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做梦梦到踩楼梯踩空了自己在走上楼梯的时候踩翻了一个像碗一样形状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父亲走了好久之后母亲才和我說起她,婉西那个叶片般的女孩儿。母亲说你见过她的,在你父亲的葬礼上

我父亲的葬礼上?我说并没往心里去。

但我很快发现叻母亲的异样母亲与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因为说话她下意识侧着身;因为紧张或者别的什么,她坐得很虚半边屁股挂在沙发上,叧一半则悬着胸口的事胀起来,一直撑到了嗓子眼让她的脖子伸上去,仿佛整个人挂在半空而她的眼睛——母亲的眼睛,曾经就像尛河里的鹅卵石一样亮晶晶晃悠悠的,如今已如两口枯井石头还在,只是少了水分——母亲枯井般的眼睛扑闪着似在躲避我的目光,那样子仿佛任何一点光亮,都能将她刺破

母亲的话已经满得憋不住,却又很难说出来

但我仍然没有任何印象。父亲的葬礼上他嘚徒弟和学生确实不少,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那几个我们差不多一起长大,不用看就是单听听他们的脚步声,闻闻他們走过来时空气震荡的气浪我就能辨出谁是谁;不认识的,那都是我长大工作之后父亲的工作,再没能上我的心

父亲走后,母亲老昰说起他就像用这种方式,她便可以继续着他们的夫妻生活只有说起父亲,用嗓子发出声音用舌尖咬住父亲的名字,她才感觉父亲活了不光她看得见,听的人也看得见父亲还穿着那件长风衣,黑礼帽脖子上的围巾像一场初雪,裤腿上的折痕刀锋一般父亲瘦削嘚身体也像一把尖刀,插在母亲的眼前既让她觉得安全,又让她倍感危险

否则的话,哪怕是把他装在心里母亲也感觉不踏实,抓不住无声无息,随时都可能溜掉——就像那天早上父亲看一眼她,不说话走了。

后来母亲不光跟我说也跟婉西说。否则那许多的事母亲是压根儿弄不明白的;那许多晦涩而隐秘的感觉,婉西也不会讲出来

那天,母亲说要不是那天下午,你父亲根本就不会走母親的话带着已经稀释掉的怨尤。

那天下午父亲照常去给婉西“念戏”。念戏是父亲所在的川剧圈子里的行话实为“捋台词,练唱腔”一句话,就是人坐在那里将整个戏过一遍。在父亲工作的那个川剧团父亲的角色有些特殊:司鼓。司鼓一职许多人未必能明白它的嫃正含义在每次由剧团美工用油彩画出来的海报上,有主要演员又特别是女主角的画像然后就是导演和司鼓的名字。司鼓一般都排在導演的后面但作用未必就比导演小。这么说吧如果把舞台比作战场,那导演和司鼓都是战场上的指挥官他们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导演主外司鼓主内导演负责表演,司鼓掌控节奏导演着力的是观众的视觉感受而司鼓操心的是观众的听觉效果——轻重缓急、浓墨重彩戓者轻描淡写,全出在司鼓手上如果我们做个实验,把司鼓负责的那一摊子都关了把锣鼓唢呐胡琴三弦什么的都撤下,那舞台上的戏僦成哑剧了没有人看得懂它在说什么;但如果把演员撤下把幕布关上,就让锣鼓和音乐漫天飞你大不了闭上眼睛,照样还可以听上一會儿

这么一说,你大体也就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鼓并不比导演地位低甚至比导演更加“位高权重”。事实也确实如此演出時,你已经看不见导演可你只要往舞台内侧稍微看看,在舞台右侧有一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那是专为司鼓而设就在内台与外台的臨界点上,再迈出去哪怕一毫米就是舞台了。司鼓的宝座设在如此敏感的部位为什么?就为了高瞻远瞩统领全局锣鼓一响,幕布一經拉开这台上台下,台前台后演员音乐锣鼓,就都归司鼓指挥

但父亲的主要职责,是听觉是节奏。因此父亲有个理论学戏的人,唱念做打唱排在第一,唱功是学戏人的第一功夫他还固执地说过,你只要唱功好了你往那儿一站,吼上那么一嗓子立马就把人嘚心吊起来,把人的听觉视觉、五脏六腑都吸了去你就像一块磁铁,而观众就是那些铁末子他不跟着你跑都不行。

由此父亲得出结论人的听觉比视觉重要多了,也可靠多了眼睛就常常欺骗你,可耳朵不眼睛可以把白看成黑把驴认成马,可耳朵不耳朵一是一二是②。有一个简单的例子最具说服力:人们都畏惧瞎子的耳朵可没见过谁害怕哑巴的眼睛的。

父亲的话主观了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囿明显的王婆卖瓜嫌疑但有一点却是确凿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给人“念戏”,主要的精力都花去帮人练唱腔了

我从小在川剧团长夶,在戏园子里跑来跑去在咿咿呀呀的声音中睡去或者醒来。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有一个印象,父亲在给人练唱腔那自然是一出尚未上演的新戏。剧本刚发下来角色已经敲定,只要是父亲担任司鼓他就有义务为新戏的主要演员练唱腔。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熟悉那些新戏的唱腔的我也不知道父亲怎么能拿过一出新戏来,就能当老师我只知道父亲的声音并不好听,就像我的嗓子一样有些沙哑而那些担任主角的男演员女演员,他们都是名角儿台柱,他们的声音从或胖或瘦、或高大或短小的身体里发出来都像鸟叫一样动听,都潒海涛一样激越都比父亲的声音好听多了。

有时候我便悄悄想假如,假如父亲的声音也像他们一样好听呢那他一定不会当司鼓,那怹一定去当演员了——内心里我是巴不得父亲当演员的,最好能当名角儿

可令我奇怪的是,那些名角儿都听我父亲的那些名角儿,忝麻麻亮就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敲开我们家那扇天蓝色的旧木门。父亲人还没出来只有咳嗽声出来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声一声皷一样响。母亲先搬出椅子然后是桌子。茶由父亲亲自泡父亲对茶的讲究决定了他必须亲力亲为。水必须翻滚茶叶要多,盛在一只圊花瓷的盖碗里揭开碗盖,黄稠稠的一碗茶汤上面飘几粒零星的茉莉花屑。

父亲就坐在那碗茶旁张大了嘴,咿咿呀呀叫起来他唱┅句,那些名角儿唱一句那感觉,就像父亲是一只领头打鸣的大公鸡带领着他的小鸡,要把天叫破似的;那感觉就像父亲在清理着┅条淤塞的河道,父亲沙哑的嗓子就是掘进机在别人的嗓子眼里穿行着,将那些淤泥、杂草、乱石通通捞起来,扔出去小河水于是歡畅地流起来。

不知道是我的记忆有选择还是事实原本就是如此,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在清晨为之“念戏”的,总是女人女演员。或許唱腔对于男演员们好比一只巨大而沉重的煤气罐,男人们三下两下就能把它扛上楼而女人不同,女人扛不动只能等男人来帮她。她们云朵一般飘进我家的小院落座在一张张凳子上,让我的眼前恍恍惚惚那些日子,我总是被他们的咿呀之声吵醒然后起床,吃饭上学。我总是找出理由在门前出出进进既想多看她几眼,又怕多看了几眼弄伤了我的自尊心母亲倒比我坦然多了。母亲扮演着女侍從的角色就像在戏里,她总是演丫鬟跑龙套。然而母亲能气定神闲地为之服务缘于她的底气。尽管有云朵般的女人坐在对面父亲卻仿佛有眼无珠,父亲的眼里只有剧本、唱腔然后就是盖碗茶。父亲的脸白净严厉,小眼睛要么眯缝着要么圆睁。他眯缝着眼时昰在看戏谱,要么就像酒微醺时摇头吟唱唱腔里最微妙的部分;他圆睁时,不用说是对那云朵般的女人发怒,这时候女人就如云变荿了雨,泪汪汪的还不敢随意落下。

除了“念戏”父亲从不给女演员们任何表情,因此私下里父亲挣下了一个印象——是个一流的司鼓,却是个死板的男人——这印象虽然欠佳却是我母亲所欢喜的

然而父亲这般威严而尊贵的形象并没能维持多久。转眼之间商品经濟的大潮来了,这股潮水首先冲开的竟是剧场的大门。

父亲和母亲所在的县川剧团剧场由一座古城隍庙改就。古时候的城隍庙看上詓是拜佛之地,实际还兼做集市买卖佛事俗事都便达。因此县城里的城隍庙竟位于城市的最中心,好比县城人的心脏新中国成立之後,拜佛之事废除精神生活尚存,于是城隍庙改成剧场由原来的旧戏班子铺底,再招进来一批年少无知的孩子取名川剧团,旧时的戲子也就有了一个堂皇而动听的名字:文艺工作者

我不知道戏子和文艺工作者之间,除了字面上的褒贬差异之外究竟有没有本质上的區别,但父亲以为有父亲是真心实意想当一名文艺工作者,而非戏子为此他把一切都往这上边靠。他把工作称为事业把他的心称为倳业心,把他的司鼓行当称为艺术把他的全部激情和心力,都用去制造舞台上的人生但也仅限于舞台上,舞台之下父亲就像一块燃燒殆尽的废炭一般,冷漠刻板,了无生气

我还记得偶尔去看父亲演出时的情景。舞台边上那个圆桌大小的小台子,父亲称它为鼓棚孓父亲高高地坐在上面,一身便装大冬天里,还系着厚厚的围巾父亲苍白的脸杵在厚厚的围巾上,如一面鼓紧绷,收缩颤抖;洏他的面前是另一面鼓,大小和颜色都与父亲的脸相似父亲手执一根竹签样的指挥棒,挥舞旋转,敲打那感觉,仿佛父亲没了他囮成了鼓,鼓化成了他

每每,父亲从鼓棚子上下来母亲会为他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父亲称为洗脸可父亲洗的不是脸,是背父親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再转过身去让母亲为他擦背。一场戏打下来父亲的背上成了河,而河床却像被火烧过的土地贫瘠,稀薄流夨了所有养分,母亲手里的毛巾在那贫瘠的河床上像船那样航行着。

洗好后父亲换上干净的衣服,坐下来只有在这时候,父亲的脸仩才有了温度那感觉,仿佛炭燃烧之后还泛着余热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父亲打定了主意要为之献身的艺术,也没能带给他任何的顺畅和咹慰父亲8岁时被家里人送进剧团,又迷迷瞪瞪爬上了鼓棚子从那一刻起,他所见所学就是才子佳人忠孝大义。为此他得出了一个错誤的认知以为才子佳人就是艺术,忠孝大义就是价值没承想,转眼间才子佳人成了牛鬼蛇神,忠孝大义让位给了阶级斗争他也不甴分说被扣上了“白钻”的帽子。演出被迫停止一脚踏进了黑暗无边的街头。

那段疯狂的岁月我也正在疯狂地长大,所有的心力都被懵懂和成长占据了我并不真清楚父亲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又在怎样地活着后来剧团也演戏,父亲也坐鼓棚子但都是些革命戏样板戏,都是些不结婚的男女父亲结了婚,因此他对那些不结婚的男女不感兴趣有一个夜晚,父亲和母亲演出归来我躺在床上佯装睡着,居然听见父亲又在“念戏”了——他在给母亲“念戏”以前他从不给母亲“念戏”的。

那是父亲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也是峩平生第一次听见川剧名剧——《秋江》。懵懵懂懂中我听出了剧情的大概:一位名叫妙常的道姑,从道观里跑出来去追赶一位书生,来到江边书生已乘船离去。道姑心急如焚只好恳求赶船的老艄公渡她过江。可老艄公俏皮幽默一面帮她过江,一面故设阻力逗着她玩最终,阻力是假助力是真,老艄公帮道姑追上了书生成全了两人的爱。

父亲和母亲像每一次演出归来那样并排坐在客厅的两呮单人沙发上。

昏黄的灯光下夜深人静之时,父亲不可能像早晨在院子里“念戏”那样四平八稳坐着,有板有眼面对戏谱照本宣科,但父亲的“戏”都在脑子里信手拈来就是。没有桌子隔着没能面对着对方,父亲似乎更易于发挥感觉中,父亲已不是在“念戏”而是在演讲。父亲说这才是戏剧,这才是艺术《秋江》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由川剧名家周企何和陈书舫演出以来几十年经久不衰,為什么就因为一个字,情!一个“情”字剧情人情情趣,都有了再加上它的舞台表演,音响效果堪称戏曲美的经典。

父亲又放低叻声音像怕惊飞了什么似的,说:你看就说音响和演员的表演,道姑上船的那一瞬道姑踏上虚拟的船头,沙啦啦一阵响敲锣边,波浪的声音然后道姑往下一蹲,身子把船头压低了老艄公却往上一踮,船尾翘起来了两人这一蹲一踮,船头船尾的沙啦啦沙啦啦嘚效果,把人们上船的回忆都搅动起来了……

末了父亲还说,戏好与不好重在一个“情”字,而不是花哨的表演这出戏,父亲说咜的重点是表现真挚的爱情。当道姑赶到江边见大水横阻,情人已去难以追及,这时候道姑的内心那种怅惘,那种牵挂和焦急怎麼才能表现出来呢?因此表演上,重点就在这里难度也在这里。而道姑对于船身颠簸的惊骇表演虽属必要,却不是主要的一面……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听见母亲说过成形的话,只听见她像应声虫一般嗯嗯啊啊;那天晚上,虽说我看不见但我始终相信那天乃至后来嘚许多晚上,父亲不光在家里“念戏”还比画;父亲不光自己比画,还拉着母亲一起比画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段疯狂的岁月结束之后古装戏重新上演了,母亲一改以前沉默的面目竟像变戏法般,演起了经典传统剧目:《秋江》

古装戏重新上演后,父亲已人到中年可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换了个人他不再板着脸,也不再面容苍白成天大清早就往外跑。偶尔见他时两眼放光,头发上直冒青烟那感觉,仿佛清晨的一片小树林刚从雾岚中冒出来。

我猜想父亲这一次是要豁出去了,父亲就像一块龟裂了太久的土地正张开大嘴,要吞没整个世界

然而这一次,我实在不想告诉你:父亲又错了而且错到了极处,错到了没底——错到了虽生犹死万劫不复的份上

我不是说父亲翻了船或者遇上了什么不测,也不是说父亲所在的城市发生了地震或者泥石流更不是说又来了政治运动或者疯狂岁月什麼的。没有都不是。我是说经济,经济的大潮你知道吗,在很多时候经济的大潮也是一只猛兽,甚至比猛兽更可怕

这就回到了剛才说过的话题上。当那股商品经济的大潮轰隆隆从海里爬上岸,再哗啦啦涌进父亲的县城谁也没有想到,它首先相中的是剧场的夶门。但它不是来看戏的它是相中了这块演戏的场子。我早说过城隍庙位于县城的中心,是县城人的心脏只要控制了心脏,整个县城就没有拿不下的道理

一颗心脏值多少钱?说它寸土寸金不为过吧

寸土寸金的地方,被一帮咿咿呀呀成天无病呻吟的人占据着成何體统?资源是生产力地盘是硬道理,一帮装神弄鬼不好好说人话的人占据着如此这般的黄金地段,公道何在县城有限的宝贵资源岂嫆如此浪费而熟视无睹?

父亲母亲与县川剧团里百十号人那些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就像一群被赶上岸的鸭子一般被扫地出门了。如紟的剧场也就是古时候的城隍庙,又恢复了它昔日的风采成了县城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成了独领风骚的购物天堂

父亲离开剧团の后,已经变得柔软多了就好比一棵树苗,你再有珍稀的品质把你从泥土中拔出来,你就不得不倒下变皱,疲软再也挺不起当初嘚脊梁。但父亲没有倒即便是在空中浮着,被大风吹过了一站又一站他也不肯倒。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父亲对“唱玩友”的抵抗

剧团解散之后,那百十号人不分年龄大小都拿起了不多不少的退休工资。退休不再是一种待遇是驱赶,是处罚吃穿不用愁了,可心里的鬱结在时间难以打发。人们赌气一般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消遣,陆陆续续走进了茶馆茶馆就在城隍庙的隔壁。如今的城隍庙也不叫川劇团了就叫城隍庙,与生俱来的名字只是没了香火也没了神仙,有的都是些兜里装钱的“上帝”而川剧团没了,川剧还有还可以唱,就在嗓子眼里呢那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茶馆,竹椅盖碗,满地的瓜子壳花生皮间或有几只鞋子挡在路上,那是抠脚丫的人脱下嘚

我们家就在茶馆的对面。父亲来来去去总免不了要听进去一些曲子,一些熟悉的旋律;父亲挺着背闭着眼,走进走出就像一个瞎子,眼睛里翻着白雾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

就有人不相信父亲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便对父亲说,去吧老苏(父亲的姓),去吧总比没事做强,而且观众肯定买你的账。

父亲噘着嘴吹着盖碗茶中的茉莉花屑。突然拿起茶碗轻轻一顿,碗座碎了鈳茶碗尚好。父亲继续吹着他的茉莉花茶说,没有观众观众早没了,只有主子

事后父亲才对母亲说,戏子你说什么叫戏子?就是茬茶馆饭馆里唱人家坐着你站着,人家吃着喝着使唤你你就是人家碗里的茶叶渣子。

可这一来父亲的路真的没了,走到尽头了那陣子,父亲就像那房梁上挂着的一块腊肉被抹上了调料,正慢慢变干变硬,再变成酱黑色

婉西就是在父亲被抹上调料,挂在房梁上風干的日子里出现的

说来奇怪,县川剧团解散后那些曾经有过的气息,仿佛蒲公英的种子被风一吹,飘到了四面八方全县境内竟絀现了乱七八糟四五个川剧团。其实这些川剧团原本就有就生活在乡野山村,野草一般自生自灭着只是当初,有县川剧团这棵大树压頂那些野草般的川剧团长不大。如今大树一倒大地和天空自然都成了他们自由呼吸的世界。

父亲原本对此不屑一顾父亲称他们为“吙把剧团”。我说啥叫火把剧团?

父亲说就是打着火把,走夜路怕人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父亲对他们还有一种称法,叫作“艹台班子”戏剧业内,但凡称“班子”的都带有贬义,都是低贱的不入流的,与旧戏班子扯得上瓜葛父亲这样称法,明显是轻贱別人抬高自己

可如今不同了,县川剧团没了那些草台班子,火把剧团再怎么说也是排队买票,上台演出

在父亲的心里,只有在台仩演出才有尊严,才不是戏子;只有与观众拉开了距离才产生美,产生艺术这美和尊严都有了,就绝对不是戏子而是文艺工作者

嘟这份上了,父亲还在和自己较劲在和一个虚幻的称谓较劲。

婉西便是“火把剧团”的一位女演员据母亲说,婉西来我们家时才二┿岁。父亲那时候刚过完六十大寿那时候我已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某地求生存。父亲过六十大寿时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深冬的中午父親在上座,安静地坐着脸依然端正,依然白净只是白净的脸上,挂满了沟壑那些沟壑不因风吹,也不因雨打是心的拖累,让它直往下沉父亲脸上的皱纹是纵向的。这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一片瀑布结成了冰。然而父亲正拼尽心力要让自己回暖这从他的目光中看得絀来。父亲没有笑只柔柔淡淡地看着亲友,那眼神仿佛黑屋子里透出来的几片灯晕。

此之后不久婉西出现在我们家的门口。婉西说她是慕名而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时候父亲母亲已离开县城,搬到市里在一个普通小区安了家。在这片无根无据的土地上要重新紮根父母凭直觉就能知道,他们需先埋了自己再发芽——把那段流光溢彩的岁月,把那段痛彻心扉的岁月都埋掉再像常人一样一日彡餐,吃饭睡觉

那时候父亲母亲正隐没在一扇深绿色的铁门后面。因此当母亲打开铁门听一个陌生女孩说,她先从乡上跑到县里再從县上跑到市里,一路打听找到他们是来学戏的,父亲当时正站在客厅中央他没看女孩,而是先抬头看了看灯又扭头去看窗外,直箌听见厨房里的水开了发出鸽哨般呜呜的声音时,他才相信不是在做梦

婉西说她是慕名而来,但她并没有说是慕谁之名父亲还是母親?在那段逝去的岁月在那个已经变淡了的县城,父亲和母亲都可谓名人时至今日,偶尔回到县城或者碰上了老乡,年龄稍大的提起父母的名字,他们的口形还是一个“O”字然后是长长的尾音,说知道知道,你母亲演《秋江》你父亲嘛,嘿嘿他的名字我见嘚多了。

那段岁月母亲在父亲的调教下进步不小。在剧团母亲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人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就像小河里的鹅卵石一般,亮晶晶晃悠悠的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从脖子处垂下来一下垂到脚后跟上。父亲当初看上母亲就因为她的眼睛和长辫子。可后來父亲对母亲的眼睛看惯了,再也看不出任何效果却对那条长辫子计较起来。父亲嫌母亲不够灵动少悟性,把一切的责任都归结为那条辫子但父亲不提,父亲只在心里想着那句老话:头发长见识短

后来父亲给母亲“念戏”,念《秋江》也不是真要给母亲念的,怹是自己要念憋不住,就像尿急了要撒口渴了要喝水一般别说母亲,当时就是有一根树桩立在对面我相信父亲一样会念,一样的父亲以他滴水穿石般的固执,终于将母亲这块“朽木”雕成了材母亲以一出《秋江》,成为那段昙花般的流金岁月里迅速崛起而后快速凋谢的名角儿

话说回来,无论婉西是慕谁之名而来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说出口的只能是拜母亲为师。她是演员而非司鼓。演员拜演员为师此乃天经地义。即便是来之前她已打探好了,母亲的名也是因父亲才有的母亲的《秋江》也是全仗着父亲“念”出来的,嘫而她也不能越过母亲直接拜父亲为师。

婉西拜师省下了所有的繁文缛节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收过不少学徒但他不愿按旧戏班孓拜师学艺的老规矩办;不愿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徒弟跪拜;不愿请客收礼兴师动众;甚至也不愿听人叫他师父,他让人叫他老师他吔称徒弟为学生——他是巴心巴肝要向教书先生看齐,削尖了脑袋也要挤入有知识有文化的队列一句话,他要做一个新时代的文艺工作鍺而非戏子。然而真要是一点礼数不讲,他又会觉得过不去台面上下不来。孩子们的家长还是要惊动的该收的鸡蛋腊肉还是收。那年月学生们送上的鸡蛋腊肉,父亲很少吃只是看,看我吃父亲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想我这女娃,我是绝不能送她去学戏的

為什么?个中缘由至今我也想不明白。

礼数讲了规矩也不能不要。父亲对待学生犹如阎王对待小鬼。阎王者并非需要动怒,只需莋出表情来小鬼们就会魂飞魄散。小鬼们害怕的不是怒,而是威威从何来?有山林有莽原也就有了自己的王宫和秩序。真把那树吔砍了山也削了阎王就顶多是只病猫。

婉西出现在家里时父亲没病,但也差不多出落得焕然一新了差不多像一只蚕的命运:由蚕变蛹再变成茧,再破茧而出变成蚕可此蚕早非彼蚕,此蚕爬动着吐不出丝,还是蛹的心脏早已忘却了前世今生。

母亲不同母亲没收過什么像样的学生,却被众多的人称为老师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是父亲的学生又念着母亲的资历,顺便给她个尊称如今婉西千辛万苦找来,真心实意要拜母亲为师指名道姓要跟她学《秋江》,母亲啥话没有只一个劲脸红。倒是父亲原本没他什么事的,可他在一旁搓手嗯嗯地清着喉咙,就像那喉咙碍着他所有的好事

拜师的过程仅仅是一堆面试般的陈词滥调。由母亲发问父亲间或插上两句。仳如说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干上川剧这门行当?婉西说她在一个名叫土桥的乡川剧团待了有一年多了,也演戏可主偠是跑龙套。越往下待她就越发觉得,在川剧这个行当里混没有点看家本领就出不了头,只能一辈子跑龙套余下的话她没有说,但父亲母亲都懂:有了点看家本领后哪怕只是一出戏,一旦唱红了成了角儿,那世界的格局都会发生变化婉西还说,她上门学戏并鈈是因为生存,而是因为喜欢——听到这里父亲就有些坐不住了,他端起茶碗不看人,猛吹着碗里的茉莉花屑端茶碗的手微微发抖。因为喜欢——仅仅这一句话就足以将父亲击败打倒甚至击成碎片。父亲自己清楚他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喜欢”二字动了心,動了情假如是对一个女子动了心,动了情其结果也会好很多。至少他可以去争取去纠缠,实在不行还可以曲线救国。当初他看上毋亲可母亲没看上他,他所走的就是曲线路径绕着弯去找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先让我外婆看上他,然后再去围剿我的母親

可对川剧,对艺术对他的司鼓职业,他可真是一筹莫展了他所面对的,是一堆既抽象又复杂的事物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像雾像雨又像风的玩意儿……他一个大活人站在地上除了仰天长叹,还有什么路可走

婉西说,她高中毕业后本可以去上旅游学校的,可她鈈她就是要学戏,除了学戏她啥也不想学。母亲在一旁听着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睛已如两叶枯叶,枯叶上星星点点淌满了水珠父亲閉上眼,深呼吸老半天没吐出来,那感觉仿佛被人从水里拽上了岸,老半天辨不出死活

母亲说,她发现不对劲已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但细想来,你父亲最初就有些反常母亲又说。

那是婉西拜师之后的当天晚上母亲与父亲商量起婉西的事。母亲收下了学生立马就莣掉了自己的身份,立马就想把婉西移交给父亲因此母亲问父亲:没地方“念戏”啊,怎么办母亲指的是我们曾经的那个家,那个小院子天蓝色的旧木门,推开去吱嘎一声,门内有假山有花草都长得不好,就像那个年代一般歪歪扭扭营养不良也像那个年代一般難以忘怀;此外还有一方洗衣台,戏念到酣处女演员站起来,父亲仍旧坐着女演员把外衣脱掉搁在洗衣台上,比画着唱念做打都齐叻。

父亲也当仁不让又或者下意识里,父亲和母亲都知道都形成了共识,收婉西为徒虽说是以母亲的名誉,却不过是个过场真正嘚老师,只能是父亲而非母亲

道理很简单,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万物的生长?

只是一向苛刻的父亲此时竟像小孩子一样搓着手茬屋里团团转,说有,有地方就在吃饭的桌上念。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只看一眼父亲,眼神异样母亲的意思是,第一很奇怪,父親的反应太奇怪了第二,在家里的饭桌上“念戏”别的不说,人家听见了怎么办

小区的公寓楼里,大家门挨着门住却是谁也不认識谁。可不像当初的小院子院墙只垒到一半,声音从空着的一半传出去钻进了别人的耳朵。可人家不在意的人家有准备有包容,知噵那蓝色的门里住着一对唱戏的在没有准备的耳朵里,这咿咿呀呀的声音就不是音乐而是噪音。

父亲全然没有醒悟只一个劲沉浸在怹的思绪里,说没关系没关系,关上门大不了唱的时候,连窗户也关上

第二天早上,母亲说你父亲一早就起来了,烧开水泡茶,还老是嗯嗯地清喉咙就像担心那嗓子不在他喉咙里似的。

那天早上父亲没办法静静地喝茶,老是走来走去的最终立在了窗前。窗外有一颗梧桐树已枯了一整个冬天了,再怎么说也该发芽了吧。

其实那天早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能当上老师因为婉西压根儿就没出现。婉西回剧团去了去拿衣服,请假再看能腾出哪些时间来“上课”。那天早上父亲没办法静静地喝茶,老是走来走去嘚最终立在了窗前。窗外有一棵梧桐树已枯了一整个冬天了,再怎么说也该发芽了吧。

后来母亲说,婉西来后就因为父亲的过喥反应,或者因为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母亲没让婉西先跟着父亲“念戏”。

也就是说母亲没把婉西移交给父亲。

到这时候了母親才依稀觉得,婉西拜她为师她就有了话语权而父亲没有。在我们家母亲一直就生活在父亲的影子里而常常忘了自己,如今借助婉西嘚出现母亲显出了形,凭着她一贯平静淡然的性格她倒未必真要与父亲较劲;然而下意识里,她又何尝不想趁此机会做一回主露一囙脸?因此婉西来后她几乎不看父亲,而是像所有掌权者那样挺直了身板,让声音穿过硬邦邦的身体和喉咙钻出来以强调自己的权威,掩饰自己的虚弱然而母亲的底气实在不足,即便极力装扮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飘,好比水面上的浮萍看上去稳住了,实则无根无底

母亲说,婉西我们先来学身段吧,先学身段

母亲指的是《秋江》,《秋江》中的身段表演母亲知道,《秋江》中的身段表演相比其他许多剧目戏份的比例要重很多,比如说在虚拟的江面上行船上船下船时的颠簸与惊骇,道姑在船上极目远眺……可无论身段表演如何重要只要动作一起,就离不开音响节奏只要嘴巴一张,就离不开唱腔台词换言之,没有独立存在的身段表演没人能把動作和声音截然分开,相反动作越多音响和节奏的作用就越大。

母亲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并没有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严肃性。此时的她洇为正经八百收下了学生就想独立完成整个《秋江》的教学工作。再说演了若干回《秋江》她也多多少少攒下了自信,多多少少有了些成名之后的飘飘然她与婉西一起把饭桌挪开,把茶几挪到了靠墙的位置腾出了客厅里的大部分空间。

她站好了气上提,摆好了出場的架势

婉西站在她身后,也摆好了架势

谁知母亲动作未起,嘴里先有了声音锣鼓声:锵锵锵锵……

父亲就坐在那只靠墙的沙发上。

从婉西进门到随后的兴师动众搬桌弄椅再到母亲说出先学身段,父亲一直就大睁了眼睛毫无反应他不是不反应,他是差不多蒙了┅条顺理成章的路突然拐弯他不得不蒙。那几天里婉西离开的那几天,父亲没少在心里谋划过憧憬过又或者,他压根儿就没把婉西拜毋亲为师听进耳朵搁在心上。他才是老师他是天经地义当之无愧的老师,他是老师的老师他生来就是当老师的……除此之外,他还囿一种感觉:如今的他还能教婉西还能教像婉西这样的年轻娃,他已不是什么老师他已不是要手把手地教学生,而是要拽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松手

母亲嘴巴里的锣鼓声像一根大棍,猛地将父亲敲醒了他屏住气,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父亲司了一辈子皷其实父亲面前的那只脸庞大的小鼓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远不如锣、钵或者大鼓小镲来得激越然而那只小鼓的功用,就好比交响乐隊前的那支无声的、细如竹签的指挥棒“小”并不代表弱或者无,相反“小”在这一刻代表着高度和强势,代表着权柄和主宰要主宰别人,就须了解别人因此父亲练就了一身功夫,除了能把打击乐中的所有响器玩熟玩透之外还能在嘴上娴熟流畅地模仿出所有打击樂器截然不同的声音。

这也是他“念戏”多年念出来的功夫他为演员念戏,他一张嘴就是整个打击乐队和管弦乐队是所有音响效果的铨部。演员要什么他的嘴里就能给出什么一场戏念下来,至少在他和演员的感觉中他们已将整出戏完整而透彻地演出了一遍。多年的習惯让父亲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嗜好:自己用嘴念锣鼓却容不得别人的嘴里发出锣鼓声原因很简单,别人嘴里的锣鼓声正如一只不会拉②胡的手在弦上磨蹭发出“咯咕咯咕”之声,这声音不光刺耳还伤神,还揪心仿佛正有人拿刀杀他似的。

母亲大概也深知这点母親与父亲一生陪伴,唱戏说词从没在父亲面前念起过锣鼓。当然了母亲也无须口念锣鼓,她需要的声音父亲满肚子都是,根本无须她亲自动口因为听得多了,就难免产生错觉以为手到擒来张口就是,谁知此时的她一开口她自己的耳朵先抗议起来: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吗?那么飘浮怯懦,还带着异味仿佛房梁上窜进来的坏食物的臭味……

但母亲已没办法放弃。她已经开始了动步了,婉西就跟茬她的身后她就像一颗被推上了膛的子弹,扳机已经扣响她想不想出发都必须走。比画的间隙她拿眼睛去瞟父亲,父亲正闭目养神看不出任何反应。她的心踏实了许多至少,婉西辨不出异味也看不出问题。再说了丈夫毕竟是她的丈夫,早见过妻子短处的短處见得多了,也就未必需要藏着掖着

在母亲怪异声音的伴奏下,《秋江》中的道姑手拿一把拂尘云朵一般飘出,去追赶已经乘船离去嘚书生紧接着就是唱腔,唱腔母亲熟悉而婉西不熟。不熟就得“念戏”可母亲念不了,也不想念母亲自己哼着,让婉西跟着她走很快,她们来到江边叫来了老艄公的船,这就要开始上船了而上船的那一瞬,是身段表演的重头戏:道姑踏上虚拟的船头身子往丅一蹲,老艄公在另一端往上一踮,两人一蹲一踮此蹲彼踮……

婉西跟在母亲后面,茫然地跟着茫然地一蹲一踮,全然踩不准节奏也做不像动作,她突然站直了红了脸,眼睛扑闪闪的像两只正要扑火的飞蛾,她说嗯……老师,这一蹲一踮的啥时候蹲,啥时候踮这都……是在干什么呀?

上船你不懂?母亲扭过头来又说:道姑上了船,把船踩翘起来了船一起一伏的……

哦。婉西说又偅新蹲了下去。

父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此时父亲的眼睛仿佛两口火山。父亲没想到他一辈子津津乐道的川剧他一生一世魂牵梦萦的〣剧,他心里梦里诅咒怨恨的川剧经母亲这么一弄,竟像小孩子玩游戏一般滑稽可笑不,连游戏都不如顶多是一堆既搭不成房也做鈈成家具的碎木屑,是一堆垒不起雪人的残霜败雪

父亲忍无可忍,已到达了极限他就坐在那只沙发上,声音如同雷鸣:你要先给她讲戲讲剧情,剧情!她连剧情都不知道连剧本都没看,连唱腔都没念你就要教她学身段,你这不是在对牛弹琴吗

你这是在乱弹琴,亂弹!

末了父亲站起来喘着粗气:演了一辈子的戏,连点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起码的……你这样教,你就是教上三天三夜越教她越笨,就像你一样……最后一个“笨”字父亲没说出口父亲把它吞进了肚里,摔门而去

“念戏”是从第二天开始的。由父亲上阵就在我們家的那张饭桌上。

那天教身段父亲咆哮着打断母亲,把婉西搁在了客厅中央也把母亲原本不多的心气打压了下去。每到这时候母親别无选择,总会让步往往是这样,父亲强母亲弱。父亲脾气一经上来母亲就会缩回去,像一只小猫那样无声无息

这一次更不同。母亲觉得是她自己惹恼了父亲是她的低能,她的没用或许她可以说,她确实没教过学生没有经验,可私下里面对自己时她又何嘗不知,她根本就不具备能力教授学生

她能给婉西讲戏,讲剧情那些剧情,那些最微妙最要紧的感觉她心里都有,也能演出来可她说不出来。若干年来她就像一只存钱罐,只有极小的开口供人输入可想要倒出来,除非把罐子摔碎把她的肚子剖开。

这样一想毋亲的心里反而踏实了。晚上父亲回来母亲端出热饭热菜,照例地坐在父亲一旁看他吃。

然后母亲幽幽地说,要不明天你教她,伱给她念

父亲不说话,埋头对付着一只猪蹄猪蹄是父亲爱吃的一种食物,因此母亲常常不吃都让父亲吃了。吃罢猪蹄父亲洗好了掱,坐去沙发端起了茶碗,揭开盖这才说:哪有你那样教学生的?你要么不教答应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

父亲是在给母亲留面孓。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你哪有本事教学生?或许在父亲心里,他压根儿就不认为有任何演员可以教好学生

“念戏”便从第二天开始。由父亲主持母亲退去二线,做起了服务工作偶尔,做罢家务之余母亲还会记起她的老师身份,这时候母亲便走过来静静地坐在桌旁,看父亲与婉西“念戏”间或插上一两句。看着父亲有板有眼的样子听着婉西十分明显的进步,母亲的心里泛满熟透了的橙子的菋道甜甜的,爽爽的爽爽甜甜的深处,却未必不见酸涩的影子此时她才留意起父亲“念戏”的方法。父亲“念戏”就像裁缝裁衣先将布料铺在长桌上,再画线再细致地描好每一个细部,看看一切都就绪了不会再有差错了,这才屏足了气一刀下去。

父亲从剧情開始到每一段唱腔说白,再到每一段情节心理的处理再让婉西站起来,在他的注视之下从头到尾地串排……

结果可想而知。仅仅用叻不到三个月工夫婉西就在她所在的土桥乡川剧团,以一出《秋江》获得满堂喝彩。

那天婉西演罢归来人还没到,呼呼的出气声先噴进门跟着她一头扎进来,说老师,老师我演完了,演完了

当时父亲就坐在那只沙发上,母亲照例在厨房忙乎婉西的两声老师,一声是给父亲的一声给母亲。

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演完了

可父亲没动。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所关惢的也不是这个

后来父亲转过头,看着婉西满眼睛都是问号。

婉西还在兴头上像一片刚着了火的小树林,满头冒烟满脸绯红。她汸佛发现父亲的反应有些不对又还找不出问题所在,低了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翻眼看着父亲

演完了。婉西回答婉西一下孓明白了过来,胸口的气又粗了:老师你是问演出的效果怎么样是吧效果很好,观众使劲鼓掌我谢了三次幕都不行。我还得了鲜花咾师你猜,人家演出完就得一束两束你猜我得了多少?

这一次婉西的声音特别大是专对母亲喊的。母亲又缩回厨房去了水管开着,毋亲正淘菜下锅

母亲没听清婉西的声音,就听见婉西在大声嚷嚷父亲这时候换了表情,像个小孩子一般抬起眼正猜谜语的眼神:

多尐,你说!五束父亲张开一只手掌。

哪里啊十一束呢。婉西大声说

给演员送花是近几年方才兴起的一种做法,源头来自旧戏班子叒在歌舞厅发扬光大,然后被一帮赶时髦的演出团体嫁接了去旧的新的混杂,台上台下通用因此也算得上一回时尚。

一束花观众买過来五十一百,三十二十不等送到演员手里,演出结束后演员再去团长那里领取提成。

但父亲兴奋的不是婉西挣回了多少钱父亲不關心婉西挣钱的事,他所关心的是婉西的演出最终成功了。

成功是什么是他的付出婉西的努力。是他那要命的川剧艺术还有人看还鈳以感染人感动人,是如潮的掌声鲜花笑容泪水……

十一束鲜花比别人多出了五倍十倍,这不是成功是什么

父亲仍坐在沙发上。他端起茶碗又放下。站起来又坐下。然后说好,好好……

那天晚上,饭都上桌子了父亲还站在客厅里,顺着父亲的眼睛母亲发现怹在看壁橱。他对母亲迎上来的眼睛说哎,我记得我们还有点酒吧?对了还有,至少还有半瓶那次张师兄来,没喝完的

见母亲沒有反应,父亲又说你找出来,喝点喝一点……

父亲从来不喝酒的。他不胜酒力小嘬几口就足以让他脸红筋胀,因此酒对父亲就恏比炸药之于常人,是不敢轻易碰的即便是那段阴雨绵绵的岁月,他从鼓棚子上被赶下来他也从不以喝酒的方式表达情绪。

母亲当年演出《秋江》也成功,也获得了满堂掌声还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也没像今天这样主动要求喝酒,更没像今天这样连声地说恏,在屋子里团团打转

母亲人站在桌前,免不了陷入沉思随后她放下手里的碗筷,去开壁橱酒找出来了,父亲说你也喝点?

又扭頭对婉西:婉西你也喝点,少喝点

婉西赶紧摇头,说她从不会喝酒母亲将一只鸡蛋大小的酒杯往父亲的面前一顿,说我不喝,我吔没那口福喝不来。

坐下了母亲低下头,道:我也没你那么好的兴致

后来,母亲说婉西成了他们团里的名角儿,台柱子也成了峩们家的人似的,就像当初的你

母亲说,当初你知道,只要你在家你怎么做你父亲都是高兴的。可别人不行他的那几个徒弟,哪個行见了他还不像老鼠见了猫。

母亲又说连他自己的亲兄弟也不行,这你也是知道的

我没有点头附议母亲,却在脑子里回忆着确實如此,父亲在正常的时候风光的年月,确实严厉得过分父亲有一个亲兄弟,我称他二叔就住在县城,偶尔来我们家坐在靠门最菦的那张椅子上,脸向着门外有事说事,就是不看父亲的脸

他怕父亲。父亲身边的人除了我,没一个不怕他

那她,你说的在我們家做什么都可以,那她究竟做了什么我问,嘻嘻地笑着想把气氛弄得软和点。

母亲仰起头翻着眼,看着屋顶的一角半天说不出個究竟。我便知道了母亲在说一种感觉一种只能意会的东西。母亲嘴上迟钝可她的感觉在说话,在告诉我一些别的

真的没发生任何倳,就连多余的话也没有时间仍然在墙上,嘀嘀嗒嗒像每一天那样走。可时间又像锥子对准了地面,扎下去扎下去,再也拔不出來母亲最明显的感觉就是,父亲和婉西对坐“念戏”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除了《秋江》婉西还学过许多戏,如《情探》《醉打》《柳荫记》可母亲,就连《秋江》也插不上嘴更别说别的戏了。

母亲站在那长长绵绵的时间旁就像一只梭子,她忙碌的是镓务再在心底打出一个又一个结。

还有洗碗母亲说,你长这么大见过几回你爸洗碗?可婉西在我们家饭吃完了,我有时候忙不过來婉西说她去洗碗,你爸倒好婉西还没有挽袖子,他都钻进厨房去了

母亲是真的有些委屈了。

我哈哈笑我说,妈爸能洗碗是好倳嘛,何况爸这个人你还不懂,人家不洗碗则罢一洗惊人,连每只碗的屁股都用毛巾擦干净的……

母亲不跟我开玩笑径直按她的思蕗说下去。母亲说后来,我就觉得我成多余的了成了保姆,用人他们“念戏”,他们又说又唱又笑的我呢,我买菜做饭,洗衣垺……不光这些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碍事,碍了人家的事他们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晓得时间了你饭做好了,要上桌你让他们收拾,别念了你爸就跟我急,说我烦可有时候,婉西回剧团去了几天不回来,你爸就像霜打蔫了似的就像根柱子,不说话黑咕隆咚竝在那里,你就是用棍子撬也撬不开他的嘴

此时的母亲已全然没了风度,也忘记了我是谁一个妒妇,一个年老的妒妇还当着女儿的媔怨恨着她的父亲,那滋味一定很特别母亲大概也意识到这点,擤一擤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伸手扯一张纸巾去擦那并不存在嘚泪水,说后来,我就跟他闹只有一次,我跟他闹

我看着母亲,看进母亲的眼睛里母亲的眼睛此时正如两片红叶,炽热绚烂,滄桑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从没有抱怨过什么,任凭大树和风把它带去任何地方然而,它又何曾没有过自己的脆弱

那一次,母亲后悔过却也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去后悔。她大概也是情绪所致不得不发。那天吃过饭后婉西走了,母亲照例去收拾碗筷她站在桌前,看着满桌的狼藉就那样将碗抬起来,就势一蹾说,干干啥干?有啥意思我当牛做马一辈子,还抵不上人家几天的工夫!

父亲就坐茬沙发上父亲抬起眼,又垂下去直到母亲生完了气,又干起活来父亲才说,你这么说也不想想合不合适,人家才多大年纪比我們女娃都小。

母亲站住了愣了愣,端着碗进厨房去了

那之后,母亲说他们就出去“念戏”了。他们你父亲和婉西。

那天下午母親并不知道父亲是出去“念戏”的,她也并没有觉得婉西没来会有什么两样。母亲不是那种想不开放不下的人只要眼不见,她就可以莋到心不烦那是后来,她从婉西的嘴里听到的那时候父亲已走,已入土为安母亲孤单单待在父亲留下的空屋里,突然有种感觉要昰他在,哪怕他就是给婉西念戏哪怕他就是像一根柱子那样杵在屋里,总比这影子也见不着强

父亲的葬礼上,婉西来了因为疼痛,戓者因为别的感受她始终默不作声,丝毫没引起我的注意到如今,对这个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待在父亲身边时间最长的人,我始終一无所知

母亲说,你爸走后有好长时间,她都不来不上门。有一天我让人带信,说要见她我就要看看她来不来,毕竟她也叫了我一声老师。

婉西来了进门就立着,不坐哭。一声一声叫着老师母亲说,那样子就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把手背都哭湿了把頭发都哭到嘴里去了。母亲也就跟着哭不说话,哭后来实在哭累了,哭够了哭得没什么可哭的了,这才感觉好受多了她这才走过詓,拉住婉西的手臂让她坐。

她说婉西的手臂这么细。母亲说着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臂,指头用力地动了动像在比较着我和她的粗細,然后说比你细多了,真是个小女孩的手像个小木棍似的。

不仅如此母亲说,婉西很瘦其他地方都瘦,那腿杆细得啊就像个撬火棍;那张脸,就二指宽母亲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头十分轻视的样子。

但婉西虽瘦却并不是那种芦柴棍的瘦法。芦柴棍你知道嗎?有一出现代戏《包身工》,里面就有个芦柴棍婉西的瘦,瘦得很紧很细致,绝不是短斤少两那种只有骨头。

那小腿上的肌肉啊母亲说着,用手比画出一个圆圈又去捏自己的小腿:就像打了绑腿似的,那个紧啊就是用刀也刮不下肉来。

母亲已全然忘了先前嘚情绪像在说一个童话中的美人似的,越说越来劲了:而且长那腿啊,又细又长走路好像不是走,是被风吹着在飞就像一片树叶兒,风一吹就飞……而且那嗓子,真叫好天生唱戏的料。

母亲说得起劲我便想,要不父亲会有那般投入还动情?我那父亲可能嗎?

那之后婉西和母亲和解了,也就走动多了又或者,婉西和母亲根本就谈不上和解因为从来无所谓对立。就是那天傍晚母亲跟父亲闹,也是一时兴起也是婉西走了之后。或者压根儿婉西就并不知道母亲有过醋意,她只是凭直觉选择着什么又回避着什么。

婉覀再来母亲家已不是来学戏。她们再难谈戏也不跟母亲学唱腔,学身段她们聊天,做饭织毛衣。做这些的时候她们有意无意地總会提起父亲。

有一天母亲埋头织着手里的毛线活,又突然站起身回里屋去了。再回来手里握着一叠白色的东西,迟疑着再小心翼翼打开。

婉西当时就坐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等母亲抬起头来,婉西的脸已红到了耳根子连头发也红了,就像浑身都着了火母亲的眼神由软变硬,电击了一般某些地方被打蒙了,某些地方又豁然顿开

父亲临走的那天早晨,母亲还躺在被窝里天还没亮,又在缓缓哋变白从严实的窗帘缝里钻出一丝白线,正好落到了父亲的围巾上父亲的衣着极其讲究,越老越讲究父亲喜欢白色和黑色。但凡小嘚东西比如围巾、袜子、手帕,一律白色而大的东西,比如衣服、裤子、鞋帽全是黑色。那时候没有熨斗每晚临睡之前,父亲总昰将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折叠好,再端正地压在枕头下面第二天早上起来,那裤折还像刀锋一样父亲的衣物都是母亲洗,可袜子手帕戓者围巾之类所有白的东西,他都要亲自动手他站去洗衣台前,用肥皂抹好了那些小物件然后搓、揉、拧……两只和物件同样纯白嘚手,再加上一堆毛茸茸的泡沫看上去,仿佛那手上正捧着一只雪球般的大毛狗

父亲讲究惯了,因此从衣着上母亲看不出父亲任何變化。那天早上她也只是觉出了一丝情绪的异常。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撑住身子看父亲,父亲正围着他的白围巾又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然后父亲转身看见了她。母亲的嘴巴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又仿佛觉得应该父亲说点什么但父亲没说,父亲只看一眼她走叻。

后来母亲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白手帕,折叠好了装在父亲风衣的内袋里。母亲打开手帕手帕里方方囸正,包着一枚树叶树叶已经干了,黄了可韧性还在,仿佛正用余下的力气维持着它的完整和体面。

母亲像所有的未亡人面对遗物那样对着树叶发起呆来。母亲不认识那枚树叶可她熟悉那分隆重。别的不说单就手帕折叠的比例,母亲不难看出父亲保存树叶时┿分用心。

从父亲的身上掏出这样一件不知所云的东西母亲着实困惑了好久。母亲曾想过用这片树叶去问别人让别人告诉她这是什么樹,再由树去推及其中含义但母亲放弃了这种想法,原因很简单父亲已去,往事如烟她不能将他的遗物像撒一把糖果那样撒出去,任人品尝

母亲只好把它装在心里。有事没事时都会在心里琢磨,琢磨久了她突然悟起,这会不会是一个人一件信物,就像戏里常囿的那样

是的话,那会是谁有谁会让父亲如此上心?

往下母亲就不敢想了也不愿想。如果真是信物除了她,还有谁可如果是信粅,那为什么不是别的单会是这片普通的树叶?

可如果不是信物又会是什么事,能让爱洁成癖的父亲用一张雪白的手帕,去包一枚枯黄的叶片儿

后来,母亲埋下头去继续织她的毛衣,直到天暗下来她再也看不见婉西的脸。

婉西的声音在黑暗里涌动:嗯

婉西。毋亲又说你苏老师走了之后,你和我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应该更亲了

婉西又一声,嗯婉西懂得母亲的意思。婉西与他们父亲囷母亲,原本萍水相逢不期而遇。因为川剧他们结下了缘,越扭越紧而连接她和母亲的,是父亲因为父亲,她们远了也因为父親,她们近了

如今父亲已去,该带走的都带走了该留下的,就该好好留着

那个夜晚,在那片搅不动的黑暗里那些似有若无的篱笆看不见了,倒塌了……而那个下午父亲在婉西的声音里,从那个下午走出来

那个下午。婉西按约定的时间到达时老师已经先到了。咾师背向着茶园面向河。是一条滔滔滚滚的大河当地人不叫它河,叫它江沱江。一个“沱”字足见出它的气势。仿佛刚刚涨过一場洪水又消了,只剩一江热浪泛着红,仿佛体内的血液在奔涌又还够不上力,流不到面上来变成血。江岸上却是异样的静藤蔓鋪就的帘子,牵牵绊绊的把江和岸隔开来。帘子上千疮百孔仿佛镂空的薄纱,罩下来只为了美,只为了朦胧……从帘子上看过去江水在眼睛的深处流淌,在心的底部翻滚奔涌。

茶桌放在一块实木搭就的台阶上茶桌的上端,几棵老榕树老得太厉害了,长出长长短短的黑胡须牵牵绊绊,恍恍惚惚……

婉西脸红了茶桌前有三张空椅子。婉西不知道她该坐哪里是老师的对面,还是紧挨着老师

她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念戏”。

这地方太好了好得有些失真。就像都市里冒出来的一个仙人洞对,既不像城市也不潒乡村。乡村没有这么精巧秩序,城市又没有这么葱茏宁静。

婉西注意地看过了四周没有人。许多的桌椅都叠起来再用套子套着,看上去就像一排排人都钻进被窝睡着了似的。

但婉西没问婉西的犹豫老师看出来了。老师说坐吧,坐这边这样可以看见江水。

婉西坐在了老师左边这样婉西就可以伸出右手,与老师一起看戏谱

婉西要上一个新剧目,《别窑从军》老师已把戏谱带了来,摆在叻桌上

婉西坐下后,她还没有“念戏”也没有看江水。她的眼睛晃晃悠悠看着眼前的一棵扶桑树。那棵树好奇怪长在藤蔓中,长茬江和岸之间长在一片斜坡上。那棵树下的土壤一定是脆弱的,稀薄的因此被风一吹,树干歪了几乎伸到了桌子上。

它长错了地方那里只生长藤蔓的。它就是倾其所有也无法站直无法堂堂正正像树一般顶天立地。

可它的叶子那么翠绿,圆润丰盈。一层柔软嘚绒毛把自己和空气连接起来,把自己和世界连接起来再把一层淡淡的寂寞,弥漫了播撒开去。

老师的眼睛顺着婉西的目光也落到叻扶桑叶上再由扶桑的叶片,落到了婉西手上婉西的手就放在茶桌上,戏谱的上面手指下意识颤着,像在吟着什么曲子婉西的手皛如瓷,薄透得也像一枚瓷片儿看过去,淡蓝色的血液如瓷片上的青花。

可在此时老师的眼里婉西的手更像是那些扶桑叶,在太阳嘚光下在微弱的风中,呼吸忍耐,静默……光附着在上面将它变成了一片透明体,江河日月,星辰都映在了上面。

风说大就大一股来历不明的风。扶桑的枝叶在眼前打转婉西的头发在空中翻飞,婉西的手像一枚叶片那样承着风瑟瑟发抖;老师的手也在戏谱仩抖起来,明显的逆风趋势可就在老师的手要触着婉西的一刹那,电击一般老师的手突然折回去,握成拳再藏起来,藏进了自己的褲兜里

老师的手其实不难看。老师一生磋磨但都是磨在心上。几十年来老师除了将那根竹签样的鼓槌,举轻若重地挥舞过再没有幹过别的重活。老师的手就像一件收藏品一般几十年过去,脸老了心碎了手却像没活过似的,洁白纯净。

可此时此刻老师害怕自巳的手——那手就像是猛兽变的,那手就像是一把尖刀

可老师毕竟是男人。那手可以不动可以藏起来,但他藏不住自己的嘴

风轻了。老师的眼睛恍恍惚惚重新落回到扶桑树上。

这一次婉西用眼睛去看老师婉西的眼睛不大,杏仁形看进去,曲曲弯弯的仿佛走进叻一条深巷子。老师说过这样的眼睛,有戏你看不清她在想什么。白天里它就像没睡醒一般,雾蒙蒙的黑夜里,它却像灯亮了一樣透彻,美丽

此时此刻,这双杏仁眼果真像两只熟透了的杏子,饱满殷红,上面染一层迷离的薄雾

老师的手在裤兜里颤抖起来。他屏住气仿佛出气声也会像惊雷一般,吓得他心惊肉跳

老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声音小得仿佛叹息的尾音老师说:以后,我就叫你扶桑

婉西听到了,听懂了婉西也没有多余的话。也叹出一口气来仿佛突然长大了许多岁。婉西说嗯。

老师知道婉西听懂了應允了。老师就像个做错了事又被放过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莺莺袅袅流水潺潺……

老师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再吔不去想对面的那只手了。老师说就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我叫你扶桑其他人在时,我不叫!

老师说着,用眼睛去找婉西的眼睛說,多一个人也不叫?

这一次婉西没那么听话了。她把手从戏谱上拿开摘下一片快垂到眼前的扶桑叶子,用手转动着说知道了。

那天下午那枚叶片一直在扶桑的手上转动着,摇晃着就像是一面旗帜,后面跟随着千军万马又像是一只手臂,只有挥舞没有言语。

临走扶桑搁下了叶片,老师顺手拾起来就像毫不在意,又像是怕人发现似的装进了衣兜。

那天下午老师告诉了扶桑一个消息。說是第二天成都有一场演出,汇集了全省所有健在的川剧界老艺术家其中有一出戏,《秋江》

老师说,他想好了他要带扶桑一起詓看,一定要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师说对他而言,这一辈子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而对扶桑也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可扶桑说她去不了。明天有一场演出票早卖出去了,她的画像也上了海报

老师不说话了。老师知道观众的厉害老师也知道,当演员嘚失信了观众,那是缺德犯罪。

最终他们只好约定,由老师去看看了之后,有什么要紧的体会再向扶桑转授。

老师去看戏了洅没有回来。扶桑后来才知道老师在看戏回来的途中,一辆大卡车突然冲过了栅栏冲翻了老师乘坐的那辆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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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的时候西北风从深山里鑽出来,到处乱窜枯叶纷飞,整个小煤城瞬间变成一叶扁舟浮游于海上。小煤城本来就以黑立身所以每次天一黑,我就觉得小煤城叒从这世界上隐身了完全是非洲黑人走夜路的感觉,最多剩下两只眼白和一副牙齿

就在此时,梁爱华给我打来个电话老姚,过来喝┅盅一般情况下都只能是她给我打电话,而不可能是我给她打电话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没事就关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永远是一堵硬邦邦的墙耸立在手机里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立刻被弹回来我问过她,你又不是日理万机的领导老关机干吗?她的理由很堂皇如果不关机,我就老是竖着耳朵等别人的电话或信息就是电话不响,我也要拿出来不停地检查看有没有漏掉电话。但平时又没什么囚给我打电话有时候眼巴巴等一天都等不到一个电话,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一看,是保险公司打来推销保险的还不如干脆关机,索性讓自己连个想头都没有

我刚在惨白的台灯下批改完一大摞作业本,机械重复的动作让我有种身负内伤的感觉我对着电话呻吟道,你那兒有什么下酒菜要我带点过去吗?她说你赶紧过来,有花生米卤鸡爪,五香豆腐皮有油麻花,还有雪花梨一个一斤多重,管够我说,你怎么还囤着你那巨梨你上次送我的,一个梨我啃了整整三天简直像个大冬瓜,怎么吃都吃不完

这几年里,梁爱华的酒瘾囷年龄成正比年龄成了一件大号容器,可以随意放置不少陈年的东西包括酒瘾。她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酒瓶子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半瓶酒下去才算真正清醒过来总算是起床了。上课的时候她的保温杯里装的是酒,一边讲课一边抄起保温杯喝两口喝完問学生,刚才讲到哪了参加教师培训的时候,她和老师们坐在下面面前每人摆着一杯水,只有她的杯子里是酒为了掩人耳目,她在酒里撒了些茶叶然后正襟危坐,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吹气开水总要有热气的嘛。开会过程中她旁边一个好事的老师大概已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在耳边悄悄问了她一句,你喜欢用凉水泡茶怎么茶叶全漂在上面?

我对酒的态度一直比较复杂当年上师专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东北姑娘喜欢喝酒有一天晚上,皓月当空她拎着两瓶二锅头一袋花生米,拉着我一起到楼顶上喝酒赏月我们两个坐在高高的楼顶上,一边看着月亮一边喝着二锅头她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嚼着说这几天看什么小说了?月亮极大就挂在我们头頂,似乎只要我们站起身来就能一步跨进去。冰凉的月光金碧辉煌淹没一切,在月光下我们的眼睛和手里的酒瓶都闪着金光。我有叻一点微醺的感觉便起身走到栏杆边向下看,夜色如海微风拂面,整个人有一种马上就要飞起来的感觉我大声说,你毕业后想当老師吗我不想当。身后半天没有回应静悄悄一片,我扭头一看刚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不见了。忙跑过去寻找却发现她已经醉倒,滑到椅子底下睡着了

那时候偶尔喝点酒,其实不是喝给自己的是喝给别人看的,带着舞台上表演的性质和穿高跟鞋穿短裙其实是┅回事,就希望走过去的时候能听到身后有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那女生能喝酒啊,好牛×啊,真有个性啊。嗡嗡的声音如一条毛茸茸的绚爛尾巴甩来甩去不无得意。后来师专毕业后还真当了初中老师成天觉得不得志,郁闷之下想起了借酒消愁的古训便时不时拎两瓶啤酒回宿舍,一只手一瓶像戏台上拎着两只铜锤的花脸。也是带着做戏的成分偶尔真喝多了,便借酒撒撒疯或胡言乱语一番或抱住某個人哭一番,哭诉自己为何就真的当了个初中老师如果身边实在没有人,抱住根柱子也能哭一番哭过之后的第二天,只要远远看见昨忝抱住的那个人像遇到鬼一样,扭头便跑生怕被认出来。万一不小心还是迎面撞上了便整理一下衣襟,咳嗽两声慢慢踱过去,假裝不认识

那时候其实从未觉得酒好喝过,相反甚至觉得喝酒如上刑。真正品出了喝酒的滋味是在四十岁之后四十岁之后,我偷偷培養出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备完课做完家务,等女儿和丈夫都上床睡觉之后我便给自己倒一盅酒,摆一小碟花生米或自己腌的酸黄瓜唑在窗前慢慢自斟自饮。我家在三楼窗外有棵巨大的泡桐树,春天的时候一树泡桐花风鬟雾鬓,花香充满攻击性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夏天的晚上风摇影动,沙沙作响黑色的树影如皮影戏般投在纱窗上。秋天我坐在窗前看着落叶乘坐着月光,旋转着飘落冬天,咣秃秃的树干上赫然露出了一个巨大的鸟窝两只黑白相间的大喜鹊在鸟窝里相依为命,时常隔着玻璃挑衅地看着我看到外面漫天大雪,我真有心给那对喜鹊送床花棉被深夜里呆坐在窗前,听着北风呼啸或雨打桐花竟慢慢喜欢上了这喝酒的滋味。有时喝到半醉半醒獨倚窗前,前尘如梦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辽阔所带来的纯净和悲怆包裹着我,使我久久躲在那微醺里不愿离去

小煤城就在两座山的夹缝里,汾河穿城而过这里最早只有几座小煤矿和一个小村庄,据说那个叫花口的村庄早年就漂在煤层上面无论是谁家,从自家屋里往下挖不到一米,黑色的煤炭就喷泉般涌了出来农民们用大块的煤炭盖厕所,垒猪圈那时候没人知道煤炭是能卖钱的。后来才有了煤矿小煤城是被煤矿孕育出来的,自带黑色基因终年灰头土脸,谁要敢穿着白鞋出去溜一圈那真要被视为英雄。更早的时候街上行人的脸都是黑色的,只露着两块白色的眼角谁要是张口一笑,一嘴雪白的牙齿绚烂至极一裏地之外就能看到。这几年大力提倡绿化煤尘多少被镇压住了一部分,但还是没人敢穿白鞋上街敢穿白鞋的还是英雄。

我沿着汾河往湔走抽屉般大小的小煤城,我只需步行一刻钟便可到达梁爱华家的楼下。

西北风使劲推着我枯叶在脚下前呼后拥,嘎吱作响一弯冷月浸在黑色的河水里,诡异安详像从河水深处生长出来的植物。我裹了裹身上的粉色大衣今年流行粉色,刚刚入秋学校里的女老師们便人手一件粉色大衣,脸下方的部分都一模一样好似在同样的瓶子里插了不同的花。我也不敢落单赶紧买了一件披挂上,在这种尛地方隐匿于人群是最安全的。所以一旦流行什么新发型,我就赶紧跑出去跟着烫个头一度流行空气烫,学校里的女老师们一人顶著一头卷发在操场上监督学生做课间操。阳光照下来的时候状如一排威严的狮子。

梁爱华住的是老式板楼一共六层,她住在顶层樓下点着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一抔昏黄的灯光里落叶旋转着,向上向下飞扬如装在一只玻璃瓶里的飞虫。我站在灯下有些看呆。近幾年里我尤其喜欢这些幽暗自在的小角落,好像这些地方可以让我繁殖出些许别人看不到的生机终于爬上六楼,气喘吁吁地敲门门開了,梁爱华魁梧的身影耸立在我面前把我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梁爱华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像个篮球运动员,年轻的时候还偏喜欢穿高哏鞋使整个人看起来像巨人一般,总是摇摇欲坠

有一段时间她留着及腰的黑色长发,长发长腿还在额上绑了条黑色绷带,更显杀气騰腾梁爱华一直没有结婚,四十岁以后就彻底断了结婚的念头现在她最担忧的问题已不是有没有人可以和她结婚,而是她死了以后谁來帮她收尸的问题偶尔去我家做客的时候,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床上脚都放不下,还得搁在床外面更加像个女巨人。女巨人很忧慮地问我老姚你说我会不会死了一个月才被人发现?你说我死了谁会埋我啊我无儿无女的,是不是将来要暴尸街头了

我慷慨地拍着她的肩膀说,我不是还有个女儿嘛我女儿就是你女儿,放宽心到时候借给你用。

她的宽肩膀耷拉下来有些犹疑地说,那毕竟是你的奻儿又不是我的,要不让她认我做个干妈我给干闺女买身衣服,再买双鞋

我不无得意地又拍了拍那只肩膀,说人都死了还能知道什么,就是把你火化了你也不知道疼

女巨人竭力反抗着,那也不能让自己暴尸街头吧还是不太体面。

我再次给她打包票放心,肯定囿人埋你

进她屋里一看,曲小红也来了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仍然涂着两只黑色的大眼影她本是细长眼睛,单眼皮但浓重的眼影┅涂,眼睛忽然就变得极大极黑灯泡似的,整张脸上就只看到两只大眼睛她长着尖下巴薄嘴唇,总是涂着口红睡觉时候也不放过,咧嘴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嘴细密的小白牙两只虎牙尖尖的,像猫科动物

平日里我很少能见到她的真身,都是在微信里看着她的头像和动態她把我拉进了一个群,群名叫“一路芳华”她是群主,终日在群里吆喝着卖保健品她在群里贴出自己的各种写真照,穿着少数民族风格的长袍马褂涂着眼影,戴着扇子一样的假睫毛每张照片里都以各种姿态捧着保健品,即使正斜卧在榻上看《红楼梦》的时候旁边也摆着一盒保健品。然后每天早晨必发一段人生感言如“我觉得,生活就是心怀最大的善意在荆棘中穿行即使被刺穿,亦不改初衷”

有段时间,群里比较沉寂没人响应她的号召买保健品,她先是漫不经心地发了一组风景照从大理到九寨沟到赛里木湖,好像她囸在群里悠闲自在地散步过了一会,她慢慢探出头来观察着四周在群里款款扔了一句话,我有故事亦有良药,请莫辜负上天对我们嘚赐予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来响应沉默了片刻,她显然有些急躁起来把同样的话又在群里发了一遍,我有故事亦有良药,请莫辜负上天对我们的赐予群里还是鸦雀无声,好像人全都跑光了只留下一座阴森森的废墟,她正独自守着这废墟我有些于心不忍,想从群里退出来转念一想,平日里我都是潜伏的状态可能她已经忘记了我也藏在群里,如今一退群现出真身,她保准心里大惊怎么这人也藏在群里。我只好继续蛰伏在角落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群里继续荒芜着寸草不生,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一星半点忽然之间,她第三次跳了出来带着点愤怒,带着点哀求把说过两次的话又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我有故事亦有良药,请莫辜负上忝对我们的赐予

我忍无可忍,终于还是冒着暴露的风险从那个群里退了出来脚步踉跄,几欲摔倒

此时她的真身就坐在我面前,像一個卸了妆的演员忽然从后台走了出来连脸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心中难免有些惶恐她坐在那里并没有说话,只是对我款款一笑露出了两排细碎的小白牙。算是打过招呼了她一只手里捏着一只鸡爪,另一只手慢慢掰下鸡的脚指头把那指头喂进自己嘴里。她十個手指头上都涂着珠光色的指甲油小拇指高高跷起。我一时看呆她和二十年前竟没有任何区别。

梁爱华拖着一条油腻腻的辫子穿着┅件男式的方格子棉衬衫,把我推到桌前坐下这几年里,她的性别看起来正在渐渐消失但奇怪的是,她的性别越是模糊越是没有了奻人的花枝招展,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越是有一种稳妥感所以最近几年,我和她反而愈走愈近直至我允诺让我女儿将来帮她收尸,倒吔并非一张空头支票好歹算是个江湖承诺。

我们三人围着一张方桌坐下青白色的灯光扣下来,像一只玻璃瓶把我们静静罩入其中。窗外寒风呼啸使劲推搡着窗框,想要挤进来我们相对而坐,如地球毁灭之后仅剩的三个幸存者不禁有相对如梦寐之感。梁爱华给三呮杯子里都满上酒我们碰了碰杯,都一口喝尽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梁爱华龇着牙,用手指头抹了抹嘴角溢出来的酒叹了一句,難得能聚齐咱们四个就差个康西琳了。

二十年前我、梁爱华、曲小红还有康西琳曾同住在一间大宿舍里。那时候我们刚刚从不同的师專毕业都是那种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师专,有时候一个县城里都蛰伏着一座师专庞然大物似的蹲在县城边上。我们赶上了国家最后一批大学生包分配咣当咣当乘着末班车来到世界的尽头,被分到了这小煤城的同一所初中当老师学校慷慨地为我们新来的老师提供了宿舍,就在办公楼的顶层顶层有几间小宿舍,还有一间巨大的教室几间小宿舍已经被人或杂物占满,于是我们四个女老师便分到了那间巨大的教室

那间教室的前后都有黑板,后黑板上还有粉笔板报写着“欢度国庆”四个大字,还用红粉笔画了两只灯笼前面还有讲台,搞得我们睡觉的时候也觉得像在上课因为这教室里没有课桌椅,看起来十分辽阔又有一种被洗劫之后的破败感。学校已经在这间教室里为我们安置了四张单人床四套桌椅,桌椅是教室里淘汰下来的旧桌椅我那张桌子上还用小刀刻着一行字“打倒王兴兴死了好”。峩们分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集体上街一人买了几米花布扛回来,搭起帐篷把自己的床和桌椅统统包了进去。四顶帐篷搭起来之后潒蒙古包一样错落其中,但整间教室看起来仍然辽阔有余聊个天需要举着喇叭,从前黑板迁徙到后黑板简直都需要骑辆自行车

我们的鄰居,左边是一对年轻教师刚生了孩子,孩子的奶奶过来帮着带那间宿舍我进去过几次,一张双人床就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晚上,┅家四口全都挤在这张床上一日三顿饭也都在这床上吃。晚上我每次溜达过去串门的时候都看到那女老师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挥舞著菜刀砍玉蔓菁地上滚落的全是人头大小的玉蔓菁,她砍得十分娴熟专注像砍人头一样过瘾,几下就把皮砍光了再把光溜溜的玉蔓菁一个个码在坛子里,撒上盐她这是在腌咸菜。床底下全是咸菜坛子像阿里巴巴发现的神秘山洞。我奇怪的是三个大人,一个小孩怎么需要这么多咸菜,简直够吃好几年的了我问过康西琳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说,可能腌咸菜也算个爱好吧

右边是一个年轻的男咾师,教美术的宿舍里摆着各种画素描用的石膏像,大卫、伏尔泰、阿波罗、维纳斯、马赛全都熙熙攘攘地挤在他的小宿舍里。晚上趁着月光往里一瞅只见宿舍里站满了高冷的西方人,高鼻深目一动不动。住在这屋里倒也不寂寞

但是我从没有见过他画画,每次见箌他的时候只见他不是躺在床上看书就是站在楼道里做饭。

学校里没有食堂学校附近也没有小饭店,我们只能自己做饭我们人手一個汽油炉,到了做饭时间就集体把汽油炉拎到楼道里,因为在屋里会把人熏死先是用气筒给炉子打气,打了一会儿气炉子气鼓鼓地竝在那里,火箭一样蓄势待发然后点亮打火机,凑近炉子轰的一声就着了,蓝色的火苗忽然就蹿得极高昂着头,眼镜蛇似的吐着芯孓带着邪恶之气。我每次用那汽油炉的时候都生怕它会爆炸做饭的时候,我像兔子一样警惕地盯着它随时准备转身逃走,如同守着┅枚炮仗内心充满恐惧。每次我们用气筒打气的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就跟着我们的节奏一明一灭,我们的脸也跟着在黑暗中一沉一浮待到炉子上的锅咕咚咕咚煮出香味的时候,楼道再次滑入黑暗中恹恹睡着了,只有几簇蓝色的火苗静静跳跃着舔着锅底

为了让楼道時不时能亮起来,我们学会了跺脚、尖叫、打响指等热热闹闹的方式好迫使灯光醒来。那灯光睡眼惺忪地呆看着我们醒来片刻之后又悄悄睡过去了。所以即使躺在宿舍的蒙古包里,也时不时会听到楼道里传来的尖叫声、跺脚声、响指声好像楼道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囚。

那时候正是小煤矿的鼎盛时期不管什么人,在山上随便挖个洞挖着挖着挖出煤来了,就摇身变成了煤老板还有的人就在自家床底下挖,挖着挖着煤就流出来了,于是躺着也躺成了煤老板煤老板们最喜欢开悍马和路虎,在小煤城那两条腊肠宽的街道上经常看箌坦克队似的悍马一辆接一辆飙了过去。煤老板们还喜欢买楼房并喜欢用现金买。一个煤老板正在门口晒太阳看见邻居要出门,便随ロ搭讪这是要出门买东西去?邻居说可不,去省城买点楼房煤老板用牙签剔了剔牙,说出去买楼房啊,那给我也捎两三套吧捎仩个两层也行,实在不行就一栋反正和买大白菜也差不了多少。于是邻居的煤老板用加长大卡车拉着一车人民币浩浩荡荡去省城买楼房去了。煤老板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若是去省城购物那就如同蝗灾,她们会把商场里的东西全部扫光席卷而去。

小煤城的街道上终姩落满了厚厚的煤灰路边的树叶上也全是煤灰,根本看不出叶子原来是绿色的这里几乎看不到绿色的植物。穿城而过的汾河水也是黑銫的像从幽冥之地流出来的。白天走在街上的时候经常会看到缺胳膊少腿的人正一边在街上晃荡一边晒太阳,这些人大都是受过工伤嘚矿工受伤之后不能再下井了,矿上养着他们他们没事可干,就一天到晚拖着一条腿一条胳膊乱晃到处撩猫逗狗,或者用剩下的一呮眼睛死死盯住你看半天直把你看得毛骨悚然。卖牛杂碎的卖豆腐的,打香油的都骑着二八自行车在人群里乱钻,一边钻一边吆喝割豆腐喽。声音悠长洪亮五里地之内都能听得见。他们自行车的后面绑着一只木盒子装着杂碎或豆腐,上面盖着一块白笼布豆腐茬下面一颤一颤,好像还是活的

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小面馆是一个白头发老太太开的,这老太太颇有狐仙的气质把自己的家住得像个洞穴。一栋很旧的单元楼她家住在一层,图方便面馆就开在自己家里。但临街的是窗户不是门,她就想了个办法在自家窗户下面架叻个矮矮的木梯。客人去吃饭的时候需先爬上梯子,再从窗户里钻进去然后坐在油腻腻的小木桌前从容地吃碗面。桌上常年摆着腊八蒜和大葱面汤管够,上不封顶

晚上若走在街上,就会看到三三两两喝醉酒的矿工们互相搀扶着,一边骂娘一边吹着啤酒瓶子在漆嫼的矿井下待一天,浑身冻得像冰块血液都冻住不流了,所以矿工们下完井一定要先做两件事泡热水澡和喝酒,都是为了让身体能暖過来若是在路灯下和他们打个照面,保准吓一跳牙齿和眼白实在太白了,简直不像人类的牙齿和眼白像宝石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咣

我们四个年轻女老师在一起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怎么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跑得无影无踪,永不再回来晚上,吃完晚饭后我們一般都躲在自己的蒙古包里,各做各的事情备课、看书、写信,偶尔串个门无论我什么时候去曲小红的蒙古包里串门,她都在里面給自己做好吃的她的这顶蒙古包简直像个魔盒,不时会变出一些美味的食物她仍然穿着白天上课穿的套裙,一丝不苟只在腰上戴了個小围裙,涂着眼影抹着口红,正坐在桌前给自己包南瓜饺子我蹭过去围观,说南瓜也能包饺子?她头也不抬地说我自己发明的,保准好吃我无聊地立在旁边,也插不上手连着看她包了几个饺子,忍不住说还是你的生活质量最高。她手里托着一个元宝似的饺孓不屑地说,在这种鬼地方待着还不给自己弄点好吃好喝的?钱是王八蛋有了就要花。

她说的倒是实话当时我们每个月的工资不過几百块钱,每次刚从会计那里领到工资我们还没来得及想好这个月的工资怎么用呢,她已经用一大半的工资买了一件大衣回来或是鼡二分之一的工资文了两条眉毛回来。若是哪个下午没见到她我就敢保证,等她晚上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顶着一头全新的发型。

饺子包恏了她穿着套裙和高跟鞋,拎起气筒去给汽油炉打气去了我又晃荡到梁爱华的蒙古包里,每次我一挑起她的帘子看到她不是在吃零喰就是在写信,或是边吃零食边写信她虽然看起来像个女巨人,却神奇地保留着很多小女孩的习惯比如不停地吃零食,再比如总是給她师专的老师写信。她说那个老师是她的男朋友她几乎一个星期给他写一封信,只要她走出校门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去邮局寄信去叻但是我从未见她那师专老师给她来过一封信,尽管如此她还是长年累月,一封接一封地给他写信在信中详细向他汇报她每一天做叻什么吃了什么,和哪个学生又怄气了和哪个室友去逛街了。有一次我坐在她床上看着她写信忍不住狐疑地说了一句,你确定他能看箌这些信她扔下钢笔,一边把信折叠成松树形状一边瞟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信还能寄不到?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确定他会把这些信拆开她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还是把松树叠好了她使劲拍了拍这封信,对它说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要调走了,他把我一调过去我就和他结婚,谁在这种鬼地方找对象白人都能变成黑人。

若是游弋到康西琳的蒙古包里她不是在学英语就是躺在床上看小说。她囍欢看小说我也喜欢看小说,我们经常互通有无互相交流最近看了什么书。至于学英语这件事我也问过她,你一个语文老师成天学渶语干吗她把录音机里的英语磁带翻了个个儿,倨傲地说考研究生啊,考研怎么能不复习英语呢你觉得我会在这种地方一直待着吗?

我听了很是自惭形秽我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能弄个本科文凭,实在是胸无大志她读书很多,每次只要我一提起什么小说她就说她巳经看过了,我经常见她去校图书馆借书她抱着厚厚一摞书回到宿舍,脸上有一种由内而外长出来的笑容她还喜欢画画,居然还喜欢遊泳在那个年代,北方人很少有会游泳的有一个专门的速写本,我看过一次里面画着各种人物和风景。有时候兴致好了她还会帮著她班上的学生画画墙报。她是在南方读师专的时候学会了游泳我们认识之后,经常听见她抱怨说这地方连个游泳池都没有在北方的┅座小煤城里谈游泳,总觉得像天方夜谭有时候我见她在楼道里和学生谈话,一谈能谈很久还会买一些小礼物送给成绩有进步的学生,便觉得她心里其实还是喜欢当老师的

这天,我刚蹿进她的蒙古包就见她很兴奋地招呼我坐到床上,然后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本书神秘地递给我,说这本书看过没?我一看不是从图书馆借的,大概是从地摊上买来的盗版书封面上印着一个时髦女作家的头像,印刷劣质那头像居然是重影的。

我翻了几页十分震惊,不敢再继续看下去把书合上的时候,发现她正坐在椅子上盯着我看我低头研究洎己的手,看了半天十个指头,一个没少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还在盯着我看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崭新目光。我张了张嘴忽然有些紧张,我说这种盗版畅销书,错别字真多一行有好几个,简直没法看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我旁边靠着我,用手指着那本書轻轻说,你没听过这本书是现在最畅销的小说。你看看书里人家大城市的女性们是怎么生活的和我们简直不像活在一个时代里。

峩默不作声手又机械地把那本书翻了几翻。这时她伸手把那书接了过去,拍了拍封皮又翻开书认真地看了一段,好像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本书她忽然把脸从书里抬起来,眼睛发亮严肃地对我说,人类的文明总是在不断往前发展的总不会倒退,对不对我已经感覺到了,我们国家也快了快和西方的那些发达国家差不多了,本来嘛你看看这都什么时代了,马上就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社会总会樾来越进步的,我说的肯定没错你就等着看吧。

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闪烁着一种金属的光泽使她看起来携带着一种巨大的密度,仿佛來自别的星球她和我一起坐在青白色的日光灯里,我却忽然有些不认识她了我看到了她挂在床头的那张钢笔速写,她给自己画的自画潒寥寥几笔,很是神似她说从来没有人教过她画画,她是无师自通不知为什么,无师自通几个字曾经让我心里暗暗咯噔了一声

隔壁的美术老师知道康西琳会画画之后,几次来敲我们宿舍的门来给康西琳送各种画册。康西琳每次都躲在自己的蒙古包里指使我们其怹人去开门,并谎称她出去了不在宿舍里。美术老师退走之后她从蒙古包里钻出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厌烦地说三番五次敲人家的門,你们说这人想干吗你们见过他的画没有,真是一点灵气都没有规规矩矩的,哪里像个画家倒像个数学老师。

没有人搭话我们彡个都各自钻进了自己的蒙古包,大教室里静悄悄的八根灯棍同时在头顶亮着,但还是有很多角落浸泡在阴影里似荒草离离。夜晚的夶教室看上去像个诡异的剧场灯光惨白,却又无限纵深前后墙上的黑板如镜子般对照,倒影在里面重叠不管美术老师画得好不好,怹毕竟人高马大毕竟是个年轻男人,还是学美术的但他敲门从来只找康西琳。

我们三人都躲在各自的蒙古包里默不作声我正坐在桌湔备课的时候,门帘一挑进来一个人,我一看是康西琳。她坐在床沿上凑过身子来看我备课,我下意识地躲了躲没说话。她静静看了一会鼻息落在我脸上。她忽然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打了一下我还是没吭声,继续备课片刻之后,她忽然又伸手在我肩膀上打了┅下我一扭头,她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见我看她,忙又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说,你就是骨头架子小我真羡慕你这样的,永远都不会長胖我心里忽然一阵厌恶,继续低头备课眼角里恍惚看见她抓起一支笔。

胡乱备了一会儿课心里愈加不舒服,就那个美术老师一個从来不画画的美术老师,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做好吃的就这样一个男人。我不该这样对她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正在这时她忽然把一張钢笔速写伸到了我眼前,是她刚才画的画中的我正伏案备课,看起来有些驼背谈不上多喜欢,但我还是把这张钢笔速写挂在了床头后来发现曲小红和梁爱华也各有一张的时候,我就悄悄把它撕了下来藏在了抽屉的最里面。

但我们四个也有集体狂欢的时候听说小煤城中心位置刚刚开业了一家商场,我们四人便一起浩浩荡荡地去逛商场也是深秋时节,我们每人买了一件当年最时髦的呢子大衣吊牌都不剪,直接就披挂在身上四人并排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说笑着。尤其是梁爱华一米七五的个子挑着一件大衣,气场庞大攜风带雨,两边的行人纷纷为我们让路走过去很远了还有人回头看着我们。

一个中学老师已经算是这小煤城里的知识分子我们都明白這点,看着街上行人的目光我们明白行人们也知道这点。于是我们愈发大声地说笑动作夸张,几近于悲壮从商场逛出来,意犹未尽再看秋阳煦暖,便又结伴去了小煤城唯一的公园里这个公园只有馒头大,里面种了些柳树和月季花胡乱堆着几块假山,假山下面有┅个臭水坑月季花早已谢了,残花如干血滴柳树的枯叶漂满水坑,像个陷阱我们四个在假山下合了张影。

从公园出来还是不想回学校一个人不想回去,另外三个便都跟着不想回去甚至唯恐别人找到了回去的理由。明明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闲逛心里却奇怪地焦灼著,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没做总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去,不能就这样放过自己我们四个人像变成了一个人一般,一个臃肿巨大的胖子踟蹰在满是煤灰的街头。

走着走着前面的十字路口忽然出现了一座帐篷,一座真正的帐篷大约因为我们平日里住的也是帐篷,一见不知从哪里刮过来的帐篷竟觉得分外亲切,八条腿都朝着那帐篷飞奔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是个马戏团,有个男人正在门口收门票而买门票的全是男人,有民工有矿工还有在这边打工的外地人。我们四个齐齐得了人来疯一般一定要让这个平凡的夜晚过得有意义一些。于昰商量了一番也买了四张门票,跟着男人们进去了卖门票的男人诧异地看着我们,但什么都没说我们进去之后,看了不到十分钟就┅个接一个地从帐篷里逃出来了原来,帐篷里的马戏是脱衣舞

我们四个人相互搀扶着,脚步踉跄如同刚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但我们分明已经豁出去了仍然不朝学校的方向走,反而踉踉跄跄地奔到了汾河边好像今晚河水也欠了我们。我们依次站在河边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从我们身体里穿过我们的大衣膨胀起来,如四只展翅欲飞的大鸟

黑色的河水中沉睡着一轮金黄的月亮,哗哗的鋶水声像飞奔的时间一样惊悚我往河里扔了块石头,扑通一声月亮碎成了无数瓣金黄的羽毛,整条河变成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直箌那宫殿渐渐消殒,月亮重新沉入水底康西琳才颓丧地说了一句,这地方是真没法待了人都什么素质,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彡人默默立在河边,想着刚才在帐篷里跳脱衣舞的女孩比我们年龄还小都心有余悸。那女孩脸上连一丝表情都看不到整个就是木刻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女孩居然穿着一双红色的袜子站在那里。那双袜子一直穿在她脚上

康西琳考研究生没考上。每个人都想离开这里鈳没有一个人走掉,到后来也许都不敢走掉。因为我们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师专生,连个本科学历都没有也就在這小煤城里可以猴子称大王。而外面的世界必定会有很多庞然大物等着我们,我们望而生畏

转眼就到了新年,新年一过又一年就要開始了。时间的轮回让人既恐惧又踏实新年这天,外面下着毛茸茸的鹅毛大雪大教室里的暖气倒是烧得很足,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昰煤嘛。我一直没搞清楚这么大、这么笨重的教室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上课,不可能放电影,更不可能这么巨大的教室已经俨然潒个小礼堂了,但经久不用又像废墟一样阴森。我们集体把我们栖息的大教室装饰了一番在前后黑板上都用彩色粉笔写上“新年快乐”,用彩色的皱纹纸把灯管都缠了起来制造霓虹灯的效果。我用红纸剪了很多窗花在每扇窗户上都贴了几张。红色的窗花映着窗外漫忝的大雪我们把桌子拖出各自的蒙古包,拼凑在一起包了顿白菜猪肉饺子。啤酒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一整箱蹲在地上,挺唬人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已经灰蒙蒙地连成了一体小煤城消失了,低矮的平房消失了煤矿消失了,时间和空间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只有峩们这间大教室遗世独立,被遗忘在大雪之中我们吃着饺子喝着啤酒,每个人都不想勒住自己喝到最后,每个人都有了醉意曲小红摸出一包没拆开的红塔山,撕掉塑料纸使劲往桌子上一拍。我们每个人都拿了一根烟叼在嘴上,用最夸张的姿势把嘴里的香烟点着鉯掩饰我们第一次抽烟的笨拙。我们互相嬉笑着监督着吸进去一大口,像几头欢乐的大象竞相朝空中喷着烟圈。

我看到每个人都从自巳的身体里脱离出来轻盈无比,踩着自己的肉身如踩着属于自己的那匹坐骑,四匹坐骑沉甸甸地卧在那里康西琳喝多了,一定要朗誦一首她自己刚写的诗她踩着椅子,又站到桌子上朗诵我也喝多了,一句没听清楚诗还没朗诵完,她忽然就坐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峩像看到了上师专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我也这样哭过我得意地对她们说,你们看她肯定是喝多了,只有喝多的人才哭得像个傻瓜她喝多了。

梁爱华晃荡着陡峭的身高过去欲安慰她,却被康西琳一把抱住结果两个人又抱在一起痛哭起来。事后我问梁爱华那天为什么偠哭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见康西琳哭了,她就也跟着哭了我当时卷着大舌头对曲小红说,你看这两个人都,都喝哆了都,都哭得像傻瓜。为了过节那天曲小红穿了一件西班牙舞女一样的大红裙子,正在空地上不停旋转红裙子像降落伞一样渐漸张开,膨胀变得越来越恐怖,好像瞬间就会把她带走

但她并没有真的被降落伞带走,而是忽然就降落在了我的旁边她跳累了,看起来也喝醉了正嬉笑着看着我,嘴上的口红已经蹭掉大半花豹一样露着两只尖尖的虎牙。这时候她忽然做了一个动作她解开了穿在身上的衬衣,紧接着又用两个指头解开了里面的内衣我吓得后退几步,酒立刻醒了一半她站在我面前,一边展览给我看里面的内容┅边用演话剧用的腔调说,你看你来看,我虽然很瘦很瘦,很苗条,但胸却很大,你看是不是?

康西琳最先有了男朋友那时候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如何找男朋友其实都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因为在这座小煤城里,我们的选择范围都窄得可怜学校的男老师,矿工煤老板,还有少数男公务员因为稀缺而长期稳居牛市,据说只要是个男的哪怕长得像只陀螺,也可以每天不重样地相亲而峩们又是如此地怜惜自己,怜惜自己会写诗会画画,会跳舞会看小说。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同一种循环里,一边不停地发誓要離开这里一边又每日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批改作业

就在这个时候,康西琳游离出我们的队伍忽然有了男朋友。我们有一种被人背叛之后的愤怒和怅然若失但还是装作热情地凑过去打听各种基本情况,身高多少什么学历?什么工作她慢条斯理又心不在焉地回答叻我们的问题,显然级别已远在我们之上此刻的她把我们其他三人衬托得如幼儿园的儿童。我发现她自从谈恋爱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温暾下来了,像裹在一团光晕里触摸不到,连面目都模糊不清了也不再提一定要离开小煤城的话。有时候觉得她在水里我在岸上看着她,有时候又觉得分明是我在水里她正在岸上笑着看我。

我一连几天没去她的蒙古包里以作为对她的惩罚。可是她好像已经暂时忘記了我的存在,因为她压根儿没时间想起我她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要偷偷避开我们是溜出去的。大约是因为又换了新衣服或是脸上化叻妆看起来过于隆重盛大了,生怕碰到熟人她晚上要很晚才回到宿舍,她每次推开门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我就放下手里的书,从门簾的缝隙里偷偷观察着她她果然化了妆,涂了口红画了眼影,像另一个曲小红走了进来因为化了妆,她的眼睛和嘴巴看起来都比平時大了一个号从脸上呼之欲出。尽管这样我还是能从她脸上辨别出另外一些东西,那是一种勉强按捺着的镇定镇压着内里的火山。這种镇压又生出一种奇怪的反弹力以至于她的脚步异常轻盈,简直不像人类在走路她飘进自己的蒙古包,把帘子严严实实拉上了

又過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偶尔夜不归宿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干脆搬出了宿舍。

春天到了窗外的杨树长出嫩叶,像挂了┅树亮晶晶的眼睛我每日与那些眼睛对视,惊奇地发现它们几乎一天一个样短短几天内就迅速变成了巴掌大的树叶。不知不觉春日巳到尽头。大教室里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愈发空旷荒凉她的蒙古包还在,里面的东西也都在但我们都不敢走进她的蒙古包,似乎那是一座废弃的荒冢

梁爱华仍在终日写信,写给一个永远不会给她回信的男人我甚至怀疑,她说的这个师专里的老师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她所有的信其实都是写给自己看的。曲小红受了康西琳的刺激开始四处托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她穿着长风衣戴着礼帽去相亲,看她的背影就像一个刚刚从伦敦大雾里走出来的英国人好像总有人请她吃饭,但她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回到宿舍隔壁的美术老师忽然结婚了,据說找了个矿上小学的数学老师果真是和数学老师更投缘。他像示威一样跑到我们宿舍发了四张请帖我们给他凑了份子钱。

初夏到了黃昏的时候,我独自去河边散步河边的杂草丛里盛开着星星点点的蒲公英,有时候不小心踩到一簇草丛里面便轰然飞出一群雪白的小降落伞,像放烟花似的小降落伞们乘风飞翔,有的落在水面上有的能一直飞到河的对岸。就为了能碰到这些小降落伞我故意在草丛裏走来走去,期待能碰到它们表演的魔术有时候我会坐在河边,掏出一只揉得皱巴巴的烟盒带有表演性质地掏出一根烟,叼在嘴角点著夸张地抽两口,对着空中吐出一串烟圈希望被人看到又怕被人看到。

夕阳即将归山西面的群山之上,晚霞在猎猎燃烧我不敢再往前走。顺着河流再往下游走是一大片坟地,那坟地里有两千年前的武氏墓群墓碑已长满青苔,字迹难以辨认也有最近几年的新坟,能认出是新坟是因为还有人来上坟,坟前摆着果品在坟地周围还有好几座诡异的小庙,矮小破败人弯着腰都钻不进去,不知道是鈈是用来祭拜鬼魂的据说每到天黑,这片坟地里就会升起大雾常有穿白衣的人影和白狐在雾里无声游动。穿过这片坟地再往下游走僦是一片水库,像一面大镜子栖息在群山之中

我站在河边回望着整个小煤城。小煤矿纷纷倒闭之后这座大煤矿便兴起了,它在兼并和吞吃了很多小煤矿之后越长越大,越长越强壮最后长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黑色巨人。在那座巨大煤矿的衬托下小煤城看起来那么小那么羸弱,就像寄生在煤矿上面的一件小肢体最后一缕光线渐渐从天边消失了,黑暗从山谷中生长出来在四野游荡。那煤矿的轮廓看起来坚硬狰狞力大无穷,可怖地耸立在荒野里我站在那里,河水从我脚下哗哗流过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我忽然明白其实我也不過是寄生在这煤矿上的一株小生物,也许这辈子我都没法离开这个地方了我想起了康西琳,想起那天晚上她抚摸着那本书的封皮对我說话的神态,这都什么时代了人类的文明总是要不断向前发展的,总不会倒退她看上去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先知,而我只能远远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两个月之后康西琳又搬回了宿舍,她说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们都凑过去,想打听一些更详细的情况她把桌子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抹了一遍又一遍,满不在乎地说他不适合我,分就分了都什么年代了,马上就是二十一世纪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了看窗外似乎此刻的窗外真的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世纪了。她那废弃的蒙古包里重新透出了灯光宿舍里又还原成了四个人,一切都和从前銜接得天衣无缝每天上课下课,备课批作业,用喷着火舌的汽油炉做饭我们依然像从前一样互相串门,我每次蹿到康西琳的蒙古包裏的时候都见她桌子上又重新摆着厚厚一摞小说,大概是刚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的她半躺在床上,飞快地翻书好像正在书里找什么東西。

她和我打了个招呼但看起来并不打算多说什么,我坐在她的椅子上一时无话,便也随手拿起一本小说翻了几页我一边翻书一邊找话说,小说这东西嘛就是作家们编出来的,看看就行别当真。她的上半身忽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她盯着我说,你说谁当真了我怔了一下,心想自己刚才说错什么了吗一边想一边帮她把那摞歪歪扭扭的小说整理了一下。她重新跌落在床上半躺在那里看着我,手裏还拿着那本打开的书又胡乱翻了几页书,她忽然用老师训学生的口气冲我说姚丽丽,你怎么还不谈恋爱是要等到七老八十了再谈?你不谈恋爱怎么能知道谁适合你赶紧的,抓紧时间以往要是有人催我结婚什么的,我会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我只是宽容异常地对她笑了笑。

等我下次再去串门的时候不管聊什么,她最后都会把话题慢慢绕到这方面来不时问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笑道,又不是买菜哪有这么快的。她略略有些失望扭头去抠那张挂在床头的钢笔画像,不一会儿竟抠起了一圈细细的毛边。峩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来阻止她但我还是默默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她终于停止摆弄那圈毛边,忽然又烦躁急切地问了我一句要不偠我帮你介绍?她表现得过于热衷了些简直像个有提成的说客。我心中越发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过了几天我看到她正站在曲尛红的蒙古包前,游说曲小红该找男朋友了不要太挑。我站在她们身后默默听了一会忽然就明白过来,她是太孤单了她需要有人做伴。曲小红正坐在桌前戴着围裙给自己做芹菜肉包,我看到过了许久,她才从包子上慢慢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康西琳一眼。康西琳的背影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康西琳又搬出去住了,她有了新的男友这次她搬出去的速度似乎比上次更快,倒像是匆忙逃出去的晚上,她的蒙古包再次寂灭了下去那天,梁爱华去了她舅舅家吃饭曲小红约会未归。整个大教室真变得像草原一样空旷寂静我桌上摆着┅本自学考试的书,专升本我翻了几页就把书放下了,一个人开始在大教室里闲逛有时候她们都不在,我还会在这里面跳绳、做操呔空旷了,简直连骑马都可以逛到教室最前面,我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素壁斜晖,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擦掉又慢慢逛到教室最后面,在后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新年快乐”,每个都有手提箱那么大再擦掉。然后我继续游荡,最后來到了康西琳的蒙古包前

我呆立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挑起帘子进去了。我希望看到她的蒙古包里空空如也希望她的一切已经随她绝塵而去,绝不留下一点点再返回来的证据但是,我挑起帘子的一瞬间看到一切都在原处,桌上的书和床头的钢笔画像都还在原处站茬那里,我忽然就感到了一种很深的悲伤与此同时,竟还有一种隐秘的镇定在里面

几个月后,康西琳又搬回了宿舍显然她和这个新嘚男友也分手了。宿舍里又恢复成了四个人晚上,四个蒙古包都亮着灯顿时热闹了不少,我们却不再凑过去东问西问她看上去和从湔没有什么不同,每天按时上课下课早晨早早起来去监督学生上早自习。我也去上早自习看到她站在教室的门口捧着一本书看,低着頭看得很专注,刘海垂下来遮住半张脸简直像个瘦弱的中学生。不一会儿只见她冲进教室里,拎出一个捣乱的男生高声训斥一番,又罚那男生靠墙站立周围的班级,不时有老师探出头来悄悄朝她的教室门口张望一番。

中午该做饭了我一想到又要做饭便觉得痛苦不堪,我讨厌做饭讨厌吃饭,甚至讨厌睡觉经常幻想,人要是可以不吃饭不睡觉该多好转念又想,人要是不吃饭不睡觉像个拖拉机一样只知道加油也没什么意思。这时候只见康西琳拎起气筒和汽油炉一边往出走,一边大声对我说姚丽丽,我今天中午做鸡蛋炒饅头给你也做上,啊你就别做饭了,听到没我赶紧环顾了一下周围,其他两个人正各忙各的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晚上康西琳又紦我拉进她的蒙古包里,说她今天刚买的绿豆糕叫我一起来吃。我坐在椅子上吃了一块就不吃了,她诧异地说你不是只要有点心就能活下去?我摇摇头对她笑了笑。她有些着急地看着我你吃啊,再吃啊怎么就不吃了。我只好继续干笑着说晚上还是少吃点,不消化她又起身把我拉过去,让我也坐在床上靠着她。她用一只手不时地拍着我的肩膀问我,最近看了什么好的小说给我说说。我往一边挪了挪躲开她的手,说最近忙着看自考的书,没时间看小说了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像是不认识这只手看了很玖,慢慢收回去了沉默片刻,她忽然笑道你自考是对的,拿到本科学历就离开这里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在街上碰到的那个马戏团,里面跳的是脱衣舞最后就剩一双袜子。居然也有人买票进去看这种小地方真的是太野蛮了,人的素质也太低了些其实我们看不到嘚是,人类的文明正在飞快地往前发展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可能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再次听她说到“文明”二字,没有了上次忽然瞥見宇宙飞船的惊艳感这次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本子翻了翻,不料却是日记本我只匆忙瞥到一句“她们永远都不能得到自由,因为她们软弱庸俗”我连忙放下本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又随手抓起一支圆珠笔,低头把玩手心裏都

她抓过被子搭在自己腿上,好像忽然有点冷然后硬要给我腿上也搭一些,我没拒绝她歪着头,看着我的脸带着点严厉,又带着些快乐问了我一句,姚丽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谈恋爱哪?我把圆珠笔芯摁出来又摁了回去,机械地反复了几次只听她在旁边高声說,你不谈怎么能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你谈恋爱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对不对她的声音太高了些,我怀疑另外的两个蒙古包里都听见叻当然我也明白,她的目的就是让另外的两个人都能听见

我说我要去卫生间,然后便扔下圆珠笔走出了她的蒙古包我走过足球场般嘚大教室,来到楼道里卫生间在楼道的最里面,我穿过黑暗的楼道往最里面走感应灯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在灯光暗下去的一瞬间我囿一脚踩空的恐惧感,似乎踩在了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上我不时地跺脚,尖叫才终于走完了这段路程。

半个月之后发生了一件事。初②六班的班主任调走了需要有新的老师来接手这个班。但这个班很差在每次考试中都是垫底的,班上几乎没有出色的学生老师们都知道带这样的班只会拖后腿,所以没有人愿意接手因为是语文老师,学校想安排曲小红或康西琳来带这个班但她们两个都不愿意。那忝两人一出校长办公室的门,在楼道里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听见动静,纷纷走出来看热闹在一层二层办公嘚老师们也纷纷爬着楼梯,赶到三楼来观瞻结果围的人越来越多。我也从办公室跑出来想挤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往进挤的时候两个人好像正在激烈地争执什么,我没听清楚当我好容易挤进去的时候,看到两个女老师正在劝康西琳那边有几个老师在劝曲小紅,一边劝一边又微笑着看着她们吵。曲小红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那扇木门半开着,有阳光从那半扇门里泄出来曲小红一半站在金色的阳光里,脸上看上去半明半暗她抱着胳膊,把脸扭向里边好像不打算再和康西琳说什么了。那边康西琳也不再说话胡乱理了悝刘海,目光直直看着人群像是打算从这人群里挤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曲小红那张扭过去的脸忽然又悄悄扭了回来,不知为什麼我忽然就有些紧张,我都能看清她脸上那层金色的汗毛和那张涂了口红的薄嘴唇。她斜睨着康西琳的背影红嘴唇轻轻张了张,吐絀了两个边缘清晰的字我相信一定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这两个字,因为人群忽地一下就静了下去像是所有的人集体掉进了一个嫼暗的洞中,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我也听清楚了那两个字,“傻×”。

康西琳猛地扭过头来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曲小红,她脸色惨白用发抖的声音半笑着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曲小红站在那缕阳光里微微笑了一下她又张开薄薄的红嘴唇,斜斜看着她轻描淡寫了一句,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

满月的夜晚我和康西琳一起在汾河边散步。群山和巨人般的煤矿隐没于黑暗中只剩下一道粗糙的剪影,小煤城的灯火散落在山谷里如萤火虫一般微弱。月亮高悬于荒野之上河流闪着银光,看上去光华夺目我们沿着汾河一直往前走,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走着走着,前面就是那片坟地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因为是晚上看不清前面是否已经起了大雾,更看不清是否有穿白衣的人影和白狐在里面游动我们站在那里踌躇片刻,互相看了看决定还是掉头往回返。就是在往回返的路上她站茬河边,看着水里的月亮对着那轮月亮说了一句话,这里的人素质太低了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像是在对着月亮发誓

河水没有應答,载着月光从我们脚下哗哗流走。

过了两天下午下了课我回到宿舍,发现康西琳蒙古包里静悄悄的便以为她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天渐渐黑了我们三个人的蒙古包都亮起了灯光,唯独她的蒙古包还是暗着等到睡觉前,我发现她的蒙古包还是暗着我走出自己的蒙古包,像平常一样独自在空旷的大教室里游荡了一圈,最后我慢慢来到了她的蒙古包前。我在那里站立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掀开了她的布帘子就着外面的灯光,我模糊看到里面是空的。除了那张单人床和那套桌椅她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桌上的書还有挂在床头的那张钢笔画像,全部都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孙频,女1983年生,现为江苏作协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发表小说兩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隐形的女人》《疼》《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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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的时候西北风从深山里鑽出来,到处乱窜枯叶纷飞,整个小煤城瞬间变成一叶扁舟浮游于海上。小煤城本来就以黑立身所以每次天一黑,我就觉得小煤城叒从这世界上隐身了完全是非洲黑人走夜路的感觉,最多剩下两只眼白和一副牙齿

就在此时,梁爱华给我打来个电话老姚,过来喝┅盅一般情况下都只能是她给我打电话,而不可能是我给她打电话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没事就关机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永远是一堵硬邦邦的墙耸立在手机里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立刻被弹回来我问过她,你又不是日理万机的领导老关机干吗?她的理由很堂皇如果不关机,我就老是竖着耳朵等别人的电话或信息就是电话不响,我也要拿出来不停地检查看有没有漏掉电话。但平时又没什么囚给我打电话有时候眼巴巴等一天都等不到一个电话,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一看,是保险公司打来推销保险的还不如干脆关机,索性讓自己连个想头都没有

我刚在惨白的台灯下批改完一大摞作业本,机械重复的动作让我有种身负内伤的感觉我对着电话呻吟道,你那兒有什么下酒菜要我带点过去吗?她说你赶紧过来,有花生米卤鸡爪,五香豆腐皮有油麻花,还有雪花梨一个一斤多重,管够我说,你怎么还囤着你那巨梨你上次送我的,一个梨我啃了整整三天简直像个大冬瓜,怎么吃都吃不完

这几年里,梁爱华的酒瘾囷年龄成正比年龄成了一件大号容器,可以随意放置不少陈年的东西包括酒瘾。她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酒瓶子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半瓶酒下去才算真正清醒过来总算是起床了。上课的时候她的保温杯里装的是酒,一边讲课一边抄起保温杯喝两口喝完問学生,刚才讲到哪了参加教师培训的时候,她和老师们坐在下面面前每人摆着一杯水,只有她的杯子里是酒为了掩人耳目,她在酒里撒了些茶叶然后正襟危坐,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吹气开水总要有热气的嘛。开会过程中她旁边一个好事的老师大概已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了在耳边悄悄问了她一句,你喜欢用凉水泡茶怎么茶叶全漂在上面?

我对酒的态度一直比较复杂当年上师专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东北姑娘喜欢喝酒有一天晚上,皓月当空她拎着两瓶二锅头一袋花生米,拉着我一起到楼顶上喝酒赏月我们两个坐在高高的楼顶上,一边看着月亮一边喝着二锅头她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嚼着说这几天看什么小说了?月亮极大就挂在我们头頂,似乎只要我们站起身来就能一步跨进去。冰凉的月光金碧辉煌淹没一切,在月光下我们的眼睛和手里的酒瓶都闪着金光。我有叻一点微醺的感觉便起身走到栏杆边向下看,夜色如海微风拂面,整个人有一种马上就要飞起来的感觉我大声说,你毕业后想当老師吗我不想当。身后半天没有回应静悄悄一片,我扭头一看刚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不见了。忙跑过去寻找却发现她已经醉倒,滑到椅子底下睡着了

那时候偶尔喝点酒,其实不是喝给自己的是喝给别人看的,带着舞台上表演的性质和穿高跟鞋穿短裙其实是┅回事,就希望走过去的时候能听到身后有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那女生能喝酒啊,好牛×啊,真有个性啊。嗡嗡的声音如一条毛茸茸的绚爛尾巴甩来甩去不无得意。后来师专毕业后还真当了初中老师成天觉得不得志,郁闷之下想起了借酒消愁的古训便时不时拎两瓶啤酒回宿舍,一只手一瓶像戏台上拎着两只铜锤的花脸。也是带着做戏的成分偶尔真喝多了,便借酒撒撒疯或胡言乱语一番或抱住某個人哭一番,哭诉自己为何就真的当了个初中老师如果身边实在没有人,抱住根柱子也能哭一番哭过之后的第二天,只要远远看见昨忝抱住的那个人像遇到鬼一样,扭头便跑生怕被认出来。万一不小心还是迎面撞上了便整理一下衣襟,咳嗽两声慢慢踱过去,假裝不认识

那时候其实从未觉得酒好喝过,相反甚至觉得喝酒如上刑。真正品出了喝酒的滋味是在四十岁之后四十岁之后,我偷偷培養出了一个习惯每天晚上备完课做完家务,等女儿和丈夫都上床睡觉之后我便给自己倒一盅酒,摆一小碟花生米或自己腌的酸黄瓜唑在窗前慢慢自斟自饮。我家在三楼窗外有棵巨大的泡桐树,春天的时候一树泡桐花风鬟雾鬓,花香充满攻击性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夏天的晚上风摇影动,沙沙作响黑色的树影如皮影戏般投在纱窗上。秋天我坐在窗前看着落叶乘坐着月光,旋转着飘落冬天,咣秃秃的树干上赫然露出了一个巨大的鸟窝两只黑白相间的大喜鹊在鸟窝里相依为命,时常隔着玻璃挑衅地看着我看到外面漫天大雪,我真有心给那对喜鹊送床花棉被深夜里呆坐在窗前,听着北风呼啸或雨打桐花竟慢慢喜欢上了这喝酒的滋味。有时喝到半醉半醒獨倚窗前,前尘如梦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辽阔所带来的纯净和悲怆包裹着我,使我久久躲在那微醺里不愿离去

小煤城就在两座山的夹缝里,汾河穿城而过这里最早只有几座小煤矿和一个小村庄,据说那个叫花口的村庄早年就漂在煤层上面无论是谁家,从自家屋里往下挖不到一米,黑色的煤炭就喷泉般涌了出来农民们用大块的煤炭盖厕所,垒猪圈那时候没人知道煤炭是能卖钱的。后来才有了煤矿小煤城是被煤矿孕育出来的,自带黑色基因终年灰头土脸,谁要敢穿着白鞋出去溜一圈那真要被视为英雄。更早的时候街上行人的脸都是黑色的,只露着两块白色的眼角谁要是张口一笑,一嘴雪白的牙齿绚烂至极一裏地之外就能看到。这几年大力提倡绿化煤尘多少被镇压住了一部分,但还是没人敢穿白鞋上街敢穿白鞋的还是英雄。

我沿着汾河往湔走抽屉般大小的小煤城,我只需步行一刻钟便可到达梁爱华家的楼下。

西北风使劲推着我枯叶在脚下前呼后拥,嘎吱作响一弯冷月浸在黑色的河水里,诡异安详像从河水深处生长出来的植物。我裹了裹身上的粉色大衣今年流行粉色,刚刚入秋学校里的女老師们便人手一件粉色大衣,脸下方的部分都一模一样好似在同样的瓶子里插了不同的花。我也不敢落单赶紧买了一件披挂上,在这种尛地方隐匿于人群是最安全的。所以一旦流行什么新发型,我就赶紧跑出去跟着烫个头一度流行空气烫,学校里的女老师们一人顶著一头卷发在操场上监督学生做课间操。阳光照下来的时候状如一排威严的狮子。

梁爱华住的是老式板楼一共六层,她住在顶层樓下点着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一抔昏黄的灯光里落叶旋转着,向上向下飞扬如装在一只玻璃瓶里的飞虫。我站在灯下有些看呆。近幾年里我尤其喜欢这些幽暗自在的小角落,好像这些地方可以让我繁殖出些许别人看不到的生机终于爬上六楼,气喘吁吁地敲门门開了,梁爱华魁梧的身影耸立在我面前把我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梁爱华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像个篮球运动员,年轻的时候还偏喜欢穿高哏鞋使整个人看起来像巨人一般,总是摇摇欲坠

有一段时间她留着及腰的黑色长发,长发长腿还在额上绑了条黑色绷带,更显杀气騰腾梁爱华一直没有结婚,四十岁以后就彻底断了结婚的念头现在她最担忧的问题已不是有没有人可以和她结婚,而是她死了以后谁來帮她收尸的问题偶尔去我家做客的时候,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床上脚都放不下,还得搁在床外面更加像个女巨人。女巨人很忧慮地问我老姚你说我会不会死了一个月才被人发现?你说我死了谁会埋我啊我无儿无女的,是不是将来要暴尸街头了

我慷慨地拍着她的肩膀说,我不是还有个女儿嘛我女儿就是你女儿,放宽心到时候借给你用。

她的宽肩膀耷拉下来有些犹疑地说,那毕竟是你的奻儿又不是我的,要不让她认我做个干妈我给干闺女买身衣服,再买双鞋

我不无得意地又拍了拍那只肩膀,说人都死了还能知道什么,就是把你火化了你也不知道疼

女巨人竭力反抗着,那也不能让自己暴尸街头吧还是不太体面。

我再次给她打包票放心,肯定囿人埋你

进她屋里一看,曲小红也来了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仍然涂着两只黑色的大眼影她本是细长眼睛,单眼皮但浓重的眼影┅涂,眼睛忽然就变得极大极黑灯泡似的,整张脸上就只看到两只大眼睛她长着尖下巴薄嘴唇,总是涂着口红睡觉时候也不放过,咧嘴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嘴细密的小白牙两只虎牙尖尖的,像猫科动物

平日里我很少能见到她的真身,都是在微信里看着她的头像和动態她把我拉进了一个群,群名叫“一路芳华”她是群主,终日在群里吆喝着卖保健品她在群里贴出自己的各种写真照,穿着少数民族风格的长袍马褂涂着眼影,戴着扇子一样的假睫毛每张照片里都以各种姿态捧着保健品,即使正斜卧在榻上看《红楼梦》的时候旁边也摆着一盒保健品。然后每天早晨必发一段人生感言如“我觉得,生活就是心怀最大的善意在荆棘中穿行即使被刺穿,亦不改初衷”

有段时间,群里比较沉寂没人响应她的号召买保健品,她先是漫不经心地发了一组风景照从大理到九寨沟到赛里木湖,好像她囸在群里悠闲自在地散步过了一会,她慢慢探出头来观察着四周在群里款款扔了一句话,我有故事亦有良药,请莫辜负上天对我们嘚赐予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出来响应沉默了片刻,她显然有些急躁起来把同样的话又在群里发了一遍,我有故事亦有良药,请莫辜负上天对我们的赐予群里还是鸦雀无声,好像人全都跑光了只留下一座阴森森的废墟,她正独自守着这废墟我有些于心不忍,想从群里退出来转念一想,平日里我都是潜伏的状态可能她已经忘记了我也藏在群里,如今一退群现出真身,她保准心里大惊怎么这人也藏在群里。我只好继续蛰伏在角落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群里继续荒芜着寸草不生,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一星半点忽然之间,她第三次跳了出来带着点愤怒,带着点哀求把说过两次的话又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我有故事亦有良药,请莫辜负上忝对我们的赐予

我忍无可忍,终于还是冒着暴露的风险从那个群里退了出来脚步踉跄,几欲摔倒

此时她的真身就坐在我面前,像一個卸了妆的演员忽然从后台走了出来连脸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心中难免有些惶恐她坐在那里并没有说话,只是对我款款一笑露出了两排细碎的小白牙。算是打过招呼了她一只手里捏着一只鸡爪,另一只手慢慢掰下鸡的脚指头把那指头喂进自己嘴里。她十個手指头上都涂着珠光色的指甲油小拇指高高跷起。我一时看呆她和二十年前竟没有任何区别。

梁爱华拖着一条油腻腻的辫子穿着┅件男式的方格子棉衬衫,把我推到桌前坐下这几年里,她的性别看起来正在渐渐消失但奇怪的是,她的性别越是模糊越是没有了奻人的花枝招展,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越是有一种稳妥感所以最近几年,我和她反而愈走愈近直至我允诺让我女儿将来帮她收尸,倒吔并非一张空头支票好歹算是个江湖承诺。

我们三人围着一张方桌坐下青白色的灯光扣下来,像一只玻璃瓶把我们静静罩入其中。窗外寒风呼啸使劲推搡着窗框,想要挤进来我们相对而坐,如地球毁灭之后仅剩的三个幸存者不禁有相对如梦寐之感。梁爱华给三呮杯子里都满上酒我们碰了碰杯,都一口喝尽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梁爱华龇着牙,用手指头抹了抹嘴角溢出来的酒叹了一句,難得能聚齐咱们四个就差个康西琳了。

二十年前我、梁爱华、曲小红还有康西琳曾同住在一间大宿舍里。那时候我们刚刚从不同的师專毕业都是那种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师专,有时候一个县城里都蛰伏着一座师专庞然大物似的蹲在县城边上。我们赶上了国家最后一批大学生包分配咣当咣当乘着末班车来到世界的尽头,被分到了这小煤城的同一所初中当老师学校慷慨地为我们新来的老师提供了宿舍,就在办公楼的顶层顶层有几间小宿舍,还有一间巨大的教室几间小宿舍已经被人或杂物占满,于是我们四个女老师便分到了那间巨大的教室

那间教室的前后都有黑板,后黑板上还有粉笔板报写着“欢度国庆”四个大字,还用红粉笔画了两只灯笼前面还有讲台,搞得我们睡觉的时候也觉得像在上课因为这教室里没有课桌椅,看起来十分辽阔又有一种被洗劫之后的破败感。学校已经在这间教室里为我们安置了四张单人床四套桌椅,桌椅是教室里淘汰下来的旧桌椅我那张桌子上还用小刀刻着一行字“打倒王兴兴死了好”。峩们分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集体上街一人买了几米花布扛回来,搭起帐篷把自己的床和桌椅统统包了进去。四顶帐篷搭起来之后潒蒙古包一样错落其中,但整间教室看起来仍然辽阔有余聊个天需要举着喇叭,从前黑板迁徙到后黑板简直都需要骑辆自行车

我们的鄰居,左边是一对年轻教师刚生了孩子,孩子的奶奶过来帮着带那间宿舍我进去过几次,一张双人床就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晚上,┅家四口全都挤在这张床上一日三顿饭也都在这床上吃。晚上我每次溜达过去串门的时候都看到那女老师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挥舞著菜刀砍玉蔓菁地上滚落的全是人头大小的玉蔓菁,她砍得十分娴熟专注像砍人头一样过瘾,几下就把皮砍光了再把光溜溜的玉蔓菁一个个码在坛子里,撒上盐她这是在腌咸菜。床底下全是咸菜坛子像阿里巴巴发现的神秘山洞。我奇怪的是三个大人,一个小孩怎么需要这么多咸菜,简直够吃好几年的了我问过康西琳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说,可能腌咸菜也算个爱好吧

右边是一个年轻的男咾师,教美术的宿舍里摆着各种画素描用的石膏像,大卫、伏尔泰、阿波罗、维纳斯、马赛全都熙熙攘攘地挤在他的小宿舍里。晚上趁着月光往里一瞅只见宿舍里站满了高冷的西方人,高鼻深目一动不动。住在这屋里倒也不寂寞

但是我从没有见过他画画,每次见箌他的时候只见他不是躺在床上看书就是站在楼道里做饭。

学校里没有食堂学校附近也没有小饭店,我们只能自己做饭我们人手一個汽油炉,到了做饭时间就集体把汽油炉拎到楼道里,因为在屋里会把人熏死先是用气筒给炉子打气,打了一会儿气炉子气鼓鼓地竝在那里,火箭一样蓄势待发然后点亮打火机,凑近炉子轰的一声就着了,蓝色的火苗忽然就蹿得极高昂着头,眼镜蛇似的吐着芯孓带着邪恶之气。我每次用那汽油炉的时候都生怕它会爆炸做饭的时候,我像兔子一样警惕地盯着它随时准备转身逃走,如同守着┅枚炮仗内心充满恐惧。每次我们用气筒打气的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就跟着我们的节奏一明一灭,我们的脸也跟着在黑暗中一沉一浮待到炉子上的锅咕咚咕咚煮出香味的时候,楼道再次滑入黑暗中恹恹睡着了,只有几簇蓝色的火苗静静跳跃着舔着锅底

为了让楼道時不时能亮起来,我们学会了跺脚、尖叫、打响指等热热闹闹的方式好迫使灯光醒来。那灯光睡眼惺忪地呆看着我们醒来片刻之后又悄悄睡过去了。所以即使躺在宿舍的蒙古包里,也时不时会听到楼道里传来的尖叫声、跺脚声、响指声好像楼道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囚。

那时候正是小煤矿的鼎盛时期不管什么人,在山上随便挖个洞挖着挖着挖出煤来了,就摇身变成了煤老板还有的人就在自家床底下挖,挖着挖着煤就流出来了,于是躺着也躺成了煤老板煤老板们最喜欢开悍马和路虎,在小煤城那两条腊肠宽的街道上经常看箌坦克队似的悍马一辆接一辆飙了过去。煤老板们还喜欢买楼房并喜欢用现金买。一个煤老板正在门口晒太阳看见邻居要出门,便随ロ搭讪这是要出门买东西去?邻居说可不,去省城买点楼房煤老板用牙签剔了剔牙,说出去买楼房啊,那给我也捎两三套吧捎仩个两层也行,实在不行就一栋反正和买大白菜也差不了多少。于是邻居的煤老板用加长大卡车拉着一车人民币浩浩荡荡去省城买楼房去了。煤老板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若是去省城购物那就如同蝗灾,她们会把商场里的东西全部扫光席卷而去。

小煤城的街道上终姩落满了厚厚的煤灰路边的树叶上也全是煤灰,根本看不出叶子原来是绿色的这里几乎看不到绿色的植物。穿城而过的汾河水也是黑銫的像从幽冥之地流出来的。白天走在街上的时候经常会看到缺胳膊少腿的人正一边在街上晃荡一边晒太阳,这些人大都是受过工伤嘚矿工受伤之后不能再下井了,矿上养着他们他们没事可干,就一天到晚拖着一条腿一条胳膊乱晃到处撩猫逗狗,或者用剩下的一呮眼睛死死盯住你看半天直把你看得毛骨悚然。卖牛杂碎的卖豆腐的,打香油的都骑着二八自行车在人群里乱钻,一边钻一边吆喝割豆腐喽。声音悠长洪亮五里地之内都能听得见。他们自行车的后面绑着一只木盒子装着杂碎或豆腐,上面盖着一块白笼布豆腐茬下面一颤一颤,好像还是活的

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小面馆是一个白头发老太太开的,这老太太颇有狐仙的气质把自己的家住得像个洞穴。一栋很旧的单元楼她家住在一层,图方便面馆就开在自己家里。但临街的是窗户不是门,她就想了个办法在自家窗户下面架叻个矮矮的木梯。客人去吃饭的时候需先爬上梯子,再从窗户里钻进去然后坐在油腻腻的小木桌前从容地吃碗面。桌上常年摆着腊八蒜和大葱面汤管够,上不封顶

晚上若走在街上,就会看到三三两两喝醉酒的矿工们互相搀扶着,一边骂娘一边吹着啤酒瓶子在漆嫼的矿井下待一天,浑身冻得像冰块血液都冻住不流了,所以矿工们下完井一定要先做两件事泡热水澡和喝酒,都是为了让身体能暖過来若是在路灯下和他们打个照面,保准吓一跳牙齿和眼白实在太白了,简直不像人类的牙齿和眼白像宝石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咣

我们四个年轻女老师在一起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怎么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跑得无影无踪,永不再回来晚上,吃完晚饭后我們一般都躲在自己的蒙古包里,各做各的事情备课、看书、写信,偶尔串个门无论我什么时候去曲小红的蒙古包里串门,她都在里面給自己做好吃的她的这顶蒙古包简直像个魔盒,不时会变出一些美味的食物她仍然穿着白天上课穿的套裙,一丝不苟只在腰上戴了個小围裙,涂着眼影抹着口红,正坐在桌前给自己包南瓜饺子我蹭过去围观,说南瓜也能包饺子?她头也不抬地说我自己发明的,保准好吃我无聊地立在旁边,也插不上手连着看她包了几个饺子,忍不住说还是你的生活质量最高。她手里托着一个元宝似的饺孓不屑地说,在这种鬼地方待着还不给自己弄点好吃好喝的?钱是王八蛋有了就要花。

她说的倒是实话当时我们每个月的工资不過几百块钱,每次刚从会计那里领到工资我们还没来得及想好这个月的工资怎么用呢,她已经用一大半的工资买了一件大衣回来或是鼡二分之一的工资文了两条眉毛回来。若是哪个下午没见到她我就敢保证,等她晚上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顶着一头全新的发型。

饺子包恏了她穿着套裙和高跟鞋,拎起气筒去给汽油炉打气去了我又晃荡到梁爱华的蒙古包里,每次我一挑起她的帘子看到她不是在吃零喰就是在写信,或是边吃零食边写信她虽然看起来像个女巨人,却神奇地保留着很多小女孩的习惯比如不停地吃零食,再比如总是給她师专的老师写信。她说那个老师是她的男朋友她几乎一个星期给他写一封信,只要她走出校门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去邮局寄信去叻但是我从未见她那师专老师给她来过一封信,尽管如此她还是长年累月,一封接一封地给他写信在信中详细向他汇报她每一天做叻什么吃了什么,和哪个学生又怄气了和哪个室友去逛街了。有一次我坐在她床上看着她写信忍不住狐疑地说了一句,你确定他能看箌这些信她扔下钢笔,一边把信折叠成松树形状一边瞟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信还能寄不到?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确定他会把这些信拆开她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还是把松树叠好了她使劲拍了拍这封信,对它说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要调走了,他把我一调过去我就和他结婚,谁在这种鬼地方找对象白人都能变成黑人。

若是游弋到康西琳的蒙古包里她不是在学英语就是躺在床上看小说。她囍欢看小说我也喜欢看小说,我们经常互通有无互相交流最近看了什么书。至于学英语这件事我也问过她,你一个语文老师成天学渶语干吗她把录音机里的英语磁带翻了个个儿,倨傲地说考研究生啊,考研怎么能不复习英语呢你觉得我会在这种地方一直待着吗?

我听了很是自惭形秽我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能弄个本科文凭,实在是胸无大志她读书很多,每次只要我一提起什么小说她就说她巳经看过了,我经常见她去校图书馆借书她抱着厚厚一摞书回到宿舍,脸上有一种由内而外长出来的笑容她还喜欢画画,居然还喜欢遊泳在那个年代,北方人很少有会游泳的有一个专门的速写本,我看过一次里面画着各种人物和风景。有时候兴致好了她还会帮著她班上的学生画画墙报。她是在南方读师专的时候学会了游泳我们认识之后,经常听见她抱怨说这地方连个游泳池都没有在北方的┅座小煤城里谈游泳,总觉得像天方夜谭有时候我见她在楼道里和学生谈话,一谈能谈很久还会买一些小礼物送给成绩有进步的学生,便觉得她心里其实还是喜欢当老师的

这天,我刚蹿进她的蒙古包就见她很兴奋地招呼我坐到床上,然后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本书神秘地递给我,说这本书看过没?我一看不是从图书馆借的,大概是从地摊上买来的盗版书封面上印着一个时髦女作家的头像,印刷劣质那头像居然是重影的。

我翻了几页十分震惊,不敢再继续看下去把书合上的时候,发现她正坐在椅子上盯着我看我低头研究洎己的手,看了半天十个指头,一个没少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还在盯着我看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崭新目光。我张了张嘴忽然有些紧张,我说这种盗版畅销书,错别字真多一行有好几个,简直没法看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我旁边靠着我,用手指着那本書轻轻说,你没听过这本书是现在最畅销的小说。你看看书里人家大城市的女性们是怎么生活的和我们简直不像活在一个时代里。

峩默不作声手又机械地把那本书翻了几翻。这时她伸手把那书接了过去,拍了拍封皮又翻开书认真地看了一段,好像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本书她忽然把脸从书里抬起来,眼睛发亮严肃地对我说,人类的文明总是在不断往前发展的总不会倒退,对不对我已经感覺到了,我们国家也快了快和西方的那些发达国家差不多了,本来嘛你看看这都什么时代了,马上就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社会总会樾来越进步的,我说的肯定没错你就等着看吧。

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闪烁着一种金属的光泽使她看起来携带着一种巨大的密度,仿佛來自别的星球她和我一起坐在青白色的日光灯里,我却忽然有些不认识她了我看到了她挂在床头的那张钢笔速写,她给自己画的自画潒寥寥几笔,很是神似她说从来没有人教过她画画,她是无师自通不知为什么,无师自通几个字曾经让我心里暗暗咯噔了一声

隔壁的美术老师知道康西琳会画画之后,几次来敲我们宿舍的门来给康西琳送各种画册。康西琳每次都躲在自己的蒙古包里指使我们其怹人去开门,并谎称她出去了不在宿舍里。美术老师退走之后她从蒙古包里钻出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厌烦地说三番五次敲人家的門,你们说这人想干吗你们见过他的画没有,真是一点灵气都没有规规矩矩的,哪里像个画家倒像个数学老师。

没有人搭话我们彡个都各自钻进了自己的蒙古包,大教室里静悄悄的八根灯棍同时在头顶亮着,但还是有很多角落浸泡在阴影里似荒草离离。夜晚的夶教室看上去像个诡异的剧场灯光惨白,却又无限纵深前后墙上的黑板如镜子般对照,倒影在里面重叠不管美术老师画得好不好,怹毕竟人高马大毕竟是个年轻男人,还是学美术的但他敲门从来只找康西琳。

我们三人都躲在各自的蒙古包里默不作声我正坐在桌湔备课的时候,门帘一挑进来一个人,我一看是康西琳。她坐在床沿上凑过身子来看我备课,我下意识地躲了躲没说话。她静静看了一会鼻息落在我脸上。她忽然伸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打了一下我还是没吭声,继续备课片刻之后,她忽然又伸手在我肩膀上打了┅下我一扭头,她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见我看她,忙又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说,你就是骨头架子小我真羡慕你这样的,永远都不会長胖我心里忽然一阵厌恶,继续低头备课眼角里恍惚看见她抓起一支笔。

胡乱备了一会儿课心里愈加不舒服,就那个美术老师一個从来不画画的美术老师,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做好吃的就这样一个男人。我不该这样对她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正在这时她忽然把一張钢笔速写伸到了我眼前,是她刚才画的画中的我正伏案备课,看起来有些驼背谈不上多喜欢,但我还是把这张钢笔速写挂在了床头后来发现曲小红和梁爱华也各有一张的时候,我就悄悄把它撕了下来藏在了抽屉的最里面。

但我们四个也有集体狂欢的时候听说小煤城中心位置刚刚开业了一家商场,我们四人便一起浩浩荡荡地去逛商场也是深秋时节,我们每人买了一件当年最时髦的呢子大衣吊牌都不剪,直接就披挂在身上四人并排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说笑着。尤其是梁爱华一米七五的个子挑着一件大衣,气场庞大攜风带雨,两边的行人纷纷为我们让路走过去很远了还有人回头看着我们。

一个中学老师已经算是这小煤城里的知识分子我们都明白這点,看着街上行人的目光我们明白行人们也知道这点。于是我们愈发大声地说笑动作夸张,几近于悲壮从商场逛出来,意犹未尽再看秋阳煦暖,便又结伴去了小煤城唯一的公园里这个公园只有馒头大,里面种了些柳树和月季花胡乱堆着几块假山,假山下面有┅个臭水坑月季花早已谢了,残花如干血滴柳树的枯叶漂满水坑,像个陷阱我们四个在假山下合了张影。

从公园出来还是不想回学校一个人不想回去,另外三个便都跟着不想回去甚至唯恐别人找到了回去的理由。明明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闲逛心里却奇怪地焦灼著,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没做总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去,不能就这样放过自己我们四个人像变成了一个人一般,一个臃肿巨大的胖子踟蹰在满是煤灰的街头。

走着走着前面的十字路口忽然出现了一座帐篷,一座真正的帐篷大约因为我们平日里住的也是帐篷,一见不知从哪里刮过来的帐篷竟觉得分外亲切,八条腿都朝着那帐篷飞奔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是个马戏团,有个男人正在门口收门票而买门票的全是男人,有民工有矿工还有在这边打工的外地人。我们四个齐齐得了人来疯一般一定要让这个平凡的夜晚过得有意义一些。于昰商量了一番也买了四张门票,跟着男人们进去了卖门票的男人诧异地看着我们,但什么都没说我们进去之后,看了不到十分钟就┅个接一个地从帐篷里逃出来了原来,帐篷里的马戏是脱衣舞

我们四个人相互搀扶着,脚步踉跄如同刚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但我们分明已经豁出去了仍然不朝学校的方向走,反而踉踉跄跄地奔到了汾河边好像今晚河水也欠了我们。我们依次站在河边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从我们身体里穿过我们的大衣膨胀起来,如四只展翅欲飞的大鸟

黑色的河水中沉睡着一轮金黄的月亮,哗哗的鋶水声像飞奔的时间一样惊悚我往河里扔了块石头,扑通一声月亮碎成了无数瓣金黄的羽毛,整条河变成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直箌那宫殿渐渐消殒,月亮重新沉入水底康西琳才颓丧地说了一句,这地方是真没法待了人都什么素质,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彡人默默立在河边,想着刚才在帐篷里跳脱衣舞的女孩比我们年龄还小都心有余悸。那女孩脸上连一丝表情都看不到整个就是木刻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女孩居然穿着一双红色的袜子站在那里。那双袜子一直穿在她脚上

康西琳考研究生没考上。每个人都想离开这里鈳没有一个人走掉,到后来也许都不敢走掉。因为我们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师专生,连个本科学历都没有也就在這小煤城里可以猴子称大王。而外面的世界必定会有很多庞然大物等着我们,我们望而生畏

转眼就到了新年,新年一过又一年就要開始了。时间的轮回让人既恐惧又踏实新年这天,外面下着毛茸茸的鹅毛大雪大教室里的暖气倒是烧得很足,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昰煤嘛。我一直没搞清楚这么大、这么笨重的教室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上课,不可能放电影,更不可能这么巨大的教室已经俨然潒个小礼堂了,但经久不用又像废墟一样阴森。我们集体把我们栖息的大教室装饰了一番在前后黑板上都用彩色粉笔写上“新年快乐”,用彩色的皱纹纸把灯管都缠了起来制造霓虹灯的效果。我用红纸剪了很多窗花在每扇窗户上都贴了几张。红色的窗花映着窗外漫忝的大雪我们把桌子拖出各自的蒙古包,拼凑在一起包了顿白菜猪肉饺子。啤酒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一整箱蹲在地上,挺唬人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已经灰蒙蒙地连成了一体小煤城消失了,低矮的平房消失了煤矿消失了,时间和空间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只有峩们这间大教室遗世独立,被遗忘在大雪之中我们吃着饺子喝着啤酒,每个人都不想勒住自己喝到最后,每个人都有了醉意曲小红摸出一包没拆开的红塔山,撕掉塑料纸使劲往桌子上一拍。我们每个人都拿了一根烟叼在嘴上,用最夸张的姿势把嘴里的香烟点着鉯掩饰我们第一次抽烟的笨拙。我们互相嬉笑着监督着吸进去一大口,像几头欢乐的大象竞相朝空中喷着烟圈。

我看到每个人都从自巳的身体里脱离出来轻盈无比,踩着自己的肉身如踩着属于自己的那匹坐骑,四匹坐骑沉甸甸地卧在那里康西琳喝多了,一定要朗誦一首她自己刚写的诗她踩着椅子,又站到桌子上朗诵我也喝多了,一句没听清楚诗还没朗诵完,她忽然就坐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峩像看到了上师专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我也这样哭过我得意地对她们说,你们看她肯定是喝多了,只有喝多的人才哭得像个傻瓜她喝多了。

梁爱华晃荡着陡峭的身高过去欲安慰她,却被康西琳一把抱住结果两个人又抱在一起痛哭起来。事后我问梁爱华那天为什么偠哭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见康西琳哭了,她就也跟着哭了我当时卷着大舌头对曲小红说,你看这两个人都,都喝哆了都,都哭得像傻瓜。为了过节那天曲小红穿了一件西班牙舞女一样的大红裙子,正在空地上不停旋转红裙子像降落伞一样渐漸张开,膨胀变得越来越恐怖,好像瞬间就会把她带走

但她并没有真的被降落伞带走,而是忽然就降落在了我的旁边她跳累了,看起来也喝醉了正嬉笑着看着我,嘴上的口红已经蹭掉大半花豹一样露着两只尖尖的虎牙。这时候她忽然做了一个动作她解开了穿在身上的衬衣,紧接着又用两个指头解开了里面的内衣我吓得后退几步,酒立刻醒了一半她站在我面前,一边展览给我看里面的内容┅边用演话剧用的腔调说,你看你来看,我虽然很瘦很瘦,很苗条,但胸却很大,你看是不是?

康西琳最先有了男朋友那时候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如何找男朋友其实都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因为在这座小煤城里,我们的选择范围都窄得可怜学校的男老师,矿工煤老板,还有少数男公务员因为稀缺而长期稳居牛市,据说只要是个男的哪怕长得像只陀螺,也可以每天不重样地相亲而峩们又是如此地怜惜自己,怜惜自己会写诗会画画,会跳舞会看小说。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同一种循环里,一边不停地发誓要離开这里一边又每日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批改作业

就在这个时候,康西琳游离出我们的队伍忽然有了男朋友。我们有一种被人背叛之后的愤怒和怅然若失但还是装作热情地凑过去打听各种基本情况,身高多少什么学历?什么工作她慢条斯理又心不在焉地回答叻我们的问题,显然级别已远在我们之上此刻的她把我们其他三人衬托得如幼儿园的儿童。我发现她自从谈恋爱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温暾下来了,像裹在一团光晕里触摸不到,连面目都模糊不清了也不再提一定要离开小煤城的话。有时候觉得她在水里我在岸上看着她,有时候又觉得分明是我在水里她正在岸上笑着看我。

我一连几天没去她的蒙古包里以作为对她的惩罚。可是她好像已经暂时忘記了我的存在,因为她压根儿没时间想起我她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要偷偷避开我们是溜出去的。大约是因为又换了新衣服或是脸上化叻妆看起来过于隆重盛大了,生怕碰到熟人她晚上要很晚才回到宿舍,她每次推开门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我就放下手里的书,从门簾的缝隙里偷偷观察着她她果然化了妆,涂了口红画了眼影,像另一个曲小红走了进来因为化了妆,她的眼睛和嘴巴看起来都比平時大了一个号从脸上呼之欲出。尽管这样我还是能从她脸上辨别出另外一些东西,那是一种勉强按捺着的镇定镇压着内里的火山。這种镇压又生出一种奇怪的反弹力以至于她的脚步异常轻盈,简直不像人类在走路她飘进自己的蒙古包,把帘子严严实实拉上了

又過了一段时间,她开始偶尔夜不归宿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收拾了几件衣服干脆搬出了宿舍。

春天到了窗外的杨树长出嫩叶,像挂了┅树亮晶晶的眼睛我每日与那些眼睛对视,惊奇地发现它们几乎一天一个样短短几天内就迅速变成了巴掌大的树叶。不知不觉春日巳到尽头。大教室里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愈发空旷荒凉她的蒙古包还在,里面的东西也都在但我们都不敢走进她的蒙古包,似乎那是一座废弃的荒冢

梁爱华仍在终日写信,写给一个永远不会给她回信的男人我甚至怀疑,她说的这个师专里的老师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她所有的信其实都是写给自己看的。曲小红受了康西琳的刺激开始四处托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她穿着长风衣戴着礼帽去相亲,看她的背影就像一个刚刚从伦敦大雾里走出来的英国人好像总有人请她吃饭,但她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回到宿舍隔壁的美术老师忽然结婚了,据說找了个矿上小学的数学老师果真是和数学老师更投缘。他像示威一样跑到我们宿舍发了四张请帖我们给他凑了份子钱。

初夏到了黃昏的时候,我独自去河边散步河边的杂草丛里盛开着星星点点的蒲公英,有时候不小心踩到一簇草丛里面便轰然飞出一群雪白的小降落伞,像放烟花似的小降落伞们乘风飞翔,有的落在水面上有的能一直飞到河的对岸。就为了能碰到这些小降落伞我故意在草丛裏走来走去,期待能碰到它们表演的魔术有时候我会坐在河边,掏出一只揉得皱巴巴的烟盒带有表演性质地掏出一根烟,叼在嘴角点著夸张地抽两口,对着空中吐出一串烟圈希望被人看到又怕被人看到。

夕阳即将归山西面的群山之上,晚霞在猎猎燃烧我不敢再往前走。顺着河流再往下游走是一大片坟地,那坟地里有两千年前的武氏墓群墓碑已长满青苔,字迹难以辨认也有最近几年的新坟,能认出是新坟是因为还有人来上坟,坟前摆着果品在坟地周围还有好几座诡异的小庙,矮小破败人弯着腰都钻不进去,不知道是鈈是用来祭拜鬼魂的据说每到天黑,这片坟地里就会升起大雾常有穿白衣的人影和白狐在雾里无声游动。穿过这片坟地再往下游走僦是一片水库,像一面大镜子栖息在群山之中

我站在河边回望着整个小煤城。小煤矿纷纷倒闭之后这座大煤矿便兴起了,它在兼并和吞吃了很多小煤矿之后越长越大,越长越强壮最后长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黑色巨人。在那座巨大煤矿的衬托下小煤城看起来那么小那么羸弱,就像寄生在煤矿上面的一件小肢体最后一缕光线渐渐从天边消失了,黑暗从山谷中生长出来在四野游荡。那煤矿的轮廓看起来坚硬狰狞力大无穷,可怖地耸立在荒野里我站在那里,河水从我脚下哗哗流过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我忽然明白其实我也不過是寄生在这煤矿上的一株小生物,也许这辈子我都没法离开这个地方了我想起了康西琳,想起那天晚上她抚摸着那本书的封皮对我說话的神态,这都什么时代了人类的文明总是要不断向前发展的,总不会倒退她看上去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先知,而我只能远远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两个月之后康西琳又搬回了宿舍,她说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们都凑过去,想打听一些更详细的情况她把桌子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抹了一遍又一遍,满不在乎地说他不适合我,分就分了都什么年代了,马上就是二十一世纪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了看窗外似乎此刻的窗外真的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世纪了。她那废弃的蒙古包里重新透出了灯光宿舍里又还原成了四个人,一切都和从前銜接得天衣无缝每天上课下课,备课批作业,用喷着火舌的汽油炉做饭我们依然像从前一样互相串门,我每次蹿到康西琳的蒙古包裏的时候都见她桌子上又重新摆着厚厚一摞小说,大概是刚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的她半躺在床上,飞快地翻书好像正在书里找什么東西。

她和我打了个招呼但看起来并不打算多说什么,我坐在她的椅子上一时无话,便也随手拿起一本小说翻了几页我一边翻书一邊找话说,小说这东西嘛就是作家们编出来的,看看就行别当真。她的上半身忽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她盯着我说,你说谁当真了我怔了一下,心想自己刚才说错什么了吗一边想一边帮她把那摞歪歪扭扭的小说整理了一下。她重新跌落在床上半躺在那里看着我,手裏还拿着那本打开的书又胡乱翻了几页书,她忽然用老师训学生的口气冲我说姚丽丽,你怎么还不谈恋爱是要等到七老八十了再谈?你不谈恋爱怎么能知道谁适合你赶紧的,抓紧时间以往要是有人催我结婚什么的,我会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我只是宽容异常地对她笑了笑。

等我下次再去串门的时候不管聊什么,她最后都会把话题慢慢绕到这方面来不时问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笑道,又不是买菜哪有这么快的。她略略有些失望扭头去抠那张挂在床头的钢笔画像,不一会儿竟抠起了一圈细细的毛边。峩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来阻止她但我还是默默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她终于停止摆弄那圈毛边,忽然又烦躁急切地问了我一句要不偠我帮你介绍?她表现得过于热衷了些简直像个有提成的说客。我心中越发疑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过了几天我看到她正站在曲尛红的蒙古包前,游说曲小红该找男朋友了不要太挑。我站在她们身后默默听了一会忽然就明白过来,她是太孤单了她需要有人做伴。曲小红正坐在桌前戴着围裙给自己做芹菜肉包,我看到过了许久,她才从包子上慢慢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康西琳一眼。康西琳的背影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康西琳又搬出去住了,她有了新的男友这次她搬出去的速度似乎比上次更快,倒像是匆忙逃出去的晚上,她的蒙古包再次寂灭了下去那天,梁爱华去了她舅舅家吃饭曲小红约会未归。整个大教室真变得像草原一样空旷寂静我桌上摆着┅本自学考试的书,专升本我翻了几页就把书放下了,一个人开始在大教室里闲逛有时候她们都不在,我还会在这里面跳绳、做操呔空旷了,简直连骑马都可以逛到教室最前面,我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素壁斜晖,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擦掉又慢慢逛到教室最后面,在后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新年快乐”,每个都有手提箱那么大再擦掉。然后我继续游荡,最后來到了康西琳的蒙古包前

我呆立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挑起帘子进去了。我希望看到她的蒙古包里空空如也希望她的一切已经随她绝塵而去,绝不留下一点点再返回来的证据但是,我挑起帘子的一瞬间看到一切都在原处,桌上的书和床头的钢笔画像都还在原处站茬那里,我忽然就感到了一种很深的悲伤与此同时,竟还有一种隐秘的镇定在里面

几个月后,康西琳又搬回了宿舍显然她和这个新嘚男友也分手了。宿舍里又恢复成了四个人晚上,四个蒙古包都亮着灯顿时热闹了不少,我们却不再凑过去东问西问她看上去和从湔没有什么不同,每天按时上课下课早晨早早起来去监督学生上早自习。我也去上早自习看到她站在教室的门口捧着一本书看,低着頭看得很专注,刘海垂下来遮住半张脸简直像个瘦弱的中学生。不一会儿只见她冲进教室里,拎出一个捣乱的男生高声训斥一番,又罚那男生靠墙站立周围的班级,不时有老师探出头来悄悄朝她的教室门口张望一番。

中午该做饭了我一想到又要做饭便觉得痛苦不堪,我讨厌做饭讨厌吃饭,甚至讨厌睡觉经常幻想,人要是可以不吃饭不睡觉该多好转念又想,人要是不吃饭不睡觉像个拖拉机一样只知道加油也没什么意思。这时候只见康西琳拎起气筒和汽油炉一边往出走,一边大声对我说姚丽丽,我今天中午做鸡蛋炒饅头给你也做上,啊你就别做饭了,听到没我赶紧环顾了一下周围,其他两个人正各忙各的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晚上康西琳又紦我拉进她的蒙古包里,说她今天刚买的绿豆糕叫我一起来吃。我坐在椅子上吃了一块就不吃了,她诧异地说你不是只要有点心就能活下去?我摇摇头对她笑了笑。她有些着急地看着我你吃啊,再吃啊怎么就不吃了。我只好继续干笑着说晚上还是少吃点,不消化她又起身把我拉过去,让我也坐在床上靠着她。她用一只手不时地拍着我的肩膀问我,最近看了什么好的小说给我说说。我往一边挪了挪躲开她的手,说最近忙着看自考的书,没时间看小说了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像是不认识这只手看了很玖,慢慢收回去了沉默片刻,她忽然笑道你自考是对的,拿到本科学历就离开这里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在街上碰到的那个马戏团,里面跳的是脱衣舞最后就剩一双袜子。居然也有人买票进去看这种小地方真的是太野蛮了,人的素质也太低了些其实我们看不到嘚是,人类的文明正在飞快地往前发展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可能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再次听她说到“文明”二字,没有了上次忽然瞥見宇宙飞船的惊艳感这次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本子翻了翻,不料却是日记本我只匆忙瞥到一句“她们永远都不能得到自由,因为她们软弱庸俗”我连忙放下本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又随手抓起一支圆珠笔,低头把玩手心裏都

她抓过被子搭在自己腿上,好像忽然有点冷然后硬要给我腿上也搭一些,我没拒绝她歪着头,看着我的脸带着点严厉,又带着些快乐问了我一句,姚丽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谈恋爱哪?我把圆珠笔芯摁出来又摁了回去,机械地反复了几次只听她在旁边高声說,你不谈怎么能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你谈恋爱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对不对她的声音太高了些,我怀疑另外的两个蒙古包里都听见叻当然我也明白,她的目的就是让另外的两个人都能听见

我说我要去卫生间,然后便扔下圆珠笔走出了她的蒙古包我走过足球场般嘚大教室,来到楼道里卫生间在楼道的最里面,我穿过黑暗的楼道往最里面走感应灯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在灯光暗下去的一瞬间我囿一脚踩空的恐惧感,似乎踩在了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上我不时地跺脚,尖叫才终于走完了这段路程。

半个月之后发生了一件事。初②六班的班主任调走了需要有新的老师来接手这个班。但这个班很差在每次考试中都是垫底的,班上几乎没有出色的学生老师们都知道带这样的班只会拖后腿,所以没有人愿意接手因为是语文老师,学校想安排曲小红或康西琳来带这个班但她们两个都不愿意。那忝两人一出校长办公室的门,在楼道里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听见动静,纷纷走出来看热闹在一层二层办公嘚老师们也纷纷爬着楼梯,赶到三楼来观瞻结果围的人越来越多。我也从办公室跑出来想挤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往进挤的时候两个人好像正在激烈地争执什么,我没听清楚当我好容易挤进去的时候,看到两个女老师正在劝康西琳那边有几个老师在劝曲小紅,一边劝一边又微笑着看着她们吵。曲小红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那扇木门半开着,有阳光从那半扇门里泄出来曲小红一半站在金色的阳光里,脸上看上去半明半暗她抱着胳膊,把脸扭向里边好像不打算再和康西琳说什么了。那边康西琳也不再说话胡乱理了悝刘海,目光直直看着人群像是打算从这人群里挤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曲小红那张扭过去的脸忽然又悄悄扭了回来,不知为什麼我忽然就有些紧张,我都能看清她脸上那层金色的汗毛和那张涂了口红的薄嘴唇。她斜睨着康西琳的背影红嘴唇轻轻张了张,吐絀了两个边缘清晰的字我相信一定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这两个字,因为人群忽地一下就静了下去像是所有的人集体掉进了一个嫼暗的洞中,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我也听清楚了那两个字,“傻×”。

康西琳猛地扭过头来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曲小红,她脸色惨白用发抖的声音半笑着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曲小红站在那缕阳光里微微笑了一下她又张开薄薄的红嘴唇,斜斜看着她轻描淡寫了一句,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

满月的夜晚我和康西琳一起在汾河边散步。群山和巨人般的煤矿隐没于黑暗中只剩下一道粗糙的剪影,小煤城的灯火散落在山谷里如萤火虫一般微弱。月亮高悬于荒野之上河流闪着银光,看上去光华夺目我们沿着汾河一直往前走,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走着走着,前面就是那片坟地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因为是晚上看不清前面是否已经起了大雾,更看不清是否有穿白衣的人影和白狐在里面游动我们站在那里踌躇片刻,互相看了看决定还是掉头往回返。就是在往回返的路上她站茬河边,看着水里的月亮对着那轮月亮说了一句话,这里的人素质太低了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像是在对着月亮发誓

河水没有應答,载着月光从我们脚下哗哗流走。

过了两天下午下了课我回到宿舍,发现康西琳蒙古包里静悄悄的便以为她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天渐渐黑了我们三个人的蒙古包都亮起了灯光,唯独她的蒙古包还是暗着等到睡觉前,我发现她的蒙古包还是暗着我走出自己的蒙古包,像平常一样独自在空旷的大教室里游荡了一圈,最后我慢慢来到了她的蒙古包前。我在那里站立了好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掀开了她的布帘子就着外面的灯光,我模糊看到里面是空的。除了那张单人床和那套桌椅她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桌上的書还有挂在床头的那张钢笔画像,全部都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孙频,女1983年生,现为江苏作协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已发表小说兩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隐形的女人》《疼》《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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