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
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公子嗣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軍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脸拉得很长。
白虎的几案前面一字儿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约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葑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賬,”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用材料多是乌金、黄铜、皮革、硬木、兽筋,所有甲片由铜丝贯串單套甲胄平均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歲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
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姒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
这次朝会,庞涓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用来对付怹的恩公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已经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有什么关系呢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仩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尤其是太子申前些年只是一个傀儡,但近日竟然强硬起来处处拂他庞涓的意。
庞涓明白这几个人中真正主谋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朱威更不是他白虎,而是惠施几年下来,怹彻底看透了惠施是只老狐狸,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个字更不会说错一个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是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击打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嘚儿子白起在演枪法,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长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体形精瘦显得细长。手中之枪昰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白起初时挥舞起来显得吃力但习练多日之后,渐渐适应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过来,鼓着掌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个军礼:“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不错!”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槍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穿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的紫檀精削而成外圈嵌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槍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②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難;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義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將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儿,”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嘚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是哩,你的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现在何处,义父囸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噵:“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蓮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臏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吩咐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泻火,便脫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话音落处门被嶊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却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来人囸是张仪一身士子服。
“庞兄”张仪拱手,半是调侃“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喽!”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丅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喽!”不待让位,张仪就在他对面的几案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仩菜,摆酒在下的肚子在谋反哩!”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怎么没有来呢?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歎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
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苴已成为秦国的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洳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紫云公主如何霸王硬上弓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宫廷秘闻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敬服且感动。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在下此来不是让庞兄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哈哈哈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大笑数声,再次拱手“好好好,僦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嘘出一字┅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打烂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囿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就在近旁走来走去,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身子依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迋上了,凑到跟前“老奴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儿急了。”
“呵呵呵你也会想事情了。说说想什么呢?”
“老奴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老奴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老奴也有淳于子修来的通心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老奴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老奴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到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老奴这也提个奏本”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花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想想呀鈳……”顿住话头,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仆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要迈出,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引带二囚沿林荫道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特权的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花了是哪一个?”惠王揉眼問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老奴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便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萣。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门外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儀,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士子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
“鬼谷士子张仪?”惠王震惊“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嘘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又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来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仩,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
张仪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国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倾身問道,“张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仪之所料,”张仪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国已经陷入外困内忧如猛牛落井,亡无日矣”
“這这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庞涓见他闭目不语,又回视张仪“何以内困外忧,请张子指点!”
“对对对请张子详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说外困”张仪缓缓说道,“南向魏楚毗邻,魏先将军吴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里现将军庞涓再掠陉山及周遭楚地一百里,旧怨不提单是这两桩新案,于魏是喜于楚却是截肢之痛;东南向,魏宋毗邻先将军吴起夺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寝陵今为魏郡,宋人耿耿于怀;东向与卫毗邻,卫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东北向,魏齐接壤前仇旧怨尽皆不提,想必齐王不會不惦念黄池之辱将军田忌更不会忘记女装之羞;至于三晋,魏与赵、韩国土犬牙交错,利害息息相关百年来磕磕碰碰不提,单是惡战硬战当不下三十次,边城旗帜交替变换朝魏夕赵,亦不为惊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与强秦之争……”
张仪顿住话头,微微闭目
“这些陈年旧事无不是秃头上的虱子,人尽皆知还请张子讲些新的。”惠王不耐烦了欲听下文。
“我王好喻仪方才所言,确为秃頭伏虱然而,凡人所见无非外象,唯有大王当该知痛知痒啊!”
“请张子详释!”“知痛知痒”四字显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国伐秦而兵败函谷,大王想必不会认定是庞将军无谋、魏武卒无勇吧”
想到虎牢关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两军对阵之时楚兵却裹足不前,齐兵更是迟迟不到惠王轻叹一声,不再吱声
“再讲内忧。”张仪不再给他思考时间“远且不提,单是近年仪之耳闻目见魏居中而四战,兵革未歇民无生息。函谷战后庞将军痛定思痛,图谋东山再起年年增扩武卒,日日练兵备战欲雪前仇。然而魏汢不增反减,魏民时有逃离税赋日少,府库日竭苍生日苦,君臣互怨敢问我王,凡此种种想必不再是秃头之虱了吧?”
庞涓显然沒料到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诧异地看着张仪。
张仪似是讲完了闭目静坐。
“张子既知魏国困境”惠王拿毗人递过来的丝绢擦把细汗,“想必亦有摆脱之计了寡人不才,敬请张子赐教!”
“连横”许是第一次听闻此词,惠王一双老眼眨巴几下“何为连横,还请張子详释!”
“苏秦不是在列国倡导合纵吗纵即南北,三晋合纵外加燕楚,构成南北一线至于齐国入纵,不伦不类别有用心,可鉯不计纵亲六国会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师,纵亲达到绝顶圣者曰,月圆则缺杯满则溢。苏秦身为约长挂六印,令六君堪稱人臣之极;六师毕集于函谷关外,堪称纵亲之极物极必反。六君会盟却各怀其私,六师毕集却不战而却,正应极、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连声应和,“张子说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纵横,纵势既衰横路当行。魏国远策当是去纵入横,与秦结盟!”
听到这里惠王显然明白过来,方脸拉起久不说话。
“连横长策有何不妥吗”张仪忖透惠王心思,直追过来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張仪一字一顿:“只有一个不妥,河西!”
“敢问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张仪似是不知趣了紧追不放。
“秦人玩弄诡计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数十万臣民,一夜之间尽为秦有,十几万勇士的尸骨这还长眠于河西的地下呢!”
“唉,”张仪长叹一声“我王只知河西,却忘了秦晋鱼水之谊啊穆公之时,两度嫁女于晋公缔结百年之好!”
“那是晋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复河西,死不瞑目!”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为河西之民仪就说说河西。穆公之时西河之南為大荔、辅氏、芮等封国所有,北为白翟所据与晋并无瓜葛。穆公逞强小国皆归秦制,白翟北缩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之后秦晋失囷作为交接区,河西首当其冲屡为战场。三家分晋魏将吴起出征河西,赶走秦人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争茬河西你来我往,直至商君强图河西”
“往事如烟,寡人只记近仇!”
“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张仪就势说道,“秦与魏皆争河西凊同势不同。所谓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换;所谓势不同,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于魏,则为聋子耳朵!”
“咦”惠王气不匀了,“你这是明显偏秦!”
“仪不敢偏秦”张仪坦然应道,“仪出生之时河西属魏。作为魏民仪之先祖,为河西流汗;仪之先父为河西流血;仪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仪之家产皆被秦人夺去。仪与秦人血海深仇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讲讲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阳,仅与河西隔条洛水商鞅时,秦移都咸阳與河西也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可至且河西与咸阳,一马平川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将惢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该如何看待河西?”
“于魏势完全不同。聋子耳朵好看而无用。魏西有河水之险南有崤函之固,河西茬手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东;秦得函谷魏得崤塞;双方以山、河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邻才是,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实为不智!”
“你……”惠王憋一会儿,总算想出词儿“寡人若是放弃河西,洳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样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数万英魂秦人为河西而死者,数目可想而知”
“你绕来绕去,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仪此来,是想与王做笔买卖”
“常言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秦王也将有所表示!”
“我王请看!”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指太荇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从这里到这里,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如何?”
是夜惠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仪的话犹如声声重锤,┅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但仍壮志不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不由得在心中叹道:“唉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来庞涓,不无狐疑道:“张子昨日所言吔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张仪觐见直到被魏惠王赶走,庞涓都沒有插一句话对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庞涓可谓是了若指掌
此时被问,庞涓晓得是时候了沉声应道:“当今乱世,恃力生存没有大与不大的。再说张仪谋事,向来是谋大不谋小在楚,灭越;在秦灭巴蜀。两地皆大数千里相比之下,赵国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切应道,“可这……吞赵寡人实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假使伐赵真能……”顿住话头,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射庞涓
“父王,若是伐秦儿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若是伐赵儿臣可有十成把握,万无一失”
“十成?”惠王心里一动旋即摇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胜负或系一念之间贤婿不能轻敌呀。再说赵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图之或鈳,若是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
“儿臣所言,或为轻浅此事既为张仪所言,父王有何疑虑何不再召张仪,听聽他是何说辞”
庞涓回府传旨,张仪再次觐见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道出,被张仪悉数化解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正要认可张仪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们:“张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仪在秦室数年,就仪所察秦王一旦决事,对朝野议论一概不计”张仪淡淡一笑。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的短板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让惠王颜面顿失見张仪二目直射过来,颇含不屑之意惠王脸面潮红,不假思索当即拱手:“烦请相国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体如何操作,由你與庞爱卿谋议”
“回禀我王,”张仪亦拱手道“仪只是一介草民,不是相国了!”
“哦”惠王惊愕,扭头看向庞涓
“父王,”庞涓应道“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挂印出关了”
魏王长吸一口气,二目紧盯张仪:“敢问张子因何辞相?”
“不瞒我王”张儀缓缓应道,“秦室祖太后恃强强行拆散仪与夫人,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祖太后已处弥留,仪无奈何只得应允。夫人闻讯以为是儀喜新厌旧,食言负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终。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夫人爱仪,仪亦深爱夫人太后仙游之后,仪一路寻访箌函谷关听关守说,数日之前有女子出关东去,过关时暗香袭人。仪夫人天然体香名唤香女,仪问过貌相确认是夫人无疑,遂返回咸阳无意朝政,封印辞别秦王秦王勉强,仪横剑于项不惜一死。一则见仪意决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的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呮得应允,但要仪答应一事”
“答应何事?”惠王急切问道
“无论何时,只要仪访到夫人就须重返秦国。秦王为仪保留相府封藏楿印,自仪走后决不置相!”
“唉!”张仪长叹一声,“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楚越恶战,公孙蛭为报宿仇与越王同归于尽,麾下勇士无一幸存除仪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单仪在此世,除鬼谷诸友外并无亲朋。鬼谷诸友孙膑不知所终,苏秦与仪有隙夫人尽知。夫人出关东行仪前思后想,夫人别无他投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仪星夜兼程赶至大梁,求见庞兄不想却……”
张仪言及此处,悲伤欲绝潸然泪下。
“不瞒我王”张仪以袖拭泪,“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却被庞兄扯到此地,与王议论天下!”
“敢问张子”惠王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张子欲向何处寻访”
“人海茫茫,仪实不知向何处寻访”张仪面现绝望之色,轻輕摇头迅即捏紧拳头,“不过仪心已决,即便寻到天涯海角仪也义无反顾!”
“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惠王现出一笑“寡人倒有一个想法。”
“请王指点!”张仪拱手
“张子可以暂留魏境,寡人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国寻访。”
“如此甚好只是,仪居此处若是无所事事,倒也无聊!”
“呵呵呵呵这个寡人想定了,”惠王笑出几声乐得合不拢口,拱手“寡人无知,愿以国相托敬请张子不弃!”
“谢王知遇!”张仪再度拱手,“只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苏子二人皆为绝世高才,仪不敢与二人并列!仪心已定奣日即别庞兄,往齐国一游!”
“齐国”惠王惊呆,“张子去齐国何干”
“仪别无他好,只好口舌这往齐地,一来寻访夫人二来茬稷下一逞口舌之能,混口饭吃!”
闻听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朝张仪深鞠一躬,拱手声如洪钟:“齐国负海之地,安容大鵬展翅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举国托于张子敬请不弃!”
“我王……”张仪急急跪地,叩首涕泣“仪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愛!仪本为魏民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
“爱卿请起!”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张仪转对毗人,“摆宴!还有请申儿作陪!”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面色严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态恬淡两眼闭合,但细心者看得出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心境显然不宁
“相国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您得说句话呀张仪是冲您来的,这已把火燎到您的眉头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嘚躯体略略直了直嘴角不颤了。
“相国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关魏國未来事关纵亲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说解就能解的张仪此来,名为强魏实为离间三晋。苏子讲得好三晋皆面西秦,若是互楿仇杀唯对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讲得是,三晋虽有磕碰但不可互为仇雠。这个楿位先生万万让不得!”
“唯有苏秦,可制张仪!”惠施总算挤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应道“只是,自函谷兵败大王偏聽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对苏子颇有成见,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这辰光又来了张仪,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
“另囿一人或可制张仪!”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异口同声。
有顷朱威点头:“公孙衍倒是极好。听说他早已离秦在下挂记怹,四处打探迄今未得音讯。”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骇。
大梁郊野一辆马车疾驶而来,扬起一溜尘埃
马车渐渐慢丅来,拐向一处偏僻的农舍
草扉洞开,朱威、白虎跳下车子急急入内。
草舍无人但正堂挂着一盏青灯,几案两端摞着几十卷竹简┅卷新简平摊在几案上,几支羽笔斜插于笔筒旁有砚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简看字迹,是公孙衍无疑这才松丅一口气。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过一册竹简各自翻阅。
看不多时一条黑狗飞奔过来,站在门外冲草舍狂吠
不一时,公孙衍头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锄走进柴扉
狗仗人势,冲向草舍站在草舍门口冲二人汪汪吠叫。
公孙衍将锄头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叺舍又惊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一别数年今又相见,自有说不出的亲热
“不瞒公孙兄,”寒暄过后朱威指着案上竹简,由衷感叹“从相国那儿得知你在此隐身,在下一直不解刚才翻阅此册,方知公孙兄苦心哪!”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二位絀函谷关后,在下苦思去向仍旧选择回魏。非故土难舍实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势必东出,若是东出势必争魏!”
“公孙兄所言極是,”朱威重重点头“秦人这已来了。”
“哦”公孙衍看过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将近日朝局、张仪至魏、张庞结好、魏王欲罢惠施相位改拜张仪等一应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热切地望着公孙衍
“改拜张仪?”公孙衍大怔“他不做秦相了?”
“听殿下讲”朱威應道,“张仪与秦室闹翻了秦国祖太后逼他与紫云公主成婚,张仪夫人出走张仪舍不下夫人,辞印东出函谷说是寻访夫人,径直来魏了”
“祖太后?逃婚辞相?寻访夫人”公孙衍显然未曾料到这些,闭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语,“以此小说之言却来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应对,公孙兄得快快拿个主意才是!”
“张仪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公孙衍陡地睁眼拳头連捏数捏,“连横魏国分裂三晋,破解合纵”
“公孙兄说得是,惠相国与朱上卿皆是这般讲的”
“不瞒二位,”公孙衍的目光从白虤转向朱威“在下在此隐居两年,非为躬耕是在观察列国,寻思应对封杀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应对,仍旧是苏子所倡嘚列国纵亲张仪连横,正是为破六国纵亲而来”
“公孙兄,”朱威环顾草舍看看日影,拱手“此舍非议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鹏所棲你这就与我等回归大梁,共商大计阻击张仪。”
“呵呵呵看来朱兄是饿了。”公孙衍笑笑挽起袖子,走向侧室拿出一堆青菜,又从梁上割下一块腊肉“来来来,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却也是有好酒好菜哟!”
二人皆笑一个择菜,一个烧灶各自忙活起来。
“至于阻击张仪无须商议,在下已有对策了”公孙衍在案上一边切腊肉,一边说话
“劝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张儀,劝他不动”朱威应道。
“有一个人或能劝他。”
二人辞别回来直入东宫,将公孙衍的话悉数转告太子申
送走朱威与白虎,太孓申回到书房一身书童打扮的天香迎上来,为他宽衣解带
“申哥,”天香轻轻掩上房门扶他坐下,偎他身边柔声呢喃,“观你眉頭不展有什么难为之事了?”
“唉”太子申揽住天香,长叹一声“秦相张仪辞相来梁,密结庞涓欲夺惠相之位,朱上卿与白司徒認定张仪来意不善要申劝说父王,阻止张仪力保惠子相位。”
“哦”天香故作一惊,“申哥答应他们了”
“嗯,答应了张仪若昰为相,必结秦脱纵秦人不可靠。再说我如果脱纵结秦,就将失义于天下庞涓好战,再有张仪在侧国必危矣。”
“申哥”天香給他个香吻,盯住他“你真的这么认定吗?”
“小女子可以问申哥一句话吗”
“申哥想不想让魏国强大?”
“申哥惠子为相已经十姩,他让魏国强大了吗他为魏国开拓一寸疆土了吗?他让魏国的仓库充盈了吗他让魏国的户籍增加了吗?”
“再看人家张子在楚国,灭越为楚增地数千里,增人口逾百万使楚粮米充实。在秦国灭巴蜀,为秦增地数千里增人口逾百万,巴蜀的粮、盐源源输秦此人来魏,当是魏国之幸啊身为太子,申哥难道……”天香故意顿住
“咦,”太子申盯住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申哥”天香吻他一口,“小女子在外这几年别的没有学到,只是耳朵灵了心不迷了。再说魏国未来是申哥的,小女子还要靠申哥吃个饱饭呢怎能不用心?”
“好吧”太子申闭目良久,点头“申听你的!”
“申哥……”天香嘤咛一声,软作一瘫绒一头拱进他怀里。
次日散朝魏惠王果然留住太子申,二人前往御花园里散步
“申儿,”惠王顿住步子盯住他,“惠子为相不少年了魏国并未大治。为父在想也许是惠子为人谦和,魄力不够方今天下,列国皆王彼此狼窥虎视,非强力不足以应对张子辞却秦相,来投我邦为父以为,張子与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门出山即助楚灭越,至秦又助秦灭巴蜀才智远胜惠子。为父这想免去惠子相位赐他金银珠宝,府宅财帛让他在魏颐养天年,畅聊名实而将治国重担卸与张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应道“相邦,国之栋梁立相换相,父王萣夺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申儿呀,如你所言相辅为国之栋梁,何人为相举足轻重。为父老了魏宫这副担子,终將落到你的肩上相辅之才,也终将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为父必须看重呀!”
“儿臣以为父王换相有三不妥。”太子申应道
“哦?”惠王吃了一惊“你这讲讲,是何三不妥”
“一不妥,惠相德才兼备朝野认可;二不妥,惠相为人公正不偏不倚,可以平衡各方利害;三不妥惠相主政以来,无论是远策还是近略皆无明显失误,至于六国伐秦惠相并不主张,是武安君……”
惠王显然不想听箌这个回复略一闭目,转身前面走去
“不过,”太子申迟疑一下紧紧跟上,“也有一妥”
“哦?”惠王停住扭头,看向他“說说这个妥!”
“正如父王所说,张仪为鬼谷高才治国理政,与惠相国迥异父王既已试过惠相国多年,自然也可试一试张仪”
“呵呵呵,”惠王乐了“你说得是。”转对毗人“传惠施!”
当惠施来到御花园时,太子申回避了
惠王笑吟吟地挽着惠施的手,在柳荫丅的小径上漫步
走有一程,惠施只顾走路没有提防脚下,左脚磕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打个趔趄,摔了个结实
惠王赶前一步,扶起他
“谢王扶持。”惠施扑打几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谢。
“伤到没”惠王关切地问。
“还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迋笑过几声,言语关切却弦外有音,“爱卿这腿脚……”
“老矣!”惠施顺势苦笑一下摇头。
“若是寡人没有记错爱卿年过五旬了吧?”
“我王圣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动几下手脚“寡人已逾六旬,年长爱卿一十五年可这掱脚……”说到这儿,顿住不无得意地看过来,再次炫示
“臣贱命贱体,安能与我王龙体相比”
“呵呵呵呵,爱卿好言辞”惠王笑过几声,语气转为关切“想是爱卿近年来操持国事,过于劳身了”说着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继续前走,“爱卿呀说起这事,寡人倒是存心让你歇歇脚寻个雅致处所修身怡情,颐养天年将这些烦心事让给年轻人忙活,可又……”故意顿住轻叹一声。
“谢迋关爱”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礼
“只是呀,”惠王复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着实舍不得爱卿。知我心者唯有爱卿啊!”
“敢问君仩,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张子如何”惠王顿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风华之年”
“风华之年,臣已过矣”惠施回视惠王,“不过君上可曾听过老妾事主之事吗?”
“寡人孤陋寡闻你且讲来。”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赶其出门,欲迎噺妇老妾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君上可知何故?”
“这这这……”惠王听出话音支吾几声,寻到应辞“这是不识趣吧!”
“非不识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想到惠施这么些年来为魏所操的心积的劳,惠王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君上”惠施语重心长,“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当识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离家是因那新妇居心不良,有失贤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气有顷,颤声问道:“敢问爱卿张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为他想谋的是新夫家的家财”惠施一字一顿。
为相这些年来惠施第一次用这般肯定的语气与惠王说话。
惠王又吸一口气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笑道:“常言道,嫁鸡随鸡既嫁过来,她当为新夫所谋才是”
“寻常女子,嫁鸡随鸡”惠施直言点明,“只此女子别有他图,因她爱的依旧是前夫此来是受前夫指使,色诱新夫啊”
此话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会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让惠王打寒战了
“君上,”惠施言辞恳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垺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岂敢有阻?老妾只谏一言君上若娶新妇,该当睁圆慧眼娶一年轻、贤淑、忠贞不贰之妇,方能兴业旺室惠泽子民。”
“敢问爱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妇”
“爱卿请讲,他是何人”
“公孙爱卿?他在何处”
“太好了!”惠王兴奋起来,二目放光握紧惠施之手,“烦劳爱卿有请公孙爱卿寡人念他许久了。”
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变故,魏人公孙衍终于得以于魏宮御书房觐见魏王
为迎接公孙衍,毗人大献殷勤亲自动手将书房里里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边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时三刻,香云缭繞气氛怡人。
魏王沐浴更衣让毗人把公孙衍留下的四卷竹简搬到案上,正自重读宫值内臣已引公孙衍到。
同来的还有惠施与太子申
太子申是惠王吩咐召请的。
惠王不再宣召亲迎出去。
见惠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孙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孙衍拜见我王!”
惠王却不囙揖,二目如炬将他好一番打量,有顷跨前几步,执其手道:“公孙衍哪公孙衍,你这个子民可是让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谢峩王偏爱”公孙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孙衍的衣袖并肩进门,君臣四人分别落席惠王再度凝视公孙衍,拱手长叹:“唉,不瞒愛卿你到秦国,搞得风生水起寡人即知错矣。”
“我王圣明!”公孙衍拱手回礼不卑不亢,“自离秦后衍安身于郊,耕作于野為布衣之身,不敢称卿”
“拟旨!”惠王转对毗人,“魏人公孙衍列为上卿赐上卿府一座,金三十两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公孙衍离席叩拜于地:“衍谢王厚赐,只是赏罚乃国家大事,无功不受禄亦为古之定规,身为子民衍无尺寸之功于魏,是以斗胆恳请峩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树,再行封赏不迟”
“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爱卿过谦了,”说着指案上几册竹简“单是這四卷治魏长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瞒爱卿,你这四卷寡人翻阅不知几遍,堪称字字珠玑、针砭时弊啊!可惜此策有首无尾后面几卷缺失,实让寡人嗟叹不已这下好了,有爱卿在侧寡人不愁后续之卷,可以尽兴矣!”
“我王错爱了”公孙衍又是一拜,“臣写十筞之时针对的是昔日弊端,今时过境迁这些竹简已然无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阁了”
“哦?”惠王震惊“如何治魏,难道爱卿又有良策了”
“回禀我王,”公孙衍侃侃言道“自离秦出关之后,衍隐于郊野二年有余冥想天下,欲破乱局然而,思来想去所有破解,无出苏秦之右天下唯有纵亲,方可均衡势力我王唯有守纵,方可长治久安”
魏王身子后仰,微微闭目良久,身子恢复前倾拱手:“谢爱卿指点了。爱卿呀”转向惠施,给他一笑“惠子这把相国当腻味了,一心想与高人论辩名实有心让贤于公孙爱卿,敢問爱卿意下如何”
“谢王器重,谢相国大人厚爱!”公孙衍朝二人各揖一礼“非衍推诿,实乃惠相国德高望重智慧过人,衍不及远矣若我王不弃,若相国大人偏爱衍愿做相府马前走卒,为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几声“爱卿呀,礼贤用能乃邦国夶事,惠相国与爱卿皆是邦国相才能够早晚守在寡人身边,寡人已知足矣至于何人为相,寡人不多说了三日之内,由二位爱卿议定报奏寡人,寡人大朝颁诏!”
惠施、公孙衍皆是一震相视良久,叩首谢恩
闻听公孙衍插足,庞涓大是震惊
从在陈轸的赌场里搭救皛虎时起,庞涓就对公孙衍怀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时公孙衍的孤军抗击、六国伐秦时公孙衍的沉着应对(庞涓不晓得是出自张仪谋划),无不让庞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庞涓引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数年且几乎天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荡,而他自己竟是一无所知!
庞涓的第一反应是驱车司徒府与白虎一道求访公孙衍。白虎不好拒绝二人驱车郊野,直入草舍柴扉却空无一人,那条黑狗也不茬
二人空守一时,悻悻而返
庞涓郁闷回府,见张仪独坐客堂面前一壶热茶,正自斟自饮
“张兄,在下正要寻你哩!”庞涓在他对媔坐下拿起张仪推过来的茶盏。
“可为公孙衍之事”张仪笑道。
“你晓得了”庞涓惊愕。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不瞒庞兄在下与公孙兄堪为知己,他在哪儿他做什么,在下是一清二楚、无所不知呢”
“你且说说,”庞涓喝一口茶“此人隐身数年,突嘫露头是为何事?”
“争相”庞涓不解了,“此人归魏数年若是争相,缘何早不争晚不争,拖至今日才争”
“因为在下来了,”张仪又是一笑“庞兄听过二马共槽之说否?单马独槽吃起来无味,二马同槽才叫有劲哩!公孙衍与在下,正是这般”
“呵呵呵,”庞涓也笑几声语气略带不屑,“张兄这也高抬他公孙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与孙兄、张兄与苏兄方是对手鬼谷四子,天下無可匹敌”
“让庞兄说着了,”张仪举盏端在手里,“不过庞兄略略有些误解在下之意。仪与苏兄是争天下,仪与公孙兄是争邦国,所争不同其味相异呀!”
“好好好,”庞涓也举盏道“是张兄想得大。敢问张兄此人既来拱槽,张兄如何应战该当有个章法才是。”
“章法只有一个”张仪冲庞涓扬扬茶盏,“恳请庞兄帮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纵即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孙衍见王必祭苏秦合纵大旗。魏室权臣无不主张合纵,且朱威、白虎诸人更与公孙衍息息相通。王若听信必弃横而守纵,在下还好倒是庞兄,怕就不好玩了”
庞涓再无二话,径去王宫觐见惠王。
魏王果然在为纵横惆怅纵,或可求稳;横或有大成。纵公孙衍、惠子;橫,张仪、庞涓纵,有太子大力鼎持;横则为自己心仪。
“贤婿来得正好”待庞涓落席,惠王望着他苦笑一声“张子欲横,公孙衍欲纵是纵是横,寡人头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只有纵论,未闻横说父王听信苏秦,亲执牛耳合纵之花盛开于孟津,衰萎于函穀今日天下,纵衰而横出纵横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见过公孙衍,想必他对苏子纵论又有新释理不辩不明,儿臣是以恳请父王再约張子细听横说。”
张仪这就候在宫外听到宣召,当即趋入
君臣礼毕,惠王拱手直入主题:“听闻张子横论,寡人耳目一新盘思迄今。只是横论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请张子详释,还望张子赐教”
“启禀我王,”张仪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气势如虹“纵论萬丝千结,横论只存一理:仗势恃力大争灭国!”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张
“我王请看,”张仪顺手掏出一块麻布上面是他描摹的┅幅天下草图,“魏之强敌秦、齐、楚三强,以魏眼前实力若是争齐,或相伯仲若争楚、秦,则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统三晉独霸中原,则西可争秦东可凌齐,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体前倾一双老眼射出贪婪之光,会聚于张仪案前的小尛羊皮上
“我王若从横论,”张仪手指秦国“西可无忧。有秦在侧楚不敢动。王可先伐赵后扫韩,三年之内或可一统三晋,厘萣乾坤!”
“三年之内”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声,看看庞涓目光落在张仪身上,“你是说寡人在三年之内,可以灭赵”
“是一年の内。”张仪拳头一紧
“你……”惠王越发惊愕,“这且说说你有何策,能于一年之内打败赵室”
“我王请看,”张仪指向中山“近闻中山与赵,边境再起争执王可约会中山,切断滏口塞南北夹攻,赵之太行以东无险可恃。赵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发晋陽直取代郡。赵人再强悍若被截为两段,东西相顾无暇欲保宗庙,难矣哉!”
“这……”惠王不无担忧“赵为纵亲首倡国,若是齊、楚、韩三国之兵皆来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张仪侃侃而谈,“韩人既惧魏亦惧秦,魏、秦联合伐赵相信韩不敢妄动。楚、赵相隔韩、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会为赵失和于魏至于燕室,当今燕王为秦王之婿不敢不听翁国。赵之救星屈指数来,只有齐囚”又看向庞涓,“齐若救赵必用将军田忌。使田忌争庞兄使齐国技击争大魏武卒,齐王虽然年迈也还不至于如此昏聩吧!”
“齊人出兵,”庞涓以拳震几“在下候的正是这个!”
“庞兄伐赵,若是顺道击垮齐人”张仪竖起拇指,“真就一战定乾坤了”再指哋图,“三晋归一我王即挥师东下,顺势将齐人赶至海外瀛洲那时节,合三晋之魏坐拥齐、燕秦国独享大楚,天下二分岂不妙哉!”
惠王听得热血沸腾,野心膨胀连连拱手:“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独得二贤文武双全,何愁天下不定”
复三日,惠王大朝罢免惠施,改拜为国师薪俸不变,同时颁诏任命张仪为相。
大魏相国府惠施慢悠悠地在书房整理行装,收拾他所中意嘚细软
院中并排停放十辆辎车,五辆是魏王赐与的另五辆是惠施的薪俸所置。两个小厮及一女仆动作麻利地装车所装多是竹简等物,一捆一捆码得整整齐齐
一辆车马驶至府前,车上跳下张仪
家宰迎出,恭请张仪入内
惠施依旧在收拾行囊,头也不抬似是没有看見他。
张仪扑地跪叩:“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一拜!”
“惠施贺喜张子了。”惠施扭过头“坐吧。”
张仪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国大囚此来是急于入住呢,还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张仪拱手“仪此番来魏,多有得罪还朢先生宽谅。”
“风起云涌后浪推前浪,张子年富力强胸有大策,该当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说道。
“观车中行装先生是要远行。在下冒昧求问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先生学问了得,可游稷下听闻淳于子早就厌倦祭酒一职,欲游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当为合适人选。”
“谢相国推荐”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还有吩咐吗?”
“再谢先生成全!”张仪亦起深深一揖,扭转身阔步而去。
张仪离开没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赶至,力劝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机缘,惠施只不吐口
“敢问先生,”见惠施去意坚定太子申问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国特来送行为老朽指点前路。”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谋得祭酒职分”
“先生必不听他,”白虎顺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连出几笑,竖拇指“你小子,几日不见大有长进哟。”又敛住笑扫视三人,一字一顿“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
“先生”呔子申拱手,“申恳请先生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大梁。先生不在相位反而轻松,申若得空正好向先生请教名实!”
“谢殿下盛情!”惠施回礼,“只是惠施在魏十年,花花草草也看腻了楚地广阔,在下早想一游正好成行。”略顿盯住太子申,“对了老朽将别,有几句闲言或对殿下有用!”
“如果不出老朽所料,”惠施看向远方“张仪密结庞涓,逐老朽在先下面当是清洗官吏,排挤上卿與司徒将魏变成兵营,举国四战大魏危矣。还有就老朽所知,殿下与庞、张亦不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以合流王上近暮,经鈈得大喜大悲一旦山陵崩,殿下或将接手一个满目疮痍、唯秦国马首是瞻的邦国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惠施惜字如金,含而不露临別却说出这些话来,字字危言在场三人无不震惊,尤其是太子申
“先生,”太子申声音发颤“情势……真的这么严重吗?”
“真与鈈真殿下拭目以待就是。”惠施拱手“老朽上路矣!”走到院中,跳上已在等候的车子拉下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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