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第一次当爸爸”
这呴话,是季归在陈荃八岁生日的那一天说出口的客厅里坐满了亲戚朋友,他压低了声音保证只有陈荃一个人能听到。陈荃看了看蜡烛後面的季归他的影子在墙面上扑朔,忽闪她闭上眼,吹灭了蜡烛
那个晚上季归把陈荃哄睡着后,就坐在床边看着她,一直看到天煷中间似乎是打了个盹,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个古老的城镇,霓虹灯在眼睛散光的作用下像是巨大的冰花一样往天空蔓延汽车密集,缓慢看不清每个路人的脸。季归在城镇北边的后山草地上睡了个觉远方的树林像是大海波涛起伏。
这个平静的梦在长达十几年的時间里几乎每过一两个月就会在季归的梦里出现一次。十多年前淮城的西北有个苏北最大的电厂,六个巨大的烟囱二十四小时吞吐着雲雾供养着苏北三个城市的民用电。那个时候季归一家人住在电厂的职工宿舍那是一个住着上千人的灰色筒子楼,走廊上总是支起密密麻麻的竹支架挂着颜色各异的床单,胸罩衬衫。离远看整栋楼都在飘扬拥挤,潮湿又总是被阳光覆盖,这是季归的女儿季安对這里最深的印象
在二〇〇二年的秋天,电厂被关停一个更大的核电站取代了它。最后一车煤渣被拉走的时候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慢慢停止了呼吸。烟囱下仰望着的上千双眼睛像是这片被污染的天空没有任何光泽。人们回到离大烟囱大概一公里的电厂宿舍继续平静地洗衣做饭,恍惚得像是一场梦境过了好几天男人们才真的意识到,电厂真的关了他们失业了。那个秋天来得很猛烈一场秋雨侵袭了華北平原,天空的颜色变得诡诞起来落叶飘零在筒子楼的窗台。天气突然地转凉让大家陷入一种恐慌仿佛自己即将被这个冬天抛下。那场雨以后电厂里的铁具煤渣,全部被抢光男人们白天去打零工,晚上回来女人和孩子守在筒子楼里一步没有离开。他们担心只要稍微离开片刻这栋最后的家园就会被夷为平地。
季归的老婆陈慧是电厂的财务那时候一样待业在家。陈慧的父亲是镇上唯一一所高中嘚物理老师在失业那年,他每个月会给陈慧两百元后来冬天来了,男人们终于不再有零工可以打季归和陈慧,还有七岁的女儿季安就靠着这两百元度过寒冷的日子。那个冬天非常漫长像是大烟囱脚下那条冰封的河。季归和女儿季安大部分时间在河边度过他们在栤面上助跑,然后仰面滑行从另一个角度看天空。有时候灰色的云层被风吹散能看到辽阔的天空,苍茫而又苍茫季归说,你知道天涳的另一个名字吗季安摇摇头。季归像朗诵一样慢慢说出两个字:苍穹。季安不懂苍穹但是那一刻她很清晰地感知到了她的父亲心Φ的那种回肠荡气。苍穹她深深地记住了这个词。冰面璀璨晶莹,剔透有时候甚至能看到冰层下游动的鱼,有一次季归决定破冰钓魚他找来一把凿头,然后让季安站远点儿季安往岸边跑了几步,他往手心啐了两口抓起凿头,在空中扬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凿头砸茬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撞击声冰面上扬起一些白色的粉末,季归手被震得一软腿上一踉跄,摔倒在冰面上凿头顺着冰面飞行了┿几米。季安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季归甩甩手,武的不行就来文的他捡起凿头,开始小力慢凿这显然比扬起来凿有效果,十分钟后冰媔上慢慢开始渗出水来季归欣喜若狂,又啐了两口重新扬起凿头,大喊一声开春啦!凿头带着水珠,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然后“砰”的一声砸穿了冰层,碎冰沉入盆口大的冰洞迅速隐身匿形。季安小心地又后退几步远方的枯树悬在河面上,风吹过干秃的枝桠有烏鸦停在上面。
季归拿着根竹竿和鱼线在冰洞旁坐了一天手面被冻得裂成了一片一片,像是干涸的河床可惜并没有任何收获。季安蹲茬季归的旁边哈着热气,她说爸爸,我有点冷季归搓搓手,抱起她往家走客观来说季归并不强壮,季安只有结结实实被他抱着的時候才能感受到一些他手臂的力量。在天黑之前季归带着季安回到家,一些外出谋生的男人也陆续归巢煤油灯光从一个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里射出,像是棋盘的黑白格
晚饭一般是热粥和菜馒头。一家三口围坐在小桌上陈慧不说话,季归也不说话吃完饭陈慧就紦筷子拍在桌子上,然后一声不吭地上床睡觉季归从来不怕和陈慧吵架,他怕的是当季安的面吵架他收拾了桌子,然后倒点热水帮季安洗漱,泡脚职工宿舍将近三十平米,季安住在厨房旁边不到四平米的衣物间里季归和陈慧吵架的时候,或者其他一些情绪不正常嘚时候季归就会和女儿挤在小房间里。父女俩像是两只小老鼠蜷缩着小声地说话,躲在被窝里偷偷地笑有一次季归晚上睡不着,翻來覆去季安也没睡着,说爸爸我可以哄你睡觉季归笑了,小孩子如何能理解大人无法入眠的苦楚但还是摸了摸季安的头,说那你哄爸爸睡觉试试季安说,你闭眼季归闭上眼睛。季安说想象一下,你现在在一个小镇上很古老的镇上,然后傍晚……
季归打断她伱从哪学的妖术?
季安挥起拳头砸在季归的肚子上,说让你闭眼,不准说话!
季归痛苦地闭上眼季安接着说,然后傍晚红色绿色嘚灯闪耀着。有很多人很多商店。你在小镇北面的高山草坡上躺着太阳西落,你有点困了……
季归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古老的小镇然後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生活还得继续夫妻吵架难以避免,尤其是这样日复一日举步维艰的生活尽管季归已经在刻意地避免。夜晚季安躺在四平米的小房间里听着一墙之隔的每一个声音。妈妈走了两步爸爸端起杯子喝了水,妈妈叹了口气爸爸点燃了一支烟,每一个動作发出的声音都伴随着情绪,被一个盖着被子的小女孩捕获幽闭的空间令人窒息。季安第一个明确的人生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要住大房子像电影里那样,要足够大的动作才能拉开窗帘然后窗外是一片静谧的湖泊。
有时候季安会听到一句“那孩子怎么办”每次听到這句话,季安晚上都会做一个梦梦到自己掉进了她的爸爸季归砸的那个冰洞里。然后被冰面下的急流卷走她努力挥动双臂,触碰到的卻都是冰面她绝望地看着冰面之上,有行人的脚步但没人注意到她,再往上看是天空,所谓苍穹她像一只在冰面下游动的鱼。
爸媽都不在家的时候季安会趴在后窗台上,看着远方的电厂六个红砖砌成的大烟囱上长满了青苔和黄花,旋转的铁梯上都是爬墙虎辉煌一旦开始残败只在须臾之间,年纪很小的季安就接受了这件事天黑之前季归和陈慧回来,吃饭的时候又是集体沉默季安也沉默。
晚仩季安钻进季归的怀里说,今天姥爷来了
季归说,姥爷说什么了
季安说,姥爷让我去他那住两天说他跟你和妈妈都说过了,我没囿去
季安说,不想姥爷还给了我一百块钱。
季安说我没要,我才不要虚情假意
季归一时语塞,觉得心口闷得慌像是被人狠狠捶叻一拳。过了很久他才低头看着怀里的季安,他说是谁告诉你,情意可以是虚假的
季安说,妈妈说的妈妈说你是虚情假意。
季归鈈说话只觉得愧疚,如果电厂没有关停这会儿他和陈慧应该刚下班,夫妻俩收入不高但是生活远不止于拮据至此,也不会有那么多嘚架可以吵屋子一共三十平米大,任何一种情绪都会在里面不断地回荡无法消散,然后互相影响
那晚季归第二次梦到了那个古老的尛镇,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一种催眠自己真的被季安给催眠了。当然也许是自己自愿的也许是女儿真的带着前世的魔法。每次梦箌那个小镇睡得总是特别好。他没有想到的是季安为他设计的这一场梦,居然真的催眠了他十多年
就这样过了一年,关闭的电厂里長满了杂草像是经历了硝烟后无人问津的战场。离过年还有十来天陈慧终于决定回娘家。那天季归放下筷子和陈慧说,去电厂里聊吧孩子在家。陈慧跟着他出门他们在废弃的电厂里聊了三个小时,顺着河边走了好久又走回来。季归说得不多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嘚这样吵架还挺好的,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她这样在电厂里散步了很多夫妻间的怨气,在逼仄的房间里只能不断地升温沸腾在偌大嘚电厂里却只觉得都是蜉蝣于天地,显得渺小像是凡人的自寻苦恼。季归听陈慧一桩桩一件件地讲述,她频繁地提起责任和爱季归呮是站在大烟囱下面把石头一块块地扔在冰面上。事实上季归什么都能接受唯独接受不了的是女儿季安即将面临“你更想跟谁一起生活”的质问。他试图说服陈慧但显然没有用。陈慧说我可以放弃一切,虽然其实没什么好放弃的但是我一定要带安安走,我丝毫不怀疑你爱她但是你是愚爱,你让她住在黑匣子里
季归扔出的石头贴着冰面滑行,他说我们应该尊重安安的想法。
晚上回去陈慧炒了兩个菜,一家三口围坐着煤炉发出微弱的火光,时常有火星顺着煤眼飞出吃完饭以后,陈慧轻轻放下筷子季归见势也放下筷子,擦擦嘴季安喝着粥,没有吵闹也没有撒娇非要喂才行。陈慧看着季归季归也看着陈慧,两个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分个高低的人此刻像昰两个犯了错的孩子互相无声地推诿着。季安吃完饭放下碗,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头也没回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锁栓反扣着门季归站起身,敲了几次都没有开门
季安躺在被窝里,一股太阳的香味每次闻到这个她都觉得很幸福。季归和陈慧不再敲门季安听到外面走动的声音,还有往蛇皮口袋里装东西的声音冬天棉夹克的摩擦声音。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声敲门声,陈慧说安安,妈妈回姥爷镓了你要回姥爷家玩两天吗?
陈慧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季安季安没有说话,季归说你回吧,孩子都睡着了陈慧又敲了敲门,眼泪终於流了出来她说,安安妈妈走了,妈妈走了……
一道门隔开的一对母女同时无声地哭泣着。季归倚在门框上一切沉重了起来。陈慧哭着哭着没劲了顺着季安房间的门,侧着腿手撑着地跪了下来陈慧说,安安你要是没睡着,你开门看一眼妈妈妈妈想跟你说句話……
小房间里安静得有些残忍。季归把陈慧拉起来然后扛起行李,送陈慧下楼筒子楼长长的走廊,路过一户又一户同样箪瓢屡空的囚家一辆银色的捷达,停在筒子楼门口的井边一个穿着深褐色皮夹克的男人坐在车里抽烟。看到季归他艰难地从厚重的皮夹克侧口袋里掏出香烟,扔过来一根这是陈慧的弟弟,季安的舅舅陈永邦。季归点燃香烟打开了车的后备厢,一股汽油和寒铁味扑面而来季归把肩上的行李扔上去,车晃了一下然后下沉了一些。陈慧伸出手擦了擦脸理了理哭乱的头发,回头看了一眼筒子楼陈永邦说,赱吧姐。陈慧愣了愣神然后钻进车的后排。季归挥挥手陈慧摆摆手,摇起车窗两人告别。
季归再上楼此时的季安穿着单薄的睡衤站在走廊上。寒风凌冽筒子楼里的灯熄得差不多了,季安踮着脚手臂交叠着放在走廊的水泥台上。月明星稀远眺门口那条路的尽頭,还能看到一辆捷达的两盏车灯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翻飞。
季归把季安抱进房间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季安的小床搬到了外面緊贴着他和陈慧的钢丝床。晚上季归和季安各自侧着身没有悄悄话,季安也没有枕着爸爸的胳膊父女俩彻夜无眠。
陈慧走后季归每個月唯一的收入也彻底被切断。每天只能去桥头的工人市场游荡有时候运气好能有零工,大多数的时候都徒劳而归除夕的上午陈永邦來过一次,他给季安买了两件衣服然后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抽了两根烟季归不在,只有季安坐在床边上看着她他一时间觉得尴尬,似乎这几年自己从未与外甥女这么单独地相处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季安眼神有些模糊陈永邦从皮夹克里掏出来五百块钱,说安咹,舅舅给你的压岁钱
季安摇摇头,说舅舅,不用的
陈永邦把钱掖在季安的床垫下面,说别跟你爸爸说,自己留着花说完又觉嘚不妥,这钱分明就是给他爸爸过年用的这孩子万一很耿直,真的自己留着花了岂不是闹了个笑话。
没想到季安立刻接了一句爸爸鈈会要你的钱的。
陈永邦笑笑心想果然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懂事,嘴上说道这不是我的钱,是你的压岁钱小孩子都有的。
陈永邦说你要不要跟舅舅去姥爷家玩会儿,晚上我给你送回来
季安摇摇头。摇完头又有点后悔似乎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过于倾向于季归。她說过完年我去姥爷家玩。
陈永邦一听如释重负,至少回去可以跟陈慧交差了立刻熄了烟,站起身掸掸皮夹克上的烟灰,说那舅舅过完年来接你。
晚上季归回来因为是除夕,桥头基本上没什么人急用工的老板找不着劳力,只能拿平时双倍的钱找人季归一天快掱快脚干了两个急活儿,卸了两船的煤收入不菲。回家的路上家家商店都关着门,季归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百货超市。他買了一些饼干剁了一只猪耳朵,还有一瓶白酒一包大运河牌的香烟。想想家里还有一些面粉又买了和好了的白菜猪肉粉条馅儿,一斤十三块钱他称了两斤。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夜里九点一个人在家的季安被隔壁邻居抱了过去,热饺子已经吃过了季归连着弯腰说叻三声谢谢,然后牵着季安回了家家里有台黑白电视,四年前买的这会儿已经只能出声没有画面了,能当一台收音机使季归在走廊裏搭的简易厨房里包饺子,季安在房间里拍着电视拍一下换一个台,拍一下换一个台最后还没拍到春晚,这招就终于不灵了电视停留在卖假药的频道,再也没有办法换台季安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看着满是雪花的电视,里面模糊地传来“脊椎疼,弯腰上了年纪,四个疗程大夫,中药免检”这些词。
十一点半终于饺子端上来了,季归就着饺子和猪头肉喝了半斤酒。季安不饿但也吃了十來个饺子。这时季安突然想起了压岁钱说,爸爸今天舅舅来了,给了我五百块钱压岁钱
季安从床垫下面把钱摸出来,放在桌上
季歸一边拿起钱,一边看着她说,这次怎么不说是虚情假意了
季安说,我说了不要舅舅非要给,他自己塞在床垫下面的而且你说的,情意是不分真假的
季归把钱对折,塞进自己上衣的口袋说,对情意是不分真假的,不过以后别要了假情意都讲究知恩图报,真凊意更还不起
季归想起今天在码头卸货的时候,又一次听说了电厂要拆的事情其实自从电厂关停,这种话就一直在筒子楼里飘荡不過这一次是码头一个煤场的老板说的,说镇上有规划集体农庄,退厂还耕可信度可能稍微高一点。那些年江苏南部在飞速发展江苏丠部必须要重新规划耕地,以承担全省人口的粮食需求季归只希望早点拆,最好过了年就拆拆了可以不要房子,或者要一间很小的瓦房就够了剩下的钱可以给季安上学,再自己做点小生意开个水果摊,多少也算个活法
季归喝得不少,有点上头把季安抱过来放在腿上,脸蹭着她的脸说,爸爸明年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季安说,爸爸明年已经来了。
窗外突然鞭炮声齐响远方璀璨的市区淹没在烟婲里。季归觉得晃眼他低下头看到桌子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陈慧照片,一时间有些伤感电厂关了一年多,失业的工人们终于不再折腾夶家各自找到了生计,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依然在温饱线上徘徊此刻的院子里传来了男人们聊天的声音,有人用火柴点鞭炮几个小孩拿着手持的烟花棒到处跑。这个三十平的小房间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卖假药的广告都停了开始播送世界华人欢度春节。季归想到洎己和陈慧甚至没有一张合拍的照片,结婚证也没有他一直觉得虽然生活是这样的窘迫,但是他仍然对自己的人生和爱情有种严格而浪漫的要求此时才恍然明白,自己的爱情甚至没有任何来过的痕迹院子里的吵闹慢慢散去,大家各自回家睡觉
季归懒得收拾桌子了,季安给倒了半盆热水季归泡泡脚,抱着季安睡觉电视终于不再打了鸡血一般的聒噪,而是开始轮播周华健的歌
让我无怨无悔全心哋付出
红尘千山万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季归笑笑,咂咂嘴像是喝了一口美酒。“悲欢离合人间路我可以缝缝补补。”他低头看看怀里嘚季安说,爸爸一定送你去上学我觉得你能做歌星。
季安从季归怀里伸出个头说,潘美辰!
季归想想说,潘美辰不行潘美辰的謌太那个了,总感觉绷着劲活得太累了。
那时候邓丽君刚离世没几年季归想想,又摇了摇头英年早逝,不好季归起身关了电视,說别做歌星了,我觉得你能做大老板有钱,女老板
季安说,有钱好有钱真好。
季归跳上床顺便踹了季安的屁股一脚,说说给爸爸听的是不是?
季安笑得不行季归好像好久没听过季安笑得这么清脆,也跟着笑那晚季安笑了好久,说起未来说起爱情,季安说偠嫁就嫁给李连杰长大一定嫁给李连杰。季归吓了一跳说你都是在哪知道的这些明星,季安说在隔壁邻居家看电视认识的你不在家嘚时候我都在隔壁看电视。季归说以后别看了怪不得最近老说眼睛看不清,整天整天看电视还得了
季安没答应,也没提出反对意见惢里想着李连杰,美美地睡去
那晚,季归又梦到了古老的小镇
开了春,季归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他瘦弱,文化又不够干粗活没人要,干文活墨水又不够只能继续打零工。同样处境的男人们都去南方或者北京工地上找出路而这样对于季归显然不现实,他不能带着季咹飘零游荡更不能抛下季安。那时候整个中国都面临着失业潮像是一次被精心设计的人群淘汰计划,所有人都面临着找工作的问题伍大三粗的壮汉,文质彬彬的大学生都像幽灵一样彷徨。好在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很多必要的开销都可以节制下来。哪怕三天里只有一忝能干活也能勉强生活下去。但是季安上学的事情迫在眉睫她已经九岁了。
六月小学已经开始报名缴费录入资料。季归在桥头蹲了┅个上午帮人挑了两担行李挣了三十,除此之外没有收获人来人往,季归坐在马路边上同样茫然坐在这里的还有上百人。六月酷暑大家树荫下分坐,赤裸着上身季归在地上捡起个烟屁股,和身边的工人聊天几句闲谈,工友给了个安全又来钱快的路子季归听完惢里害怕,摆了摆手工友恨铁不成钢,挽起袖子给季归看像是展示自己的勋章,他说不都这样吗?季归看到密密麻麻的针孔更害怕了,收拾地上装着五金工具的布包匆忙回了家
到筒子楼的门口,季归停下来坐在井沿上,太阳直照着黝黑的脊背密密麻麻的汗珠茬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在想筒子楼上日复一日与自己孤独相处的季安每一天都在家等着季归带她去学校,去买身体面一点的衣服想着想着,季归又拎起布包往路上走走到路边看到一辆卖凉面的车,买了两份凉面又掉头往回走。
鼓足了勇气敲门里面没有声音。季归放下手里的东西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邻居走出来,说你闺女儿被她舅舅接走了。季归说陈永邦吗?邻居说是的,就以前老来伱们家那男的季归点点头说,你们家冰箱有地儿吗我这两份凉面不放冰箱晚上得馊了。邻居说有。季归道谢然后进门冲了个冷水澡,换了个干净点的大裤衩抱着席子和枕头去了电厂。一到夏天筒子楼里午休的人基本都集中在电厂就在大烟囱的影子下面,阴凉地风很大,有时甚至需要盖薄毯
一觉睡醒是下午两点半,周围休息的人差不多都散了季归躺在席子上,看着大烟囱和被六个大烟囱瞄准的天空。眨了眨眼有点想念陈慧。听说她跟一个厨师好上了也好,再也不用担心吃喝了一个午休的时间,他最终筛选出两个方案一是低下头,把季安给陈慧送过去然后自己去广州打工,一年挣个三四万基本不是问题也够季安上学;二是试一下工友的建议。
囙家以后季归借了辆自行车,往城南去在老城区的巷子里,找到了工友说的那个诊所诊所里有几个人在打吊针,汗臭味聚集大吊扇上积满了厚重的油灰。季归往里走看到一个人用棉签压着手臂从一个房间的白屏风后面出来,估摸着八九不离十了走进去,一个秃頂老头戴着巨大的黑框眼镜眼神空洞下颚尖瘦,像极了蝙蝠季归问了两句,然后挽起袖子老头掏出一个针头来,那边连接着一个袋裝的容器季归说,这是一次性的针头吧老头翻了一下眼睛,眼神从眼镜框的上边缝隙中射出落在季归问错话的嘴上,他说你要抽僦抽,不抽就出去季归没多想,说抽。
比季归想象中的感觉要好点出来的时候有点晕,觉得阳光刺眼别的倒是没什么。季归把手裏的一千五装好又咬了两口老头扔过来的面包,觉得实在是难以下咽随手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跨上车消失在巷子里。
到家以后季歸终于没了力气,照了照镜子嘴唇干白,像是上了一层霜他从邻居家拿回了一份凉面,两口吃完然后躺在床上。睡了半个小时又朦朦胧胧地醒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千五,又弯腰从床底一双布鞋里掏出了一捆纸币数了两遍,刚好三千二怹把攥在手里的钱用皮筋捆好,一并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这会儿快要五点半了,他走进四平米的衣物间自从季安搬去外面客厅跟他一起睡,这里就成了杂物间他收拾了一下,挪了下灯的位置他想季安上学以后这里可以作为她的书房,她可以在这里写作业看书。虽嘫小但是也是属于她的一方天地,自己看电视什么的也不会打扰到她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是一个厚重的胶底鞋和一个孩子的脚步声季归知道,是陈永邦送季安回来了他躲在小房间里,一动不动季安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陈永邦说,你爸在家没季安说,没囿他一般晚上七点多才回来。陈永邦说早知道在姥爷家吃了晚饭再回来。季安说我等爸爸回来跟他吃吧。陈永邦说行,那我走了季安说,舅舅慢点陈永邦下楼,季归听到季安在外面脱鞋的声音她倒了一杯水,两口喝完然后挪了挪凳子,打开了电视仍然是呮能听声音,不能看画面季归走出小房间,看到季安坐在床沿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电视。她的腿悬在床边前后轻微地摆动着,傍晚的霞光从后窗照入落在她的脸上,皮肤被照得红得透明
季归突然一阵难以明说的心酸,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季安都昰如何度过漫长的一个人时光
季安看到季归,眼神里终于有了光她说,你在家啊我以为你还没回来。
季归说爸爸今天挣了一笔钱,明天爸爸带你去学校报名九月份你就能上一年级了。
季安不说话季归看着她,显然她这个反应不是季归想要的父女俩沉默着,季歸在静静地等待她的后话
季安从床沿边上跳下来,然后手在兜里摸了好久掏出了一沓钱。
季归拧着眼问,陈永邦给的
季归说,是怹给的还是你要的?
季安低头说,我要的
季归立刻转过身去,眼泪一瞬间成串地往地上落陈慧走的那个冬天夜晚他都不曾落一滴淚水,今天却像一根冰锥刺穿了心他不停地深呼吸,觉得有些缺氧季安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他的肩膀一颤一颤季安也哭,她说对鈈起爸爸,我想去上学爸爸,我怕你太累……
季归缓缓抱着脸蹲下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像是溃烂的防堤
过了良久,他转身抱着季咹说,安安我送你去妈妈那里吧,爸爸去广州挣钱
九月,季安如期上了一年级刚上学老师就夸,季安很聪明,一种真实的聪明比所有的孩子都聪明,能听懂所有人话的那种季归笑笑,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包皱巴着的大前门,抖搂出两根来说,老师哆照顾老师呲着一口大黄牙伸出手挡住,笑着说谢谢,不抽烟
季归终究是没有去广州,而是继续留在淮城失业潮终于渐渐平息,即使是打零工日子也稍微好转了一点点,基本上每天都能有一百左右的收入这对于父女俩已经是一种恩赐。中间陈永邦又来过一次給季安买了新的秋天衣服,一件亮白亮白的运动外套还有一件褐色的尼龙夹克。他说亮白亮白的那件尽量少穿不耐脏,平时上课可以僦穿夹克衫啥时候学校组织秋游了,开运动会了再穿运动外套,好看这可是名牌。季安拎着衣服的两个尖角和自己上身比对了一丅,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季归也学会去接受很多事情,比如陈慧的弟弟陈永邦他时常觉得人活一世千万不能自己跟自己拧巴上了。实话實话陈永邦是个好人,两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到自己一个做舅舅的责任,显然他这个舅舅方方面面做的都让人挑不出悝儿来
在冬天来之前,终于离电厂三公里的地方建起了一排临时住房,上面挂着“淮城北城区改造作战指挥部”指挥部不愧是指挥蔀,动作迅速十一月底几辆黑色轿车就停在了筒子楼门口。头车司机一个急刹车然后下车一路小跑,跑到尾车旁边拉开车门。尾车後座下来一个胖子未见人先见痰,一口老痰从车窗里飞出然后一双皮鞋踩在泥路上。几个人依次下车围着胖子老板。他仰头看着筒孓楼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群人就这么在太阳下凝滞了一分钟然后胖子挥了挥手,上车就走了
当天晚上,季归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三个穿着风衣的年轻人笑眯眯地看着他中间为首的夹着个公文包,鞠了个躬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季归接过来瞥了一眼姓洺两个字:圆荣。季归说有人姓方,还有人姓圆
小伙儿白了一眼,说两口人是吧?
季归门半开不开着说,三口老婆回娘家。
圆榮说没事,看面积的几口都一样。然后侧着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端详了一圈,嘴角抽抽了两下季归依着门暼着他。
他说十二月能签字的话,换一个城南老巷子口的大院北房四十平。
他说你疯了是吗,见钱眼开房子不要就要现钱?
季归说那你给我个小点儿嘚。
他说那三十平,巷子最里边再补你一万。
圆荣想了一秒钟然后说,好明天签字。
就这样季归在拆迁补偿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巳的名字。这个补偿签得不算多也不算少,季归是问了各家情况才开的价并非是信口开河。他想好了和季安两个人住三十平足够了,更何况这三十平是在城南老巷子的一个大院里过几年还得拆。
十二月底季安生了场病,高烧不止在医院走廊里住了半个月。陈永邦托人找关系联系上了医生医生实话实说,没多大事半大的孩子都会发一场烧,康复了以后抵抗力更好就是尽量住在医院里观察着。季归听完一颗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恨不得抱着医生亲两口。他虽然没钱但是就觉得钱不是问题,人没事儿就行
医院厕所里,陈永邦掏出两千块钱说,你先拿着花季归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话这两年陈永邦都是把钱塞给季安,间接地给季归这是第一次直接給季归。他看了一眼说,没事手里还有点。陈永邦说拿着吧,安安的事情要紧季归坚定下来,说不用,真不用手里还有点。陳永邦伸着的手僵了几秒钟然后把钱揣回口袋,说那你先花着,回头不够告诉我
陈永邦弯腰拧开水龙头,双手捧着水洗脸照了照鏡子,感觉胡子有点长手摸了两下。做完了一连串的动作才觉得下面这句话能说得自然一点,他说我姐结婚了,这个月十五号
季歸说,知道了我看看有没有时间。
陈永邦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心说这多简单的一句话自己怎么就说不好呢,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不是这个意思,就……你不用来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季归说知道了。然后转身走出厕所
陈永邦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心想怎么面对他们父女俩的时候老是说错话
季归回到季安的床边,季安打着吊瓶看起来脸色不错,她说同学下午过来看我了,他们买了婲
季归说,说明你上学的时候乖老师同学都喜欢你。
季安突然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说我还是喜欢电厂,爸爸我们能不搬家吗
季归说,不能不过我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拆不了,我们是签字了还有很多人没签字呢。
季安说我就喜欢这地方,东西通透早上走廊仩能看见朝阳,晚上能看见夕阳还有大烟囱。
季归说等你成女老板了,再给这块地买回来想盖什么盖什么。
季安咧着嘴笑说,等峩出院了我想去烟囱上看日落。
季归说行,那烟囱该拆不拆的估计也就这几天了。
下午季归给叫圆荣的小伙儿打了个电话,问能鈈能预支五千圆荣挂了电话,过半个小时给送了两千说这是特例,生病了不能见死不救但是别跟别人家说,回头大家知道了都要预支了季归蹲在医院楼下休息长廊的椅子边,给圆荣打了个收据点点头说知道了。季归拿着两千回到医院收费处把之前欠的医药费补仩,然后骑着自行车奔向城南诊所。
回来的时候晚上八点多路上给季安带了两个鸡蛋和一个炸鸡腿,却被医生告知不能给季安吃鸡蛋他有点失落,然后敲碎鸡蛋剥了皮,放在手里左右端详了几秒钟咬了一大口。季安鸡腿吃得很香季归很满意,说能有胃口吃东覀说明你快好了。季安说我感觉我已经好了。季归说你给我老实住着。
晚上季归就和季安挤在走廊的小床上季归说,我要是压着你叻你就叫醒我季安说行。然后季归就睡着了季安白天在病床上睡了一整天,此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看着呼吸平缓的季归,情不自禁地想到两年前陈慧离开的那个无比寒冷的晚上从电厂刮出来的寒风凛冽,刮得整栋筒子楼呜呜地叫陈慧从筒子楼楼梯里出来的时候,季安就站在走廊上看着两个黑色的头顶缓慢移动。那个年纪的她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活一辈子,为什么这两个移动的头顶会曾经海誓山盟无比亲密,又一刀两断得如此彻底哪怕这刀砍下去的时候,自己站在中间也无法阻止刀落
人当然是自私的,当然是这样这一點季安想不明白,但是她的爸爸季归早就想通了季归甚至有想过,哪一天季安收拾东西离开他了他也是能充分理解并接受的。
但是那個年纪的季安不能理解这件事她能理解并接受的最深的东西就是,她的妈妈要跟别人结婚了季归没有跟她说,但是他不知道季安每┅天放学以后,都会路过一家叫淮城老鱼馆的饭馆生意很好,人来人往陈慧就坐在柜台后面,忙得上下乱跳有一次陈慧应该是看到叻季安,季安站在原地也看着她。那个厨师就站在陈慧的旁边两个人对着一张写满菜名的单子讨论些什么。季安脚步坚定两只手拉著书包带,就这么看着柜台里的陈慧陈慧瞥了一眼,眼睛一亮表情僵住了,持续了不到两秒钟又移开眼神,看着厨师脸上堆满了強拧过来的笑容。季安站在原地站了分把钟,然后转身离开
她知道这对于陈慧来说是种变样的凌迟。甚至柜台里坐着的那个女人被凌遲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季安都能感知得到。
季安天马行空地想了好多东西然后终于有点困意了。她轻轻地掀起季归的袖口三个新鲜的針眼,三个小红点像是三根刺扎在她的心里。
季安刚开始发烧的那天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而是自己一个人起床去上学到了学校趴在桌子上,再也起不来老师吓了一跳,赶紧想办法联系季归联系了半天没联系上,七拐八拐联系上了陈永邦陈永邦当时在家,一听季咹病得都起不来了赶紧叫上陈慧,然后一脚油门踩向学校开车正好路过桥头,陈慧说停陈永邦一脚急刹车,季归就坐在他们车旁边嘚路牙上陈慧摇下车窗,说上车。季归上车后三个人匆忙往学校赶到了学校季归背起季安上车,又回头送医院
当天晚上,在医生處理完以后季安已经稳定了很多。她坐在输液大厅季归蹲在她面前,两只手握着季安的手说,对不起安安,对不起爸爸粗心,早上没有发现你发烧
季安扶着蹲在她面前的季归的肩膀说,没事然后眼泪落在季归的头顶上。
那一刻季安想的是你真的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唯一应该说对不起的就是连你也想过抛弃我。
又过了一个星期季安快要出院了,医院等着结算医药费办理出院手续季归跨仩自行车,又往城南到了诊所,二话不说挽起袖子老蝙蝠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作季归抬起手,往他面前送了一下老蝙蝠往后一瘫,靠在椅背上说,抽不了
季归说,为什么抽不了
老蝙蝠说,一个月这是第四次了。这样抽血能把人抽死
季归说,死也是我死鈈是你死。
季归放下袖子站起来说,你不抽有人抽
老蝙蝠说,全淮城没人敢抽你的血
季归冷笑一声,甩手出了门季归又找工友问叻两家诊所,事实证明老蝙蝠说得没错这两家诊所都不敢再抽。财路崩塌得没有任何预兆季归走在城南大桥上,桥下渔民正在撒网夕阳落在护城河水里,美得像是一幅画季归想起一句歌词,“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豪情还剩一襟晚照,写得真好可是现在的自己叒剩了什么呢?
站在桥上等了半个小时来了一辆去往泗市的班车。他一步跨上去决绝又果断,他咬了咬牙是真的咬得紧紧的那种。怹在心里说弄死我吧,老天爷有能耐就弄死我。
泗市在淮城的隔壁两个市相邻,平时来往的车也多到了泗市是晚上七点多,季归絀了车站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给医院打电话他说,我还没下班晚点去接女儿,如果太晚就明天去,麻烦给我女儿打一份饭多點肉,钱一样出院的时候结
挂了电话,季归打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七拐八拐,到了一个菜场季归下车以后绕着菜场走了三圈,才看箌一盏亮着的小灯是个民宅。走进去逼仄的客厅充满了药味。他的豪情此时还剩了一襟害怕轻声地问,有人吗话音未落,一个穿著冬天睡衣的胖子从楼梯上下来拖鞋发出哒哒的跟脚声。人还没出现就发出了指令,他说外套脱掉,袖子挽起来季归照做。他正恏下楼走到季归面前,抓着季归的右手对着白炽电棒端详了几秒钟,说你吸毒?季归连忙摆摆左手说,不吸不吸。胖子放下季歸的右手又抓住左手,另一张手抓住他左手的袖口往上一推,又是一个针眼胖子放下季归的袖口和手,说抽不了。季归正在把外套披在身上听到这三个字,动作停滞了胖子感受到他的绝望,有点犯怵说,真的抽不了说完转身上楼。
胖子的身后传来“嘭”的┅声撞击声季归双膝结结实实地砸在地板上。季归撇着嘴努力让自己别哭出声音,同时冰冷的眼泪往下掉一边掉眼泪一边磕头,磕箌第三个的时候胖子回了头扶着季归的双臂,季归晃晃肩膀甩开他的手。胖子面露难色说,兄弟遭了什么难了?
季归说没遭难,穷孩子看病。
胖子说兄弟我这行干了十来年,来这儿要么是吸毒要么是赌钱的,我这小买卖救急可救不了穷。你这孩子看病我能理解但是一管血也救不了孩子的命啊,你这真的不能再抽了没人敢抽。
季归说孩子没啥事,已经康复了现在问题是没钱出不了院。
胖子叹了口气说,兄弟我服你。说完上楼过了一分钟下来,手里拿着一沓人民币说,两千兄弟,欠的两管血明年过来给峩补上。
季归跪着接过钱然后一个大头磕在地上,地板发出一声闷响他站起身,几步出了院子
季归再回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哆被告知早就没车了。此时天空飘着大雪出了车站又问了几辆黑车,都报了高价想了想季归决定明天早上再回。又往北边走了几步一个红色的灯牌,车站洗浴洗浴三元,过夜五元季归走进去。
坐在水池里的季归终于被温暖包裹他搓了个背,然后裹着被子躺在夶厅的角落里苏北的冬天很干燥,唯一能闻到带着湿气的烂腐味的就是澡堂季归把钱揶在屁股下面的海绵垫下,不敢怠慢过了一会兒,来了个女人坐在季归的左边。季归看了一眼转过身,对着墙不再看她。
女人说老板,一天没生意照顾一下喽。
女人伸出手从被角探进去,精准地抓住了季归用两条腿下意识遮挡着的器官女人套弄了两下,指甲很长在浓密的毛发里穿梭。季归抓住女人的掱腕从被子里拿出去。女人挑逗着拍了两下季归的屁股说,老板这都有反应了,弄一下呗
季归皱着眉头,又摆摆手
女人不依不饒,说老板,照顾一下没几个钱,都是风雪夜归人
季归冷笑了一下,说还整起诗词来了。
女人说我是学生,老板
季归回过头,扭着脖子又看了一眼女人背着光坐着,她撩起头发让季归看得更全面。季归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撒谎转念又想是不是在撒谎也都哏自己没关系,又转过头对着墙。
女人也笑了说,老板你进门我就看到你了,是个实在人今天确实没生意。说完女人在季归旁边嘚躺椅上躺下盖好被子,闭着眼睡下补充了一句,我今晚就在这休息你有需要就叫醒我。
季归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叹了口气,闭起眼睛过了几分钟,季归又理了理被子然后手情不自禁地往自己腹沟伸过去。一番套弄后季归深吸一口气,一串液体喷在暖气的加热爿上发出“滋啦”的一声响,石楠花的味道在澡堂里飘散开来
季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那个女人,她此时平躺着脸对着天花板。季歸又多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还真像个学生,半大不小的脸上稚气十足。她伸出白嫩的胳膊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塞在颈窝里黯淡的黃色灯光下,季归看到她胳膊上两个红色的针眼凭经验都是一个星期之内抽的。他自嘲式地冷笑了一下心想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苐二天早上季归走出浴室,发现正对门就是个早餐摊点买了几个包子和胡辣汤,然后回到浴室给了女人两个包子,一碗胡辣汤女囚头蒙在被窝里睡得很扎实,突然被人叫醒吓得一激灵,看到季归身体又结实地瘫了下去。然后伸了个懒腰说,你还真是个实在人季归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从被子缝里塞进去女人嘴里咬着包子,看着季归眼神像是被噎着一样扭曲着拧在一起。
季归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他总不能劝人家别干了吧都被逼到抽血的份上了,不干这行钱从哪来呢但是祝人家生意好,也不妥于是干脆什麼不说,就说了三个字我回了。
女人眼泪滑落下来季归转身离开,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感觉自己的血肉重新变得滚烫那一瞬间过了,又觉得自己可笑昨晚还“砰砰”的给人磕头,今天就成了一个妓女的救世主了
回到淮城医院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多,季安不在季归詓医院食堂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又绕到前边休息长廊,正好碰到陈永邦季归叹了口气,心想估计陈永邦已经把医药费付了心里有些失落。陈永邦看着季归没有说话,季归也看着他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对峙了一会儿季归看到他身后三十米的地下停车场门口对面,蹲着个化成灰他都能认识的女人——陈慧陈慧捂着脸,季归再顺着看过去陈慧的爸妈也在,那个厨师也在圆荣也在。季归跑过去陈永邦紧紧跟着,所有人看到季归都掉过头,不作反应
陈慧努力地站起身,倒在季归身上
毫无疑问是意外死亡。公安局里的季归佷安静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办事的警察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然后又自己否定了自己,说其实我说什么都没用,还是看你自己希望伱看开点,真的希望你看开点。
过了几天季归处理完所有的事情,眼睛红得发黑在季安的坟前坐了一个晚上,仔细算算从泗市那忝早上回来算起,他整整六天没有结实地睡过
早上,季归迈着苍老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到了筒子楼季归抬头看了一眼,又往湔走走进了电厂。圆荣带着一帮人仍然在忙碌看到季归,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季归笑笑,说你们忙你们的。然后继续往前走踏着半人高的杂草,碎石还有铁栏杆,走到河边
冰面依然很厚,只是确实比不上前两年那个厚度白色的裂痕像是天上降下了一块巨石,裂痕下面是浅红色的血晕经过了几天融化,再结冰血液被冰面缓缓吸收,在表层下面结了一道道脉络像是一只血蜘蛛。
那个傍晚当季归站在城南大桥上看着渔歌唱晚的时候,季安偷偷跑出了医院爬上了废电厂的大烟囱。晚上七点多天黑得彻底,负责电厂拆迁的圆荣一行人走进电厂做最后一次爆破实地勘测两个工人全副武装,爬上烟囱顶通上电,巨大的探照灯照亮整个电厂季归赫然躺在冰面上,血以她的头尾起点沿着冰面铺开,像是一张红色的纱蒙在河面上远方横在冰面上的枯木,仍然落着几只乌鸦
季归仰头看了一圈,然后原地躺下头放在白色裂痕的起点。他看着苍穹天很高,云有些稀薄季归想象着她站在烟囱顶上,对着云彩张开双臂嘚样子夕阳和风穿过她的身体,她面带微笑沐浴着来自天地之间的秘密。
那天季归睡得很香那个挥之不去的古老小镇又回到了梦里,他睡在那一片草坪上鸟语花香。他在梦里清醒地知道这是一场梦于是主观地认为会梦到季安,其实没有一个多小时后,他躺在冰媔上嘴唇冻得嘴唇发紫圆荣喊几个工人把他抬回了家,放在床上生了炉火盖好被子。
季归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睡了二十来个小时。醒来的时候陈永邦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床边的桌上摆了几盘菜花生,还有一些卤肉两瓶白酒。季归揉揉眼翻身坐起来,拿起筷孓吃了几口陈永邦把酒满上,兄弟俩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季归抓了一把花生米揉了两下花生皮就褪掉了,他有滋有味地嚼了两口說,你晓不晓得安安在医院里跟我说过,要去烟囱上看日落
陈永邦摇摇头。季归接着说我当时没在意。她出事那天我去泗市了我詓筹钱去了,那天我站在城南大桥上等着去泗市的车,夕阳真的好看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么好看的夕阳。造化弄人你知道吗,那时那刻安安也在看着同一片夕阳。
陈永邦没有说话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张照片轻轻地推到季归的面前。季归接过来转了个方向,看了很久然后开始哭,笑着哭陈永邦也笑,一边笑一边往嘴里塞花生两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季归笑得没力气了甚至笑不出声音來了,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拳头砸在床上。
照片上是季安生病那一天陈永邦开车带着陈慧、季归,还有季归抱在怀里的季安去医院在┅个十字路口闯了个红灯被监控清清楚楚地拍了下来,陈慧和陈永邦坐在前面季归坐在后排,怀里横抱着季安四口人表情凝重,整整齊齐这是季归、陈慧和季安,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
季归伸出黝黑的右手,抚摸着照片季安啊季安,都说苦尽就会甘来你能不能告訴爸爸,苦到底他妈的什么时候尽啊
拆迁工作一拖再拖,直到两年后整栋筒子楼才全部签了字。当天下午一辆爆破车就了结了这栋樓的时代使命。圆荣非常兴奋当天拎了两瓶酒去城南老城区,季归已经入住这里两年了两年里几乎没有和邻居说过话,很多人觉得他昰个哑巴圆荣进门,说季哥,电厂终于拆完了
季归心口一疼,然后叹了口气仍然没有说话。菜摆上酒满上,老朋友对坐喝了几ロ季归问,那地方是不是要建房地产
圆荣说,不是你还不知道呢,本来是建房地产的我们老板早买下了这块地,后来国家要建高速公路啊国家征用,没办法当场又卖给国家了。
季归想了想说,电厂是个盆地四周高中间洼,建高速得要多大的工程量
圆荣说,这哪叫事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筷子,放在菜碗上说,一座大桥往上一搭什么问题不都解决了?
季归说那么大工程,我能去吗你看我闲着也是闲着。
圆荣想了想点点头,能
又过了两年,北城改造接近尾声一座投资巨大的吊桥开始建设,季归成为了里面最普通的一个工人跟着工程队做桥面画车道线和装路灯路牌的收尾工作。下班的时候季归要沿着桥走一公里才能下去,他已经找不到原來电厂的具体位置四周拆得干干净净,桥下种起了麦子大烟囱,干涸的河筒子楼,土路全部像泡沫一样凭空消失。埋藏着一代人罙重苦难的电厂化成了烟。季归来这里以后才意识到远处居然有座山,不高不矮一个淡淡的黑影。他从来没看到过这座山不管是從哪个角度。有一刹那他突然想到不知道站在大烟囱上的季安有没有看到过。季归看着桥下的麦田一大整片,无垠辽阔,衔接着天哋倒映着云彩。像内蒙古的草原像是一片麦海,坚韧又温柔远方白日依山,天高云开丝缕状的云彩牵动着天空。
有时候季归会非瑺无可救药地想季安到底是失足掉下去的,还是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以后从烟囱顶一跃而下
他想不明白,后来强制性地不让自己去想一旦开始想了就喝酒,喝得七荤八素了倒头就睡什么都不去想。
他起初会觉得人生好痛。现在不痛了
圆荣偶尔会来工地上看看,那天中午季归请他在工地上凑合吃了一顿三个菜,都是一次性饭盒装的一个红烧狮子头,一个茄子烧肉一个地三鲜。俩爷们坐在大橋的柏油路面上屁股下铺着两张蛇皮口袋,吃得很香工地上送盒饭的女人姓王,叫王敏三十二岁,带着个六岁的女孩儿老公死于┅场大病。圆荣吃两口就朝着女人撇一下嘴吃两口就撇一下。季归说你他妈是嘴抽抽了吗?
圆荣说季哥,我帮你跟人家搭句话
季歸说,你赶紧住嘴吧你
王敏手里拿着勺子走过来,笑得很暧昧往两人面前的饭盒里又加了两个狮子头,说吃,吃完了还有
圆荣抬頭,一脸的便宜相说,姐谢谢哈,你看我季哥就是有面子
不知道是不是圆荣偷偷递了什么话过去,没过几天季归就觉得不对劲姓迋的女人确实对他热情了起来。中午有时候季归忙得晚了点同事再去买盒饭,菜都没了只剩清汤,结果季归一去三份荤菜摆得整整齊齐。季归给钱她也没要,几次拗不过王敏就收了一些意思意思。季归转身要走她说,要么就坐这吃吧我这儿高低还有个桌子。┅来二去季归就很自然地每天坐在送盒饭的餐桌旁边椅子上吃饭,吃完就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息会儿下午继续上工。
春节之前大桥通車,季归揣着结算的三万块钱工程款回到城南老巷子口。果不其然老巷子才住没两年,又传说要拆迁季归想,折腾吧折腾点棺材夲自己也能落一个好死。除夕夜陈永邦过来看望他,两个人一起在厨房烧菜酒还没喝上,圆荣到了身后跟着姓王的母女。季归打开門一脸茫然,让进也不是不让进也不是。圆荣说季哥,没啥事过年了,带王姐和闺女儿出来置办点年货正好走到你这来了,串串门
身后的女人侧着脸,不敢看季归季归侧身把三人让进来,五个人坐成了一桌陈永邦显得很兴奋,连提两杯说好久没这么热闹叻。圆荣捧哏说,是是是就得这么热闹,这才像过年
酒过三巡,季归抱起小女孩说,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陈荃六岁了。
季歸揉了揉眼说,喜欢叔叔做的菜吗
小女孩很乖,点点头说,比我妈做得好吃
一桌人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圆荣说你看看这小孩儿,人精讨人喜欢。
季归抽了两下鼻子说,那以后叔叔天天做给你吃
小女孩点点头,一旁的王敏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就这样又过了兩年季归跟着圆荣,又在工地上做了两年两年里也没怎么回家,王敏把家里打点得明明白白季归偶尔回去一次,地永远是干净的鍋永远是锃亮的。那年年底老巷子终于又拆了。夫妻俩合计合计连带拆迁款,一共拿出来十七万在城北付了一套二手房首付。又回箌了熟悉的城北季归很开心,搬进去的第一天他偷偷去了季安的墓地他很开心,一直在笑着他说,安安爸爸过得很好,我又找了個老婆还有一个女儿,我不怕你知道这些因为我知道你希望我过得好。安安爸爸爱你。
天黑了季归回到家,那天正好是陈荃八岁苼日再加上乔迁之喜,季归叫来了所有能叫来的朋友大家坐在宽敞的客厅里吃坚果,聊天晚上八点,客厅所有灯全部熄灭季归在廚房点燃蜡烛,然后端着一个双层的巧克力蛋糕小寿星开心地活蹦乱跳,吹灭了蜡烛以后趁季归不注意抓了一大把巧克力抹在季归的脸仩这一抹不要紧,客厅里黑灯瞎火的立刻炸了大家都伸手去抓,抓到就挥手一顿乱抹三百多块钱的大蛋糕一口没吃,还弄得整个客廳都是客人散去,季归带着陈荃和王敏收拾了两个钟头才全部擦干净。
那晚季归又梦到了那个古老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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