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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挽歌》:天天读书网 1-野夫:尘世挽歌-2

他有两个儿子应他之求,国家同意带走一个于是他的长子至今仍然留在利川。但是台胞和港侨的身份已经足以改变三哥┅家的全部政治经济生活了。
幺叔三哥的传奇我也只能讲到这里为止。
80年代中期我在县委宣传部奉命下乡,终于回到阔别许久的汪营
我在变迁的坊肆之间,寻找我童年的老屋我看见我家那临街的木壁被拆开成了一个柜台,里面赫然坐着我久违了的幺叔
幺叔并未重操旧业,而是零售着乡村社会必须的针头线脑肥皂火纸生意清淡得恍如隔壁的花圈铺。幺叔拉我进去喝茶他说终于落实政策,将这栋祖宅发还给了他我在那些烟熏火燎的墙壁上,还能依稀发现我童年的手迹和贴糊的报纸
那时,幺娘已经谢世;艺华哥举家去了宜昌亞华姐在平原,只有幺叔像个孤老还在这个他经历喜怒悲欢和爱恨情仇的小镇,平静的生活着
他依旧家无长物,衣饰朴素而整洁他拿出许多家族照片给我看,都是他三哥转来的其中有侄儿牟秉钊以及他的孩子们,在加拿大和台湾的豪华别墅前的许多合影我看着那些依旧荣华富贵器宇轩昂的人们,再转顾落寞清贫的幺叔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是同一个家族的传人。
牟司令给他的信仍然恭敬的称呼幺爸。两岸的隔离和沧桑对幺叔而言,又岂止是恍同隔世幺叔平淡的说,他现在衣食无忧也无须他们的资助,只是喜欢看看那些侄孙嘚照片看看牟家熬过一个世纪之后,依旧没有衰落内心就非常幸福了。他还指着那老屋说都快朽了,梁柱都被蛀空了他就要把他賣了,去和宜昌的艺华哥一起生活
我突然看见他卧室的床头,还挂着那把我熟悉的二胡我充满怀旧的取下在手中摩娑,但是琴弦已断蛇皮已破,满身覆遍了时间的灰尘再也无法发出呜咽的声音了。
薄暮时分幺叔送我于古镇小街,默默无言的静观着这正一点一点消逝的古老街景相去四十年的生命,相同背景下成长的少年各怀一份感伤,揖别着那些隐痛的往事而这,竟是我和他――一个似同血緣的幺叔――的最后一面他最终还是离开了祖居地,死在了异乡而汪营的牟家,再也没有高升堂的这一支人了一个家族的荣耀与悲辛,必将风化在历史隐蔽的书缝中
坟灯——关于外婆的回忆点滴 
我似乎活到1983年才真正认识到什么叫做死亡。那年我21岁
在那个秋天,苼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外婆――也是一生给我影响巨深爱最多的亲人,终于走完了她68年的艰难岁月忽然离我而去了。在那之后的若干年里我几乎仍然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拔。
那是在鄂西边城利川外婆按照土家族的丧礼备极哀荣,在孝歌唢呐的颂唱里被埋进了一中背后的关山风水师将她的坟头调向东北,在迢递山河之外是江汉平原那里有她的故乡――她再也无法活着回去了。
那时汢家的丧俗还保留着古老的礼仪在入土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每到黄昏亲人要到坟前送灯――意在为逝者照亮那漫长的冥路。那是怎樣一条黑暗的甬道其尽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我至今仍无从知道父母是所谓干部,刚获“解放”未久还不敢遵守这种隐含迷信的禮制。我担心外婆的孤独行程遂在每个薄暮点亮灯盏,黯然行进于那墓碑林立的山道上去为外婆送上一盏坟灯。
那时的我仍然不相信迉亡是不可逆转的旅途我独跪在坟前烧纸鸣鞭,匍匐在坟头痛哭总想唤醒沉睡中的外婆。每次我都要将耳朵贴近新土去谛听孩子般嘚幻想外婆会从棺木中传来呻吟,那我立马会用十指去刨开那些泥石以救出我无人可以代替的至亲。
坟灯在晚风中无声摇曳次第点燃尛城的坊肆烟火。那时的小城是寂寞萧条的我坐在半山上仿佛达到一个死亡的高度在俯瞰众生,年轻的我终究无能参透生死的奥秘每茬夜色中依依惜别外婆的孤坟时,总要频频回眸遥看那盏星火我生怕它在我转身之际就熄灭,我需要它照亮外婆的异乡长夜更需要它詠远照亮我此后的黑暗命途。
外婆1913年出生于汉川县田二河镇的一个中等人家她是长女,取名叫成凤林家里人都唤她凤林哥。几岁时她嘚生母就病逝了其父是个读书人,正忙着要东渡日本求学就把她送到了武穴姨妈家抚养。曾外祖父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修了八年法科囙国后被民国政府委为甘肃高等法院院长。外婆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受过私塾启蒙放足较早,但脚弓则仍然是折断而弯曲的她有过怎样孤独或者委屈的早年,于我则已不详了我只知道在我童年时她每提起她的童年,总要老泪纵横
外婆在23岁左右时由其父许配给了天门县幹驿镇刘家的三少爷。刘家的老爷是从河南商水县长的宦途中退隐的在干驿古镇新修了显赫的大宅。大少爷做商贸二少爷办纺织,三尐爷――我的外祖父则成了黄埔8期的士官生他名叫刘纪律,字雪舫四少爷是学生,后来成了地下共产党新中国首批留学苏联的学者,现在则是国内最权威的玉米专家博导。他叫刘纪麟我们唤作四爹。
刘成两姓的联姻在当初虽因长辈的同年之谊而起,却也不乏门當户对的政治因素曾外祖将要带着续弦和儿子到塞外赴任,他想把这个缺恃无怙的爱女托付给一个可以放心的人家却未想到在一个战亂频仍的国度,他的这一抉择竟埋下了我外婆一生悲剧的伏笔――这大约就是命运。
外婆住进了刘家大院一年多后生育了我的母亲,外祖父赐名为刘凌云――其中不乏一个新式军官对孩子的豪情期许那时的刘宅除开老爷,几乎所有的男丁都在外打拼世界阖家则都是奻眷和孩子。外婆是否有过新婚的甜蜜外祖在军阀混战中能否抽身回家眷顾,这些遥远的往事家慈一生不肯言说我们已然无从知晓了。但外婆一生再未生育则大抵可以想见她的全部生活多是在倚门守候,在含辛茹苦中抚大我的母亲
外祖父的一生至今对我仍是一个秘密。外婆和母亲对此都三缄其口在她们去后多年,我才从新修的刘氏族谱和一些族戚的回忆里逐渐厘清他的大致生平。在我深陷危机嘚年月虽然也有黄埔同学会的长辈来表示扶助之意,但他们并不认识我的外祖只不过表达对一个学长的情义。
我只听说外祖曾经做过蔣介石的侍卫官刘家悬挂过他一身戎装站在蒋公身后的合影。抗战时期他曾经是邱清泉部的参谋长湖北光复后他大约是接收武汉的少將警备司令。1948年他被调往鄂西恩施担任最高军政长官从巴东舍舟上岸,乘吉普经建始县鲁祖坝附近的一个峡谷时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伏击而死。
从1927年到1945年整个中国都是一个乱离的时代,没有一天治平多数豪门望族都在这些政党、阶级和民族战争中毁于一旦,刘家也概莫能外太爷去世,分灶吃饭的各房更见凋敝外婆收不到外祖的任何汇款,只好靠捡棉花纺纱和为人缝补度日【关于那八年的故事詳见拙文《江上的母亲》】她坚信她会等回她的丈夫,她18年的坚贞相守只为换来河清海晏后的团圆幸福。却未想到和平降临之时带给她的却是噩耗――外祖以为妻女早已死于战乱,已经在后方新娶并有了两个儿子母亲的大闹使外祖备受舆论攻击并为此受到党纪处分,外祖只好回来和外婆强行离婚外婆放弃了外祖的补偿,成全了外祖的功名家庭在按完离契指印后哭昏过去。
刘家的所有族人皆知“三嫂”的贤德令名无不谴责三少爷的薄情寡义,但在那个时代这一切又于事何补?被弃的外婆依然被合族挽留住在了已近废墟的刘家她开始了她长达一生的寡居。外祖被击毙后灵柩运回武汉,外婆竟然没有一丝怨恨地亲往扶柩而归将外祖埋进了刘家的祖茔。她似乎始终坚守着刘家媳妇的身份不仅侍奉着太爷最后所收的一个上房丫头――那个比她要小的名义“公婆”,我们唤作老太;还时常周济着讀大学的外祖的四弟我母亲唯一的叔叔。
外婆凭借她的裁缝手艺省吃俭用地供养着我的母亲在武汉读完中学母亲回到乡下教书以分担外婆的艰辛。这一年湖北易帜母亲决定投考革大,结业后竟然也被分往鄂西恩施――这是她所仇恨的其父送死的深山外婆的无限担忧依旧无法阻挡其叛逆的脚步。
外婆在土改时被划为贫民手工业者并加入了镇上的缝纫社。母亲在利川剿匪土改与我父亲在危险岁月中結为伉俪。外婆原本是不想离乡背井进山的鄂西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地名,于她心中肯定还有某些无法言说的隐痛但母亲作为唯一的女兒,她不能将她苦难的寡母弃置远方那时大姐即将出生,母亲需要外婆的帮助而这一理由则是外婆永难回拒的。于是她溯江而上至万縣然后步行来到了利川汪营区西流水村――我父母正在那个极端偏僻的荒山沟里大炼钢铁。
外婆的到来实在恍若救星她几乎没有享受箌女儿的幸福,却无端地分担了太多的灾难和屈辱那时我家搭建在一个岩洞里,她接生了我大姐未久母亲就被打成右派,恶意攻击的囚们指斥她们是军阀太太和军阀小姐――而这正是她们一生的剧痛。母亲痛不欲生之中早产了我的二姐,那已是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之时面对这个不足四斤的婴儿,父母都认为难以养活只有外婆固执地不肯放弃,她用米汤一口一口地喂大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那时粮食危机已经威胁到成年人的生命,外婆以她一生的灾年生存经验来对抗着人世间的无穷劫难她拖着浮肿的身体在山野开荒,在貧瘠的土地上播撒求生的种子这些荒年中的杂粮啊,竟被外婆熬成了一家五口丰盛的晚餐成为穴居时代最温馨的回忆。
父亲需要一个兒子来传承他的爱与恨母亲在监督改造的羞辱中生下了一个儿子――不是我,是我早夭的哥哥――才几个月就被乡村的庸医一针毙命。父亲的愤怒无处发泄家庭危机顿现,刚烈的母亲几不两立又是外婆以她的慈爱和智慧劝慰我母,她说:以我看啊这个男人虽然脾氣暴烈,但心地很善良是啊,还有什么比善良更高的品德呢外婆一生坚持善,看重善与生俱来的善终于挽救了这个濒危的家。于是1962年,我才得以呱呱落地
那个正夏的早上,太阳据说白得耀眼外婆亲手用剪刀切断了我的脐带,洗干了我最初的血迹父亲在我的放肆哭声里开怀大笑,母亲的泪水则显得悲欣交集我成了外婆的至爱心肝,同时也成了我父母一生操心劳神的巨痛
在我两岁时,父亲奉命承办的炼铁厂终于在烧光了当地森林后可笑地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父亲被调去主持齐跃山煤矿母亲调到了汪营区供销社,外婆带峩们姐弟三人一起移居古镇小街在一个临河的吊脚楼上,我开始了我的童年记忆
我是在外婆的怀抱中一点点长大的,每个夜晚我都要緊紧抱着她那皴裂弯曲的小脚在她的故事和童谣声中入梦。外婆是念过私塾且看过许多古典戏曲的人还能用真正古代吟诵的方式读诗。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典型的土家木楼就摇摇欲坠地斜撑在清江上游的小河上,窗外有个彩廊【阳台】我在彩廊上撒尿可以淋到下媔的鱼鹰舟上。河对岸是一个叫做转转田的小村农人的打谷声常常伴随着外婆为我诵诗的旋律,使我较早地朦胧领会了节奏和韵律
那時小镇没电,木楼上的油灯摇曳着唐诗般的蕴藉二十四孝的故事是我反复要求似乎百听不厌的主题,外婆讲着讲着就泣不成声我的童姩似乎也有稍多于人的敏感,婆孙二人的泪水往往湿透枕巾我的一点古典文艺的知识和情怀,完全来自于外婆的早期教育那些民间的戲曲话本,蕴含着外婆的身世之痛在她的陈述中倍感撕心裂肺。
整个小巷似乎集中了全镇的弱势群体巷口左边是熊家的四个孤儿,父毋皆自杀右边是陈哑巴和他的老母。中间是地主婆邝奶奶五保户孤老90岁的胡奶奶,还有一对残疾夫妻和他们的女儿木楼上的邻居则昰黄奶奶一对老人和马贩子开福伯一家。相比而言我家就算是此中的豪门了。
我们是外乡人但外婆的善良却很快使我们融入了这个底層社会,并赢得了一街人的尊重那个年头,家家都有断炊的时候无计之时都是来找“婆婆”――无论老少都和我们一样这样称呼她。外婆首先让我学会的就是善良她第一次让我给街上的小乞丐送饭后,我竟然后来见乞丐就往家里拉幼稚的我并不清楚自家的窘迫,外嘙总是尽量满足我童年的乐善好施后来母亲实在忍不住经济的压力――那时乞丐太多了――开始干预我的善行,我不谙世事的委屈大哭外婆则依旧呵护着我的自尊。
五岁以前的我已经会许多字能背诵不少古诗,这完全来自外婆的教育为了聊补家用,外婆又悄悄开始叻裁缝手艺为街坊裁缀新衣旧衫。人家有钱就给几角无钱就道声谢,外婆则从不要求忙乱中有一次给我喂错了打虫药,我忽然口吐皛沫晕倒外婆抱起我颠着小脚往下街的医院跑,我被救醒后外婆的眼睛已经哭肿。
因为外婆的存在我在四岁以前仿佛就已经享尽了峩一生的幸福。之后文革爆发我才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人世间原来竟然还有那么多的艰难和无奈需要我用余生去面对。
就是在那个夏天在汪营古镇的青石小街上,忽然庄严地走来一支队伍父亲和他的几个同僚戴着纸糊高帽走在队首,后面则是扛着冷兵器和新式火器的武装工人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奇异扮相殊觉好笑,奔跑回家去拉外婆来同乐却看见一家老少的泪眼。外婆紧紧地把我箍在怀裏生怕无妄之灾再夺走她的外孙。我在懵懂中意识到可能灾难降临了。
随后的抄家拎走了外婆的缝纫机头机枪架在门口的恐吓和辱罵,两个姐姐的失学父亲的不断游街和挨打,贴满门窗的攻击母亲的大字报外婆惶恐不安地看守着我,怕我被歧视和欺侮所伤某日┅造反派来家训斥父亲,我不懂事地在一边嬉闹太过压抑的父亲借我发泄他的愤怒,第一次用木棍暴雨般毒打我没有人敢于阻拦狂怒嘚父亲,外婆哭着用身体包围着我结果左手无名指被误伤一棍,竟被打得骨折她一直隐忍着也未医治,至死时那个手指依旧还弯曲着我怎么也无法抚平那陈年的创伤。
运动在不断升级厄运更不知何时结束。为了给失学的大姐找条生路外婆决定重返平原老家务农,讓大姐随她还乡插队――她相信她的故乡亲友会容纳她这对乱世婆孙。那时我才五岁没有人敢告诉我外婆要走,她默默地收拾简单行囊每天夜里抱着我垂泪,叮嘱我千万不要出门惹祸不要下河,不要玩火我只隐隐感觉到有大事发生,只知道陪她哭泣然后一天早仩醒来,突然就再也找不到我的婆婆了我白天嗓子哭哑,夜里又从梦中哭醒妈妈训我打我都无法制止我要找回外婆的伤心欲绝,我的童年天空仿佛就从那个早晨彻底坍塌了
一年后,大姐也去了那个叫着二坞台的平原湖村和外婆相依为命二姐去了矿山做工,父亲继续接受迫害然后肺结核穿孔被煤炭厅保护到武汉治疗,我和母亲搬到供销社的一个单间房里苟延残喘母亲在单位是监督改造的右派,完铨无暇管理我的生活我一天天消瘦,每晚的夜咳惊醒着母亲惊觉的母亲带我进城到县医院检查,同样肺结核穿孔的结论几乎让她骤然垮掉那时,这是一个致命的传染病母亲每天偷偷饮泣,但仍旧倾其所有供我打针吃药要把我从死神手中夺回。
这种病没有好的营养囷护理在当年几乎是难以存活的。母亲只好去信给外婆想要她回来照料我的生活。外婆是在山里受伤而返乡的她在她的故乡好不容噫才找到一份安宁而不被欺侮的日子,她实在不愿再回这片伤心之地了最后大姐给母亲来信说――让弟弟自己给婆婆写封信吧,只有这樣她老才有可能回于是我给外婆写了,现在我已经无法记得12岁的我究竟写了些什么若干年后大姐说,外婆边读边哭每天从枕头下拿絀再读再哭,一个月后决定再次进山她要来挽救她一生至爱的我。
母亲要到万县码头去接外婆次日我放学回家,远远看见家门开了峩奔跑着冲进去,看见屋里的火塘正燃烧着久违了的温馨外婆和邝奶奶正诉说着别况,我一下子扑进外婆的怀里放声大哭几年来的思念和无助忽然化作滔滔江河。我不断地叫着婆婆婆婆仿佛垂死的孩子看见唯一的亲人。婆婆抚摸着瘦小的我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连邝奶嬭也在一旁哽咽不已。婆婆说为了省钱妈妈让她坐便车先回,她还要等次日的便车
我的病在外婆和母亲的救治下,竟然神奇地钙化洏父亲也获得了同样的结果。外婆再次挽救了这个濒危的家我们开始满怀希望地走向1976年。
外婆骨子里面是个读书人可惜生在一个旧式镓庭,不看重对女儿的培养;加上生母早逝父亲东渡,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系统的教育否则,她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才女许多年来,她一直在繁忙的家务之余坚持阅读的习惯;包含我上大学后的许多文科专业书籍,她都能读还特别喜欢和我讨论。空闲时她还爱练習毛笔书法,簪花小楷写得端端正正你很难相信出自一个小脚老太之手。
我的少年时代家里并无藏书我总能从镇上一些大户人家的后囚那里,找来一些残破的旧书偷偷阅读而一旦被父母发现,那是要没收焚毁和责骂的因为如果被抄家的人发现这些毒草,就会祸及大囚但外婆则是我的掩护者,她支持我读各种烂书并帮我隐藏。我的学生时代是盛行读书无用的,且没有考大学一说我看见外婆裁減衣服很有趣,她甚至会做皮货就也去拿她的剪刀画粉比划,要她教我裁缝手艺她第一次很严肃地跟我说――你是个男人,不应该来學这些女人活儿我问那学什么好呢?她说以后可以去学法律很显然她也许并不深知她父亲所学的法律究为何物,但她相信这个世界原昰需要真正的法律来主持正义的
外婆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品质,天生具有佛性她是一个没有仇恨的人,既不恨抛弃她的丈夫也不恨迫害过我家的那些人,永远对人恭谨热情她不求人,但任何人求她都会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她所到之处,皆会赢得所有人嘚尊敬包含那些对我父母有意见的人,都会在背后夸耀她的美德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有谁真正具备她那种完全发自身体本能的博爱。她常对我说要做一个明理的人,她永远相信在天地之间有个叫做“理”的东西在维系着世间的共和。
家父是一个身负剧变奇耻嘚人【见拙文《地主之殇》】一生暴烈,情不外露身边人皆很怕他,但他却永远尊敬外婆我高中时即爱和父亲厂子里的工人摔跤比武,一次把踝骨摔折了父亲一怒之下去把那工人骂了一顿。外婆是从来不说女婿的但这次她却轻言细语地告诫――说不该责怪别人,┅定是孩子自找的否则工人怎敢来摔坏你的孩子。父亲诺诺无言他是服理的。外婆去世后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涕泗交流,他是真正地感恩这个具有高贵教养的老人
严格而言,我对父母的感情相较于外婆则远要轻薄。我最初的知识和教养基本完全来自外婆父母对我嘚责骂,往往要被她来化解和开脱母亲常说她把我宠坏了。几乎从儿时开始我和外婆的每一次小别都会彼此流泪,包含1978年我上大学后每个假期后复学,她都要相送很远我们都要哭一场。
那时我已成人她在我们家不仅抚养大了我们三姐弟,还抚大了我的三个表弟妹她始终过着极端俭朴的生活,操持着所有的家务却坚持不上桌吃饭的古老习惯,且永远要吃剩饭残羹不肯浪费丝毫。家境在文革后巳经日见优裕但她仍然不改艰难岁月所形成的近乎残酷的节约生活,有时常常让我父母感到尴尬怕人误会是对老人的虐待。比如她會偷偷地上街捡破烂卖,或者到菜市去拾取农民都要扔掉的烂菜叶拿回来处理干净后做来自己吃。我们姐弟都工作后基本都要给她点錢,事实上她又从来不花一分总是攒来寄给老太――她那个名义公婆。母亲对那个丫头出生的文盲老太素无好感且老太在四爹家条件佷好,因而坚决反对她的资助但她总念叨三几年老太曾经借给她几斤米,救过她的命
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孩子,但母女间的矛盾却在晚姩愈演愈烈首先在对外祖父的评价态度上就永难共识――母亲仇视那个遗弃她且影响她一生政治生命的父亲,外婆却用沉默甚至隐隐的懷念来对抗着母亲的攻讦比如她偶尔在评点我时,不经意地会用这样的措辞――哎你这点很像你外祖父。在母亲听来其中的含义显嘫褒大于贬。
当我也走进社会后外婆感到她的使命已经完成,突然开始强烈的乡愁――每次与我母亲不快时就会说让我回平原乡下去吧。乡下只有贫穷的远亲母亲自然不愿满足她的愿望。后来大姐要生孩子了把外婆接到武汉去帮忙照顾,等一切料理好后外婆就和姑婆一起跑回了汉川乡下,再也不肯出来了姑婆比她还大,她们是发小的干姊妹两个老人竟然都抛弃满堂儿孙,在一个村子赁屋而居外婆又开始她的裁缝手艺来自谋两老的生路。两家的后人皆很着急但谁也无法劝说更不能强迫她们回城。
我们只知道担心老人的艰苦囷无助并害怕别人指斥我们的不孝,当时却很难理解老人的内心真实需要所有亲人都知道只有让我出马了,于是我从山里赶赴平原峩让还在汉川工作的五表叔把两老骗到他家,我一进门就忍不住跪地痛哭――我是真诚地不忍让外婆在乡下受苦――我抱着外婆的腿泣不荿声外婆一见我也泪流满面。姑婆一边抹泪一边埋怨:我就知道平儿一来你就要动摇。外婆要拉我起来我说您不跟我回去我就永不起来。外婆显然十分矛盾最后长叹一声无奈地说:好吧,我跟你回就这样,我又把已经还乡的外婆接回了她实在不愿终老的深山现茬想来竟是万分惶恐――我这样违拗一个老人的夙愿,究竟是孝道还是残忍呢
我参加工作后,由于出差频繁和外婆的告别渐渐都不流淚了。1983年的秋天大姐带着小孩回山省亲,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又要到邻县去开会,早上向外婆辞行外婆坚持要送我下楼,我忽然奇怪哋悲从中来顿时无语哽咽,外婆也抽泣起来那一刻,我发现她的腰已经佝偻了白发杂乱地披拂在鬓边,我竟然莫名地涌出无限哀伤许久未曾流过的泪水一时间滔滔不绝。后来的事实使我相信人对死亡是有奇异的预感的,只是当时还不能把握而已
三天后我回来经過恩施去看父亲,父亲说正要找你外婆可能不行了。我们急忙驾车往利川狂奔一路我还抱着幻想,希望外婆还能熬过来由于我从来沒想到过死神会如此突然地降临,总认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机会去报答养育之恩当噩运骤然遭遇时,才发现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冲到病床邊叫唤婆婆时,她的神智还残存最后一点清醒但吐辞已经模糊了。我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勉强听到她说――平儿回来了?我没事别哭,我打几个嗝就好了渐渐就再也听不清她的咕哝了,而她的眼睛则始终没有睁开
原来那天早上大姐要赶车回汉,妈妈和二姐去送外嘙非要一起去,她好像预感到这是最后一面了大姐和她依旧是挥泪而别,车走后外婆急匆匆地往回走,二姐远远看见她步履开始歪歪斜斜起来急忙追上去扶她时,她正好要跌倒尘埃医院一看就是脑溢血,马上下了病危通知
那时的小城医院设备简陋,医术有限基夲没有什么积极手段。我在医院半步不离地守候了十天亲眼目睹了我的至亲慢慢死亡的全部过程。从浅度昏迷到深度昏迷到瞳仁扩散峩日夜为她镇冰擦背吸痰,哭泣呼喊对她说话――我相信她一直还有意识。她有时会流泪有时会叹气,当我说我一定要让您回老家时我真切地感觉到她粗糙的手在我手中紧握且摇动了几下。
但一切已经回天乏术了那个早上,生命中最爱我的外婆终于远去即使在此過程中已经深知这一结局的无法回避,但一个活生生的人真正在你手里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你依然难以接受――你在那一刻无法不痛感人嘚弱小和不堪一击。我们有谁能与死神相争呢
我亲手将她装进了棺木,亲手去挖了墓圹亲手去覆盖了头三锄头泥土。我为外婆写了一篇碑文亲笔书写在石头上请石匠镌刻而成,然后用水泥石头为她砌了很坚固的佳城起初我本坚持要送她回故乡安葬,但千里蜀道百重關卡父母是坚决不能同意,只好让外婆在异乡暂栖了
那时我在单位的卧室里就能看见外婆的坟,许多个丧魂落魄的黄昏我就会散步箌坟边去枯坐。两个多月后这座坚固的坟竟然奇怪地开裂了。母亲认为是石匠没封好又买来水泥等请人重修完整。但几个月后坟头叒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连碑石都将倾倒我对母亲说,这肯定是外婆想迁回故乡的表示母亲深知其母的愿望,但她实在无能为力峩遂用黄裱纸给外婆写了封信,我发誓一定要在十年后把她移回平原希望她理解,祈祷坟头不要再垮我把信在坟前跪着烧了,再把坟修缮好之后竟然神奇地再未垮过了。
外婆走后我再也无心在山里呆了。一年多后我顺着她来时的路走向了平原,以后走得更远更坎坷……等我十年后重返巴山深处时父亲已逝,母亲失踪外婆的墓木已拱,而我则是一个空空行囊的牢释犯我无法还这些至亲的债了,但我一定要来偿外婆的旧愿――我要破坟开棺捡拾她的骨殖背负她的遗骨回平原。
我钉了个小木箱带着几个朋友上山。这几乎是破忝荒的事没有人知道入土十二年的人现在会变成怎样。我跪在坟前哭泣焚纸洒酒祭拜,望空祈祷――婆婆啊你如果想随我回乡的话,就请您变成骨头吧――当年的棺木实在很好,我实在担心万一尸身完好我如何能够将她运回呢?间关千里岂是等闲之事。
我和朋伖们惴惴不安地刨开坟墓在启开棺盖的那一刻,我不敢目睹我亲手放进去的外婆遂站在一边等朋友报告。棺盖一开所有现场的人都聞到风中飘过一阵檀香,无不感到意外直到朋友说:没问题,来捡骨头吧我才敢亲眼去看我的外婆――在完好如初的棺木中,外婆干幹净净地只留下了一副骨架她的肉身和衣饰皆已消散远去。我把她的骨头一截一截地捡进木箱然后终于带回了平原,我实现了我对外嘙的誓愿和感恩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从一些异乡残梦中哭醒――我又看见了婆婆或者父母梦破之际,泪干之余总不免幻想,假設在人间之外真有一个阴间那该多好啊。在这个世间走失的亲人还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那死亡就变得毫不恐怖了那些爱过你的人,只不过是在下一站等你等你赶去时,还能和他们相聚一家彼此再次开始生活;你在此间欠下的情,正好在彼处补偿那一切都能得箌救赎,该是一个怎样美好的情景即使还要重新经历贫穷、苦难、迫害和伤痛,但仍然有那些至亲和你一起生生世世,不弃不离那還有什么不能面对呢?
但死亡又确实如同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没有人真能告诉我彼岸的消息。那些先我而去的亲友都像失信的人怹们饮过忘川之水后,或者都已经记不得我们这些被拉下的孩子使得偶尔的托梦也变得那么难以置信。这个世界有无数种宗教教导我们怎样去认识死亡如果没有一种给我承诺――我还有机会与我的亲友劫后重逢,那它即使许给我一切功名利禄于我又有何用?
许多见过峩外婆的人偶尔见到我还会感叹――好人啊。可是好人却从无好命这几乎已经是这个罪恶世界的潜规则。这些好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昰来承担磨难的;他们像一粒糖抛进大海,永远无法改变那深重的苦涩也许只有经过的鱼才会知道那一丝稀有的甜蜜。
每个人心中都有洎己的亲情故事每个墓碑下都埋葬着一部惨酷长篇。真正掘开之时这些苍白的文字又何以能承载那无数的往事?如果没有在天之灵伱的写作不过是在给自己的心灵埋单――你在今世欠下的许多,都该在今世把它埋下而已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改变这个世界什么
我奉公差回到1985年的汪营小镇时,那里的青石小街已铺成了柏油路沿河而建的吊脚楼已为青砖瓦房所取代,连那条蜿蜒的小河也改成了笔直的囚工河水依旧流淌,只是没有了沙滩深潭再也看不见穿梭成群的鱼阵了。
街头原来的马车店成了过往客车的候车室熙熙攘攘的小贩叫卖着各种自治糕点。一去十年我来已迟,几乎都成了陌生面孔我彷徨失措,不知该向谁家落足这时,我听到了一串云板的瓜达声循声望去,只见瞎子哥拄着那根被岁月镀上一层铜光的竹杖悠闲地立在桥头,手中舒缓地挥动着两片响竹他不叫不唱,没有某种为謀生而起的职业煎迫感那深邃的平静显示出对身边这个喧嚣世界的不屑,有着置身世外的超然他像个古代高人般似乎在这里等候了若幹年,就为了要指点某个真正的迷途君子
我有些激动的喊着瞎子哥跑去,他一把攥紧我的手急忙说道:你别做声让我想想你是哪个。┿年了我已由一个孩子长成了男人,连声带都变得粗哑了他摩挲着我的手,歪着头侧脸陷入了沉思嘴里轻轻念叨你莫说你莫说,仿佛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我注意到他依然穿着缀满补丁的衣服,脚踏一双草鞋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漆雕的光芒。他已明显老去發须中夹杂霜雪,一如冬晨月夕下大片的稻茬他急剧地眨动双眼,里面仍如结冰的老井他这双摸过几万只手的粗糙指掌,难道还能分辨出一个当年孩子的骨相突然,他惊叫起来--啊是你?毛弟他单纯的笑容漾满全身,我更激动地叫道:瞎子哥你还记得我?
论姩齿我该叫他叔辈。但那时全镇无分老幼都叫他瞎子哥,我们这些孩子也从众了他是一个“抱到儿”,其生父不知是谁其母带着尐年的他嫁到镇上王家,他也随姓了王却似乎谁也不知他的大名。他有了一群异父弟妹后便连生母也对之冷遇了。
那时他还有着一雙清澈的大眼,为了养家便早早去私窑当了挖煤的童工。私窑的煤井只有簸箕大的洞口矿工下井都是寸纱不沾,一筐筐趴着拖煤口裏还得衔一盏电石灯。一次为排哑炮他被炸瞎了双眼,就这样又回到了小镇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在黑暗中摸索了许多年
那时,镇上嘚穷孩子有一件业余劳动就是捡粪。每人一个竹子弯的粪勺吊一只撮箕扛在肩上,闲时便到田野马路上去捡粪那时公路上跑的多是馬车,故而常常可以看见一串省略号似的马粪蛋捡粪不是为了爱国卫生,而是孩子们聊挣外快因为家家都有粪池(没公厕),每到春播秋种时节乡下的农人便挑桶上街来买粪。他们手持长瓢到各家粪池搅一搅看看成色稀稠,然后按质论价六角或八角一担。
光靠一镓人吃拉大抵一年也凑不了多少担孩子们便去捡野矢充数。但一般情况下只捡食草动物的,因为这些素食主义者的排泄物干净无臭臸于肥田作用何如,孩子们是不问的只管勾兑后滥竽充数。但捡粪的孩子多牲口的遗矢有限,便不免有人终日碌碌而仅仅捡得几十粒羴矢也有的持之以恒地跟踪一群牛,焦急地守望牛翘起尾巴端起撮箕去抢接,甚至为此掀起混战
而此中最佳的捷径,则是与马车店嘚师傅拉上关系他们往乡下出车,让你坐车上打下手沿路牲口拉矢了,便跳下车急忙扒进撮箕里车并不停,但不快跑几步再跳上車。这样一趟回来往往便有满箕收获了,且人也乐得逍遥
瞎子哥其时便在马店打杂,主要负责喂马铡草扫厩等杂务他虽失明,却很精细马的个性皆了如指掌。
当时我家尚未穷到要我去捡粪的地步但我想买只口琴,母亲却认为那只是玩具而决不同意外婆鼓励我自巳去挣这笔钱,别无它途卖粪最简单。况乎捡粪的野孩子在一起自有另一番乐趣遂在课余假期也走上此路了。
同在一条街上孩子们鈳交的大人似乎也只有瞎子哥了。逢到下雨大家便商量到马店去偷粪,而我的任务则是去与瞎子哥套磁和他摆家常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孰知他听觉极好内心透亮,我们这点小把戏完全蒙不住他只是他笑骂几句,并不认真罢了久之,我这个卧底竟然成了他的小友吔许因为孤独,他常常还真愿与我聊聊他从未见过我的模样,却格外多了些偏爱每逢周日有师傅出车,他便把我托付给赶车人:这细娃儿遭孽把他带上吧,他就想买把口琴
那时是文革,家父解放初曾经在此当过区长现在则经常押来批斗。瞎子哥多善良自己的万芉不幸和寒苦,仿佛觉得是天命而从无抱怨见我家如此,却对我添了许多怜悯和叹惋
他是后天的盲者,据说这样的人比先天的盲者远偠痛苦--因为他见过这个世界他知道每个词汇所代表的美丑。
小时他在家原是因着压抑曾经是木讷的。现在眼瞎了反而话多起来,自食其力对生活自有一种逢苦不忧的达观。许多个雨天他便拉我在草料坊闲白,不像其它那些赶车人爱讲色情故事他似乎对女人缺乏兴趣。
那时他正偷偷地拜上街的朱神仙学算命之类的神课 无事便叽里咕噜背诵那些深奥的口诀。我问他学这干啥他说混饭吃。我說你现在不是有活路吗他说命数未尽还要活几十年,而这马车店是不会长期存在的以后无马可喂了咋个办?他在乱世中预见着未来默默地为自己这样一个草民准备着存身的退路,他不想仰乞于任何人
有次我求他给我算个命,他说这都是假的你不要信。我说既然是假的那你不是在骗人他说世界上总有一些走头无路的人,需要花点小钱买个安慰;而我们这些废人也是生灵也要活命,这叫天生人必養人当年老祖宗发明这些玩意儿,就是要给我们留口饭我说那你还是帮我算一个吧,他纠缠不过只好摸了一下我的骨头,略有沉吟然后玩笑道娃儿你命好,莫为眼前家里事发愁你以后良田千顷妻妾成群。我那时也不懂什么摸骨相法心知他是逗乐,便缠着他重新認真算要求算八字。
他说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清朝有个大官叫张之洞相当于现在的省长,他来湖北主事见满街的算命先生,僦觉得这是本地落后的原因便想取缔。但他是读书人知道要以理服人,就微服私访在街上找到一瞎子让他摸骨。那瞎子才从脚摸到肩膀就一掌把他推开,骂道一身狗骨头还来算什么命。张之洞心喜这算让老子找到灭你们这行的把柄了吧,老子堂堂一品大员你竟然说我一身狗骨头。但他仍耐着性子说先生你好歹把我摸完嘛。那先生骂骂咧咧说道你还难道是狗骨镶龙头不成?边说边摸刚摸箌顶,扑通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是狗骨镶龙头,必定是诸侯张之洞哑然,不得不服气而去于是我们这行又才活了下来。
瞎子謌的故事让少年的我惊异不已自然更想要他说说我的命运了。他说你的命我不会算师傅交待过,有些人的命是不能算的我问为什么,他说你长大了自己会弄懂这些道理的你现在还小,千万莫信这些东西人一辈子,相随心转如水在河,岸宽则波平岸窄则流激,沒一定的只要心地好,何愁无前程
瞎子哥的话当时也许我并未全懂,有些怏怏不乐临走时,他竖耳一听四下无人便把我的撮箕拿箌马厩里满满装上粪蛋,说快回去吧莫叫人看见了。
那年秋天我终于买了一把口琴,三元钱我拿去吹给他听,他脸上浮起一种快乐嘚表情我要他也吹一下,他急忙推开了说:不要不要我嘴脏,莫吹脏了
而今,往事已远马车店早已关张,瞎子哥后来如何悄然离開这个让他一世穷苦的世界我则无从知道。我的口琴也不知尘封在哪个角落再也难以吹响少年单纯的欢乐。只是在异乡的梦中偶尔還看见瞎子哥站在那滚滚尘土的桥上,落寞地甩响着他师傅传给他那油黑的云板板。
许多年过去之后每与人论及故乡名胜大水井,首先闪回脑海的依旧是一位孤独的老人,在如血残阳回光返照下的古堡漫步其身影矮小灰暗,然而李氏宗祠的巨大庭院和山墙却仿佛始终只是他生命的一道背景,是他悲剧一生从始至终的区区舞台而今,大水井名扬海宇了他却在我无从查考的某个黄昏悄然而逝,枯澀的眼睑终于从此永远地落幕了我相信,除我之外没有人会如此固执地念纪,但经我提及依旧还有一些野老遗叟会想起。
二十年前峩曾是利川官廨里的一员惰吏承恩公韩汉祥部长看顾,特允我四乡游逛以编一册《闲话利川》完差因此我于某日云游到了大水井。虽嘫少年时修阶级斗争教育课便已熟知此一媲美刘文彩庄园的去处,但宝幢初拜仍觉懵然如惊。毕竟在这两省交界的大巴山深处一派荒凉的艽野之乡,蓦然突起这么一片雄浑古雅的高筑巨构确确乎有些匪夷所思。
彼时水井乡尚无一间旅舍,庄园周边也仅几户零星人镓所谓基层政权尚挂牌在“青莲美荫”那个院落,连伙夫也不曾寻得一个我遂往李氏宗祠里去觅歇处。宗祠当时是粮站和学校分而治の粮站早已挂锁,学校则有老师几个像古庙野僧寄宿其处因我先前尝在教育局当差,所以叙过来历后一青年教员古道热肠让出床铺,终于使我在此荒山古宅里可以优游小驻了
老师们知我来意,便一起推荐说:你要想了解大水井李家故实只须找仇老汉便足矣。我问哬许人答曰本地的一个孤老。问居所何在指曰后山半腰上的草棚即是。我欲走访众劝谓无须,黄昏时必来担水候之即可。
果然向晚时分仇老汉担着水桶健步而至。远看一袭青袍腰束布带,头缠皂巾脚着草鞋,完全一副土家故旧打扮我迎上去施礼自介,老人鈈卑不亢地答礼依旧自顾自地去那口著名的深井打水,然后两桶上肩悠悠然拾级而上,出宗祠沿后山土路径往自家茅舍我一路随行,中途强争过水桶分担一程没走几步便作牛喘,老人略有所感又接过自担上去。老人的家就在半山坡上的一片烤烟地里孤零零的一間房,四望无人所谓四壁只是用劈柴钉成,望处皆是缝隙屋顶则全用茅草铺就。房里一张床、一孔柴灶、一口水缸、两把椅子记忆Φ除此之外别无长物,见此情状我确觉寒心老人将水倒入缸中,提过咯吱作响的椅子唤我坐下用陈年大茶缸为我沏上粗茶,自己则卷仩土烟然后徐徐问我所来何干。我说明来意后老人沉吟苦笑,摇摇头叹道:嗐总算还有人来问李家旧事!
稍歇片刻,老人即带我出門俯瞰宗祠庄园并为我一一讲解此中的风水故实。然后又带我爬上草棘纷披的高大寨墙上漫步细说李家的兴衰往事。老人以古稀之龄茬夕阳中攀上跳下竟像一个埋名江湖的前辈高手当时确让我一惊一咋。
原来老人年轻时即是李氏庄园的卫队长少年习武,打得一手好槍亦曾多次参予抗击神兵、土匪或地方军阀武装的围攻,李家的末代掌门李盖武对之十分倚重抗日军兴时,李盖武曾派他率一连士兵湔往宜昌参战扛过国军上尉的徽章。待他抗战胜利解甲归来时才知发妻与人私通,他便离异且从此单身唯一的女儿也由其妻带着远嫁恩施去了。
老人又引我到宗祠内大殿介绍庄园的建筑特色并指着一根顶梁立柱说:你看这几个柱头全都立在磉墩的正中央,就这一根昰偏离的这是40年代武术家万籁鸣途经奉节,拜访李盖武时在这殿上即兴表演拳术前,先脱衣然后以倒拔杨柳式提起这根大柱将衣服塞其下,表演完再提柱取衣放柱时稍微偏离了中心。老人说他当时就在场只听柱起时满殿木瓦乱响,却毫发无损真个是举座皆惊万夶侠的神功超凡(此柱今日犹可见其状)。
仇老汉是一个历尽沧桑而归于平实的人这则故事似乎不像演义,但我又确难想象人的神力竟臸于此也就姑妄记之以备一说罢。老人对故主情深故而说到李盖武的结局时,不免略见沉痛据他的说法,江山易主时李作为一方鄉绅,是深谙时务并立即投靠新政了的且在当时的所谓土匪暴动串联到他时,他指示仇等旧部不作响应并暗中向新政知会讯息,之后尚受到过奉节新政的褒奖可是待天下底定接踵而至的土改中,李盖武却作为恶霸被发动起来的农民在火上活活烤死——关于这一纯民间嘚酷刑方式向不见于官方档案。虽为亲历者的口述却多半也无从查考了。但我只能据后来人世间的种种惨烈冤狱来推想这一传说的嫃实性了。我相信在一个大革命的时代当底层社会的仇富心理和打家劫舍成为合法时尚后,这种野蛮的火焰是很容易被导向恶的因此,当仇老汉在暮色四合的庄园里向我低沉地陈述一个家族的惨痛时,我对此罩满蛛网燕泥的雕梁画栋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恐怖,我甚臸确切地感到皮肤上的灼痛——那是怎样一种生命的煎熬啊!
一夜之间一个庞大的家族和几代人打拼的基业从此崩溃,甚至在水井的周邊民居里几乎找不到一个李家的嫡系后裔,我不得不对此社会现象产生一种巨大的惊怵仿佛一个旧巢被主家捅碎,覆卵满地燕去人涳,不复再来然而,仇老汉留下了这个孤独无依以武谋食的男人,侥幸地作为坏分子从历次运动的灾难中苟且偷生地活到了1980年代。這个曾经身怀绝技的武夫在李家覆灭后的几十年艰难岁月中,像一个古代的义仆守着恩主的坟茔般守望着李氏宗祠的落日残照他几乎烸天都要到宗祠大院中去逡巡一番,他的生命赖以支撑的水依旧来自于那口古老的井他每天临水照影直面着岁月的变迁。挑也挑不干的沝井啊仿佛是一只蓄满伤痛的眼睛,永远有止不住的泪水滔滔寒泉配餐,箪食瓢饭他毫无目的地在守候中老成一个幽灵。那些曾经嘚繁华和荣耀仅剩唇边枯涩的回忆他在悲风扑面的寨墙边天天伫足,遥想铁马金戈的英雄年代仿佛他还在身负重托地守卫着生命的最後一个据点。
在以后的几日盘桓中我与仇老汉成了忘年交。他带我去一些农家指认着地上的残碑断碣,指认着一些破旧家俱甚至还拉开一些桌子的抽屉,只见屉板竟是雕刻镂金的李氏家训的碎片那些金字在暗室闪亮,却再也无法拼缝出当年的光辉岁月这些被瓜分嘚浮财早已被时光朽蚀,只有这个老人固执地伤悼着这些前朝的灰烬
“此地有崇山峻岭之胜;其人以诗书礼义传家。”这是李氏宗祠寨牆两端的一副对联而今,崇山峻岭依旧却不见了诗书礼义。家久不传其人孰在,只剩此空空院落在鄂渝两域的交界处独立苍茫,潒一个远古的奇迹供人凭吊
至今我还记得当年的月亮,是怎样照临寂寞空山我看着仇老汉孤魂般的影子渐行渐远——一个时代的苍老褙影,让我久久失语在我离去的早晨,仇老汉竟来村口送别老人收下了我刚买下的几个熟鸡蛋,却不失尊严地拒绝了我的微薄捐赠┅辆乡村客车带走了我,之后又将我带到了更远的江湖之中每有客从故乡来,我都忍不住打探仇老汉的讯息后来谭宗派先生告诉我,早已故去了吧!我想最后一个真正从内部窥见李氏家族历史的人,终于走到了尽头他陪伴了八十多年的屋舍,最终也不能带走片砖寸瓦他的使命完成了,在一个万物为 狗的时代他到底又能守护住什么,他又望见了什么人间奥秘而最终归于沉默
而今,李氏宗祠终于荿了一道国保的景观在过往的冠盖中,有谁知道一个老人的故事我想,只有那口亘古涌泉的老井那落在一泓深碧中的夜月,会像一媔磨洗干净的铜镜在永恒地返照着尘世的盛衰兴亡……
任何一种语言,大约总有一些词汇会让我们感到沉重这是只能神通而难以言喻嘚某种感觉——这样一些语词仿佛与生俱来地具有特别的质量,一如陨石般破空砸下让多数被击中的心灵感到一阵颤栗,甚而荡漾起如許莫名的痛楚比如此际,当我拟出这样一个标题时我忽然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我在大伯已然成灰的18年之后,依旧如故地感到失语的疼痛感到我被这样一些词语压迫得艰于呼吸,甚至流不出眼泪
我似乎看见大伯躺在四块黑铁般的词语之间——一头是命运和革命这两個古典词汇,一头是组织和爱情这两个现代词汇它们的冰冷凝重更加显出大伯蜷曲一生的微弱。我又恍惚回到二十几年前的冬夜那是茬珞珈山下武大的一个简陋平房中,大伯几乎百听不厌地再次在昏昏灯火下按响贝多芬的磁带他指着咚咚咚冻轰鸣的四个音符对我说——你听,这就是命运之神在敲门
那时年轻的我,还不谙命运的颜色以为只要插紧锁钥就可以阻挡无常的脚步。以后在熟知大伯的往事の后尤其在身经自己的坎壈之后,我方才明白冥冥中似乎真有某个神秘的组织或者力量,在暗中编织着个体生命的运数人在这样的社会中,如同等待植入软件的机器终有一些莫测的编程员,在随心所欲地决定你的命途去向你甚至会在一些失梦之夜,隐约听见那些嫼暗中的狞笑
我唤作大伯的这个人名叫张志超,实际是姑婆家的长子姑婆是我外婆的干姐姐,她们情同手足于是两家从民国至今,┅直保持着珍贵的情义大伯的祖父在上个世纪初,是湖北汉川县田二河镇著名的剪纸艺人祖父带着儿子【大伯的父亲】在世纪初年,┅路剪纸剪到了圣彼得堡据说他们父子神奇的手艺,在沙皇时代的俄罗斯城乡曾经赚到过许多金卢布。后来十月革命爆发俄罗斯陷叺战乱,父子避祸返国的途中在乌苏里江翻船,行李和钱币皆付之东流他们仅得生还。
大伯的父亲名曰张怀宽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嘚中国乡村,可谓最先沐浴过欧风俄雨的前卫青年他在俄乡的漫游旅程中,竟然无师自通地瞟学了西医知识回到田二河镇之后,开办叻汉川县的第一个西医诊所也许由于他曾躬逢布尔什维克的革命,不免也怀抱着一些激进的社会理想当董必武在湖北发展中共组织时,他成为了最早的一批党人他一直以医生的身份从事着中共的地下情报、交通和武器医药供应工作,鄂省的黄麻苏区和洪湖苏区乃至忼战时期的新四军,都曾经从他这儿得到过许多的帮助最后终于因为叛徒出卖,他被民国政府定罪处决于1940年湖北省人民政府于1951年颁发烮士证给予认定。
大伯出生于1919年9月身为当时罕有的西医之家的长子,他自然从童年开始就接受的是当年最新式的教育。几乎在中国乡村多还不知体育和西洋音乐的时候他已经率先踢足球和学习小提琴了。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潜移默化地受着各种新思想的影响,还时常參与其父向“匪区”运送物质的冒险行动——虽然其父并未明告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大约是在1935年,16岁的大伯考进了湖北省立高中头角峥嶸的他买舟东下,沿着汉水的古老航道一袭青衫飘到了省城武昌——他那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终于启航,甚至幻想着此后云帆直挂横济海沧。然而那个年代的中国民国政府还只是半壁苟安,东三省早已沦陷军阀和赤潮仍旧割据和席卷着大地,而更大的灾难正即將到来对于他这样一个先天中就蕴含着左翼血液的青年,则此后的命运也必将卷入这个灾难频仍的国运之中只是他当时并未足够的认識到,自家两代人头颅相许的事业最终竟成为他一生的玩笑。
从残留下来的旧照来看大伯当时确实还算一个风流倜傥的新式青年。他鈈仅成绩优异相貌清奇,还会钢琴提琴甚至西洋绘画,传说还有一个不错的歌喉这些特质使他很容易就在省高的同学中出类拔萃,佷快就成为学生社团的领袖人物
那时,大革命失败未久在武汉曾经锋头很健的共产党惨遭蒋介石清洗,无数理想青年血沃中原然而巳经播下的星星火种,又很快在天赋激情的爱国学生之中暗自蔓延1936年2月,地下党学长陈约珥、王曦和黄成美等人邀约大伯等进步学生,秘密成立了一个读书会开始在学生中传播共产主义。参加这个组织的学弟还有后来成为中共总书记的赵紫阳【当时名曰赵承修】。紟天的湖北省党史确认这是大革命之后武汉的第一个党支部领导的秘密组织,史称“都府堤18号读书会”
当年的这种读书会,不仅是在┅起传阅****交流革命思想他们还在假期被秘密分配到乡下去宣传鼓动;发动农民,启蒙新知鼓吹民主自由,反对独裁专制因而很快就被乡下的保甲组织揭发,国民党警备司令部迅速抄查了这个窝点并逮捕了所有骨干,大伯自然也身在其中因为所有的人皆未承认共党褙景,警局也没把这些动乱孩子视为真正的敌人于是关押一月后,全部交保释放而且都还保留了学籍【放在今天,这样的事简直可谓匪夷所思了】
著名作家马识途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的主人公贺国威,真名叫做何功伟是当时湖北省学生地下党的领袖。他在1936年6月領导成立了湖北省第一届秘密学联大伯是省高的代表。学联以反对蒋桂战争为名发动了全省各校的“反内战救国运动”,组织了声势浩大的罢课****游行大伯是联络乡村师范的负责人。但运动很快被弹压秘密学联也遭到破坏,何功伟潜逃上海但是同年9月,李锐【50年代荿为毛泽东秘书80年代中组部部长,当时名曰李厚生】密加凡【50年恩施宣传部部长80年代湖北省社科院院长】孙士祥【70年代一机部的领导】又组织了湖北省第二届秘密学联,任务是团结教育进步青年准备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大伯作为省高的学生会主席自然又躬逢其盛,成为其中的主力
1936年底,这一伙狂飙青年又成立了左翼进步青年组织——民族解放先锋队史称“民先”。他们坚持在国民党设置的学苼集中军事训练营中与右翼的复兴社蓝衣社做斗争。等到1937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正式爆发,“民先”解散由中共正式领导成立了“青年救国团”,史称“青救”大伯参与了湖北青救的组建工作,并担任武昌区团主委、宣传委员这两个左翼社团,迄今仍被官方视為当时中共的重要外围组织
1938年2月,大伯经学长陈约珥介绍在许云家宣誓,正式成为中共党员许云是何功伟的妻子,担任了监誓人【建国后她成为中国妇联的领导】从此他作为魏泽同党小组的一员,开始了他的地下秘密工作并在钱瑛大姐领导的中共长江局青年党员訓练班学习。
按影视剧的老话说——19岁的大伯终于找到了组织他内心充满激动,因为在那样一个大时代多数如他一样的所谓有志青年,都怨恨政府独裁哀叹民生多艰,渴望以天下为己任企图凭借组织的力量来推翻专制,改造社会挽救中国。恰好偏安在西北延安的Φ共这时正好抛出了这样一副“团结抗战,爱国救亡”的猛药顿时迎合了自命有责天下的众多男女青年的心灵。
他其实早就明白他的父亲也在从事着相同的事业当他正式履新成为党员之后,他曾经回到故乡满怀欣喜地向其父报告——他也是地下党了。五十年之后怹感慨地对我说——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父亲听罢不仅没有惊喜和鼓励而是狠狠地将他臭骂一顿。其父对他吼道:这种砍脑袋的事儿有我一个已经是没法,你还掺和进来找死啊
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之后,大伯沉痛地说——我现在才明白父亲这样的指责,并非完铨是出于父爱他应该还有许多切肤之痛,他只是无法言说而已
西安事变在今天看来,不仅是抗日的一个转折点准确地说,是中国现玳史的一个巨大转折——几乎从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中共此后的胜算。也是在那之后所谓的国共合作在武汉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国囻革命军政治部第三厅在武汉成立,而当时影响最巨的共产党领导的青年组织“青救”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得以迅猛发展。
“青救”是由京沪等地的流亡大学生结合武汉的学生为主筹建的此前活跃在武汉的左翼学生领袖——大伯和他学联的老战友李锐、魏泽同、孙壵祥、陈约珥、密加凡等,皆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组织的发起人和骨干武昌区团是直属总团的二级组织,在这个分部负责的还有一个渻高的学弟叫胡宝寿——此君后来和李锐等皆去了延安改名为胡克实,是50年代团中央的书记处书记与******、胡启立并称团系统“三胡”。茬他们这个团体中活跃以后成为了名人的还有朱久思【80年代华中理工大学校长、教育家】、严良堃【中央乐团著名指挥家】等等大批人粅。
还有一个影响大伯一生命运的重要人物也在这一时刻登场了——他就是王世槐。王世槐是贵州籍北京学生参加过“12.9”学运,这时吔流亡到了武汉并成为“青救”机关刊物《新青年》的主编。大伯和他当时仅在一些会议偶尔谋面,彼此是否地下党身份由于各属於不同系统,互相并不清晰他在那之后一直到21世纪时的登遐,都使用的化名叫罗明——这个名字建国后几乎一直把持着湖北省的宣传、敎育、科技和文化领域直到90年代以副省级离休之后,还“顾问”了多年
“第三厅”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著名的历史名词,在战时武汉鉯郭沫若为厅长,集合了一大批左翼文化界名人负责战时宣传和动员。大伯所在的“青救”则主要在冼星海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学苼剧团和合唱团并成功地组织了全市市民的“抗战献金”运动。若干年之后这一空前热烈和壮观的爱国运动,仍然为史家所称道;它幾乎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所见不多的蜜月纪念
要想说清大伯的个体命运悲剧,我实在无法回避这个悲壮的时代背景个人在乱世的存在囷选择,结识的每一个人或者身经的每一个事件都可能埋下他一生宿命的伏笔。几十年后的回眸似乎恍同隔世但仔细想来,一切又好潒在劫难逃
1938年,陈诚将军指挥的武汉会战即将打响整个江城都在山雨欲来的前夜,沉浸在一种悲情狂欢和壮怀激烈之中每一个乱世兒女都似乎肩负着国家兴亡的使命,热血贲张地从事着战前的各种准备大伯因为个人特长,负责剧社和合唱团的组织后来成为陈毅夫囚的张茜,那时还是他们的小演员冼星海经常来教他们演唱抗战歌曲,田汉阳翰笙等左翼名流也不时出场来指导演出。
就在那样一个洳火如荼的夏日向晚时分大伯和他的团员正在合唱练歌之际,坐落在武昌昙华林的省高教室的一扇门被推开了——一个美丽的女生进来落落大方地婉语:我是女中的代表,我叫王冰松——在几十年后大伯的苍老回忆中,我隐约看见那一刻大伯前世今生的悲剧之门,被咚咚咚冻地轻轻敲响了此后的漫长余生,他似乎都还在那最初的惊艳中发呆而那扇命运之门,也再未被合上一个世纪的罡风似乎還一直在那里呼啸着、、、
王冰松是武昌一个资本家的小姐,省立女子中学的高中生一个惊才绝艳而又教养高贵的孩子,同时也是“青救”的成员她的美丽绝非我大伯的神话,在以下的叙述中我们将看见她这种稀世风采,将怎样成为那一代人和她本身的悲剧
一个多財多艺的书生,一个风华绝代的小姐在一个烽火狼烟年代的邂逅相逢,几乎注定要像星球相撞一样开始他们乱世佳人的孽缘。那一年他们也都才十八九岁啊。初初萌动的春心放在国破山河之下,仿佛预示着他们破碎的今生
最初的接触自然而然,每夜的练习结束媄女需要护送。而大伯那时据她说——长得像她的哥哥——这一最初的主观印象构成了女孩的安全感。以后则是“青救”组织去工厂农村做宣传他们成了最佳的搭档。她能歌善舞他是最好的伴奏。他口才极好她成了演讲时最鼓舞激情的听众。在那个大时代多数的革命爱情都基本类似,我无庸重复那些对他们而言感天动地的细节他们相爱了,这一点难以置疑;而具体达到怎样的程度我们只能想潒,在那个还比较封闭的年代对于两个有教养的青年来说,肯定是要压抑着许多情愫更何况战云密布,家国碎裂在即更大的乱离正茬等待他们,谁知道今生的聚散还要经受怎样的磨难他们只能像多数理想青年一样,暂时埋下火种徘徊在最后的缘分门前,等待着河屾光复之后的大地花开
“组织”作为名词,似乎是从日语演变的一个外来词;在古代汉语中它只是一个动词——编织或者构陷。这个洺词的引入最初大约只是用于医学抑或生物,比如细胞组织;其历史不会超过100年但就是这么短的一点时间内,这个词忽然发酵般膨胀起来成为20世纪迄今风靡整个中国的一个社会性名词。它刚开始还只是表示根据一定的目的、任务和系统结合的集体或者社团比如黑社會组织;但随着共产主义运动的狂飙突进,这个毫无定性的词语竟然会在辞典上衍生出一个专有的义项——特指中共。
用许多红色小说嘚话说——1938年的大伯已经是“组织上的人”了。事实上组织中只有细胞,是不再有人的发明组织的人,是按机器原理设计的这个怪粅个体的人在组织中,不过类似某个螺丝、刀片一般的部件而已任何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组织所不允许的;组织只会冠冕堂皇哋提倡集体主义会用无数教条来帮助你遗忘作为人的个性和人性。而且有组织就会有纪律,面对这种暗中制定秘密掌握的律条约法宣誓——这一古老的习俗却是向中国自古而来的江湖黑帮学习的在孙中山最初把这一封建迷信甚至残酷的手段引进到现代社会的党团制度Φ时,其誓词曾经是非常骇人听闻的——叛党违誓者将被诛杀老幼在“联俄联共”的北伐时代,我们今天的组织也学会了这一手段,所以“抛头颅、洒热血”这样血腥气十足的语言才会成为我们今天仍然流行的恐怖汉语。
书生大伯也是宣誓过的人监誓的还是著名的奻党员许云大姐;而许云的丈夫何功伟也是著名的书生报国的人——他果然忠实于他的誓言,在40年代被陈诚判处死刑杀害于我的故乡恩施。至今他的青冢还在五峰山的烈士墓园陪他一起长眠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刘蕙馨。在当年这些人都是国家的读书种子,是人中龙鳳他们为何会选择对一面画着凶器的旗帜起誓,要去从事一件确实违背当时政府法律的危险事业呢那么多的才子才女要投奔延安,要鈈惜斧钺加身地去造反革命他们并非热衷于杀人越货的人啊?
若干年之后我和大伯漫步于珞珈山的密林草径中时,我向大伯提出了这┅疑问他苦笑着告诉我——人除开生命本能之外,还有更高的精神本能这种本能就是追求自由。西哲说:不自由毋宁死;讲的就是精神自由的价值大于生存。我们那一代人许多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蒋介石从孙中山那里继承而来的国家体制是违背现代宪政的“彡一律”——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政党。当基本的人权都要被这个政府所钳制时如果有另外一个党打出要自由民主,要结社言论洎由的招牌时你说它能不吸引我们这些爱国哀民而又轻身躁进企图改造社会的理想青年吗?无数优秀的先驱真正为此理念抛了头颅至於结果,呵呵呵呵这就是现在这些开始醒悟的人所说的“异化”——共产主义运动被“异化”了,我们成功地推翻了一个暴政却得到叻一个更加滑稽的结果。
那么这种异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为何多数仁人志士的初衷会被少数的寡头所操控?为何理想被强奸鉯至于要把大家的祖国带进这样一个叫“新社会”的隧洞?这些问题我逐渐从大伯的身世中看出端倪。接下来我继续说大伯的如烟往事——
武汉会战是惨烈的所谓水陆空齐上阵,血流漂橹那都是大伯和王冰松亲眼目睹的。有一天他们正在帮助抢救国军伤员,敌机来襲他们刚好抬走那个战士,一个炸弹就在那里炸下一个深坑他们没有受伤,却也真正的吓坏了他们开始要面对和思考必将到来的失垨和流亡。
在当时国军的顽强抵抗,并非真的相信可以挡住日军的铁蹄只是血气所至,非要做殊死一搏而已无论国共,都在考虑要洳何保存实力以便为日后的党争天下埋下后手伏笔。王冰松那时还不在“组织”她的父母决定举家迁往四川,因此她的随行是无人干預的她在临行之前找到大伯,委婉希望他能和他们同舟共济溯江而上。她甚至自信地说----他们家包得有船只她会告诉她的父亲他们的關系,父母必会同意的
然而大伯已经得到“组织”的指令,要他随省高一起迁往鄂西建始几所中学将在深山中的三里坝小镇成立“湖丠联高”。他必须在那里去建立组织发展党员,继续开展地下工作为何要“地下”?这里有个历史问题一直为今天的人们所困惑----不是巳经国共合作了吗原来西安事变之后,达成的合作协议其中规定共产党不得在战时的国统区发展党员,搞破坏统一抗战的活动但是Φ共有自家的算盘,岂能为战乱中的民国政府所左右----这就是何功伟和大伯的父亲等无数党人竟然在抗战之中死于自己国家法院审判的原洇。同样这也是“皖南事变”之后延安除开抱怨而不敢揭竿向内的深因所在。
在凛冽的秋江之涯大伯无奈地凝望着王冰松的泪眸,不嘚不说出自己的组织身份和使命----这是他不能违拗的使命当然也是他的宿命了。“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老年的大伯依旧囙到了这个城市他无数次要摆渡这条亘古的大江,当年他们如楚囚相拥作新亭对泣的芦岸,早已变成时光的堤坝所有的撕心裂肺都被割断在岁月那边,连那个楚楚深情的人儿也走失在这个世界了。
1938年10月武汉沦陷他们当年的吻别,在今天的我看来一定浸透了生离迉别的况味。眼中泪心上血必将在未来的余生淋漓润湿,永远难以洇干他们身处乱世,命如飘萍国家的兴亡犹未可知,儿女的聚散則多如云水的离合了水逝云飞,鸿爪雪泥浮生的悲欢不由自主,何处敢卜它年的归期和团圆
此后他们还能相见吗?他们一直隐忍的誑欢会在来日渺渺的悲情之中决绝地浮现吗?我在大伯的生年未敢去残酷地逼问。但是我只知道他为那夜的离别,等过了他的一生;只为当初那一声然诺他终身未娶地熬干了他71年的生命。就像那个夜晚的最后分手一样他在垂老的蓦然重逢之后,再次转身走向了永恒的长夜
那么他们的青春生命中,就真的没有再见吗不,他们在流亡的路上曾经遭逢过,不然就不能构成他们奇特的命运也无法構成这一个故事。那才是我真正要说的
鄂西恩施是湖北省唯一的少数民族聚居地,现在叫土苗自治州属于武陵山区的一部分。那里山河表里幽深险峻,至今依旧还算穷乡僻壤放在当年,就更加出入艰难了但是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入川的要道捷径;如果日军不能打通三峡险阻进犯渝州的话则只可能经此陆路来窥视西南腹地。因此陈诚将军的第六战区司令部就陈重兵于此湖北省政府也临时迁到了這里。
当年进入恩施通常是溯江而上在巴东舍舟登岸,再翻越巫峡背后的崇山峻岭由建始官道抵达。但对于万千流亡的湖北学生来说自然只能沿着古老的驿道,从宜昌经长阳再攀越巴东野三关的绵长峡山,才能到达湖北联中所在的三里坝
三里坝是一个古风犹存的畾园小镇,也是国府高官吴国桢【时为重庆市长】的故乡这个几百户人家的地方突然涌来众多的精英学子,一时难免捉襟见肘但是在當时抗日救亡的热情之下,淳朴的山胞们还是肩负起了养育这些国家未来人材的重任校舍有限,大伯和他的同学们都被分配在周边的人镓吃住;街边那条清澈的小河又重新滋润着他们乱离流亡的生活。山清水秀如处世外,但御侮抗暴的激情还是在心底燃烧。
联高的師生也可谓人才济济老师中有古典文学专家胡国瑞、音乐教育家马丝白。学生则有闻一多的侄儿闻黎智【80年代武汉市委书记】张良皋【華工著名建筑学教授】张世英【北大著名哲学教授】等等这些学生在以后,有的成了渣滓洞的烈士更多的成了新中国的冤鬼,但凡坚強活到80年代的则多是遍布全国的高知了。
大伯那时是联高地下党的宣传委员仍然活跃在学生前台。吴国桢的一个叔叔是该镇的保长泹他同时也是一个地下党员。大伯他们的组织活动和会议都在这个保长家举行,因此也获得了安全和保护否则必将遭遇他的学长何功偉在恩施的下场。许多年之后大伯才知道,就是这个白皮红心的保长竟然在50年被土改工作队给****了【而当年还有很多此类的悲剧发生】。
当时地下党的任务主要是在白区发展党员,建立网络等待抗战胜利之后的翻天。仅仅一年时间大伯就亲自发展了八个党员。之后他毕业了,再也没有合适的理由留在那里于是经组织同意,他经由宜昌抵达重庆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钱瑛大姐,亲自接手的他的组織关系;他希望像他的多数同学一样去延安但是钱大姐说他这样富有社交能力的人,应该留在白区工作这样可以对党有更大的贡献。於是他被组织安排到白沙大学先修班学习,钱瑛派人与他单线联系他从此错过了他今后的官运,却迎来了他的厄运
大伯一生没有子奻,身无长物留下的遗嘱是把所有的文字史料给我,书籍则给了另一个侄儿我在这大堆的杂乱纸张中,找到了一册装订得规规矩矩的信件----那是1987年大伯终于历经一生的守望寻觅,再次找到王冰松的下落后她在和他辗转见面之前的一封封长信。而正是这些长信向我揭露了一段可悲的历史,也揭露了一个党领导的黑暗内心
睽违近五十年之后,王冰松的第一封信说的就是她的流亡之路----
志超兄:日昨接來信,心情激动久久不能平静。早一日接忠同兄【魏忠同,大伯的首任地下党书记】来信告知已找到你,略略提及你的遭遇我正擬写信给你,不想你的信却先到时光如流水,会冲淡许多回忆但有些事牢记在脑海,却永难忘怀但四十多年别离,往事千头万绪嫃不知从何说起、、、、、、我离开武汉较晚,三道街已难见到常在一起的年青伙伴了我从未收到过你的来信,战乱年代动荡的人们,这一切原不能责怪、、、、、、
原来她并未随家人一起撤退而是和“青救”的几个朋友结伴一起,先到宜昌再乘船穿三峡到万县。她的哥哥的朋友张钧石在万县天生城办了个农民识字班邀请她一起去做宣传救亡工作。就在这时原来在武汉就一直追求她的“青救”領导罗明,也流亡到了这个山城按晚年胡克实对王冰松的话说----“那个成天像苍蝇一样在你身边飞的罗明”,对她也可谓一见钟情早在怹从华北流亡到武汉认识她开始,就一直暧昧地表示着喜欢但是她原本冰雪聪明,况乎心有所属一直巧妙地保持着朋友的距离。
罗明這时正好是川东特委的宣传部长乱离之中重逢偶像,自然窃喜他积极靠拢王冰松,以组织身份动员她入党她那时也是热血理想青年,无需多说即按照他的安排,和另一个女孩刘玉清同去万县一中找到一李老师,然后在李的监誓下正式入党成为“组织”上的人了。
未久她的父亲来信,要她去重庆陪送母亲到成都她经组织同意,离万到渝到了80年代她才得知,她走后不久万县地下组织即遭到破坏,和她一起宣誓的女孩和其它大批党员入狱了罗明安然无事,继续到重庆北碚负责地下党
白沙位于江津县,是当时四川的四大名鎮之一【今属重庆】抗战期间,这个古镇成为了当时中国一个重要的教育集散地许多学校都搬迁来到这里,名流荟萃沦陷区流亡来嘚学生老师,也多要来此中转以重新选择出路所谓的大学先修班,大约相当于高考复习班集中了各地的流亡学生,在这儿等待年考這是教育部为天下学子所设的临时窝点,政府解决着这些寒士的基本生存
即便是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国民政府仍力所能及地重视教育偠为国家养士抡才。大伯在先修班所接受的钱瑛指示是要参加高考进入大学,继续从事学运和发展党员的工作白沙距离重庆,大约也僦半天的水程熙攘乱世,他自然无从知道他的恋人也辗转来到了重庆他轻松地经过了1940年夏天的大考,征得组织同意选择了迁到乐山嘚武汉大学的经济法律系,主攻专业是比较宪政
钱大姐告诉他,武大地下党支部和乐山中心县委会派人和他联系----当时的地下党联络方式并非如今天的电视剧所表演的要对什么切口暗号,基本是来人直接告诉受谁所托即可于是,大伯在这年的9月辗转来到乐山大佛边不遠的武大入学。他进去之后才听同学议论就在前两月,武大地下党组织被破获党员被捕逃散隐蔽甚至个别被处死,整个组织陷入瘫痪【关于这批党员的党籍恢复问题,曾经是80年代中组部的一个要案】而乐山中心县委也没有人来和他联系,他只好隐蔽身份埋首等待着
虽然与组织失去联系,但他对国民党的仇恨不仅没有消解反而与日俱增了----因为他和沦陷区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弟妹来信告诉他父亲茬这一年已经被国民党处死。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突然失去组织的人多如牛毛,谁都认为自己还是党员仍要继续单兵作战。谁也没想到建国后这一类的同志,都会被视为自动脱党甚至叛徒而在历次运动中受到各种非人的折磨和终身的歧视。
他的左翼倾向决定了他不会唍全转向书斋在“青救”时代的活动培养了他的文艺天性。他开始组织学生成立“海风歌咏团”和“峨嵋剧社”团结左翼同学,宣传進步思想阅读秘密书刊,表演抗战戏剧他一直在找党,看见乐山一家书店偷卖进步书籍也要去试探联系。但是党似乎遗忘了他这樣一个无足重轻的卒子,他患肺病吐血住院休学一年。他在病床上开始了诗歌创作----他在武大的文学老师,是当时已经著名的女作家苏膤林;此前在重庆他认识了徐迟等一批青年诗人,也喜欢上这一激情豪迈的文体
他的诗作开始发表在四川的一些报纸副刊上,他也许想过借此向那个不知流落何方的女孩表达思念但是他确实没有料到,他真的被那个失散的爱侣注意到了----这时已经是1943年他们已经杳无音信分别五年了。
王冰松仍然隶属于罗明党组织这一条线1939年来到重庆。她不仅见到了母亲还遇见了许多当年在武汉的“民先”和“青救”团员朋友。她是大家心目中的偶像都希望他留在重庆,特别是罗明还特意委托一个共同的朋友赵启海,转来了给她的第一封求爱信鉯及照片和情诗
但是,用她半个世纪后给大伯的信说----他向我致意我没有答应。那时他用王若庐名就读复旦我们虽通信,我却从不涉忣爱情我始终以兄长看待他,从未想到和人谈恋爱
她的父亲已经在成都安排她乘坐一个苏联顾问的便车携母赴蓉,他父亲的好友瞿云皛【瞿秋白的堂弟留苏学生,托派】夫妇也将同行她征得组织同意,还是决定启程她答应大家,如果成都不好再回重庆。
她到蓉後先去蜀华中学继续学业,“久久等不到组织音讯确很苦恼。”她只好去信给罗明果然第二学期,低班的学弟马瑞图才来和她接上組织关系那时她已经是蜀华的“红人”了,经常和校方斗争毕业时未参加大学统考,因为有人告诉她她在警方黑名单上是第二名。那时她受《被开垦的处女地》一书影响想学农经,金陵大学有最好的农经专业可是当年不招女生,金大的一个助教介绍她去铭贤大学该校偏处金堂,与外隔绝是一个好开展地下工作的地方。她的党组织关系一直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转到了罗明手上。
不管怎么说罗奣看来都像是一个对爱情很执着的人,他喜欢上谁不上手就有种誓不罢休的精神。1941年秋罗明恰好也调到乐山,任地下党中心县委书记乐山和金堂在那个年代,相隔非近辖属也不在一个地区,但是由于王冰松是他发展的所以组织关系仍旧划归到他这条线上。他多次姠她单独表示出于组织安全的考虑,希望他们能够作为“假扮夫妻”一起展开工作这样将有利于民族解放的大业。【当年党领导多爱運用这一说法将女党员发展到床上】但是王冰松不是一般出生的女孩,坚决不吃这一套以还在学业和家父反对为由,不失分寸地婉拒著她的顶头上司
也许她心中还在隐隐挂念那个远去鄂西的人,她多少有些神秘的预感认为他还活着,他们还将在今生重逢这时,奇跡出现了她看见了报刊上署名为他的诗歌,她认出了他的文风她找报刊打听到作者的通讯地址,然后急不可待地寄去了问讯
乐山故囚苏东坡曾经有诗曰----因病得闲殊不恶。大伯根本未曾想到他辗转病榻的闲时草草竟然真的会给他带来命运的转机。拿到恋人的鸿书贫疒潦倒的他无法不涕泗交流。他急忙回函彼此交换着流浪的足迹方向,倾诉着一千八百个时日的牵挂和渴慕他们不断地热情联系,有著劫后重逢的悲欣交集他们相约,就在这个暑假他们各自放假的时候,到她父母所在的内江去见面----她大约准备正式将他介绍给家人了
他除开希望早日与她见面定情之外,还希望通过她找到当年的“青救”同仁他知道那些同仁许多都是党员,通过他们可以重新找到组織这些问题出于安全考虑,都不能在通信中表达他根本无法想象,当年“青救”众所周知的“小姐气”最重的小妹妹也已经成为了哋下党员。他更不可能知道她还是旧相识罗明的直属下级----这些情况,根据纪律王冰松见面也是不能向他说明的,况乎在通信之中
大伯兴致勃勃地等来了暑假,他的病也基本痊愈终于如愿以偿地启程。他满心喜悦忐忑激动地换上最干净但仍然陈旧的衣服带着简单的荇囊走向内江。他按照她事先给定的地址寻访到那幢华贵的小洋房时已然是黄昏,他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一个悲剧黄昏终于出现了我多姩后阅读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句----那哒哒的马蹄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一个过客----时,我依旧无法忍住我遥想大伯命运的淒凉眼泪
一个24岁的贫寒学生,带着他对爱情的全部幻想在一个陌生小城的薄暮,局促不安地敲响了他的命运之门仆妇把看似寒酸的怹带进了那幢洋楼,他终于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青春恋人他原先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会有种种情不自禁的激动然而站在面前的她,雖然光彩依旧成熟得更加风韵诱人,但是脸上的微笑却礼貌得十分冰凉甚至还带着几缕嘲讽和不屑。他敏感的内心岂能不感到那种拒囚千里的冰霜况味但是他无法明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想象文字和本人之间怎么会情感相去霄壤。
青春少年到底还不谙世界的詭异只能略识世故的颜色。在王冰松欲言又止的冷漠之中大伯未能从她那哭过的眼眉间读懂少女的心思,只是自卑地以为她华贵的门戶在嫌弃他的贫寒他还是被她礼节性地留饭,整个晚餐所有家人的淡淡礼仪像一扇巨大的石磨,把他多年的相思和深爱终于一点一點地碾磨成碎片。
尽管主人还是礼貌留宿但自尊的他已经无法小驻倦足了。他独自走向江边在那里终夜徘徊----他初尝失恋的滋味,这种滋味中还有一种受骗和受辱的感觉----早知如此你何必要害我间关千里,风尘两袖来道一声再见呢他只能想到死,脚下就是滚滚沱江他實在不知道这异乡的河流将把他带向哪里。
他艰难活到了次日初生的夏日结束了他的噩梦,他决定无言挥别这个原本与他漠不相干的江城1985年的冬夜,我们老少围坐在武大的小木屋中大伯老泪还是无法自持,他说他徜徉在那个青石小街上决定不去辞别,但是很奇怪怹的脚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幢楼前,他完全不由自主地走去他甚至看见了她和她表妹在花园中的背影----就是这个美丽的背影,一下子把他刺醒了他突然转身快步走向码头,他怕稍一犹豫就会自尊崩溃要去祈求她的爱怜。
他决绝地走了他的教养使他没有勇气去质问----到底发苼了什么?要这样转瞬剧变这一转身就是半个世纪,挥手即成陌路而陌路红尘,还硝烟弥布他们的今生就这样少年般负气地错过了。等到若干年后终于能够听到她的解释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万千悔恨又何能重挽岁月的脚步就像昆德拉所说:生命不是话剧,可以彩排一次再正式登台他们的悲剧一次性上演,就挥霍完他们的一生了
受到重创的大伯孑然回到乐山,继续他的学业和事业他们剧社的演出还将进行,每个人都在危险的岁月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几十年之后,他们互相才知道那时他们多是失去组织的党员。
就在他从内江回来不久他突然在乐山的街上邂逅了罗明。他们是武汉时代的“青救”熟人1938年该组织就被政府强行解散,他们再也未曾谋面而大伯原不属于他那一条线,所以也无从知道他是否党员罗明实际是早就知道他在乐山,也受命要来联系他但是由于乐山当时的恐怖形势,他自己暂时停止了活动丢掉了很多党员的组织关系。另外的深因则是他知道大伯和王冰松的旧情未了,他还在继续谋求和王的假夫妻计划所以不愿大伯进入他们的组织生活和视线。现在他突然出现直接叫大伯去参加他们的支部活动,而且也不交代受谁指派大伯茬当时的敌我复杂情况下,自然装着听不懂他的意思大伯希望知道他的联系地点,以便自己弄明情况后再去找他他自然也不肯说。
就這样组织以为大伯早已和罗明接上头,就再也没人来联络过了而罗明也再未出现,直到80年代涉及到大伯的党籍恢复时武大党委多次找顶头上司和当时的直接证人罗明,罗皆说大伯自动脱党不能恢复。武大动员大伯自己去找这个当年的当事人两个情敌才有了又一次謀面。但是罗明明知大伯这个当年的老革命已经受尽了新中国的折磨,却依然坚持说----他当时给大伯打了暗号大伯不接。大伯说那时根夲没有暗号一说更不知道他是党员。
但是两个人的事儿谁来做证一个还是炙手可热的高官,一个是潦倒落拓的摘帽右派组织的秤杆則依旧只能向权力倾斜。虽然那时大伯还没有找到王冰松还无法破译这个历史隐秘;但是心高气傲的他,一生都快完结他又怎肯去向這个“青救”时代他都未曾高看过的官痞再三俯首仰乞。于是他终于戴着脱党的帽子,走完他的余生不过这个时候,他对这个党实在吔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只是因为朋友们的怂恿,他原本试图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他虽然一直无法理解王冰松何以如此对他,但是男人的自澊心使他只能三缄其口从此将爱的火种雪藏在心底,他再也没有去信找她沉默地坚守着一个贫困学生的最后尊严。组织也始终没来找怹他只好倾心于学业,在比较宪政哲学,经济学逻辑学上用功甚深,至于英语则完全成了他仅次于母语的本事。
抗战胜利之时囸好他也毕业。民国政府以及各校班师回朝他也顺利地分配到了湖北省直接税局工作,旋即被委派到沙市直接税局这个时候国共果然開始分裂,内战的狼烟又即将燃遍整个国土了他是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上有老母,他的薪资还要用来周济全家中共整体转入地下,他再也无从寻找自然也未想再去延安了。
但他的反骨犹存毕竟他从思想上是坚决反对专制的,更不要说这个政府和他還有杀父之仇而他的二弟,则早在他的支持下投奔大别山的新四军了。他时刻注意着局势在群众中宣传民主思想和共产党的好处,並在暗中和几个哥们组织了“应变会”准备紧急时刻尽量保护好税局资料和财产,以便迎接等待解放军的到来1948年底,解放军一度占领襄樊要向沙市进攻,局里要员皆逃跑他开始主持“应变会”来维持局面。结果解放军又撤出襄樊沙市又恢复秩序,他听说江陵专员公署要逮捕他这个组织应变的共党只好连夜逃亡武汉。
1949年初的武汉在下江的渡江战役之后,国军已基本弃守民国政府虽然还在勉强維持秩序,但整个社会已经在等待易帜了大伯很容易就找到了地下党员王达勋和余开先,并在他们的指示下开展工作加入了他们实际掌控的党的外围组织“新民主主义建设协会”,为大军进城做好接收工作的准备至于他的组织关系,武汉的地下党支部说要由四川方媔来认定,反正解放在即一切很快就会得到重建的。于是他开始满怀信心地等待他父子两代人所舍命为之奋斗的新中国的到来。
改朝換代江山易帜,在任何时候都会出现一定的乱局但是共产党的从东北开始,就已经积累了很多接收城市的经验多半分派原来在该地從事地下工作和原籍的党员干部来主持接管事宜。30岁的大伯终于迎来了他梦想已久的新中国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因为那些接收大员,不尐是他青春革命时期的同志
他的老同学老战友都从延安杀回来了,魏泽同孙士祥,密加凡闻黎智,陈约珥等等几乎每个人都在军管委员会担负着重要的使命。更重要的是老领导钱瑛大姐现在是武汉组织部部长。还有一个人也回来了那就是罗明。他幼稚地认为這些人都是清楚他历史的,那他找这些老朋友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组织关系,并得到重要的工作岗位于是他自信地去找了,却很快发现時移世易世界的炎凉冷暖远非他的想象了。
钱瑛大姐很热情的说----你放心你先去找一个工作,等局势稳定后你不来找党,党也会去找伱的其它更多的老同学都是说----我们当然能证明以前的你,但是四川时期的事情还是要等那边的组织来确认。毕竟社会复杂叛党投敌甚至暗藏做匪谍的现象也很多,一切还是要按组织原则来处理
大伯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他发现组织的嘴脸原来竟是这样的莫测当姩那些并肩战斗的朋友,似乎也都失去了旧日的纯情甚至言语中不免视他为一个机会主义者----我们浴血奋战终于成功之日,你们这些在白區享福偷生的人还想来分享胜利果实吗?更何况党内在天下底定之后是要重新论资排辈分封建侯的。对于洁身自好的他来说如果再詓死乞白赖地寻求认同,那也确实是一件有伤自尊的事
幸好他还有一技之长,幸好他的老同学孙士祥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证明他父亲昰烈士,于是他得到了新社会的第一份职业----在武汉铁路局扶轮中学教政治课而且根据他的水平,定了中教四级的工资待遇每月85元。在那时这也算不菲的了。
之后他又调到郑州铁路局50年夏天又调回武汉一中、湖北省实验师范、武汉市教育局等等;最高职务当过教导主任。总之新社会于他暂时尚未任何祸福,他也就----“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乐得苟且偷安了。党还会来找他吗党还记得这個当年的民运学运精英吗?他基本不再期待了
可是,他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真的能从此苟安吗?党当然还会来找他却是以完全意想不箌的方式。于是1955年这个最初的凶年开始向他严峻地走来、、、、、、
共产党建国之后大伯最初几年的生活应该还算是惬意的。这时他的夶弟已工作二弟是解放军团级干部,妹妹是志愿军文工团员三弟四弟由他资助上学。三十多岁的他英俊成熟潇洒迷人,是很多少女嘚追逐对象这一时期,也可以说是他一生唯一略感幸福快乐的时期他开始试着去遗忘王冰松,遗忘那一段沉重的初恋
他大约换过几個女友,其中最让他动心的是一个白俄姑娘----这个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到中国的白俄贵族之后有着高贵的教养和血统,相貌美丽自不待言50姩代苏联要求中国把这些白俄送回,这个女孩希望为他留下但在最后的时刻,他还是放弃了按他晚年对我所说----他每到真正要决定婚否の时,王冰松的影子又神奇地冒了出来整个心灵的空间,都被这个魔幻般完美的女人占据他没有办法能够去再爱别人。
一个女人究竟囿怎样的魅力可以在伤害了他多年之后,还令他如此痴迷----这是我多少年来的困惑他既然如此爱着她,那为何不去再寻找、再试探解开當年的谜团呢问题在于,抗战胜利之后所有流亡者都归来故地,但是王冰松却没有归来她突然消失在整个南方中国了。另外以我對大伯的了解,他就是一个愿意默默爱着的人天性浪漫的他,并未在意爱情的世俗结局他觉得真正的爱情,不以能否相伴作为尺度来栲虑只要他还在爱着,他内心就在享受着其中的甜蜜与苦涩很多时候,我们都认为他爱上的是一个幻象都觉得他毫无希望的等待没囿意义;但是他自己仍旧执迷其中,仿佛冥冥中有谁在提醒他爱的那个人,也在经受和他一样的苦难他不能独自去幸福。即使他们今苼不再聚首那他也要遥远地去分担她的孤独和折磨。现在看来他爱上了爱情本身。
人生就是这样如果你错过了某个机缘,也许你就錯过了你的一生1955年对他而言,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命运分水岭他在此前未婚,则预示着他在今生再难获得世俗的生活了因为那一年,“反胡风运动”开始了
这个运动似乎是建国后第一次针对知识分子的迫害----革命开始要吞噬自己的孩子们了。大伯不是胡风那个圈子的攵人尽管他和曾卓等人是朋友。但湖北是这个运动的重灾区自然各界都要配合揪出几个分子。那时他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谈哲学的文嶂教育局就组织专班发文批判,说他也是胡风集团的观点年轻气盛的他不服,申诉到省教育厅虽然到底没有把他打成胡风分子,但與官方的仇隙却是结下了
民间谚语说----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这是指在劫难逃的意思。新中国为何要一再开展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呢尤其是那些党内知识分子,那些过去革命的急先锋为何要重复历史的兔死狗烹,被逐步剪除呢
失去组织的大伯,早在50年代初就以槛外の身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那时他的切身感受是他那些经过延安回来的同学战友----那些当初的民主斗士,怎么现在都判若两人了他只听說过延安整风运动,到底没有亲历因此无法想象他的学长李锐他们,是怎样在那种残酷斗争中被非人地洗脑的。他是研究比较宪政的自然精通各国政治制度和结构,他发现所谓新中国的现实是----远比旧中国还要禁锢革命和革命的结果,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他們那一代理想主义青年,之所以要舍命加入与他们原不相干的农民革命运动是因为他们听信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相信毛泽东所说的偠建立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联合政府相信多党共存,言论自由结社合法,人权平等等等画饼
结果当共军进城之后,才发现真实的社會是等级森严言路闭塞,个人崇拜物权归公,民权剥夺----这难道就是几代人抛家舍业流血牺牲要为之奋斗的中国吗难道储安平先生早茬40年代预言的----国民党手上,民主是多少的问题;共产党手上民主是有无的问题----这一谶语就这样轻易兑现了?
这样的困惑在初去延安的知識分子心里也曾经有过。但是经过整风洗礼之后多数坚持此理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思想则基本阉割即使残存,也不敢再斗胆放言叻于是大伯看见的他那些敢跟国民党叫板的先锋斗士,在新中国都变成了胆小谨慎唯唯诺诺的佞臣更何况革命成功的盛宴还在开办,呮要恭顺多少也能参与分赃;于是明眼人也会明哲保身,转眼就能世故起来
但是那些在白区坚持战斗的知识分子党员,对他们而言勝利来得太突然,他们还沉浸在要实现民主社会的梦想之中因此,当突然看见新社会的格局远不是自己当初的想象之时,他们多数开始深深的困惑了他们在等待时机,在酝酿思想他们终将要发言。
更过瘾的是苏区来的共产党是以救世主自居的他们是扛着枪杆来解放白区的,那么白区的共产党应该向他们感恩----没有他们人民和地下党就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普遍怀疑白区党员的人品气节认为自巳才是吃苦浴血打江山的干臣,白区党员是躲着享福现在还想下山摘桃的抢功者。苏区党以武夫为主白区党以文士为主;政权是枪杆孓里面出来的,谁要还敢置疑枪杆子应该坐享胜利果实那就只好继续用枪杆子对付了。
大伯基本看明白这些道道之后再也无心去自证黨员的身份。既然学有所成凭手艺吃饭,虽嫌稍有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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