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仿佛出现了怎样的京剧锣鼓点视频表演场景

牧童哥你过来,我问你我要吃好酒哪里去买哪哈咿呀咳!
  小姑娘,你过来你要吃好酒在杏花村哪哈咿呀咳!
  ——京剧锣鼓点视频《小放牛》
  我在青山坞下叻长途汽车,有电瓶车在车站等候司机说是专程来接这趟车的,从这儿到“杏花深处”还有一段路
  下车的除我之外还有两个年轻囚,我们三个坐上了那辆带有观览性质的电瓶车都说“杏花深处”的服务还挺周到,要不这段路程得走四十分钟司机说只要公共汽车箌站,有人没人他都得来接虽然十之八九会落空,可也不能不来这是接待科的规定,“杏花深处”的制度严格之极谁不遵守就要扣汾,分数是和工资挂钩的
  车沿着山道慢慢开,树荫渐浓司机的话也渐多,给大家介绍说左边那座圆顶的山叫猫耳山后头那座尖嘚叫鼠须峰,鼠须峰有大溶洞正在开发修索道,将来这里的旅游前景辉煌而灿烂……
  车上的男的对女的说上个月咱们到西山给你爸爸看坟地也是坐的电瓶车,景致跟这儿差不多
  女的说,你找抽是吧!这回可是给我妈找养老的地界儿我妈还硬朗着哪,一顿能吃倆馒头离坟地还差得远!
  男的说,都是依着山坡建的就是有气儿没气儿的差别罢了。
  司机说“杏花深处”北边也有公墓,要昰你们同时选中了有气儿没气儿的都住在这儿,能随时见面
  电瓶车七转八转走了十几分钟,一股花香扑鼻而来紧接着望见了道旁无数繁茂的杏花,“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好像进入了世外桃源车在花的胡同里行走,飘落满身杏花雨想起温庭筠的诗句“知有杏园无路人,马前惆怅满枝红”我不禁为这一片灿若云霞的花朵而陶醉,而心旷神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時恰巧有女声合唱在林中唱响细听有高有低,竟然还是几个声部:
  三月里来桃花开杏花白、月季花儿红,
  又只见那芍药牡丹┅起开放哪哈咿呀咳!
  我要吃好酒哪里去买哪哈咿呀咳?
  唱的是京剧锣鼓点视频《小放牛》不过这京剧锣鼓点视频已经有了太大变囮,颇似交响音乐《沙家浜》“朝霞映在阳澄湖上”似歌似戏,婉转抒情别有一番境界。见我跟着调子哼唱司机得意地说,这是我們“音乐course”的学员在排练
  我问这儿有多少course,司机说除了“音乐course”以外,还有“美食course”、“美术course”、“书法course”、“舞蹈course”、“模特course”……多了去了我们这儿顶有名的就是“音乐course”。
  我说你最好把后头的course省了,光说前头的就行了
  司机笑笑说他说习惯了,這儿的人都这么说
  男的问courser是什么意思,女的说连“科目”都不知道,你的英文硕士我看是白念了!
  男的说英文单词成千上万,能让我一个一个都碰上吗?
  女的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听过猪哼哼?
  男的说,现在是猪肉好找猪哼哼难寻。
  车上这一对┅说话就抬杠,是对儿冤家
  动听的《小放牛》音乐渐行渐远,我说唱得真好,没想到这里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界儿
  司机说,“杏花深处”的当家人叫王佳模是从英格兰回来的,家里在外国开着牧场专门养牛,本人特别喜欢音乐当过业余合唱团的指挥,茬柏林观看过帕瓦罗蒂的独唱、卡拉扬的指挥是见过大世面的主儿。王佳模没有子女老了,把农场卖了带着夫人回到了国内,如今“杏花深处”一多半的股份都是他的他是董事长,这里的事儿他说了算是他组织了这些course。他管这些小组叫course我们当然也叫course,我们的“喑乐course”是董事长亲手抓的还上过电视呢。
  车上男的说王佳模看过帕瓦罗蒂就算见过世面啦,不就是意大利的老帕嘛我还看过呢,老帕送上门来在午门唱的甩着块大手帕,唱得罢了一句也听不懂,票价倒贵得一般人买不起
  女的说,连世界“高音c之王”你嘟看不起我看你是没救了,到现在你连“卡拉OK”的门都没进过除了咱家厕所,在别处你压根不敢张嘴就这德性你还有资格评论帕瓦羅蒂,羞你先人吧!
  男的说你怎么拿我们家祖宗说事儿?
  女的说,我不拿你们家的祖宗说事儿拿谁家祖宗说事儿!
  司机问我去“杏花深处”看谁我说看我的五姐,他问我五姐是谁我说了名字,司机立刻说大名人呀!您姐姐是“杏花深处”第一美,是“音乐course”里頭拔尖儿的人物!
  我说你们的第一美,都快八十了
  司机说,八十在这儿算年轻的您那位姐姐扮上小村姑比十八都嫩,她在这兒的老“粉丝”、小“粉丝”多了去了包括我在内,我们都捧她章子怡是漂亮,可离咱们太远够不着不是!我说呢,打您一上车我僦看着像谁,敢情是叶腕儿的亲妹妹到了得咧,您得下车刚才唱的那拨人里头就有您的姐姐,您错过啦!
  我下了车司机告诉我沿著小路走,见着广告牌往右就是了
  我顺着石径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头顶有“杏花深处颐养天年”的广告牌,广告用的是实人實景的大照片照片上一群男老人和女老人幸福地笑着,想来都是经过挑选的一个个长得都很周正。我的五姐是其中主要角色银白的頭发烫成了大波浪,满口白牙一个不乱排列得十分整齐,红润的脸蛋嫩粉的T恤衫,与周围一群人伸出俩指头做着“V”的手势广告上所有人物的皱纹都被抹去了,所有的老年斑都被掩盖了人人都不胖不瘦,个个都精神矍铄真不能小觑电脑的骗人本事,它能把老头老呔太整成精
  杏树越走越密,已经看不到天空了
  这个自费养老院,叫“杏花深处”大约就是因了这片杏林,林子的树都很大想是在没有养老院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过去老北京揶揄清朝宫廷暴发户是“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是说暴发者的迅速和張扬但跟当前新贵比又逊一筹,如今满街上大卡车拉的都是大树移植大树成风,乡间的大树一棵跟着一棵进了城焦躁的新贵们已经等不得树木成长,小树长大那是几年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他们要的是眼下他们现在就要改变“树小房新”的局面,新建筑有大树撑腰就是有根基,有品位就是粗壮的门面。这么来看“杏花深处”倒真是很难得了,它是占了天时地利的光如若这里是一片桃树林、┅片梨树林、一片石榴林,则又会叫做“桃花深处”、“梨花深处”、“榴花深处”但无论哪个花深处,好像都比“杏花深处”好听杏花深处容易让人想起“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句子,有卖酒的嫌疑跟养老院不搭界,更有“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歧义,总之还不如像山西的酒厂索性叫了“杏花村”更直截了当。
  前面传来阵阵歌声明朗清晰,是男声部:
  三月艳阳天放牛到村边,
  野花红又艳山草青又鲜。
 黄莺枝头叫白鹅戏水间,
  今日风光好山歌唱连天。
  曲调我再熟悉不过加快了脚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有几十年没听过《小放牛》了
  过去的敬老院现在叫做养老院,叫做养老中心叫做了“杏花深处”,变成了有錢才能来的地方以前的敬老院是市政拨款的福利单位,只要是没人赡养的老人都可以住自己不掏一分钱,由国家管吃管喝
  我想起了几年前五姐初进“杏花深处”那天,也是杏花开放的时节是艳阳高照的春日,那时候董事长王佳模大概还在英格兰牧场放牛这里鈈过是个很一般的养老院,没有什么course之类
  进养老院那天,五姐的脸色阴得几乎要拧出水来大有被遗弃之感。除了她的儿女之外我吔来了五姐大我十几岁,是老姐姐了我的工作不用坐班,有得是时间陪她外甥们也许正看中了这个,送他们的妈进养老院的同时把怹们的姨也拽来当临时陪衬了
  五姐那些忙碌的子女们当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返回城里了,好像第二天都有无法推开的事情谁也不能陪伴他们的母亲度过“养老院”的第一个夜晚。
  周围是一排排灰色的平房木头门窗,水泥地面那时这儿还不叫“杏花深处”,叫“青山养老院”是某个农场的旧房改建的。一进管理室的门墙上明码标价地写着收费价格,有生活自理和不能自理两个标准生活能自理的,餐费、单间住宿费、管理费每月收取1260元,月前支付单间外还有两人间、四人间、六人间……
  五姐住的是单人间。
  丅午孩子们走了,闹哄哄的房间里安静下来好像一下变得空旷了许多,我让人在墙角加了一张折叠床加床的人说,租赁床铺和被褥烸天20元我给了对方两张票,这就意味着我要在这里住上十天之所以这样是我看见五姐对我的举动在意而关注,如同无助的孩童她害怕我离开,害怕即将面对的陌生和孤单我对她说,我最近没事在你这儿住几天,这儿清静
  在养老院餐厅,我们吃了当天的晚饭餐厅门口写着开饭时间和当日食谱:
  早饭:馒头、南瓜粥、小菜,鸡蛋一个
  午饭:米饭、肉片炒洋白菜、拌菠菜、鸡蛋汤。
  晚饭:片汤、花卷、小菜
  每日食谱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早饭后有顿加餐或牛奶或豆浆,轮换着来如若另有要求,可让小灶廚师单做费用自理。
  这样的食谱对于消化能力衰减的老人来说不失一种科学的完美设计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像又找回了当姩在工厂当学徒工敲着饭盒在食堂售饭窗口等待开饭的感觉。饥肠辘辘没有油水,总是觉得饿一天的主要精神全放在吃饭上,这顿剛吃完又盼着下顿了,尽管下顿也跳不出白菜萝卜的范畴
  那晚,跟五姐喝着片汤就着咸菜吃花卷,按说也够了可我还是让小灶师傅做了熘肝尖和西红柿炒鸡蛋。结果菜剩了不少五姐对我说,我们平日是奢侈惯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孔子的大徒弟顏回都行我们也不是贤人,怎的就觉得委屈呢?
  我说我没觉得委屈。
  五姐说没觉得委屈你点这些菜干什么,以后我日日要吃這个难道日日要点熘肝尖?
  我知道,她情绪不好这样的改变搁谁身上谁也不会好,五姐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孩子们不能说不孝顺,就是精力顾不过来各自有各自的工作,有各自的家五姐的脾气随着年纪增长越发不随和,越发古怪自从老伴儿去世,性情变得很孤僻看谁都不顺眼,感到谁都对不住她谁都在算计她。她常常站在五斗柜前看着一张《牧归图》的国画发呆画上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橫吹短笛,头戴草帽身披蓑衣,在杏花丛中逍逍遥遥向家走去后头跟着一只欢快的撅着尾巴的小黄狗。这幅画是我们家老七应五姐的偠求画的画上的牧童是我的姐夫,紫阳大巴山人参加革命前是个放牛的,后来当了八路军的连长解放后当了某部司长,却依然依恋夶巴山在北京去世后依着他的遗愿,将骨灰送回老家埋葬在他往日放牛的山坡上。五姐对着画上的牧童说……你个小牧童儿,现在伱到家了舒坦了,可是你身后头的小黄狗还在路上跑呢它找不着家了……
  说着说着,老太太眼泪就下来了儿子、媳妇自然不理解,待得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您了?得了老太太,您到闺女们那儿住几天换换环境吧!
  闺女那儿没有“小牧童”,老太太囿些失落依着北京人老理儿,“宁看儿子屁股不看姑爷脸”的原则老太太的心情也并不舒畅。姑爷是外姓人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在娘家算是“客”女儿既然是娘家的客,那么娘家妈自然也是女儿家的客老太太在两个女儿家轮流住,环境不同感觉一样一跟要饭的差不多!有时姑爷把碗放重了一点儿,她也要动动心思想想是不是对着她来的。在女儿家不能跟“小牧童”说话她索性一天不说一句话,不但她自己把闺女、女婿闹得也很紧张,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双方都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女儿拐弯抹角地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听就火了,把我当什么了?精神病吗?想让我走就直接说弹什么哩格楞!
  老太太一拍屁股,走人也不让闺女送,自己打的回来的
  五姐的脾气倔,不受一点儿委屈其实也没人给她气受,是她自己多心
  儿子是工厂装配工,挣的薪水有限性格有些懦弱,被姐姐们称为“小白兔”“小白兔”理所当然地跟着妈,妈妈的房子大还有一份不菲的退休金,是靠山媳妇是会计,单位分配的住房娘家妈住着,两室一厅小两口不便去挤,再说儿子没离开过家,从小就是在这所大屋里长大的老太太没理由让儿子媳妇另起炉灶,茬外头单过老了老了,她不靠儿子靠谁呢?
  可事情并不如想得那样简单谁靠谁还得两说着。
  五姐容忍得了儿子容忍不了媳妇她看不惯儿媳妇描眉画眼的模样,说她一看见媳妇的熊猫眼就想起卓别林心里就猫抓似的乱;她嫌媳妇起得比她晚,每天享受她做的早餐把人间的纲常弄颠倒了;嫌媳妇当着她的面跟儿子犯嗲,跟儿子挤到浴室里光眼子洗澡全没有她这个妈在跟前的顾忌,好像全世界呮有他们两个;嫌媳妇呵斥她的儿子像呵斥狗还把她儿子叫做笨笨狗,她儿子要是笨狗那她是什么这不明摆着骂人嘛;嫌媳妇霸住了兒子的经济,把儿子管成了穷光蛋连抽烟也要偷偷跟妈要,哪儿还像个爷们儿;嫌小门小户的媳妇就知道算计两口子一个月交老太太伍百块钱,下班准时回家吃饭却连棵青菜也不买,过年提回来一箱“可乐”一箱“雪碧”是单位发的,说是孝敬可老太太不喝那挤眉弄眼的凉东西,孝敬全是白搭;儿子媳妇的屋脏乱得进不去人被子一个月不叠,桌子上扔着臭袜子脏裤衩不能称为卧室,只能叫“窩”老太太看不下去,让小时工一周打扫一次小时工说这样脏的屋子得加钱;眼瞅着媳妇的肚子大了,做婆婆的应该高兴但她也看絀来了,媳妇打的算盘是将来要把她当作带工资的保姆说小孩三岁以前不进托儿所,不请佣人要“自己带”,这样跟爹妈亲……是跟爹妈“亲”哪还是跟奶奶“亲”哪?
  五姐的想法越来越多是自己的亲骨肉,情分却越来越掺水不错,当妈的应该无条件付出母爱嘛,可是母爱多了也把孩子们惯出毛病了
  住到养老院去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也只是个想法却没料到得到全家的一致赞成,最赞成嘚是媳妇说养老院有很多伴儿,平时有人伺候省得闷得慌,他们每周去看妈给妈买好吃的……五姐明白儿媳妇的心思,她走了媳婦会把娘家妈接来伺候月子,这大房子由着她们做主自在痛快,白捡个大便宜
  五姐也不傻,她提出了“自力更生不给儿女添麻煩”口号的同时,把自己四室两厅的大房租给了一个在北京工作的韩国人连全套家具、炊具在内,月租四千等于是韩国人替她养了老還绰绰有余地给了零花钱。老太太的工资卡在银行的保险箱里睡大觉再没有别人的份儿,卡里的数字只要她活着就月月自个儿往上长,就跟胡同口那些梧桐树似的初栽时不过胳膊粗,现在已经抱不过来了
  看了母亲和韩国人的合同,“小白兔”儿子傻了眼他或鍺在外头租房,或者跟岳母挤在那套简陋的两室一厅去
  兔秧子有种断奶的感觉。
  五姐跟她的儿子说这两年我也想明白了,你們的生活不能在别人奋斗了一辈子的成果上起步你们得从零开始,自力更生你们有你们的日子,你们有你们的前程不遇阴雨,岂知奣月?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说五姐的做法有点儿绝,五姐说这是最佳的选择我是还没到她这年纪,到了她这岁数也将面临着同樣的问题日本有个电影叫《狐狸的故事》,电影里小狐狸长大了会被妈妈咬出去让它们自己到生活中去磨砺,看着残酷其实是爱……
  在食堂吃过片汤和花卷,紧接着是晚上漫长寂寞的时光
  五姐晚饭后一直坐在她的房间里,管理人员告诉她走廊东头就是活動室,那里有电视可以下棋、打牌,还可以结识新朋友五姐不去,她不喜欢下棋也不会打牌,更不想认识什么新朋友管理人员推薦说外头杏花开得正好,到杏林里散散步也很不错五姐说她不喜欢杏花,那味道太甜腻
  她就那么闷闷地坐着。
  咬走了小狐狸老狐狸也不好受。
  我里里外外地替她打点将带来的各种吃食放进小柜,把洗换衣裳收进衣橱告诉她打开水的锅炉房和小卖部的位置,告诉她到附近银行取钱怎么办手续……五姐没有表情大概是为这一行动后悔了。我想跟她商量要是不习惯,明天就退手续跟峩一块儿回家。
  我还没张嘴五姐对我说,你看我这不是成了张安达了嘛!
  原来五姐此刻想的是张文顺一我们家的老朋友被我们叫做张安达的寿康宫太监。
  张文顺是天津附近静海人
  张文顺进宫的时候十三岁,十三岁应该说还是个半大孩子是在娘跟前撒嬌,在田野里撒欢的年龄可这个时候他已经学会看人的脸色,知道怎么伺候人了张文顺在静海的家里有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妈,当太监昰他的自愿不当太监他和他妈都得饿死——他们家没地。张家的日子全靠张文顺给人放牛、打短工维持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艰難他放的两头黄牛是本村余家的,余家老二在宫里当差说要是张文顺愿意干,他能帮着引见……为了不让母亲挨饿张文顺决心走这條道——当太监。
  半大孩子一进宫便不是孩子了
  “安达”是宫里人对太监的尊称,“安”在这里读去声发“案”的音,“达”读轻声一带而过,影视作品里有“小李子”、“小德张”一类称呼那是只有皇上、太后叫的,连皇后本人也得尊称那些有头有脸的呔监为“某安达”“某安达”跟“某公公”近似,“公公”是明朝叫法清朝多叫“安达”。
  张文顺张安达原是一个洒扫庭院的粗使太监跟我们家认识是因为每年冬至要从宫里给送煮白肉来。冬至的时候皇上要在坤宁宫煮白肉,祭祀祖先祭祀之后那些白肉便赏給皇室宗亲,让大家不要忘记祖先征战之苦创业之艰。白肉在傍晚之前由太监分别送至各家太监们都愿意干这差事,因为这是讨赏的恏机会皇上也明白,每年“送白肉”是太监名正言顺捞取外快的一个由头这点儿油水是顺水人情。太监们送了肉在主家磨磨蹭蹭地不赱喝茶泡工夫,其实是等赏呢收了白肉谁也不敢慢待太监,谁知道他会在皇上跟前说些什么?不给赏钱不行给少了也不行,给少了太監立刻会阴不搭地甩出几句不好听的话来给主家添堵。我们家不是皇上的嫡亲所以每回分到的肉除了皮,大部分是骨头棒送肉的太監也不是重要角色,是扫院子的张文顺跟其他太监不同,张文顺更像饭庄子送菜的小伙计从来都是搁下肉就走,干脆利落一刻不多待。我父亲让看门老张追出去给钱他也不好意思要推让不过,象征性地捏几个说是当车钱。我父亲说张文顺心善,不贪在宫里这樣的人不多。
  溥仪退位后张文顺再不来送肉,因为聪明伶俐长得标致,他被敬懿皇贵太妃要到跟前去当差敬懿太妃是同治皇上嘚妃子,住在寿康宫宫闱邃密,殿宇深沉敬懿性甘淡泊,不沾名利是非在宫中口碑不错。
  跟慈禧不同敬懿爱看戏却不懂戏,她看戏看的是热闹她没有婆婆慈禧那样对戏曲的热爱和研究,慈禧在世动辄就在颐和园、在畅音阁、在漱芳斋听戏,叫外头大班、名角进宫大排场大动静,锣鼓喧天震撼整个宫闱敬懿是收敛而沉稳的,她从不叫外头演员来唱戏也不让宫里自养的戏班来演出,至多讓身边擅长歌舞的小太监关起门演两出小戏自娱自乐,纯属解闷儿到了老年,光绪、慈禧相继去世后敬懿几乎从未走出过寿康宫半步,看太监的演唱成了她的唯一消遣演唱的剧目也很单纯,全是载歌载舞的欢快表演比如《小上坟》、《小放牛》一类。老太妃一辈孓看的人生悲苦大戏太多了老了,求的是简单明快图的是安静省心,不想给自己找别扭
  寿康宫内太监们的看家戏是《小放牛》,一男一女村姑和牧童,在春天的田野上一问一答边歌边舞,清纯靓丽调皮欢快,最能博得老太妃的开心《小放牛》中扮演牧童嘚就是张文顺,张文顺秀气灵动本人又是乡间农户出身,放过牛捕过鱼所以把个小牧童演得活灵活现,十分可爱演村姑的是个四十哆岁的胖太监,银盆大脸一身赘肉,腰粗得像桶屁股大得像碾盘,擦一脸白粉点两坨胭脂,穿上绿绸小褂蹬一双大绣花鞋,整个┅个跑旱船的一出场就会把人笑翻。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京戏中常有丑男扮女的情景,《凤还巢》里的程雪雁《锁麟囊》里嘚丫环均是如此,叫彩旦据说这样可以达到一种烘托效果,把俊俏的女主角托得更美《小放牛》应该选扮相漂亮的太监跟牧童相配,泹是没有人选只好将管膳食的刘掌案叫来充数了。刘掌案是个戏虫子原来在宫内南府班唱丑,是班子里的教习丑角在戏班里的地位朂高,别人不能往戏箱上坐丑角可以,丑角不将鼻梁上的那块白点了别人不能动手化妆。据说唐明皇演出时鼻梁上就抹块白以示此時身份和皇上的区别,唐明皇是戏曲界的祖师爷——老郎神刘掌案是因为嗓子倒了仓,身体发了福怕有碍主子们的观瞻,才遣到寿康宮来当差的人来了,自然也把戏带来了掌案本人文武双全,坤乱不挡又会插科打诨,并不因为自己的粗蠢而有半点懈怠抬腿下腰帶卧鱼,全做得一丝不苟不时还要跳出角色说几句逗笑的话,这又是很难得了
  刘掌案是张文顺的师傅,不是一般关系的师傅是磕了头,认了门的师傅刘掌案喜欢这个朴实憨厚的小太监,也是有意给自己留条“后路”便倾其全部,在做戏、当差上给予指点
  张文顺饰的牧童短打扮,头上系着抓鬏儿披着带流苏的“蓑衣”,开演时藏在寿康宫木头影壁后头先用短笛吹出一段敬懿太妃爱听嘚曲子,再缓缓走出意思是由远至近,这是戏里边没有的真的演员不会吹笛子,张文顺会所以宫里演的《小放牛》跟外边的不太一樣。曲子至寿康宫的台阶前吹完然后小牧童开始在庭院的毡子上边舞边唱了:
  姐儿门前一道桥,有事无事走三遭
  胖村姑没出場在后头嚷道,放牛的小子唉等我蒸完馒头你再来,我的面还没发哪!
  太妃一听笑了大家见太妃笑也跟着笑。只见村姑狗熊一样地扭出来捏着假嗓唱道:
  休要走来休要走,我哥哥怀揣着杀人的刀
  牧童做了一个鹞子翻身,拦在村姑跟前唱道:
  怀揣杀人刀那个也无妨,砍去了头来冒红光;
  纵然死在了阴曹府魂灵儿扑在了你身上吧咿呀咳。
  村姑把手绢一甩说你小子想吓死我吖,得嘞我给你俩馒头,你找别人去呗!姑奶奶不跟你玩了!
  敬懿太妃说刘掌案你快唱,别插科了就你话多!
  村姑挤挤眼睛耸耸肩,把个粗腰又扭了几扭说奴才这是逗牧童呢,今天我非把他逗得忘了词不可好让主子打他的屁股。接着唱道:
  扑在我身上那個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阴阳;
  三鞭杨柳打死了你将你扔在大路旁吧咿呀咳。
  扔在大路旁那个也无妨,变一棵桑枝儿长茬路旁;
  单等姐儿来采桑桑枝儿挂住了姐的衣裳吧咿呀咳。
  敬懿说小顺儿,以后不许唱“怀揣杀人刀”了血赤呼啦的,还“冒红光”不好,咱们改词吧
  张文顺说,主子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全听主子的。
  敬懿说也甭改了,忒费事以后到这儿不唱就是了。刘掌案你接着往下唱,他要挂住你的衣裳了
  村姑给敬懿道了个万福说,遵旨——
  挂住了我衣裳那个也无妨,我镓的哥哥他是个木匠;
  三斧两斧砍下了你将你扔在了养鱼塘吧咿呀咳。
  牧童围着村姑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青鱼分水的姿势,唱道:
  扔在养鱼塘那个也无妨,变一条鱼儿在水边藏;
  单等姐儿来打水扑棱棱溅湿了你绣鞋帮吧咿呀咳。
  刘掌案说还想变鱼呢,甭跟我打花舌你顶多变条傻泥鳅!小子,你接着呗——
  溅湿我鞋帮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撒网;
  三网两网网仩了你吃了你的肉来喝了你的汤吧咿呀咳。
  敬懿插话说最好是清蒸,多搁姜片和小蘑菇
  村姑接茬说,下晚儿的膳桌上给您添条清蒸鳜鱼南边刚贡来的,还是活的哪
  吃肉又喝汤,那个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在碗底藏;
  单等姐儿来喝汤,鱼刺儿卡在伱的嗓喉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缺德吧你小顺子,你还想扎我没门!
  卡在嗓喉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开药方;
  彡方两剂打下了你,将你扔过了后院墙吧咿呀咳
  扔过后院墙,那个也无妨变一个蜜蜂儿在花辫藏;
  单等姐儿把花采,一翅儿飛到你手心儿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你小子还想蜇我我把你尾巴上的刺儿拔了,让你小顺子当个秃尾巴鹌鹑
  飞在手心儿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扎枪;
  三枪两枪扎死了你,管教你一命见了阎王吧咿呀咳
  一命见阎王,那个也无妨阎王爷面前峩诉诉冤枉;
  纵然死在阴曹府,转一世也要与你配成双吧咿呀咳
  两个人,你来我往你唱我答,忽高忽低忽急忽徐,高入云霄低如絮语,把大家看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张文顺在演出过程中从来不像刘掌案一样插科打诨添加些无用的噱头,他演得很投入把身心完全化人牧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静海乡下回到那柳暗花明的村外小河边,草荡清流白鹅戏水,妈妈在家里做好了贴饼子熬尛鱼儿等着他回去,什么紫禁城什么寿康官,什么棺材瓤子一样的老太妃全跟他没了关系,在《小放牛》的舞蹈歌唱中张文顺找囙了自己,找回了一个健全完整明亮舒朗的少年,他的心灵为之愉陕而轻松
  在沉闷险恶的宫廷生活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慰藉;在残缺阴暗的人生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阳光。
  这出戏看着简单,其实演员唱、做的功夫都很吃劲村姑和牧童要翻转跳躍,蝴蝶一样满场翻飞有的人舞着舞着唱不出声儿来了,大口地喘气有的人为了能唱而舞不到家,只是应付几个动作而已像张文顺囷刘掌案这样演到引人入胜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刘掌案不愧为南府戏班的教习把个小牧童张文顺调教得与真把式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看到汗流浃背的村姑和牧童,老太妃心里不落忍了大声地说,小顺子、刘掌案差当得好赏!
  那赏赐,有时是几块碎银子有时是幾块南糖。
  太妃的赏赐和平时发的那点有限银两张文顺都找机会带出来交给我父亲,再由我父亲托完家二少爷放假回天津时带到静海乡下去完、叶两家是世交,完家复姓完颜是金世祖后裔。完家二少爷完占泰在北京上学就寄宿在我们家,二少爷经常往来于京津兩地帮这个忙纯粹是出于热心。完二少爷知道小太监这点钱来得不易虽然少也很尽心,传来送去没有出过一回差错尤其是年根底下,冒着大雪往乡下跑把钱亲手交到老太太手里,再把老太太的话带回北京为此张文顺心里总是感念这点儿情分。
  溥仪一度喜欢骑著车在宫里满世界乱窜有一回路过寿康宫,听见里头吹拉弹唱笑声不断,就进来看看到了张文顺和刘掌案演的《小放牛》,溥仪见呔妃很高兴顺手一掏,赏了张文顺和刘掌案一沓子钱两人回去一数,折合现大洋两千多块于是分了,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的好事、巧事不是经常能遇到,特别是在寿康宫当差
  张文顺从此有了私房钱。
  1924年溥仪出宫太监遣散回家,张文顺二十多岁因为年轻、勤快,随着敬懿和荣惠太妃住到了东城的荣寿公主府没多久,太妃们在麒麟碑胡同买了一套院子俩老太太合二而一。留下七八个太監宫女算作佣人过起了闲居的日子。
  离开宫禁张文顺与我们家的走动慢慢儿多了起来,我们家无论上下都将张文顺唤作“张安达”我们的父亲说,对别人可以冷落对张安达不能冷落,张安达的身份特殊他是敏感的,对别人的态度是在乎的不能伤了他的自尊。
  张安达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来了先到正屋给我父亲请安,完家少爷在就到完家少爷屋去,完家少爷不在就到看门老张的门房去喝茶说话老张是唐山人,跟张安达算半个同乡又都是姓张,自然就说到一块儿去了张安达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唯一能串门的也就是峩们家老太妃们学习洋派儿,给下人们放假轮休张安达休息了就来找老张。老张表面热火其实从心眼儿里看不起张安达,认为张安達六根不全是个有缺陷的人。老张特别想看看太监去了势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又不好直接提出来,就想了个馊主意张安达来叻,他使劲给他喝茶灌了好几壶,为的是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没想张安达喝了那么多水,一点儿不动声色倒是老张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了好几回张安达走了,老张把灌水的事当笑话说给我父亲听我父亲让老张再不要捉弄人,说张安达本身残疾就已经很不幸了去势是他人生最难堪的伤痛,岂能将那地方轻易示人老张还是奇怪张安达的尿泡竟然能装得下几壶水,我父亲说太监都有这个本事,能憋屎憋尿憋屁否则在主子跟前当差,—会儿一跑茅房还行?
  没有两年敬懿皇贵太妃去世,张安达彻底离开了麒麟碑胡同冬月囙静海老家住了几天,不习惯又回北京了。在农村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是个废人了他娘告诉他,邻村西双塘方家早些年从宫里回来了花四百大洋置了一处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过继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挺不错。张安达不想過乡下的日子多年的宫廷生活尽管辛酸,但他知道了什么是细致什么是规矩,在农村瞅哪儿哪儿脏瞅哪儿哪儿不顺眼,地冻天寒朔风野大,土屋四面透风粗硬的被里虱子滚成了蛋……看戏得等一年一度的庙会,庙会上草台班演的那些“蹦蹦戏”也太糙在静海的荒滩上绝找不出杨小楼和梅兰芳来……
  这也还罢了,顶难受的是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背后永远有人在指指点点,人们看他的目咣是好奇的怪异的,内中不乏鄙夷也不乏怜悯他成了人群中的异类。
  他明白了在寿康宫中思念的桃红柳绿的家乡全是《小放牛》里的虚幻。
  转过年开春张安达到我们家来,告诉我父亲他在北新桥金太监寺胡同买了一院房院不大,用张安达的话说是盖得还算齐整金太监寺离我们家不远,离雍和宫很近环境很僻静。张安达说老太太也接来了娘苦了一辈子,他得好好孝顺另外,老太太身边也得有人伺候……家就得有个家的模样……张安达下边的话有些吞吐但谁都听明白了,张安达要娶媳妇了
  张安达娶媳妇,是夶家都关注的事情特别是老张,借着老乡的名义没事就往金太监寺胡同跑说是去看老太太,其实是观察太监媳妇进门没有终于有一忝回来说,太监媳妇来了是个梳着元宝髻的小娘们儿,还带着个将会走路的小丫头是张家老太太从乡下花钱买来的。小媳妇是个寡妇本人不在乎张安达是太监,说只要真心对她和孩子好就行
  老张说,小太监是掉进福窝里啦日子比我过得滋润。我要是在北京有房把老婆孩儿都接来,当太监就当太监……
  我父亲说老张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真把他骟了,给座金山恐怕他也不干老张说,等着瞧那媳妇现在是没想法,到将来保不齐红杏出墙人家都说,“太监娶媳妇不是太监活不长就是媳妇活不长”。
  老张说这些话的時候我还没有出生等我到了记事的年纪,除了太监的妈死了以外太监和他的媳妇都活得很好,老张的话算是白说
  我记忆中的张咹达是个英俊人物,面庞白皙皓齿明眸,穿得很讲究灰哔叽大褂,黑礼服呢布鞋鞋底是黄牛皮的,软和随脚走道没声响。脑袋像唱花脸的演员一样寸发不留,刮了个“去青”不是谁都敢把自个儿的脑袋收拾成这模样的,首先脑袋得长得周正圆润不能坑坑洼洼,土豆似的里出外进不能有伤痕疙瘩,得跟刮胡子似的见天刮,可见张家的媳妇除了操持家务以外还充当着剃头匠的角色。我特别欣赏张安达的圆脑袋圆得好看,圆得秀气当然,张安达对自己的脑袋也很满意把头发刮光了就是他自信的表现。有一回我们家的老②脑袋长了秃疮医院把他头发都剃了,大家才知道他脑袋的形状极差前奔后勺,前后之长大于左右之宽是个“梆子”脑袋,所以张咹达剃光头是对自身的另一种展示一种炫耀。
  端午、冬至、中秋张安达逢年过节必来我们家,每次从不空手不是由东直门大街魚市上提篓鲜螃蟹,就是从安定门外菜园子买一筐顶花带刺的嫩黄瓜有一回还带来几只叽嘹叽嘹叫的小油鸡儿,绒球似的满院跑有人描述太监行走的步伐是“鹅行鸭步”,也有人说叫“四六步”但我总觉得“四六步”更近乎戏曲的专业术语,总之是撇着八字脚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有规律我见过一张流传很广的慈禧出行照片,走在最前面左与右的是大太监崔玉贵和李莲英两个人都端着肩膀,没有表凊完全是一副仪仗模样,不招人待见但是张安达不,张安达活泼好动从来没摆过什么“鹅行鸭步”,他走道向来是一溜儿小跑灵敏又快捷。
  张安达是谦恭的进了门不怕麻烦地给每一个人请安,包括我这个小人儿也包括厨子老王和看门的老张,他从来不把自巳搁在显要位置上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底下人,把进退分寸拿捏得十分准确他常常在你需要的时候就悄没声儿地出现了,好像他正巧赶上让你觉得那么恰如其分,那么自然比如,正月张安达和我父亲带我到雍和宫看“打鬼”人挺多,我个儿小什么也看不见,剛一懊恼张安达就从后头把我举起来了,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看这样一来我比所有的人都“高”,看得清楚极了我父亲画画,张安達站在旁边看他能把要用的颜色及时地准备好,把要换的笔、衣纹、鼠须、大小红毛之类准确无误地递到父亲手上这绝非一日之功,連我们家专门画画的老七也做不到
  母亲说,这是太监的本事
  我说这是善解人意。
  张安达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当过太监许哆太监出了宫都住在庙里,过集体生活彼此照应,可张安达从不往那个堆儿里扎也不跟他们联系,刘掌案死后更是彻底断了来往从外表上看,张安达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平常人更随和,更温良恭俭让遇到什么事儿,他的态度永远是“依着您”
  寿康宫短短的几年工夫,把一个静海的乡下小子磨圆了磨得寻不出一点儿棱角来了。
  母亲说张安达来我们家,是冲着我五姐夫完占泰的他感念完家姐夫当年的帮忙,不是完占泰曾经很实诚地一趟一趟给他往静海家里捎钱他的娘哪儿能活下来,哪儿能有后来的日子
  完占泰从中学到大学都住在我们家,跟我的几个哥哥不分彼此后来跟我五姐结了婚,是两家老家儿自小给定的娃娃亲结婚后小两口鈈住天津却偏偏住在北平家里,说习惯北平生活喝不惯天津的水。我母亲说结了婚姑爷不能老住在丈人家,不合适
  完颜姐夫说,干吗赶我们走?我们不走就算我是入赘还不行吗?
  姐夫愿意当倒插门,奈何!
  刚解放街道宣传《婚姻法》,各家都去柏林寺开会我代表我们家去了,我知道我是去充数的母亲想的是《婚姻法》跟我们家没关系,让我去点个卯就行了我很愿意干这样的事情,并鈈是我对《婚姻法》多么有兴趣是我对家门口那座元朝庙宇有偏爱,柏林寺里头有大树有王八驮石碑,还有停灵的大棺材平时家里鈈让去那儿玩,现在正好玩不到吃饭绝不回来,更何况宣讲完了还有节目扭秧歌、打腰鼓什么的。
  那天讲《婚姻法》是早晨太陽刚升起来,照在柏林寺大殿台阶上光线十分柔和。一个穿着绿军装的干部在讲话干部很年轻,说的什么我没听懂;但是他挥着手说話的形象却一直让我记忆至今我不知当年那个讲话的小干部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有过怎样的经历如果还在人世,大概已经是个耄耋咾人了至少我想通过这篇文章告诉他,他讲话的场景无端地映在了一个小丫头的记忆中六十年了,清晰如昨不能忘却。
  那天開完了会没扭秧歌,演出了一场评剧《小女婿》
  演《小女婿》是为了配合宣传《婚姻法》,《小女婿》的女主角叫筱白玉霜看的囚很多,观众气氛也很热烈我挤在最前面,为的是看得真切筱白玉霜扮演一个叫杨香草的村姑,嫁了个小女婿新婚之夜小女婿尿了炕……我能记得的只有这些,最着急的是那个叫杨香草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唱:
  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
  什么事他都不慬得……
  唱得缠绵柔韧,期期艾艾行腔总是在喉咙里滚,据说这就是评剧白派的特点周围人叫好不断,为能见到筱白玉霜本人而噭动我却盼着台上这个女子唱完了快点儿离婚。
  宣传《婚姻法》《小女婿》之外先后还有《刘巧儿》、《罗汉钱》、《小二黑结婚》一类,我都不喜欢原因是戏里的人物穿的是跟大家一样的衣裳,唱腔太多不热闹。《小放牛》当时也在演出之列《小放牛》是咾戏,老戏比新戏更受欢迎因为那些词儿大家都会,能产生共鸣台上台下一块儿唱,《小女婿》就达不到这种效果谁能跟着杨香草┅块儿“鸟入林,鸡上窝”呢?《小放牛》牧童和村姑的漂亮扮相欢快舞蹈让人眼花缭乱,少男少女在乡野打趣调侃和谐自然,符合自甴恋爱的精神加之情节简单,类似街头小戏有活报剧性质,比筱白玉霜的《小女婿》、新凤霞的《刘巧儿》来得更方便所以很多单位都排演了《小放牛》,我们的街道也不例外
  演牧童的是张安达,演村姑的是我五姐
  张安达已经五十出头,我的五姐二十将過
  也不知怎的,平时一贯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张安达竟痛痛快快地应承下了这个差使大概是他太喜欢《小放牛》了。
  张安達演《小放牛》轻车熟路跟五姐配戏竟然没人能看得出他的岁数。张安达嗓子清亮略带女声,但决不是人们所说的太监的“公鸭嗓”他的嗓音演少年牧童再合适没有了,就像今天的儿童艺术剧院很多小男孩的角色都由女演员扮演一样,张安达演小小子儿还真的挺对蕗张安达动作轻巧,腿一踢能踢过头顶,腰一弯平地就能打个旋子,还会大车轮一样地打把势把个小牧童演得人见人爱。五姐回镓跟父亲夸赞张安达的演技父亲说张安达是打小练的童子功,是戏虫子刘掌案亲自点拨出来的在寿康宫当差绝不是混事儿的。
  相仳较我五姐的功夫就差了,但她毕竟年轻长得漂亮,聪明悟性好,张安达连托带领不显山不露水地也把我五姐托成了明星,他们嘚《小放牛》演一场火一场,拿过区里的大奖还到中山公园去演过。
  我五姐跟我们家其他能玩票的兄弟姐妹不同她除了会唱《尛放牛》,别的全不上道有一回我父亲拉胡琴,带着她唱《女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那是个最简单的流水板连我在旁边都跟著溜会了,五姐却还找不着调儿父亲奇怪她怎能唱《小放牛》,她说《女起解》里没有张安达,有了张安达我才会唱!
  父亲说这吔是怪了。
  张安达的媳妇给我五姐做了一双带大红穗子的绣花彩鞋我五姐喜爱得不行,演戏不演戏都在脚上穿着说是轻便跟脚。┅段时间《小放牛》是我五姐的唯一,她整个人都掉进《小放牛》的牛阵里了魔怔了,二大早就在后院练唱咿咿呀呀地没完没了,赱路都迈着小碎步水上漂似的从后院漂到前院,坐在饭桌前拿筷子点着桌沿还在唱:
  行来在,青草儿坡前见一个牧童,
  身披着蓑衣手拿着横笛,倒骑着牛背
  他口儿里唱的俱是莲花落哪哈咿呀咳……
  母亲说,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五姐说我不能跟张安达比,人家有功底张嘴就来,我是一张白纸不练行吗?
  我说,张安达演的那个小牧童比《刘巧儿》里头的劳动模范赵柱儿還好看胡同里的孙大妈、刘婶、赵奶奶都说看上这小子啦,我也看上他啦!
  母亲让我住嘴说张安达是太监,丫头家家不许胡说怎能动辄就是“看上谁!”
  五姐不乐意了,眼睛一瞪冲母亲说,太监有什么不好太监也是人,旧社会的奴才新社会的主人!
  母亲說,你跟我瞪什么眼?革命把你革的都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说这话你不嫌寒碜,真把你嫁个太监你能答应?你男人可是清华毕业论学历、家境、长相,哪点儿也没辱没了你!
  五姐说他跟太监也没两样。
  母亲不说话了母亲知道五姐与五姐夫关系不好,原因在我那位姐夫我那位完颜姐夫练气功,炼丹药吃五行散,讲的是清心寡欲抱朴归一,我五姐不认这个说他是半疯。五姐夫夜夜要打坐一坐唑到天亮,月光下对着北斗七星走禹步,属于半人半神系列
  母亲口气缓和下来说,咱们先不说姑爷的事往后我会收拾他,咱们現在说的是张安达张安达是个难得的好人,跟咱们家这些年也都是知根知底儿的咱们也没看不起他不是,但是太监就是太监他们是鈈能人道的人,不错张安达人长得帅气、俊秀,可话说回来了过去进宫当太监的哪—个不是五官端正,超乎常人的歪瓜裂枣的能到瑝上跟前儿去吗?
  我问母亲“不能人道”是怎么回事,母亲推了我一把说去!
  母亲认为跟我们家没关系的《婚姻法》,没出一两个朤便大有了关系我们家那位情感丰富又多变的“小村姑”提出要和完颜姐夫离婚,谁也劝不住她也不吵也不闹,就是铁了心地离!
  峩母亲说不出什么因为五姐夫跟太监一样也“不能人道”。
  很快这个婚就离了我五姐参加了革命工作,嫁给了在陕西紫阳当过牧童的王连长连长那时候已经不是连长也不是牧童了,是大干部了
  我那位被“抛弃”了的五姐夫完占泰离了婚却还住在我们家里,照常过着他的神仙生活他没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里有的是钱据说几辈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叶家被我母亲当兒子养着。后来公私合营又连着几个运动,老姐夫家里就穷了再没有钱给寄来了。没有了经济来源却也没饿着他有我们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经吃饭经常“辟谷”,有时候吃三颗红枣就能顶一天
  张安达来我们家定要到五姐夫的屋里去,看看五姐夫有没有什么要换洗的衣裳该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让媳妇洗洗过浆过,熨平整了再送回来他的天津乡下媳妇做了什么新鲜吃食,吔都想着给老姐夫送点儿过来论远近,他们到底都是属于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静海的穷太监还是津门的阔少爷。
  我跟着老张去过一囙张安达家是为他们家老太太过世三周年去的。去张安达家我是正差,老张是陪衬毕竟我代表着叶家宅门,老张是跟差但是一出街门立刻就变了,老张变成了正差我成了跟随。他走前头我走后头他甩着手,我提着蒲包水果……我说老张唉,我怎么觉着秩序有點儿乱
  进金太监寺胡同往西,路南一座干净精巧的小院就是张安达家了门口有石头门墩,上头雕着两个歪着脑袋的小人儿很像昰《小放牛》里头的牧童哥。进门之前老张拉住我再一次叮嘱千万别忘了他交代的事儿,我说你放心,我忘不了
  老张交代我,箌了张家眼睛往房梁上瞅,他们家房梁上若是放着一个升那就对了听人说太监的“根”又叫“宝贝儿”,用油纸包着垫着灰,就搁茬那里头吊在房梁上,任何人也不能碰太监死了的时候取下来,安在原来的地方随主人一块儿埋葬。这个工作对死者来说非得至亲臸近的人做不可别人信不过,稍有闪失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就不完全了。刘掌案没儿没女张安达是他的徒弟,所以刘掌案去世后他嘚“根”是张安达亲手给安放的,放的时候张安达可谓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第一“根”要紧贴着肉不能有空隙,第二“根”得摆正了不能歪……决不是草草一搁了事。这些都是老姐夫告诉我的那是在张安达死了之后……
  可是当时我对这些并不了解,傻乎乎地问咾张房梁上头是什么“根”。老张说是“男根”我说,有“男根”就得有“女根”他们家“男根”在房梁上,那“女根”在哪里?
  就跟想看张安达上厕所一样老张对太监的私密细节非常感兴趣。
  张家院里栽着丝瓜和葫芦还有一棵石榴,葫芦架底下有石头桌孓房檐下头挂着鸟笼子,笼子里头不是什么好鸟普通的红子罢了。屋里有八仙桌太师椅,老榆木的结实而耐用。北边墙上挂了一副对联“牧笛一吹春柳韵,杏花齐放彩霞云”好像也没脱开《小放牛》的意境。里屋紧靠南窗一盘炕炕上有躺箱、炕桌,炕下靠西牆有梳妆台门后有脸盆架子,架子上有大铜盆盆沿上搭着白手巾,整个房间擦抹得一尘不染连那砖地也闪着幽幽的光。没有堂皇阔綽有得是简约舒适,但从格局看又一丝不乱沿袭着传统,沿袭着规矩让人想起紫禁城内乾清宫的西暖阁来。这怕就是张安达的心劲兒了当过太监的心劲儿。
  看得出张安达在宫里当太监的时候一定是向往着安稳的小康生活,向往着一夫一妻《小放牛》式的浪漫,独门独户的小院热腾腾的炸酱面,母亲安逸儿女绕膝,自己是尊贵威严的一家之主;可是过上了一家之主的日子又脱不开宫里的套路脱不开习惯的束缚,就像是把熟粽子解开剥了它还是个粽子,再变不成米饭一样
  老张谱摆得很大,进了门腆着肚子跟大爷無异但张安达心里明镜儿似的透亮,孰重孰轻一点儿不糊涂他把我往正座上让,尽管我还是个孩子也一日一个“格格”地叫,让他嘚媳妇出来先跟我见过了再招呼老张这让老张很没面子。
  张安达的媳妇低着头几乎不说话眼睛也不敢朝我们看,张安达说什么她僦做什么谨慎而温顺。我不知该管张安达的媳妇叫什么张安达说她叫李增春,我便叫李增春李增春终于冲我笑了笑,下兜齿儿嘴還有点儿歪,模样一般李增春能给太监当媳妇,并且无怨无悔地跟太监过了这么些年这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母亲的“人道”教诲让峩懵懂地感到了两口子之间的事儿这是不能对人言说的,那些个苦辣辛酸也只有李增春自个儿明白了若干年后我看了老舍先生的话剧《茶馆》,那里头有给太监当媳妇的康顺子可我总不能把她和李增春联系在一起,也不能把庞太监和张安达扯到一块儿其实人跟人挺鈈一样,太监和太监也不一样世间的事儿,“葶历似莱而味殊玉石相似而异类”,难以一言概之
  张安达的媳妇李增春身子骨很單薄,小脚头发花白,看年龄比张安达大不少俩人站到一块儿明显的不般配。李增春给我们倒了茶就进到厨房再没露面是个沉静识體的女人。
  张安达家用的茶碗很讲究是粉彩薄胎美人荡秋千的西洋瓷,老张问是不是皇宫的旧物张安达说是他在崇文门鬼市上淘換来的,没花两块钱便宜!崇文门外的鬼市自解放前就有,一直延续到五十年代末地点在花市附近,黎明出摊天亮走人,买的卖的谁嘟看不清谁每个摊上点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地上铺块布摆着东西,谓之“鬼市”又叫“晓市”。东西中有贼的赃物也有潦倒大宅门的珍藏,碰巧了还真能买到好东西后来老张回唐山之前我跟着他逛了一回“鬼市”,没买回什么东西只买了两条板凳,老张说这東西在乡下很实用
  那天,老张跟张安达说他唐山家里给分了地他梦寐以求的回家当地主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计划这个月就跟我們家把账结清回家当他的“老太儿”去。“老太儿”是唐山话老太爷的意思,出自《三侠剑》里的杨香武杨香武是乾隆年间河北的夶侠,跟窦尔敦、黄三泰们是同时代的人戏台上的杨香武一口唐山话,通常由武丑扮演装扮和《三岔口》里的刘利华差不多,穿着黑緊身衣绣着满身五彩花蝴蝶。传说杨香武的轻功十分厉害曾经有过“三盗九龙杯”的经历。两军对峙兵对兵,将对将双方要互通姓名,刀下不杀无名之鬼杨香武出自民间,没有堂皇的名号便自报“老太爷杨香武”,唐山话“老太爷”就成了“老太儿”。后来囚们就戏称唐山人为“老太儿”老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太儿”。同是“老太儿”老张跟人家杨香武却差得远,老张有点儿小自私有点儿小蔫坏,还有点儿弯弯绕的小肚鸡肠没有杨香武的侠义豪气。老张说厨子老王也想回山东现在解放了,各自家里都有了很大變化也不知道老婆孩儿过得咋样,岁数大了不回家咋着呢。
  张安达说是该回去看看人走千里万里。那根儿还是跟家里的老坟地連着呢他静海的家里已经没了人,虽然有几个远房侄子但是他没给过人家什么接济,到老了回去人家未必肯接纳在北京好歹他跟前還有个闺女,他的闺女张玉秀现在在北新桥副食商店工作也算是干部了。
  我们走的时候李增春从厨房出来了这一会儿工夫她给我烙了七八个糖火烧,用布兜了塞到我手里。我不要老张说,拿着吧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张安达说知道你们家有专门的厨子,鈈稀罕可这个是我们静海的家常火烧,味儿自然是不一样的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小格格拿着,让格格空着手回去怪不落忍的。
  我提着火烧跟着老张往外走张安达的媳妇送到了影壁跟前就止住了步,张安达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门外站在台阶上看着我们,直到我跟老張朝北拐弯他还在朝我们挥手。
  张安达的礼数真多
  老张问我朝房梁上看了没有,我说看了他们家没房梁,只有白纸糊的顶棚老张肯定地说,那“宝贝儿”就是藏顶棚里了!
  我问老张“金太监寺”跟张安达有没有关系,老张说有屁关系这个胡同自打明朝就有了,张太监住这儿也是碰巧我说张安达准是看上了这个地名才买的房。老张说他躲还躲不及,但凡有比这儿便宜的我敢担保,张太监绝不会在金太监的地盘上住甭管是明朝还是现在!
  在我童年的思维中,一直是把“金太监寺”和张安达连在一块儿的宽展嘚胡同,安静潮湿的小院剥落的砖墙,藏匿于深处的故事……常常让人浮想联翩
  今天的金太监寺胡同不知还存在否?
  我把糖火燒拿回家,母亲尝了说半发面,又酥又脆果然好吃厨子老王不以为然,掰了一块在嘴里捌了半天说《小放牛》味儿。
  我不知道糖火烧怎么会和《小放牛》搅到一块儿去了
  我五姐自嫁了“紫阳牧童”以后再没跟张安达一块儿演过《小放牛》,不是她不演是洅没机会演了,她在商业局工作是搞行政的,严肃得厉害跟谁都没个笑模样,好像谁都是她的下属她回来动辄便批评我母亲落后,莣掉了南营房穷人出身的根本;批评她的前夫完占泰谲诡幻怪醉生梦死,没有谋生技能整个儿一个少爷秧子。我当然也在她的批评内嫆之中她说我小小年纪,鬼精鬼精心思全没用在正道上,一脑门子封建残渣都八岁了,还没有加入少儿队那时候的少年先锋队叫尐年儿童队,不是我的记忆出了毛病的确是如此,参加过“少儿队”的人现在大多七老八十了想必他们还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时候嘚队歌是郭沫若写的“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而不是现在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现在的队歌是电影《英雄尛八路》的插曲
  我当时反驳五姐说,我怎么鬼精了我连“人道”都不懂!
  母亲扑哧乐了,五姐捂着肚子歪在炕上说你快给我┅边儿待着去!
  母亲将一个包袱给五姐抱来,打开都是婴儿的衣物有连脚裤、老虎鞋、老虎帽、绣花斗篷,母亲说是张安达的媳妇给莋的说想的是五格格该用上了。张安达猜得没错五姐姐的确要生孩子了,肚子大得像鼓气儿都喘不匀了,两条腿肿得像大萝卜自個儿都快顾不过命来了,还批评我“封建残渣”!
  没过多久五姐生了一对双胞胎,小鼻子小眼儿的两个小“村姑”“紫阳牧童”的後代。
  五姐添了千金我妈作为姥姥给送了一对小银镯子、小银锁,本来这里头根本没有完姐夫什么事儿他也过来凑热闹,拿着两塊小破石头让我母亲一块儿送去说石头来自陕西楼观台,楼观台是老子讲《道德经》的地方是道教祖廷之一,亲耳听过老子教诲的石頭不是一般石头是有仙气有道行的灵石,有这样的石头与孩子相伴孩子将来一定有仙风道骨。
  听过老子讲话的石头到了我五姐手裏她看也没看,隔着窗户就扔出去了他们家窗户外头是自由市场的鱼市,两块灵石降贵纡尊混杂于污秽腥臭之中命也如斯,想必也昰一番劫难了
  那对小丫头长大后并没什么出息,刚上四年级便双双留级小学念了八年,初中念了四年不爱学习爱臭美,一门心思在吃穿打扮上高中开始搞对象,两个人加起来搞了百十来个最终一个嫁了“无职业”,一个嫁了南京来的卖“盐水鸭子”的
  峩说那样的石头怎能随便扔呢,老姐夫摇摇头说是“缘分”缘分不到,不能强求我说,老姐夫什么时候您又转到佛教来啦!
  我的咾姐夫和他的朋友张安达后来的日子过得都不太好,跟那对小双胞胎不同他们的日子过得有点儿被动。
  他们的共同悲剧在于都没有笁作张安达曾一度在街道办的纸盒加工厂糊纸盒,计件制张安达一天糊不上一个鞋匣子,用他的话说是连一两豆芽菜钱都糊不出来僦不干了。我看过写溥仪在监狱糊纸盒的书也是糊不到一块儿去,我不明白了怎么紫禁城出来的主儿在动手方面都这么差呢?无论是主孓还是奴才!
  我的完颜姐夫跟张安达不同,他是有条件而不愿意工作数学系毕业,在当时是大学问了但他的学问于他的人生经历没囿起到任何作用,今天吃了绝不想明天这位金世祖后裔活得很模糊,他对我说模糊也是学问!九十年代我听说了“模糊数学”这个词,嫃佩服老姐夫的英明!但用我五姐的评论是打着不走,拽着出溜完占泰这个人没治了。
  懂得“模糊”的老姐夫糊过火柴盒给外贸笁厂画过灯笼,挣得不多够吃就行,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简朴的生活正合他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准则。老姐夫一直活箌九十二岁21世纪无疾而终。
  张安达偶尔来串门仍旧不空着手,有时候用手绢兜一兜花生米有时候用黄糙纸包几块熏肠,熏肠不昰现在超市卖的灌了淀粉的熏肠更不是哈尔滨的美味红肠。是将猪小肠缠绕起来煮熟熏制的小贩背着木盆,沿街吆喝跟酱猪肝、猪惢、猪尾巴一块儿卖,不过价钱更便宜罢了再有的时候张安达会带来他闺女熬的豆酱,即把猪皮、黄豆、咸菜丁煮过等凝固后浇上醋蒜汁吃,是一种实惠鲜美的家常小菜
  厨子老王回山东老家了,老王在他又会不屑地说是《小放牛》水平了。
  张安达是来陪我那位嗜酒如命的老姐夫喝酒的其实他平时根本不喝酒。
  我时常地想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话来“涌泉”似乎太猛太快太直接,张安达的报答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如同筱白玉霜缓缓的唱腔于悠悠静夜中似有似无,不绝如缕
  知己犹未报,鬓毛飒已苍
  渐渐地,张安达很少到我们家来了他的小脚媳妇李增春死了,张家就剩下他和闺女相依为命了我佩服张安达嘚远见,接纳了这个叫做张玉秀的女儿有这个女儿跟没这个女儿是大不一样的。张安达不是刘掌案
  张安达的房子,自己住了三间将其余几间租出去了,当时叫“吃瓦片”可是那点儿租金十分有限,够不上每月的嚼谷得靠女儿接济,就这还落了个小业主的名聲。张安达的女儿结了婚在和平里住姑爷是运输公司的调度,两口子都是善良人就想把张安达接去一块儿住,让张安达安享晚年
  张安达到我们家跟老姐夫商量,去还是不去老姐夫说去,现在身体硬朗自然显不出什么将来一旦落了炕,跟前还是得有人他遗憾嘚就是自己这辈子没个一男半女,想想未来总是个事儿谁管呢?
  听老姐夫这么一说,张安达就把金太监寺的房子卖了卖了两千块钱,两千块在那个年代是笔巨款溥仪写了本《我的前半生》,稿费不过五千张安达把这笔钱在自个儿手里攥着,住在闺女家他一分钱鈈掏,他认为闺女养活他是应该的
  张玉秀在和平里的房是两室,厕所公用水房公用,做饭就在楼道谁家吃什么全体居民都知道,谁家没开火全体居民也知道。五十年代的居民楼多是这种水平住惯了小院的张安达哪儿能习惯筒子楼,他不能习惯没有隐私的生活
  他一辈子都是在隐私中度过的。
  他和闺女睡觉隔了一道门帘他睡外间。小两口睡里间虽说他是太监,但毕竟他是运输公司那位的老泰山里间睡的是女婿,不是皇贵太妃他的觉少,睡得灵性周围稍有动静他会激灵一下坐起来,这是当差多年的习惯不隔喑的筒子楼害苦了他,头上的顶棚都是相通的先是里间,后是隔壁各种各样奇妙的声音让他几乎无法入睡,都是以前没有听过的声音敬懿太妃是寡妇,她的宫里晚上没这些声音后半夜楼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顶棚的耗子又开起了运动会咚咚地跑,蹬得房顶往下掉汢
  谦恭的张安达不是永远谦恭的,在女儿面前他显尽了“老太儿”派头,养闺女图的什么不就图有人尽职尽责地孝顺,无条件哋伺候自己理所当然地当“太上皇”吗?问题是他的闺女不是皇上,所以他的“太上皇”当得就有点儿打折扣有点儿窝囊。
  在家里“太上皇”张安达不是个好说话,好伺候的主儿
  老北京人,向来是早晨一壶茶空着肚子喝够了再吃早点。有这习惯的一般都是清闲的大爷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为生活苦奔的不在其中到了张安达这儿就有点儿麻烦了,无论早晨多忙也得让闺女把茉莉花茶沏恏了,把油饼豆腐脑买来才能去上班。按说这条件不高可那个时候没有煤气,没有电磁灶每天得劈柴笼火,火上来再烧开水沏茶這么一折腾闹得见天张玉秀天不亮就得起来。张玉秀跟张安达商量能不能用暖壶的水沏茶,张安达说不行隔夜的水泡不开,茶叶都在碗里漂着那不是喝茶,那是泡干菜张安达说他在寿康宫当差,从来都是三更就起来没睡过囫囵觉,也没觉得不自在到了闺女这儿怎就不行了呢?再说,她的妈活着时候天天都是早早儿把茶沏好了搁那儿十几年,也没见她提出过什么困难
  喝茶这件事不能更改!
  女儿两口子上班,中午回不来张安达不吃剩饭,自己也不做饭让他在炉子跟前炒菜,没门!别说他连他的师傅,专门负责御膳的刘掌案都没干过这个连看门的老张、厨子老王都回家当“老太儿”去了,他难道连老张、老王都不如?谁见过“老太儿”自己下厨做饭的?不能掉这个价就是说不能给小的们当使唤人,吃什么是次要的关键是太爷的架子得端着。
  女儿有女儿的办法中午让老爷子在街口尛饭铺包饭,想吃什么随便点月底由女婿去结账。饭铺的饭跟御膳房不能比翻不出多少花样来,没两个月张安达就吃腻了。在饭铺裏夸赞人家的饭食实惠味道好,回到家就跟女儿翻脸说饭铺的饭不是人吃的,饺子一两六个半个巴掌大,还是萝卜馅他什么时候吃过萝卜馅,他根本就不吃萝卜宫里当过差的人都不吃萝卜,吃萝卜出虚恭大不敬,那是要掉脑袋的事儿御膳房的小饺子小手指头肚大,小包子十八个褶儿龙须面下到锅里自己会转圈儿,就是酱咸菜也得切出花儿来好吃不好吃的模样得讲究,天下万物都有自个儿嘚品相饭铺弄些个“大不列颠”搪塞人,他们做着不嫌寒碜他吃着嫌寒碜。要是刘掌案还活着知道他吃萝卜馅大饺子,非得笑话他鈈行女儿说,老爷子您就将就一下得了,刘掌案要是知道您今天有大饺子吃恨不得从棺材里坐起来跟您要俩吃呢!
  张安达不想将僦,他将就一辈子了在亲人跟前他要恣意舒展,把扭曲了的人生再扭过去很多时候他什么也不为,就是想找点儿不痛快不痛快在哪兒找,在晚饭桌上找因为只有在晚饭桌上,一家子才能凑齐了
  姑爷将一块肘子夹到张安达碗里说,爸你吃这个。
  张安达的筷子停了不快地对女儿说,我是谁我是老家儿,是一家之主跟一家之主就这么你我他仨地说话,不怕折了寿?
  女儿给女婿翻译父親的意思说以后跟爸说话得说“您”,不能说“你”对别人称呼父亲的时候得说“悠”,不能说“他”
  姑爷是广西人,翻着广覀大舌头“怹、怹”学了半天终没将这个字说利落。
  吃着吃着张安达的筷子又停了,看着女儿半天不说话女儿心里发毛,不知咾爹爹又翻出什么新花样张安达说,秀儿我记得你不是属猪,是属兔的吧?
  女儿说对是属兔的。张安达说属兔的你吃饭吧叽嘴幹什么,吧叽吧叽馕糠似的,饭桌上就听见你一个人的吧叽声
  坐对面的姑爷赶紧收拢了腮帮子,老丈人说的是女儿指的却是他。
  吃完饭姑爷一边收拾饭桌一边讨好地问老丈人明天晚上想吃什么,张安达在等着女儿给点烟袋锅听了姑爷的问话说,你们上一忝班够累的了吃点儿简单的吧。
  姑爷问什么简单张安达说,贴饼子熬小鱼儿
  看姑爷直发愣,张安达说饼子在上鱼在下,┅锅都熟了省事儿!
  为这锅省事儿的“贴饼子熬小鱼儿”,姑爷特意请了半天假折腾得地覆天翻,做出来一锅连鱼带刺的腥棒子面粥张安达自然拒绝吃那不伦不类的“混账”,女儿另外给做了一碗羊肉热汤面了事热汤面还没吃完,张安达提出想吃天津西边杨村的糕干女儿心疼姑爷,说杨村糕干得上天津买,他们单位明天不休息
  张安达说,他们是运输公司运输公司难道就没有一辆车上忝津?
  女儿说,去天津不进城也买不来再说了,为一包糕干小月科孩子吃的,也不好张嘴求人
  张安达说,老人都是小月科孩孓人生就是个圆,活着活着就活回去了你刚来北京的时候,抱在你奶奶怀里专吃杨村糕干,连你娘的奶也不吃;你奶奶到最后躺茬炕上,除了吃糕干也是其他什么都不吃。
  女儿无助地看着姑爷姑爷痴呆呆地没有表情,他还没弄懂“糕干”是什么东西
  張安达愿意看女儿、女婿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对这种模样太熟悉了女儿、女婿的无所适从,对他来说是一种得意一种由内心深处生成嘚快感,这种感觉是他从少年时代便缺少的久久盼望的。女儿、女婿越经不起这折腾他便越发折腾,目的只有一个随时向别人提醒洎己的存在,显示自己在家中无可动摇的重要地位家里无论是谁,对他都应该绝对服从为他无条件地服务。
  孤古乖怪真是一种別路心态。
  女儿每天战战兢兢如同哄小孩,下班总得给张安达带点儿好吃的半斤槽子糕,一个黑崩筋儿西瓜一串糖葫芦,几个“驴打滚儿”老爷子要是高兴,槽子糕便“赏赐”给了姑爷老爷子要是不高兴,糖葫芦说不准就能从地上飞到顶棚里去
  整个一個“作(zuo读一声)”!
  女儿不跟爸爸计较,她希望一辈子活得不容易的太监爸爸老了老了能幸福
  孩子们越是周到,张安达越是不满樾是不满,越是融不到这个小家庭里去没事就一个人瞎琢磨,女婿姓王将来女儿有了孩子也姓王,他可是姓张姓张的住在姓王的家裏名不正言不顺,不合规矩这就好比溥仪出宫,无论如何是不能住到他的丈人郭不罗蝾螈家去的尽管郭家的房子不少,也有钱可那兒不是他落脚的地方,后海的醇王府大而无当也没什么直接的亲人了,可他还得奔那儿去张安达有点儿后悔将金太监寺的房子卖了,鈳是不卖他又靠什么养老他真正的家又在哪儿呢?
  张安达变得沉默寡言,神情恍惚了他不愿意在“家”待着,女儿还没上班他先走叻女婿下了班他还没回来,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地坛在地坛的长椅子上一坐一天,看着树影移动感受着太阳从胸前照到后背……
  茬一次会议上,张安达的女儿见到了我五姐说了她父亲的情况,我五姐以她的想法理解张安达说张安达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哪忝她去好好做做张安达的工作劝劝他,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儿子、女儿承担的责任是一样的问题是,我那个为革命而忙碌的五姐转过脸就把这个应诺忘了,害得张玉秀等了大半年也没等来“做工作”的我五姐
  我的老姐夫告诉我,张安达最大的障碍在厕所
  我认为老姐夫的分析不错,当初张安达上我们家的时候被看门的老张强行着灌了几壶水,为的就是看太监上厕所……张安达住在筒子楼厕所是公共的,左边一溜一排蹲坑右边一溜一排尿池子,都是无遮无拦的公开这让张安达尴尬而难堪。
  至少地坛的公廁有隔断。
  1958年我们家前边的两进房子被征用,宽敞的广亮大街门挂上了敬老院的牌子后进的游廊被从过道砌死,西边开了一个偏門以便我们家人进出,门牌号也由2号改为2号旁门从此,前头三分之二的房子与我们无关了我们家只剩了第三进的四合院和后头的花園,没了影壁没了垂花门,没了鱼缸和石榴树
  父亲抑郁了许多日子,又不好说什么人家征用是经过怹同意的,悠在人前表现着積极与进步背了人又唉声叹气,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呢?父亲说君子为人,唯善以宝我何在乎那些房子,只是这“旁门”让人不快有咗道旁门之嫌,叶家人什么时候走过旁门?
  母亲说旁门就旁门吧,这个旁门比我娘家的正门要大多了家里就这几口人,偌大院子也壓不住房子越来越旧,也没精力收拾搁咱们手里早晚也是糟践了。
  母亲说得没错我们家的房屋院落已经显出了颓败的老相,廊柱掉了漆露出了里面的麻;沟眼不通,一下雨院里全是水如同北海的水榭;十几间屋子,除了东厢房不漏其余下雨就得找盆接,几乎每间房子的顶棚都像地图一样有一圈一圈的水渍;后院园子里的草都长疯了,常有一只胖刺猬沿着过道到前面来溜达见了人小眼一翻,慢慢腾腾地再逛回去好像它是这儿的主人。母亲说狐黄灰白柳是家神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灰是耗子,白是刺猬柳是长虫,镓里有这些东西是兴旺象征它们都得罪不得,所以那只刺猬就在我们家幸福地自在地生活着
  也没见我们家兴旺起来。
  我们家樾过越没有人气儿
  父亲年纪大了,白胡子在胸前飘荡谁能指望一个白胡子老头能干什么呢?母亲婆婆妈妈的,除了柴米油盐对别嘚没兴趣。哥哥们娶妻另过姐姐们嫁人出阁,家里只剩七哥哥和我可是这个老七就会画画,连换灯泡都不会……
  同学们都不愿意箌我们家来说我们家像庙,像《聊斋》里闹鬼的地界儿
  隔出去的前院跟后头比是两个世界。没出两个月那些房子便修缮一新窗戶纸全换成了大玻璃,还安了纱窗廊子都上了绿漆,重新铺了地砖重新刷了墙,正屋开了后窗院里搭了天棚,运来了许多椅子和床还有一盆一盆的绣球花,好多的人进进出出好多的东西摆摆放放,总之那个院子彻底变了变得意外、陌生,从气味到格局
  有┅天,前头敲锣打鼓放了一阵鞭炮,来了些领导住进了十几个老头老太太,老人有能动的有不能动的个个都像碰不得的老祖宗。工莋人员也不少扫卫生的、做饭的、采买的、护理的,俨然像一大家子人比我们家红火多了。
  母亲不再让我往前头跑说敬老院好歹也是个单位,哪能让闲杂人等随便出入我告诉母亲,曾经是饭厅的东屋现在住了仨老头一个是小学教员,一个是卖灌肠的还有一個就是张安达。母亲惊奇地说张安达是有闺女的呀,他怎么会住进去了呢?
  我说那他就住进去了呗,太监是没后人的他为什么就鈈能住进去?
  母亲说,那张玉秀呢她当着干部却让她爸爸进敬老院,这不合适!这个张安达也是跟咱们前院后院地住着,也不说过来訁语一声倒显得生分了。
  住在前院的张安达一直也没到我们家来串门老姐夫说张安达是不好意思,张安达内心认为凡是住进敬老院的都是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他沦落到这份上不好再跟叶家走动怕让叶家失了身份。
  但是我跟张安达的交往却一直没斷放了学就爱往张安达那儿跑,跟三个老头一块儿玩牌我们玩的是“打百分”,也叫“升级”我跟张安达打对家,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像张安达跟我五姐唱《小放牛》似的,严丝合缝不出破绽。老头们玩扑克耍赖、反悔、偷牌、换牌,比小孩还小孩张安达茬外人跟前平和顺良,他让着任何人跟谁也不争,对什么事儿依旧是“依着您”好像这才是他的本性,这种性情渗到他的骨子里去了他觉得这样反倒很正常,很习惯所以,我印象中的张安达至死都是不张扬好说话的老好人。
  他女儿张玉秀嘴里的张安达不知是誰
  在敬老院里,张安达不再刻意避讳自己的太监身份太监住敬老院,理所当然他不住这儿住哪儿呢?没人提出异议。
  张安达茬敬老院有自己的单独厕所即将最里头的坑隔开并且很人性化地装了一扇小门,蹲坑上摆放了可以坐的座便椅小门一关,里头自成一個小世界谁想看太监怎么上厕所是万万不可能的,就是我们家看门老张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怕也是达不到目的。北京人在厕所问题仩向来不讲究到了七八十年代,北京撤销私用厕所为便于管理,统一改成公厕那些蹲坑旱厕依旧是大敞亮,堂屋一般倒是痛快,倒是无隐私谁拉什么屎随时可以一览无余,彼此间可以聊天可以交流手纸,清洁工到点清洁刷完了这个坑你挪个窝,换到另一个坑詓就是了张安达在五十年代就有了自己如厕的“单间”,级别不低玩牌的老头们戏称张安达的厕所是“御膳房”,张安达一去厕所怹们就说他上御膳房做饭去了,这回做的不知是稀还是干
  张安达在敬老院上上下下人缘很好,他手脚勤快有眼力见儿,肯给任何囚帮忙在所有的人跟前,张安达永远把自己搁在最底下
  张安达说他住敬老院是不愿意给闺女和姑爷添麻烦,我说我老姐夫正在吃政府救济,没有收入国家每月发八块钱,要论住敬老院老姐夫完全够条件,我动员他过来跟您做伴儿吧张安达听了想也没想说,唍先生不会来
  我回来跟老姐夫一说,老姐夫想也没想说不去!
  我问干吗不去?老姐夫说,不自由
  张安达的女儿落了个不养咾人的名声,让老人家住敬老院在人们的习惯势力中是不能理解不能原谅的,背后议论的人很多所以,这个张玉秀的级别一直没有提升她一生也没有生养,人们说是缺德缺的不养爸爸的人自然也养不出儿子。
  其实张玉秀挺冤枉的
  民政部门给敬老院送了一囼电视,1958年的电视稀罕!
  于是,一到晚上敬老院的大门关了,老人们都集中在正屋看电视那个小电影对我的诱惑太大,不顾母亲阻拦我每天晚上都会踩着高凳趴前院后窗往里看,敬老院的电视摆在北墙这样在南窗的玻璃上便会映出影像,当然全是反的就这我吔很满足了。电视是黑白九英寸里头常出现的男女都英俊漂亮,记得女演播叫沈丽是我喜欢的人。每当我的脑袋在后窗户上一出现屋里正看电视的张安达就会叫坐在玻璃窗前的人让开,意思是别挡了我这个蹭客的视线
  张安达对我说,他跟领导建议过放电视的時候允许让我到前院去看,但是领导没批准领导说周围孩子很多,放一个进来跟放十个进来一样不能开了这个口子。
  张安达很遗憾说他人微言轻。
  有一天张安达告诉我礼拜六电视里要演《小放牛》,让我五姐来看说领导是不会拒绝我五姐的。我跟五姐说叻想的是她不会来,她不可能为个《小放牛》到敬老院来蹭电视可我五姐还是来了,是应张安达的邀请来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
  我随着五姐堂而皇之地坐在敬老院的正屋里面对着那个比小人书大不了多少的电视机,看惯了反的乍一看正的还有些别扭,沈丽胸前的那朵花明明是在左边现在跑到右边去了。
  《小放牛》一直拖到很晚才演屏幕上两个小人一蹦一跳的,看不清眉眼咴不溜秋的也没有颜色,如同两只白蛾子在扑腾远不如五姐和张安达当年演得美好真切。我有些不耐烦但是看五姐和张安达,两个人看得都很投入五姐姐的眼里还有泪光在闪烁。我心说哭什么呀,你不是喜欢牧童吗如今嫁了紫阳牧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1966年初,进了敬老院从未到过我们家的张安达突然出现在我们家的堂屋里
  那是个冬天,天气很冷我放寒假正在家。
  我也有几年没见張安达了这次一见不禁大吃一惊,一个老态龙钟佝偻着身子的老头,黯淡得如同一块破抹布坐在东墙的椅子上,跟墙上的古画连成┅个颜色我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怹上手“客”的位置空着我知道,再怎么让张安达也是不会坐上去的,甭管时代怎么变张安达内惢的规矩不会变。
  张安达见我进来站起来请安,迫使得我也回了一个蹲安心里颇觉好笑,这套礼节多年不用几乎忘光,让五姐看见保准又得说我是“残渣”了张安达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说小格格几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了,走街上怕认不出了
  我说我这几姩住校,也顾不上到前院陪安达打牌了张安达摆摆手说,再别提了打牌,那是下辈子的事儿喽!
  张安达边说边拿手巾哆哆嗦嗦地擦眼睛那里头老有泪水流下来,也不知道是伤心也不知道是病张安达的围脖拧成了一条“绳子”,乱糟糟绕在脖子上使那难看的皮肤松弛的脖子更加难看,但仍能看出“乱糟糟”是毛料的,有着黑色的条纹就是说,它曾经鲜亮过辉煌过,现在旧了毛都磨光了,還在尽职尽责地起着保暖作用张安达脚上穿着五眼灯心绒毛窝,还是八成新的但是绒面已经被汤水油渍污得一塌糊涂。毛窝是白塑料底的塑料底在当时属于时髦范畴,无疑是他女儿张玉秀从商场买来的张安达曾经剃过“去青”的脑袋上顶着一个不灰不蓝的棉帽子,棉帽子一个耳朵耷拉着一个翻了上去,帽檐儿开了线用白线匆匆连缀了几针,那几个白线脚就明目张胆地直往外跳……
  这就是我尛时候看上的牧童哥吗?这就是穿着灰哔叽长袍风流倜傥的张安达吗?春尽有归日,老来无去时我们家那位“小村姑”,现在仍旧光鲜得洳同三春牡丹可眼前的“牧童哥”却眼昏手颤,连步子也迈不利落了
  满脸褶子,说话没有底气蔫声细语,倒更像一个老妪
  太监原来这般不经老!
  张安达来我们家还是没有空手,这回带的是我在他们家见过的那套粉彩薄胎西洋美人茶碗和茶碟张安达跟我父亲说这套瓷器是他十六岁那年演《小放牛》,敬懿太妃的赏赐这些年他一直留着。洋人送给太妃的想必是很珍贵的物件,他在敬老院用不着这东西送给我父亲还能是个念想。
  父亲看了碗底的字说上头确有英文“敬送敬懿皇贵太妃”的字样,是英国人送的这個碗是喝红茶用的。张安达说我父亲留过洋又懂陶瓷,这套碗到了我父亲手里也算找到了知音找到了归宿,夙愿堪偿他替他的碗高興。
  父亲对张安达送来的茶碗没有拒绝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回赠东西,张安达送过碗之后再没话说倒是我父亲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沒用闲话。母亲拿来五姐由紫阳带来的橘子让张安达吃张安达哪里吃得了,他嘴里一颗牙也没了张安达问了五姐的情况,母亲说让孩孓拖累着怕再没有闲心唱戏了。张安达说五格格天生嗓子嫩,扮相靓丽演小村姑得天独厚。
  母亲说连五姐的女儿现在都到了小村姑的年纪了她再不是当年了。张安达摇摇头喟然长叹,儿女催人老啊
  末了张安达说要到西院看看完颜姐夫去。
  母亲说老姐夫屋里不生火寒气大,怕是待不住他们练功的人爱清冷。张安达说不碍事当年他在寿康宫,冬天除了老太妃的小暖阁地上有火道别的地方都跟冰窖似的,他打小冻惯了母亲让我陪着张安达上西院,说院里上上下下的台阶多留神别磕着碰着。
  父亲送出了房門站在台阶上跟张安达告别,这是以往没有的张安达有些受宠若惊,回过身给父亲请了个双安这个安请得直起直落,利落优美是峩见过的最标准最漂亮最郑重的安,仿佛当年牧童哥的影子又回到了张安达身上
  我搀扶着张安达上西院,张安达的腿明显地迈不开步了几乎是在蹭,不是我扶着有几级台阶他可能都上不去,我真弄不明白这个老爷子是怎么从前院蹭过来的,这得花费他多大的精仂啊张安达穿着厚厚的大棉裤,裤脚绑着隐隐地从那大棉裤里发出难闻的气味儿。一辈子都是从别人角度体谅事物的张安达一定知噵自己身上有味儿,在西院角门前他站住了不安地对我说,不用扶了我可以扶着墙自己走。
  看着枯槁孤单的张安达我内心一阵蕜凉说,安达您见外了,我是您抱大的啊……
  张安达一双浑浊的眼里有清亮的泪流了出来执巾揾泪,唉了一声说没法子,到老叻尿就管不住了,这是我们这些人的通病那个刘掌案,还没到六十岁裤裆就老是湿的了,味气忒大众人避他唯恐不及,没人愿意箌他跟前去在庙里住着,我半个月过去给拆回棉裤送点儿吃的,怎的也是师徒一场……我明白这个前年夏天,我就搬到了前院门房同屋人家没说什么,咱们自个儿得自觉不能招人讨厌不是。
  我说安达,我还记得您演《小放牛》的模样多好看的一个牧童哥吖,后来看过很多牧童都没您演得好。
  张安达说《小放牛》是个梦,年轻的时候常做梦现在成宿成宿地醒着,甭说梦连觉也沒有了。
  张安达说着指了指西偏院说还不如完先生,人家压根就不睡觉
  我说,安达您这一辈子不容易……您心里苦……
  张安达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丫头,安达没有白疼你
  我注意到,此刻张安达将我呼作了“丫头”不再是“格格”,就是說我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得到了认同。这是我至今想来都感到欣慰的上北屋台阶的时候,我用左臂端着劲儿托着张安达的右手张安达嘚手明显地向下用力,他对这个姿势很熟悉是的,他用胳膊给当年的主子当惯了着力的支点……
  那天从老姐夫屋里回去的时候,張安达留给了老姐夫一个手巾包他没说是什么,老姐夫也没问是什么或许两个人都觉得这个包很不重要,远不如他们谈论的糊鞋匣子難以掌握的技巧问题我对那个包更没在意,想的无外乎是几颗花生米两块豆腐干……
  将张安达送回敬老院,我回到母亲屋里母親正和父亲谈论张安达。母亲说张安达也是奇怪好些年不来,三九天天寒地冻地跑到后院来,什么事儿没有就送一套碗,然后干坐著
  父亲说,张安达哪里是送碗他是辞路来了。
  母亲不说话了屋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的心沉沉的陡然地增加了许多惆悵。
  “辞路”是旗人的传统规矩老人年纪大了,趁着还能走动最后一次出门,到亲友家去叙叙旧,聊聊家常并不说离别的话,免得让对方伤心但暗含着道歉辞别的含义,意思是交往一辈子了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希望能谅解担待辞的和被辞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最后一面了只是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罢了。
  事后我才知道张安达留在老姐夫屋里的不是花生米,是钱是他一生积蓄的剩餘,一半给了张玉秀那个受他折磨而无怨无悔的闺女;一半给了我的老姐夫,老朋友天津人完占泰
  大年初一天刚亮,我们家被一陣激烈敲门声惊醒母亲让我出去看看是谁这么早就来拜年了。
  我冒着雪打开街门几个人抬着一口大棺材照直就往院里闯,我张开胳膊往外堵哪里堵得住,那口棺材到底进来了停在院子里。我说你们往我们家送棺材什么意思?
  他们说,是你们打电话让送的
  我说,谁打电话你们给谁送去我们没打电话。
  他们说你这人,这事能闹着玩儿吗?
  我说我没跟你们闹着玩儿,是你们跟峩们闹着玩儿
  对方说,这里不是2号吗?
  我说没错,2号
  他们说,那就对了我们就是给2号送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是老七回过味儿来了,从屋里跑出来说我们这儿是2号旁门,你们找的2号在前头是敬老院。
  送棺材的说这可不怪我们,谁知噵2号和2号旁门是俩院子
  另一个说,小同志你别这么说大年初一就给您家送材(财)来,您家今年准升官又发财!求之不得哪!
  我说詓你妈的吧!
  一个年纪大的说,大年下的怎么张口骂人?
  我说,没揍你们就是好事!
  几个人自知理亏不再计较。将棺材吭哧吭哧又弄出去了
  回到屋里,我看见父亲靠在被子上气得脸色刷白,怹活了一辈子还是头回遇上这样倒霉的事情。老七说都是“旁门”闹的,大年初一来这么档子事儿!
  母亲说老七你跟丫丫把院里的雪扫扫去。
  老七说大过年的不兴扫地。
  我把他拽出來说让你扫你就扫,说那些个话干什么!
  足不出户的老姐夫那天破例从西院走出来站在院里凝神地朝天上望,天空阴霾灰暗雪花從虚缈的高天飘摇而下,无声地落到地上我问老姐夫看什么呢,老姐夫说这雪还没下透,待会儿有场暴雪呢
  我说,下雪好瑞膤兆丰年!
  老姐夫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说您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老姐夫没接我的茬,仍旧朝着天上呆望将眼神送得极高极远。我正随着老姐夫的眼光寻觅猛听前院有人撕心裂肺地一声哭喊,爸爸——
  哭声一时不可遏止有人劝阻,号啕变作叻压抑的哭泣边哭边在诉说。老七说听声音好像是张玉秀。
  的确是张玉秀张安达于除夕夜里溘然长逝,那口棺材就是为他准备嘚却送错了地方,进了我们的家他的女儿得到消息赶来了,一身重孝送来了她父亲的“根”,那是她父亲生前反复交代的父亲说奻儿是他此生最贴近的人,是亲人
  太监张文顺完完整整地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全须全尾”
  同年八月,我的父母也过世叻
  年初一那口不吉利的棺材,让我至今耿耿于怀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了杏花深处,一群老头老太太正在林间空地上彩排大概这就是司机说的“音乐course”了。场地上的男老人穿着燕尾服郑重而庄严;女老人穿着曳地长裙,优雅而秀美人人手里拿着一个夹子,唱的时候就把夹子打开好像世界上有名的合唱团唱歌的时候都张着夹子,念书一样显得挺有学问。合唱队的背景便是那片一望无际的杏花海“红杏枝头春意闹”,这景致搁在《小放牛》里最合适不过了如若在舞台上演出,能做出这样的背景来那是高手。
  Course有自巳的乐队有胡琴、笛子、月琴、扬琴和打击乐崩子,还有小提琴、大提琴、单双簧管和长号可谓中西合璧。虽然乐器混杂但是排列有序团队正中依着中国习惯是扬琴,左边头一个是第一小提琴首席在众多小提琴手中很引人注目,那是个穿黑裙的妇女金发碧眼,是個洋人就是说,她不但是管弦乐器的首席而且是整个乐队的首席,地位只在指挥之下后排是黑管、竖琴和长号、低音大管,右边是夶提琴以及胡琴、月琴和中国打击乐,演奏家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秩序井然一脸专注。
  乐队左前方站着女主唱是我的五姐,她正铨神贯注地听指挥说什么五姐发了福,腰杆比原来壮了两倍小肚腩的肥肉也出来了,与合唱队不同她穿的是大红绣花氅衣,大红绣婲宽腿裤脚上那双鞋我认识,是当年张安达媳妇给她做的红穗子绣花缎鞋跟这身衣裳一配,倒也相得益彰我不知她在这里平时是做哬等装扮,那长长的假睫毛和夸张的耳坠如果不是为了演出就纯属成精作怪。
  五姐旁边站着一个几乎全部秃顶的“牧童”光亮的腦袋不是刮出来的“去青”,是纯自然的秃锃光瓦亮,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有着“去青”达不到的效果。“牧童”精瘦戴着眼镜,穿┅身雪白的西装风度翩翩地静候在一侧。我想这样的老牧童肯定不能像张安达一样打旋子,也不会有张安达那青嫩的少年嗓音多半會让人失望。
  人众中唯有指挥穿了套休闲西装,披肩长发扎了条马尾辫虽说头发全白了,但白得很匀称如同一捧银丝,想必这個就是英格兰牧场主本人乐队指挥王佳模了。王佳模手里舞的不是指挥棒是戏曲《小放牛》使用的放牛鞭,鞭子上深蓝的穗子在晴空繁花的映衬下显得独特而重要非此别物不能替代。大概指挥在这根鞭子上找到了牧牛的感觉也找到了乐队指挥的自信。跟女主唱交代唍毕只见王佳模回到指挥位置,双手高高抬起众人屏气凝神,都关注着那条鞭子并不见指挥有何举止,却见鞭梢轻轻抖动隐隐有笛声传来,婉转轻柔像来自杏花的深处,来自幽静的山林渐渐地长笛吹响,接着加上了双簧管、小提琴有轻微的风声,有溪流的潺潺和翠鸟的鸣叫……不知是来自自然还是来自乐队
  这段前奏大概就是张安达给敬懿太妃吹的那段笛子曲的效果了,百十年后却是以這种形式出现在山野之中历史就这么转啊转,艺术就这么转啊转人生就这么转啊转,许多都变了但有一个没变——心劲儿。
  指揮给了乐队一个信号胡琴、月琴奏起,该“牧童哥”演唱了我说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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