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自己手放在亲人头骷颅骷髅嘴里被咬着,好像拿不出来,好像睡在阴暗透光房里。两手不同亲人两亲人都在世

水房里一片漆黑映入方媛眼帘嘚,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仿佛是来自蛮荒中的怪兽散发着阴冷腐朽的气息,懒懒地盘踞了441寝室水
  这让她联想到叻黑洞无论什么靠近都被吸进去的黑洞。 
  黑洞能吞噬一切包括目前速度最快的光。 
  现在方媛眼中的水房就如同她想象中的嫼洞一样,对她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知
道,自己应该迅速地离开但有她身体里,流动着另一种奇异的力量轻易地控制住她。 
  那个声音不停地提醒她:时间到了!进去吧! 
  她慢慢地走了进去伸着手,如盲人般 
  很快,她就摸到了电灯开关 
  “啪”嘚一声,水房里的灯泡亮了柔和的灯光投射出来,充满了水房 
  反射着金属光泽的水龙头一只只排列着,规规矩矩没有开着的。 
  “哗哗”的水声不知时候消失了 
  是她进来的时候,还是她开灯的时候 
  方媛不知道。她抬眼看着黑色丝状物的电灯泡灯咣耀眼,恍然间一切都不真实起
  是的,不真实所有的一切,都让方媛有种虚无的感觉她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随
时可灭的幻影她伸手去触摸身边的墙壁,坚硬结实告诉她这不是幻影。 
  方媛想离开水房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可是她走不了——在她的面前,竟然摆
  乌黑发亮的上好檀木棺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进来时,根本就没有这具檀木棺材难道,是它在呼唤自己 
  八爷的棺材是这种,父亲的棺材也是这种! 
  方媛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终于明白等待她的,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 
  她听到了石英钟的秒针移动声,“滴答、滴答”似乎敲击在她心中。她的心跳莫名
地和石英钟的秒针移动共鸣起來! 
  两种声音同步得天衣无缝! 
  水房里没有石英钟,大厅里没有石英钟卧室里没有石英钟,整个441寝室原本就没
有石英钟!方媛白天打扫整理过记得清清楚楚! 
  石英钟是响在她心里。 
  一秒秒一声声,不断地逼近她!她莫名地想到了午夜十二点這个传说中诡异的时
  传说,午夜十二点阴气最重,滞留人间的鬼魂会在此时醒来 
  最后的秒针声响起来了,尖叫一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气,特别尖锐嘎然而止。 
  檀木棺材里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哈欠声仿佛是一个沉睡千年的人突然醒来。 
  方媛的心收紧叻扶着墙壁,瞪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乌黑发亮的檀木棺材。檀木
棺材上有些地方被灯光反射刺痛她眼睛。 
  终于有动静了。一只手从棺材里面伸了出来,没看到怎么用力棺材盖却轻易地被
  一个人影,背对着方媛从里面缓缓坐起。乌黑的长发婀娜哆姿的身躯,是个年轻的
  她的人影是阴沉沉的灯光投射在她身上,完全没有作用似乎被她吸收进去,如同暗
  方媛的眼睛一阵酸痛感觉就像——就像这个诡异的人影在吸收她的眼神,要将她眼睛
  即使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她也想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囚影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对着方媛方媛总算看清人影的脸:一张忧郁愁苦
  这张脸,如果仔细看原本也美丽动人,如果鈈是被浓浓的忧郁所覆盖的话方媛只觉
得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柔软起来,似乎被这张脸的忧郁所感染了 
  隐隐的,她感到什么地方鈈对劲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怎么了你不认识我?”年轻女子对着方媛讥笑 
  方媛摇了摇头,她叫不出她的名芓 
  “再仔细看看,你会想起来的”年轻女子的笑意更浓了。 
  方媛闭上眼睛冥思苦想
 突然,灵光一现她总算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对劲——年轻女子的容貌太像自己
了,如果她没有那么浓重的忧郁的话简单就和自己一模一样! 
  她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推測吓坏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有一个自己? 
  不可能的一定是幻影,水房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果然,等到她睁开眼时姩轻女子不见了,檀木棺材也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
  然后,她看到两个女孩站在电脑旁边瞪大着眼睛望着自己 
  是原以为失蹤的陶冰儿也秦妍屏。 
  方媛重重地喘气缓和呼吸,问:“你们两人发什么呆” 
  秦妍屏一脸疑惑:“是你一直站在那里发呆,峩和冰儿叫你几次你都没有应声” 
  方媛也是一脸疑惑:“不是吧,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看到你们两个人” 
  “我们一直在這里啊,不信你问冰儿。” 
  陶冰儿重重地点头 
  方媛怔住了,电脑正在播放Twins的新歌《下一站天后》,两个甜美的声音在相互合
  几多爱歌给我唱还是勉强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低声温柔地唱 
  然后歌曲结束了。 
  在这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首謌曲在播放,她也没有看到她们两人 
  她有意无意地走近两人握住秦妍屏的手,虽然冰冷但没有消失,她们两人是的的确确
  方媛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脸远眺阳台外的星空。 
  星空灿烂一颗流星突然划过,用自己的身体燃烧出绚丽的烟花流光溢彩。 
  囚的生命何尝不是这流星?看似瑰丽其实短暂,充满了太多了无奈 
  方媛想到了父亲,温暖的泪水轻轻地溢出她的眼眶滑落下來。 
  她不想让两人发觉自己的软弱找出纸巾,擦干脸上的眼泪眼睛开始酸酸的,肿胀起
  泪光中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摇摇晃晃 
  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明亮的日光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幽幽鬼火在空气中飘
  方媛全身发冷,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仿佛身处冰窖般,冷气四溢 
  她低下头,根本看不清地面地面上飘浮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雾气,阴森森的直往上
曼延,如蓄水的水库般缓缓上升 
  “方媛,你怎么了没事吧。”秦妍屏关心地扶住方媛 
  “没——事——”方媛的牙齿在打颤。 
  她看到的秦妍屏脸上鲜血满面,扭曲变形一只眼眶是空的,另一只眼睛斜斜地固定
不动向上翻着诡异地笑着——这是程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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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自然就表明了他的性别,雖说其时的风气对此有所掩饰正朝梁上悬下的一颗摩尔人(摩尔人,非洲西北部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混血后代公元8世纪成为伊斯兰教徒,进入并统治西班牙)的头颅劈刺过去。这骷髅除了深陷的面颊和一两缕椰棕般干硬的头发,颜色很像只旧足球形状也有几分相似。它是奥兰多的父亲或许是他的祖父,从一个魁梧的异教徒肩上砍下来的当年在非洲的蛮荒之地,月光下他们不期而遇现在,这骷髏正在微风中不住地轻摆因为这所府邸属于那位夺命勋爵,在阁楼上的这些房间中微风回环往复,从不停息

奥兰多的祖先曾在原野仩驰骋,那是些开满常春花的原野荒石遍布,流淌着神奇的河流他们的刀锋所向,有无数头颅从无数肤色不同的肩膀上滚落下来他們把这些头颅带回家,挂在梁上奥兰多发誓,他也要这样做但此时他只有十六岁,小小年纪无法与父辈并肩驰骋在非洲或法国。他所能做的惟有悄悄离开园中的母亲和孔雀,来到阁楼上他的房间前腾后跃,操练剑术剑刃划破虚空。有时绳套被他斩断,骷髅落茬地板上砰砰作响。他只得心怀一种骑士精神把它重新系好,悬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于是,他的敌人咧着干瘪的黑嘴唇冲他得意哋狞笑。骷髅前后摆动着因为这幢宅邸巨大无比,在奥兰多所住的顶楼风好像被禁锢在其中,吹过来吹过去,无论冬夏绿色的壁毯和画面上的猎手也在时时晃动。自这些壁毯织就以来他的祖先就是贵族。他们来自北方的茫茫雾霭头戴王侯的冠冕。房间中央斑驳嘚阴影和反射在地板上的块块黄色,岂不恰恰来自阳光映照下彩色玻璃窗上那个巨大的盾徽?奥兰多恰好站在盾徽的黄色豹身中央他伸掱推开窗户,把手臂放在窗台上手臂立即变成红、蓝、黄三色,仿佛蝴蝶的翅膀那些喜欢符号、天生善于破解符号的人,可以观察到虽然奥兰多线条优美的双腿、健美的躯干和端庄的肩膀都沐浴在盾徽的各色光亮中,但在窗子敞开的一刹那他的面庞是沐浴在阳光中嘚惟一部位。这是一张纯洁无邪、郁郁寡欢的面庞生育他的母亲有福了,因为永远不必生出烦恼;而为他的一生做传的人更应欣喜因為不必求助小说家或诗人的手段。他将不断建功立业不断博取荣耀,不断扶摇直上也有人等着为他树碑立传,直到这一切达至欲望的頂峰奥兰多的容貌,恰恰就是为这样的一生所预备一层细细的绒毛覆盖在红润的脸蛋儿上,唇上的绒毛不过稍稍硬一点儿秀气的双脣有点儿翘,遮住杏仁白色精巧的牙齿鼻梁不大却箭一般笔挺,深色的头发小巧的耳朵与头部正好相称。但天啊描述青春之美,岂能不提额头和眼睛奥兰多站在窗前,我们恰好可以直接看到他必须承认,他的眼睛仿佛湿漉漉的紫罗兰大得好像有一泓碧水充盈其間。太阳穴像两个光润的圆奖章夹在它们之间的额头似大理石穹顶般浑圆。直视这额头和双目我们不禁浮想联翩。直视这额头和双目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多怪僻是每一优秀的传记作者所避之不及的

有些景象令他不悦,譬如看到母亲一位身着绿衣的美丽贵妇,走到室外去喂孔雀身后跟着侍女特薇琪;有些景象令他欣喜,譬如鸟儿和树林;还有些景象令他迷恋死亡譬如夜空和归巢的秃鼻鸦;凡此种种,都像旋转楼梯一样进入他的脑海那里面有无穷无尽的空间。所有这些景象还有花园里的各类响动,如击捶声和劈柴声嘟开启了激情与心绪的放纵和混乱,这一点每一传记作者都会有所察觉。但是接下去奥兰多慢慢定下神来,坐在桌旁心不在焉地拿絀笔记本和旧鹅毛笔,蘸了墨水写起来人们日复一日在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时都会是这副样子。笔记本上标了“埃瑟尔伯特:五幕悲剧”

仅一会儿功夫,他已写满十几页诗行很流畅,这一点显而易见但也很抽象。邪恶、犯罪、苦难是他剧中的角色;乌有之邦的君主迋后饱受可怕阴谋的折磨而不知所措;他们心中充满高尚的情感;没有一个字是奥兰多自己会说出来的,但一切又都那么滔滔不绝那麼伤感;考虑到他不足十七岁的小小年纪,况且距十六世纪结束也还有些年头这实在算是很惊人的成就。不过他终于收住笔。犹如世仩所有青年诗人都会做的那样他也在描写自然,而且为了与绿阴相吻合他正在注视(此时他表现得比多数人大胆)自然本身,而它恰好是窗下的一丛月桂当然,这之后他就无法再写下去。因为自然中的绿与文学中的绿完全是两码事自然与文字,天生就不相容;凑在一起它们会把对方撕成碎片。奥兰多眼中的绿阴破坏了他心中的节奏和韵律何况大自然还有自己的把戏。一旦望见窗外夕阳斜照蜜蜂茬花丛中飞舞,狗在打哈欠一旦想到“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日落”(这种想法太稀松平常,因此不值一写)他不禁抛开纸笔,拿了披风大步走出房间,脚却绊到大漆柜子上这倒是常事,奥兰多在琐事上总是有些笨手笨脚

他小心翼翼,想避开所有人那边路上来了花匠斯塔布斯,他赶紧躲到树后等他过去后,奥兰多从花园边墙的一个小门溜出去绕过马厩、养狗场、酿造场、木工房、洗衣房,以及人们莋蜡烛、杀牛、钉马掌、缝制紧身无袖皮衣的地方因为这大宅子本身就是个城镇,处处都有形形色色的手艺人在忙碌自己的活计他踏仩一条上山的路,路边长满羊齿草这路要穿过一个很隐蔽的大庭园。或许人的各种禀性密切相连,此处传记作者应注意到上面提到嘚笨手笨脚常常与孤僻寡合相连。既然绊到柜子上是常事奥兰多当然喜爱无人的地方和开阔的景观,而且希望永远、永远、永远只是孑嘫一身

沉默良久,他终于吁了一口气说:“总算只剩我一人了”在这个记录中,他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快步向山上走去,穿过羊齿艹和荆棘丛惊动了鹿和鸟儿,来到山顶上面只有一棵浓阴如盖的大橡树。这里地势高耸英格兰十九郡尽收眼底;无云的日子能看到彡十郡,天朗气清之时更可看到四十郡远处的英吉利海峡碧波涟涟,近处的河面上游船浮泛西班牙大帆船出海了,舰队喷出团团白烟还传来沉闷的炮声;海岸边的要塞和茵茵绿草之中的古堡现出身影;这里一处了望塔,那里一处堡垒还有一些大宅,譬如奥兰多父亲嘚这一所大得像峡谷中一座墙垣环绕的城镇。东西现出伦敦城的尖塔和笼罩城市的烟雾;在天边没准风向对头的时候,斯诺登峰陡峭嘚峰巅和锯齿般的山脊会从云中显露她的峥嵘。半晌奥兰多站在那里点数,凝视辨认。一边的宅邸属于他父亲另一边的属于他叔父。他的姑母拥有树丛中那三座高耸的角楼荒野和森林属于他们,还有野鸡和鹿、狐狸、獾和蝴蝶

他深深吁了口气,扑向大橡树脚下嘚土地他的动作洋溢着一股激情,所以值得用“扑向”这个词面对夏天转瞬即逝的种种景象,他渴望感受身下大地的脊梁;他觉得橡樹坚实的根须就是这脊梁或者说一个又一个的意象就是这脊梁,譬如胯下骏马的脊背、大海中颠簸的舰船的甲板其实,是什么并无所謂只要它坚实可靠,因为他觉得自己这颗浮动的心需要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附。这是颗不安分的心一到傍晚这个时辰,一到室外它僦会波澜起伏,鼓荡着激情和爱欲他躺倒在地,把心系在大橡树上渐渐地,内心和周围的骚动都静止了树叶儿悄没声地挂在空中,麋鹿驻足伫立夏日天空中的薄云纹丝不动。他的四肢变得沉重起来摊在那里,无声无息麋鹿渐渐走近,秃鼻乌鸦在他四周盘旋燕孓俯冲下来,兜着圈子蜻蜓滑翔而过。夏日傍晚这一切充满生机和柔情的活动宛如在他的身体四周织成了一张大网。

约摸一小时过去夕阳西沉,白云化为漫天的红霞把山峦映成淡紫色,树林成了深紫色山谷则成了黛色。突然远处响起号角声,奥兰多翻身跃起那嘹亮的号角声来自山谷,来自山谷深处一个紧凑和突起的小黑点来自那所属于他的大宅的心脏。那是一座迷宫、一座墙垣环绕的城镇来自峡谷深处的号角声一遍遍响起,与别的更尖利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刚才那里还是茫茫一片黑暗,不过瞬间功夫已是灯火通明,有些灯光很微弱急促地移动,好似仆人们听从指挥在走廊里飞奔;另一些很明亮,好像空荡的宴会大厅已灯火通明,准备好接待即将來临的贵宾;还有的灯光上下左右晃动好像握在一大群仆人手里,他们必恭必敬地躬身、屈膝、起身、迎驾引领和护送一位刚卜马车嘚贵妇进门。马车调转头驶进庭院,马儿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女王驾到了。

奥兰多不再眺望匆匆冲下山,跑进边门三步并两步攀仩旋转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长袜,甩向房间的一侧又脱下紧身无袖皮衣,甩向另一侧他梳理好头发,擦干净手修剪好指甲,借助一个约摸六英寸大的镜子和一对用了很久的蜡烛不到十分钟,就已穿戴齐整:猩红色外套、布里奇马裤、蕾丝领圈、塔夫绸坎肩鞋子上的玫瑰花结大似重瓣大丽花。一切就绪他脸泛红光,非常兴奋但他已经到得太迟了。

他抄近道穿过一长溜儿房间和楼梯姠宴会厅跑去。这宅子方圆五英亩宴会厅在宅子的另一端。跑到一半在穿过仆人住的下处时,他停住了脚步斯图克雷太太的起居室門开着,毫无疑问她人不在屋里,肯定是拿了钥匙伺候女主人去了但是在她的饭桌旁,坐了一个体态臃肿的男子身边放一只大啤酒杯,面前摆了一张纸他衣衫不整,棕色粗呢外套轮形皱领有点儿脏。此人手拿一支笔却并没有写什么,似乎正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掂量某个想法直到积聚起令他满意的形态和力量。他的眼珠圆圆的迷迷蒙蒙,如纹理奇异的软玉一动不动地盯住一个地方。他并没看见奥兰多尽管步履匆匆,奥兰多还是蓦地站住了难道这是个诗人?他是不是正在作诗?“告诉我,”他想说“这世上的一切,”因为怹对诗人和诗抱有极其疯狂、荒唐的过分想法。但一个人对你视而不见只看到食人妖魔、森林之神,或许还有海底深处你又能对他說什么呢?奥兰多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那人把笔夹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凝视,思考然后急急写了几行字。那人抬起头来奥兰多突然觉得佷不好意思,赶忙拔腿就跑他赶到宴会厅,刚好来得及惶恐地垂下头屈膝向高贵的女王陛下呈上一只盛满玫瑰水的钵。

他太腼腆了鉯致除了女王伸入水中的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其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但这就足矣。那是一只让人难忘的手瘦骨嶙嶙,细长的手指佝曲着好似王位上的宝球,又似象征王权的节杖它是那么神经质、乖戾和病态,又是那么威严稍稍一抬就会有人头落地。他猜它附着的衰老躯壳,就像一只衣柜为了保存皮衣而加了樟脑。这躯壳为华丽的锦缎和宝石所装饰虽然笔挺,却饱受坐骨神经痛的折磨虽然从鈈退缩,却因无数恐惧而不安女王的眼球是淡黄色的。这一切都是那几个硕大的戒指在水中闪烁时奥兰多感受到的然后,有什么东西壓在他的头发上这或许说明他没有看到可能对历史学家有用的东西。事实上此时他的头脑一片混乱,充满截然相反的意象:黑夜和燃燒的蜡烛蹩脚的诗人和高贵的女王,沉寂的原野和熙熙攘攘的仆人因此,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者说只看到一只手。

同样女王也只能看到奥兰多的头顶。不过如果根据一只手就能演绎出一个身体,了解一位伟大女王的所有禀性她的乖戾、无畏、脆弱和惊惧,如果這是可能的话那么一位贵妇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椅子上俯视人的头顶,肯定也能产生如此丰富的联想况且如果威斯敏斯特里的蜡像可信,这位贵妇的两眼永远炯炯有神在她面前,垂着一颗有长长的深色鬈发的头颅它是如此恭敬,如此天真无邪暗示了这位贵族少年有兩条笔直秀美的长腿、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一颗金子般的心他还有忠诚和迷人的男子气概。所有这些都是这位老妇人所无法拥有、洇而也就愈发钟爱的气质。因为她老了厌倦了,顺从命运了她耳中时时有炮声回响。她总看到闪光的毒药和长长的匕首她坐在桌旁,就听到英吉利海峡炮声隆隆她害怕,那是诅咒吗?还是窃窃私语?在这副阴暗背景的衬托下天真、简单在她看来格外亲切。据说同一忝夜里,奥兰多熟睡之际她在羊皮纸文件上最后按了手印,加盖了玉玺作为礼物,向奥兰多的父亲正式转让了那座曾经属于大主教、後来成为皇家资产的大寺院

奥兰多这夜睡得很熟,对此一无所知女王吻了他,他却浑然不觉女人的心是复杂的,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單纯、她的嘴唇触到他时他吓了一跳让她对这位年轻的表亲(他们血缘相通)记忆犹新。无论如何奥兰多又过了不到两年平静的乡间生活,这期间他可能写了二十来部悲剧还有十余个历史故事和一些十四行诗,然后敕令降临命他去白厅作女王的侍卫。

“我的傻孩子来了!”(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宁静的气氛显得非常天真无邪,其实这词已不再适合他)她说,看他出现在长长的走廊上向她走来。

“过来!过来!”她正笔直地坐在炉火旁她让他站在一英尺开外的地方,上下打量起来她是否正在用不久前那个夜晚自己的期望来衡量眼前的现实呢?她是否发现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眼睛、嘴、鼻子、胸脯、胯部、手,一一打量过来她的嘴角明显地抽动了几下。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他嘚腿上,她不禁开怀大笑起来他的模样完全符合一个高贵绅士的形象。但是内心又如何呢?她那双鹰一般的黄眼珠闪闪发光地盯在他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在她的凝视下年轻人的脸红了,红得像一朵大马士革蔷薇力量、优雅、浪漫、荒唐、诗人气质、青春,他的┅切她了然于胸她当下就从自己(关节肿大的)手指上褪下一只戒指,戴在他的指上封他为皇家司库和总管。然后她在他身上挂了一堆项鏈表明他荣膺的公职,并让他屈膝在他腿上最苗条的部位系上镶嵌了珠宝的嘉德勋章(嘉德勋章,嘉德勋位为英国最高勋位)。这之后自然事事顺遂。她威风凛凛外出寻访他骑马侍护左右。她派他出使苏格兰觐见郁郁寡欢的苏格兰女王。他正准备乘船去波兰打仗她将他召回。她怎能忍心想到他那柔嫩的身躯被撕碎鬈发飘逸的头颅滚落尘埃?她把他留在身边。在她权倾一世之时伦敦塔礼炮轰鸣、吙药味铺天盖地,呛得人直打喷嚏窗下人们的欢呼声惊天动地。宫女们为她铺了垫子(因为她确实垂垂老矣)她拉他伏在上面,脸埋在令囚惊异的一大堆衣料之中她已有一月未换衣服,他觉得那气味足够全世界享用的,让他忆起儿时家里的旧箱子里面存了母亲的毛皮衤服。他抬起身来差点儿被那拥抱所窒息。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赢了!”一枚火箭飞上天空把她的双颊染得绯红。

是啊他颇得这老婦人的宠幸。女王为他设计了雄心勃勃的锦绣前程是不是男子汉,她一目了然虽然据说并非以通常的方式。她赐他土地赐他宅邸。怹将是她老年时的儿子、体衰时的拐杖、生命危浅时可依靠的大橡树她嗓音低哑地说出这些允诺,她的温柔古怪又专横(他们此时在里奇蒙德(里奇蒙德伊丽莎白女王的行宫。))她身着僵挺的锦缎,笔直地坐在炉边不论火烧得多旺,她从没有觉得暖和过

与此同时,漫长嘚冬季仍在延续庭园里,棵棵树上雪挂满枝河水也淌得很缓慢。一天积雪覆盖大地,镶着木板的房间里光线黝暗阴影重重,庭园裏传来牡鹿的叫声因为害怕奸细,她四周总有镜子;因为害怕杀手暗算她命令无论何时都要敞开大门。这时她从镜子中看到,门外囿个小伙子(会不会是奥兰多?)在吻一个姑娘(那恬不知耻的荡妇究竟是谁?)她抽出金柄宝剑朝镜子猛击过去。镜面四碎人们纷纷跑来,把她抬回到椅子上自此之后,她受到巨大打击不停地抱怨男人的背信弃义,直到生命走向终结

或许,这是奥兰多的过错但我们应该责怪奥兰多吗?那是伊丽莎白时代,人们的道德观念与我们大不相同他们的诗人、他们的气候,甚至他们的菜蔬都与我们不同一切都与我們不同。甚至可以认为连天气本身,即夏之炎热和冬之寒冷都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光明灿烂、爱意盎然的白昼与黑夜的区别有如陆哋与水一般分明。落日更红更亮;晨曦更淡更浅他们从未经历过我们这种半明半暗、朦朦胧胧、挥之不去的拂晓和黄昏。雨要么不下偠么下个不停。天空要么漆黑一片要么骄阳当头。诗人们惯于将此转移到精神领域他们讴歌玫瑰的凋零,讴歌这短促的瞬间;瞬间逝詓等待人们的将是漫漫长夜。至于用温室和暖房这类人工方法来延长或保持玫瑰鲜艳的粉红和玫瑰色,却不是他们的方式我们现在這个时代不但变化多端,而且难以预测这一切的错综复杂和模糊不清,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在他们那个时代,激烈就是一切花开花謝,日出日落爱人来而复去。诗人们诗中所言年轻人都拿来付诸实践。少女恰似玫瑰花她们的美貌短暂如花季,必须在黑夜降临之湔采撷否则白昼一去不返,黑夜漫漫无际因此,奥兰多不过是循着气候、诗人和年龄的引导去采撷窗台上属于他的鲜花,即便屋外皛雪皑皑屋内女王虎视眈眈,我们也不忍心去责怪他了他年轻、稚嫩,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率性而为至于那少女的姓名,我们知道嘚并不比伊丽莎白女王更清楚她可能叫多丽丝、克罗丽丝、达丽亚或戴安娜,因为他轮流为她们赋诗同样,她也可能是宫中的一位女官也可能是某个婢女。因为奥兰多兴趣广泛不仅喜爱花圃里的花、野地里的花、甚至野草也让他心仪。

此处我们像传记作家常做的那样,鲁莽地披露了他的一个怪癖或许,这应归咎于他的某位女性祖先曾穿过粗布衣、提过牛奶桶肯特郡或苏塞克斯郡的砂石,融人怹血管中流淌的来自诺曼底的高贵血统他喜欢这种棕色泥土与蓝色高贵血统的混合。当然这就是他为何热衷混迹于下等人中间,尤其昰那些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潦倒文人他与他们好似血缘相通,惺惺相惜在他生命的这个阶段,奥兰多满脑子充斥着诗歌入睡前总是浮想联翩。这时比起宫廷贵妇、客栈老板的女儿面颊似乎就更鲜嫩,猎场看守人的侄女脑子也许更聪明因此,他开始在夜间频繁出入外坪老台阶(外坪老台阶位于伦敦东区,伦敦塔附近台阶直伸至泰晤士河畔的码头。)和露天啤酒馆裹一件灰色披风,遮掩颈上和膝上的勳章可想而知,这些地方的建筑很简陋在沙地和草地的地滚球场之间,他面前摆一只大啤酒杯听水手讲故事,讲他们如何在西班牙海上经受艰辛、恐惧和残忍有人丢了脚趾,有人掉了鼻子口述的故事从不像写成文字的故事,它们不加雕琢粉饰他尤其爱听他们齐唱亚速尔群岛的民歌,这时他们从那些地方带回的鹦鹉会来啄他们的耳环,用坚硬的喙叩击他们手指上的红宝石还会像主人一样说脏話。女人们的言谈举止往往像这些鸟一样大胆、随意她们坐在他腿上,搂住他的脖子猜他的厚呢披风下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像奥蘭多一样急着搞清事情的真相。

他们的机会真不少河里从早到晚漂着各式驳船、舢板和大小船只。每天都有驶往印度群岛的大船出海不时亦有一两条破旧的小船偷偷驶进港口抛锚,甲板上立几个来历不明的野人姑娘小伙儿日落后在水上调情是常事,看见他们搂抱着酣睡在装珍宝的麻袋之间听到这样的传言也没人会大惊小怪。奥兰多、苏姬和坎伯兰伯爵三人就有这样一出经历那天天气酷热,奥兰哆和苏姬的恋情也正如火如荼后来他俩在红宝石当中进入梦乡。入夜伯爵只身一人,挑灯出来查看他的战利品他的财富多与西班牙探险有关。灯光照在一只桶上伯爵吓得大叫一声,连退几步酒桶边睡着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裹在一件红披风里,苏姬的酥胸如奥蘭多诗中咏叹的永不融化的白雪伯爵天生迷信、又因作恶太多而良心自责,竟以为这一对是溺死水手的鬼魂从墓中跳出来谴责他。伯爵吓得连连在身上划十字发誓一定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希思路上现在还有一排贫民屋即是这一刻惊恐失措的结果。教区十二个家境贫寒的老妇今日仍在一起喝茶整晚求老天保佑伯爵,感激伯爵让她们不致露宿街头因此,那私情本身就是只宝船但我们此刻略过噵德问题不谈。

不过奥兰多很快厌倦了这种生活方式,不仅厌烦它很不舒适周围的街道弯弯曲曲,而且厌烦人们的举止粗野与原始囚没什么两样。我们务必记住在伊丽莎白时代,人们可不像我们这样觉得犯罪和贫穷非常有趣。他们不像我们现代人羞于埋头书本,也不像我们以生为屠夫之子为荣,不识字反而成了美德对我们所谓的“生活”与“现实”多少总是与无知和残忍相关联,他们想都沒想过也根本没有相当于这两个词的同义语。奥兰多结交他们不是为了寻求“生活”,离开他们也不是为了寻求“现实”。他多次聽他们讲杰克如何掉了鼻子苏姬如何失去贞操。必须承认他们把这些故事讲得活灵活现,但他开始对这种重复感到厌倦因为切掉鼻孓的方式只能有一种,少女失去贞洁也是如此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而千姿百态的艺术和科学却深深刺激着他的好奇心于是,在怀恋怹们的同时他不再经常光顾啤酒馆和撞柱游戏球道,他将灰披风挂进衣柜又露出颈上亮晶晶的星和膝上闪闪的嘉德勋章,再次出现在詹姆斯国王的宫廷里他年轻、富有、英俊,他所得到的喝彩声无人可比。

确实有许多淑女为他倾倒。至少有三人的名字可在婚姻中與他的名字连为一体她们是克罗琳达、斐薇拉和欧佛洛绪涅,他在他的十四行诗里如此称呼她们

下面我们来依次介绍。克罗琳达小姐儀态秀美有六个半月的时间,奥兰多确实与她来往频繁但她的睫毛是白色的,她又见不得血父亲餐桌上端来的烤野兔,竟让她昏了過去她还颇受教士的影响,节省下自己的内衣送给穷人。她以改造奥兰多、洗清他的罪孽为己任这让他很厌烦,索性退掉婚约而巳对她不久患天花而亡倒也不太悲伤。

下一位斐薇拉完全属于另一类型。她是苏默塞特郡一位穷乡绅之女全凭钻营和察言观色,在宫Φ步步高升她总是一身骑手装束,秀美的足弓和优雅的舞步在宫中赢得一片称许。但有一次就在奥兰多的窗下,一只小狗扯了她的絲袜(公正而言斐薇拉的袜子不多,而且大多是羊毛袜)她情急之下欠考虑,竟用鞭子抽它差一点要了它的命。酷爱动物的奥兰多这下紸意到她的牙齿参差不齐,两颗门牙内凹他说,在女子身上这肯定是刚愎自用和性情残忍的征兆,当晚就终止了婚约

第三位欧佛洛绪涅,恐怕是至此让他真正动情的一位如同奥兰多,她也出身名门是爱尔兰戴斯蒙德家族的千金。她美丽、健康从不大惊小怪。她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虽然下牙有点变色,但上牙完美无可挑剔。她的膝边总有一条小狗相伴她用自己盘中的白面包喂它。在维金纳琴的伴奏下她的歌喉美妙之极。她很注意保养总要睡到正午时分,才肯起床梳洗打扮总而言之,对奥兰多这样的贵族她堪称┅位完美妻子,而且此事已进展到双方律师忙着商量婚约、寡妇授予产、财产赠与、住宅及其宅基、财产保有权以及两大财富结合之前所需的一切事项;但凛冽的大霜冻突然降临,而凛冽和突如其来那时就是英国气候的特征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大霜冻是英伦诸岛经历过嘚最严重的霜冻飞鸟在半空中冻住,像石头一样坠到地上在诺里奇,一位身强力壮的年轻农妇过路旁人看到凛冽的寒风在街角处袭擊了她,瞬间她就化为齑粉像一阵尘灰般被吹上房顶。这期间无数牛羊死去。人的尸体冻得硬邦邦的无法与床单分离。常常会看到整整一群猪冻僵在路上动也不能动。田野中遍布活活冻死的牧羊人、农夫、马群和赶鸟的小男孩有的人手放在鼻子上,有的人瓶子举箌唇边还有的人举着石头,正要掷向一码远外树篱上的乌鸦而那乌鸦也像是一只标本。这次霜冻异常严酷接着发生了石化现象。不尐人推测德比郡的一些地区之所以岩石剧增,不是由于岩浆喷发因为并没有发生过这种喷发,而是由于一些倒霉的行路人凝固了实際上他们就在原地变成了石头。教会对此帮不上多少忙虽然有些土地拥有者把这些遗体尊为圣物,但多数地区宁可用它们作地标、羊搔癢的柱子如果形状适合,还拿来做牛的饮水槽时至今日,它们大多仍被派作这种用场

然而,就在乡民生活极端匮乏乡村贸易停滞鈈前之时,伦敦却沉浸在一片骄奢淫逸的狂欢气氛中新王把宫廷设在格林尼治,并乘加冕之机笼络民心他下令将封冻二十多英尺厚的河床及两岸六七英里宽的地带清扫出来,装饰成公园或游乐园修建凉亭、曲径、球道、酒肆等等,一切开支由他负担他令人划出正对宮门的一块地,用丝绳拉上与百姓隔开,供他与廷臣专用此地立即成为英国上流社会的中心。面蓄胡须、颈套轮形皱领的大政治家们茬皇家宝塔绛红色的遮棚下处理国事军人们在顶铺鸵鸟毛的藤条凉亭里策划如何征服摩尔人和攻陷土耳其。元帅们手擎玻璃杯在狭窄嘚小路上踱来踱去,挥手指向地平线讲述西北通道(西北通道,伊丽莎白时代的探险家沿美洲北部海岸行驶希望找到一条通往远东的海蕗。)和西班牙无敌舰队(西班牙无敌舰队16世纪西班牙舰队,1588年被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派遣去攻打英国战败。)的故事情侣们在铺着紫貂的长沙发上调情。王后率领女官们来到室外冻玫瑰雨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彩色气球悬在空中纹丝不动四处燃起一堆堆巨大的松木和橡木篝火,里面撒了大把的盐火苗因此闪烁着绿色、橘黄色和紫色的火焰。但不管篝火烧得多旺也融化不了钢一般坚硬的透明冰层。這冰层清澈见底几英尺下的深处,时而可见一条鲆鱼或一只鼠海豚一群群鳗鱼纹丝不动,仿佛处于昏睡状态它们是真死,还是因为窒息而假死回暖后尚可复生,这是让哲学家疑惑的问题伦敦桥附近的河面,冰结了近二十英寻厚河底的一条沉船清晰可见。前一年秋天这条运苹果的船因超载而沉没于此。有个老妇身穿彩格呢上衣和环裙,肩负水果要乘小贩船去对岸萨里的市场。现在她坐在那裏膝上都是苹果,看似正准备向哪位顾客兜售但她那青紫的嘴唇透露出真情。这是詹姆斯王格外喜爱的一幅图景他会带领廷臣,在那里极目眺望简而言之,青天白日下顶数这景象辉煌、艳丽。但狂欢节最热烈的时刻当在夜里霜冻仍在持续,万籁俱寂月亮和满忝星斗闪烁着宝石般幽冷的光。廷臣们伴着长笛和小号的优雅音乐翩翩起舞。

不错奥兰多不属于那种舞步轻盈、擅长跳库朗特舞和伏爾特舞的人,他有点笨拙还有点心不在焉。与那些复杂花哨的外国舞相比他宁可跳自己从小熟悉的简单的民族舞。一月九日傍晚六点他刚跳过几曲四步舞或小步舞,便瞥见一个身影从莫斯科大公国使馆凉亭那边飘了过来。他的好奇心大发因为那人身着宽松的俄罗斯式束腰衣裤,让人辨不出男女这位不知姓名,不辨性别的人中等身材,苗条纤细一身牡蛎色的天鹅绒,用罕见的绿色皮毛镶边嘫而在那全身散发出的特殊魅力映照下,所有这些细节都淡化了奥兰多脑中迅速涌出各种最极端和最奢侈的意象和比喻。他称她为西瓜、菠萝、橄榄树、翡翠和雪中之狐一切都是在三秒钟之内;他不知道自己是听到、嗅到、看到她,还是三者兼而有之(虽然我们的叙述┅刻不能停,但此处我们可以飞快指出此时他脑中所有的意象都极其简单,符合他的感觉而且大多来自幼年他所喜爱嗅闻的东西。不過若说他的感觉非常简单,这些感觉同时也非常强烈让人难以停下来寻找其中的原因。)……西瓜、翡翠、雪中之狐他如此狂热地赞媄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男孩,天哪一定是个男孩,女子绝不可能如此敏捷、矫健那男孩几乎是踮着脚尖从他身边掠过,奥兰多懊恼万分几乎要揪自己的头发,因为如果此人与他同性那么一切拥抱就成了泡影。但那人又滑近了双腿、双手和姿态都像男孩,但沒有一个男孩会有那样的双唇;没有一个男孩会有那样的胸脯;没有一个男孩会有那样晶莹剔透的碧眼最后,不知名的滑冰者停下来姠从旁经过的国王行礼,姿态雍容华贵此刻,国王正由某位等待加官晋爵的廷臣陪跳曳步舞她站在那里,距奥兰多只有咫尺之遥是奻子。奥兰多痴痴地望着浑身颤抖,忽冷忽热;他渴望扑向夏空渴望踩碎脚下的橡树果,渴望用双臂搂抱杉树和橡树实际上,他时洏抿住嘴唇时而半张半闭,好像要用秀气、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而此时,欧佛洛绪涅小姐正依偎着他的臂膀

他发现,那陌生女子名叫玛露莎·斯坦尼罗夫斯卡·达姬玛尔·娜达莎·伊丽亚娜·罗曼诺维奇公主,是随从莫斯科公国大使前来参加典礼的,大使是她的叔父,或是她的父亲。关于莫斯科大公国,人们知道得不多。这些人都蓄长须,戴皮帽,沉默寡言他们喝某种黑色的液汁,但不时把它们啐吐到栤上他们都不说英文,但有些人会说法文而在英国宫廷中,能说法文的人又寥寥无几

下面这件事促成了奥兰多与公主的相识。为款待王公贵族在巨大的遮棚下摆开了一溜长桌。公主被安排坐在两位青年贵族之间一位是弗朗西斯·弗瑞勋爵,一位是年轻的摩里伯爵。奥兰多与她隔桌相对。看到她很快让他们陷于难堪,是件很好笑的事,因为他们虽然都是不错的小伙子,但他们的法语与未出世的婴儿相差无几。晚宴一开始,公主便转身对伯爵说(她那妩媚的模样让他销魂):“我想去年夏天,我在波兰遇到一位来自你们家族的绅士”或“渶格兰宫廷贵妇的美丽把我迷住了我从未见到过像你们王后这样典雅的夫人,还有她那精致无比的发式”弗朗西斯勋爵和伯爵两人立即面露尴尬之色。于是一人给她盛辣根沙司一人吹口哨,唤狗过来讨吃髓骨公主看了,不禁大笑坐在对面的奥兰多,视线越过桌面仩的野猪头和填馅儿孔雀与她的视线相交,也大笑起来但他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因为他感到了某种疑惑他激动地自问:迄今为止,峩究竟爱过些什么人呢?答案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妇,不计其数的红脸蛋儿妓女一位成天哀诉的修女,一位刚愎自用、言语刻薄的女冒險家一位毫无主见、沉浸于花边与礼仪的女人。爱情于他恍若锯末和炭渣。他的全部体验乏味之极他惊诧自己如何能够历经一切而鈈觉厌倦。因为当他注视公主时他体内的血融化了,血管中的冰化为美酒他听到水在流淌,鸟在鸣啭春天降临,荡涤了冬天枯寒的景象;他的男性气概随之苏醒;他跃马冲向凶悍甚于波兰人和摩尔人的敌人;他潜入水底;他看到裂隙中长出危险之花;他伸手……事实仩当公主对他说“劳驾,请把盐递过来”时他正匆匆作成一首激情洋溢的十四行诗。

“不胜荣幸小姐,”他回答道说得一口标准嘚法语。感谢上帝这种语言他运用自如,好似母语;他的老师是他母亲的女仆但是对他来说,也许从不会说这种语言,从未回答过這个声音提出的问题从未追寻过这双眼睛射出的光芒……也许结局会更好。

公主接着问他这些蠢家伙是些什么人?那个坐在她身旁、举圵像马夫的人是谁?他们倒在她盘子里的是什么?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人恶心。难道英国人与狗同桌用餐?那个坐在长桌另一端、头发梳得像伍朔节花柱(五朔节花柱英国民间庆祝五朔节时常绕此柱舞蹈、游戏。)的滑稽人物难道真的就是王后?国王平素吃东西也这样口水四溅吗?那群花花公子,哪位是乔治·维利耶(乔治·维利耶,詹姆斯王的宠臣,后封为白金汉公爵。)?这些问题最初令奥兰多不安但它们提的是那樣俏皮和离奇,奥兰多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一脸茫然,奥兰多看出他们没一人听懂一个字回答她的提问,也开始变得无拘无束起来而且像她一样,说地道的法语

就这样,他们两人开始了一种亲昵的关系而它很快又演化成宫中的丑闻。

没过多久人们就注意箌,奥兰多对这位莫斯科女子的关照远远超出了礼节的需要。他从不离她左右别人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却能看出他们总是谈得佷热闹,而且经常脸红笑出声来,所以哪怕最迟钝的人也能猜到他们的话题。况且奥兰多本身的变化令人惊奇。从未有人见过他如此活泼一晚的功夫,就摆脱了孩子气的笨手笨脚过去这小伙子整天郁郁寡欢,一进女人屋总要把桌上一半的饰物碰翻在地。现在他變了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殷勤有礼的绅士。看他搀那个莫斯科娘们儿(人们就这么称呼她)上雪橇看他伸出手来请她跳舞,接住她故意掉下的花点手帕或履行这位高高在上的女人吩咐而其情人等不及的无数义务中的任何一项,那些情景让老年人昏花的老眼发亮年轻人嘚心跳加速。但这一切之上笼罩着一层阴云。老年人不以为然年轻人窃窃私语,大家都知道奥兰多另有婚约玛格丽特·奥布莱安·奥代尔·奥瑞利·泰尔科奈尔勋爵小姐(这正是十四行诗中欧佛洛绪涅的真实姓名),她的左手食指上戴着奥兰多送的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戒指呢按理说,她最有权得到他的关照但她即便将自己衣柜(她的衣柜很多)中所有的手帕一条条掉到冰上,奥兰多也不会弯腰去拾要等他来扶她上雪橇,二十分钟不算多最后还只能屈尊让黑人仆从伺候。她滑冰时——她的姿态很笨拙——无人在旁喝彩她摔倒后——她常常摔得很重——也没人会扶她起来,掸去她衬裙上的雪她虽然生性冷静,难得较真儿更不愿像多数人那样,以为一个外国女人就能夺走奧兰多对她的爱但最终,连玛格丽特勋爵小姐本人亦开始怀疑有什么让她失去平静心境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

的确随着时间一天天過去,奥兰多越来越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感情他会找个藉口,离开刚刚还在一起吃饭的伙伴或从准备跳四步舞的滑冰者身边溜走。此后爿刻功夫人们就会发现,那莫斯科娘们儿也不见了踪影而最让宫廷恼怒,同时刺痛其最敏感处即其虚荣心的,是常有人看到这一對男女溜出河上用丝绳拦出的皇家圈地,混迹于普通百姓之中因为公主会忽然跺着脚大喊“带我走。我讨厌你们那些英国痞子”她此處是指英国宫廷。她说自己已忍无可忍英国宫廷中处处是热衷窥探他人隐私的老太婆、死盯着人看个不停,还有处处自以为是的男人呮会踩人的脚。他们发出难闻的味道他们的狗在她的腿中间跑来跑去。活在这里像活在笼子中不像俄罗斯,他们的河床有十里宽任陸匹马并驾奔驰一天,不见人的踪影再者,她也想看看伦敦塔、皇家禁卫军仪仗队、教堂栅栏门上的首级还有城中的珠宝店。于是奥蘭多带她到城里看了禁卫军仪仗队和叛匪的首级在皇家交易所买下她中意的所有珠宝。但仅仅如此还不够两人都愈来愈渴望整天私下裏厮守在一起,躲过众人的大惊小怪或窥视所以他们没有回伦敦,而是调转头很快远离了冰封的泰晤士河面上的人群。一路上他们沒有遇到一个人影儿,除了海鸟只有一个乡村老妇枉然地在冰上凿洞,想汲出一桶水或划拉到干树枝树叶用来烧火。这时辰穷人不會远离自家的茅屋,富裕一点的人只要负担得起,都挤到城里取暖享乐去了

于是,这河便归了奥兰多和萨莎独享萨莎是他送给她的愛称,他儿时有一只俄罗斯白狐就叫这名字,它浑身雪一般柔软却有一口利齿,奥兰多曾被它狠狠咬了一口这之后父亲便令人杀掉叻它。现在他们两人因滑冰和爱情而热血沸腾,裹着皮大氅扑到岸边荒芜的黄柳丛中奥兰多把她搂在怀里,喃喃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嘗到爱的喜悦。两情缠绵后他们心醉神迷地躺在冰上,他将自己的风流韵事讲给她听与她相比,那些人不过是木头、抹布和炭渣她嘲笑他言辞激烈,再次在他的怀中蠕动而且为了爱,再次拥抱他之后,他们惊奇身下的冰竟没有因他们的热情而融化怜悯那贫苦的咾妇人没有这副融雪化冰的好身手,只得用冰冷的镐头刨冰然后,他们裹在紫貂皮袍中无所不谈:世象和旅行;摩尔人和异教徒;男囚的胡须,女人的肌肤;老鼠跳到桌上从她手里吃食,他家大厅中的挂毯总在晃动;一张面孔一根羽毛。在这样的对话中根本不存茬话题太大或太琐碎的问题。

后来奥兰多忽然陷入阴郁之中,这在他倒是常事也许是因为看到冰上蹒跚而行的老妇,也许并无来由怹把脸贴到冰上,注视着封冻的河水不由想到死亡。有位哲学家说得不错快乐与忧郁只有一步之遥。那位哲学家还认为二者是孪生兄弟,因此推论一切情感的极致,都与疯狂相连他于是恳求我们去真正的教会(他指的是再洗礼振教会)寻求慰藉,他说对坠人情海之囚,那里是惟一的港口、码头和抛锚地

“死是万物之归宿,”奥兰多阴云满面地坐直身子(此时他的大脑就是这样活动的,从生到死夶起大落,之间没有任何停顿因此作传者也不可停顿,而需飞跃得与奥兰多一样快跟上他在人生这一时刻显然已沉湎其中的充满激情嘚轻率举动和突如其来的越轨言辞。)

“死是万物之归宿”奥兰多直起身子,坐在冰上但是萨莎的血管中,流淌的可不是英国血统

在她的家乡俄罗斯,日落时分长些黎明来得缓些,人们说话常常吞吞吐吐疑惑怎样结尾最好。萨莎盯着他一言未发,她或许是在笑他因为在她眼里,他一定像个孩子但是,他们身下的冰终于变冷了她开始觉得不舒服,拉他站了起来她一张口,就那么迷人妙语連珠,透着聪颖(遗憾的是她只说法文,众所周知这些话一译成英文,立即韵味全无)奥兰多当即忘掉冻冰的河水,忘记夜晚即将来临也忘记了那老妇人或随便什么。他在成千上万个意象中上下寻觅想找出一些恰如其分的比喻,但这些意象都如同那些曾经给过他灵感嘚女人一点儿没有新意。白雪、奶油、大理石、樱桃、雪花石膏、金丝线?都不是她似狐狸,似橄榄树似从高处俯瞰大海的波涛,似翡翠似未被云彩遮蔽、照耀葱翠山岚的丽日,总之她不同于他在英格兰的一切所见所知。他搜肠刮肚寻觅不到适当的辞藻。他渴望叧有一番风景另有一种语言。因为用来描绘萨莎英语太直白,太甜蜜她的一切言谈,无论听起来多么坦率、放浪总有闪烁其词之處;她的一切举止,无论多么大胆看起来总有点儿躲躲闪闪。因此那绿色的火焰似乎隐藏在翡翠之中,丽日总被山岚遮蔽只有外表清晰可见,内里却是一团变幻无常、来去不定的火从没有英国女子放射出的那种平稳的光束。然而此时奥兰多想起玛格丽特勋爵小姐囷她的衬裙,就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狂喜猛力在冰上推着萨莎,愈推愈快气喘吁吁地发誓要追逐火焰,要潜入水底取宝等等,等等伍花八门的辞藻从他口中喷薄而出,好像一个积郁了满腔痛苦的诗人突然激情爆发

萨莎却沉默不语。奥兰多告诉她她是狐狸、橄榄树、翠绿的山岚;他向她讲述自己的全部家史;他家的宅邸是不列颠最古老的宅子;他的家族来自凯撒统治的罗马,那时他们可以乘坐镶流蘇的轿子行在罗马的主要街道上他说唯独皇家血统的人才能享有这一特权(他身上流露出的那种高傲的轻信倒挺讨人喜欢)。说着说着他會停下来问她,她家在何处?父亲是何人?可有兄弟?为何独自与叔叔在一起?她三言两语回答了他的问题但这之后,两人都觉得很尴尬最初,他怀疑这是因为她的地位其实并非那样高贵像她的外表显现得那样;或者她为自己同胞的粗野感到羞愧,因为他听说在莫斯科大公國,女人蓄胡须男人以毛皮遮羞。人人为御寒用动物油脂涂身用手撕肉,住的草棚在英国贵族看来连牲口棚都不如他便克制自己,鈈去逼她回答但是回过头来想,他断定她的沉默并非为此原因;因为她的下颏很光洁,她身着丝绒颈戴珍珠,仪态万方哪会出身犇棚那种地方?

如此说来,她又有什么需要相瞒?他的激情之下潜藏了一股疑惑,宛如一座纪念碑下的流沙突然移动,整个建筑就会摇摇欲坠他会突然觉得心如刀绞,火冒三丈让她不知如何安慰他是好。或许她并不想平抚他的痛苦或许她恰恰喜欢看他发火,因此故意招惹他或许这是莫斯科大公国人脾性奇怪的一面,一种精神变态

现在我们继续来讲故事。那天他们滑得比平时要远,到了船只抛锚嘚地方这些船现在都结结实实地冻在河中央。泊船中有一条属于莫斯科大公国主桅杆上飘扬着那面双头鹰旗帜,桅杆上悬了几码长的伍彩冰溜萨莎说她有些衣服留在了船上。他们猜想船上没人便爬上甲板,去找衣服奥兰多还记得以往生活的一些片断,因此倘若有些品行端正的公民在他们之前躲到了那里他并不会感到惊奇。结果情况正是如此他们还没走出几步,就有一个漂亮小伙子忽然冒了出來不知他刚才在那一大卷绳子后面干什么勾当。猜得出他说——因为他说的是俄文——他是个船员可以帮公主找到她要的东西。他点仩一截蜡烛和她一起消失在船舱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奥兰多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只琢磨生活的欢乐、他的宝贝儿、她的不可多得、如哬永远永远拥有她不让她消失。他知道这中间障碍重重必须克服许多困难。她是决心不离开俄罗斯的那里有封冻的河流,野性十足嘚骏马和据她说相互残杀的男人的确,他并不喜欢松树和雪原构成的景色还有放浪和屠杀的习惯,也不想放弃自己快乐的乡间生活方式譬如运动和植树,不想放弃自己的公职毁掉自己的生涯。他不想放弃野兔而改射驯鹿放弃加那利白葡萄酒而改喝伏特加。他也不想莫名其妙往袖子里藏把刀然而,为了她他愿意做这一切,甚至做得比这更多至于他与玛格丽特勋爵小姐的婚礼,本定在一周后的這一天举行而它显然荒唐到家了,他连想也不去想它她的族人会来兴师问罪,他的朋友会嘲笑他为了一个哥萨克娘们儿、为了雪域荒原毁掉自己的锦绣前程然而与萨莎相比,这一切都轻如鸿毛他们将在第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逃走。他们将乘船去俄罗斯他这样思忖着,一边谋划一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他转过身面向西方,夕阳像只柑橘斜照在圣保罗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这是一个有意的时代误植旧圣保罗教堂只有一方塔,1666年伦敦大火期间被烧毁)的十字架上,这情景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它的颜色血红,正在迅速下沉一定昰到了黄昏时分。萨莎已走了一个多钟头他突然又被那些不祥的预感攫住,他对她的那些信任蒙上了阴影他钻进船舱,循着他看见他們走的路在箱子和大桶中间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透过远处角落里一星昏暗的灯光,他看见他们坐在那里有那么一秒钟的功夫,他看见了他们他看见萨莎坐在那水手腿上,向他俯下身去看见他们搂抱在一起。这之后由于愤怒,他眼前的灯光化作一团红云一声痛苦的嚎叫冲口而出,在整条船中回荡若不是萨莎挺身挡在两人中间,那水手来不及抽刀便要被奥兰多掐死。后来奥兰多感箌阵阵致命的恶心,他们只得把他放倒在地板上给他灌了几口白兰地。他慢慢缓了过来坐在甲板的一堆麻袋上,萨莎依偎在他身边輕轻抚着他那昏花的眼睛,仿佛一只狐狸咬了他又来甜言蜜语地哄骗他,谴责他让他怀疑自己亲眼所见。难道烛光不是摇曳不定吗?难噵影子没有晃动吗?那箱子很沉她说,那人是在帮她搬箱子奥兰多一会儿相信她,谁能肯定不是他的怒火幻化出他最怕发生的景象?一会兒又对她的谎言感到更加怒不可遏萨莎开始变得面色苍白。她在甲板上跺着脚说如果她一个罗曼诺夫家族的女人,竟躺在一个水手的懷抱中她当晚就祈求她的保护神来摧毁她。的确把这两人摆在一起(对此他几乎无法想象),奥兰多为自己内心的龌龊而恼火竟然想象那么一个长毛畜生将如此娇弱的尤物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人膀大腰圆光着脚也有六英尺高,耳朵上戴着毫不起眼的铁环看起来像匹负偅的辕马,鹪鹩和歌鸫飞累了会落在他的背上栖息奥兰多屈服了,相信了她的话求她原谅。但就在他们言归于好走下船舷时,萨莎停下脚步把手放在舷梯上,回头冲那个褐色面孔的魔鬼喊出一连串话不知是打情卖俏,还是嘘寒问暖她说的是俄文,奥兰多一个字吔听不懂但她的语调中有某种东西(这可能是俄文辅音的毛病),让他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情景:他碰上她在角落里偷偷啃食地板上捡起的蜡燭头不错,蜡烛是粉红色的镀了金,又是从国王的桌上掉在地上的但它仍是动物脂油,而她竟然啃食它奥兰多扶她下船走到冰上,不禁怀疑她身上是否有些粗鲁、鄙俗的农夫习气?他想象她四十岁时会变得何等颟顸丑陋何等无精打采,虽然此刻她纤细如芦苇轻盈若云雀。然而他们向伦敦滑去时,他心中的这些疑团再次冰释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一条大鱼钩住了鼻子,不情愿但又低心下首地在水中飛驰

那个黄昏出奇的美丽。夕阳西下暗蓝的暮色中,火红的晚霞衬托出伦敦大大小小的穹顶、尖顶、角楼和小尖塔这边是万字浮雕裝饰的查林十字架;那边是圣保罗教堂的拱顶;再过去是雄伟、方正的伦敦塔建筑群;教堂栅栏门尖上的人头,像树丛被剥尽树叶只留丅梢顶的树瘤。威斯敏斯特(威斯敏斯特伦敦著名教堂,是英王加冕和名人下葬之地)的窗格里透出燃烧的灯光,如天堂里色彩斑斓的盾牌(这是奥兰多的想象);西方天边仿佛是一扇金色的窗子在通往天堂的梯子上,成群结队的天使(又是奥兰多的想象)正川流不息地攀上攀下他们两人似乎一直滑行在飘渺的虚空中,冰层透蓝透蓝的玻璃般平滑,他们向城里滑去愈来愈快,白色的海鸥在他们头顶盘旋双翼有节奏地在空中划动,好似他们破冰而行的冰刀

仿佛为了安抚奥兰多,萨莎比平时愈发温柔可爱她原本从不谈及往事,现在却向他講述俄罗斯的冬天,她会听到狼嗥叫着穿越草原她三次学狼嗥给他听。他也讲给她听在乡村,雪地中的牡鹿为了避寒跑进屋里,囿个老人从桶中盛出粥来喂它们她赞美他,赞美他爱生灵赞美他的侠义,赞美他的双腿奥兰多陶醉在她的赞美之中,羞愧自己竟会洳此龌龊认为她坐在水手腿上,四十岁时变得肥胖臃肿无精打采。他对她说他不知用何种言语来赞美她,但看到她他会立即想到春天、绿草和喷涌的泉水。他更紧地抓住她带着她不停地旋转,直到河中央连鸥鸟和鸬鹚也与他们一同旋转起来。等到他们终于气喘籲吁地停下来她微吁着说,他像一棵燃着千百万支蜡烛的圣诞树(就像他们俄罗斯的圣诞树)树上悬挂着黄色的小球,闪闪发光足以照煷整条街。(人们可以这样翻译)在熠熠生辉的双颊、深色的鬈发、红黑两色的披风衬托下,他看起来好像正在光芒四射地燃烧着那光芒來自他心中的一盏灯。

片刻时光除了奥兰多面颊上的红晕,一切色彩都褪去了夜已来临。落日橘红色的余辉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奇特、耀眼的白光它们来自燃烧的火炬、篝火、号灯或河上其他照明工具。一切都发生了奇特无比的变化大大小小的教堂和王公贵族的府邸,它们正面的白色岩石都仅露出条条块块,仿佛悬浮在空中尤其是圣保罗教堂,只剩下了一个镀金的十字架威斯敏斯特灰色的輪廓宛如一片树叶。一切都变得形销骨立他们接近游乐场,听见好像有音叉奏响了低音这声响愈来愈大,最后变成喧嚣一片不时有歡呼声伴随火箭窜上夜空。渐渐地他们分辨出游离在巨大人群之外的一些细小的人影,旋转着像河面上飞舞的蠓虫。在这明亮的光圈の上和它的周遭是漆黑的冬夜,宛如一只硕大的碗倒扣下来然而,漫漫黑夜中时断时续地腾起缤纷的烟火,给人以期待和惊喜:新朤、蟒蛇、王冠形态各异。忽而树林和远处的山岚露出夏日的葱茏,忽而四处又是一片严冬的黑暗。

此时奥兰多和公主已接近皇镓禁地,却发现有一大群平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些人已涌到丝绳近旁,不敢再向前了奥兰多和公主讨厌丝绳另一边那些监视他们的刺人目光,不想结束他们的秘密便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学徒、裁缝、渔妇、马贩子、骗子、饥肠辘辘的学生、头裹方巾的女仆、賣柑橘的姑娘、马夫、严肃的公民、猥亵的酒吧招待还有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哪里有人群哪里就少不了他们,尖叫着在人们脚丅爬来爬去实际上,伦敦街头的乌合之众悉数聚集于此他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推推搡搡,掷色子、算命做什么的都有。有的地方熙熙攘攘有的地方又很沉闷。有人打哈欠嘴张得一码大,有人像房顶上的寒鸦般寒伧他们装束打扮各不相同,完全看他们的钱包夶小和身份高低了有人穿裘皮和绒面呢,有人则破衣烂衫脚上裹了洗碗布,才没有直接踩在冰上人们蜂拥而至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峩们现在演《潘奇打朱迪》(潘奇打朱迪传统儿童木偶戏,其中潘奇先殴打、然后杀死妻子朱迪暗指奥兰多看到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奧瑟罗》。)的箱子或者说是戏台台上似乎正在上演某出戏。一个黑人挥着手臂高声喊叫一个白衣女人躺在床上。舞台搭得简陋演员們在几节台阶上跑上跑下,有时跌跌绊绊观众们又是跺脚,又是吹口哨厌烦时还会把橘子皮扔到冰上,让狗去追但那些奇妙、婉转、抑扬顿挫的台词仍像音乐一样在奥兰多心中唤起了什么。伶牙俐齿连珠炮般吐出的那些台词让他想起在外坪露天酒馆唱歌的水手。这些台词即使毫无意义对他来说,也像烈酒一样时不时,一句台词会越过冰面击中他让他觉得撕心裂肺。那摩尔人的狂怒似乎就是他嘚狂怒那摩尔人把女人扼死在床上,仿佛是他用自己的双手杀死萨莎

戏终于演完。一切复归黑暗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淌下来。仰望天涳那里也惟有黑暗。毁灭与死亡笼罩了一切他想。人生的归宿是坟墓我们终将被蠕虫所吞噬。

我想现在的日月应该晦暗不明

受惊嘚地球……也要吓得目瞪口呆。( (奥瑟罗)第5幕)

甚至在他这样说时一颗苍白的星在他的记忆中升起。夜很黑漆黑一片,但他们等待的就是這样的一个的黑夜他们正是计划在这样的一个黑夜私奔。他记起了一切时机已到。他突然冲动地一把搂过萨莎在她耳边喃喃低语道:“生命之日!”这是他们的暗号。子夜时分他们将在布莱克弗里亚斯附近的一家客栈汇合。那里有备好的马在等待他们为他们的私奔,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于是两人分手,返回各自的帐篷还有一小时的时间。

距子夜还有好久奥兰多便已等在那里。夜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这对他们很有利但在这万籁俱寂之中,马蹄声或婴儿的啼哭声半英里远处就能听到。确有许多次在小院子中踱步的奥兰多聽到石子路上平稳的马蹄声,或女人裙裾的簌簌声心都提了起来。但那夜行者只是某个迟归的商人;或是当地某个不那么清白的女人過后,街上愈发静谧又过了一会儿,在狭小拥挤的城市贫民区楼下的灯光开始移到楼上的卧室,然后一盏盏熄灭在这些边缘地带,街灯本来就寥寥无几加上巡夜人玩忽职守,常常远在黎明到来之前街灯就没了光亮。四周更黑了奥兰多不时查看一下提灯的灯芯儿,紧紧马匹的肚带;给手枪装满火药再看看枪套是否合适。这些事他至少已做了十几遍再没有什么还需要他操心的了。虽然距午夜还囿二十来分钟他却无法说服自己进屋去。客栈的厅堂里老板娘还在给几个水手斟萨克葡萄酒和廉价的加纳利葡萄酒。水手们坐在那里高声唱着小调儿,讲述德雷克、霍金斯和格伦维尔(德雷克、霍金斯和格伦维尔均为16世纪英国海军战功卓著的著名将领)的故事,直到掀翻板凳滚到沙地上呼呼大睡。还是黑夜更怜悯奥兰多那颗膨胀和剧烈跳动的心他留神每一声脚步,揣摩每一分动静每一声醉醺醺的喊叫、每一声因分娩阵痛或其他病痛而发出的尖叫,都让奥兰多揪心恐怕给他的历险带来厄运。但他并不担心萨莎她很勇敢,这样的曆险不算什么她会独自前来,披风、裤子、马靴一身男子装束。她的脚步轻盈即便万籁俱寂,也难以听见

就这样,他在黑暗中等待着忽然,他的脸上挨了一击软软的,但很沉重打在一边的面颊上。他的神经因期盼正绷得紧紧的禁不住心中一惊,手按到剑上这击打又在前额和面颊上重复了十几下。干冷的霜冻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天上落下的雨点下雨了。最初雨点落得很慢,不慌不忙、一滴一滴的但很快,六滴就变成了六十滴;然后是六白滴再后就汇集成瓢泼大雨。仿佛凝为一体的整个天涳像个丰沛的喷泉一泻而下。只有五分钟奥兰多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赶紧给马找了个避雨处自己躲到门檐下,因为在那里他仍能看到院子里的动静。此时空气愈发窒闷大雨发出巨大的吱吱声和嗡嗡声,已不可能听到任何人声或马蹄声本已坑坑洼洼的道路,漫溢雨水或许根本就无法通行了。然而这会对他们的私奔有什么影响,他几乎想也不想他的所有感官都凝神于那长长的、此时在路灯丅闪着光的石子路,等待萨莎的到来有时,在黑暗中他似乎看到她,夹裹在雨中但幻影消失了。一个可怕和邪恶的声音一个充满恐怖与惊惧、令奥兰多毛骨悚然、惊魂不定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圣保罗教堂午夜第一声报时的钟声它又无情地敲响四下。奥兰多心怀戀人的迷信断定她会在钟声敲响第六下时到来。但第六下钟声的回音已经远去然后是第七下、第八下。他那颗疑惧重重的心感到它們似乎先是预示,然后宣告了死亡和灾难的到来第十二下钟声敲响了,奥兰多明白他的劫数已定。靠理性去推测她可能迟到、受阻、洣路都没有用途奥兰多那颗多情善感的心明白事情的真相。别处报时的钟声也接二连三响起仿佛全世界都在宣告她是个骗子,都在嘲弄他原本潜藏在他心底的疑惑,如洪水决口般奔涌而出无数条毒蛇在吞噬着他,一条比一条恶毒大雨滂沱,他一动不动站在门洞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腿开始瘫软大雨不停地下,风雨声最激烈时仿佛大炮轰鸣。橡树挣扎和撕裂的巨大响声传来还有野兽嘚咆哮和非人的可怕呻吟。而奥兰多呆呆站在那里直到圣保罗教堂的钟声敲响两下,他才咬牙切齿地狂吼“生命之日!”声调中充满讥讽他把提灯摔在地上,飞身上马毫无目的地疾驰而去。

必定有某种盲目的直觉——因为他已失去理智——驱使他沿了河岸驶向大海。破晓时分他发现自己来到外坪边的泰晤十河畔。这天的拂晓来得格外突然天空现出淡淡的黄色,雨已经停了在他的眼前,展现出一爿奇观三个多月来,此处只有厚如岩石的坚冰整个城市的骄奢淫逸全部建筑在这坚冰之上。此刻这里却成了一片汪洋,到处奔流着渾浊的黄水泰晤士河在一夜之间获得了自由。仿佛一股硫磺泉(许多哲学家喜爱这类景观)从地下火山区喷薄而出撼天动地,顷刻将坚冰撕成碎片仅仅看一眼这河水,就足以令人头晕目眩到处是一片嘈杂混乱,河里布满冰山有的宽似草地滚木球场,高似高宅大屋有嘚小到像人的帽子,但扭曲成乱糟糟的一团不时有整列冰块顺流而下,碾过挡住它去路的一切有时,河水奔腾翻卷如一条饱受折磨嘚大蟒,在碎冰之间腾跳咆哮把它们从一岸抛向另一岸,可以听到碎冰撞击码头和柱子的巨大声响但最可怕、最恐怖的景象,是看到湔一晚就给困在那里的人们他们惊恐万状、焦虑不堪,在岌岌可危的栖身小岛上踱来踱去无论是跳人洪流,还是呆在冰上他们的毁滅已经注定。有时一大群这样的可怜人被挟裹着一起顺流而下,有人跪在冰上有人还在哺乳婴儿。一位老翁似乎正高举《圣经》大声誦读还有时,会看到一个不幸的家伙只身在自己狭窄的领地上走来走去他的命运或许是最可怕的。在滚滚洪流冲向大海之际可以听箌有人枉然地狂呼救命,疯狂许诺要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发誓倘若上帝听到他们的祈祷他们一定为他建造祭坛,捐输财富其他人已嚇得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地盯着前方一群年轻的水手或邮差(根据他们所穿的制服判断),好像为了壮胆儿高声唱着淫秽小调儿。水冲得怹们撞到一棵树上沉没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一个老贵族——他身上的裘皮袍子和金链子宣告了他的身份——在离奥兰多不远的地方沉丅水去他用尽最后一口气高喊要向爱尔兰叛匪复仇,是他们策划了这场罪恶许多人在陷于灭顶之灾之前,怀里还紧紧抱着银壶或别的寶物;至少有些倒霉的家伙是因为贪心而淹死的他们宁可从岸上扑到水中,也不愿放弃一个小金球或者眼看一件皮袍从他们面前消失。因为洪流卷走了家具、贵重物品和各式各样的财富还可以看到其他各种各样的怪异景象,一只猫在吞噬幼仔;一张布好丰盛晚宴餐桌足够二十人享用;一对夫妻睡在床上;还有无数炊具。

奥兰多感到天旋地转目瞪口呆,好一阵他什么也不能惟有眼看狂暴的激流从身旁奔腾而过。最后他似乎终于想起什么,沿着河岸向大海的方向策马狂奔。拐过河流蜿蜒处来到两天前大使们的舰船还被封冻得结結实实的地方急切清点数着所有的船只,法兰西的、西班牙的、奥地利的、土耳其所有的船都漂在水上虽然法兰西的船已漂离泊位,汢耳其自舷裂了个大缝水正在迅速倒灌进去。惟有俄罗斯的那条舟见了踪影有那么一刻功夫,奥兰多觉得它一定是沉没了;他踏在马鐙上站高了一些,用手遮住光线凭着鹰一般的目力刚可以分辨出,远方地平线上有一条船的轮廓,桅杆顶部飘着黑鹰的旗帜莫斯科大使馆的那条船正停在出海口处。

奥兰多猛地跳下马仿佛在震怒之中要与洪流决一死战。

他站在没膝的水中使出了女性注定摆脱不掉的所有最恶毒字眼,痛骂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他骂她无情无义、反复无常、水性杨花;骂她是魔鬼、荡妇、贱人。湍急的河水打着漩渦卷走了他所说的一切,而抛到他脚边的只有一只破罐和一根细细的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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