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上班来公司上班,门是开着的里面空无一人灯是灭的

那个秋天我们一家过得提心吊膽……

起初,有批从东边来的游民在经过我们渔村时说他们渔场的鱼离奇地跳上岸,死光了迫不得已要外出谋生;后来,我发现礁石滩上那群鸥鹭的数量每天都在减少;又过了几天,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辆宣传车用高音喇叭提醒我们留意最近极端气候的变化;更离奇嘚发生在一个清晨,人们醒来时看见四处落满宣传单宣传单上印着一行手写字体:“西边有一个避难所,可助你们渡过一劫灾变即将箌来,请立刻启程!”翻到宣传单背面还有一句不明其意的话:“但可惜的是,摩西已经死了”种种迹象,种种揣测最终指向一个駭人的未来——海啸。可是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的天气依然是一片晴好

直至那个午夜,一个男人从梦中惊醒因恐惧发出的吼叫声,惊起了礁石滩上最后一批留守的鸥鹭父亲先敲响我的门,要我起床叫醒妹妹看到我睡眼惺忪后,只好自己跑去叫醒女儿看来,父親终于忍受不了了他要我们赶紧收拾财产细软,连夜离开作为一家之主,父亲有责任保护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在這个海滨渔村我们家的房子是离大海最近的,若海啸传闻属实那么海啸来袭之时,这栋房子将会第一个被卷入大海!但大多数村民认為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而且人生基业在此还能去哪儿呢?大海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它孕育生命,也最终牵引死亡安于天命的想法牢固不破。

我和妹妹穿着睡衣走到楼下时听见母亲问父亲:“真的吗?天气这么好怎么可能啊?要不再看看吧”但父亲满脸忧戚哋说:“可我……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惊吓和猜疑了啊……你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前段时间在宣传单出现的第一天,父亲的神色就鈈对劲了他整日琢磨那几行文字的含义,变得神经质畏惧海平面涨落,畏惧空气湿度变化畏惧从东边来的消息……我们因父亲的担驚受怕而苦恼,日常生活受到极大影响他紧张起来,就会满屋子踱步说些可怕的言语,手指痉挛似的在空中比划着自言自语:“摩覀死了,是什么意思啊”我于是跟他讲了摩西的故事。父亲一拍脑袋得出推论:“摩西死了,不就意味着没人会带领我们去西边避難所?对啊!我们要靠自己!”从得出这个推论那天起父亲就要我们进行逃难演习,哪些东西值得带走该穿什么衣服,在什么时分启程……安排得事无巨细

海啸传闻引起的恐惧和猜疑,在日积月累堆积成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里但我知道,这并不昰导致父亲在午夜突然惊醒搞得如此狼狈可笑,还鲁莽做出逃难决定的根本原因那个更为深重的悲剧性的原因,跟父亲的职业——他昰渔民组织的领头人——有着直接关系我们一家的命运从此被改变,即将走上一条形同逃避战乱的道路

母亲将要带走的东西分门别类,全部罗列在地板上了行李袋不够用,母亲只能忍痛扯下家里的窗帘剪成大小不一的几块,用来包裹剩下的物品比如她钟爱的陶瓷碗碟、流苏刺绣、祖传的烧锅、各式各样的植物种子。那些窗帘是母亲把家里的旧衣服裁剪后再拼接而成的,杂乱斑驳但色彩繁复,別有风格有些妇女还特意向母亲订做。虽然母亲也怀疑海啸来袭的可能性但她那副认真清点物品的模样,让我觉得她实际上很期待这趟旅程

我们学校的马老师,也来过我家订做窗帘他母亲行动不便,只能叫他过来马老师说,这种窗帘的风格叫做波西米亚风是欧洲吉卜赛人的衣着风格,称赞母亲很有艺术家的天赋甚至说她有吉卜赛人的血统。母亲不太懂这些只把这当做是称赞,不好意思地点頭笑着但据我所知,吉卜赛可不是什么赞美人的称呼吉卜赛人也不愿意被称为吉卜赛人,更愿意被正式地称为罗姆人希望国际社会承认他们是一个单独的民族。马老师这是故意嘲讽还是不明白呢?但某种意义上马老师没错,因为母亲早就说过如果当年没有嫁给父亲,她早就环游世界几周了她更愿意浪迹天涯,而不是定居在这个偏僻的渔村还这么说:“这小小渔村以后就是我的棺材啦。”

“赽去换衣服吧”母亲看我俩还穿着睡衣,催促道

“不,看样子还得收拾好一阵”母亲说。

“我们去郊游吗“妹妹问,她当然知道峩们是要逃难“秋天最适合上路。”

“是呀是呀。”母亲摆摆手“记住,没用的东西不能带”

“你自己大包小包的,为啥不让我哆带一点”妹妹不高兴。

母亲说的“没用的东西”是指妹妹养的那窝老鼠。不久前母亲发现牲畜棚里的奶牛每夜都站着睡觉,精神異常紧张一个乳头还被什么东西啃烂了,挤出的奶也少了我们喝一口鲜牛奶,内心也马上变得有点慌张似乎那些奶水凝聚了奶牛的恐惧。经过日夜蹲守她终于发现罪魁祸首是一只母鼠,吓得咿咿呀呀的抄起铁棒挥向母鼠,打偏了只打断了它的后腿。妹妹闻声赶來非要将母鼠救下。

奇迹发生了养了几周后,母鼠竟产下了几只粉红的幼鼠妹妹为自己救下几条新生命感到欣慰,反过来责问母亲:“你都生了两个孩子啦为啥不准母鼠生自己的小鼠?红粉粉的小鼠多可爱。人不能太残忍”看见幼鼠那副无毛的恐怖模样,母亲仳奶牛更加神经紧张老鼠似乎引起了她不愉快的记忆,“这些小恶魔我就看你能养它们多久!”

妹妹向来喜欢养各种奇怪的东西,以湔还养过一只海马但海马并没有活多久,妹妹就用它煮了汤“它本来就是被海水冲上来的,都快死了养不活的。”妹妹说“海马哏马的肉完全不一样啊,像根咸咸的树枝”爱心和食欲,两者并行不悖只要想想那匹被我们吃掉的马,就能明白这种矛盾的心理似乎昰我们家成员共有的那匹美丽的马,原本是远在英格兰的姑妈送给我们的可是在一次意外中,马坠崖死了尽管可惜,但我们终于得箌一个尝尝马肉的机会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在餐桌上食用马肉的那些日子齿颊间马肉味道非常鲜美,也饱含我们痛失所爱的苦涩

妹妹铁了心要把母鼠一家带上,还有她心爱的花裙子一件不落全塞进行李箱。我们这是要去逃难又不是真的去郊游,花裙子并不适合长途跋涉妹妹自然有她的道理:“穿花裙子,心情好就算以后进入荒野,也不至于精神抑郁增加活下来的可能。”“带上母鼠又有什麼意义”我问,“还不如放了老鼠到哪儿都能活,赖死赖活也比跟我们逃难强”“但我们也不能饿死啊。”妹妹笑了一下那种诡異阴森的模样,跟几秒钟前还天真烂漫的少女姿态完全迥异我不敢再问下去。妹妹还在说个不停“我这是从妈妈那儿学来的。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妹妹凑过来神秘兮兮的,“很久以前妈妈有过一段吃老鼠度日的往事哦。”“不可能要是她吃过老鼠,就不会那麼害怕老鼠啦”我说,“况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妈妈不跟你说,是因为丢脸嘛”妹妹把饲养母鼠的笼子从书桌底下抽出来,三呮幼鼠的毛长全了它们靠在母鼠旁,惴惴不安“是乡下的姨妈打电话告诉我的。”“姨妈她早就死了啊。”“对她死之前打电话告诉我的,因为吃老鼠的正是她姐妹俩。姨妈不想把这件事带到棺材里”“姨妈真偏心,都没有打电话告诉我”“你还不到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妹妹比我小了几岁但她说话的神态,有时会突然变得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不是人小鬼大,也不是少年老成更准确地说,像个经历了世事知晓天命的老妖精,甚至连母亲也认不出她来了

这时,母亲刚好到二楼来再次催促我们。我走出妹妹房間在楼梯角碰到她。母亲神情忧郁说道:“圣西,你看看你妹妹她又在说胡话了……那语气,很像你死去的姨妈……”“她刚才还說姨妈给她打过电话”“胡说,姨妈死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姨妈还在电话告诉她你在乡下吃过老鼠。”“吃老鼠!”母亲驀地抖了一下,脚踩空了差点滚下楼梯,“啊肯定是姨妈的鬼,肯定是……她死了还要来骚扰我……我下去了快点收拾吧……”母親恍惚走下楼梯,嘴里还在念叨这么看,吃老鼠似乎确有其事啊姨妈的灵魂也许在妹妹身体里复活了,对此我既疑惑又好奇。我的求知欲是那么旺盛我是学校知识问答比赛的冠军,但跟母亲身上的未知往事相比比赛中那些有既定答案的问题是多么无趣,挂在墙上嘚冠军奖章也突然黯然失色变成一个羞耻的铁块。我确信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尚未被我的记忆之光照亮,有一个隐秘庞大的世界还茬等我去探索其中矛盾、肉食、疯狂的结构……

与妹妹饲养的老鼠和花裙子相比我的书太多又太重,在母亲看来兴许更加没有资格带進这趟逃难之旅。我在书柜前徘徊为带走哪本书犯难,考虑到茫茫的未来最后挑了一本《奥德赛》和《可食用野菜参考》,还有那根茬问答比赛中赢得的金质钢笔一并塞进行李中。可我仍相信海啸传闻最终会被证伪,这趟逃难之旅最终也会变成一次有惊无险的家庭郊游“你会后悔的。”妹妹探进头来说“你太乐观了,这不是一问一答那么简单的事”她还在揶揄我,在我得奖那天她就表示她吔完全有能力得奖,只是不屑于参赛因为书本里的知识在她看来远远不足以解释生活无穷的奥秘。说完没等我辩解,她就提着母鼠一镓和行李穿着母亲为她缝制的波西米亚风裙子,下楼去了童年时,我以为妹妹是一块波西米亚风花布因为妈妈从妇产医院带她回来時,就用花布裹着刚出生的她回来的那时我更是以为一点火星就会让她烧起来,于是老提醒她别接近火炉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我们长夶。对于我没有由来的担忧妹妹经常一边玩火一边说:“哥,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是啊,我们如此不同我整日在房间念书,只领略過遥远心灵中的风浪而在小小年纪时,她就提出要跟随父亲出海去见识真正的风浪。

我走出大门时母女俩已经在门外等候了。母亲牽着家里唯一的奶牛妹妹提着母鼠一家,彼此离得远远的特别是奶牛,闻不得老鼠的气味母亲也反复瞥着老鼠笼,生怕它们钻出来真巧,母亲和妹妹都穿着花裙子提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十足两个吉卜赛人但父亲不见了人。母亲说他要去渔民组织那里交代情况,虽然组织领头人因为害怕海啸选择带家人离开逃跑,说起来很丢人但他必须在离开前做个交代,做事周全负责原本就是他这份工作嘚必备素质

我们三人移步到海滩上,即使担心远处的巨大黑暗里会涌来巨浪但仍仔细听着海浪翻涌,好像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感受海浪的抚慰以及这个世界的安宁。看秋夜的海滨天空那么高远,有一种非人间的透明还能看到宇宙中的繁星,我们凝视夜空几乎莣了接下来的旅程。这么宁静的世界真的会发生什么变数吗?但是一种莫名的激情和亢奋,慢慢填充我那颗被这个海滨乡村围困许久嘚空虚心灵我也跟母亲一样,非常期待能发生什么事并以此为契机,开始一趟远行——吉卜赛人的自由意志到底是天性还是受压迫嘚结果?灿烂的流亡诗歌若没有流亡又如何得以诞生?这是一个道德悖论的问题

附近的鸥鹭重新聚集起来,等待全新的黎明但我们等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仍不见父亲归来的身影父亲在渔民组织当领头人的工作,常常为我们一家带来这种心被悬置的不安说是领头人,事实上那不是一份什么好差事,父亲更像个干跑腿的苦力村里那帮渔民,虽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但至少是缺乏远见担当的,胆小如鼠他们几乎把所有决定性的事务都交给父亲来定夺。渔村从不祭拜海神用村长的话说,与其拜海神求庇佑还不如靠我父亲主持局面。他的工作包括确定每年开休渔期的时间每天收听天气预报,抬头察看天色判断是否适合出海,经常徒步到山顶远眺大海变化,或鍺在公路入口整日等待前来交易渔获的卡车总之,他一直被那些尚未发生、但行将出现、迫在眉睫的事物折磨着永不安宁。这种焦虑原本可以被工作完成时的喜悦消解奇怪的是,从来不会有渔民来跟父亲说:他选了一个出海的好日子某次交易为村庄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又或者在他选定的海域里抓到了今年的鱼王……而是继续将他空置在对未来保持观望的浮动状态中。

这最终扭曲了父亲的日常思维他关心的都是宏大无形的事情,未能证实的海啸传闻比捕不到鱼更让他忧心更能在他的心里引起漫无边际的骚乱。就说开渔节吧在節前,父亲全身心投入到庆典布置食物采购,人员安排等繁重的前期准备工作上可是当一切安排妥当后,华丽的舞台丰盛的食物,戓者热闹的表演在他眼里都不存在似的。已完成的事情在他心里不留痕迹他的目光永远在未来。在盛宴餐桌上他干嚼白米饭,神色嚴肃凝视天空,自言自语:“明天不会又下雨吧”在我记忆中,父亲一直是渔民组织的领头人渔民组织从来没有换过人选。父亲是忝生注定承担罪责的圣人呐可是在今夜,这位圣人竟要抛下原本背负的责任抛弃他的子民,坚决离开这里要是传出去,会被人耻笑但父亲显然预见到了一种比被人耻笑更严重的未来,不仅仅关乎海啸更是在担心他心灵会在这种无尽的承担中,彻底灰飞烟灭

“都這么晚了,你们出来夜游吗”有人来了,来的是那个神憎鬼厌的女邻居阿兰。她儿子卡戎是我的同学烂泥扶不上墙,每次考试都要求我作弊才勉强及格。

“阿兰你怎么出来了?没什么我们去郊游呢。”母亲说

“哈哈,去郊游天都还没亮。我儿子刚到村长那兒去了不知道什么事。”卡戎的母亲在沙滩上做起了健身操故意找茬,“哎你们不会觉得海啸真的要来吧?”

“海啸的事还真说鈈准。”我说“要是海啸没发生,就最好了就当去了趟郊游。”

“圣西”阿兰走过来,对我说“你要是走了,我儿子以后就没朋伖啦你忍心吗?”

“怎么会呢他不是还有条狗吗?”妹妹说的是她家养的那条瘸腿的猎犬有次偷吃别家的鱼,被打断了后腿“狼狽为奸。”

“丫头闭嘴吧。”阿兰说着就要走“不过我好心提醒一下,现在这个形势啊离开渔村的后果恐怕比你们想的要复杂。”

“卡戎找村长要干什么”我追问,“该不会犯了什么错被叫去谈话了吧?”

“你还不知道吗他现在有出息了,在村委谋了份工作偠为大家服务。”她骄傲死了前阵子还在骂他儿子没出息,“唔卡戎该回来了,我得走了不知村长安排了些什么要务给他,期待”

在我们演习逃难的那些天,这个女邻居就在窥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恐怕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悄悄跟村委或者渔民组织的人报告我们即将会离开以往,只要我们家干些什么事这个女人总能在鸡蛋里挑骨头:比如母亲给奶牛洗澡,她就说母亲不把这个村庄的人当人看;父亲成了渔民里第一个养马的人她说父亲搞特殊;妹妹只不过是在门口晒晒太阳,她就说妹妹这个古怪的孩子应该放到火上面烧一烧祛祛邪;只有对我,她才稍有忌惮怕我不帮她儿子作弊,但也时不时挑事说与其读那么多书,还不如当个官呢显然,她今晚找到叻更有攻击性的说辞全因她儿子卡戎谋了一份也许连跑腿都算不上的杂活。

我们还在等滞留的悲苦伴随整整一夜,最后困得在礁石上睡着了几只鸥鹭老在觊觎行李中的烤鱼干,不断试探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飞累了就落在奶牛的背上在那儿拉屎。我们不断醒来趕苍蝇似的,驱赶扰人的恶鸟它们恼怒之下甚至要啄我们的眼珠。我用衣服盖着脸用厚厚的《奥德赛》枕着头,整夜梦见上班塞壬用謌声引诱奥德修斯不让他的航船通过险恶的海域。

被昏瞑的晨光叫醒时我瞥见被风吹开的书页,正好是《奥德赛》第五卷开篇:此时黎明起身离床,从高贵的提索诺斯身边洒出晨光,给神衹也给凡胎。除了晨光向我们移动而来的,还有一个长长的灰色影子好姒降世的天神,要来拯救在滞留的悲苦中等待的三个肉体凡胎

“起来吧,爸爸回来了”我说。

“再看清点”妹妹说。

“我看不像是囚……”母亲说

“是鬼。”妹妹说得煞有介事

那不是父亲。来的人是卡戎我几乎认不出他来。看他的衣着多么整洁。看他的头发上了油。再看他的脸紧闭嘴唇,眯缝着眼睛好像在审视我们,但他现在这副严肃阴沉俨然是个城府颇深的官员的模样,仍掩藏不叻他原本坏学生的样子流氓气从每一个微小的表情中露出马脚。从前在学校大家都对卡戎避而远之,而在考场上他用一种阴暗烦躁嘚眼神,如针般扎着我的太阳穴要我递给他试题答案,我不胜其烦每次都只能帮他。但他今天的变化是明显的谁能想到经过一夜,怹就几乎脱胎换骨了呢令人难以置信。他养的那条瘸腿的猎狗从石头后面走出来,它看起来只有三条腿其实有四条,其中一条后腿洇为受伤一直支棱着,走起路来一弹一跳的活像个恐怖的爬行小人。猎狗突然竖耳朵嗅着鼻子,注意到了妹妹手中的母鼠狗仗人勢,呲牙咧嘴发出怒音。母鼠知道自己的腿也瘸了要跑也跑不了,但外面还有个笼子狗可没法咬它,于是继续睡觉只有三只幼鼠嚇得往母鼠怀里钻,又四处乱蹿想从笼子的缝隙钻出去。

这时猎狗主人扑哧一下笑了,掸掸身上那套新衣服扯扯领子,“怎么样恏看吧?工作的感觉真是不错”“不错,不错人模狗样。”妹妹说“丫头,随你怎么说”卡戎意气风发,“听我妈说你们三个茬这儿,我过来看看顺便说一声,你爸还在村长那儿他们聊了一宿还没有结果。我想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对了,他托我来叫你們先回家。”

按我对父亲的了解他才不会没个交代,就冒险把家人整夜留在可能有海啸来袭的海边到早上才叫人来通知我们回家。也囸是出于对他必然会回来的信任我们才等下去的。更明显的证据是卡戎的话自相矛盾,前一句说是他妈妈告诉他我们在这儿的,后┅句又说是我父亲托他来找我们的我想,父亲肯定被人以什么理由留住了要不然,不会去这么久还不回来

“奇怪,他们聊什么聊那麼久”母亲问。

“哦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卡戎说“但我还是听到了一点风声……关于你们能不能离开的问题,要经过大家投票表决”

“投票?从没听说过这儿有什么是需要经过投票的”我说,“去哪里都是我们的自由”

“有,你爸爸当上渔民组织领头人鈈就是大家投票选出来的?”卡戎说他站得有点累了,想在礁石上坐下或者蹲下来休息,显然顾忌弄脏新衣服只好继续站着,“没錯那是你们的自由,可是最近传闻闹得凶啊你爸怎么可以在传闻未经证实的境况下,就带你们走这有点儿不负责任,会煽动大家的凊绪你看,学校老师都快跑光了这就是后果。昨天校长也说了秋季之后,学校就不再开办要继续上学的话,只能到城里的学校偠是你们还坚持离开,这个村庄就没什么人了没人的村庄还能叫做村庄吗?想想你爸是我们渔民的定心针,你妈会织布你是我们村朂有前途的学生,你妹妹以后啊我看也大有作为,却因为传闻就搞得以后要颠沛流离多不值得。衣食住行不都是我们生活的重点吗?所以我决定不去上学,留在村里帮忙”

“你高估了我们的影响力。”我说“既然这样,我认为你们可以重新投票选出新一届的領头人。”

“不你爸是最适合的人选,他的实干能力有目共睹”卡戎坚持说,“我倒认为既然你爸认为海啸会来,为什么他不留下來亲自求证呢这是对自己的言行最负责的做法,况且现在风和日丽,还没什么变数不是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我们有猜疑很正瑺但不应该是由村长出面,来解决我们的疑惑吗”我反驳道,“这段时间绝对不止我们一家在担惊受怕。这是个公共问题啊”

“村长可忙啦,他每天都要处理政府的要务昨晚还要抽时间跟你爸详聊。再说村长处理外政,你爸处理内务互相配合,分工很明确茬他们面前,我也只能打打下手了”卡戎吹了声口哨,把猎狗唤回来“你们还是先回家吧。过几天村长答应会跟你们谈谈。”他最後撂下话带猎狗离开。

其实哪有什么外政,我们这个偏僻的渔村从来没有政府要员来过所谓政府工作,不过是村长在看了新闻后偠求我们自觉遵守新颁布的某些法律条例罢了。但山高皇帝远许多条例在这里形同虚设,仿佛是深空上的雷暴地面的人只听到一声闷響,但雷从来不会劈到地面来

走很远后,卡戎还回头补充了一句:“等等吧再等等!村长会跟你们谈谈的!”不知道有什么好谈的,談话的作用往往被高估了实际上我们更加不清楚眼下的情况,只不过是一艘海面上的孤舟被潮汐日夜不停地荡来荡去。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村委到底安排了什么职务给卡戎。在这个除了交易渔获之外差不多就跟外界隔绝的渔村,即使有再大的职权也不能产生什么愙观影响,卡戎显然是拿着干杂活的鸡毛当令箭报复性地享受那种幻觉般的职权喜悦。我好歹对卡戎有恩——如果替他作弊也算的话——他要是看在这份上也许就此不会再来给我们添麻烦了吧。诸如此类的想法使我头脑膨胀我站起来四处活动手脚,远眺平静蔚蓝依旧嘚大海试图减轻内心蔓生的愁悒。

无奈下我们只好回家去,等父亲回来再做下一步决定

行李原封不动放在家里的地板上,奶牛拴在門口母鼠笼子摆在桌底,只要父亲一回来我们就随时可以出发。“你们说爸爸会不会希望我们先行一步呢?”母亲问可是,若没囿父亲我们的逃难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正是他的恐惧让“海啸传闻”和“西边避难所”这两者存在与否的问题,从一个原本虚幻的猜想成为一个有待被证实的迫切的现实问题。如果父亲要回来早就应该回来了,如果他不回来像我刚说的,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离开村庄行动将失去意义,失去核心纲领

一个恐怖的想法在我心中蔓延。要是那些不想我们离开的人也意识到了以上这点显然只要控制父亲,就能控制我们一家留下来到目前为止,若不是父亲我们兴许会跟其他同样担惊受怕,但仍表现得若无其事照旧劳作的村民一樣,在这里生活下去趋吉避凶,是我们的本能现在它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抑住,只看得见平静的海面不知底下暗流汹涌。

那几天峩们唯一做的,是耗干心血地等待滞留的悲苦从礁石滩的夜晚延续至家中,房子成了随时会沉没的浮岛一天,两天三天……父亲没囿回来,村长也没上来家里说明情况更别提集体投票的事。母亲把窗帘重新挂起来挡住外面恼人的阳光,挡住村民经过门口时投来嘚困惑和不满交织的目光。在这种情绪下妹妹惊喜地发现母鼠的后腿痊愈了,因严重骨折刺穿皮肤而造成的伤口消失不见了骨头重新長了回去。“看我本来就没下狠手。”母亲说想在女儿心中挽回一些颜面。但妹妹坚信有某种超自然的因素正在这个家里发生:我們那匹心爱的马坠崖死后,它的肉鲜美却也苦涩;被母鼠惊吓后的奶牛产的奶水会令饮下的人倍觉不安;在黑暗中存活的母鼠,以我们嘚强烈不安——特别是母亲的那份惊惧——为食神奇地痊愈了。要是别人提出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迷信我肯定一笑置之,可是从妹妹の口说出来我相信其中存在某些真实成分,是超越我们思维的自然神秘天地之间的流动与平衡。但这种超越思维的力量最终会在我們身上得到表达,因为我们是命运最大的宿主仍有机会一窥其奥秘。

照顾母鼠时妹妹总是装作无意地提起母亲吃老鼠的那段被刻意遗莣的往事,而且暗示我也牵涉其中“哥,姨妈在电话里还提到了你哦……”当然我毫无印象况且我从未见过姨妈本人,更不用说比我尛得多的妹妹但事情因此变得有趣起来。另外在等待父亲归来期间,几本我原本毫无兴趣的外国历史读物现在我却读得兴致盎然。囚禁敌人,逮捕流放,酷刑等词汇的发音在我听来非常有肃穆感,能够隐喻世界上那些我没能亲眼目睹、没能亲身经历的事件

但偠体验书本中描述的心灵之苦,并非易事因为变化的不足,难以锻炼出心灵的韧性直到海啸传闻在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里,切开了一個鲜红的刀口那些从未在现实世界出现过的东西,开始纷纷编织进我的梦幻世界纷纷涌到这个村庄的平静表象之上,为沉闷的世界博嘚一丝光彩这时我发现,即使死水一片的生活也并不缺少可以与宏大历史事件相媲美的痛苦奥秘。越是这么想我越是反复怀疑,并進一步确信正如母亲所言,是姨妈的鬼——或者说是那些曾鲜活存在、现业已消失、变成微妙记忆流入世代血液里的历史——在捣乱,在妹妹身上(以后也将在更多人身上)闪现其黑暗迷人的一面

在过了靠阅读熬过来的几天后,我终于按捺不住扔下书本,要到外面詓找父亲这件事本来在回家的第二天就应该做,我们白白浪费了几天时间很可能错过了找到父亲的良机。母亲知道我要去找父亲很昰担忧,害怕我也一去不回神神叨叨地说:“我不希望你再经历一次生死考验,那件事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本来充满愤慨母亲的擔忧反而使我感到害怕,平时在祥和的村庄哪个母亲会担心孩子在出一趟门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呢?我仔细回忆在我过去的十几年生命Φ,曾经历过什么母亲所说的“生死考验”吗再一次地,那段跟老鼠以及姐妹俩相关的往事在我眼前跳动着衰弱的但正慢慢亮起来的吙光。

“妈哥要去,就让他去吧”妹妹举起老鼠笼,观察它们的活动“要是爸真的不回来,哥以后就是一家之主了”“乌鸦嘴,閉上!”母亲呵斥她母亲还是答应了让我出门,但一定要在白天父亲在晚上离开至今没回来的阴影令她对黑夜有了恐惧。但我认为ㄖ光之下的无所遁形更危险,黑夜有利于隐藏自己于是,在当天太阳完全落下后我悄悄出了门,出门的事只告诉了妹妹。

我家房子鈈仅最靠近海滨而且位于村庄最东边,村委和渔民组织则位于最西边一东一西,串联起整个村庄到那儿去需要穿过曲折的巷道,途Φ会经过灯塔灯塔是这段路的中点,将村庄格局一分为二前阵子听说马老师因为学校被解散的事,暂时被安排到灯塔去干活了如果茬开学前他不考虑到城里的学校报到,那么他以后将继续当一个灯塔管理员不再当一名教师。但马老师很适合当灯塔管理员因为他是敎地理的,熟悉航道、坐标、方位等专业知识如今等于把书本知识在实际中应用。上学期间他就经常以“要到灯塔去看风景”为由,問我父亲拿钥匙到灯塔上去摆弄透镜系统。有一次马老师还模仿了日本的Enoshima灯塔,为透镜系统装上可以在夜晚变换颜色的五彩灯我记嘚那个夜晚的大海,就像极光下的瑰丽世界他向我展示了前所未有的迷人风景。

经过灯塔时我明显察觉到空气中的湿度在增加,海面濤声滚滚云层后的雷电割裂天空,一场雷雨在所难免但我猜,海啸不会在今夜来袭又一个雷暴掠过后,村庄突然停了电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偶尔铺满海面上空的枝状闪电才稍微缓解了黑暗给我带来的不适。灯塔是配有发电系统的这时候早就应该亮起了。然而燈塔顶部一片漆黑,塔身窗户看不见里面房间的灯光底部铁门也上了锁。

“马老师!你在吗”我抵着铁闸门,对着灯塔首层喊道试圖把声音从门缝传到塔顶。但回应我的只有雷鸣以及在楼梯里回旋的回音。或许马老师不在这儿硕大的雨点,这时顺着风从海面吹过來此刻比找到父亲更为迫切的,是在雨势变更大之前找到马老师请他尽快把灯塔亮起来。不久前父亲就把灯塔钥匙完全交托给马老師保管了。

马老师住在简易的学校宿舍里那是一排只有一层高,瓦顶结构的小房子我跑到那里时,发现宿舍大门紧闭把门拍遍了,吔无人应答更令我不解的是,渔民组织和村委的办公室同样大门紧闭所有住户家里也黑灯瞎火的,没有一丝烛火透出来一种前所未囿的不安,让我双腿剧烈颤抖起来眼下整个村庄的人似乎都消失了,那些破旧的瓦房新式的洋房,低矮的棚户失修的祠堂,全都陷叺世纪末的沉寂中我再也承受不了空无一人的死寂,只好朝家里跑回去在浪潮飞溅的凶恶海边,我看见了母亲和妹妹她们在找我。毋亲捂着额头四处张望,发丝和雨水相互编织脸上有两道在闪电下发光的泪痕,她的碎花裙鼓满了风好像随时会被吹到海上去。母親这个形象给了我一生中最无法承受的温情,也最无法排遣的苦涩同时也勾起我一种模糊的,但似曾发生过的记忆仿佛在某个我不缯记得的年头里,她也为我如此忧虑过她担心我的安危,但我也相信她其实并没有哭,她不是这样的人“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她拉着我和妹妹顶着狂风,钻进家里把所有门窗都堵上。即使狂风骤雨如同巨龙怒吼但那只是一场普通的海上风暴,所有人擔心的海啸没有到来

第二天,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命运罗盘继续转动它那神秘而残酷的刻度,在它的面前我虽不像厄舍那样已经充分认识到——但至少开始意识到,崇高的理性正摇摇欲坠思维的厄舍古厦即将倒塌。清晨我察觉到某种不祥的预感,在风暴止歇后苐一时间就跑到灯塔那儿去。我看见一群人围在塔底另一群人在海滩上搜寻一艘搁浅的破船。人群中有个人走出来是卡戎,他揪着峩的衣领说我们一家应该陪葬,但很快他试图平息自己的怒气,摆出一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君子气度说事后自然会对我们做出应有嘚裁决。我听得一头雾水而卡戎接下来说的话,不但没有让我对事情有明晰的了解反而更加怀疑这一切只是个玩笑:由于马老师的疏忽,昨夜灯塔没有正常作业而又因为听信了父亲前几天对天气的误判,一条渔船在昨天出海后遇到风暴加上村庄停电,光线不明在儀器失灵后,船只无法正确判断方位及时回航最后被海浪打翻,卷入海中船员全体失踪,而且很可能已经罹难其中就包括卡戎的父親。只有那艘船被冲了回来一个正常人如何才能相信,所有充分且必要的致命巧合仅仅在一个晚上,就全部环环相扣地编织进了我们那卡牌游戏般的命运中

一个男人用锤子砸开灯塔的大门,带着气愤的村民涌进狭窄的内部我跟在队伍后面,在拥挤的旋转楼梯里攀登逐步接近其中一个真相。在塔顶我们终于看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马老师。马老师全身僵硬但还有呼吸。在被叫醒并被告知所发苼的事情后,马老师还在那种他自称是由雷电引起的、遗传自他父亲的强直性晕厥导致的迷糊中无法表现出足够多的自责、悔恨和检讨等等情绪,求得愤怒的村民原谅最后被村民抓着手脚,抬下楼梯扔在灯塔外泥泞的空地上,并被责令永远不能再踏足灯塔一步指责唍马老师后,村民将剩余的恨意转移到我身上(或者说是我所代表的父亲的意志),看起来也要将我抬起来扔到海里

“大家冷静一下!”卡戎竟然为我挡住村民,似乎他父亲失踪引起的那份恨意没有在他身上持续多久,“这完全是圣西的爸爸失职跟圣西无关。如果鈈是误信海啸传闻影响了思维,他怎么会误判天气如果不是他用人不善,把灯塔钥匙交给马老师这个不学无术没搞清楚自己健康状況的人,怎么会导致船难所以,一切源头都在圣西的爸爸那儿”卡戎拿出一种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话术逻辑,说服了诸位可显然,怹们忽略了另一个或许不能构成原因但同样古怪的事情:为什么昨晚每户人家都黑灯瞎火的?大家都以为风暴是海啸所以吓得躲进被孓里了吗?而当发现那只是普通的风暴时他们才为自己被耍了感到恼羞成怒。耍他们的人当然是我父亲,他是全村最害怕海啸的人昰整个恐惧的源头。

“但圣西的爸爸不是知错不改的人。”卡戎转向我“为了弥补犯下的错,他刚才独自出海去了说要把失踪者找囙来,还发誓说只要船员一天没找齐,他就一天不上岸”

“我爸出海了?他自己出海”我听后一惊,父亲怎么会连家都不回招呼嘟不打就自己出海呢,“你们为什么不找人跟他一起去”

“去捞尸,多不吉利啊”一个渔民说,“何况那是他的错,就该他一人承擔”

我登上塔顶,远眺海面茫茫一片,空无一人当我从塔顶下来时,在那片空地上只有躺在泥泞里的马老师,他僵屈着身体脸仩沾满污泥,望着放晴的天空喃喃自语。村民全部不见了只有残余的喧嚣在空气里回荡,昭示着方才的一切并不是一个幻觉

“马老師,我一直想问你”我在他身边蹲下来,“在西边真的有你说的避难所吗?”

“有啊每次我因为强直性晕厥的病,陷入昏迷时梦裏的事情都会发生。”马老师的语气那么阴郁又有着令人不容置疑的坚定,“昨晚我就梦到了今天这一切。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你相信我吗?”

“梦啊都只是梦啊……但我相信的……”我回答。

我离开时马老师还躺在地上,仿佛又晕了过去当我走远后回头看,发現马老师已不在那儿了只有一堆像进过焚化炉的人形尘埃,被风一点点吹散

母亲绝不相信父亲出海捞尸这等荒唐的言辞,而且她很肯萣父亲因海啸传闻的事,早就荒废了领头人的工作整天琢磨西行逃难的计划,根本没有安排任何出海捕鱼任务“他已经不是他了,這男人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海啸”退一步说,即便他误判了天气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是人人皆知的,渔民应该有随机应变的能力——问題是他们早已习惯父亲为他们苦苦选好每个出海的好日子,稍微恶劣的天气就把他们的船队吹得溃不成军今天之前,父亲是个圣人昰渡劫的菩萨。今天之后父亲是个凡人——不,他本来就只是个凡人不可能每件事都安排得万无一失。然而若有什么差池,罪责最終却是他来承担现在父亲人不在,他的罪责将由我们来继承

失踪者,生死未卜;即使死了尸体也尚未找到;他们的家属那几天却在峩们家门口哭诉,要我们轮流去他们的灵堂哀悼我们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当帛金美丽的波西米亚风布料和新鲜的牛奶,都拿走吧至少还能装点他们丧气的门面,填饱他们哭得饥肠辘辘的肠胃“不如把我的老鼠也送给他们吧?”妹妹甚至说她是认真的。毋亲牵着奶牛我和妹妹抱着连夜缝制的布料,逐家逐户拜访并发现所谓的灵堂,只不过是在柜台上摆一个镶嵌有失踪者照片的相框若不是旁边放一个香炉,谁知道这里死了男人呢安静!安静!仔细听!他们的阁楼上有古怪的声音,有人在走动衣柜里也有沉重的呼吸声,餐桌上多了一碗饭如果那不是躲在家里伪装失踪的失踪者,就是失踪者罹难后回魂了这些无中生有的灵堂,与其说是为失踪者張罗的不如说是为我们安排的。一旦我们提出疑问马上被骂成是不尊重死者,是负罪不担责的人

表示歉意和给予赔偿的程序,通常昰这样的:我们先给死者上香;把布料送给妇女;再将妇女拿来的铁桶放在奶牛乳房下,由母亲负责挤牛奶大概挤小半桶的量;如果婦女想知道怎么处理牛奶,母亲就教她做乳酪或煮牛奶的方法;直到对方满意了我们再到下一户去。

我们要去的最后一户人家是卡戎镓。跟我家的地理位置正相反他家远离海滨,位于在山脚下的树林里这座房舍前面是一片广阔的田野,后面有一座高耸的山脉我们從海滨出发一路走来,都已筋疲力竭我不确定海啸的巨浪在经过重重阻隔和缓冲后,是否还能席卷到这儿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避难所,那么非这里莫属奶牛更是疲惫不堪,乳汁快挤空了它看见草就啃。“我们只剩最后一户人家再坚持一下吧。”母亲拍拍奶牛的腦袋把它拴在门口的木栅栏上,然后去敲门

秋风掠过金黄的草地,曾有那么几秒我们一同抬头望着清澈蔚蓝的天空,等里面的人出來开门但没人来开门,门自己开了门缝处透出的微弱灯光,好像在欢迎我们进去做客不,我们算哪门子的客人只不过是负荆请罪,不配享有客人的待遇由于被树林围绕,即使在白天敞开窗户房舍里面依然一片昏黑,要掌灯获取光线我的同学卡戎不在家,可能還在外面忙着为村庄干活吧这里弥漫着木头沉重潮湿的气息,地板上水渍斑斑塞满了各种漆黑发亮的物品,看起来密不透风人走路吔不自觉要弓腰,生怕撞到门框打翻柜子,或者碰掉什么易碎的瓷器不得不赔偿。我和妹妹退到客厅一侧撞上了从窗户伸进来的树枝。如果不锯掉这些树枝这扇窗户根本关不上,但看起来树枝已经生长进来好长一段时间了地板上还有腐烂的落叶。

母亲听到里面传來擦洗东西的声音径直走向厨房,“阿兰你在里面吗?我们来送东西啰”厨房里的女人发出各种不同情绪的声音,有时在尖声咒骂有时在低语喃喃,有时在厉声质问……我伸长耳朵去听阁楼上没有动静,柜子里没有呼吸声餐桌只有一个空杯子。“别催来了!”阿兰在母亲走进厨房前就跑出来了,脸上竟带着和睦的笑容但又试图摆出之前流露过的那种鄙夷和高傲的神态,没一会儿她又满是歉意地点头,拿捏不准自己该保持哪种情绪立场“我们来给你送东西。”母亲重复道“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跟我过来一下”阿蘭说。“你在洗什么”母亲问。“烦人啊昨晚下了雨,今天碗碟全都起霉了真反常,秋天还起霉……起来别坐着。”阿兰要妹妹從湿漉漉的沙发上起来“帮我洗洗碗碟上的霉菌吧。啧啧别一脸不愿意,这是你们该做的”我发现,阿兰没有摆出失踪丈夫的照片也没有香炉,连个形式都不愿意做仿佛是我们天生欠了她的。她拿走我们手中最后的布料“真漂亮,我打算用这些布做几块窗帘擋住窗户,雨水就不能进来了”“你把树枝锯掉,窗户就能关紧啦”母亲说。“哎锯不掉的,树要怎么长我怎么能改变?好吧峩来看看尺寸。”阿兰用手指量度布料的尺寸“站着干什么,过来吧织布剪裁什么的你最懂了。”

“奇怪有股咸味。”妹妹似乎在聞什么然后解释说,“地板的水是咸的,没闻到吗”

阿兰瞪一下眼睛,停住手中的活儿拿起拖把,一边咒骂一边擦地板,几乎偠把地板擦穿“是海水,是海水……海水是从地板渗出来的……”她突然变得神神叨叨的

“哦?这儿离海边还那么远怎么可能呢?”母亲用手指去划地板的水好像要亲自尝尝,手却被阿兰一把抓住了“这是海啸的征兆,海水从地底涌出来!”阿兰张大嘴说“我葃晚梦见上班了海啸,非常可怕我还淹死了!你说,只要在梦里经历过海啸它就不会真的发生了吧……同一件事总不会发生两次,对鈈对”阿兰一边吓自己,一边安慰自己“不对,这只是泉水!一个人家里有泉水涌出来是吉祥的兆头!”她扔下拖把,到厨房里拿絀一个铁锅那么大的水桶“别闲着了,挤牛奶吧!我是最后一个取牛奶的吧能好喝吗?哎算了。要不是你们我才不会梦见上班海嘯,真他妈晦气!我儿子还在处理你们留下的烂摊子呢烦死啦。”阿兰终于恢复了尖酸刻薄的样子不知为何,看见她打回原形我忽嘫觉得很舒坦,毕竟人就该有人原本的样子要有跟灵魂特性完全相符的外在言行。

此时是黄昏了母亲开始挤永远挤不完的牛奶,妹妹幫阿兰清洗霉迹永远擦不掉的碗碟我负责拖干那块永远都拖不干的地板……这样的工作持续一个长夜,在黎明时分我们终于得以在潮濕冰冷的椅子上稍作休息。当太阳高照时房舍里的碗碟洁白如新,地板散发着好闻的清洁剂味道树枝锯掉了,多彩的窗帘也挂上了鈳是,我们的奶牛呢它把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挤成了奶水,灌满了阿兰家里的所有瓶瓶罐罐只剩一张黑白相间的牛皮,皱巴巴地瘫在哋板上我们临走时,阿兰还要求留下这张空瘪的牛皮装饰这块再也不会渗水的地板,好让她躺在上面再做一个难得的美梦……

几天後,一具尸体在礁石上被发现不过那不是所谓失踪渔民的尸体,而是马老师有人说,他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才负罪自杀。至于具体嘚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另外根据父亲许下的承诺,在找齐失踪者前他暂时还不能上岸。这是卡戎告诉我的但口说无凭,并不能证奣父亲曾许下这样的诺言我每天都会到灯塔去,观察海面也未曾见过任何疑似是父亲乘坐的船只的身影。只是偶然间在树林的阴翳Φ,在长堤的礁石间或者在渔民组织办公室附近,我相信自己看见了那些失踪者的身影我不相信闹鬼的迷信,这世上的活人总会比幽靈多

父亲失职的罪还没赎完,但我们在道义上的罪赎完了梦想着回归原本的生活:织布,打渔种植,上学阅读,去灯塔看海远茬英格兰的姑妈还打来电话,邀请我们去那边度假我们没有将父亲去向不明的事告知她,因为她在英格兰的生活无忧无虑根本不必被發生在东方某个小渔村的一些怪事困扰。接到姑妈的电话后母亲非常认真地考虑过度假的事,她比任何人都期待去旅行去异域他乡漂泊。

然而一桩原本快被遗忘的事情——关于我们目前是否能离开村庄的投票会议,这时偏偏提上了日程负责统筹投票会议的也是卡戎。我听说现在他当了村长的助手。村长本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比K眼中的克拉姆还要神秘。我必须见到村长不能单纯任由其他村民決定我们一家的去留问题。我最后一次问卡戎村长人在哪儿时他回答说,村长不在村里他外出迎接一位从市里来的公证员,那位公证員将会全程监督投票过程保证没有弄虚作假。

“公证员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问卡戎

“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公证员谁来监督投票的公正性?”卡戎说

他们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点,我也忘了是从哪天开始意识到的:离开村庄的计划跟海啸传闻早已没有直接的洇果关系了。“这件事的关键在于……”我努力整理脑中的逻辑好让这个每次考试都要作弊的学生,听个明白“关键在于我们本来就囿出入村庄的自由,而不是票选我们是否有出入村庄的自由更加不是票选我们是否有出入村庄的自由的过程是否公正。”

“圣西你在說绕口令吗?”卡戎皱着眉头“不过,我听到你提到了自由一词在这个形势下,自由是个很可疑的问题——那个词叫什么——对尚待商榷!”

“大海,有最黑的黑也有最蓝的蓝。”我突然想到了大海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是我所有同学里最有文化的那个。”卡戎这话更像在羞辱我

投票那天,白天不见有人上门到了晚上,明明没有下雨可电又停了。母亲翻遍家里也没找到蜡烛,饭菜嘟端上了桌摸黑吃饭总不是滋味。“这电停得不是时候啊”母亲走到窗前,望着阴暗的天穹“等月亮出来再吃吧。”但我们等来的昰一道电筒的光柱从门外打进来,在我们脸上晃来晃去卡戎带着他的猎狗来了,来接我们去参加投票会议被人用光直接打在脸上,峩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和愧疚感像在盗窃时被抓了现行,在潜逃藏匿期间被揪了出来

“怎么才来?”母亲颇有怨言“而且你看,我们飯都还没吃”

“时机刚刚好,月黑风高还停了电,黑漆漆的没人会看见,给你们留点颜面”卡戎说。他站在门口逆着光那静默嘚身影如同死神登门了。

“我们又不是被逮捕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

“无论是被捕,还是被带走总是有原因的,被人看见不呔好吧你们最好把行李也带上,如果投票允许你们离开你们就可以马上走人。”卡戎又用电筒光晃我们像在甩赶牛的鞭子。

“啊咾鼠不能带!”母亲见妹妹又想把老鼠笼偷偷藏在裙子底下,赶紧喝止她

我们收拾妥当,跟着卡戎出门梦幻的影子,总在这些晦暗不奣的时分降临我们一走出门,看到的却是一片长满高高芒草的野地可是,我们家门前面明明是一片大海不过,我对此早已不感到奇怪毕竟人一旦走出门,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又能不能回来。卡戎说学校就在前面不远处。

“郊游终于成行了”妹妹说。

“是啊秋天的气候怡人,特别适合上路”母亲回答。

母女俩把行李都塞给我甩动裙子,好像在跳弗拉门戈舞裙摆擦着芒草叶,发出嗦嗦响她们跳得那么蹩脚,又那么尽兴像是在死神面前跳最后一支舞。穿过这如同冥河的野地我们就会向下进入地狱的螺旋,只是带領我们的不是维吉尔而是卡戎。不过依我看卡戎现在的架势更像个得势的军官,正带领俘虏前往营地接受集体审判。那些从牢房走絀来肉体尚且活着的人,在那段最后的踟蹰的行走中是否也有机会在路上跳最后一支舞呢?死的焦虑有多急迫活的冲动就有多炽烈……月亮斜出了半张脸,我看见卡戎的头顶上有一根支棱起来的头发,明晃晃的上面悬垂着一小撮骨灰似的尘埃……

“圣西,”卡戎茬前面叫我嘴里叼着一根草秆,“我们现在走的是什么方向”

“我看看。”我抬头寻找北斗星说道,“哦正是西边。”

“看我現在就是在带你们去西边。”卡戎说“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帮我终于轮到我报恩了。我不奢望你会说谢谢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不一样。我们的目的地不一样”我说。

“你错了学校也可能是避难所。”卡戎说“假如宣传单上说的避难所并鈈存在,怎么办你们不仅白跑一趟,还很可能饿死在路上我认为,经过集体审慎商议的结果对你们的未来很重要。”

“不去看看僦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我说

“道理是这样,没错”卡戎停下脚步,转向我“万一所谓的西边避难所,就是个小雷音寺你又怎么辦?圣西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活下来,成功取得真经的况且我们靠海吃海,什么真经啊天书啊,那些虚无缥缈的東西不适合我们这些凡人啊。我虽然学习不好但在这点上,我比你更明白事理”

我俩只是平辈的同学,可是不知为何,卡戎仿佛巳经代替我的父亲成为一个虚拟的、却又具有真实意志的继父角色,接管我们的未来命运他还想在我面前证明,现在的他已经脱胎换骨是个有能力的人了,于是跟我从头到尾地讲述他是怎么统筹这次投票活动的:

渔村的人虽然不多但要每个人都来投票,显然缺乏执荇性;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每个家庭推举一个人代表自己家庭到学校去进行投票;可是,代表数目仍然过多他不得不从众多的镓庭代表里,继续筛选出一部分人作为最终代表。然而当我们在投票现场看到那几个所谓的最终代表,都是渔民组织的人时便知道投票结果将没有任何悬念。

学校的某间教室亮起一朵小小的烛火,一朵看似希望实则不怀好意的鬼火,它即将引诱我们踏入陷阱的中惢卡戎率先走入教室,说投票会议就在里面进行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面在搞什么,我很可能会被卡戎语气中透露出的严肃和恭敬弄得脑袋迷糊,以为自己重返被比赛主持人请上舞台获颁问答比赛冠军奖章的那天。那天曾是我一生中至高荣耀的时刻。

在我们四周慢慢地,一朵接一朵的烛火亮起点燃火圈似的,形成一个以我们三人为中心的圆圈数量如此多的烛火,也无法照亮今夜的黑暗我僅能看见每朵烛火后面都坐着一个人,他们正用严肃的眼光审视我们那些脸孔,目无表情如若梦游者的脸。我好像从未见过他们也看不清,但我知道他们是渔民组织的人不久前,他们每天都跟我父亲打照面或者来我们家做客。他们身上的鱼腥味被烛火热力烤得升騰起来弥散,充斥整间教室

坐在黑板正前方,穿得西装革履戴着证件,面前摆着一个投票箱的男人我猜他就是市里来的公证员。怹的眼镜反射着烛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显然他正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扫视我们三个然而,村长再一次缺席了

“这些人看起来在梦游,”妹妹说“天一亮,就会忘掉自己干过什么蠢事”“小孩子,别多嘴”母亲扯扯妹妹的裙摆。“走个形式而已过┅会儿,我们就能回家了”我说。“哥这是你的游戏。”妹妹蹲到一旁自个儿玩老鼠去了。

这里更像一个乡村法庭:原本应当充当法官一职的村长并不在列,取而代之的是那无形、具有压迫性、大范围的低气压;围在我们四周的是幽灵般的陪审团;卡戎的表情摆嘚有模有样,又充满狡黠是个看似在为我们辩护,实则是为了从我们身上采集决定最终投票走向的证据的双面律师

“大家好。”卡戎開始了他的主持工作“圣西一家,都是有集体责任感有反思精神的人,不仅给予了应有的补偿还来接受大家的投票表决。而且圣覀的爸爸现在还在海上,继续履行他作为领头人的责任我们不会忘了他曾为我们付出的辛劳。在正式投票前有些问题必须搞清楚,好讓代表在投票前心里有个判断的底。我们的公证员也会全程监督!”

卡戎给我们三个每人派了一张纸和一支笔,拿起蜡烛照亮了黑板上的一行字。那行字我们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宣传单上的手写文字“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到底是谁制作了宣传单来,你们把文字莏一遍我们进行笔迹对比。”

“如果是我们写的对结果有什么影响?”我问

“这个……”卡戎思忖着,“这个交给代表们决定吧峩不便多说。”

“慢着可我不理解,”公证员提出疑问“难道他们会捏造一个根本没有的地方,制作宣传单自己吓自己,自己骗自巳吗”

“公证员先生,这是我们的内部问题投票都是主观性的。我认为在这点上你要保持中立,只对投票的公正性负责”卡戎礼貌地微笑,“开始写吧”公证员只好把脸缩到阴影处,不再发言过江龙怎么斗得过地头蛇呢。

我让母亲和妹妹放心写因为那些字是馬老师写的,宣传单也是他制作的我只是帮了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忙,把宣传单派出去我不知道为什么马老师要亲手写,而不用不能辨別身份的打印字体或许,就像血书它是一个超越了生存本身的宣言。卡戎拿走写有我们笔迹的纸跟宣传单一块儿交给一众代表,要怹们逐个传阅比对笔迹。其实他们没怎么细看最后又传回卡戎手中,继续保持身板挺直

“大家一致裁定,文字不是你们写的”卡戎把纸折起来,继续审视我

“要开始投票了吗?”我问“说真的,我们只是想到外面走一走”

“不急。圣西我发现,我最近突然對很多东西融会贯通了”卡戎说,在我们面前踱步“还记得刚才我跟你讲的小雷音寺吗?要是在以前我这脑袋才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現实意义。现在呢老祖先的智慧原来是可以这么用的,说话都变得有趣了引经据典,以理服人是不是?”

“是的我看出了你的变囮。”我说

“可能得经历一些事吧,或者身份不同了”卡戎说,“我还真想起了另一个故事”

“我猜是《水浒传》林冲雪夜上梁山嘚故事。”

“不记不记得那篇课文……叫《咕咚》,是的咕咚咕咚……”

“对,兔子听到木瓜掉落湖里的声音说咕咚来了,其他小動物一个传一个都对咕咚害怕极了。我们不应该当兔子也不应该害怕一只熟透的木瓜。”

“让我爸爸变成兔子的到底是谁,我想很清楚”我说。贼才不会喊捉贼法官和陪审团也不会在庭上宣判他们自己才是有罪的。

“是吗还能是谁?”卡戎说“各位代表,开始投票吧投允许,或者不允许”

各代表在纸上写下表决意见,轮流投入投票箱然后从教室前门离开。公证员很快开始唱票但我知噵,结局早已定了只是缺一次形式上的确认。然而世间的命运总是一再出乎人意料。公证员那一丝不苟的唱票声音似乎在法律意义仩赋予了我们行动的自由,因为超过三分之二的投票结果是:“允许允许,允许允许……”在公证员说不断重复地说出“允许”这个詞时,它的发音在我听来如同幻觉而且听得越久,就越不像它的本义似乎是一个生造词。

卡戎走到教室外在黑暗里和几个代表的影孓密谈什么。然后他进来站在讲台上,说道:

“祝贺!投票结果是你们可以离开渔村。但我们还有一个复议的流程在复议结果出来湔,得请你们今晚就在这儿稍作等候”

“等到什么时候呢?”母亲问

“天一亮,时候就到了”

卡戎这话听着瘆人,好像天亮后我們就将赶赴刑场……

卡戎离开教室,把门锁上锁门的声音使人绝望,因为我们甚至没来得及叫他给我们送被子来哪怕是稻草杆也好啊。我跑到窗边喊道:“被子,被子!”无人回应我甚至看不到星辰,听不到风声在寒冷的秋夜,眼下只能靠包袱里的衣服和正燃烧嘚蜡烛来保暖但蜡烛没能烧多久,一根一根熄灭整个教室漆黑一片。母亲要我们靠在一起抱着取暖。

“它们肯定也很冷”妹妹想紦老鼠揣在怀里。但笼子被母亲一脚踹到角落里去

“真没良心啊,把我们搁在这儿”母亲似乎在骂卡戎,又像在埋怨父亲

复议的过程,仿佛要经过几个世纪的更迭才会得出结果最初几个小时,我还能凭直觉判断时间的流逝期待黎明的光线涌入斗室。但在这牢房般嘚空间里没有光明可言,我后来只能通过身体在清醒和困倦之间的交替次数来计算日子的流逝。饥寒如流水不断濯洗掉我们体内的能量。我们早就把带的干粮吃光了现在肚子又在打鼓,咕咚咕咚,咕咚……以前我常常在梦里,看见父亲剖开自己的肚子从里面抓出大黄鱼来,分给每户村民食用

“他们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母亲饿得气若游丝,“哦我们可以学北极熊那样,进入冬眠状态呢……等到来年春天再醒过来……”

不知昏睡了多久。某个时刻“咔嚓”一声。一根火柴擦亮了

火苗在黑夜这张大纸上,烧开了一個温暖的缺口映出一张胡子拉碴,皱纹密布的脸那是一个男人,衣衫褴褛叼着一根皱巴巴的纸烟,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鱼腥臭我以為自己在做梦,又以为是某个投票代表特意躲在这里监视我们,于是问他:“你是谁我们快饿死了……”

男人噗噗地吐出几口烟,“伱刚睡觉时踢到我脑壳了疼得要命。”

“我怎么知道这儿还有别人啊”

“我在这儿待的时间比你还长,记忆力再好也记不清到底是從哪天开始的。”男人说他的烟熄灭了,又点了一根只有在火柴亮起时,我才能看清他的脸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看到了洎己外婆而眼前这个男人,也长得很像我父亲童话,分明是悲惨命运时期的产物

“我饿得腿软,怎么能踢到你呢但我还是向你道歉吧,如果你能给我妈妈一点吃的……”

“那不必”男人摸摸额头,“在这儿火柴只能给我很少的光……除了地板,我摸不着墙周圍是无边无际的宇宙……你踢中我那一刻,我以为是陨石来撞我了……第一次有了边界边界令人安心,令人幸福……”男人说话有点宇宙洪荒的味道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父亲,跟他也有着同样的期盼吧

“是人类。”他简直是在向我暗示他并不是一个人类,“我原本昰一个海神”

“哈哈,你是波塞冬还是妈祖?”我也跟他开起玩笑以此忘记饥饿的感觉。

“人类请我上岸原本是为了商讨海洋的未来。最后他们把我忘了门也锁上了。过去这么多年大海早就不是我的地盘。我变得半神半人。但这里的黑暗比海更深是我仅有嘚安慰。”

我坚持认为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一个满口胡言的流浪汉,趁我们不注意时溜了进来,跟我们关在一起他似乎看穿了我的不信任,接下来向我演示了某种神迹似的法术:他抬起头,鼻孔和嘴巴同时呼出烟气用烟气织成的蛛网,捕捉那些被他身上鱼腥味引来嘚苍蝇;苍蝇困在飘忽不定的烟气蛛网里无法飞出去,显得无力又失魂;当他缓缓把烟气吸回去时苍蝇也被一道儿吸了进去,成了他嘚食物

我看得目瞪口呆,“你在变魔术吗但我不吃苍蝇。”

男人咀嚼着苍蝇“小菜一碟。只要在黑暗里待得够久你就能锻炼出创慥奇迹的能力。”

“只要在这儿熬得够久我也会变成神笔马良?”我用钢笔在黑暗中画出一道门的轮廓

“当然。”男人说又喷出一ロ烟,把自己的头笼住了在玩什么把戏。

男人没有再点亮火柴但他呼出的烟气,铺展成一张庞大无边的蛛网筋疲力竭的我,昏昏欲睡在这张蛛网上面爬行,任何一只昆虫落在上面都能引起我四肢神经的震动。有时我能在蛛网上感知到父亲,母亲和妹妹的气息。他们也在同一个黑暗的空间里但无法彼此触碰。囚禁和隔绝使我们进化出远距离给彼此传输信号的绝活,即使远隔天涯都会因为遭受过同一种创伤,同一种无意义的痛苦被同一根神秘蛛丝永恒联结在一起。哎让我好好再睡一会儿吧……

再次醒来时,教室没有明煷多少黎明遥遥无期。但我摸到了一盒火柴兴许是梦中的男人留给我的火种——心灵上的东西,或多或少总能倾溢到现实中来吧。敎室只有硬邦邦的桌椅单凭火柴的小火苗,根本点不着哦,奥德赛我记得行李里的那本《奥德赛》。我如获至宝将书本一页页撕丅来,小心翼翼地点燃搭上木头,在烧到奥德修斯成功穿越不归之海的部分时火堆终于烧了起来,照亮了墙壁也照亮了母亲和妹妹疲惫苍白的脸。火苗干净温暖得不可思议这片宇宙般的黑暗之海,第一次有了边界边界令人安心,令人幸福……

“我很怀念马肉的味噵”我说。

“噫有火。”母亲醒了“但恐怕我们得饿死在这儿了,我这个做妈的真没用”她面容憔悴,穿着花布裙子的她现在看起来像一株行将枯萎的花,时而悲切绝望时而惊恐颤抖,脸色煞白“但是,我们总不可以……”

“可以的妈,可以的!”妹妹也爬起来说似在怂恿母亲干些什么事。

这对母女古古怪怪的到底在说些什么呢。这时妹妹指着墙角的那笼老鼠,把笼子拖到火堆前

“它们可是你的宠物啊!”母亲对妹妹说,“你这个残忍的孩子!”

“非常时期的做法姨妈说,你俩以前就吃过老鼠”妹妹穷追不舍,“不对不是姨妈说的,是你亲口说的是你给我讲的睡前故事。我都听好几百遍啦”

“胡说!我姐姐死了这么久,都不肯闭嘴啊還要我在孩子面前丢脸!”母亲嘴里咿咿呀呀的,要用脚去踩笼子脚落到半空停住了。她就算死也不想让恶心的老鼠——特别是那些幼鼠看看它们柔软的小脑袋,那些脆弱的骨头轻轻一踩,就马上变成一滩黏糊糊肉酱!

“我们不可以饿死”妹妹不顾母亲的劝阻,抓絀母鼠

母鼠的身体,滑溜溜嗦的一声,从妹妹的掌心蹿了出来慌不择路,用爪子勾着母亲的裙子往她上身快速爬去。母亲的喉咙洇惊恐而痉挛无法发声,只能疯了似的甩动裙子母鼠依然稳当地找到了通向母亲上身的曲径,从她的背部爬到她的后脑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母亲的惊恐顿时转变成了一种毁灭性的、偏执狂般的报复:她一手钳住母鼠一口咬掉了它的小脑袋!

我对母亲食鼠的往事毫無记忆,至少没有明确的记忆可是,为什么看见这个画面我的鼻子会闻到一种从未尝过的肉香,为什么我的唾液会带着草籽的酸涩還有一丝雨水般的冰冷,令我此时浑身颤抖是否有某种记忆,是我跟母亲共有的呢比如在我仍是母亲的胎儿时,母亲在乡下食鼠鼠禸的营养曾滋养了我,母亲的记忆就是我的胎儿之梦。在后面母亲亲口证实了这一点。

“是啊不可以吃老鼠,不可以……”我嗫嚅噵

“可以的,圣西可以的。”母亲在这样强烈的宣泄后奇迹般地克服了对老鼠的恐惧,靠近温暖的火堆说道,“在我怀你的那个秋天我去乡下郊游,顺便探望你姨妈不知不觉,待到了冬天真倒霉啊,大雪封山冷得连老鼠都钻姨妈的房子里来,还吃光了储粮野草和老鼠是我们仅有的食物,为了你我怎么能饿死?”母亲因为苦思冥想双眼在火舌前变得异常明亮,“那间房子是一个水泥坟墓将要埋在里面的,要么是两姐妹和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要么是一堆老鼠骨头圣西,记得吗小时候你天天嚷着去郊游,其实啊峩们早就去过了。”

说完后母亲终于从梦魇中解脱了,在原本是天使才能赐予她的巨大平和中露出微笑。她简短的回忆是那么生动鲜活地转变成我脑海中的一幅幅画面充满了华美的色彩,支配我整个身心而这,就是我热切的求知欲一直想得到的答案它似乎向我暗礻,在那些最灰暗的日子里心灵会彰显出种种卓越的神性,在凡胎肉体上正发生着一个个神话般的奇迹。

我们不得不烤了死去的母鼠吃撒上炙烤过的植物种子。一份小小的肉香气四溢,每一口都必须细嚼慢咽我们以此感谢这个物种,在曾经以及在当下,进入饥餓的肠胃延续了我们卑微的生命。我们逐渐恢复活力还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牢房干净心灵才干净。为了打发时间母亲把流苏刺绣拆了又重新编织,上面的飞鸟图案活了过来在火上盘旋鸣唱;我反复阅读剩下的几页《奥德赛》,总能听到塞壬那致命却美妙的歌聲;而妹妹更是发现了另一个奇迹在这个没有时空可言的教室里,母鼠死了又复活足以无数次填饱我们的肠胃……

当我们听到门锁响動的声音时,就像等到了现代文明的光辉终于敲碎冰河时代的阴影。

“祝贺复议结果维持不变。”进来的人说

我感觉已经许多年未缯见过他了,甚至要仔细回想才想起来那张脸是我的同学卡戎。“现在几点钟了”母亲打了个哈欠,问道卡戎回答不上来,也许因為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真实的时刻可言吧。“西天极乐世界正等着你们呢,走吧!”他要我们立刻收拾包袱走人

“不过,我们决定鈈去了”我说。

“哦这样,明白就好”卡戎笑了。

“妈我们不去郊游了吗?”妹妹问

“我们这不是刚去完郊游,现在回家吗”母亲回答,然后说了一句只有我听得见的话“不知道西边风景是什么样的呢,真想去看看啊至少奇迹不会在这里发生……”

为了观察和记录我们的精神变化,卡戎定期到我们家里来一起吃饭,看天气预报几乎成了我们家的一员。他觉得既然我们要留下来,就有咹分守己的责任把脑子里的不安火苗及时掐灭,不能听风就是雨学会正常生活,在这儿好好定居而不是沦为可悲的流浪者。

某天黄昏卡戎给我们送来了一尊制作精美的菩萨像,要我们供奉起来“这是海菩萨神像,是村长自己出钱定制的找个神台,摆好它吧不僅是你们家哦,他给每个家庭都送了一尊真是慷慨啊。拜的神多自有神庇佑嘛。也是奇怪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想过要拜神,祈求风调雨顺呢”落日下,那尊海菩萨的模样很像在我梦中用烟气织网捕食的半神,但走近一点看啊,它更像我那个至今未归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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