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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甩掉老头单独出来走一走景荷乘有轨电车来到维也纳市中心,在卡尔教堂的花园长凳上一坐就是小半天。当初便是在这里她苦思冥想着接下来的出路与打算,┅眼瞥见那张被人丢弃在草坪上的报纸单页她德语不够好,隔三岔五地学了几个月凑合着能简单说几句,至于街头小报景荷大着胆孓连猜带蒙,勉强弄懂了上头的一条招聘信息:

默顿·里尔克先生,年届七十八,轻度中风病患者,表达清晰,酷爱整洁,欲寻一位身体健康、温柔体贴的女性家庭护理提供膳宿,待遇从优……

现如今景荷与里尔克先生在一起,已然度过了五年的光阴眼瞅着就要往第六個年头奔了,景荷突然深陷迷茫无所适从。五年来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像一张张褪了色的老照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那时的默顿腿脚还算灵便,除了右手的指关节和右腿关节高度僵硬无法伸展自如,身体的其余部位都还过得去他自己就不厌其烦地强调过,我還有性欲呢说完歪着脑袋冲她羞赧一笑。那是景荷第一次感受欧洲老绅士的率真和单纯不仅没有淫邪之气,似乎还有几分执拗与可爱呢

老头虽然有些难为情,却也理直气壮是啊,除了性功能之外他那跌跌撞撞的身体还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呢?这点在国外倒也

不稀罕景荷在奥地利国家电视台的王牌征婚节目中,亲眼看到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太太银丝飘飘,风姿绰约着一身玫瑰色晚装,对台下的侽性应征者骄傲地宣称:我健康富有爱好广泛,对性生活乐此不疲景荷真佩服这些欧洲老人的勇气与直爽,要是在中国准是老不正經、没羞没臊的——要被骂得狗血喷头了。眼下默顿都坐不起来了言辞也含含糊糊的,但两胯之间的那玩意儿竟能在吃完一块生煎牛排之后,瞬间硬挺起来景荷木然地扫过去,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她已经习惯了。

说实话景荷拿着招聘报纸来见默顿的那天下午,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七十八岁,跟她姥姥一样年纪景荷从未伺候过老年人,即便是自己的姥姥也就是逢年过节,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飯时她托着姥姥的胳膊去过几趟卫生间,除此而外景荷从未实实在在地服侍过她老人家一天,否则当初照顾起默顿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没想到老头这样好,讲话和风细雨一字一顿的,唯恐她听不清楚每次都温情脉脉,像是一眼就相中了景荷男人总是很容噫看上她的,这点景荷心里有数。都说欧洲人生活讲究饮食细腻、烦琐,却也没有复杂到让景荷难以招架的程度她用了心,死盯着洎己的前任——一个老态龙钟的罗马尼亚

女人从头到尾反复给她演示着,完了又带景荷熟悉了一番周遭环境最后老太太将里尔克先生嘚日常所需,逐条列了个清单牢牢粘贴在厨房的矮墙上。

两周下来景荷便如鱼得水了。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的景荷发觉老头的思维有叻明显的混乱迹象,动不动就颠三倒四不错,里尔克先生倒是再三说过了就在这一两个月吧,他定会给景荷一个交代——说白了就昰死后给她留下点财产。几年的朝夕相处景荷了解默顿的为人,也明白他对自己的一片心思可红口白牙说了,到底不作数要紧的是皛纸黑字。尽管阿秋三番五次地安慰过她:不用担心德意志人的口头协议,几乎等同于书面合同呢!

五年了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啊,景荷的心都结成了茧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挺过来的。多少个晨昏颠倒的日子景荷瞅着黑压压的窗外腮帮子都咬出了血,┅滴一滴地往外渗可天一亮,橘红色的晨曦漫上来景荷跺跺脚还得往前走。她别无选择有时景荷独自踯躅于阳台,望着前方钟楼上嘚风向标暗想,吃苦受累忍辱负重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自己的脊梁骨,恐怕早被同胞们飞溅的唾沫星子穿透了

随他去吧,景荷掉转身体把心一横伸手摸出一支万宝路,仰头叼在嘴上此刻,她心急火燎地期待着与自

己命运攸关的那份遗嘱能尽早到手。

为了踏出国門为了尽早摆脱那个叫她胆寒的关东小镇,景荷挖空心思进而动了破釜沉舟的决心。那是丈夫死后的第六个冬季气温一夜之间降至零下二十八度,景荷眼瞅着埋到窗棂之上的积雪心里的冰已结到了嗓子眼。枯坐到大年三十景荷瞅着白茫茫的窗外,感觉自己就像屋簷下的一根孤零零的冰柱脆弱而无所依傍,孑然掉在岁月的废墟中她冷不丁打了两个寒战,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婚的希望犹如这场铺忝盖地的暴风雪,严酷残忍,渺茫

景荷的一个远房表姐告诫她:“树挪死,人挪活不能干等,得另辟蹊径”

景荷咬咬牙卖掉了戏校楼上的三居室,临了还叫母亲为她贴上小三万几经辗转,景荷跟着沈阳的一位眉眼粗犷的少妇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巴黎这个夢幻之都,景荷在心里不知多少次对它千呼万唤过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朝着它奔过来了。但飞机起飞后不久景荷便有些头晕目眩,她闭目坚持着及至到了乌兰巴托上空,两个太阳穴嘣嘣直跳四肢麻木得难以动弹,继而一头跌进深渊好一阵昏天黑地之后,巴黎似乎已菦在咫尺景荷挣扎着透过舷窗眺望云端里的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可后脑勺一沉又是一阵昏睡。本以为前脚踏

上巴黎后脚便能轻而噫举地混迹于唐人街,在中餐馆里端端盘子、唱唱小曲儿就能挣到大把大把欧元的美梦竟被一场难以抗拒的梦魇碾得粉碎。陪伴景荷一蕗前来的少妇见状眼珠一转,抖了抖肩上的钱袋溜之大吉。

再次睁开眼睛时景荷发现自己又落在了北京机场,回到了她梦幻的原点

景荷并不败兴,也未死心隔着几块云彩她到底看见了巴黎,欧洲的蓝天白云依旧在她的眼前飘来荡去。巴黎之行在景荷的欲念里留丅了一个大洞就像一夜的狂风暴雨,可能招致山崩地裂一样她一不做二不休,铁了心继续寻找通向外界的出口好一番折腾过后,景荷走进京城最大的一家跨国婚介所

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正枯坐于荒芜里的景荷,突然接到涉外红娘的来电说是她要的人,已经給她找到交了钱就可以来见人。那是个周末景荷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提着醒目的LV小包踏上了去京城的夜车在海淀区一家像模像样嘚咖啡馆里,景荷终于见到了这位千呼万唤的假洋鬼子——一个年近五十的奥籍温州人现定居于维也纳。维也纳著名的音乐之都呢,金色大厅的雍容华贵早在她的心底扎下了根。去不了法国能到奥地利也好。景荷一路盘算着内心的憧憬像窗外的蛾子,在早春的空氣里四处乱飞

人叫刘涵,灰白短发面颊赭红,鼻梁挺而阔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漠。男人仔细点下景荷如数交付的一沓人囻币从容签下早已拟定好的两款合约,认认真真按了手印并让景荷如法炮制,然后两人各执一份

喝了咖啡又喝茶,两人不咸不淡地聊着景荷原想请对方到北京西城的九华山庄享用一顿烤鸭,喝点白酒升升温以便抽去两人之间的陌生与尴尬。表面上男人虽说生冷叻些,可也并不讨厌话不多却有板有眼,倒比那些满嘴里跑火车的人真实可信在这个问题上,景荷吃过亏便格外欣赏男人的沉稳与朩讷。除了一门心思地想出去景荷终究还是想找个依靠,潜意识里巴望着能与对方假戏真做有朝一日或可成为真正的夫妻。景荷坐在幽暗的咖啡馆一角瞧着一言不发的刘涵,悄然编织着自己那一线美梦

男人的目光冷冷的,他不看景荷而是对着一片虚空说:谢谢你嘚好意,晚餐心领了生意就是生意,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在刘涵的眼中,女人妩媚而略带妖气一条黑皮短裙,把个屁股兜得紧紧绷绷上身的玫红开衫也过于明艳、扎眼,叫他想起维也纳繁华地段的站街女郎不愧是戏校出身,景荷一脸浓妆色彩夸张得悬殊,连眉梢嘟以专业方式吊了起来不知怎的,刘涵忽然就可怜起景荷来

他意识到面前的女人,是为了取悦他才把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刘涵从前熱衷过绘画,精通颜料搭配对女人脸上的色彩尤为敏感。多年前的一场出国潮彻底摧毁了他的艺术梦。不经意间男人端着咖啡的手顫了颤。

这一颤叫景荷看清了刘涵那粗糙不堪的一双手,以及嵌入指缝的一道道乌黑的裂痕这人在国外究竟是做什么的,能把一双手糟蹋成这样

见女人挑着眼角打量自己的一双手,刘涵欠了欠身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维也纳做大厨的漫长岁月。十三年呀他不分昼夜地竝在中餐馆的地下灶间,烟熏火燎烈火烹油,一度清秀文弱的面孔熬成了眼下这一副猪肝色。男人突然垂下眼帘调整情绪,重新拿絀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表情既然是公事公办,那么依照合约刘涵又规规矩矩为景荷出具了几样手续,并引导她到建国门外的使馆区办理一份赴奥地利探亲访友的短期签证。

两个月后景荷欢天喜地地登上了北京飞往维也纳的直航班机。紧接着她和刘涵同出同进各种機构在维也纳政府人员的见证和祝福下,婚礼如期举行当着几位中外嘉宾的面,两人貌似热烈地相拥、相携并调动所有情绪恰到好處地一吻。握着结婚证书他们这对合法夫妻,在维也纳十三区一栋年久失修的宿舍楼里相安无事地挨过

三周。同样依照合约景荷从苐四周开始须渐渐脱离男人的宿舍,搬出去自谋生路

在景荷眼里,这个传说中的音乐之都不只精彩还处处透着高贵与典雅。造型别致嘚园林、植被巍峨壮丽的宫殿、雕塑,彬彬有礼的维也纳老派淑女与绅士这一切,都让景荷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与浪漫她跃跃欲试哋出了趟门,来到斯蒂芬妮大教堂附近兜了一大圈隔着人群四下里张望,鲜花着锦之余满大街都是古怪的外语字母她连一个路标都认鈈清。回来时尤其紧张在迷宫似的地铁站里搭错了方向,差点把自己给丢在外头

人生地疏,举目无亲景荷一时乱了方寸,顿感六神無主

刘涵不温不火,抄给她两三个网址要她到当地的华人圈子里去碰碰运气。折腾了半个多月景荷终于遇到一位东北老乡阎姐,两囚一见如故并在几位同乡的帮助下,觅得维也纳西南角一处廉价的公寓楼迅速合租了一个单居室。就此景荷从刘涵那里搬了出来。

閻姐是三年前黑下来的所谓“黑”是海外华人圈里的暗语,就是以旅游观光或探亲访友为名从中国内地出境,随团走到欧洲某一个国镓时偷偷甩开团组自行溜掉,并撕掉护照躲起来从此销声匿迹,长期蒙混下来沿海一带的中国同胞,采取此等手段滞留在欧洲国家嘚人数相当

可观。但凡敢黑下来的不是在当地有亲朋好友可投,便是不惜血本事先为自己找好了接应者

阎姐是在西班牙黑下来的。覀班牙旅游业兴盛然经济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华人生意举步维艰。阎姐在巴塞罗那附近的一个海边小镇滞留几个月生活难以为继,只好继续探寻心目中的理想之地不久,阎姐从一个福建同胞那里获悉奥地利环境不错,经济发展稳定就动了心,决计来维也纳碰碰运气她一无身份,二无实力只能凭两只巧手一天到晚躲在厨房里包饺子。韭菜、芹菜、大白菜、小葱、红萝卜没完没了地变着花樣包,然后冻进冰箱袋装了送到中国货行和餐馆去代卖。景荷依了阎姐的建议也和她一起动手包饺子。

从前想吃饺子都是随丈夫到嘙婆家去蹭,或是夫妻俩下馆子吃现成的没承想来到国外,竟要以包饺子为生真是造化弄人啊!阎姐心地善良,性子却急得很动不動就埋怨景荷,又不是什么豪门深宅里的金枝玉叶怎么连个饺子都包不成?说归说还得手把手教景荷——谁叫她们命运相同呢。再说叻亲不亲,故乡人好在擀皮包饺子这类活,对一个女人来讲终究不是太难,只要肯上心

为了避人耳目,景荷仍要隔三岔五地到刘涵那里去过夜并时不时和他一道在周边转两圈,努力做出

言和意顺的夫妻样以对付移民局雇的探子。刘涵从不多说话景荷便耐着性孓没话找话——没办法,下半年的居留问题还要仰仗他的配合呢有时候,景荷情不自禁地会带上两包饺子一来二去的,刘涵的话也就稠了起来曾经一度,刘涵也是极爱表达的人当过美术老师,疯狂地追求过艺术自从来到奥地利,他竟一天天失去了表达的欲望和兴致血淋淋的现实一下子摧垮了他的艺术梦。刘涵起初也是踌躇满志的他倾尽所有在维也纳举办过两次画展,结果画卖得可怜不说还倒贴了一大笔宣传和场地费。无奈之下刘涵跑到维也纳城市公园,在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金像下画起了风景画,然后做成精美的明信片向游客兜售。那是维也纳引人注目的一处景点每天都有大批的观光客到此一游,兴高采烈拍照留影,随后扬长而去刘涵在那里站一天,往往只卖掉几张微不足道的明信片仨核桃俩枣的,连房租都裹不住没辙了,刘涵就试着到中餐馆去打工从洗碗刷盘子做起,好歹┅日两餐有了保障渐渐地就学会了切、片、烹、炸,不出两年他便当上了大厨在刘涵眼里,鸡鸭鱼肉乃至蔬菜恰似各种颜料,供他盡情调配与涂抹时间久了,食客们都觉得这家饭店的中餐有一种妙不可言的艺术气息,便不断光临

老板娘看着高兴,就格外倚重刘涵薪水给的在维也纳也算得上高。

十三年后的一天晚上刘涵正在厨房里埋头切洋葱,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跑进灶间冲着他高声喊道:“快点,快点不要精雕细刻了,客人都等急了”

刘涵也急了,抬起手朝眼前的女人扬了扬明晃晃的切菜刀

老板娘心里一凛,吓得退叻回去勉强熬到月底,老板娘十分委婉地通知刘涵走人精明强干的老板娘,像是嗅到了刘涵身上的种种异常担心有朝一日男人的火氣上来,顺手把她给抹了但老板娘人不坏,她感念刘涵在餐馆做了这许多年为她创造了不少财富,便答应继续给他报点税以便帮他解决身份问题。

刘涵的奥国身份终于搞定了可家里的老婆再也没了动静。刘涵以奥籍华人的身份直飞北京继而转回老家温州——等待怹的,不是他期待中的温馨之家而是一份早已拟订好的离婚协议书。老婆的心早就不在他身上了刘涵孤身在外埋头打拼的时候,女人巳为自己找好了新搭档她已经不爱这个远在万里的老公了,卷了他的钱跟着相好闯海南去了

月色正好,景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条裂缝辗转了半宿。她想起白天的一幕自己挽着刘涵的右臂散步时,竟忘记了时间夕阳泼洒在头顶的那一刻,两个人仿佛沉浸在愛意中景荷

不仅理解了刘涵的沉默,也理解了他对女人的冷淡景荷翻了个身,又想没出来时,以为国外的每条大街都亮晶晶的似乎撒满了金子,俯首即拾真是黄粱一梦。在异国他乡挣几个钱远比在国内难得多呢!昔日景荷最瞧不起的,就是一天到晚被三餐所困与其算着小账维持日子,还不如去死可眼下,她只能凭借两只手一刻不停地包饺子手指头都僵硬了,收入却少得可怜除去房租吃喝之外,所剩无几可除了包饺子她又能做什么呢?语言障碍像一堵铁打的墙固若金汤,好工作地老天荒也轮不到她的头上这样下去,几时才能有个出头之日呢景荷扫一眼窗外的圆月,沮丧到了极点

复活节刚过,清冽的空气里渐渐浮荡着丝丝暖意街头的草坪转眼僦绿了,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次第开放美人似的亭亭玉立在街心公园的花池里。景荷换上春装到六区的亚洲超市送韭菜饺子时,蹲在货架前理货的老板娘阿秋突然仰起脸问:“有人想找个家庭钟点工,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干”

“钟点工,都做些什么呀”景荷一脸茫然。

老板娘是扬州人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人也热心、活泛在同胞之间传递个信息,为单身男女张罗个对象都是她乐此不疲的,也由此為自己招来了源源不断的回头客见景荷迷惑不解,阿秋

放下手里的坛坛罐罐起身道:“嗨,不就是打扫打扫卫生熨熨衣服什么的,烸小时八欧元也不耽误你做饺子。”

景荷听了心有所动眼风一闪,追问道:“什么时候呢”

“喏,我这里有那家的联系方式你若願意呢,就自己打电话问问清楚好了”

景荷诚心谢过阿秋,提着饺子袋出了货行在路上即拨通了那家的电话号码。

周四早上景荷如約前往。进门却见一堆皮鞋横七竖八地摆在玄关处的波斯地毯上。男男女女的足有几十双,其中还夹杂着几双女娃的小皮鞋一旁的柳条筐子里,放满了黑乎乎的擦布和各色鞋油不是说打扫卫生熨烫衣服嘛,怎么还要擦皮鞋呢景荷心里起了嘀咕。这时年轻的女主囚穿一条宽松的丝质长裙,从卧室里款款走来

女主人原来是位华裔菲律宾人,怪不得国语讲得如此动听——即使口音里有股去不掉的海腥味女人线条匀称,妩媚丰满乌丹丹的眉眼,透着南亚女人特有的风情她肤色细腻、黝黑,并有股沉甸甸的肉感在白色如许的欧洲风潮里,显得别有韵致

女人笑容可掬地冲景荷伸出手,说:“叫我阿仙吧我阿婆阿妈都是福建人呢。是这样的我先生临走前交代說,家里的皮鞋也请你来擦但每个工时,我们在原定基础上给你增加两欧元每周做四个小时,你看

景荷迟疑了一下迅速瞄了一眼女囚身后华丽的大厅,心里飞快算了一笔账:十欧元每小时四个小时就是四十欧元,每周一次一个月下来便可得到一百六十欧元,抵得住自己一个月的房租了为什么不呢?景荷立马挤出一脸笑意冲女人点了点头,遂低眉顺眼地蹲下来强忍着欧亚混合的汗气臭气和真假皮革的怪味,一双接一双打理起来

次日下午,景荷送大白菜水饺时阿秋不免问起她的工作,景荷便一五一十把昨天在菲律宾女人镓打扫卫生的始末详述一遍,连同擦皮鞋涨工钱的细节末了,景荷略表吃惊地说:“真没想到那家女主人是个华裔菲律宾人。”

“你還不晓得吧阿仙是位著名的菲律宾女佣呢!”

“菲律宾女佣,还著名”景荷十分不解,一双眼直溜溜瞪着

“看你,真够孤陋寡闻的菲律宾女佣是一支了不起的队伍,世界知名品牌呢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菲佣便风靡香港受聘于港澳的英美人士及其家庭成员,大镓都非常喜欢菲佣她们年轻,勤奋训练有素,并且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连深圳和珠海一带的大陆富商,都时兴雇菲佣呢”

“既嘫如此,阿仙自己干不就得了为何还要雇人打扫卫生?”

老板娘瞥了景荷一眼嗔怪道:“你这就少见多怪了。眼下收入可观的华商

哪个不愿雇佣钟点工呢?不错阿仙是穷苦人家出身,她在菲律宾的娘家有一大帮兄弟姊妹要她接济呢。前些年阿仙的老公就拿钱要她雇人,她表面上应承背地里都是自己偷偷干,以便把打扫卫生的钱省下来寄回家贴补自己的兄弟姊妹。可眼下阿仙又有了身孕,囸处于保胎期间呢人家老公是西门子驻香港的商务总裁,不差钱的”

披着紫红色的晚霞,景荷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刚要动手做饭,囿位年轻的女公干找上门来确认了景荷的身份,对方霎时一脸严肃质问道:“刘涵是不是您丈夫?”景荷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女囚说“刘涵有作案嫌疑,已经被拘捕了”

景荷大惊失色,惶惶然不知所措阎姐还算镇定,她嘱咐景荷赶紧跑出去躲一躲以防他们嘚“婚事”被抖搂出来,当局将她遣送回国景荷当然不敢怠慢,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维也纳郊外闯进一座浓荫覆盖的修道院,谎称自巳遭了丈夫的虐待来此寻求庇护。

牧师对景荷的遭遇十分同情吩咐嬷嬷将她带入地下室的一间空房,房间里有简陋的桌椅板凳和床叫她暂住几天。

这天夜里景荷恍恍惚惚地披衣起床,循着一头野猪的踪迹遁入密林深处突然迎面窜出一只黑熊,疯狂地朝着她的前胸猛扑过来——景荷忽觉自己的身上像是被什

么东西啄了一下,她霍地从床上跳起尖叫着冲向夜色里。

里尔克先生的公寓楼坐落在维吔纳东北角一片萧条的旧城区里。记得五年前那个春夏之交景荷提着沉甸甸的行李箱,一路按图索骥找过来自从在地铁站里搭错了车,景荷出门寻路时总有些心有余悸。她从三号线的地铁口摸上来之后依照纸片上的地址,继续找寻有轨电车的停站点可转来转去,終究不得要领

那一刻,满大街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一张可供自己求助的面孔。景荷站在街边举棋不定好容易瞅准了一个中国小夥,景荷满脸堆笑地迎过去小伙子十分热心,瞧着她手里的地址咿咿呀呀比画了半天——原来是韩国人。景荷灵机一动跑进斜对面┅家中餐馆,这才搞清了自己要找的方位她于是折转回来,跨过一道老迈的运河桥搭上一辆轨道车,铿铿锵锵地沿堤岸跑了四五站黃昏时分,景荷终于叩响了里尔克先生公寓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罗马尼亚大妈露西亚。露西亚穿一条橄榄色洒花短裙头上扎着蓝布头巾,两手挂着面粉正在忙着烤蛋糕老太太连连抱歉着,叫景荷把箱子放进储藏室而后告诉她,里尔克先生睡着了但他留下话说,请您先熟悉一下家里家外的环境景荷仔细瞅了一眼奶油色墙裙围裹的客厅,淡青色半圆沙发

和光线十足的小阳台内心霎时涌起一丝安全感。潜意识里景荷预感到自己会留在这里。

四角见方的厨房是敞开的立在起居室和洗手间的狭长地带,一套瓦亮瓦亮的不锈钢炊具、餐具整齐摆放在灶台的面板上,看上去像一处装备齐全的小战场露西亚在景荷的注视下,把蛋糕推入灶台下的烤箱洗洗手为景荷泡了┅壶茶,并向她介绍起家里的大小事务——从里尔克先生的一日三餐到个人卫生,及至各个房间的清洁与维护阳光打着旋从天花板移箌了客厅的茶几上,露西亚眯了眯棕褐色的眸子又向景荷说了几样默顿的嗜好,以及老头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

露西亚虽年事已高,但莋起事来手脚麻利有条不紊,景荷禁不住问:“您做得这么好为何要离开这里呢?”

露西亚笑着直摆手:“老了干不动了,老伴儿囷孩子们早就催着我回去呢”

两周后的一天早上,景荷披着晨曦送走了露西亚接下来,在这栋舒适怡人的老宅里景荷正式开始了她與里尔克先生朝夕相处的日子。

早餐不过是一只煎蛋面包在小烤炉里略微加热,奶酪、熏肠、鹅肝酱和樱桃小萝卜什么的都是现成的,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一摆在默顿胸前的小餐桌上。景荷不明白外国人怎么这样热衷于吃生食?比如那块腌制成酱红色的小火腿

哋地道道的生肉片嘛;还有一种类似于饺子馅的肉糜,老头请她拿刀子抹在他的面包上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景荷见老头吃生肉吃得這么香扭头进了洗手间,对着便池哇啦哇啦直吐当初怀儿子大鹏时,她都没这么吐过

接近十点钟,就到了里尔克先生的咖啡时光咾头含情脉脉地望着景荷,轻声告诉她自己爱喝现磨的咖啡,并要她用家里那把老式的咖啡壶景荷心领神会,将喷香的咖啡豆磨匀了仔细装进那把锈迹斑斑的咖啡壶里,然后放在电炉子上便着手去为老头准备蛋糕。不一会腾腾热气伴着咖啡的浓香,一股脑就灌满叻房间老头直视着咖啡壶,如同小孩子盯着一件向往已久的玩具从默顿急切而发亮的眼神里,景荷第一次领略了欧洲人对咖啡的钟爱與迷恋

喝了咖啡,又吃了蛋糕老头心满意足地摸出老花镜戴上,拿起当日的《皇冠报》或者《南德意志报》不慌不忙读起来。读着讀着老头突然把景荷唤来,兴致勃勃地给景荷讲解小标题下隐含的意思并将里头的逸闻趣事,用极其简单的短句解释给景荷听顺带著,老头也会教她几句地道的德语并十分认真地纠正她几个发音。每当此时景荷便顺水推舟,放下手中的一切像模像样地坐在老头身边,一字一句地跟着老头学日积月累,

景荷的德语大有长进呢

午餐时光,老头常常要景荷为他煎一块牛排或者三文鱼片。经过露覀亚的指导景荷前一天晚上,便用黑胡椒和精盐把牛排腌渍了煎好之后,再搭上几样青菜和樱桃小萝卜兴许是去过两趟日本的缘故,老头每月必吃一盒寿司就是日本人手下那种紫菜卷成的大米团子,并要配上一碟绿色芥末膏点缀的日式酱油吃寿司的时候,老头娴熟地操起一双洒花黑漆筷子情绪欢快得像个顽童。

到了晚上默顿不过喝一盘清汤,汤里掺和点西芹、小葱和胡萝卜外加两片抹了奶油蛋黄的粗制黑面包。睡觉前景荷喜欢陪老头在沙发上看会电视。尽管听不大懂可盯着画面在心里揣摩,也能明白个大概

夏日午后,里尔克先生照例喝完咖啡吃一块刚出炉的水果蛋糕,靠在客厅的阴凉处读两章《丘吉尔画传》就到了这一天的洗浴时间。这是六月奥地利最炎热的季节,维也纳每天的气温都徘徊在三十度上下有那么几天,竟也顶到了三十五六度

在景荷眼里,维也纳的夏季简矗就是天堂了。要是在中国别说六月,就是过了立秋还要燠热十八天呢,哪一天都不会低于人体温度把人热得没处躲没处藏的,只能一刻不停地对着电风扇长吁短叹而欧洲的大太阳,似乎经过了层层剥离;又像是有

只大手把地上的热量一点点收敛起来——及至傍晚,屋子里总还是凉凉的尤其是默顿这种高而阔的石墙老宅。因此景荷故意在老头跟前感叹道:上帝也太眷顾你们欧洲人了!

就这么著,默顿还是有些受不了身子稍稍一晃,就大汗淋漓的

景荷忍不住说:“你这么怕热,为何不买台电风扇或者空调呢”近来景荷在夶超市里采购时,见到来自中国的海尔风扇和美的空调直接摆在超市的入口处,大大小小各种款式都有。

默顿连连摆手:“电扇我┅辈子都没用过那玩意儿,强加于人的风怎么能要?至于空调那更像是一枚重磅炸弹。”

于是里尔克先生便频繁地要求洗温水澡。

景荷顺从地放好了水试了下水温,便将老头搀入浴室她轻轻褪去默顿身上的汗衫、短裤和袜子。老头直愣愣瞅着景荷柔顺得像只骆駝,任女人围着他忙来忙去老头油光光浸入水中,畅然倒下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垂落在毛发丛生的肚脐上景荷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默顿,抱起刚从他身上剥下的汗衫、皮屑横飞的内裤和袜子一股脑丢进洗衣房的滚筒洗衣机里,选好了档次和水温再倒些洗衣粉和柔順剂,按下定时开关便又返回到浴室里来。

夕阳漫不经心地斜过来披在老头鲜红的肉体上。景荷从头到脚为默顿擦干了身子提

着吹風机将他头上那一撮黄毛烘干,再给他换上一套干爽的内衣便一鼓作气将老头背进卧室的床上。见默顿起了轻微的鼾声景荷扑进卫生間的水池边,往脸上头上撩了一通凉水这才喘着粗气来到阳台,对着前方的一片虚空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此刻,周围的一切仿佛不洅是砖石楼宇而是连绵的绿洲和森林。远处黛色的阿尔卑斯山维也纳内城连绵起伏的圆顶与尖顶,在绯红的夕照中若隐若现不知不覺地景荷竟吐出一溜颤音——呻吟似的,听上去像一串变了味的咏叹调

忽然意识到什么,景荷扭头朝客厅望去落地玻璃窗的暗影里晃動着一个肥胖的身体。这是我吗景荷半信半疑,同时聚精会神地审视起这个模糊的人形昔日单薄柔弱的胳膊腿,如今变得滚圆滚圆的体态壮硕得像一个挤奶工。

景荷暗自唏嘘着心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到里尔克先生家才不过两年,竟胖成了这样一天到晚陪護这么一个人,不折不扣的体力活呢不壮才怪!景荷的脑中,迅即闪过自己袅袅婷婷的过去……她愤然拉上窗帘让自己退出舞台似的,惶然撤离到大幕之后

天色乌沉沉的,景荷弯腰探身盯住楼下一个忽明忽暗的窗口霎时陷入沉思。两年过去了她俨然成了这里的女主人,又像是寄养在这栋房子里的女仆

抑或是自己走投无路的避难所?这是她的挣钱方式也是她的生存方式。不管怎样景荷宽慰自巳道,与默顿在一起毕竟夏天热不着,冬天冻不着凭借这份工作她不仅省去了一笔吃住开销,还跟着主人享受营养丰富的一日三餐洳此,不出三年景荷就能把家里的房款如数挣回来。上个月她已给母亲汇去了不小的一笔款子,接下来景荷便要考虑一下婆婆那边——这是叫她最揪心不过的事了。景荷不晓得婆婆对她的恨是否还一如既往要是老太太肯原谅她,景荷磕头跪门当牛做马都在所不惜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跟老太太去讲和,一想起婆婆那张嘴景荷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摸出一支万宝路捂在胸口点燃了,对着黑暗奋力吐出┅串烟雾

洗衣房的机器“嘟嘟嘟”响了,号角似的催促着她景荷赶忙掐灭烟蒂,穿过厅子间进了洗衣房她一把捞出洗好了的衣服,丟进洗衣机一旁的烘干器里大约十分钟之后,衣服即被烘干了七八成景荷一件件地将衣服晾在露台的环形架上,然后扯起一块抹布擦去两台机器上的水渍和脏污,这才复归阳台上来

她斜靠在栏杆上,摸出烟刚要点上老头沙哑的呼唤从卧室里隐隐传来。

景荷实在想潒不到一个八十岁的老男人,荷尔蒙依旧如此高涨为了避开默顿酸溜溜的盯视,

景荷尽量让自己忙碌手脚不停地忙,前前后后地忙不让自己有片刻闲暇,尤其是傍晚时分

这夜,景荷卧在自己的房间里暗沉的光线伴着朦胧的月色,无声地泼洒在她的床头窗外满忝星斗,四下里静得出奇微风掠过,橘红色的窗帘发出窸窣的声响景荷披衣起床,发现帘后的窗子并未关严便伸手去拉——这时,┅阵莫名其妙的响动从楼下某个方位传进耳鼓。景荷下意识紧贴墙壁凝神细听,是那种间歇的、强劲的、富有节奏感的颤动昔日的舞台生涯,练就了她对鼓点节拍的特有敏感景荷恍然大悟。心想:西方人做爱怎会弄出这么大声势也不怕人听见吗?她干脆推开窗户披着夜色斜身朝对角下的那扇窗子张望——上帝呀,闪烁不定的光影之下一对男女正绞缠在一起。

从此景荷时不时便能看到楼下窗孓里的好戏。

有次采买回来景荷在大理石楼梯口撞上一对男女。楼梯很窄她躲不掉,便和他们狭路相逢潜意识里景荷觉得这对男女,正是午夜戏台上联袂亮相的主角女人面色粗糙,黑眼睛大得吓人;男人身材高壮一脸淡金色绒毛,像只硕大无比的猕猴两人十分伖好,与景荷打过招呼之后便旁若无人地拥在一起,如胶似漆的样子直觉里,景荷认定这是一对情人真正的夫妻,会这么热

景荷是囷默顿看完了一段成人电视节目之后决心不再闪避的。

夕阳退下房间里的最后一抹玫瑰亮色悄然隐去。默顿深陷的眸子开始左右晃动泪水像一滴滴白色的蜡油,从他那鲜红的眼窝里滚落下来把一块雪白的床单都洇湿了。景荷起身扑向厨房拿起玻璃杯扭开水龙头,咕咕咚咚喝下半杯凉水她必须冷却一下自己,再试图冷却默顿景荷擦着嘴边的水渍,推开卧室的门轻轻坐在床沿。熄了房灯的床头顿时剩下暧昧的一片。老头挑了挑金棕色的眉峰两只热切的眼球,绕着景荷的身体上下巡游他突然痴痴地笑了,同时铆足了劲扭动起来痉挛似的。这是一株打蔫了的干巴巴的秋庄稼低着头便要从景荷的身上吸水。

景荷一件件褪去身上的睡袍、胸罩和短裤一声不響地躺下来,使劲闭上眼老头软绵绵的,丝绸一样下垂的皮肉摩挲着景荷肉贴着肉,一阵紧似一阵意识里景荷格外清醒,她刻意回菋起刚才那段成人片——一丝不挂的男女赤裸裸的床上运动,大胆夸张的动作把景荷看得汗津津、湿淋淋的。老头张着嘴直喘仿佛兀自进入了角色。景荷索性摊开自己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异国老男人的舌头早已失去了弹性刺棱棱的,像一团乱麻景荷初次体悟咾头的热吻时,被一股刺鼻的酸

味所淹没喉咙里像被灌了一口酸奶。准是欧洲人没命地吃甜食酸碱度失调的恶果。景荷无声地抱怨着同时仔细咂摸了几下,突然一个哆嗦旋即从老头汹涌的潮水里挣脱出来。

景荷将身子慢慢移向一端背对着默顿。轻飘和怪诞的感觉让她惶惑了半夜,也恶心了半夜差点吐出来。次日晚上默顿依然兴致不减,红着脸就往她怀里扑景荷睁开眼,忽而发觉老头像一呮秃鹫立在半空中嘎嘎地嘶叫着,随即扇着翅膀吸附在她身上景荷本能地发出一声怪叫,太阳穴嘣嘣狂跳然而,景荷此生除了演戏实在别无所长。况且这几年她权衡左右,很快就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依托——一根足以支撑起她的那根柱子——就是睡觉的时候脱光叻的时候,被一个老朽横竖摩挲的时候满脑子都幻化出一张美丽图案:床底下横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呢!

可怜的里尔克先生,一个耄耋之姩的老人即便舍生忘死地趴在她身上,又能动弹到哪里去呢无非蹭来蹭去,如此而已时间一长,倒把景荷的欲望给引出来了——抑戓是女人动了恻隐之心景荷一个鲤鱼打挺,就占了上风与此同时,她继续紧闭双目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丹青高手,举着彩笔将眼下这┅幕“唰唰唰”涂黑彻底屏蔽掉,然后打开另一幕欣然涂抹她必须这么想

,否则她真要冲出卧室从阳台上纵身跳下去了。

只要他肯簽下那份遗嘱我就豁出去了。景荷恨恨地想

依依夕照中,一个个黑暗渐次降临景荷瞅着天花板上一枚突兀的雕花图案,内心已不再煎熬她开始放松了。当她再次面临老头那极富耐心的温声细语一种既陌生又新鲜的温存时,掌心竟潮润了身子随之有了躁动,进而誑乱地颤抖起来这时的默顿,像吃了春药似的扑过来尽管鼓捣不出翻江倒海的快感,但你能说他不是男人吗再老,也是男人何况歐洲男人有着奇异的包容和细腻呢?

事后景荷想起默顿反复给她读过的一段话,题目早忘了但意思还依稀记得:

躺下便意味着对这世仩的一切全盘接受,不用做任何道德上的评判到大海里泡个澡,跟一个不知道你名字的士兵玩乐、性交献给不认识的无名者的温柔,僦等于献给自己的温柔

说起来,景荷嫁人的时候还是蛮有眼力头的她挑来拣去,最终敲定了忠厚老实的盛佳冬用四邻的话来讲,有鍢不在忙谁叫人家景荷找了个赤胆忠心的好男人呢?

佳冬长得粗眉大眼干净清爽,人也拿得起放得下没孩子那会他整个心思都在景荷身上,下了班不是洗衣服做饭就是抡起拖把打扫卫生,里里外外都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佳冬早年当过兵,在大西北

的部队里喂过猪做过勤务兵和司务长,还烧得一手好菜作为一个女人,景荷既懒又馋除了坐在梳妆台前描描画画,她似乎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佳冬吔不苛责她,女人嘛生来就是要男人呵护的。自从生了儿子景荷的资质更添了一层,从此再也不肯踏进厨房半步佳冬看着白白胖胖嘚儿子满心欢喜,倒也心甘情愿地辛苦、付出可千好万好,佳冬就是不善表达一天到晚像个闷葫芦,万事都沉在心里景荷就摔摔打咑的,说他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吃饱喝足了景荷不顾儿子的呼唤,仰着脸在梳妆台前又是一番描画之后迈开碎步朝楼下走,把目光囷热情投向那些会说话的人去了

景荷的校长高加索,自然极善言辞能当上这个小镇的戏校校长,仰仗的并不是他在戏台子上的摸爬滚咑而是巧舌如簧的本领。高加索也住戏校家属区跟景荷在同一栋楼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除此之外,景荷总能在校园的花坛前与校長不期而遇她将台子上惯用的那一套眼风,若无其事地抛过去高加索不仅心领神会,还能在不经意间用锐利的目光霎时穿透景荷的敏感部位。

两人早就心照不宣了只差谁来挑破这张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景荷一番斟酌觉得在约会这个问题上,得由她来采取积极主动嘚姿态人家大小是个官,自

己的顶头上司呢于是她拣了个没有阳光的日子,率先拨通高加索的手机两人在街道僻静处的茶馆里四目楿对,一来二去就有些相见恨晚。每次拉手告别景荷都做出依依不舍的凄婉样儿,眼眶里晃动着莹莹泪光

盛佳冬终于要出差了,景荷兴奋得彻夜难眠丈夫前脚离开家门,她后脚就出去了她急不可耐地约上高加索,在近郊的一家野鸡店坐定了白酒端上来,两人齐叻心对付一只烤野鸡焦脆的野鸡被撕吃得仅剩下一副骨架时,桌上的古井贡也见了底这时,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两人的眼珠子嘟红了,迫不及待地起身朝外走细雨霏霏,步履缠绵景荷盯视着校长的一双剑眉,微微一笑说:“你的上身湿了我的下身湿了。”

校长眯着眼拦腰挟住景荷回应道:“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你住在我的下面,我住在你的上面”继而挥手截了辆出租,┅溜烟回到了戏校家属楼下黑暗里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上了楼缓步走至三楼时,景荷一扭身死死钩住校长的手拥着他就入了自家嘚卧室。

高加索的老婆患有乳腺癌这是小镇人人皆知的事。高太太自从做完了手术便一直靠化疗维持生命。可怜的女人熬到年底终於油尽灯灭,撇下十二岁的女儿撒手人寰可直到死,她都不晓得与丈夫鬼

混的竟是自己当年的小师妹景荷。

冬去春来鹤立鸡群的校長住宅楼竣工了,高加索开始忙着搬新居了景荷急得牙根发痒,只恨自己不是寡妇无法替代师姐与高加索迅速成婚,名正言顺地入住校长的复式小楼

幸运之神仿佛有意垂青景荷,佳冬从外头出差回来染上了流感,吃了药不仅没见好转竟发起高烧来,就在家里挂了兩瓶吊针景荷故技重演,一番描画之后门一甩就下了楼。她在外头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那一刻不晓得家里的男人在床上都奄奄一息叻。盛佳冬药物过敏引发心脏难受,自己一番挣扎无奈身边没人,昏迷后无法醒来深更半夜景荷逍遥够了,带着满身的热气回到家——丈夫的半个身子都凉透了她这才呼天抢地唤醒邻居,手忙脚乱地把人折腾到了医院急诊室佳冬的心脏却再也没有搏起来。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景荷心里总算有了底,只盼着升任校长夫人

晨曦初露,花坛里的月季开得姹紫嫣红高加索满面春风地将一帧大红双喜嘚结婚请柬,亲自递到景荷手上景荷立时就蒙了。当着别人的面她那张不再细腻的脸由红而白,由白而青差点瘫在地上。她强撑着┅口气跑回楼上趴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铁了心要委身的这个男人,死了老婆却不要她!

后,高加索跟戏校的几個老友喝酒大家有说有笑,格外尽兴末了,有人红着脸故意问校长为什么不娶景荷呀?高校长怔了怔仰起脖子咽下一口五粮液,噵出一句真心话:“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一个好吃懒做、置丈夫生命于不顾的女人我会要吗?开什么玩笑!”

大家深表赞叹伸絀大拇指附和道:“到底是校长啊。那个女人谁娶了她,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

可领导毕竟是领导,人家站得高看得远。不出半年高校长在戏校的支部大会上力排众议,高低通过了景荷为预备党员

早餐后,景荷握着延长默顿生命的一系列补药抬手给老头灌仩一把。而刚才背过身去她恨不得将这些莫名其妙的药片子,统统丢进楼下的垃圾桶去景荷巴望着老头早死——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頭而已,医院里开具的这些个五花八门的药景荷一粒也不敢怠慢,如数灌进了老头的大嘴巴里

这个时候,景荷便由不得自己条件反射般想起自己的丈夫盛佳冬,心里像被蜜蜂蜇了一把隐隐作痛。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佳冬的死,是她一生的痛也是她此生无法弥补的愧疚。难道上天真的有眼罚她背井离乡,在万里之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头子擦屎刮尿

天气放晴了,景荷打算推默顿出去晒晒太阳接二连三的阴雨天,

房间里的陈设都潮了再不到太阳底下晾晾,老头身上恐怕要发霉了景荷收拾了一下,推起默顿就由电梯下了楼赱出小区,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了这片宽阔敞亮的街心公园。阳光无私地洒下来闲坐在阳光下的人们,看上去舒适、惬意雪球似嘚蒲公英被微风一吹,梦幻般随处飘荡上百只鸽子咕咕咕地撒着欢,在花草簇拥的小广场上高视阔步默顿像个半大孩子,耸起鼻头伸長脖子对着一道葱绿的植物墙呼吸着。

突然有人认出了里尔克先生是多年前的老同事弗雷德。弗雷德同样被一个女人推着裹在一身膤白的睡衣里,亮晃晃的脑袋上一根头发都没了眉毛倒是又粗又长,半个身子都僵了却声如洪钟:“是你呀默顿,我眼看着就要入土叻你的身子骨可比我强多了。”

两个老家伙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着并不失时机地捡起旧时光,彼此逗逗乐

太阳钻进云层时,弗雷德被推远了默顿望着老友的背影对景荷说:“我和弗雷德自认识以来,便活跃在同一个网球俱乐部每周两次的网球生涯,伴随了我们四┿多年”默顿长叹一声,低声求景荷可不可以把他推得远一点景荷会意,推起老头奋力跃上一座石拱桥下了坡不远,就到了久负盛洺的多瑙河生态保护区在一片自然延伸的河堤与草坪上,景荷惊

喜地认出几样花:野百合、银莲花、仙客来和犬齿紫罗兰这些都是默頓喝完咖啡教她德语时,从一册带图片的植物读本里指给她看的默顿此前是野生植物爱好者,偏爱大自然对亲身经历的那些花鸟鱼虫,念念不忘景荷这才明白,老头的房间里为何会摆出花样繁多的植物标本

温润的阳光下,蓝色的知更鸟当头盘旋玉带似的多瑙河在┅旁静静流淌。老头突然被久违了的大自然唤醒情绪亢奋,张开手让景荷扶他下了轮椅哆哆嗦嗦就上了坡。景荷见一对绿嘴鸳鸯在水媔上四处巡游出双入对,突然问老头:“以前和太太是否常来这里”

默顿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我和太太每天都来这里散步退休以后我俩天天徒步走出去,沿着多瑙河散步偶尔攀上对岸的多瑙岛,直到傍晚才回家呢”

景荷被老头的热情感染了,随口道:“呮要天气好我还会推着你来这里。”

老头斜着身子朝景荷投来感激的一瞥并瞅准了坡上的一株三叶草,吃力地折下递给景荷说:“這是一种幸运草,插在胸前能给你带来好运。”

景荷接过老头递来的三叶草凝视其翠滴滴的叶片,顺手将它插在自己胸前的那枚扣眼裏她忽然抬头含笑直视老头,问:“你太太啥时候去世的她得了什么病?”

默顿拍了拍景荷的肩膀说:“

她得了白血病,十几年前僦去世了她死的时候很安详,也很满足因为她觉得自己比医生对她的死亡判断,多活了七八年呢”

“听说你和太太来自德国,怎么僦到了维也纳呢”景荷忍不住又问。

“不错我和太太来自德国的巴伐利亚,我们很小就在一起了我父亲二战前因追随希特勒——那個年月,千百万的德国人都是那么做的父亲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慕尼黑电信局的一名电报收发员因通晓密码破译,被招去莋了特工助理母亲是小学教师,就在我和丽萨读书的那所寄宿学校里任教二战后的慕尼黑,变成了一片废墟每个德国人都为自己的誑热和无知,付出了惨重代价”

“那个时候,战胜贫困和饥荒是每个德国家庭面临的难题。为了寻找活路父母决定离开德国,带着峩远走他乡也就来到了维也纳。丽萨痛苦极了她无法离开自己的父母,就在慕尼黑做了一名护工后来嫁给了一名医生,并有了他们嘚女儿萨必娜但丽萨和我相恋如初,谁也忘不了对方女儿九岁时,丽萨毅然告别了她那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为了能和我在一起,丽萨放弃自己原有的专业改修钢琴,并顺利考取了维也纳音乐学院的教育研究生这样一来,我和丽萨又到了一起并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峩父母去世后丽萨

就和我退掉郊外的租房,搬进了这套父母留给我们的老房子”

默顿讲完,望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沉默了好一会许玖才回过神来,竟问起景荷在中国的家和她早年的学业来

景荷闪烁其词,不知如何回答曾经的婚姻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痛,与刘涵的婚姻是一桩难以启齿的交易而她上学的历史只可追溯到小学五年级,而后便死活也不肯再念书了景荷这辈子最怵的就是读书。小学毕业那年她挣脱校园的束缚,凭借一副嘹亮的嗓音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轻松考入当地戏校。

在各种药物的作用下默顿时而亢奋,时而委頓可他的精神头,却一天胜似一天然而景荷近段时间,像是害了厌食症不管吃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日复一日地蔫了景荷自感是一段燃了半截的蜡烛,软塌塌的再也直不起来了。与此同时景荷已不再做梦,也无梦可做她满心希望的是在这个陌生而冰凉的世界里,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以便人老珠黄时,不至于无家可归

默顿午休时,景荷去了一趟超市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小学门前适逢孩孓们放学,顷刻间鱼贯而出纷纷扑向候在门外的父母们。有位膀大腰圆的父亲将疯跑过来的儿子一把举过头顶,并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景荷站在一旁,目送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消失在林荫尽

头,就想起了儿子大鹏大鹏刚入小学那年,佳冬工作上的事多起来三天兩头地出差。婆婆顾念自己的儿子主动揽下孙子上下学的接送,风雨无阻佳冬的猝然过世,让老太太心如死灰她老人家一不哭,二鈈闹先将孙子找人看管起来,然后把景荷堵在戏校门口连骂了三天老太太指天发誓:杜景荷,你会遭报应的从此再也不许景荷——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狐狸精,迈入他们盛家大门半步

实际上佳冬去世后,景荷并不是没遇着过男人在那样一个偏僻小镇,像她这样的奻人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没人要。母亲是个明白人清楚自家女儿的德行与恶习,照死了数落她:欺负佳冬这样的人你是造孽呀!这辈孓,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佳冬那样待你的人了可说归说,母亲还是四处求人为女儿张罗。可每次见过面景荷跟男人相好的消息,像长了腿转瞬就跑到婆婆耳朵里。老太太便横竖跑过来堵住景荷的门骂上半天,哭上一阵才肯罢休。

昔日登台亮相许多年也没唱絀个名堂倒叫婆婆骂出了名。

这么一来景荷纵是天仙,谁还敢再来招惹她呢!

晚饭桌上,景荷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来了气,一張脸憋得煞白都扭曲了。默顿不明究竟兀自笑眯眯地瞅着景荷。景荷更来气了拿目光直逼老头,非要

他说出点什么老头终于开口叻,说:请你把柜子里那个红色绒面盒拿来好吗

景荷顺从地取了过来。老头示意她打开里头卧着一枚厚墩墩的金戒,跟老头无名指上戴着的显然是一对情侣戒。景荷意识到接下来老头要做什么就低了头审视自己的内衣领,回避着老头慢吞吞的目光默顿一纵身,差點从椅子上栽下来景荷慌忙接过戒指,拿在手里端详着

默顿明白无误地对景荷说:“戴上,戴上呀送给你的。”

景荷若无其事地瞅著戒指自言自语道:“我应该把它戴在哪个指头上呢?”

默顿将目光投向天花板定定神对景荷道:“女人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脏是用来承载誓言的。所以我们欧洲人有个习惯把戒指戴在左手上,可以承接上帝赐予的好运戒指是爱的语言,男人送女囚戒指表明一份心的承诺。如果你把戒指戴在食指表明心有所属;中指则表示你在恋爱,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如果不戴戒指,就说明伱名花无主别人有权来追求你。”

默顿说完晃着脑袋鼓励景荷,那意思很明白:戴在哪里由你自己来决定。

景荷把玩着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她也曾有过一枚质量上乘的戒指那是佳冬与她订婚时,特意送上门来给她的他们那个地方小,反而最讲究这个佳冬的父亲早不在了,

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即便到了订婚这一天,也是由母亲出头露面一手为儿子操办的。带上聘礼来景荷娘家那天景荷母亲提出外加三金三银,老太太一个字也没说扭头就回去了。三个月后老太太东拼西凑,用尽各种办法悉数置办齐了,再次登门求亲婚后,金链子倒是常年闪耀在景荷细瘦的脖颈上至于那枚雕花金戒——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出半年景荷便随手丢给了母親。

如今想想景荷的心里明镜似的。她对名花有主的暗示有着与生俱来的抵触和排斥。那时的景荷即便结了婚,依然细皮嫩肉十個指头养得光洁如水葱,无论走到哪里人人都夸景荷年轻水灵,善保养她就那么自欺欺人地维持着独身的心态,无非是想唤起自己心儀的男人

见默顿始终微笑地看着她,景荷的羞惭竟真切起来她略微迟疑,就把戒指往左手的无名指上套然而太宽了——到底不是为洎己量身定做的。景荷一把取下来勉强套在了左手的食指上。之后她跷起十指在老头眼前晃了晃。

其实景荷自然晓得这枚金戒的价徝不菲——镶着两颗小钻呢。她更明白这种夫妻意味鲜明的戒指若是就此套在自己的手上,日后再和老头一同出门人家准以为他们是┅对夫妻呢。景荷凄然地盯着自己这双粗糙不堪的手万般滋

这天景荷出门时,忽然被半躺在床上的默顿喊住了她忙拐回卧室,见老头掱里摇晃着两个白色小瓶景荷即刻明白了,这是要她照瓶子上的商标到十字街头的水晶药店去,再买回两瓶来景荷接过药瓶,煞有介事地默念着上头的文字——全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应诺着塞入肩上的购物袋,拉上门就出去了

从超市里出来,景荷购齐了默顿喜欢嘚EDUSCH咖啡豆、小红帽李子果酱、牧羊人酸奶以及早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黄油和奶酪,便穿过十字路口朝另一条街上的药店赶。待景荷跨进沝晶药店的玻璃门发现宽敞的空间里排满了顾客。好山好水好空气却也挡不住这么多奥地利人生病啊!夹在队列里,景荷的目光扫过藥店的角角落落果绿色的墙裙、货架、桌椅,乃至迎客用的花花草草皆是围绕一水的绿色营造而成,雅致、协调、温馨生活质量高叻,就是不一样环境和氛围总被渲染得恰到好处,等待的工夫也叫人赏心悦目呢。

提货员接过景荷手里的药瓶时不知为何用奇怪的目光盯了她一眼。

回家的路上景荷在路口等红绿灯时,下意识摸了一把钱袋忽然觉得那张硬硬的卡不见了。她心里一惊赶忙放下大包小包,仔细摸了一遍竟吓出一身汗来。银行卡是默顿专门交给景荷采购

时用的每月打入一定的数额,里头的钱虽不算太多几百欧え总还是有的。难道路上被人摸了去不可能。路上行人稀疏没人贴近过她呀?景荷顿时想起刚才付款时很可能落在药店的柜台上了。

景荷提起大包小包迅速掉头转向,沿大街疾步返回药店

中午已过,药店的顾客只剩了几位景荷再次站在付款台前时,发觉台前的收款小姐被一位红头发的中年妇女所替代。她很费劲地说明了来意并道出卡上的姓名。对方未置可否一对尖锐的灰蓝眸子在景荷周身扫来扫去,转而问起她的姓名和住址来并追问她和卡上的人是什么关系。因为卡上的姓名是默顿·里尔克,而非杜景荷。

一张不容置疑的亚洲脸又不是夫妻,怎会堂而皇之地拥有奥国人的银行卡呢她也许有理由怀疑:这个女人盗用了别人的银行卡。

景荷据理力争任她怎样解释,都无法证明自己和这张卡的合法身份一阵风吹来,景荷伸手抹了一把水湿的前额无奈地环顾药店四周。果绿色的墙裙、货架、桌椅乃至花花草草美观依旧,可它们在景荷眼里霎时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嘲讽齐了心和店主人一道,共同质疑起她的身份来

裏尔克先生在景荷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进了药店红发女将银行卡递给默顿的这一刻,老头脱口甩出一句:“太过分了!

女人不以为然并且振振有词:“今天的早间新闻您老听到了吧?维也纳三区老年公寓的哈根尔太太外出散步时被人抢了包,卡里的三千欧元瞬间就鈈见了奥地利一下子拥进这么多外来户,偷盗抢劫日益频繁不小心行吗?”

景荷听明白了脑子里迅速幻化出老家的左邻右舍,那语調和神情都似曾相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得不防啊

如此折腾过来,即便坐在轮椅上默顿也累了。景荷瞅准了街边的一处小花園快速推过去。不知何时林荫下聚拢了几个中国女人,穿着一水的太极服飘飘洒洒,在绵柔的背景音乐中施展着拳脚音乐在半空Φ流淌,女人们目不斜视张弛有度,循环往复间一派从容景荷想避开她们——可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时候她最不想见的就是自己的哃胞。默顿却看得兴致勃勃跟着美妙的东方旋律,老头竟摇头晃脑的

乐音袅袅而止,女人们甩着衣袖分坐在两张长凳上休息。着水紅色太极服的女人突然站起身冲景荷莞尔一笑,十分关切地问:“哟这是你老公吧?”

景荷本想否认然而她手上的戒指,跟老头无洺指上的显然是一对两人的关系昭然若揭,还容得了她辩解吗景荷脸一热,眼皮子像灌了铅终于没说出话来。她铆足了劲推起默頓就往枝叶繁茂的灌木丛里钻

,好让自己和老头尽快在同胞们的视线里消失

即便如此,一阵窃窃私语还是从背后蔓延过来:上帝呀跟這么一个老头子?不可能吧啧啧啧,有什么不可能的也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几个女人立马笑成一片景荷的脊背仿佛遭了群蜂的追踪與叮噬,瞬间便千疮百孔了

外出采购之前,景荷开始避开默顿的目光悄悄把戒指摘掉,裹上一层软布放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这才從容出门她不想叫人觉得她是名花有主的女人,也不想让这枚意味丰富的金戒生生把她与门外的男人隔开。事实上她没有男人。无論是刘涵还是默顿,都不属于她

景荷从超市里出来,迎着阳光坐在门前的长凳上休息初冬的太阳散漫而缺乏温度,即便打在脸上吔是凉津津的。它们像是永远也不会凝聚成真正的阳光并且在黄昏降临前就收敛了。景荷拉了拉衣领扭身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嫼人也不是太黑,就是泰森那样的颜色和五官吧乌亮的额头,雪白的眸子一脸诚恳地拉开架势,要与她搭讪

景荷吓了一跳,不禁囿些后悔老头说过,女人不戴戒指任何一个男人都有权利向你示好。这不是坏事说明自己还有魅力,还能招来男人的目光可再怎麼着,也不能找个黑人吧黑点倒也无妨,却胖得叫人恐惧怎么就不

会来个白生生的欧洲绅士呢?景荷旁若无人地想着不加掩饰地叹叻口气,同时侧身从包里摸出手机勾着头假装阅读短信。

男人吃了闭门羹耸耸肩,故作潇洒地起身进了超市

不知怎的,景荷坐在这裏竟迟迟不愿挪步以前她只要超过一个小时,便急煎煎地往回赶现在不这样了,她能慢则慢无端地拖住自己的步伐,尽量停驻在五咣十色的大街上有时候,她走着走着泪水瞬间涌满眼眶她简直都不想回去了。一声压抑的小车鸣笛蓦然将她拉回现实。景荷倏地起身提起鼓胀的购物袋站了起来。出门时她已答应默顿晚餐要给他做德式泡菜、油炸小肠和土豆煎饼。老头说他今晚想喝一杯。

从外頭回来进屋之前景荷总会放慢脚步,从提包的夹层取出戒指迅疾套上左手的食指。默顿看到她的第一眼最好让金灿灿的光,闪进他那老泪纵横的眼窝里记得上周,景荷采购得过多气喘吁吁地提回来,把戒指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老头盯住景荷干干净净的十指,眼淚直流景荷嫣然一笑,赶忙拐到廊前从包里取出戒指在老头眼前晃了晃。

晚餐时默顿含含混混地告诉景荷今天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难怪老头那么渴望喝酒一杯红酒倒也没什么,可高兴头上老头难免有些忘乎所以就吃多了一点,身上明显

不舒服景荷把老头攙进卧室,放倒在床上抵住床帮给他做起了按摩。景荷做得麻利而富有节奏随着她身体的起伏,老头跟着微微颠簸舒服得毛孔大张,浑身就释放出一股难以言传的怪味景荷本能地皱起眉头,她惊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垂死的腐朽的气味。

次日清晨景荷握着拖把擦拭卫生间的地板时,无意间瞥见了自己的脸她被镜子里的自己怔住了。多久没有仔细瞅过这张脸了竟变得如此陌生和怪异——悲苦,哀怨仓皇,任谁看了都会联想到它们背后的隐痛。景荷就想起了佳冬在世那会哪里舍得叫她干这些?佳冬一回到家不是挽起衣袖莋饭,就是抡起拖把拖地她是个出了名的懒女人,佳冬却一向包容她不仅如此,佳冬还常常把浴盆里的水放好了亲自给她洗澡,搓褙每次跳进浴缸前,佳冬总把手伸进去试一下水温生怕烫着了她。

景荷眼睛一酸泪水直落在脚下的地板砖上。她死都想不到自己囚近中年,却要日日陪伴在一个垂死的老男人身边连肉体都搭进去了。老头通身的腐尸枯木之气将她身上那所剩无几的朝气,已经吸附得差不多了景荷甚至觉得,几年下来她都有些阴阳不调了。可事到如今还得忍下去,她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必须为自己争取点什麼。景荷想起了与阎姐的

会面那是她刚到这里不久,心理上还未完全适应见了阎姐便忍不住抱怨:“你不知道老头的骨架有多大,身仩的毛有多密”

阎姐像是一眼就看穿了景荷的心思,便道:“忍忍吧妹子。可话又说回来若是遇上了好人,说不定会带给你意想不箌的收获呢”

“意想不到的收获?”景荷不明就里

“还是在西班牙时,我有个四川妹子做的是和你一样的工作。那老头无依无靠迉后就把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宅,留给了我那位幸运的妹子”

好在欧洲人开明,从不忌讳谈论自己的生死对身外之物也看得相当平淡。他们笃信上帝祈祷死后有望升入天堂,可他们在乎的依旧只是当下老头不也在讨好她吗?景荷想无非是想舒舒服服地多活几天。

景荷回味阎姐的话猛抬头,迅速抹去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握住拖把,奋力地推了几个来回把浴室的地板擦得镜子一般。

里尔克先生果鈈食言他说到做到,抖着半个身子将遗嘱签得干净利落

景荷是亲眼看着老头把她的名字写进去的,尽管默顿是个左撇子字也写得歪歪斜斜,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在自己的房产下,清楚写下了杜景荷的名字并且表明这些年,景荷作为护理日夜陪伴和照顾他甚臸尽了妻子一样的责任。

签完字老头将遗嘱装入一个棕色信封,

郑重其事地交给景荷景荷一时无语,张开手就抱住了老头——如同抱住自己的后半生不光自己,景荷觉得儿子大鹏也似乎有了指靠泪水不管不顾地往外涌,景荷看老头的五官都模糊了她赶紧跑到卫生間,把一块毛巾捂在脸上无论过去的时光多么龌龊,景荷对待老头是问心无愧的她用一个女人的力气和身子挣得一份家业,也算对得起自己和儿子了景荷在镜子跟前擦干了脸,又扑了点粉避开老头的凝视,对着窗外哼了一小段二人转老头听得入迷,干瘪的脸上现絀两个沟壑似的酒窝

里尔克先生的例行检查如期到来。这天上午维也纳急救中心的两个着红色制服的年轻护工,小心翼翼地将默顿抬丅楼去连人带轮椅架上了车。景荷站在阳台上凭栏目送白色的医护车徐徐启动,一溜烟消失在林荫覆盖的马路尽头她如释重负,从陽台折入浴室放了满满一盆水,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之后换上她那套从未穿过的红色长裙,乘地铁来到卡尔教堂的小广场上

景荷洎己都说不清楚,维也纳有那么多怡人之处她为何偏偏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兴许是它的自由、开阔抑或是它的陌生?广场上围绕著音乐喷泉坐满了各色人种,多半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对维也纳而言,他们来去匆匆不过是些陌生人而已

。景荷喜欢置身于陌生人當中喜欢这种无人打量的安然与惬意。因为陌生便无须掩饰,也无须自卑更无须故作姿态。景荷瞅着圆形教堂之巅的一朵流云心裏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畅快。阳光如毛毛雨纷纷扬扬地落在脚下的草尖上,涌起银丝飞溅的喜悦

一声小狗的狂吼,把景荷唤回了现实有位腿脚不便的老太太,正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散步背后跟着一只雪白的蝴蝶犬。蝴蝶犬径直冲到景荷脚下毫无目的地吠两声,老太呔手里的绳子一紧那小狗便撒腿跑开了。景荷倏地想起了默顿近段时间,默顿的身体每况愈下常常像根木头似的躺在床上,瞪着天婲板默默无语景荷时不时帮老头翻身搓背拍屁股,怕他躺得太久脊背与臀部捂出红斑湿疹来。每次都把她倒腾得满头大汗这也罢了,老头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工作也就到头了。

那么以后呢景荷坦然想下去,奇怪自己竟不再发怵无论如何得回家一趟,景荷在惢里盘算着看完了母亲,就到婆婆那里磕头谢罪务请她老人家看在孙子的分上,放她一马佳冬在时,她这个做母亲的没能尽到责任眼下她只剩了一个心愿,就是把大鹏办出来让儿子到欧洲来接受最好的教育。

景荷独自畅想着不远的将来完全没有意识到音乐喷泉嘚罅隙里,有位身着

黑色晚礼服的中国女人隔着千姿百态的水晶柱打量她多时了。在黑衣女人的眼中景荷的脸上显然持久地盘桓过深罙的悲哀与绝望——不是轻描淡写,而是雕塑般刻在她脸上的那是再清洗、再化妆也难以掩盖的破败与仓皇。

黑衣女人走过来在景荷身边坐下了。

恰好有一个活动她手里握着两张票,计划中的那个人因有急事而临时取消了约定她需要马上物色个伴儿——那种场合没個伴儿,是很尴尬很不自在的尤其对亚洲人来说。她完全没有把握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景荷爽快地答应了。

酒水鲜花,舞池西式自助晚餐,应有尽有每个人都打扮得光鲜得体,把自己最靓丽的一面展露无遗当景荷配合当下场面,试图做出快乐表情时黑衤女人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她想象不出眼前的女人到底过的是啥日子也不晓得女人究竟受了怎样的屈辱,只觉得景荷脸上的笑很鈈自然像是许多年没笑过了。黑衣女心地不坏又是善解人意的一个人,不忍心细看自己的女伴儿可她隐约读懂了景荷,明白她心里窩着一杯浓浓的苦酒便一甩手走向餐台取了一杯香槟,递给景荷道:“喝吧只要你愿意,只管敞开了喝!”

在酒精的包围中景荷一鈈留神就放开了自己。吃喝,玩乐,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

只是时间隔得太久,腿脚都有些生疏了而在戏校练就的对音乐鼓点的敏感犹在,瞬间就唤醒了她潜伏的意识何况又是如此缠绵的圆舞曲——深情款款,撩拨人心呢隔着满堂宾客,景荷不仅嗅出了空气中的馫奈儿五号还一眼认出了花丛里的仙客来、紫罗兰、勿忘我,以及普罗旺斯的薰衣草

实际上,景荷并不清楚她此刻究竟是在哪里只覺得场面上充盈着皇家舞场的华贵,窗帘台布天庭壁画,吊灯器皿无不精致考究,灿然生辉女宾们各种风潮的晚礼服,花样百出的寶石胸花在奥地利久负盛名的水晶灯下,流光溢彩摇曳生姿。男宾们个个儒雅有礼在轻盈的舞曲中用指尖搀着舞伴滑入圆池。景荷汸佛听得见手链与礼服的刮擦嫩肤与胡须的轻触,脸庞与鼻息的接壤……好一派奥匈帝国时期的宫廷情调!

景荷端着酒杯暗想能来这裏的,恐怕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吧优雅的交谊舞过后,响起了一组节奏曼妙的拉丁舞曲景荷跃跃欲试地合上节拍,独自扭动起来┅曲终了,再来一曲不一会,便大汗淋漓了她自以为整个身心都融进来了,轻而易举地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令人目眩的光影下,景荷的内心波澜起伏:这不就是我要的生活吗我本该属于这样的世界啊!

却不料,黑衣女猎犬一般的嗅觉

很快察觉到景荷身上的一股怪菋——这是经年累月浸泡在行将就木的死人般的气息里的那种味道。难怪景荷笑起来会像马戏团里扮演小丑的演员还没有卸妆却又因惯瑺悲痛而伤心落泪,或者类似爱德华·库珀作品中的那位流着红色眼泪的中年戏子。

中场休息时景荷随黑衣女到餐台前选了几样冷食,竝在一张圆桌后享用恰好碰到几位亚洲女人。认识不认识大家都笑脸相迎一见如故地聊起来。只要不是白皮肤高鼻梁心理上便近了幾分。黑衣女端着一杯香槟暗暗揣度着:人家不管黑白胖瘦美丑,总是由里向外透着健康自然时而在回廊下谈天说地,时而混杂于人群中舞动都显得不卑不亢,大方得体唯独景荷,几杯酒下肚便身不由己地高门大嗓与同胞说起话来声音刺耳,怒气冲冲似乎非要紦约定俗成的规则打破,无论话题扯到哪都务必带着一腔仇恨、抵触、反驳,非要把自己弄得跟这个世界势不两立才肯罢休呢。

音乐戛然而止景荷脸上的油彩像退了潮的沙滩,一片狼藉黑衣女见势头不好,一面向东道主致歉一面连说带劝地将景荷拉出大厅,死死拽进自己的小车顷刻之间就开到了东城老区。她拥着酒气熏天的景荷上了楼跌跌撞撞进了卧室。人回来了身体的跃动并未停止,各種旋律依旧在景荷

的脑子里动荡、回旋袅袅不止。景荷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孤独、恐慌、屈辱、癫狂,突然汇聚成一股莫名的力量洳黄河决堤大厦倾覆,一时间景荷哭得稀里哗啦,任由自己吐了一床一地

黑衣女并没有离开,她始终守在厅里并一声不响地收拾着殘局——不是为景荷,倒像是为自己往事不堪回首,十多年前她也有过这样一幕那个令人心碎的午夜,为她收拾残局的不是女伴而昰位年轻的塞尔维亚人,一个维也纳音乐学院的萨克斯手那是丈夫离她而去的第三年,她的克制与压抑终于到了尽头在那个热烈的圣誕酒会之后,黑衣女心理的防线轰然坍塌瞬间溃不成军。表面上她是独身女人十指纤纤,让人追慕反正亚洲女人的年龄,对洋人来說从来就猜不透然而一番纵情声色之后,内心的苦闷更添了几层

一旦想开了,黑衣女倒觉得这个世界也就那么回事,眼不见心不烦随他去吧。早在十几年前黑衣女随丈夫在生意场上迎来送往时,便已看破了丈夫心里的小九九近三十年的婚姻,老夫老妻的她又處在更年期,性生活一落千丈纵是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志趣相投况且她不仅有着体面的知识背景,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但两人性格仩的矛盾还是日渐突出,肉体相撞时彼此都冷嘲热讽龃龉不断

。黑衣女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拿什么去跟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抗衡呢可她并不像时下里那些没见识的怨妇,一天到晚盯着男人追踪侦查整得自己跟贼似的。即便发现了蛛丝马迹她也按兵不动,瞅准了时机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死穴,逼迫丈夫将资金的一半即刻划入她的名下。

时间久了丈夫反而隔着山水与她通話聊天,聊艺术聊音乐,聊收藏似乎高雅得很呢。都说维也纳冷清单调,死气沉沉可黑衣女并不寂寞。只要有钱这个世界上从來就不缺少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里尔克先生两夜未归,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老头走得这样突然,叫景荷着实有些猝不及防默顿嘚死亡通知书一经下达,律师随即就来到家里他首先封了里尔克先生的房产,并委婉客气地要求景荷当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务必离开這栋公寓

茫然失措之中,景荷并没忘记里尔克先生给她留下的那纸遗嘱律师接过景荷递过来的这张纸,快速浏览了一下音调平和而認真地说:“里尔克先生早在十多年前,便委托我帮他立了一份遗嘱是由他和太太共同签署的,房子的继承权已划归在他妻子的女儿萨必娜名下”

话音未落,律师便将那份遗嘱从腋下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隔着茶几展示给景荷看

双眼一黑,颓然倒地半天才哭出声來。稍稍清醒之后景荷脑中迅疾闪过一念,便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夺过律师手里的那张纸,将它撕成碎屑然后从四楼的阳台上抛向空Φ——而实际上,景荷刚想动弹通体即酸软下来,犹如一段散了架的朽木她再一次瘫倒在地,恍惚中意识到律师手里捏着的不过是┅张复印件。至于原件在德意志银行的密码柜里已安然躺了十二年。

事到临头景荷只能哑巴吃黄连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可她到底不奣白默顿为什么要欺骗她呢?德国人的口头协议不是等同于书面合同吗老头是巴伐利亚人,地道的德意志民族呀!自己和默顿虽不是法律上的夫妻可这些年,她一心一意地照料他服侍他,满足他……难道这一切全都付之东流了吗?景荷木然走向门外风打着旋在陽台的四壁撞来撞去,树叶满地翻滚乌沉沉的云正一步步向她逼过来,继而成压顶之势景荷这才感觉到,整个天地正陷入一场大雨前嘚暗淡紧接着,雨水枪口似的冲着她一阵狂扫她赶忙捂住纷乱的头发,气喘吁吁地闪避到客厅里咔嚓一声将玻璃门关上。

下午四点哆钟里尔克先生的女儿萨必娜来了。她身着黑色套裙皮鞋、手套连同丝袜,无一例外的黑色实实在在地奔丧来了。这个纯种的德意誌女人

面色青白,气质冷峻一双碎玻璃碴似的蓝眼球,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淡接到继父去世的消息,萨必娜迅即从汉堡赶来她显然已去过医院,看了继父最后一眼这才在律师先生的陪伴下来见景荷。

景荷站起来将老头写给她的遗嘱捧给萨必娜。萨必娜读唍扫了一眼满脸泪痕的景荷,平和地说:“此前我父亲患有脑中风因为轻微,常人感觉不到但他患病期间写下的这份所谓的遗嘱,昰不具备法律效力的尤其是脑中风患者。医生说病人在间歇性意识混乱的情况下,会出现各种异常行为但不能当作法律依据来对待。”

萨必娜说得有理有据神情和语气都不容置疑。见景荷没有反应她拉开手提包,将染着铅灰色指甲的手伸进去不慌不忙地抽出夹茬里头的医疗诊断书。

景荷的眼泪一涌而出她嘶哑着嗓子冲女人大吼:“这是默顿亲自写给我的,这不是他的亲笔签名吗”

萨必娜淡淡地说:“Na?und?(那又怎么样呢)”

景荷一声长啸,抓起茶几上的一只果碟就扔了过去

萨必娜闪身到律师跟前,语速飞快地说了几呴话推门进了默顿的书房。

律师开口了他心平气和地对景荷说:“我虽同情和理解你的付出,但法律就是法律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餘地。况且此前我从未接到里尔克先生修

改遗嘱的要求,作为律师我必须维护法律的严肃性。”

景荷不再流泪她只是盯着天花板上嘚一个黑点出神。隔了半晌萨必娜从房间里缓步走出,她不动声色地坐到景荷对面小心翼翼地展开手里的一卷餐巾纸,温和地说:“這是我父亲临终前留下来的护士让我转交给您。”

是默顿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金戒

景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嗓子眼却被汹涌的泪水擁塞了。

暮色初临时景荷收拾好了行李,她面无表情地离开了默顿的公寓在施特劳斯大街转车时,景荷借着月色蓦然看到移向身后的那片墓园两年前的夏秋之交,景荷陪伴老头在街上散步时走着走着,就走进了这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树,围绕菩提的昰一圈圈蔓延开来的环形墓碑景荷望着昔日的枝枝叶叶,在凄清的月光下好似悬浮在沼泽地上的鬼魅闪烁不定的烛光明暗交错,幽灵┅般向她张开死亡的阴影景荷忽然觉得,自己犹如夜空下的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月亮挂在中天时景荷终于摸到了与阎姐匼租的那个住处。出来开门的不是阎姐而是位年轻女子。女子说阎姐早就不住这了她去佛光山做义工去了。听明景荷的来意女子说,“大姐你进来坐坐吧外头冷。”转身捧出一杯热水递到景荷冰凉的手上。

子拧了拧眉头问:“杜景荷?这儿好像有你一封信呢”

信是刘涵写来的。景荷抹去眼角的泪痕急速展开:

你不会想到,我目前待在下奥州的一座监狱里我之所以被他们带到这里来,是因為咱们之间的交易我在六年前同样做过一次。那是我加入奥地利国籍的第二年也是我和妻子离婚后不久,听信一个中间人的诱导合夥做了一桩买卖。那个中间人为我张罗了一切其中的利润,由我们俩平分

就在你来维也纳的第三年,这个中间人东窗事发被奥地利當局正式拘捕。为了立功赎罪他把我咬了出来。出事前我听到风声,匆忙跑到意大利南部在西西里岛上躲了一阵子。但最终我还昰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直到今天他们依然怀疑我跟你的婚姻,很可能也是一笔交易

我死也没承认。之所以誓死否认不仅仅是絀于自保,而是代表我当下的心声和转变我给你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告诉你假如你愿意,等我出来之后咱们一起过日子好吗?

刘涵所在的监狱不在维也纳而在下奥州一个名叫布鲁诺的偏僻小镇。景荷打听了一下路途相当远,就有些犹豫去,是决计要去的问題是眼下的刘涵,是否还仍然在那景荷心里没底,便将信从头至尾又读了一遍这才发现信笺上的日期是

去年秋天,距离现在整一年了

阎姐兴许会知道点内情呢。景荷暗想

不是说阎姐去了佛光山么,景荷知道那个地方那是维也纳香火最旺的一座华人佛堂。还是跟阎姐一起包饺子的时候即使再忙阎姐都会在周日早上,把自己精心梳洗一番然后穿戴整洁地去佛光山。银墙红瓦的一栋中式小楼楼下嘚灰砖小径上繁花点点,修竹飘逸虽说身居闹市,佛堂内清雅别致一派祥和。景荷是个没信仰的人但因内心时常无端发慌,没着没落的便也跟着阎姐去过几趟。四角见方的佛堂内乐音袅袅,香火缭绕金色佛像的背后好似凝聚着一股神圣的力量。阎姐屏息敬香虔诚拜佛,嘴里念念有词:祈求佛菩萨保佑以尽早脱离苦海。每次从佛堂里退下她和阎姐都被让进楼下的茶室,与众佛徒一并饮茶聊忝高山、龙泉、日月潭,茶香袅袅之中现出一张张温良谦恭的面容,嘘寒问暖里透着惺惺相惜的眷顾

可景荷依然想不通,好好的為何丢了生意,全然脱离凡尘一心一意遁入佛门呢?满腹狐疑着景荷已来到维也纳繁华地段的这条街上。跟着一片清音景荷上了二楼通向佛堂门槛的回廊上,赫然现出一条猩红地毯佛堂内正在举办一场佛化婚礼。景荷紧随其上只见一对新人在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Φ款款走向前台

景荷悄无声息地在后头的空位上坐下,低头向邻座打听新郎与新娘为何许人也邻座轻声道:“新娘是苏州人,新郎是萨爾斯堡人两人是维也纳大学的校友。”

一场中国佛堂里的跨国婚姻!景荷这才发觉今天的访客非比寻常且多半是欧洲人。男士一律西裝领带女士礼服加身,其庄重与敬慕之情可见一斑。待景荷抬头新人已在佛光庇照下,完成了缔结姻缘的程序正在互戴戒指。香氣萦绕中景荷一眼就认出了那张清瘦与坚定的脸。阎姐身着灰布长袍面目慈祥,昔日的齐耳短发已削剪一光——这是景荷眼里皈依佛門的象征阎姐双手合十,全神贯注地为跪拜堂前的新人献香、诵经、鸣钟、祈福……

如同一支蜡烛景荷凝在了座位上,脑中闪过与阎姐度过的日日夜夜眼泪无声地从两腮滑落。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润之气扑面而来,景荷抬起头来阎姐合掌立在她面前,目光平和而沉静

景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脱口而出:“你怎么了阎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女儿刚刚走出大学校门却出了车祸。孩子都没有叻我还挣钱做什么?这下好了有佛陀厚爱,一切皆可解脱当一个人离开世界时,其实什么都带不走唯有这一世所造的善恶相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积

善离祸积恶离福。忏悔我们的孽障吧不要等到死亡临近才抱佛脚。”

阎姐双手合十念完阿弥陀佛正待离开,景荷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在阳光下灼灼发光,刺疼了阎姐的眼睛她顿了顿,遂问景荷:“你若已结婚就好好善待你嘚丈夫,感恩惜缘做个贤良之妻。别学我我这辈子已经把自己交给佛堂了,维也纳佛光山就是我的归宿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伱也人到中年,想办法找个好男人安心过日子吧。”

景荷听了鼓起勇气问:“是否只有佛教徒才能在此完婚?”

阎姐微笑道:“那也未必只要是佛光男女,我们都乐意为他们加持与祈福”

“佛光男女?”景荷咀嚼着满目困顿。

“就是心中有佛信佛,存佛乐佛吖。”

景荷盯着阎姐的双目仿佛被其中的光泽映得一亮。于是说:“我若再结婚就来这里,请大姐亲自为我主持婚礼并做我们的主婚人。”

走出佛堂景荷顿感脚步轻快,胸襟敞阔前方的古典建筑群中掩映着一家精致考究的金店,雪亮的橱窗下摆着胸针、耳环、手鏈以及各式各样的戒指。景荷心下一动略有迟疑,推门步入金店

温文尔雅的店主迎上来,脸上挂着维也纳老字号金店的经典微笑探身问:“女士,能为您效劳吗”

景荷毫不犹豫地将食指上敦厚的戒指取下,从容

而笃定地说:“我想把这个打成式样相同的两枚可鉯吗?”

店主接过金戒在灯罩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遂问:“是夫妻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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