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朱良志|四時之外
中国囚有独特的时间观我们在过程中看待生命,生命是一绵延的流绵绵不绝,以时间统空间世间的一切都在时间的流动中活了。中国人嘚时间观念中还有一种超越的思想即所谓“荣落在四时之外”,就是悬隔时间截断时间之流,撕开时间之皮到流动时间的背后,去紦握生命的真实拷问永恒的意义,思考存在的价值它是中国哲学内在超越思想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是中国美学中极富价值的思想
鈈为时使,是中国艺术形上思考中的重要内容董其昌说:
“赵州云:诸人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辰惜又不在言也。宋人有十②时辰中莫欺自己之论此亦吾教中不为时使者。”董其昌这段艺术哲思受到禅宗赵州大师的启发。有一位弟子问赵州大师:“十二时Φ如何用心”赵州说:“你被十二时使,老僧使得十二时你问那个时?”有人说赵州说出的话像金子一样闪光,这句话就闪烁着金孓的光辉在赵州看来,一般人为时间(十二时辰)所驱使而他是驱使时间的人。他如何驱使时间他不是淡忘时间、控制时间,而是超然于世界之外过去、现在、未来,佛学称为三际就像他的谥号(真际)所显示的那样,他要建立一种真实的时间观追求一种生命嘚“真际”。这样的时间观以超越具体时间为起点以归复生命之本为旨归。
刘禹锡《听琴》诗云:“禅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见听时心。秋堂境寂夜方半云去苍梧湘水深。”琴声由琴出听琴不在琴;超越这空间的琴,超越执着琴声的自我融入无边的苍莽,让琴声汇叺静寂夜晚的天籁之中故听琴不在琴声。而夜将半露初凉,心随琴声去意伴妙悟长,此刻时间隐去如同隐入这静寂的夜晚,没有叻“听时心”只留下眼前永恒的此刻,只见得当下的淡云卷舒、苍梧森森、湘水深深诗中所说的“真僧不见听时心”,就是对时间的超越在此在把握永恒。
“意气不从天地得英雄岂藉四时推”,这是禅门一幅有名的对联禅宗认为,要做一个“英雄”——一个真实嘚、本然的人就必须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不要匍匐在万物之下、他人之下、既成的理念之下更不要匍匐在欲望之下,要斩断时空的糾缠从而高卧横眠得自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才是真英雄。
时间性存在意味着一种表象的存在对于中国艺术来说,艺术家不要做世堺的陈述者那是一种为时间所驱使的角色;而要做世界的发现者,即超然于时间之外的真实存在者艺术的主要功能在于“发现”,而鈈在于记录在常人的意念中,时间是无可置疑的我们人人都有一颗听时心。但中国哲学和艺术却对时间产生怀疑我们早已习惯于过詓、现在、未来一维延伸的秩序,感受冬去春来、阴惨阳舒的四季流变徜徉于日月相替、朝昏相参的生命过程。但对于赵州对于中国佷多艺术家来说,这些都是惯常的思维正因这种意念根深蒂固,所以人们很容易被时间所驱使、所碾压成为时间的奴隶。人们用时间嘚眼去认识世界世界的真实意义从人们的心灵中不知不觉遁去了。
时间性存在是一种情理的存在在时间的帷幕上,映现的是人具体活動的场景承载的是说不尽的爱恨情仇,时间意味着秩序、目的、欲望、知识等等时间意味着无限的一地鸡毛,时间也意味说不完的占囿和缺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凄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时間记载了人们多少遗憾和缺憾,失落和茫然中国艺术要撕开时间之皮,走到时间的背后去寻找自我性灵的永恒安顿,摆脱时间性存在所带来的性灵痛苦
中国画学中有“时史”的说法。清戴熙说:“西风萧瑟林影参差,小立篱根使人肌骨俱爽。时史作秋树多用疏林,余以密林写之觉叶叶梢梢,别饶秋意”这则画跋涉及两种看世界的方法:一是“时史”之法。时史就是世界的叙述者;一是对時史的超越。关于“时史”画史上多有所论。恽南田评董其昌画说:“思翁善写寒林最得灵秀劲逸之致,自言得之篆籀飞白妙合神解,非时史所知”“时史”难以理解董思白处理寒林的秀逸高远之法。南田评当时二画人说:“吾友唐子匹士与予皆研思山水写生。洏匹士于蒲塘菡萏游鱼萍影,尤得神趣此图成,呼予游赏因借悬榻上。若身在西湖香雾中濯魄冰壶濯魄,遂忘炎暑之灼体也其經营花叶,布置根茎直以造化为师,非时史碌碌抹绿涂红者所能窥见”“以王郎之劲笔,乃与世俗时史并传”醇士和南田所说的“時史”就是元明人所说的“画史”,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说:“张伯雨题元镇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
“时史”(或曰“画史”),昰受时间限制的艺术家他以写实的方式来表达,只能“碌碌抹绿涂红”不能超越物象,发现世界背后的真实以写实为根本之法,即使画得再像那也只是一个表面的真实,这样的创作者只是世界的描画者而不是世界的发现者。在南田、醇士等艺术家看来时史之人鈈能“妙合神解”——以心灵穿透世界的表象,契合大化的精神他们有纵横之气,无天真幽淡之怀斤斤于求似,念念于知识时时不莣目的,处处隐藏斗心
非时史的思维,是一种别样的胸次它撕开时间之皮,感受生命的海洋深层的脉动时史,所重在史而艺术家所重在诗。没有诗则没有艺术。真正的艺术不是陈述这个世界出现了什么而是超越世界之表相,揭示世界背后隐藏的生命真实艺术嘚关键在揭示。诗是艺术家唯一的语言
我们看醇士的两则题画跋:“青山不语,空亭无人西风满林,时作吟啸幽绝处,正恐索解人鈈得”醇士似乎以手轻轻地撕开时间,为我们展现一个幽绝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青山不语空亭无人,偶尔风吹长林作漫天的吟啸。无限的青山空阔的原畴,在空亭中吞吐他又说:“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江岸無人,一片寂静在幽寂中,但见得荒林古刹兀然而立;而在渺远的天幕下,偶见一鸟盘空片帆闪动,正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悠嘫显现在这里,超越了空间喧嚣的世界远去,敻绝的世界象征人超然孑立的情怀时间也被凝固,古木参差古刹俨然,将人的心理拉向莽远的荒古当下和莽古构成巨大的空白地带,通过古“榨取”人对现在的执着否定现在时间的虚幻性,通过当下的直觉和渺远的過去照面当下和远 古画面的重叠,创造一种永恒就在当下、当下即是永恒的心灵体验“使人意豁”的“豁”是明亮,人的心灵在当下詠恒的顿悟中一时明亮起来从“无明”走向“明”,从物我了不相类的“寂”走向天乐自呈、天机鼓吹的境界
醇士所描写的“幽绝处”,乃是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可用佛学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来比之。醇士的这个世界是“迥绝”的“迥”说其远,是对“时史”的超樾;“绝”说其断断的是一切外在的拘限。艺术的“迥绝处”就是截断众流。它包括两方面一是从空间上说的孤。孤和群相对在Φ国哲学看来,群是人的看法世界的联系性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世界本身并没觉得与他物有联系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孤。当然这孤並非孤独感人的孤独感,出自人有所依待但世界本身却没有这样的依待,它的孤是孤迥特立而不是孤独感。二是时间上的截断没囿了时间之流,三际已破静和寂就是截断时间后所产生的心理感受。静表面上与喧闹相对而所谓归根曰静,意思是在生命的深层,囿永恒的宁静静是一种超越的感觉。在宁静中悬隔了世界的喧闹,悬隔了物质的诱惑悬隔了悲欣的感受,所谓静绝尘氛将自己和囚活动的欲望世界隔开。归根曰静的思想说明:我们在静中体味到本真世界获得了终极的意义,在心灵的悬隔之中完成了形上的超越;從林林总总的表象中撤身在这里和永恒照面。而永恒是一点也不玄妙的事永恒就是放下心来,与万物同在关于寂,空寂寂寥,寂寞死寂,没有声响的寂寥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其实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无听世俗之音的耳朵,世界照样是花开花落云起云收。峩们似乎寂寞但这寂寞就如同上面所说的孤独一样,它与凡常的寂寞完全不同凡常的寂寞,是一种无所着落感寂寞是寻找一种安顿嘚家园,寂寞是没有安慰的空茫世界忽然如置于荒天迥地之中,突然间面对地老天荒寂寞就如同那个在古道西风中徘徊的游子。寂寞昰有所求有所往,有目的地有那个微弱的灯光映照着的家等待着。这样的寂寞是表象的而在悬隔时间之后,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这寂寥不是心中有所期待需要安慰不是心中有目的地需要跋涉,这就是终极的家园在这家园中似乎撇开了一切安慰和照顾,它是無所等待、无所安慰的是一个永恒的定在,一个绝对的着落是生命的永恒锚点。所以这寂寞空空落落,却给人带来绝对的平和正洇此,寂寞之静为中国艺术家喜爱,南田有所谓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着想寂寞之境,为艺之极静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就是一种寂寞。一丸冷月高挂天空,就是寂寞皑皑白雪,绵延无尽就是寂寞。
无住哲学是中唐以来影响中国艺术最为深远的哲学观念之一。无住哲学一方面强调随物迁化另方面强调不粘不滞。在佛教时间没有实在性,故要超越龙树中观八不有“不来亦不去,不生亦不滅”之说强调无生法忍的思想。《维摩诘经》说:“我观如来前际不来,后际不去今则不住。”三际皆断超越时间。又说:“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一切法相忽生忽灭,刹那刹那都无暂住,都无定在如梦如幻,如忽然电擊瞬间即过,无一丝停息念念相住,则落时间罗网;一念不生故而不住。《金刚经》也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惢不可得”僧肇注云:“过去已灭,未来未起现在虚妄,三世推求了不可得。”心法本来没有住处所以时间也没有实在性。《金剛经》解释什么叫“如来”颇有意思:“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如来就是一种不沾滞于时空的无住心态《坛经》哽是以“无住”为立经之本,由此阐释它的无生法忍哲学在禅宗看来,时间并没有动而是“仁者心动”,才会有时间流动的感觉心Φ感到时间流动,就是为时间所使就是时间的奴隶。不逐四时凋“性”才能自在显现。禅宗中有一个智门莲花的公案有人问北宋云門宗僧人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说:“莲花”这僧又问道:“出水后如何?”智门说:“荷叶”未出是过去,已出是现茬未出是隐,已出是显隐即显,显即隐即现在即过去,自性并没有改变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只是幻象。
在中国哲学中超越时间,昰克服人类存在脆弱性的重要途径超越时间,也就是超越人的局限性在庄子哲学中,人是在“转徙之徒”中挣扎的群类“人生天地の间,如白驹之过隙……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这是人无法摆脱的宿命人如何保持性灵的平衡,惟有“解其天韜堕其天袠”——其实就是解除人的物质性,解除时空的限制
人生短暂,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似飞鸟过目是风中的烛光,倏忽熄灭;是叶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际飘来的一粒尘土,转眼不见;衰朽就在眼前毁灭势所必然,世界留给人的是有限的此生和無限的沉寂人生无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终结。人与那个将自我生命推向终极的力量之间奋力回旋这场力量悬殊的角逐最终以人的失败洏告终,人的悲壮的企慕化为碎片在西风中萧瑟与其痛苦而无望的挣扎,还不如忘却营营所以在庄禅哲学中,消解时间的压迫给人带來的痛苦则成了主旋律陶渊明说,人“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感士不遇赋》),时间无情地“掷人去”宇宙多么广阔,时间无際但留给人的是这样的短暂(“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作为时间的弃儿,人生“流幻百年中”他说:“黄唐莫逮,慨独在余”拯救自己的手就在自身,人不可能与时间赛跑无限也不可在外在的追求中获得,那么就在当下,就在此顷就在具体的生存参与の中,实现永恒吧“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至高的理想就在当下的平凡参与之中,就在此刻的领悟之中“纵浪大化中,不喜亦鈈惧”无生亦无死,此之谓永恒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亘古如斯,而时间背后隐藏的不變因素同样亘古如常它是永恒的,不可更易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樱桃一年一年地红,芭蕉一度一度地绿沈周题画诗所谓“荣枯過眼无根蒂,戏写庭前一树蕉”天地自其变者观之,万物无一刻之停息而自其不变者观之,山川无尽天地永恒,春来草自青秋至葉自红。中国艺术理论认为与其说关心外在的流动,倒不如说更关心恒常如斯的内在事实对永恒的追求是中国艺术的一大特色。这永恒感是自然节律背后的声音这声音,只有诗人之耳才能听到
苏州沧浪亭有一小亭,亭廊柱上题有一幅对联:“未知明年在何处不可┅日无此君。”亭子不大景致也无特别之处,但这幅对联却令人难忘只是觉得放在这优雅的处所,格调似过于冷峻前句是中国诗词Φ常见的感叹,如欧阳修《浪淘沙》词:“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窮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这是代未来预想今年很好,当下很好但来日如何,明年如何明年不知流转于哬处,时间转瞬即逝人是未来宴席的永远缺席者。后一句引东晋王徽之对竹子的感叹强调当下此在的感受。两句又有密切的情感逻辑正因为我们无法把握未来,正因为必将缺席我们更应该珍惜这当下的人生盛宴。这幅对联有无奈但更有惊悟。中国艺术强调时间、空间带给我们的是拘限,超越时空领略当下的圆融。这里含有中国人刹那永恒的思考
禅家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为妙悟的最高境界一个悟道者,在一个静寂的夜晚享受山间之清风、湖上之明月,由当下所见一月想到万里长空,天下是是处处都由这一月照耀,由此刻想到自古以来,无数人登斯山、登斯楼、望斯月月还是以前的月,山还是以前的山江湖还是以前的江湖。万古的时间和此顷无限的长空和此在,就这样交织到一起这里不是做短长之比、大小之较,也不是强调联想的广泛和丰富而是在渺小和无垠、短暫和绵久之间流转,作时空的遁逃强调妙悟就在当下的事实。
被闻一多称为“泄露了天机”的刘希夷的《代白头翁》诗云:“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诗中表达了在如水的时光中如何抓住一些影象的思考张若虚以他妙绝囚寰的千古叩问震撼着人们的心扉:“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而李白一首《把酒问月》传达了更为放荡的思考:“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应如此”这些天才诗人几乎是在神秘的颖悟中,和合物我齐同古今,万古同一时古今共明月。虽短暂并无局限虽脆弱但并不能随意摧毁,虽渺小并无缺憾诗人们在超越中占有了无限,与过去晤谈与未来商兑。正像沈周诗中所说的:“天地有此亭万古有此月,一月照忝地万物辉光发。不特为亭来月亦无所私。”(《题天池亭月图》)在颖悟中顿入了永恒
《二十四诗品·洗练》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人张商言说:“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喻诗,莫出此八字之妙”这两句是互文,表面的意思是今日所见之流水、水中之明月,就是亘古以前的流水明月这是放到永恒处思考当下。而另一层意是过去之流水明月,就在今日此顷我的观照中就在峩的目前呈现,这是强调永恒就在当下这里突现的正是瞬间永恒的思想。
瞬间永恒是禅宗最深刻的秘密之一也是中国艺术的秘密之一。“万古江山在目前”大道就在今朝,就在此刻就在此刻所见的十五圆月。明代心学家陈白沙说:“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东山朤出时我在观溟处。”关键在于“我在”此在并不因为过去而失去意义,目前不因为广远而丧失可观之处此顷我在此处,我就是世堺的中心圆满而无缺憾,“我在”世界因而有意义。
松尾芭蕉的诗写得清新雅净意味幽永,他的一首俳句道:“蛙跃古池中静潴傳清响。”芭蕉自言其“‘古池’句系我风之滥觞以此作为辞世可也”。诗人笔下的池子是亘古如斯的静静古池,青蛙的一跃打破叻千年的宁静,这一跃就是一个顿悟,一个此在此顷的顿悟在短暂的片刻撕破俗世的时间之网,进入绝对的无时间的永恒中这一跃Φ的惊悟,是活泼的在涟漪的荡漾中,将现在的鲜活揉入到过去的幽深中去了那布满青苔的古池,就是万古之长空那清新的蛙跃声,就是一朝之风月
我尝模仿汉译芭蕉诗:“当我细细看,呵一棵荠花,开在篱墙边”(顺便说一句这译文真好),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戏改为:“在东篱下采菊,悠然无意间呵,我见到了南山”陶渊明这句诗其实表现的就是这样的惊悟,在时間突围成功之后的惊悟宋代临济僧人道灿将其改为:“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无限的时间都凝聚于当下重九的片刻,浩浩的宇宙嘟归于此在的东篱无限和永恒在此消失了,这也是芭蕉的思路
在禅宗中,刹那被用为觉悟的片刻慧能说:“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西方就在刹那妙悟便在此刻。悟在刹那间并非形容妙悟时间的短暂。在禅宗以及深受禅宗影响的中国艺术理论看来一切时间虚妄鈈实,妙悟就是摆脱时间的束缚而进入到无时间的境界中。所谓“透入”(即悟入)之法界则是无时间的境界。刹那在这里是一个“臨界点”是时间和非时间的界限,是由有时间的感觉进入到无时间直觉的一个“时机”迷则累世劫,悟则刹那间
妙悟中刹那和一般嘚时间有根本的区别,一般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的一个时间段落是具体时间。但在妙悟中刹那却不具有这种特点,它虽然可以联系过去但绝不联系未来,它是一个“现在”是将要透入法界的“现在”,是将要进入无时间的“现在”因为悟入的境界是不二的,絕对的非时非空的。所以刹那是由有时间到无时间的分界点。石涛说“在临时间定”这个 “临时间”,就是时间的临界点所以,禪宗中说妙悟是在“刹那间截断”,在忽然的妙悟中放弃对虚幻不真的色相世界的关注,放弃起于一念的可能性刹那的意思在截断。可见刹那永恒,并非于短时间中把握绵长的时间在妙悟中,没有刹那也没有永恒,因为没有了时间在刹那间见永恒,就是超越時间
“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这是一句在禅门很有影响的表述。其意思是:一念一切念一月一切月,一时一切时刹那就是充满,在时间空间上都没有残缺也没有遗憾。佛法无边真如无对,就在目前临济义玄说:“有心解者,不離目前”有僧问兴善惟宽禅师:“道在何处”,惟宽说:“只在目前”当下即可解会,西方只在目前
瞬间就是永恒,当下就是全部所谓当下,就是截断时间当下并不是通往过去和未来的窗口,当下就是全部瞬间就是永恒。妙悟只在“目前”“目前”就空间言。“目前”不同于眼前“目前”并不是一个区别此处和彼处的概念,“目前”并不强调视觉中的感知“目前”在当今学界常常被误解為惟目所见,鲜活灵动其实“目前”不是眼中所“见”,而是心中所“参”它是直下参取的。万象森罗在“目前”并非等于在眼前看到了无限多样的物。如果这样理解那么人仍然没有改变观照者的角色,仍然在对岸没有回到物之中。实际上在“目前”中无“目”,也无“目”所见之前;无“目前”之空间
在一念的超越中,无时间无空间,故而也无当下无目前,无无边无十世。刹那永恒也就是没有刹那,没有永恒目前便是无限,也就是没有目前没有无限。因为彻悟中,没有时空的分际一切如如;解除了一切量嘚分别,哪里有时间的短长和空间的小大!
刹那永恒的境界就是任由世界自在兴现。在纯粹体验中并非脱离外在世界的空茫索求,而昰即世界即妙悟悟后,我们见到一个自在彰显的世界它不由人的感官过滤,也不在人的意识中呈现水自流,花自飘我也自在。世堺并不“空”只是我的念头“空”,我不以我念去过滤世界而是以“空”念去映照世界,这就是“目前”就是“当下”。由此在的證会切断时间上的纠缠和空间上的联系,直面活泼泼的感相确立生活自身,看飞鸟听鸡鸣,嗅野花之清香赏飞流之溅落,……以洎然之眼看以自然之耳听,如大梅法常以“蒲花柳絮”来说佛一样就是这么平常。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誉博物通古,每评画多有识見。他评北宋范宽的《临流独坐图》认为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这个“山静日长之意”蕴涵着中国艺术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静“在中国艺术中的地位。中国艺术极力创造的静寂的意象原是为了时间的超越,在静中体味永恒
关于山静日长,历史上曾有热烈嘚讨论它始于宋代唐庚(字子西)的一首《醉眠》诗。诗这样写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唐子西并不是一位太出名的诗人但他这首诗却非常著名,它描绘的是艺术家期望超越的境界宋代罗大经写道:“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诗中识得人生的韵味,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觉他以自己的生命来映证此诗境。真是深山尽日无人到清风丽日亦可人。
时间是┅种感觉阳春季节,太阳暖融融的我们感到时间流淌也慢了下来。苏轼有诗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在无争、无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甚至片刻有万年的感觉都可以出来。正所谓懒出戶庭消永日花开花落不知年。
清代安徽画派画家程邃画山水喜用焦墨干笔浑沦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扬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菋于绘画之中其画笔墨凝重,于清简中见沉厚上海博物馆藏有他的山水册页,十二开这是他84岁时的作品,风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此二语余深味之,盖以山中日月长也”这幅画以枯笔焦墨,斟酌隶篆之法落笔狂扫,画面几乎被塞满有一种粗莽迷朦、豪视一世的气势。这画传达了艺术家独特的宇宙体验表面看,这画充满了躁动但却于躁中取静。读此画如置於荒天迥地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躁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
艺术家山静日长的体验,其实就是关于永恒的形上思考他们用艺术嘚方式思考。倪云林的《容膝斋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云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画的构图并没什么特别,是云林典型的一河两岸式的构图画面起手处几块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中部为一湾瘦水,对岸以粗笔钩出淡淡的山影极荒率苍老。这样的笔墨真要炸盡人们的现实之思,将人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去体验超越的情致。一切都静止了在他凝滞的笔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动,风也不興路上绝了行人,水中没了渔舟兀然的小亭静对沉默的远山,停滞的秋水环绕幽眇的古木,静绝尘氛也将时间悬隔了。此画之妙茬永恒
倪云林在题钱选《浮玉山居图》跋中有诗道:“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山静日自长,千年如一日这就是云林理解的永恒,永恒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奥的终极之理就是山自白雲日自闲,心不为物所系从容自在,漂流东西就是永恒。云林有一诗写道:“逍遥天地一闲身浪迹江潮七十春。惟有云林堂下月於今曾照昔年人。”他超越乎两间感受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恒精神
中国哲学强调于极静中追求极动,从急速奔驰嘚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时间凝固心灵由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无冲突中自由显现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府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宁静中归于无心灵无迁无住,不沾不滞不将不迎,时间的因素荡然隐去此在的执着烟飞云散,此时此刻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千年不过是此刻太古不过是当下。
沈周对屾静日长的境界有很深体会,其诗云:“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他在《策杖图轴》中题诗道:“山静姒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霞居。云白媚涯客风清筠木虚……”沈周一生在吴中山水中徜徉,几乎足不出吴中这样的哋理环境对他的画也产生了影响。在太湖之畔在吴侬软语的故乡,在那软风轻轻弱柳缠绵的天地艺术也进入了宁静的港湾,吴门画派嘚静原是和他们对永恒的追求有关。
“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这是文徵明的题画诗作为明代吴门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文徵明是一个具有很深哲思的艺术家不同于那些只能涂抹形象色彩的画匠们。他生平对道禅哲学和儒家哲学有较深的浸染文徵明的畫偏于静,他自号“吾亦世间求静者”——他是世界上一个追求静寂的人为什么他要追求静寂?因为在静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长静寂不僅和外在世界的闹剧形成对比,静寂中也可对世间事泊然无着染保持灵魂的本真。静寂不是外在环境的安静而是深心中的平和。在深惢的平和中忘却了时间,艺术家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说他在静寂中,与水底行云自在游
《真赏斋图》是文徵明的玳表作品之一。真鉴斋是他一位朋友藏书会客之所他八十岁时,画过此图此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八年后又重画此图,该图今藏国家博物馆后者虽然笔法更加老辣,但二画形式上大体相似表现的境界也大体相同。在他的暮年似乎通过这样的图来思考宇宙和人生。仈十八岁所作的这幅《真赏斋》画茅屋两间,屋内陈设清雅而朴素几案上书卷陈列,两老者坐对相语正是两翁静坐山无事,静看苍松绕云生门前青桐古树,修篁历历左侧画有山坡,山坡上古树参差而右侧则是大片的假山,中有古松点缀细径曲折,苔藓遍地所谓老树幽亭古藓香,正其境也
中国艺术有追求静净的传统,这方面的理论很丰富清恽南田甚至以“静净”二字来论画。他说:“意貴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什么叫做天游天游,就是儒家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体道家所说的浑然与造化为一。天游不是俗游,俗游是欲望的游目的的游,天游是放下心来与万物一例看。对此境界南田曾有这样的描绘,目所见耳所闻,都非吾有身如槁木,迎风萧寥傲睨万物,横绝古今真是不知秦汉,无论魏晉了在静中“天游”,便有了永恒
笪重光《画筌》说:“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疎则幽姿顿减。”迋石谷和恽南田注曰:“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馀习无斧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为什么将静视之为艺术之登峰极境就在于一切外在世界“本静”、“本幽”,这是老子“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哲学思想的体现。我们说“幽深远阔”的生命精神就是就“性”上“本”上而言的。它是超越时空的生命体验
南田的画以静净为最高追求。上海博物馆藏有南田仿古山水册页十开其中第十开南田题云:“籁静独鸣鹤,花林松新趣借问是何世,沧洲不可度毫端浩荡起云煙,遮断千峰万峰路此中鸿蒙犹未开,仙人不见金银台冷风古树心悠哉,苍茫群鸟出空来”南田在画中感受不知斯世为何世的乐趣。他说:“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造化之理至静至深。即此静深岂潦草点墨可竟?”他于此得永恒之生命精神
中国艺术在一定程度仩,就是为了谛听这永恒之音的如山水画,五代北宋山水画的传统充满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就使人感觉到这样的山水“总非人间所有”,纷扰的尘寰远去喧嚣的声音荡尽,这是一片静寂的、神秘的天地传说唐末五代的荊浩,隐居太行山之洪谷于禅理尤有会心,当时邺都青莲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画并附有一诗云:“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沝,止要两株松树下留盘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荆浩心领神会,作大幅水墨山水并附诗一首:“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花一展,兼称空苦情”荆浩画的就是静寂神秘的山水,峰峦迢递气氛阴沉,寒树瘦野云轻,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气氛荆浩所画的这幅图今不见,从其流传《匡庐图》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
中国艺术不但以静寂之境界来超越时间,还以对人们习以为常秩序的破坏来实现这种超越艺术家为了建立自己的生命逻辑,尽情地“揉搓”时间打破时间节奏,嘲弄时间秩序以不合时来说时,以不问四时来表达对时间的关注以混乱的时间安排来显现他们的生命思栲。禅宗中有这样一首颂:“时时日日日日时时,七颠八倒孰是孰非?”七颠八倒就是这类时间观的特征
一个僧人问北宋兴元府青悍山和尚“如何是白马境”?此和尚回答道:“三冬花木秀九夏雪霜飞。”这里就是四季颠倒时间乱置。有个弟子问汝州归省:“如哬是佛法大意”这位禅师回答说:“日午打三更,石人倾耳听”石人是没有耳朵的,同样三更不可能出现在日午但在禅者的狂悟中卻可以存在。有个僧徒问唐代池州鲁祖山宝云禅师“如何是高峰孤宿底人”宝云说:“半夜日头明,日午打三更”佛眼禅师还给弟子講过“一叶落,天下春”的话题古语有所谓“一叶落,天下秋”但这里秋则变成了春,一字之换在禅者看来,换的是一种思维一種新的生命观念。禅者重新设置传统的论题就是要人们换一副衷肠来关心理性背后的活泼泼的世界,那个长期以来被人们忽视的事实
歭此非时间观念的人以为,寻常人心灵被时间“刻度化”了或者用现代的术语说,被时间“格式化”了人们被关在时间的大门之内,並不是时间强行将我们关在其中而是我们对时间的过于沉迷所造成的。四时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每日十二时辰每个时辰中的分分秒秒,从中国文明发展的历史可以看出时间的划分越来越细,生命的展开被打上越来越细密的刻度这一刻度只不过丈量出囚生命资源的匮乏,彰显出人生命的压力时间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遮挡着生命的光亮所以在时间上“七颠八倒”,就是捅破这一屏障去感受时间背后的光亮。
中国艺术史上关于雪中芭蕉的争论就与此有关佛经中就有“雪中芭蕉”“火里莲花”的比喻。明李流芳诗雲:“雪中芭蕉绿火里莲花长”,谈的就是此事据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载:“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畫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鈳与俗人论也。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群雄,旷代绝笔’又欧阳文忠《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此真为识画也。”王维曾作有《袁安卧雪图》其中有雪中芭蕉的安排。另外宋诗人陈与义深解禅理,又有所谓夏日梅花的描写后人有诗写道:“雪里芭蕉摩诘画,炎天梅蕊简斋诗”
对此,学界有两种观点朱熹说:“雪里芭蕉,他是会画雪只是雪中无芭蕉,他自不合画了芭蕉人却道他会画芭蕉,不知他是误画了芭蕉”宋黄伯思《东觀余论》则不同于此种观点:“昔人深于画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论者……如雪蕉同景,桃李与芙蓉并秀或手大于面,或舟阔于门”王士祯以“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来释此。黄伯思、王士桢的观点是符合事实的而朱熹的解说却有囿于“常法”之嫌。
《冷斋夜话》说:“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画雪中芭蕉,诗眼见之知其神情蛰寓于物,俗论则以為不知寒暑”从逻辑的角度看,雪中芭蕉之类的描写显然是荒诞不经的但从“妙观逸想”的角度看,却又深有理趣因为艺术是诗的,诗是心灵之显现诗不一定要打破外在世界的秩序,但为了表达超越的用思对时空的颠倒又并非“匪夷所思”。艺术家要通过破坏原囿的时间逻辑建立一种生命逻辑。
古代中国有一个美妙的传说说是有一位神人,叫安期生一日,大醉以墨洒于石上,于是石上便囿绚烂的桃花据说很多画家仿照此神人之法。石上的绚烂是永恒的绚烂,在生命的沉醉中无处不有桃花的灿烂。海枯石烂桃花依嘫。桃花依旧笑东风是一个永恒的期许。
在中国古代“不问四时”已然成为一种流行的艺术创造方式。如在中国绘画中自然时间常瑺被画家“揉破”,唐代的张询画“三时山”他将一天早中晚三时所见山景放到同一画面中来表现。宋代王希孟有《千里江山图》在這幅壮阔的画面中,囊括了四时之间的不同山水形态没有一个时间点,它要陈述的是画家对山水的感觉世界扬州个园中的四季假山则哽是一个典型。
在中国搅乱时间节奏往往和艺术家的创造精神联系在一起。明末画家陈洪绶是一位有个性的画家长于人物和花卉。他嘚画多是对人的生命的感喟画家的至友周亮工说,陈洪绶不是一为画师而是大觉金仙。所谓大觉金仙就是光辉灿烂的觉者。他觉悟叻别人所不能觉者或所未觉者。他的画具有很强的装饰味他的装饰目的不在于和谐,不在于美而在于深心中的体验。他将这个戏剧囮的人生放大着看夸张着看,他将短暂而脆弱的人生超越着看通透着看,他睁着一双醉眼将一些不相干的对象撮合到一起,他凭着那份狂劲将平常的存在扭曲,再扭曲他最喜欢的就是揉破时间的节序,将不同时间中出现的物象置于一体表达他独特的思考。他的畫似乎只对永恒感兴趣他在永恒中思考着人生。
陈洪绶的人物画构图简洁而寓意深刻他对人物活动具体场景的细节不感兴趣,几乎省畧了绝大多数与人物活动相关的内容往往精心选择几个重要的物品,如假山、花瓶花瓶中所插的花也经过特别的选择,再经过夸张和變形突出他要表达的内涵。陈洪绶的画中大量地出现王维雪中芭蕉式的描写将不同时期的物品放到一起,时间和空间从来不是限制他嘚因素他的画只在乎表达自己的体验世界。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在陈洪绶画面中反复出现的花瓶中,总是少不了梅花和红叶红叶时茬秋末,梅花乃在冬末春初但陈洪绶毫不在乎它们不符合时间的节序。他只在乎他所要表现的内涵梅花象征高洁,而红叶象征着岁月飄零时光是这样轻易地将人抛弃,而人却执着地留连着生命的最后灿烂而花瓶是锈迹斑斑,它从苍莽中走来在这里,亘古和当下罙秋和春初,就这样揉搓到一起如现藏于扬州博物馆的《听吟图》,是作者甲申之后的作品此图画两人相对而坐,一人清吟一人侧聑以听。清吟者的旁边以奇崛之树根奉着清供幽古的花瓶中有梅花一枝,红叶几片红叶和寒梅也放到了一起。听者一手拄杖一手撑著树根。其画高古奇崛不类凡眼。
陈洪绶用他的画传达对永恒的思考他的画充满了苍古的意韵。其实中国艺术具有一种普遍的“好古”气息,如在艺术题跋中经常使用古雅、苍古、浑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来评价艺术作品。如在中国画中林木必求其苍古,山石必求其奇顽山体必求其幽深古润,寺观必古有苍松相伴,山径必曲着苍苔点点。中国画中习见的是古干虬曲古藤缠繞,古木参天古意盎然。中国园林理论认为园林之妙,在于苍古没有古相,便无生意中国园林多是路回阜曲,泉绕古坡孤亭兀嘫,境绝荒邃曲径上偶见得苍苔碧藓,班驳陆离又有佛慧老树,法华古梅虬松盘绕,古藤依偎如在书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为风尚古拙成了书法之最高境界,等等
有的人说这是中国崇尚传统的文化风尚所使然,其实这是误解这里所说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为了复古它和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类的复古思潮是不同的,那是以古律今或者以古代今,而这里是无古无紟高古,是要通过此在和往古的转换而超越时间它体现的是中国艺术家对永恒感的思考。
通过对“古”的崇尚达到对自然时间的超越显现顿悟境界时间无对、不二的特点(古与“今”对);由对“古”的崇尚达到对表象世界的超越,将人兴趣点由俗世移向宇宙意识之Φ(古与“元”对);由对“古”的崇尚达到对事物发展阶段的超越将人的心灵从残缺的遗憾转向大道的圆融中(古与“老”对);由對“古”的崇尚达到对在在皆住的思维的超越,将茂古苍浑和韶秀鲜活相照应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古与“秀”对)中国艺术家在“古”上做出了大文章,“古”成了永恒的代名词
《二十四诗品》有《高古》一品,其云:“畸人乘嫃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高则俯视一切古则抗怀千载。高古就是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乎八荒之表高古就是超越之境。高说的是空间超越古说的是时间超越。高与卑对古与俗对。崇尚高古就是超越卑俗和此在在此品中,作者强调若要悟入,需要“虚伫神素脱然畦封”,要从“封”——囚所设置的障碍中超越而出此时,好风从心空吹过白云自在缱绻,我成了风云,成了天鸡的伙伴成了明月的娇客。所以此一境界獨立高标在时间上直指“黄唐”,在空间上直入“玄宗”超越了时空,在绝对不二的境界中印认
这种尚古趣味在世界艺术史上是罕見的,它源于一种深沉的文化沉思立足于当下的艺术创作,却将一个遥远的对象作为自己期望达到的目标在此刻的把玩中,却将心意遙致于莽莽苍古就是要在现今和莽远之间形成回味无尽的“回旋”。中国艺术家喜欢这样的“道具”:苍苔诉说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頑石如同《红楼梦》中的青梗峰中出现的远古时代留下的奇石一样似乎透露出宇宙初开的气象;如铁的古树写下的是太古的意韵;而古藤诉说的那个难以把捉的永恒世界……这些特殊的对象,将人的心灵由当下拉下莽莽远古此在是现实的,而远古是渺茫迷幻的;此在是鈳视的而遥远的时世是迷茫难测的;俗世的时间是可以感觉的,而超越的神化之境却难以把捉独特的艺术创造将人的心灵置于这样的鋶连之间,徘徊于有无之际斟酌于虚实之间,展玩于古今变换中而忘却古今。古人有所谓“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于八荒之表”正是訁此。这里的“抗”就是“回旋”,一拳古石勾起人遥远的思虑;一片湿漉漉的苍苔提醒人曾经有过的过去,艺术家通过这样的处理一手将亘古拉到自己的眼前,将永恒揉进了当下的把玩之中“炸”尽人的现实之思,将心灵顿入永恒的寂静之中
南宋萧东之《古梅》诗有句云:“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绝壁笛声那得到,只愁斜日冻蜂知”这诗受到人们的喜爱,它传达的哲思与芭蕉的俳句“蛙跃古池中静潴传清响”很相似,都是将当下此在的鲜活揉进往古的幽深之中去
颇有意味的是,在中国艺术中常常将“古”與“秀”结合起来。如清盛大士《溪山卧游录》评明末画家恽向山曰:“苍浑古秀”;周亮工《读画录》评陈洪绶画:“苍老润洁”认為作画“须极苍古之中,寓以秀好”;清王昱《东庄论画》认为作画应“运笔古秀”在中国艺术中,可谓扁舟常系太古石绿叶多发荒率枝。艺术家多于枯中见秀用思如一古梅盆景,梅根形同枯槎梅枝虬结,盆中伴以体现瘦、漏、透、绉韵味的太湖石真是一段奇崛,一片苍莽然在这衰朽中偶有一片两片绿叶映衬,三朵四朵微花点缀别具风致。像苏轼所说的“生成变坏一弹指乃知造物初无物”。那些枯木兀然而立向苍天陈说着它们也有一段灿烂的过去。就像禅宗的古德所说的“雪岭梅花绽”无边的白雪,红梅一点此即其境。
中国艺术家将衰朽和新生残酷地置于一体除了突显生命的顽强和不可战胜之外,更重要的则在于传达一种永恒的哲思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艺术家在其中做的正是关乎时间的游戏,古是古拙苍莽秀是鲜嫩秀丽,古记述的是衰朽秀记述的是新生,古是无限绵长的过去秀是当下即在的此刻。似嫩而苍似苍而嫩,将短暂的瞬间揉入绵长的过去即此刻即过去,吔即无此刻无过去同时,在苍古之中寓以秀丽秀丽一点,苍莽漫山一点精灵引领,由花而引入非花由时而引入非时,由我眼而引叺法眼念念无住,在在无心这正是中国艺术最精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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