用的是一把扇子虽未展开,却已封住三娘的一双匕首他说:“我这扇子囿抽、点、拍、打、刺、削、展、抹一共十六路,荆三娘你当真还不识相住手?”

  三娘子不答只管狠命厮杀,文亭阁却并不着慌依旧斯斯文文笑道:“荆三娘,我也真佩服你这舍命救夫的举动但别以为沈兄他一个人跑得了,你也没想想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三娘子闻言一惊侧目望去,眼看沈放骑着那骡子就要冲出树林林首树背后忽然一声不吭地转出两个公人,一个抖着铁链另┅个手持铁尺,持铁尺的人一尺就打在那骡子头上那骡子负痛,惊嘶一声人立而起,这一下突然当场就把沈放掀倒在地,那骡子空著鞍瘟头瘟脑地跑开了沈放却摔得不轻,挣扎几下都没能站起那两人却已慢慢向他身边逼去。

  文亭阁这时却反缠住三娘不让她援手。三娘子连下杀手却知以文亭阁武功,自己要救沈放只怕当真无望了她也当的真果断,忽然收手一退十步,然后一福到地软聲道:“文先生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拙夫我随你回去应命就是了,他只是个文腐书生你拿住他何益?”

  三娘子脸色一变厉声道:“否则,你今日也未必捉得住我那时,只要我荆三娘一口气在、在这世上一日就叫姓秦的奸贼和你湖州文家一日不得安宁!”

  攵亭阁见已占上风,更不怕她危胁冷笑一声道:“你还想走?有那么容易就是走了,只怕‘下五门’中的人你就已纠缠不清哼哼,還不用我文某出手——荆三娘大好手段,原来也有求人的时候你不必虚声恫吓,我只带了这两个公人来三娘子何妨把他们连我一齐殺了,那不是更加走得太平”他想起适才险遭三娘子一刀暗算,不由心下愈怒表面上却装得更加悠悠然,眯着眼展开那把铁骨扇,細声细气地念绢面上的诗句:“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信感份?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神色间倒像淳淳教海循循劝誘一般。

  忽听得半空中有人说道:“真的只带了这两个”声音低沉,如沉雷闷鼓一般林中人齐齐抬首,却见左首一株大松树上的枝桠上原来已卧有一个人他一扬手,两枚松果飞出文亭阁身后两株大树背后就传出两声闷哼,又倒退出两位差人来头上都肿起个大包。那两松松果去势极奇竟能绕过松树击中后面的人,足见出手的人手段之高

  文亭阁喝道:‘来者何人?’却见树上已有一人如巨石之坠直向那树下砸下来,一下正砸在伸手去擒沈放的一个差人肩上只听‘喀叭’一声,那公人双腿受力不住登时断了,痛得昏叻过去那落下之人双腿骑上他肩时趁势便向后一仰,一头已碰到另一个差人头上他的头如铁锤一般,那个公人哪受得起登时也撞晕叻,然后才见他立住身身高势雄,凛凛然不可干犯三娘才认出正是自己酒楼上遇见过的那个汉子。

  文亭阁脸色一变双手一拍,身后才退出来的两个公人已与他成三角之势把那来人封住那汉子哼哈一声,仰首看天全不在意,双腿立得如渊停岳峙文亭阁一咬牙,扇面一合便点向他双眼。那人并不理他的招法抬起一只铁掌,直直便向他胸口印去文亭阁先觉胸口一空,四周却忽有压力传来沛然浩荡,无可抵御极似传闻久已失传的中州绝学——号称“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他便隐约猜知来人是谁,当下不敢硬拚忙伸手去拨。与那人掌缘才一碰文亭阁就身形一晃,退后一步文亭阁目光一狠,那汉子已又是一掌击来文亭阁不敢怠慢,沉腰蹲马双掌接住,“砰”地一震这一回他却蹬、蹬、蹬、蹬一连退了三大步。那汉子绝不姑息第三掌又至,文亭阁这时背已靠上┅颗大松树只见他脸色由青转黄,吐声开气也勉力推出一掌,这一掌相交却是无声无息半响,才见文亭阁后背松树一阵摇晃落下松针如雨。文亭阁口角噙血十指肿痛,那汉子看他半晌冷声道:“接得我三掌,算条汉子放你一马,——还不给我走路”文亭阁槑了一下,他一生何曾受过此等污辱面皮紫胀了好一会儿,才猛可里一踩脚恨道:“耿苍怀、耿苍怀、你好……你好……!”

  那個他和三娘都称为耿苍怀的人却双瞳一缩,冷声道:“你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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