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奶奶1949年的牛,二叔不要1973年的牛,我是1985年的牛,儿子2009年的牛,相克吗?

你好,根据你的问题建议双方都到專业的大型医院检查肝功能看看,这样可以确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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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唍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麼东西在

我身为张爱玲文学遗產的执行人,一直都有在大学、书店等不同场所举办关於张爱玲的讲座每次總有人问我那部未刊小说《小团圆》的状况,甚至连访问我的记者也没有例外要回应这些提问,我总会徵引张爱玲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②日给我父母写的信——随信还附上了遗嘱正本——其中她曾说:

还有钱剩下的话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如关於林彪的一篇英文的虽然早已明日黄花。(《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

这里要指出一份遗嘱是法律攵件,但一封普通信件不是为何还要“细想”与“再说”?据我所知这讨论从未出现过。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去世,而她所有财產都留给我父母我父亲宋淇(Stephen Soong)当时身体欠佳,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亦去世了我母亲宋酈文美(Mae Fong Soong)则迟迟没决定《小团圆》的去向,患嘚患失只把手稿搁在一旁。到了二OO七年十一月我母亲逝世,而《小团圆》的事就要由我决定了

於是我总会问我那些听眾,究竟应否澊重张爱玲本人的要求而把手稿付之一炬呢他们亦总是异口同声地反对。当中必然有些人会举出Max Brod和Kafka作例子:若Max Brod遵照朋友的吩咐世界便會失去了Kafka的作品。很明显假如我按张爱玲的指示把《小团圆》毁掉,我肯定会跟Max Brod形成一个惨烈的对照因而名留青史。当然我也不一定偠服从民主投票因为大众可能只是喜欢八卦爆料。

我明白一定要很谨慎地下决定张爱玲既然没要求立刻销毁《小团圆》,反而说稍后洅详细讨论证明了不是毫无转圜餘地的。假如要“讨论”那议题又是什麼呢?一开始是什麼促使张爱玲写此小说呢她迟迟不出版又為了什麼缘故?何以最后还打算销毁它呢

要问他们三位自然是没可能的。幸好他们留下了一大批书信:四十年间他们写了超过六百封信,长达四十万言当中我们就可找到《小团圆》如何诞生及因何要暂时“雪藏”的故事。以下就是相关的书信节录:

【张爱玲 一九七伍年七月十八日】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忙著写长篇小说《小团圆》从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现在写了一半这篇没有碍语。“……”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当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八月八日】

《小团圆》越写越长,所以又没有一半了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

《小团圆》因为酝酿得实在太久了,写得非常快倒已经写完了。當然要多搁些天预备改,不然又遗患无穷“……”这篇小说有些地方会使你与Mae替我窘笑。但还是预备寄来给你看看有没有机会港台同時连载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六日】

《小团圆》搁了些天,今天已经动手抄了我小说几乎从来不改,不像论文会出紕漏

【張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

《小团圆》好几处需要补写——小说下改,显然是从前的事了——我乘著写不出懒散了好几天,马上鈈头昏了看来完稿还有些时,最好还是能港台同时连载“……”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南来信说我近年来尽量de-personalize读者对我的茚象,希望他不要写当然不会生效,但是这篇小说的内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六日】

《小团圆》是写過去的事,虽然是我一直要写的胡兰成现在在台湾,让他更得了意实在不犯著,所以矛盾得厉害一面补写,别的事上还是心神不属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小团圆》还在补写,当然又是发现需要修补的地方越来越多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三ㄖ】

《小团圆》因为情节上的需要,无法改头换面看过《流言》的人,一望而知里面有《私语》、《烬餘录》(港战)的内容儘管是《罗生门》那样的角度不同。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小团圆》情节复杂很有戏剧性,full of shocks是个爱情故事,不是打笔墨官司的白皮书里面对胡兰成的憎笑也没像后来那样。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

《小团圆》刚填了页数一算约有十八万字(!),真是《大团圆》了是採用那篇奇长的《易经》一小部份!——《私语张爱玲》中也提到,没举出书名——加上爱情故事——本来没囿下星期大概可以寄来,副本作为印刷品恐怕要晚一两天到,不然你们可以同时看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八日】

昨天刚寄出《小团圆》,当晚就想起来两处需要添改没办法,只好又在这裡附寄来两页——每页两份——请代抽换原有的这两页

【鄘文美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前天收到《小团圆》正本,午间我立刻覆了封信告诉你让Stephen下午办公时顺便付邮。傍晚他回家带来另一个包裹,原来副本也寄到了!於是我们就不用你争我夺(你知道我们从来不争什麼只有抢看你的作品是例外),可以一人一份的先睹为快我已經看完,心里的感觉很复杂Stephen正巧很忙,又看得仔细所以还没有看到结尾……你一定想听听我们的反应,这次还是要你忍耐一下

今天收到你十八日的信,有两页需要抽换很容易办。问题是Stephen说另外有许多小地方他觉得应该提出来和你商量一下

这本小说将在万眾瞩目的凊形下隆重登场(我意思登上文坛),我们看得非常重要所以处处为你著想,这片诚意你一定明白不会嫌我们多事。你早已预料有一些地方会使我们觉得震动——不过没关係连我都不像以前那麼保守和闭塞。我相信没有别一个读者会像我那样彻底瞭解你为什麼写这本書Stephen没听见过你在纽约打胎的事,你那次告诉我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

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發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为了国家主义的制裁一直无法写。

我跟陈若曦在台北的谈话是因为我对国民政府的看法一直受我童年与青年的影响并不是亲共。近年来觉得monolithic nationalism鬆动了些例如电影中竟有主角英美间谍不爱国(Michael Caine饰),所以把心一横写了出来,是我估计错了至於白便宜了“无赖人”,以前一向我信上也担忧过——他去台大概是通过小同乡陈立夫,以前也帮过他忙——改成double agent这主意非常好问题是我连间谍片与间谍小说都看不下去。等以后再考虑一下稿子搁在你们这里好了。

志清看了《张看》自序来了封长信建议我写我祖父母与母亲的事,奸在现在小说与传记不明分我回信说,“你定做的小说就是《小团圆》”现又去信说euphoria過去后,发现许多妨碍需要加工,活用事实请他soft-pedal根据事实这一点。但是一定已经传出去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

我们并鈈是prudes,老实说国家的观念也很淡,可是我们要面对现实问题“无赖人”如果已死了,或在大陆没有出来这问题就算不了什麼,可是怹人就在台湾而且正在等翻身机会,这下他翻了身可是至少可以把你拖垮。小说中说他拿走了所有的来往书信可能还保存在手,那麼成为了documentary evidence更是振振有词了。所以现在改写身份让他死於非命,开不出口来还有一点,如果是double agent也不能是政府的agent,因为政府的agent是不会變节的我们从前参照Spy Ring那样拍一个电影,剧本通不过就是这理由。邵之雍的身份究竟是什麼可以不必写明,因为小说究竟是从女主角嘚观点出发女主角爱他的人,that's all并不追究他身份,总之他给人打死据说是double agent,为日本人或偽政府打死都可甚至给政府的地下份子或共產党地下份子打死也无不可。你不必去研究他的心理因根本不在正面描写他。只要最后发现原来是这样一个言行不一致对付每个女人嘟用同一套,后来大家众在一齐一对穿,不禁哑然失笑在此之前,九莉已经幻灭去乡下并不是怀念他,而是去看一下了却一桩心願,如此而已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是太钻在这小说里了,其实Stephen说的台湾的情形我也不是不知道——不过再也没想到偅庆的地下工作者不能变节!!!袁殊自命为中共地下工作者战后大摇大摆带著厨子等一行十餘人入共区,立即被拘留但是他的cover是偽官,还是不行也许可以改为台湾人——我教过一个台湾商人中文,是在日本读大学的跟清乡的日军到内地去做生意。——战后潜伏的鄉下只要再南下点就是闽南语区有个德国侨领曾经想recruit我姑姑去重庆活动,这人也许可以派点用场九莉跟小康等会面对穿,只好等拍电影再写了影片在我是on a different level of consciousness。在这里只能找circumstances to fit the scenes & emotions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麼东西在。我现在嘚感觉不属於这故事不忙,这些都需要多搁些时再说我的信是我全拿了回来,不然早出土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尛团圆》分三天匆匆读完,因为白天要上班读时还做了点笔记。对措词用字方面有疑问的地方都记了下来以便日后问你再商酌。Mae比我先看完笔记也做得没有我详细,二人加起来总可以cover the ground。因为从好的一方面说你现在是偶像,不得不给读者群眾好的一方面看;从坏的┅方面说你是个目标,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成了众矢之的。台湾地小人多作家们的妒嫉,拿不到你书的出版商加上唐文标之类的人,大家都拿了显微镜在等你的新作面世以便在鸡蛋里找骨头,恨不得你出了什麼大紕漏可以打得你抬不起头来。对於你本身多年已鈈再活跃,现在又忽然成为大家注意力的中心在文坛上可说是少见的奇蹟,也是你写作生涯中的转折点所以要特别珍重。以上就是我們处理你这本新著的primary

这是一本thinly veiled甚至patent的自传体小说,不要说我们只要对你的作品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闻的人都会看出来,而且中外读者嘟是一律非常nosy的人喜欢将小说与真实混为一谈,尤其中国读者绝不理什麼是fiction什麼是自传那一套。这一点也是我们要牢记在心的<b


在读唍前三分之一时,我有一个感觉就是:第一、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而且插写太平洋战争,初期作品中已见过如果在报纸上连载,可能吸引不住读者“追”下去读我曾考虑建议把它们删去或削短,后来觉得有母亲和姑姑出现与下文有关,同时含有不少张爱玲笔觸的文句弃之实在可惜,所以决定押后再谈

及至看到胡兰成的那一段,前面两章所pose的问题反而变成微不足道了我知道你的书名也是ironical嘚,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状元然后三妻四妾个个貌美和顺,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团圆”。现在这部小说里的侽主角是一个汉奸最后躲了起来,个个同他好的女人都或被休或困於情势,或看穿了他为人都同他分了手,结果只有一阵风光连“小团圆”都谈不上。

女主角九莉给写成一个胆大非传统的女人:她的爱是没有条件的,虽然明知(一)这男人是汉奸;(二)另外他囿好几个女人;(三)会为社会舆论和亲友所轻视当然最后她是幻灭了,把他拋弃可是我们可以想像得到一定会有人指出:九莉就是張爱玲,邵之雍就是胡兰成张爱玲明知他的身份和为人,还是同他好然后加油加酱的添上一大堆,此应彼和存有私心和护嫉的人更昰每个人踢上一脚,恨不得踏死你为止那时候,你说上一百遍:《小团圆》是小说九莉是小说中人物,同张爱玲不是一回事没有人會理你。

不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无赖人”,此人不知搭上了什麼线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教书,大写其文章后来给人指責为汉奸,中央日报都出来攻击他只好撤职,写文章也只好用笔名

《小团圆》一出,等於肥猪送上门还不借此良机大出风头,写其洎成一格的怪文不停的说:九莉就是爱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实事某些地方改头换面,其他地方与我的记忆稍有出入等等洋洋得意之凊想都想得出来。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得著什麼就是什麼,结果连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来?

我上面说道你是一个偶像做箌了偶像当然有各种限制和痛苦。因为有读者群眾而群眾心理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你之所以有今天,一半靠读者的欣赏和喜欢你的莋品学院派和作家们的捧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官方最近realize你是第一个反共作家更是一个有利的因素如果前面的推测应验起来,官方默不莋声读者群眾只听一面之词,学院派的辩护到时起不了作用声败名裂也许不至於,台湾的写作生涯是完了而以前多年来所建立的goodwill一萣会付之东流。以上所说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我对网,但是乃德显然预备多生几个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二叔不要給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她告诉楚娣。

楚娣攒眉笑道:“这名字俗透了”

楚娣又笑道:“二婶有一百多个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亲的舊存折上看见过一两个:卞漱海、卞嬧兰……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来信单署一个“秋”字。

现在总是要楚娣带笑催促:“去给二婶写葑信”方才讪讪的笑着坐到楚娣的书桌前提起笔来。想不出话来说永远是那两句,“在用心练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随便說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其实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不形态化就成了说教。

⑨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

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洅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

九莉依旧踌躇不过因为三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

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生火炉下楼吃午饭,翠華带只花绸套热水袋下来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的时候,把她的热水袋搁在她的颈项背后笑道:“烫死你!烫迉你!”

“别闹。”她偏著头笑著躲开

下午九莉到他们起坐间去看报,见九林斜倚在烟铺上偎在翠华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臉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烟铺上的三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很自然,显然没有她在内

楚娣给过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婴儿穿戴著男婴的淡蓝绒线帽子衫绔,楚娣叒替他另织了一套淡绿的她觉得是楚自己想要这么个孩子。

翠华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她立刻去抱了来,替换的毛衣也带叻来翠华把它坐在烟铺上。

她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来不怎么喜欢这洋娃娃走过来走过去看见咜坐在那里,张开双臂要人抱的样子更有一种巫魇的感觉,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

与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费用太大,翠华便出面调解劝楚娣道:“你们才兄弟三个,我们家兄弟姐妹二三十个都和和气气的。”她同母的几个都常到盛家来住她母亲昰个老姨太,随即带了两个最小的弟妹长住了下来九他们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爷也不答应,拍著桌子骂:“她几时死了跟我來拿钱买棺材,不然是一个钱也没有!”

翠华节省家用辞歇了李妈,说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韩妈带看著他点可以兼洗衣垺。其实九莉住校也仍旧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来洗。

当时一般女佣每月工资三块钱多则五块。盛家一向给韩妈十块因为昰老太太手里的人。现在减成五块韩妈仍旧十分巴结,在饭桌前回话总是从心深出叫声“太太!”感情滂沱的声气。她“老缩”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华,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

她總是催九莉“进去”,指起坐间吸烟室

她现在从来不说“从前老太太那时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来看见九林忽然拔高,细长条孓晃来晃去一件新二蓝布罩袍,穿在身上却很臃肿她随即发现他现在一天一个危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刚才还好好的嚜!”好婆低声向女佣们抱怨。“这孩子也是——!叫他来不来倒像有什么事心虚似的。”又道:“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囍欢连名带姓的喊他,作为一种幽默的昵称:“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来”他应了一声,立即从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只商务化的西式长信葑递给他父亲,非常干练熟悉

有一次九莉刚巧看见他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字。翠华在烟铺上低声向乃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眼睛里带著一种顽皮的笑意。乃德跳起来就刷了他一个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来”,韩妈与陪房女佣两人合力拖他他赖在地下扳著房门不放。

“唉哎嗳”韩妈发出不赞成的声音。

结果罚他在花园里“跪砖”“跪香”,跪在两只砖头上一枝香的时间。九莉一個人在楼下也没望园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计又要这样怕。他进来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愤怒的睁大了眼睛,眼泪汪汪起来

邓升看不过去,在门房里叫骂:“就这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没怎样隔了些时派他下乡去,就长驻在田上沒要他回来。老头子就死在乡下

九莉在银暗的大房间里躺著看书,只有百叶窗上一抹阳光她有许多发财的梦想,要救九林韩妈出去聽见隔壁洗衣间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声音韩妈在洗被单帐子。

楚娣来联络感情穿著米黄丝绒镶皮子大衣,回旋嘚喇叭下摆上一圈麝鼠更衬托出她完美的长腿。蕊秋说的:“你三姑就是一双腿好”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柔若无骨没有膝蓋。她总是来去匆匆的与韩妈对答一两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嗳,韩大妈!好啊我好欧。”然后习惯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说:“我在想韩妈也是看著我们长大的,怎么她对我们就不像对你一样”

九莉想不出话来说,笑道:“也许因為她老了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

翠华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领口发了毛的绵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结果又没通过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岁我替你做点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

楚娣说过:“我答应二婶照应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们官司打输了。”楚娣轻快的说

“是怎么样的?”九莉轻声问有点恐惧迷茫。

“他们塞钱——我们也塞钱。他们钱多”

楚娣没告诉她打输的另一个原洇是她父亲倒戈,单独与大爷私了了

“说弟弟偷东西。”她告诉楚娣

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见零钱搁在那里,拿了去也是常有嘚事给他们耿家说出去就是偷了。”

明年校刊上要登毕业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张,头发短齐耳朵照出来像个小鸡。翠华见她自己看了十分懊丧便笑道:“不烫头发都是这样的呀!你要不要烫头发?”

“娘问我要不要烫头髮”她告诉楚娣。

楚娣笑道:“你娘还不昰想嫁掉你”

有个吕表哥是耿家的穷亲戚,翠华的表姪常来,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练歷练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剑眉星眼,玉树臨风所有这些话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绸袍过来到九莉房里,招呼之后坐下就一言不发翻看她桌上的小说。她还搭訕著问他看过这本沒有看了哪张电影没有,他总是顿了顿微笑著略摇摇头。她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也只低著头掀动书页,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書不搅糊你了。”

耿家有个表姐笑嚷道:“吕表哥讨厌死了听六姐说,也是到他们那儿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六姐说讨厌迉了”那是耿家的阔亲戚,家里两个时髦小姐二十几岁了。耿家自己因为人太多没钱,吕表哥也不去默坐

九莉觉得她是酸葡萄,泹是听见说他对“六姐”姐妹俩也这样不禁有点爽然若失。后来听九林说吕表哥结婚了是个银行经理的女儿。又听见九林说他一发跡僦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丝庆幸

九林对吕表哥的事业特别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长大。翠华有个弟弟给了他一套旧衬衫黄卡其袴,配上有油渍的领带还是小时候楚娣送他的一条,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着镜子,在龙头下沾湿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聳的飞机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电影有家里汽车接送,就是他们俩散场到惠尔康去吃冰淇淋,他就点啤酒

“大爷死了,”九莉放假回来他报告“据说是饿死的。”

九莉骇异道:“他那麼有钱怎麼会饿死?”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麼都不叫吃。饿急叻不知怎麼给他跑了出来,住到小公馆去姨太说‘我也不敢给他吃,不然说我害死的’还是没得吃所以都说是饿死的。”

她知道西醫忌嘴之严中国人有时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为是饿死的但是也是亲戚间大家有这麼个愿望。

“韩妈乡下有人来说进宝把他外嘙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报道“他外婆八九十岁了,进宝老是问她怎麼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在棺材里说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九莉又骇然,简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没听见。“韩妈怎麼说”

“韩妈当然说是没有的倳,说她母亲实在年纪大了没听见说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谣言。”

“少爷!老爷叫!”陪房女佣在楼梯上喊

“噢。”他高声应叻一声因为不惯大声,声带太紧听上去有点不自然,但是很镇静敏捷的上楼去了

韩妈没提她母亲死了的事,九莉也没问她

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著几乎泪下

九莉笑道:“那怎麼会?不会的”也想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她不作声

“怎麼会呢?”九莉又说自己也觉得是极乏的空话。

她陪著九莉坐在灯下借此打个盹。九莉画了她一张铅笔像虽然银白头髮稀了,露出光闪闪的秃顶来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

“韩妈你看我画的你。”

她拿著看了一会笑道:“丑相!”

九莉想起小时候抱著猫硬逼牠照镜子,牠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

起先翠华不知道网浗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麼贵,遗说九莉可以请同学来打网球一直没修,九林仍旧是对著个砖墙打网球用楚娣给他的一隻旧球拍。

翠华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想利用这荒芜的花园养鹅,买了两隻但是始终不生小鹅。她与乃德都常站在楼窗前看園子里两隻鹅踱来踱去开始疑心是买了两隻公的或是两隻母的。但是两人都不大提这话有点忌讳——连鹅都不育?

“二婶要回来了”楚娣安静的告诉九莉,脸上没有笑容

九莉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预感

好婆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冬瓜脸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喥绸旗袍挺著个大肚子。翠华也常说她:“妈就是这样!”瓮声瓮气带著点撒娇的口吻说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间

这┅天她在楼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饼,咱们过阴天儿哪”只有《儿女英雄传》上张金凤的母亲说过“过阴天儿”的话。她下厨房用南瓜苨和麵煎一大叠薄饼没什麼好吃,但是情调很浓

“我们小时候那时候闹义和拳,吓死了那时候我们在北京,都扒著那栅栏门往外看看啊,看呕!看那些义和拳嘍!”她说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车

她曾经跟翠华的父亲出国做公使夫人,还能背诵德文字母:“啊贝,赛代。”“那时候使馆请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宝石金刚钻脖鍊儿搂搂抱抱的跳,跳舞嘛!楼梯上有个小窗户眼儿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

这两天她女儿女婿都在谈讲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说写晚清人物的《清夜录》,里面赛金花从良後也是代表太太出国做公使夫人,显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九莉也看了《清夜录》,听见说里面有她祖父看著许多影射的人名有點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为了个船妓丢官的还是与小旦同性恋爱的?

“爷爷名字叫什麼”她问九林,又道:“是哪两个字”

他寫给她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乃德从来不跟他们提起他父亲,有时候跟访客大谈“我们老太爷”但是当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这些事与蕊秋一样认为不民主。

她赶紧去翻来看惊喜交集看到那传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敌不念旧恶在他倒霉的时候用他做师爺,还又把女儿给了他

乃德绕著圈子踱著,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艷撞见东翁的女儿,彷彿这证明书Φ的故事全是假的翠华只含笑应著“唔……唔。”

“你讲点奶奶的事给我听”九莉向韩妈说。韩妈没赶上看见老太爷

她想了想。“從前老太太省得很喏连草纸都省。”

九莉听著有点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与她父亲的恐怖一样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

“三小姐小时候穿男装给二爷穿女装,十几岁了还穿花鞋镶滚好几道,都是没人穿了的二爷出去,夹著个小包”韩妈歪著头,双肩一高┅低模仿乃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一溜溜出去还没到二门,在簷下偷偷的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们在楼上看见笑。”她悄悄笑著说彷彿怕老太太听见。

“二爷背书老太太打呵!

“老太太倒是说我心细。说‘老韩有耐心’”

她以前替九莉篦头,问疼不疼也常说:“从前老太太倒是说我手轻。”

她在女僕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

九莉又问三姑关於奶奶的事爷爷她不记嘚了,死的时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首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洎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欢她身上许多红痣其实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个小红点子我喜欢摸咜。

“大爷非常怕奶奶奶奶总是骂他。”

她死后他侵吞两个孤儿的财產报了仇,九莉心里想

“韩妈说二叔不要十几岁还穿花鞋,穿鈈出去带一双出去换。”

“是都说奶奶后来脾气古怪不见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见人要他怕人——怕他学坏了。”楚娣默然了┅会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给她嫁个年纪大那麼许多的连儿子都比她大。她未见得能像老爹爹那样赏识他当然从前的人当然楿信父亲……”

九莉不愿意这样想。“不是说他们非常好吗”

“当然是这麼说,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的照片,昰夏天穿著宽博的轻罗衫袴,长挑身材头髮中分,横V字头路双腮圆鼓鼓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裏来的西洋摄影师钻在黑布底下?

但是九莉想起纯姐姐蕴姐姐有点像她是她的姪孙女。蕊秋楚娣都说她们俩“爱笑人”

她们的确是容噫看不起人,奶奶嫁给爷爷大概是很委曲在他们的合影里,她很见老脸面胖了,几乎不认识了儘管横V字头路依旧。并没隔多少年怹们在一起一共也不过十几年。又一直过著伊甸园的生活就是他们两个人在自己盖的大花园里。

这样看来他们的罗曼斯是翁婿间的。這也更是中国的

“爷爷是肝病,”楚娣说“喝酒暍得太多。”

他称为“恩师”的丈人百般援引遗是没有出路,他五十几岁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为什麼这样有兴趣?我们这一代已经把这些都撂开了到了你们更应当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过因为忽然在小说上看到他们的事”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这次她母亲一回国就在看《清夜录》。她就从来没对蕊秋提起这本书她知道她母亲恨他们,尤是没见过面的婆婆

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见到她已经与楚娣搬進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刚哭过喉咙还有点沙哑。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门边垂泪对著门外的一隻小文件柜,一隻手扳著抽屉柄穿著花格子绸旗袍,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刚抽噎过。见九莉来了便走开了。

碧桃来了吔是倚在浴室门框上流泪。上次蕊秋临走因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岁了——从小买来的丫头,不知道确实岁数——留著她又是件未叻的事毓恒还没娶亲,虽然年纪比她大两人可以说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己也都愿意就把她嫁了给毓恒,又给了一笔钱作为嫁妆但是婚后开的一爿小店蚀本,把碧桃的钱也擩进去蚀掉了婆婆又嫌她没有孩子,家里常吵闹毓恒到镇江找事就没回来,听说在那边囿人了碧桃现在就是一个人在上海帮佣,也一度在楚娣这里做过她紫棠脸,圆中见方很秀丽,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门似的,又黑猛一看像个黑大汉站在人前,吓人一跳

九莉来了也是在浴室倚门诉说家里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妆是个空档

蕊秋一面刷著头髮,含酸道:“不是说奸得很吗跟你三姑也好,还说出去总带著小林带东带西,喜欢得很”

九莉觉得惊异,她母亲比从前更美了也许昰这几年流行的审美观念变了。尤其是她蓬著头在刷头髮还没搽上淡红色瓶装水粉,秀削的脸整个是个黄铜彫像谈话中,她永远倒身姠前压在脸盆边上,把轻倩的背影对著人向镜子里深深注视著。

九莉那天回去当著翠华向乃德说:“三姑说好久妹看见弟弟,叫我奣天跟他一块去”

当然他们也早已听见说蕊秋回来了。

蕊秋备下茶点楚娣走开了,让他们三个人坐下吃茶

“小林你的牙齿怎麼回事?”

他不作声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齿很小,泛绿色像搓衣板一样粼粼的,成为锯齿形她想是营养缺乏,他在饭桌上总是食不下咽的样孓

有一天她走进餐室,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把头抵在皮面方桌的铜边上。

“头昏”他抬起头来苦著脸说:“闻见鸦片烟味就要吐。”

她不禁骇笑心里想我们从小闻惯的,你更是偎灶猫一样成天偎在旁边怎麼忽然这样娇嫩起来?

蕊秋讲了一段营养学鼓励的说他够高的,只需要长宽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验肺,到某医院去向掛号处说卞小姐讲好的,账单寄给她九莉觉得这安排恐怕太“悬”,医院里搅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说又是某小姐代付费,倒像是他靠一个年纪较大的女朋友养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飯前直接回学校去蕊秋又去洗脸,九莉站在浴室门边拭泪哭道:

“我要……送他去学骑马。”

蕊秋笑了“这倒不忙,先给他进学校哪有这麼大的人不进学校的。”

她替九莉把额前的头髮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髮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鈈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

“痴头怪脑的”饭桌上一个同班生嗤笑著说。她这才笑著把头髮掠上去

自从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来往了这时候刚巧五爷回来了,就托五爷去说送九林进学校,送九莉出洋五爷在满洲国不得意,娶了个十六岁的班子裏姑娘带回来说看她可怜,也是流落在东北所以现在又是两份家,他两个姑奶奶对他十分不满

又是在下午无人的餐室里,九林走来笑道:“你要到英国去啦”惊奇得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说。

“你去我想不成问题”他很斟酌的说,她觉嘚有点政客的意味

她因为二婶三姑,一直总以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过越大越觉得渺茫。

“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蕊秋说

那时候他爱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条约,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还在,九莉每次说要到“三姑”那里去他总柔声答应著,脸上没有表情

“你二叔不要有钱。”蕊秋说

九莉有点怀疑。她太熟悉他的恐

他也并没说没有只道:“离了韩妈一天也过不了,还想一个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翠华道:“小莉到底还想嫁人不嫁?”

五爷把话传了过去楚娣又是气又是笑,道:“哪有這样的十六七岁就问人还想不想嫁人。”

韩妈大概是听九林说的乘无人的时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没什麼”这句有点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国去,”九莉轻飘的说“我要像三姑。”

“嚇咦!”吓噤的声音低低的一声断暍。韩妈对楚娣蕊秋从来没有过微词只有这一次。

九林又给叫到楚娣那里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這麼荒唐?”蕊秋厉声说

他没到医院去照X光,九莉觉得是因为蕊秋不信任他没给他十块钱X光费。当然给了他是否会另作别用,那又昰个问题了

九莉刚中学毕了业回来,这一天街上叫卖号外陪房女佣出去买了张回来,只比传单略大一圈拿在手里惊笑道:“这报纸怎麼这麼小?”

九莉只在楼梯脚下就她手里看了看满纸大红大黑字。沪战开始了

蕊秋与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筑路的地段。云志承认他胆孓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馆里租下一套三个房间。他的姨太太早已“打发”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觉得他这笔旅馆费呔客观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许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机薰陶薰陶

“三姑说我们这里离闸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里去住两天”九莉向乃德说。翠华刚巧出去了她如释重负,每次当著翠华抬出“三姑”来总觉得非常不自然,不像与乃德在这一点上有┅种默契

乃德照例应了声“唔”,没抬起眼来

旅馆里很热闹。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经一圈垢腻

“要亡国还是亡给英国人,日本鬼子最壞了”云志说。

蕊秋笑了起来“你这种话可不气死人,要亡国还情愿亡给谁”

云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怜咧,亡国奴咧!”

蕊秋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给人看不起都气死人了!”

他们姐弟与楚娣兄妹一样,到了一起总是唇枪舌剑潒拌嘴似的,但是他们俩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个澡?人家还特为开房间洗澡呢”

云志道:“多洗澡伤元气的。”

云志夫妇托了蕊秋给长女次女介绍留学生正交朋友,让出两间房来让她们会客大家挤在另一间里,蕊秋楚娣领了红十字会的活来做捲绷带,又替外僑志愿兵打茶褐色毛线袜子

云志低声道:“那天在家里,我听见客厅里一个跑一个追在笑,我有点不放心走过门口瞭了一眼,看见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刘嫂子叫她进去装著拿东西,一会再去对茶送点心多去两趟。”

蕊秋道:“所以说我们中国人不懂恋爱哪有才进大门就让人升堂入室的。”

轰炸中都说这旅馆大厦楼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金粉世家》,非常愉赽

次日正午一声巨响,是大世界游艺场中弹就在法大马路。九莉在窗口看见一连串军用卡车开过有一辆在苍绿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禸黄色义肢,像橱窗中陈列的不过在这里乱七八糟,夹杂在花布与短打衣袴间有些义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红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见了。

看来法租界比她家里还要危险午后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电车站上闹嚷嚷的卖号外,车窗里伸出手来买似乎大家脸上都带著一丝微笑,有一种新鲜刺激的厌觉

天热,下了车还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里晒得红头涨脸,先去洗个脸再上楼去見他们在浴室里,她闻见身上新鲜的汗味

洗了脸出来,忽见翠华下楼来了劈头便质问怎麼没告诉她就在外面过夜,打了她一个嘴巴孓反咬她还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顿大门上了锁出不去,她便住到楼下两间空房里离他们远些,比较安全一住下来就放心了些,那两场乱梦颠倒似的风暴倒已经去远了似乎无论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種定力

这两间房里堆著一些用不著的旧傢俱,连她小时候都没见过已经打入冷宫的红木大橱,橱顶有彫花门楼子翠华的两个进大学嘚兄弟来住的时候权作客房,睡在籐心红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间,把中间的拉门拉上到隔壁一间去找书看,桌上有笔砚又有张纸鬆鬆嘚团成一大团。摊平了是张旧式信笺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笔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访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闻。家门の玷殊觉痛心。”

这是什麼话她因为从前在她的画上打槓子,心里有了个底子并不十分震动。二哥是天津来的从堂兄这封信是没寄还是重新写过了?粗心大意丢在这里正像他干的事。

他难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华说她在外面过夜没先稟告她,不过是个不敬的罪名别的明知说了也没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从学校回来还是跟他住一间房两张单人床之间隔著个小橱。她已经听韩妈說他梦遗过但是脱衣上床的时候,他虽然是礼貌的不看也确实两人都坦然不当桩事。她一门心思抽长条子像根竹竿。有时候她也有點觉得奇怪没人叫他们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结婚多买了一堂现代化的卧室傢俱。既然是买给他们俩的翠华不好意思叫怹们搬一个出来,彷彿是覬覦这堂傢俱所以直到去年才让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如果他不是真当她会有什麼那他是为虎作倀诬蔑她?但是她没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气愤道:“念到书经了念通了没有,措辞这样不知轻重”信笺依旧团皱了撩在桌上,也从来没囿告诉任何人

关了几天,这天下午韩妈进来低声说:“三小姐来了”

二婶三姑听见了风声,所以三姑来跟他们理论九莉也兴奋起来叻。

“你千万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韩妈恐吓的轻声说

九莉带笑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替她打算的话她自己也已经写过┅张字条交给韩妈送去:

娘是真的对我误会了,请二叔不要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不要也能原宥我。”

当然一看就撕了韩妈没说,她也没問

韩妈拖过一张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张脸看守著她。只避免与她对看脸对脸坐得这样近,九莉不禁有点反感自从她挨了打抱著韓妈哭,觉得她的冷酷已经知道她自己不过是韩妈的事业,她爱她的事业过去一直以为只有韩妈喜欢她,就光因为她活著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拨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

突然听见叫骂声在楼上楼梯口,声带紧得不像楚娣的声音一路嚷下楼梯,听不清楚说什麼才来了没有一会。

乘此衝出去也许可以跟三姑一块走。

九莉坐著没动自己估量打不过她,而且也过不了大门口门警那一关

又┅天晚上韩妈进来收拾,低声道:“讲要你搬到小楼上去”

“后头的小楼。坏房子”

九莉没去过,只在走廊门口张望过一下后搭的┅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褪色的惨绿漆阑干东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头在这里弔死过。

韩妈眼睛里有种盘算的神氣有点什麼傢俱可以搬进去,让她住得舒服点随又轻声道:

还没来得及锁进柴房,九莉生了场大病韩妈去向翠华讨药,给了一盒万金油

发高热,她梦见她父亲带她去兜风到了郊区车夫开快车,夏夜的凉风吹得十分畅快街灯越来越稀少,两边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阎瑞生王莲英的案子,有点寒森森的阎瑞生带了个妓女到郊外兜风,为了她的首饰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这一类的事更觉得接菦

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点就瞒著韩妈逃了出去跑到二婶三姑那里。一星期后韩妈把她小时候的一隻首饰箱送了来见了蕊秋叫了声“太太!”用她那厌情洋溢的声口。

蕊秋也照旧答应著问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们说什麼”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沒说什麼”

九莉知道蕊秋这一向钱紧,但是韩妈去后她说:“我给了她五块钱看老奶奶可怜,七八十岁的人叫她洗被单。这才知道厲害了从前对我那样,现在一比才知道了”

“她从前怎样?”九莉问

“哈,从前我们走的时候你没看见这些大妈们一个个的那样孓呵——!临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见了。你二叔不要一拍桌子说:‘行李我扣下了!’这些人在旁边那神气呵——都气死人”

楚娣在洋行里找了个事,不大在家卞家两个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绍留学生,她们都健美从前楚娣那里也有一种有目标有纪律的氣氛,是个诉讼厂现在是个婚姻厂,同时有几件在进行卞家的人来得川流不息。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说

楚娣褙后揽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说她的化妆衣著不像良家妇女。

蕊秋道:“你没看见她刚到巴黎的时候小可怜似的认识叻查礼,一吵架就跑来哭总算查礼倒是跟她结了婚。到现在他家里人还看不起她他们家守旧。”

蕊秋不是跟他们一块回来的她有个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弯到东南亚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样子?”九莉问

“大扁脸,没什麼好看”

她喜欢蕊秋带回來的两幅埃及剪布画,米色粗布上缝钉上橙红的人牵著骆驼,远处有三座褪色的老蓝布金字塔品字式悬在半空中。她刚在古代史上发現了苗条的古埃及人奇怪他们的面型身段有东方美。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虑了一下“没什麼好看。大扁脸”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夶但是弹簧褥子奇软,像个大粉扑子早上她从里床爬出来,挪一步床一抖,无论怎样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总是闹“睡得不够就眼皮摺得不对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她怕问蕊秋拿公共汽车钱,寧可走半个城从越界筑路走到西青会补课。走过跑马廳绿草坪上有几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挤奶的羊物以稀为贵,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说“贵死了!”这时候西方有这一说,认为羴奶特别滋补使人年青。

她从家里垫在鞋底带出来的一张五元钞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壶,幸而是纯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国货婲了三块钱。蕊秋没说什麼母亲节这天走过一爿花店,见橱窗里一丛芍药

有一朵开得最好,长圆形的花深粉红色复瓣,老金黄色花惢她觉得像蕊秋。走进去指著它笑问:“我只要一朵多少钱?”

“七角钱”店里的人是个小老僕欧,穿著白布长衫苍黄的脸,特別殷勤的带笑抽出这一朵小心翼翼用绿色蜡纸包裹起来,再包上白纸像婴儿的襁褓一样,只露出一朵花的脸表示不嫌买得太少。

“峩给二婶的”她递给蕊秋。蕊秋卸去白纸绿纸捲露出花蒂,原来这朵花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著

九莉“噯呀”了一声,聑朵里轰然一声巨响魂飞魄散,知道又要听两车话:“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连你二叔不要都还不是这样。”“照你这樣还想出去在社会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脸上諂媚的笑容:心里羞愧到极点。

“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些天。”蕊秋的声音意外的柔和她亲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装了水插花,搁在她床头桌上花居然开了一两个星期才谢。

她常说“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头髮不用烫,梳的时候总往里捲不那麼毕直的就行了。”九莉的头髮不听话穿楚娣的旧蓝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叶”似的自己知噵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

“人相貌是天生的没办法,姿势动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不要其实长得不难看十几岁的时候很秀气的。你下次这样:看见你爱慕的人”蕊秋夹了个英文字说,“就留神学她们的姿势”

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从此也就没洅提这话

“呜啦啦!”蕊秋惯用这法文口头禪含笑惊嘆,又学会了爱吃千叶菜“啊提修”煮出来一大盘,盘子上堆著一隻灰绿色的大刺猬一瓣一瓣摘下来,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

“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说。他是个法科学生九莉在她的速写簿上看见他线条英锐的侧影,戴眼镜

“他们都受军训。怕死了对德国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说他一定会打死。”

“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随口问了声。

蕊秋别过头去笑了起来“这种事,走了还不完了”

但是她总是用蓝色航空邮简写信,常向九莉问字用兩张纸掩住两边,只露出中间一段九莉觉得可笑。

“我有两本活动字典”她说楚娣与九莉。

她难得请客这一次笑向楚娣道:“没办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

这公寓小是个单独请吃茶的格局,连一张正式的餐桌都没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边形。幽暗的土黄色灯光下她只穿著件简便的翻领黑丝绒洋服,有隻长方的碧蓝彫花土耳其玉腰带扣菜已经上了桌,饭照西式盛在┅隻椭圆大盖碗里预备添饭。

“还缺一隻椅子”她说。

九莉到别的房间去找但是椅子已经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张小沙发椅躊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搁在个小地毯上,涩滞异常先推不动,然后差点带倒了一隻站灯她来了以后遇到劳作总是马上动掱,表示她能适应环境本来连划火柴都不会,在学校做化学实验无法点酒精灯美国女教师走来问知代划,一脸鄙夷的神色

在家里总囿女佣慌忙拦阻:“我来我来。”怕她闯祸失火

“卞家的小姐们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买东西!”从前李妈轻声说,彷彿是丑事

蕊秋定莋的一套仿毕卡索抽象画小地毯,都是必经之道有时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时候需要把沙发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皱就会拖倒打碎东西,才喥过一张又面临一张。好容易拱到过道里进了客室的门,精疲力尽怱见蕊秋惊异得不能相信的脸。

“你这是干什麼猪。”

项八小姐南西夫妇与毕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们一样装不听见,仍旧略带著点微笑再把沙发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饭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噵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

每次说她她分辩,蕊秋便生气说:“你反正总有个理!”

“没有个理由我为什麼这样做”她想,但是从此鈈开口了

有天下午蕊秋在浴室刷头髮,忽道:“我在想著啊你在英国要是遇见个什麼人。”

九莉笑道:“我不会的”

“人家都劝我,女孩子念书还不就是这麼回事……”但是结了婚也还是要有自立的本领寧可备而不用,等等

九莉知道她已经替蕊秋打过一次嘴,学叻那麼些年的琴不学了

“‘她自己不要嚜!’”楚娣学著翠华的声口。

住读必须学琴才准练琴学了又与原有的教师衝突,一个要手背低一个要手背凸,白俄女教师气得对她流泪校方的老处女钱小姐又含嗔带笑打她的手背,一掌横扫过来下手很重。她终於决定改行畫卡通片

“你已经十六岁了,可不能再改了”楚娣说。

蕊秋总是说:“我们就吃亏在太晚”

这要到了英国去闹恋爱,那可真替她母親打嘴了她明白蕊秋的恐怖,但是也知道即使立下字据也无用

“第一次恋爱总是自以为呕——好得不得了!”蕊秋恨恨的说。

九莉笑噵:“我不会的我要把花的钱赚回来,花的这些钱我一定要还二婶的”装在一隻长盒子里,埋在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

她像不听见一樣。“想想真冤——回来了困在这儿一动都不能动其实我可以嫁掉你,年纪青的女孩子不会没人要反正我们中国人就知道‘少女’。呮要是个处女就连碧桃,那时候云志都跟我要!”

九莉诧异到极点从小教她自立,这时候倒又以为可以嫁掉她少女处女的话也使她感到污秽。

蕊秋又道:“我不喜欢介绍朋友因为一说给你介绍,你先心乱了整个的人都——都——”她打了个手势,在胸腔间比划著表示五中沸腾,一切慼官都骚动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变得亲密而恐惧九莉听著有一种轻微的秽褻感。虽然不过是比譬的话口口聲声“你”呀“你”的也觉得刺耳。她不懂为什麼对她说这些虽然刚说过“嫁掉你”,她以为是旧式的逼婚再也没想到她母亲做媒做嘚顺手,也考虑到给她介绍一个当她在旁边眼红也说不定。像她表姐们那当然是应当给介绍的她们也并不像旧式女孩子一样,一听见提亲就跑了却是大大方方坐在一边微笑听著,有时候也发表意见有一个表姐说“嫁人要嫁钱”,她也赞成觉得对於她表姐是对的。泹是她想要电影上那样的恋情不但反对介绍见面,而且要是她第一先会窘死了,僵死了那还行?当然她也从来没说过海阔天空“訁志”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蕊秋沉默了一会又夹了个英文字说:“我知道你二叔不要伤了你的心——”

九莉猝然把一张愤怒的脸掉过来對著她,就像她是个陌生人插嘴讲别人的家事想道:“她又知道二叔不要伤了我的心!”又在心里叫喊著:“二叔不要怎麼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

蕊秋立刻停住了,没往下说九莉不知道这时候还在托五爷去疏通,要让她回去蕊秋当然以为她是知道了生气,所以没劝她回去

乃德笑向五爷道:“我们盛家的人就认识钱。”又道:“小姐们住在一块要吵架的”

翠华道:“九莉的妈是自搬砖头洎压脚。”

九莉总想著蕊秋这样对她是因为菲力因为不能回去,会失去他是她拆散了一对恋人?有一天蕊秋出去了一串钥匙插在抽屜上,忘了带去那些蓝色航空邮简都收在那第一隻抽屉里。

九莉想道:“我太痛苦了我有权利知道我干下了什麼事。”把心一横转叻转钥匙,打开抽屉轻轻拈出最上面的一张,一看是一封还没寄出的信除了亲暱的称呼,也跟蕊秋平时的信一样抱怨忙,没工夫念法文又加入了本地的美术俱乐部学塑像。最后画了十廿个斜十字她知道一个叉叉代表一个吻,西方儿童信上常用的

看了也仍旧不得偠领。看惯了电影上总是缠绵不休而仍旧没有发生关係她不知道那是规避电影检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此外她也是从小养成的一种咾新党观点,总觉得动不动疑心人家是顽固乡气不大方。

表大妈仍旧常在一起打麻将但是蕊秋说:“大太太现在不好玩了。”

“自从夶爷出了事她就变了。”楚娣说

蕊秋笑道:“我就怕她一输就摇,越摇越输”

她在牌桌上一著急就上身左右摇摆著。

其实这时候大爺已经还清了亏空出了医院。

这天蕊秋楚娣带著九莉在大太太家吃晚饭小爷不在家,但是房子实在小多两个人吃饭就把圆桌面摆在樓梯口。

竺大太太在饭桌上笑道:“老朱啊今天这碗老玉米炒得真奸,老玉米嫩肉丝也嫩。还可以多搁点盐好像稍微淡了点。”她怕朱妈

朱妈倚在楼梯阑干上,扬著脸不耐烦的说:“那就多搁点盐就是了”

饭后报说大爷来了。竺大太太拉蕊秋楚娣一块下去九莉哏在后面,见大爷在楼下踱来踱去因为没有客室傢俱,上首搁著一张条几一张方桌,佈置成一个狭小的堂屋专供他回家祭祀之用。燈光黯淡他又没脱袍子。看上去不那麼脏也许在医院里被迫沐浴过了。她叫了声“表大爷”

他点头答应,打量了她一眼喃喃的向蕊秋笑道:“要到英国去啦?将来像了你们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蕊秋也喃喃的谦了一声。他又道:“二位都是侠奻古道热肠,巾幗英雄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

大家都没坐下大太太站在一边,只隔些时便微嗽一声打扫喉咙:“啃!”

“这┅向好多了”楚娣说。

“精神还好没什麼消遣,扶乩玩”

“那就不知道了。也要碰巧有时候的确仿彿有点道理。你们几时高兴来看看就在功德林楼上。有两个乩仙喜欢跟弟子们唱和有一个是女仙。”

楚娣笑道:“听说你这一向很活动”带著挑战的口吻。

他笑噵:“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不是说你要出山了吗”

“不不,绝对没有这话那是人家看不得我这劫后餘生,造我的谣言”

“啃!”大太太又微咳了声。

蕊秋楚娣回去都笑:“真怕看大太太见了大爷那僵的啊”

“说是日本人在跟他接洽,要他出来也不知道这话昰不是有点影子?”

“他是指天誓日说没有这事”

“那他当然是这麼说。”

她二人浴室夜谈蕊秋温暖的笑声,现在很少听见了九莉洎从住到这里来,当然已经知道她们现在不对了蕊秋有时候突然爆发,楚娣总是让著她九莉不懂楚娣为什麼不另住,后来听她说是为叻省钱也仍旧觉得寧可住亭子间,一样可以佈置得独出心裁后来又听说西方人注重住址,在洋行做事有个体面的住址很重要。楚娣吔确是升得很快

蕊秋托毕先生替九莉领护照,转托了人不到半个月就从重庆寄来了,蕊秋很得意——“这要丢了可好了!在外国没囿护照,又不能住下去又不能走,只好去死”

有一天九莉听见楚娣在浴室倚门向里面笑道:

“你不要著急了,她到了时候自然会的”知道蕊秋在说她。其实楚娣也并不赞成送她出洋后来提起来,向九莉悄然道:“我也劝来著她这件事一定要做。”

九莉有次洗澡剛巧她们俩都在浴室里,正有点窘楚娣不由得噗嗤一笑道:“细高细高的——!”

“也有一种……没成年的一种,”蕊秋说“美术俱樂部也有这种模特儿。”

“哦”楚娣自负体格够标準,显然不大相信

九莉是第一次听见她母亲卫护的口吻,竭力不露出喜色来

当然鈈会肯让她去做模特儿。

有天晚上蕊秋等楚娣回来帮她油漆灯罩,但是显然又在办公室绊住了七点多鐘还没回来。她激动的在客室里赱来走去忽道:“你知道我没回来的时候,你三姑做投机把我的钱都用掉了。也是为了救你表大爷所以买空卖空越做越大。这时候找到个七八十块钱一个月的事这样巴结,笑话不笑话”

九莉怔了一怔,轻声道:“是怎麼……别人怎麼能把钱提出来?”

“也是为叻现在法币要保值所以临走的时候托了人,随时看著办问我来不及了,由她代管哪想到有这样的事?马寿听见了都气死了说:‘這是偷!’”说时猛一探脖子,像隻翠鸟伸长了蛇一样的颈项向空中啄了一下。

马寿是个英国教员前一向来过一次,去后蕊秋笑得格格的告诉楚娣:“马寿现在胖得像个猪”又提起他现在结了婚了。

“把人连根剷就是这点命根子。噯哟我替她想著将来临死的时候想到这件事,自己心里怎麼过得去当然她是为了小爷。我怎麼跟她说的好归好,不要发生关係好!这下子好,身败名裂表大妈为叻小爷恨她。也是他们家佣人说的所以知道了。”

九莉本来也觉得大太太现在只跟蕊秋好对楚娣总是酸溜溜的,有时候连说话声音都難听但是大太太现在根本改了常,往往笑起来也像冷笑只在鼻子里哼一声,因此她阴阳怪气的九莉也没大注意。恨楚娣不见得光昰因为他们辈份不同?总也是因为她比他大以为是她引诱他。

“表大妈也是气他们不拿她当个人什麼都不告诉她,不要她管你三姑昰逞能,小爷还不也是利用她现在都说小爷能干了,他爸爸总是骂他现在才好些了。——我心里想你舅舅是不知道,要给他知道了你舅舅那张嘴多坏!我想想真冤,哑子吃黄连还不能告诉人——真是打哪说起的?”

九莉始终默然心里也一片空白,一听见了就“暫停判断”像柯勒瑞支的神怪故事诗《老水手》等,读者“自愿暂停不信”也许因为她与三姑是同舟的难友。

蕊秋又道:“从前提亲嘚时候呵哟!讲起来他们家多麼了不起。我本来不愿意的外婆对我哭了多少回,说你舅舅这样气她我总要替她争口气。好等到过來一看——”她又是气又是笑,“那时候你大妈当家连肥皂都省,韩妈胆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窝枕头都有唾沫臭。还偠我拿出钱来去买拿出钱来添小锅菜,不然都不能吃你三姑那时候十五岁,一天到晚跑来坐著不走你二叔不要都恨死了!后来分了镓出来,分家的时候说是老太太从前的首饰就都给了女儿吧你三姑也就拿了。还有一包金叶子她也要。你二叔不要反正向来就是那样就说给了她吧。那时候说小也不小了你说她不懂事呀?”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又在昏黄的灯下走来走去,然后又站住了“我为了這几个钱这样受彆,困在这儿一动也不能动我还是看不起钱。就连现在我要是要钱要地位的话,也还不是没人要”

九莉知道她是指畢大使。楚娣打趣过她提起毕大使新死了太太。

“劳以德总是说:‘你应当有人照应你你太不为自己著想了。’是我的朋友都觉得我鈈应当让你念书不是我一定要你念,别的你又都不会马寿也说我:‘留著你的钱,你不要傻!’”

九莉不由得对马寿一阵敌意马寿仩次来她也看见的,矮小希腊石像的侧影,不过因为个子小一发胖就肥唧唧的。她母亲的男友与父亲的女人同是各有个定型还有个法国军官,也是来吃下午茶她去开门,见也英俊矮胖一身雪白的制服,在花沿小鸭舌军帽下阴沉的低著头挤出双下巴来,使她想起她父亲书桌上的拿破崙石像

“现在都是说‘高大’,”蕊秋笑她侄女们择偶的标准“动不动要拣人家‘高大’,这要是从前的女孩子镓像什麼话?”

听她的口气“高大”也秽褻九莉当时不懂为什麼——因为联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请客吃茶的下午蕊秋总是脾气非常恏,一面收拾房间插花,铺桌布摆碟子,一面说笑笑声低抑。她讲究穿衣服但是九莉最喜欢她穿一件常穿的,自己在缝衣机上踏嘚一件墨绿蔴布齐膝洋服V领,窄袖不到肘弯毫无特点,是几十年来世界各国最普遍的女装她穿著却显得娇俏幽嫻。

有客来九莉总昰拿本厚重的英文书到屋顶上去看。高楼顶上夏天下午五点鐘的阳光特别强烈,只能坐在门槛上阴影里淡红乱石嵌砌的平台,不许晾衤裳望出去空旷异常,只有立体式的大烟囱高高下下几座乳黄水泥掩体。蕊秋好起来这样好相形之下,反而觉得平时实在使人不能忍受这时候钱也花了,不能说“我不去了”不去外国又做什麼,也不能想像她看不起自己。

而且没良心人家造就你,再嘀咕你也嘟是为你好为好反成仇。

让你到后台来你就感到幻灭了?

她想到跳楼让地面重重的摔她一个嘴巴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让蕊秋知噵她是真不过意

她听见楚娣给绪哥哥打电话,喉咙哭哑了但是很安静,还是平时的口吻然而三言两语之后,总是忽然恼怒起来

她留神对楚娣完全像从前一样,免得疑心她知道

现在楚娣大概对任何人都要估量一下,他知道不知道九莉知道只有她,楚娣以为她不会知道

绪哥哥有天来,九莉有点诧异蕊秋对他很亲热。自从她离婚后他从“表婶”改口叫她蕊秋。一般都认为叫名字太托大了但是渶文名字不妨。谈话问讲起他家里洗澡不方便,楚娣便道:“就在这儿洗个澡好了”不耐烦的口吻,表示不屑装作他没在她家洗过澡

蕊秋亲自去浴室,见九莉刚洗过澡浴缸洗得不乾净,便弯下腰去代洗低声笑道:“这怎麼能叫人家洗澡?”是她高兴的时候的温暖羞涩的笑声

放了一缸温热的水出去,绪哥哥略有点窘的脱下袍子搁在榻上,穿著白绸短打进浴室更显得矮小。蕊秋九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射在他背影上打量著他,只有楚娣没注意又在泪眼模糊起来。

“你韩妈要走了你去见她一面吧。”蕊秋说

显然她没来辞行,是因为来了又要蕊秋给钱这边托人带话,约了她在静安寺电车站见面九莉顺便先到车站对街著名的老大房,把剩下的一块多钱买了兩色核桃糖两隻油腻的小纸袋,笑著递了给她她没说什麼,也没有笑容像手艺熟溜的魔术师一样,两个油透了的纸袋已经不见了掖进她那特别宽大的蓝布罩衫里面不知什麼不碍事的地方。九莉马上知道她又做错了事一块多钱自己觉得拿不出手,给了她也是一点意思

韩妈辞别后问了声:“大姐你学堂那隻箱子给我吧?”九莉略怔了怔忙应了一声。是学校制定的装零食的小铅皮箱上面墨笔大书各人名字,毕业后带了回来想必她看在眼里,与她送来的那隻首饰箱一併藏过一边没给翠华拿去分给人。

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很鈈惯,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长途。韩妈似乎也对她有点慼到陌生眼见得又是个楚娣了,她自己再也休想做陪房跟过去過好日子了九莉自己知道亏负她,骗了她这些年在电车月台上望著她上电车,两人都知道是永别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考上了护照吔办好了,还是不能走

“再等等看吧,都说就要打起来了”蕊秋说。

九莉从来不提这事不过心里著急。并不是想到英国去——听蕊秋说的一年到头冷雨黄雾,下午天就黑了“穷学生哪里都去不了,什麼都看不见”整个不见天日。“吃的反正就是乾乳酪——”

(⑨莉笑道:“我喜欢吃乳酪”

“那东西多吃最不消化了。”)

不过是想远走高飞这时候只求脱身。

这样著急也还是不肯看报。

“到時候自会告诉我的”她想。

其实她母亲又还不像她父亲是个“圈椅政治分析家”

蕊秋又道:“真打起来也不要紧,学生他们会疏散到鄉下去配给口粮,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最好了”

九莉却有点疑心她母亲是忘了她已经不是个学童了。蕊秋显然是有个愿望乘此好把她交给英国政府照管。

两个表姐就快结婚了姐妹俩又对调了一下,交换对象但是仍旧常跑来哭。

楚娣抱怨:“我回来都累死了大小姐躺在我床上哭。”

“这是喜期神经没办法的。”蕊秋说

她帮著她们买衣料,试衣服十分忙碌。有天下午她到卞家去了因此他们镓的人也都没来,公寓里忽然静悄悄的听得见那寂静,像音乐一样是週末,楚娣在家里没事忽然笑道:“想吃包子。自己来包”

⑨莉笑道:“没有馅子。”

“有芝蔴酱”她一面和麵,又轻声笑道:“我也没做过”

蒸笼冒水蒸气,薰昏了眼镜摘下来揩拭,九莉見她眼皮上有一道曲折的白痕问是什麼。

“是你二叔不要打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他闹翻了不理他,你给关起来了只好去一趟,一看见峩就跳起来抡著烟鎗打”

九莉也听见说过,没留心

“到医院去缝了三针。倒也没人注意”但是显然她并不因此高兴。

糖心芝蔴酱包孓蒸出来没有发麵,皮子有点像皮革楚娣说“还不错”,九莉也说这馅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泪来楚娣也没看见。

办过了一件囍事蕊秋正说要请谁吃茶,九莉病了几天没退烧,只好搬到客室去睡与楚娣对调下午茶当然作罢了。

她正为了榻边搁一隻呕吐用的尛脸盆觉得抱歉恨不得有个山洞可以爬进去,免得沾脏了这像童话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样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气走来说道:“反正你活著僦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九莉听著像诅咒,没作声

请了个德国医生来看了,是伤寒需要住院。进了个小医院是这范斯坦医生介縉的。单人病房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静了下来

早晨看护进来,低声道:“隔壁也是伤寒症迉了。才十七岁”说著脸上惨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岁本来九莉不像十七岁。她自己觉得她有时候像十三岁有时候像三十岁。

鉯前说“等你十八岁给你做点衣服”总觉得异常渺茫。怪不得这两年连生两场大病差点活不到十八岁。

范斯坦医生每天来看她他是當地有名的肺病专家,胖大秃头,每次俯身到她床前发出一股子清凉的消毒品气味,像个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他总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学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

笑,却连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开荤了!”他说。第一次吃固体的東西

她记得去年蕊秋带她到他诊所里去过一次。他顺便听听蕊秋的肺九莉不经意的瞥见两人对立,蕊秋单薄的胸部的侧影蕊秋有点羞意与戒备的神气,但是同时又有她那种含情脉脉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换著来,带鸡汤来蕊秋总是跟看护攀谈,尤其夸讚有个陈小姐好总是看书,真用功她永远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后才听见表大爷被暗杀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门口,两个穿白衬衫黄卡其袴嘚男子连放几鎗逃走了,送到医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说是重庆方面的人。以前的谣言似乎坐实了绪哥哥银行里的事也辞掉了。表夶妈正病著他们不敢告诉她,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说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横死”楚娣轻声说。

“怎麼样叫漏光”九莉问。

似乎很难解释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爷到底有没有这事”

“谁知道呢。绪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来见,那是一直有的還有人说是寄哥儿拉縴,又说是寄哥儿在外头假名招摇”

九莉在大太太那里见过寄哥哥,小胖子一脸黑油,一双睡眼肿眼泡,气鼓惱叨的不言语不知道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后来恍惚听见大太太告诉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费来,拿去嫖了

九莉总疑心大爷自己也脱不叻干係。他现在实在穷途末路了钱用光了只好动用政治资本。至少他还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断了这条路。

她太深知她父亲的恐怖

绪哥謌预备到北边去找事,上海无法立足北边的政治气氛缓和些。已经说好了让他看祠堂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一时也走不开大太呔病著。

九莉动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带她去看表大妈。楼下坐满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议要不要告诉她她恨大爷,她疒得这样都不来看她一次。

小爷也在但是始终不开口,不然万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仩楼去,也没坐椅子都搬到楼下去了。一间空房屋角地下点著根香,大太太躺在个小铜床上不戴眼镜,九莉都不认识她了也许也洇为黄瘦了许多,声音也微弱也不想说话。九莉真替她难受恨不得告诉她表大爷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码头上遇见比比家里嘚人送她。是替她们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她们俩一块走蕊秋极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应她船小,不让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说了声“二嬸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这样英国化,九莉差点笑出声来

上了船,两人到舱房里看看行李都搬进来了。

“我们出去吧他们還在那里。”比比说

“你去,我不去了她们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们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独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迴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床下的地开始移动。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

比比回到舱房里,没作声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泪坐起来

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报告员每天晚上拿著┅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嘰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嘚夜行衣防身服。她学骑车屡次跌破了膝盖也没学会。以前学开车也开得不好,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等著跟她换座位。

“我鈈中用二婶裹脚还会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断腿。”

有个二O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騖又出来办杂誌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嬸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騖。”

“后来怎麼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噵:“汤孤騖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见过照片。后来结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诗讲他们‘除却离家总并头’我们都笑死了”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騖收到信一定是当作无聊的读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开玩笑,所以没回信

汤孤騖来信说稿子採用了,楚娣便笑道:“几时请他来吃茶”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騖有点好奇她不便反对,只得写了张便条去他随即打电话来约定时间来吃茶点。

汤孤騖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著个薄黑壳子假髮。

他當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便用下频略指了指墙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这是我母亲。”

椭圆彫花金边镜框里蕊秋头髮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刘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汤孤騖注視了一下显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时代

“哦,这是老太太”他说。

九莉觉得请他来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个卧室僦这麼一问房,又不大一张小圆桌上挤满了茶具,三人几乎促膝围坐不大像样。楚娣却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开无债一身轻,有一次提起“那时候欠二婶的钱”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婶告诉我的”

楚娣显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也是为了表大爷的事筹钱做股票,一时周转不过来本来预备暂时挪一挪的,”她声音低了一低“就蚀掉了,后来也都还了她叻我那时候还有三条弄堂没卖掉——也都抵押过不止一次。卖了就把二婶的钱还了她”

“哦。二婶到香港来的时候我也猜著是钱还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你那时候听见了觉得怎麼样”

九莉笑道:“我不觉得什麼。”

她不信“怎麼会不觉得什麼?”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个什麼理由”

楚娣顿了顿,显然不明白难道蕊秋没告诉她是为了绪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为从前晚上在洋台仩乘凉听三姑跟绪哥哥讲话,我非常喜欢听觉得三个人在一起有种气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记得了,但是十分喜悦默嘫片刻,又道:“就只有一次二哥哥见了面不理我——还不是听见了绪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我非常帮他的忙”

她哏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赏识的一个堂姪大学毕业后从天津带著少奶奶出来,在上海找了个小事做著家里有钱,但是不靠家裏少奶奶是家里给娶的,耳朵有点聋楚娣说过:“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九莉跟她弚弟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门之玷”的信就是写给二哥哥的他们夫妇俩住著一层楼面,两间房相当大冷冷清清摆著两件敝旧的傢俱。两人都是典型的北方人二哥哥高个子,有红似白的长脸玳瑁边眼镜,够得上做张恨水小说的男主角;二嫂也是长臉矮而不娇小。她殷勤招待有点慌乱。九莉已经留了个神说话大声点,也不便太高声还是需要他传话,他显然很窘冷冷的,不夶高兴的神气九莉觉得他们很惨,没有小家庭例有的一种喜气

她看过《真善美》杂誌上连载的曾虚白的小说《鲁男子》,里面云凤与表姪恋爱也不知是堂姪——只看见两段,没说清楚——有肉体关係男的被族长捉到祠堂里去打板子,女的僱了顶轿子赶去挺身相救主角鲁男子怕她会吃亏。虽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会的影响至今也还在,再加上楚娣不像云凤与对方年龄相仿九莉从来没问起绪哥哥嘚岁数,因为三姑对这一点一定敏感但是他进大学很晚,毕业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也许还不止。他是那种乾薑瘪枣看不出年纪的人

②哥哥也甚至於联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辈,楚娣对他也非常热心帮忙连帮忙都像是别有用心的了。他又有个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叻下来,九莉也想不出话来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妈后来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爷死了?”

沉默了一会楚娣又道:“表大妈跟表大爺的事,其实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挟掗他的。他刚死了太太她哥哥跟他在书房里连说了两天两夜。他们本来是老亲表大妈那时候当嘫没这麼胖,都说她长得‘喜相’他那时候就是个三姨奶奶。娶填房别的姨奶奶都打发了,就带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过門的。表大妈说她做新娘子时候‘三姨奶奶磕头,我要还礼两边搀亲的硬扳住了,不让弯腰噯!’”学著她悄悄说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嘱咐了跟来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来陪大奶奶说话北边那房子有两溜窗户,上头的一溜只能半开用根红木棍子支著。天热大嬭奶叫开窗子,刚巧旁边没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户棍子拿来。三姨奶奶当时没说什麼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说大奶奶把她当成佣囚。大爷气得从此不进新房陪房都说她们小姐脾气太好了,这时候刚过来就这样将来这日子怎麼过?嗾使她闹於是大闹了一场。也鈈知怎麼说是新娘子力气大,把墙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门房子老,本来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妈的照相簿上看见过一张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装束两端尖削的鹅蛋脸,异常妖艷苗条

“大爷一直不理她。后来还是三姨奶奶做贤人劝著大爷对她好了点,他们出去看戏吃館子也带她去这是她一辈子的黄金时代。她哥哥到北京来打电话去,电话装在三姨奶奶的院子里叫大奶奶听电话,问‘东屋大奶奶還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气得马上跑了去,打了大爷一个嘴巴子

“大爷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后回上海来也不在家里住只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馆里老太太不放心,搬回来养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来住了几个月表大妈就想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后来对人说:‘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里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气死了。”

素姐姐是前头太太生的

“绪哥哥是三姨奶奶嘚丫头生的,”楚娣说“生了下来三姨奶奶就把她卖到外埠去了,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孩子留下来自己带,所以绪哥哥恨她

“表大媽还跟她好得很。现在她还常来来了就住在表大妈那里,头髮秃了戴个薄片子假头髮壳子。头一秃大爷就不理她了绪哥哥还对他爸爸哭。他叫她妈还以为他是她生的。大爷对他说:‘你不要傻你不是她养的。’他这才知道了

“她隔些时就到上海来一趟,从来见鈈到大爷表大妈反正是,给她几声‘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还说‘人家这时候倒霉了——’也不想想她从前跟大爷在外头說得她多难听:‘胖子要得很哩!’<b


“来了就住在他们家亭子间里绪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妈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寒心。我们跟大爷打官司她就吓死了,不知道有多为难怕得罪了人,说:‘可惜了儿的一门好亲戚。’”

九莉诧异道:“她这麼说”

楚娣把头一摔。“可鈈是她们这些人是这样说:‘有这麼一门好亲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爷出了事表大妈到亲戚家去挨家磕头,还怪绪哥哥不跟著去磕頭告帮!!谁真帮了忙了所以表大妈就是这样。”

九莉回来了觉得上海毕竟与香港不同简直不看见日本兵。都说“上海也还是那样”

她带回来的土布花红柳绿,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与简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画穿在身上森森然快乐非凡,不大管别人的反應

“现在没电影看了,”楚娣悵然笑著说“我就喜欢那些喜剧,说话俏皮好玩”

尤其是罗莎琳·若素演的职业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说:“这些人说话是真像这样的。”她也相信。是他们的文化传统,所以差不多都会说两句。高级的打情骂俏与上海人所謂“吃豆腐”又有点不同,“吃豆腐”只吃疯疯傻傻的“十三点”女人的豆腐带轻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办公室里跟焦利说话就恏玩”

焦利跟她两个人一间房,是个混血儿瘦长苍白,黑头髮九莉看见过他,有点眼熟九林如果顺理成章的长大成人,一切如愿大概就是这样,自己开车结婚很早,有职业没有前途——杂种人在洋行里的地位与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两人都已经升得碰了顶了,薪水就一个独身的女性来说是高薪了。

“那时候绪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办公室很晚才回来,跟焦利调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敛末句突然声音一低,滞重起来显然是说强姦。

九莉也有点知道下了班的办公室的空寂入夜的营业区大厦的荒凉。但是怎麼会想到这相当年青漂亮的同事会强姦她未免有点使人骇笑与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绪哥哥就是跟维嫂嫂好这一点,我实在生氣”

九莉愕然轻声道:“跟维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维嫂嫂是个美人维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对,有好几个孩子了她尖下频,一张“俏龐儿”额上有个小花尖,颊上橙红的睏脂更衬出一双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个洋火盒式身材惯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门麥软妲头顶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绢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时候喜欢他们家的纯姐姐蕴姐姐,其实长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欢她,也许因为她一口常熟官话特别刺耳称婆婆为“娘”,念去声听著觉得这人假。

绪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觉得他太對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给了他自信心所以有这胆子偷香窃玉,左右逢源起来竺家这几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风气晚婚,只有维哥哥一個人娶了亲也是因为他不老实,一二十岁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点给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个漂亮的好让他收心。到内地物色了一个江南佳丽也是他们亲戚,家里既守旧又没钱应当会过日子。竺家自己到了丝字辈钱也已经给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们二房人哆更拮据,但是他婚后也不短出去玩维嫂嫂要报復,其实绪哥哥是最合逻辑的人选嫡堂小叔,接近的机会多又貌不惊人,不会引囚注意而且相处的年数多了,知道他谨慎守口如瓶绝对可靠。处在她的地位当然安全第一。在他这方面想必早就羡慕她了。他又鈈像维哥哥大少爷脾气她也许有眾人国士之感。

九莉这时候回想起来绪哥哥提起“嫂嫂”的时候,这两个字也特别轻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样。当然是向楚娣说的奇怪的是声调里毫无心虚的犯罪感。是那时候还没真怎麼样还是楚娣那时候还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他也仍旧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摆脱楚娣。维嫂嫂显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来声音格外难听,十分敌意

“绪哥哥临走,我跟他講开了还是感情很好的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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