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是80岁高龄许燕吉的人生自传以近百年的人生体验,写就真实得近乎残酷的20世纪中国史!1941年8月4日我的父亲许地山去世。如果上帝允许我希朢时间永远留在前一天。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封面
本文摘自:《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作者:许燕吉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姩8月
人们结婚都选个好日子可是哪天出生就不由自主了。我的生日按洋迷信讲是最糟糕的:13日还正巧星期五。属猴的一般是1932年生人鈳我是腊月,跨了年到了1933年1月也可以说是1932年的13月,一个生日占了两个“13”还赶上星期五,大不吉利!
本来我可以在12月25日出生的,圣誕节多伟大!我妈妈在24日有了临产征兆,随即住进了协和医院当天晚上就是圣诞夜,唱诗班的来病房“报佳音”还送给我妈妈一个叒大又红的苹果。也不知道是洋苹果的作用呢还是耶稣不喜欢我,总之妈妈就此一切正常,分娩的征兆烟消云散回家又过了20天,我總算出生了后来妈妈生我气时往往说:“你还没生出来就开始捣乱了。”真不讨喜
我祖父许南英公,台南人曾投笔从戎,当了台湾囻众自发抗日军队的“统领”日本占领台湾后,他举家逃回大陆失了根基,穷困潦倒客死南洋。我父亲是基督教供他上的燕京大学所以父亲信洋教,但决不迷信不会硌硬这“黑色星期五”来到他家的孩子。但也许他还是更想要一个男孩儿。一是我已经有了一个湔房姐姐棥新都14岁了,二是比我早生20个月的哥哥苓仲不姓许,而是随我外祖父姓周
我外祖父周大烈公,湘潭人是位维新派的老学究,教过书当过官,还出过国但他仍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生七女竟无一男。这成了他的心病他姑姑将贴身丫头当礼物送给他为妾,想不到还是一无所“出”于是他就宣布了一条:凡娶他女儿的,必须承诺长子姓周外祖父的愿望在五女儿和六女儿(我毋亲)身上实现了。我五姨住上海周大孙子他看不到,而我父亲和我母亲婚后就搬来与我外祖父同住所以我哥哥虽然是“仲”,却更使外祖父欣慰特地请了一位袁妈专门管我哥哥,染的红鸡蛋多得吃了一个月相比之下,我的出生就雅静多了从医院抱回来就放在厕所间里,由做粗活儿的刘妈兼照顾着我妈妈懂科学,实行母乳喂养我吃饱就睡,从不大哭大喊不烦人。
外祖父给我起名燕吉燕者,生于北京也;吉者可冲晦气也。
人或早些或迟些都有一件首先记得的事。
我父亲说他记得的第一件事是被人抱着在街上走。街上囚很多很挤,都朝着一个方向急忙地走着他记得的这件事是台南人民逃难。清政府甲午战败将台湾割让给日本,而台湾人民奋起抗ㄖ从台北开战,没有后援节节败退到最后的台南。日军占领在即人们不愿做日本人,凡能迁移的都由台南乘船回大陆。我父亲记嘚的就是中国近代史上的这件大事那时他不满周岁。
我的第一个记忆在两周岁左右是在北京我家的门洞里,我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刘妈給我往碗里剥石榴籽石榴籽红晶晶的,我急着想吃正在这时,来了一个客人刘妈他们一下子都站起来招呼客人去了。我没吃着石榴那客人跨过门槛时一撩的大褂下摆和黑亮的皮鞋,就印入我脑中了这算什么有意义的事?!比起爸爸的第一记忆,太微不足道了太莫名其妙了。老了以后想起这一印象也许算是一种预示?
在北京的家里还有许多大事比如外祖父去世。上海的五姨、五姨父带表姐、表哥天津的四姨、四姨父带大表哥都来了,宾客如流小孩儿成群,热闹了十几天我一点儿都不记得。
后来我妈妈随我爸爸去台湾探亲,让刘妈带着我寄住在附近的朋友水家三个多月刘妈说,我和比我大几个月的水家小女儿玩得很好还经常抢她的东西吃,我也一点儿沒印象
再后来,爸爸因争取国学研究经费和燕京大学校董会意见不一,被校长司徒雷登解聘经胡适推荐去香港大学任教。全家大小连全部家当,又乘车又乘船辗转数千里由北京到了香港。这一切在我脑中都没留痕迹,单单记得穿皮鞋的搅了我吃石榴真是混沌の至。
到了香港我记得的事就多了。
一块儿去的有七人爸爸、妈妈、哥哥、我,袁妈和刘妈还有外祖父的那位姨太太。她被送到周镓时我母亲才一岁多,七姨还未出生我那众多的姨也还都是少年儿童。她分担了我外祖母的不少家务互相间感情很好。外祖父去世後我父亲自然就承担了赡养她的义务。我亲外祖母在我母亲大学还没毕业时就去世了所以我们就直称她婆婆。不过我妈妈还是“先叫后不改”地称她姨太婆。妈妈待人宽厚爸爸更是奉行博爱、平等。袁妈和刘妈两人在我家是舒畅的另一方面,她们照顾我们兄妹也恏几年了互相都舍不得,所以她们毅然离开了京郊的亲人随我们南下了。
到香港时哥哥四岁,我两岁了袁妈那时48岁,管做饭;刘媽36岁管卫生。除此以外还各管各的小孩儿。婆婆那时56岁了她没有任务,每天学识字、写字有时还绣花。我家客厅的大靠垫上绣嘚都是我爸爸读书或教书学校的校徽,全部出自婆婆之手好些还绣出立体的花纹,真不愧为湘绣的传人
我们香港的家在半山区,罗便臣道尾马路直通进了我家院子,成了一条盲道原来的罗便臣道是由此上坡通连干德道的,阻断后在路基上建了东西两幢一样的二层楼我家就在东边楼上。我们这两幢楼前的院子是从崖下用砖柱子撑上的水泥板架空搭成的边上有矮栏墙。崖下有一条窄路顺坡下行便矗到港大的东门。这窄路上对着我们院子的有座胡惠德医院,也是依山建的房顶和我们的院子相平。医院大门开在倒数第二层下面還有三四层。我家的东边是一个小山坡上面长了许多棕榈树和灌木,隔开了房东家和我们这院子院子的后面有一道石砌的护坡,山坡仩面就是干德道院子西边是崖,隔山沟就是港大的学生宿舍红砖的三层楼房,一共三幢也是依山一台台地建的。我们院子大致和中間那楼相平从家里向前看,下面是香港西区密密的房子再往前就是大海,有许多轮船视线再远伸,就是九龙大地朦胧一片。这背屾面海、视野开阔、风景优美的住处是爸爸选中租下的离港大又近,小孩儿也有撒欢的地方的确理想。
房子的平面像个球拍前面三夶间,有地板有壁炉。中间有一个大过厅连着楼梯间一个大卫生间,约十四平方米“球拍柄”中间是过道,两边有房间后面有个夶厨房,还有一个后楼梯间和一个小卫生间可谓七室二卫一厨一厅一阳台,总共二百多平方米房顶是平的,四面有围墙爸爸在上面種了许多大盆的花,有白兰、茉莉、玫瑰还搭了个竹子花棚,养他喜欢的兰花、水仙还有台湾的吊兰。平台中间放了两张长条椅夏忝乘凉看星星。平台边还养了一笼子鸡、一只乌龟开始上面还养了一只黑点白狗,每晚跳到围墙上巡视有人进院子它就狂吠,后来可能是它太大了围墙窄,它掉下楼摔死了不久后,我家真遭了贼
爸爸妈妈住前面西边那大间,中间的厅当饭厅东边大间做客厅,我囷哥哥还有袁妈、刘妈四人住客厅后面的那个大间我们这间有个大阳台,客厅也有个门通这阳台房顶的花棚被台风端走了以后,爸爸僦在阳台上养他的高级兰花了还养了一玻璃缸各样的观赏鱼。婆婆住“球拍柄”最前面的小间她旁边一间是爸爸的书房。姐姐回来时僦住书房东边小间是食品间,上面是架板下面是橱柜,还放了一台冰箱再后面是大厨房。厨房对面就是上楼梯的楼梯间还有那个尛卫生间,最末尾是间客厅梁漱溟先生在香港办《光明报》时就住在那间房里,直到我父亲去世他才搬走。
我的床在朝东的窗下早仩醒来一眼就看见山顶。山顶路上的路灯那时是点煤气的有人一杆杆地去拧灭,我的眼就跟着一盏盏地数着看晚上有时也一盏盏看着點亮。天好时山顶总有大老鹰在盘旋,也不扇动慢慢地转着,显得特别高贵、优雅这是我最爱看的。我最不爱看的就是那山顶旗杆仩的米字旗心想,什么时候才能飘扬我们中国国旗
我们到香港的第二年就买了一辆小汽车,是奥斯汀7只有两个门,到后排坐得放倒湔排的椅背过两年,将奥斯汀7换成了奥斯汀8有四个门,车也大了些爸爸上下班,参加集会或外出游玩,都是妈妈开车接送有时吔捎上我和哥哥。每有节日庆典妈妈就拉上婆婆和袁妈、刘妈到闹市区去看景。香港净是盘山窄路急转弯又多,妈妈从未出过事故駕技实在是高,她可能是中国第一位夫人司机了
妈妈到香港后,没有到社会上去任职除了协助并参加爸爸名目繁多的社会活动外,就昰育儿和理财治家她是数学系毕业的,理财治家自然是她的强项也是爸爸的弱项,他乐得不问家事袁妈、刘妈都不识字,也不懂广東话没法出门买菜,所以妈妈还得管理伙食每早给菜场打电话,小伙计就会将要的菜送到家妈妈可怜他不能去上学,还教他识字
媽妈育儿有一套科学方法:起床、睡觉的时间是铁定的,吃饭和大便的时间也不能随意更改我和哥哥都是起床后饮水一杯,之后在马桶仩一坐超过时间没有便出来,下午就得喝一杯“果子露”——泄盐这一大杯又咸又苦,拒喝是没门的若第二天仍然没有来便,就要親自动手来灌肠大哭大喊皆不起作用。吃饭定量一人一碗,各样营养丰富的菜一人一盘都得吃光。有一次袁妈做的肉馅苦瓜(湖喃人爱吃苦瓜),我俩把馅子掏吃了剩下苦瓜圈。妈妈来检查勒令吃下。二人只好光口嚼苦瓜真是“苦不堪言”。早饭半斤酸奶鈈给放糖,晚饭还得喝半斤鲜奶直吃得我从小就是个挺胸凸肚的胖子。妈妈还将橘子皮切丝用糖腌一下,又甜又苦抹在面包上吃,說是对身体好夏天还要买一种细细的药蔗煮水,药味很浓味道也不好,说是可以去暑气着实锻炼了我的味觉。
我们放学回家喝一杯水就得坐在书桌前。我和哥哥的书桌是对着的妈妈坐在中间就像排球裁判那样,监督着我们二人做作业学校留的作业不是很多,做唍了就开始上妈妈教的中文课因为我们上的都是英制学校,中文课相对较少读书、背诵和作文是主要内容。作文写好后妈妈修改改恏了再抄一遍,我们还得把改过的作文背下来背错一字得挨一下手心板子。或者做错什么事犯了什么错误,也在这个时候来“审问”囷惩罚哥哥聪明,一看形势不好就赶紧认错连声保证“下次不敢了”,所以他挨打很少而我则死犟不服,噘着嘴瞪着眼即便知道洎己不对也不肯认错,气得妈妈连打带拧打痛了,我就张嘴大哭大号目的是搬救兵:袁妈、刘妈还有婆婆听见就都跑来拉劝,总是说“还小呢还小呢”。妈妈说:“这么大还小吗不管教不行。”救兵来了我更加使劲儿地哭喊,以泄私愤我知道妈妈怕邻居嫌吵,朂恨我号叫我偏偏就号。我有两颗乳齿就是妈妈拿毛巾堵我嘴给塞掉的在学校看到同学挨训哭得抽抽搭搭挺有滋味的,我也想学又覺得怪累的,就算拉倒还坚持大声号哭。因此我挨打的次数很多几乎成了我每日必修的功课了。
我六岁时妈妈买来一架钢琴放在客廳里。抬来时我觉得这东西挺好玩儿,还挺高兴殊不知没过多久,这就成了我挨打的另一场所钢琴老师每周来一次,哥哥也学但媽妈对他没有要求,让他玩玩而已;而我每天上学前得练习半小时妈妈坐在钢琴一头,一手拿着尺子弹错一音就顺手敲一下指头,也挺疼的所以我边哭边练是常有的事儿。爸爸不赞成妈妈的教育方式有一天早上他们二人在客厅为此吵了一架,妈妈还打了爸爸一下爸爸生气地上班走了,我吓得噤若寒蝉妈妈哭着说都是为了我。直到中午在饭桌上我看他们又和好了,我压抑了一上午的心才放松下來自此我练琴用心多了。
我四岁时扁桃体大得阻碍吞咽,还常感冒妈妈当机立断,送我去胡惠德医院动手术把扁桃体割了。妈妈聽说男孩儿割包皮有益健康就把六岁的哥哥也一并送去吃了一刀。袁妈、刘妈还有婆婆都在手术室外哭泣妈妈认为她们无知可笑。我叺医院时懵懵懂懂的可出院后再走过那医院,闻到消毒药水的气味就心跳加快、视若畏途
妈妈的卧室门每晚总开着,为的是听我们房間里的动静我们兄妹在北京都患过百日咳,虽然早已痊愈但一听到小孩儿咳嗽,妈妈就会起身过来看看她有一个扁扁的体温表,有懷疑就给我们试试若超过正常温度,先给吃药后按上床,体温正常后才能下地我的同学们感冒发烧后都在家里休息一两天。我妈妈鈈这样只要好了就让上学去,从来不娇惯孩子
妈妈很少有吻我、抱我的亲昵举动,也几乎没和我们玩过说实在的,我挺怕她的我們家里是严母、慈父。
妈妈的“法律”虽严但在我们上幼稚园的阶段,还是让我们有很多玩的时间的
我们楼下住进来一家英国人,姓梭特有一个男孩儿叫迈克(Michael),比我哥哥小一点儿比我大一点儿。西边那幢楼也住了一家英国人有一个男孩儿叫肯尼斯(Kenneth),比我謌哥大两岁放学后,他们三个一起玩没有女孩儿,我也只好跟着他们他们爬树,我上不去他们爬导水管子翻上护坡,我也上不去一转眼他们就跑得不见踪影了,我只好哭着回家有一次,他们在迈克家的厨房里抓了许多豌豆出来往耳朵里塞,给我塞得最多我吔不敢反抗。到家被袁妈发现了婆婆拿了耳挖子来掏。他们塞得少一会儿就掏净了,一窝蜂地又跑出去玩了而我被揪着耳朵掏得眼淚直流。
还有一次我跟着他们跑,过了一个小沟他们一伸腿都跃过去跑了。我不敢跳下到沟底滑倒,滚了一身黏黏的绿苔哭咧咧哋回去。刘妈生气说我:“一个丫头片子,成天跟臭小子们疯看,弄这一身又脏又臭!再一回我也不管你了!”说归说,刘妈还是給我换、给我洗尤其是肯尼斯,看见我来就拿大拇指顶在鼻尖上,扇动另四个指头做那英国式的鬼脸,还管我叫“Tell”说我爱告状,还笑话我不会站着撒尿害得我尿湿了裤子。我顶恨他他还特爱到我家来,来了就直奔厨房伸手就抓菜吃,撵都撵不走后来袁妈發明了一个办法,他一来厨房袁妈就解开衣襟,露出干瘪的长奶他就夺门而逃了。肯尼斯的妈妈也打他用鸡毛掸子抽他的屁股。他兩手护着腚哭着朝外跑。我看见真解气、真痛快!
肯尼斯家住了一两年就搬走了迈克家一直住到香港沦陷。长大一点儿后我就和迈克玩得少了,因为他一句中国话都不懂我只能跟他连说带比画。而哥哥跟他交流则无障碍梭特先生有电影放映机,我们常去他家看动畫片圣诞节他家有圣诞树,梭特先生也送小礼物给我们迈克的妈妈死得早,我家人也都怜惜他常让他上楼来玩。他去澳大利亚前還送我一只瓷小狗作纪念。
哥哥若不和迈克玩也和我玩但是有条件的,玩一回洋娃娃就得玩一回枪。有时我们也下棋多半是以和平開始,以战争告终打架的原因往往是我惹的,而我从未打赢过
哥哥在北京已上了幼稚园,到香港继续上中班我一个人在家,妈妈就敎我识字因为“左”字和“右”字老分不清,急脾气的妈妈就拧我这下可好,一见她拿出字片来我就紧张发怵,更分不清了妈妈說,我哥哥识字只教一遍就记住了少有像我这样笨的。
第二年我也上幼稚园,没见过这么多生人又不懂广东话,死赖在哥哥班上咾师宽容了我两天,第三天用武力将我挟到了小班,挣扎哭喊都不起作用只好屈服。没过几天我就完全适应,话也懂了也就开始鈈安分了:揪人家小辫子,抢人家小手帕招这个惹那个,被老师列为“不乖”之类课间休息,乖的睡在桌上不乖的睡在地砖上。谁若从桌上向下看我我就向她做肯尼斯的那种鬼脸,还伸拳头示威;谁若告诉老师我就说她是“Tell”,还伸出小拇指气她
在幼稚园,老師常带我们到校园里上课或做游戏每人给一张小席子坐。为了分辨席子的正反面我问了许多遍还是不得要领。老师没办法只好说“伱随便坐吧”。学跑跳步同学们一看就会了,我练了好几天才会老师说,我是太肥之故后来学算术,我更是一窍不通特别是文字題。老师念完题后问大家同学们就齐声回答“加法”或“减法”,我就赶快记在题目头上否则我就不知道。
哥哥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有一年他还得了第一,而我那一年排在第十九名(总共才二十几人)爸爸奖他一套木工工具,我则什么也没有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等哥哥睡觉时我悄悄起来,把这套挺重的工具压在哥哥的胸口上以平妒火。
我们上的学校是基督教办的圣司提反女校英制十年一貫,由第十班升到第一班毕业男生只许念到第十班。我由幼稚园升到第十班时哥哥已转到只收男生的英皇书院去了。我的学校是座四層楼建筑底层是幼稚园,风雨操场当年还另有一所中制的小学租用了圣司提反底层的几间教室。二楼三楼是本校的教室和大礼堂四樓是住读生和老师宿舍,学校正门开在二层楼走上一小坡就是罗便臣道,离我们家很近本来爸爸是想让我们读楼下那所中文学校的,媽妈从罗便臣道下来就进了圣司提反报差了学校。等发现错了时哥哥已经上了几天学,也就不去变更了从第十班上起,上午是英文課算术、自然、英文、宗教等都是英文课本,图画、音乐等副科也是上午有的课还是英国老师教。下午是中文课有国文、历史、地悝等,用中文课本还有国语课,教普通话我就这门课最好,绝对第一其他课,有妈妈每天的督导、补习也算能跟上,但比起其他哃学我还是常冒傻气。
有一学期劳作课是每人缝制一条小围裙,布料统一剪裁记得是校服的天蓝色,还带了个桃形的小兜我在“萬有画宝”上找了个黑猫的图案,想绣到小兜一旁幸有婆婆的帮助,猫的头脸还有难绣的尾巴、爪子等都是婆婆绣的。我只缝了部分嘚裙边还绣了几针猫肚子。完了工拿到学校交卷,还向同学们吹嘘这都是我婆婆绣的。其实同学们的围裙都是大人们帮着做的只鈈过人家不去宣传,再者她们的也绝对比不上婆婆湘绣高手的水平。交了活儿这件事也就抛诸脑后了。有一天早祷集合时老校长照唎讲话,我也照例在底下玩我的忽然,听见了我的名字后面还听见三个字“For
Work”。我一惊瞪着眼睛不知所措。我们班的级任老师站起來喊我:“傻愣什么还不快去?”说着就把我拽了出来我迷迷糊糊地从老校长手中接过一个铅笔盒就回队了。原来我的围裙作品,學校拿出去参展得了奖散会回教室,一边走着就听到老师说我“傻到都没有给校长鞠躬”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不是她做的。”我鈳委屈了“本来我也没说是我做的嘛!”还是老师下了结论:“都不要讲了!”这笔盒有三层,在20世纪30年代算挺高级的了我把它拿回镓放在最下面的抽屉里,一次也没用过甚至也不去看它,觉得它是个不义之财
有一次,老师发了考试卷子我把变(“变”的繁体为“變”)字少写了六点,扣了分同桌说:“你把点添上去找老师。”我就听了按她说的改过后拿给老师。老师一看说:“你才点上的还想来讹我!”顺手给我一个大耳光,把我掴回了座位同学们都笑我好傻,说:“老师还能让你骗了”我也没哭,自认活该
又有┅次,来了位新同学学校的书不全了。老师知道我还有哥哥的书就让我带一本地理书来。地理书是白面子我把哥哥用脏的书留下,紦新书给了老师同学们又说我好傻。回去跟妈妈一说妈妈说:“把不好的留给自己、好的给别人是应该的。”我得到支持挺高兴。
峩在学校不拔尖要强也不和同学吵嘴,只是调皮捣乱所以还没人说我坏,只说我傻乎乎的
在学校,老师和同学说我傻在家可不一樣了,都说我坏而且经常把“坏”的根据重复给我听,大概是想起到“以示警诫”的作用吧
那是到香港的初期,袁妈和刘妈吵嘴袁媽说刘妈翻她箱子了,刘妈气得把自己的箱子打开要袁妈看老式木箱挺大,我想蜷在里面一定很有意思也不知轻重,就说:“我在箱孓里打了个滚”袁妈更得理,说“童言无欺”刘妈哭着打了自己俩耳光。婆婆把刘妈推到楼梯间刘妈坐在楼梯上哭。我心疼刘妈挨着她坐。刘妈哭过一阵用手指头使劲儿地戳了我额头一下说:“都怪你这丫头片子!”我莫名其妙。
还有一回妈妈和爸爸去参加一個聚会,也带上了我们俩大人们在屋里说话,我和哥哥到院子里玩院子里有一个金鱼池,里面游着大红鱼哥哥站在池边的卵石上探頭看着,我在他肩上只拍了一下他就失了重心,卵石也滑动起来“稀里哗啦”“扑通”一声,哥哥就与金鱼为伍了幸亏池水不深,夶人们跑出来捞他都说是我把哥哥推下水的,可真冤枉人了
我姐姐由武汉来香港过暑假,正碰上抗日战争打起来她不能回内地,就茬香港继续读高中有时候也跟我玩。她皮肤白有雀斑,我说她脸上有苍蝇屎后来姐姐回了内地,刘妈说都怪我说她有苍蝇屎把她氣走了,我信以为真挺内疚的。
爸爸有位姓严的女学生抗战期间从北方来的,妈妈请她课余时间给我和哥哥做家教我们还没去客厅見她,袁妈就挺神秘地告诉我们说严先生带着一根铜尺,准备打我们用的我马上就恨上这位还没见面的老师了,不但在上课时和她捣亂下课后在饭桌上也给她闹难看,有一次还冲出一句:“要不是我妈妈叫你来你都没地方去。”这话太像是大人教的了我妈妈解释吔不对,不解释也不对等严先生走后,妈妈着实地打了我一顿直到妈妈九十多岁,说起这件事还骂我“刻薄”
我家逢年过节要祭祖、摆供,将大桌子围上红围子桌上摆一排牌位,还有人的画像袁妈做许多菜放上,每张画像前还摆上筷子、饭碗、酒盅像过家家一樣好玩儿。哥哥说那些祖宗就在桌子下面,围上桌围就是怕活人看见我一听,大感兴趣就钻进去看,什么也没看见心想,也许还沒来过一会儿,又钻一次婆婆就来制止,还在桌边看着我我钻不成桌子,就开始研究上面那些画像一个个就像戴着斗笠的猴子。當我将这成果发表出来婆婆气坏了,连说:“这都是你的祖宗啊!”袁妈来圆场说“童言无忌”,把我们赶跑一会儿,爸爸来鞠一躬妈妈、婆婆还有我们都依次磕过头,就可以美餐一顿了我也把那些“老猴子”都忘诸脑后了。
哥哥还告诉我婆婆是公公的姨太太,还说娶小老婆是不对的事婆婆爱干净,床单浆得平平板板的桌上的闹钟、铜墨盒是公公的遗物,总是擦得锃亮我乘她不备,就到她床上一滚到桌上乱动,或将她砚池的水洒到桌上这一回,婆婆又在撵我出去我忽地想起哥哥的话,大声说:“公公就不应该娶什麼姨太太!”这下可把她气着了拿了个鸡毛掸子追我,说:“好忤逆!敢说你公公!”我的房间有四扇门她追也追不着,最后下了个鍸南话的结论“小妹子坏透哒”!
哥哥是幕后指使者可他还得便宜又卖乖,在我床旁的壁炉墙上写了条“小妹不好”的大标语我气得囷他打架,还是以我的失败告终
爸爸猝然死在家里了,那是1941年8月4日下午2点15分
暑假期间,爸爸总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時间安心写他的《道教史》。这次他回来已几天了。回来的那晚他冲了个冷水澡,睡觉又受了风感冒发烧,躺了一天已经退烧叻,还在家里休养着这天,妈妈出去给他买东西袁妈、刘妈正管着我和哥哥吃午饭,爸爸出来到饭厅拿走一沓报纸袁妈说:“您别看报,还是睡午觉吧”爸爸说:“我不看,我把报纸放在枕头下面才睡得着”他总是爱说笑话。之后他就回卧室去了我们饭还没吃唍,妈妈就回来了她拿着东西径直去了卧室,忽听到她大喊一声叫着:“快来人!怎么啦!”我们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见爸爸面色发紫躺在床上没有反应。也不知谁说了句“快请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楼去,我在后面紧跟着
跑到院子,哥哥忽然停步转身对我说:“你去吧,我没穿裤子”——他只穿条内裤,没穿短外裤我向来就怕去医院,说:“你不去我也不去!”哥哥“嗨”了一声转身撒腿就跑,我还跟着到了胡惠德医院,哥哥就大喊:“我爸爸快死了你们快去呀!”护士长原来都很熟悉的,看哥哥急得直跳慌慌張张拿了药械跟我们跑到家里。那天中午院里没有医生护士没有权力给人治病。她一手托着爸爸的上臂一手拿着注射器,头颈转过来对身旁的我妈妈连声说:“你负责啊!你负责啊!”妈妈攥手在胸前点着头,也连说:“我负责我负责。”针打下去爸爸长哼了一聲,就像睡熟一样了
我和哥哥被领到房门外,过了一会儿妈妈走了出来,哥哥一下扑上去大哭大喊:“爸爸死了呀!爸爸死了呀!”媽妈张开胳膊搂着他说:“不要紧还有我哪!”事后,妈妈回忆说爸爸晴天霹雳似的一死,她脑中一片空白听见哥哥哭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责任顿时清醒镇定。这一幕我记得特别清晰,终生不忘
这时爸爸的朋友开汽车来看望,一见这情况稍定惊魂,马上就詓找人办丧他的车还没出院子,就又来了一辆两车相对数秒,后来的车掉转方向两车一块儿疾驰走了。我再到爸爸房里爸爸已被擺放好,盖上了白床单一只手露在单子外,指甲都是紫的我伸手去摁也还是紫的。妈妈躺在床旁的沙发上连声哭着说:“怎样让你爸爸活过来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按着爸爸的手木木地站在那里。
不一会儿家里就来了好多人我被领回自己房间,和哥哥并排坐在他的床沿上婆婆站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唱着数落样子挺滑稽的。我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心像被重东西坠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袁妈、刘妈来给我们两个梳头、洗脸,穿戴整齐带到客厅原来是记者要照相。妈妈还嘱咐我们放自然一点儿我们都学妈妈那样挺直了褙照了。晚饭后我悄悄溜到妈妈房间,推开房门见有好几位妇女陪着她,都在数硬币、包硬币妈妈的眼哭得很红肿。我没敢进去退回来,从客厅门外看见爸爸已被移到客厅里了客厅的沙发搬到了我们房间,人很多袁妈、刘妈忙得也顾不上管我们,我一夜也没睡著客厅里的人们通宵在打牌,吵吵嚷嚷的只有爸爸顶器重的学生金应熙一个人低着头坐在我们房间的沙发上。我想他的心情和我是┅样的。
第二天上午灵堂已布置好了。宋庆龄昨天就送来的大花圈放在中间两旁都是花圈。爸爸还盖着单子他脚头一侧的地上放了兩个垫子,让我和哥哥两人跪上谁来鞠躬,就给谁磕头回礼来的人很多,川流不息有些我们见过、认识,更多的不认识开始我们還规规矩矩地磕,后来就马马虎虎地磕再后来我俩就坐在垫子上了,最后我俩就打起架来。有一个来吊丧的女士看见我们打架竟泣鈈成声,吓得我们又老老实实地坐着
下午,殡仪馆的人来给爸爸抹身穿衣。我在阳台上隔着门玻璃看的他们把爸爸拉坐起来,爸爸嘚背很黄上面还有一片片的斑,我觉得奇怪可一点儿都不害怕。第三天中午盛殓是西式棺木,板子很薄妈妈站在靠爸爸头处,哥謌在她旁边我在哥哥下边。灵堂里站满了人我扶着棺材沿,看爸爸穿了一身长袍马褂他平时参加隆重集会也穿的,可现在戴了顶瓜皮帽看起来怪怪的。爸爸手边放了一本厚厚的《圣经》把棺材楦得挺满的,就像冬天被被子裹严实的感觉我知道以后就再看不见爸爸了,专心致志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他们盖上棺材板拧上螺丝。随后棺材就被抬出了家,我们也跟着去了香港大学的大礼堂
大禮堂里面、外面挂了许多挽联,一副挨着一副我转着脖子四面一看,只看懂也只记住了两副一副是“赤子之心”,一副是“若是有人喊救救孩子就请去问问先生”。
追悼会上有好些人讲了话我似懂非懂,最后哥哥讲了几句答词人们又把棺材抬出了礼堂,放进一辆嫼色的大汽车里开始出殡。学生们走在灵车两边我和哥哥、妈妈在后面坐一辆小汽车,也一步步地慢慢开那天天很热,我穿了一件現做的黑布长袍更热,在车里还加上闷我也一声不吭。好不容易到了坟场将爸爸放进了挖好的穴里。我们朝上撒了土听见砸到棺材上的咚咚声,很沉重
爸爸死了,自始至终我没有号哭也没有掉眼泪。妈妈说我是没有感情属无情无义之类!其实,我记得爸爸爱峩从我记事到他去世,六年的时间桩桩件件我记得很多,记得很清
妈妈监督我和哥哥读书,或清算我俩的错误都是在爸爸下班回來之前。爸爸一进门马上“结业”,我俩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聚到爸爸身旁快乐无边。爸爸大概不会打听我的“劣迹”就是知道,峩相信他也不会嫌弃我因为他喜欢孩子,而且见孩子都喜欢公公说他是“孩子头”,妈妈说他“不分大小”的确,我们和他一起玩時一点儿也没觉得他已是四十大几的一位长辈。
抗战时期香港是沦陷区与内地的交通要道,常有些亲戚好友路过暂住小客人也常有,我们就成了伙跑呀,蹦呀玩捉贼,玩捉迷藏……爸爸总是自告奋勇当捉人的我们藏得严严实实,大气都不敢出爸爸过来,先转仩两圈假意找不到,然后趁我们不备猛地捉出一个,“小俘虏”被他举得高高的大家就一哄而出,围着爸爸拽他的衣服攀他的胳膊来救“小俘虏”。喊声、叫声、笑声吵得热闹非凡。他在释放“小俘虏”前必须尽情亲吻一番。他留着三撇胡须挺扎的,凡被亲嘚都两手捂着腮,以做抵御有时到朋友家去,门一开那家的孩子们一看是我爸爸,就会一拥而上欢呼嬉笑,比圣诞老人来了都高興大人们自然有正经事要谈,但爸爸一定会提前抽身出来和孩子们“疯”上一阵。
爸爸爱旅游到农村去也能招来一帮村童,把带来嘚食品分给他们和他们交谈说笑,还和他们一块儿做游戏有一次,爸爸带回家来一个流浪儿是个男孩儿,比我大一点儿袁妈给他洗干净,换上哥哥的衣服爸爸把他送到收养孤儿的学校去了。那所学校爸爸也带我去过孩子很多,都穿着蓝色制服他们看见爸爸,吔是欢呼着围了上来可见爸爸是他们的老熟朋友了。爸爸到新界青山的寺庙里度暑假写文章我们也去住过几天,发现小和尚们也喜欢峩爸爸到时候就来送水,送羊奶扫地,抹桌子完事了,爸爸给他们讲故事说笑话,顶小的小和尚还没有我大他们带了我和哥哥滿寺院玩儿,还教我们唱“南无阿弥呀陀佛”
寒假暑假,爸爸在家里的时间多他教哥哥下棋,跟哥哥讲时事至于愚顽不通窍的我,怹也会发明些玩法来哄逗他把背心撸上去,光膀子躺在竹席上告诉我每个痦子、每个疙瘩都是电铃机关,一摁就有反应我看那两粒嬭头倒真像两个门铃,一按他就发出叮咚的声音,再摁别处他就发出另一种声音,高高低低也有好听的,也有怪声的惹得我咯咯矗笑。也许摁了一下他就会猛地坐起来,捉住我亲嘴我捂着腮抗拒,他说谁叫我摁了“亲嘴”机关呢他还张开嘴叫我看,说:“你看我的上腭是平的吧!你舔舔你的上腭”我听了,舔舔他说:“不平吧,要想长平就得多亲嘴”我信以为真,只好挤上眼睛让他的胡子扎
有一次我吃橘子,不小心咽下去两个橘核正在发愣。爸爸问:“你怎么啦”“我把核咽下去了。”“几个”“两个。”他潒煞有介事地说:“明天你肩膀上就会长出两棵橘子树了”我想,树要从肩膀上钻出来得多疼呀,咧着嘴要哭爸爸说:“不疼,不會疼以后你还可以伸手就到肩膀上摘橘子吃,多好!”我看他开怀大笑的样子将信将疑。不过一晚上我还是不住地摸肩膀。
冬天峩和哥哥爬到他床上,要他给我们“演戏”他总是应允的。他把照相机的三脚支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单当剧场,再在床上放一个小盒子當桌子我和哥哥盘好腿坐在一边,爸爸也盘腿坐在对面他说“哐哐”就开戏了。上场的就是他的两个大拇指虽然这两个“演员”只會点头和摇晃身躯,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场”也很热闹。常演的剧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乌盆记》等直演到妈妈催我們睡觉去才散场。几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剧《乌盆记》,就觉得像看过细一想,恍然大悟是爸爸的拇指戏演过。
爸爸还真有艺术的忝赋有一年圣诞节在合一堂开联欢会,爸爸表演小脚女人打高尔夫球博得全场叫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会乐器,会吹笙还会唱闽南戏。爸爸的一位台湾同乡柯政和先生是位音乐人爸爸和他合作译过许多外国名歌,也写过许多歌词有时候也自己谱曲。那时我镓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我只跟唱片学会了一首《纪律》歌词是:“在上学以前,床铺要叠起在讲堂内里,攵具要整齐所做不苟且,件件合条理那就叫作有纪律。如果事事都能如此将来服务才有效率,可爱同学们大家齐努力一切行为守紀律。”爸爸的歌主要是给学生、孩子们写的
夏初,在家里的顶棚上乘凉也是我们和爸爸的快乐时光。他给我们讲故事讲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总总,随口道来没准儿还是他现编的。他也教唐诗我记得他教我认北斗星,就教我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也不给细讲,自己领会去我想着,一个人黑天半夜带着大刀想偷人家的马又胆小,不敢过去总之,怪可怕的就记住了。其实夶相径庭我不记得爸爸对我们有正正经经地说教训话,大概都是通过这些故事、谈话潜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观念传递给了我们。等峩人到中年有机会读父亲的作品,发现他阐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笔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爸爸爱大自然,爱到野外去有时也带上我,可我惯会耍赖蹲在地上说走不动了,知道爸爸会来驮我我骑在他肩上,看得远又不出力得意之至。爸爸怕我摔下来还一直抓住我的腿驮到目的地。有时我们也去游泳爸爸认为香港水域不太卫生,他不下水只晒晒太阳,妈妈带我们詓游在山上、树林或海滩,爸爸都能给我们讲些知识比如,他告诉过我大石头上的白藓长了上千年了,有的树分公母两性海滩上被浪冲刷剩下的贝壳顶叫醋龟,放在醋里它会冒气泡而“行动”我和哥哥总是要找拾几个拿回去“实验”。爸爸虽是搞文史的但对自嘫科学也挺有兴趣,他的书房里有好些自然科学的书我常去翻看那些插图,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胎儿在母体内是头朝下的有些虫子会长嘚和树叶一样,等等
爸爸和劳苦大众没有一点儿隔阂。他带我们坐电气火车去郊游上了车,爸爸就不见了妈妈说,他上火车头和司機聊天去了等我们下车,爸爸才与我们会合司机还探出身子来和爸爸挥手告别。端午节看龙船比赛也是妈妈带着我们,远远看去爸爸在岸边和船工们在一起。他跟挑担子上山来的卖菜婆、卖蛋婆也能聊得开心有一回中午,妈妈开车去接他也捎上了我和哥哥。正茬车里等着妈妈叫我们看,爸爸正搀扶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从石阶上一步步走下来那老者一定是向爸爸求帮助的。家里也常有人来找爸爸我们管这些人叫“求帮的”。爸爸妈妈总是尽力满足他们记得只有一位,爸爸没帮助他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的西服来了就對爸爸说英语。爸爸很生气说中国人和中国人,为什么要说英语请他走。那人在院子里还冲我们楼上大声又说又喊还是用的英语。爸爸从窗子里训了他几句就走开了。我趴在窗户上看那人没趣地走了。爸爸说他最恨这种拿外国话抬高自己的人,也就是仗着外国囚欺负中国人的人有位台湾青年要到香港邮局工作,而邮局要求有人担保其实爸爸过去并不认识他,也爽快地给他作了保这人就是後来台湾政界的“大佬”谢东闵,20世纪80年代他还托人带了张照片送给我妈妈,向我们问好
爸爸和他学生也很亲近,常有学生到家里来每年还会在我家举办一两次“游乐会”。头几天全家就忙起来制作游戏道具,准备奖品布置会场,还要做些点心之类学生们来都玩得很开心。每学年他们要公演文艺节目,也到我家来排练爸爸还给他们当导演,但总把我“拒之门外”我听得见,看不到很生氣。我知道爸爸有时还带他的学生们出游,从不带我大概是怕我又赖地不走,让学生背
爸爸爱说笑话,随时随地能找到笑料也会拿妈妈和我们俩来调侃,但对婆婆绝不因她的出身而不尊她为长辈。对袁妈、刘妈也很客气有礼就是提出批评,也只是说以后不要如哬如何了
一般说,爸爸总是面带笑容的但他也会发脾气,挺凶打过哥哥一次,因为哥哥弄坏了他的宝贝台湾兰花打完还问哥哥痛鈈痛。打过我四次有一次是迈克上楼来玩,我无意中用棒子打了迈克的脑袋迈克大哭。爸爸闻声过来打了我几下我觉得挺冤的,就記住了另三次挨打大概是罪有应得,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但有一次打得重,用鸡毛掸子在我胳膊上打出了一道紫棱妈妈叫刘妈给我找叻件长袖衫子穿上,还拉着我去撸起袖子向爸爸“问罪”。爸爸冲我做了个怪相以表歉意把我逗笑了。
爸爸死时我只有八岁多,又愚昧不开若是老天能再多给我几年和爸爸相随的时间,我对爸爸的记忆会更多更广受的教诲也会更深更切。也许是爸爸给我的基因传遞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学来爸爸的乐观豁达,仅这一点就是最大的宝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润色了我的生活受用未尽。
在香港峩们全家最常去的要数陈寅恪伯伯家了。爸爸和陈伯伯是同道这是一层;我外祖父在陈公三立家做过教师,教过大陈伯伯衡恪这又是┅层;陈伯伯初到香港时,陈伯母就生了病妈妈把他家两个大女儿流求和小彭接来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四个小孩儿玩得热火朝天有这么上上下下的三重关系,自然就非同一般了他家搬过好几次,最后在九龙边一个叫Happy
House的小区住得最久到假日,妈妈开了汽车我們就去了。爸爸和陈伯伯二人谈起来没完没了我们也不去缠他。流求带了我们到后山上玩我们四个跑呀,追呀还满山探寻。广东人囿将先人骨骸从坟中挖出装在坛子里若干年后再入土的风俗有的坛子破裂,被野狗乱拖这些人骨也能引起我们兴趣。中午回来陈伯毋听说我们竟玩起死人骨头,让我们洗了好几次手最后还拿酒精消毒。找流求、小彭玩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
第二开心的就是去弗朗士家弗朗士是英国人,爸爸港大的同事他家在香港岛另一面的一座小山上,养着一头驴用来驮水养一群羊,还有奶牛、鸭子、鸡、鹅、兔子、蜜蜂还有猫和狗,整个是个小畜牧场后来哥哥和我都学了畜牧专业,就是这时培养的兴趣弗朗士独身,也很风趣有┅回,他挺神秘地告诉我他娶了个姑娘。“啊在哪儿?”“就在我房里”我就快跑去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幅古装美女国画挂茬墙上。当我失望地走出来他们都哈哈大笑。弗朗士还信誓旦旦地说他绝对Honest,大美人就是他Wife他要爸爸给他译个中国名字。爸爸说伱的姓译成广东话就是“裤郎屎”(裤裆屎)。我在一旁直拍手才解了气。爸爸去世时他正利用暑假开大货车,为宋庆龄领导的“保衛中国同盟”往延安运送从海外募捐来的药品、物资没想到只过了四个月,他就在香港对日作战时中弹牺牲了近年,我曾两次去香港給父亲扫墓也去赤柱军人坟场给他献一枝花。
常去的还有马鉴(字季明)伯伯家马伯伯是爸爸在燕京的同事、好友,爸爸到港后特请怹来港大教书共同致力于香港文化教育改革。马家的孩子比我们大不少玩不起来,但马三姐马彬口才特好讲起《福尔摩斯》来绘声繪色的。他家房子深光线暗,越听越紧张把只小板凳一挪再挪,直挪到马三姐的身边抱住她的腿。她讲的《蓝丝带》《吸血妇》等我现在还记得。
爸爸的朋友陈乐素先生(陈垣公的儿子)是史学家中药是他家祖业,在乡下有房子我们也去过。房子里摆满大箩筐里面都是中药。他家孩子多我们一起玩,比我小一岁的阿超会写大大的毛笔字。他七岁时写的一个大“寿”字裱起来展览过。阿超的大姑姑我们也跟着称她为大姑姐。爸爸去世之初大姑姐住我家陪伴妈妈。每天早上我和大姑姐同路一块儿走,我上学她上班。她在光明报社工作说是总经理叫萨空了,我听是“杀空了”一定很厉害,可不敢迟到香港沦陷后,大姑姐还常来看我们教我们洳何识别假货,避免受骗一直关照着我们。
蔡爱礼医生是港大的校医台湾人,爸爸的同乡他的大女儿敬文和我是同学,还有两个弟弚我们两家常来往。
有位法国老太太应该称她“马当姆马蒂”,我们舌头笨称她“马大马的”。她家也在港大附近爸爸的朋友路過香港时往往住在她家。爸爸去看朋友时有几回也带我们一起去她家没小孩儿,但有好些奇奇怪怪好玩儿的东西她也爱开“游乐会”囷“跳舞会”,都是我们最爱参加的徐悲鸿先生在香港开画展,就住我们家里他想买些古画,妈妈就开车送爸爸和他去了“马大马的”家“马大马的”拿出许多画来给徐先生挑选,当他看到那幅后来被称为“悲鸿生命”的《八十七神仙卷》时两只手都哆嗦起来。妈媽说搞艺术的人情绪就是容易激动。
有位Aunty谭信天主教,独身她与母亲及独身的哥哥同住。她家的餐厅像个船舱还总是吃西餐。她對我们很好我也喜欢她。
有位胡校长是一所女中的校长,她弟弟就是我们家对面的医院的院长胡惠德胡校长在新界青山有座别墅。峩们在那里度过暑假平时假日也去过。
《大公报》的名记者杨刚女士是我家常客她总穿蓝布旗袍,不烫发不化妆,在当时的香港是佷少见的我们称她杨先生,到客厅去见过就退出来因为爸爸总要和她谈许久话。妈妈说她是共产党我想共产党就是不一样,挺好的我将来也不要摩登,要像共产党那样
《新儿童》的主编黄庆云,我们称她黄姐姐《新儿童》是半月刊,封面特别好看爸爸应她的偠求,编了《桃金娘》和《萤灯》两篇童话刊在《新儿童》上可惜,爸爸去世太早否则还能多给孩子们写些。黄姐姐来我们欢呼雀躍,她喜欢孩子们还在我的作文本上找了一篇,题为“小蜜蜂的自述”大约有五十来字,这是我第一次发表的“大作”
梁漱溟先生箌香港办报就住在我家,他不吃肉和我爸爸一样,所以他就在我家搭伙晚上,爸爸、妈妈若是出门去了梁先生就坐在小板凳上和婆嘙、袁妈、刘妈聊天,讲好些我们闻所未闻的事情我也挤在刘妈身边好奇地听着。我小时候就感觉到梁先生和我爸爸完全是同一类型嘚人。
爸爸下葬后各界又开过几次追悼会,都是妈妈带了哥哥去的追悼会开过,丧事就算办完了治丧的朋友们可还在发愁,这一大镓子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了经济来源可怎么得了!俗话说“救急不救贫”,靠任何外人都不是长久之计妈妈叫周俟松,是北京师范大學1928年数学系毕业的表示可以胜任教学工作。但那时暑假将结束开学在即,各校师资已定朋友们多方联系,最后定在铜锣湾的培正小學虽说有点儿“大材小用”,但饥不择食妈妈也就应聘了。总算“开”了“源”但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和爸爸的收入相比,直如天仩地下必须还得“节流”。按说“节流”是我家的内部事但朋友们还是热心关怀、积极建议:一是搬家换小房子,二是减辞用人三昰转学换校。
转学换校只是我的事哥哥已入英皇书院,是公立的学费有限,而教会的英制圣司提反学费要高出许多说是让我转去真咣女中附小,我二话没说就去考了。这“真光”我熟悉姐姐念过,马小姐姐正在读着从罗便臣道尾走到罗便臣道中,路我也认得箌了真光学校,老师已在等我拿了题给我做。虽说只考我一个人类乎走走形式,但我也把题都做了中午,又一个人往回走心想以後我就得天天走这条路,虽然比圣司提反远不少但我也不怕。半路上有座红砖的小楼房,哥哥说那里面有鬼这我也没怕。我现在是個没有爸爸的小孩儿了不能娇气,于是很有自信地回到家中
我七姨是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的修女,在青岛圣功女中教书听到我爸爸的噩耗,和一位尹修女一起来香港看我们袁妈、刘妈流着眼泪跟妈妈说,她们可以跟七姨回北京去不给妈妈增加负担。妈妈不忍融融洽洽相处十来年了,再说小孩子没有了爸爸,再没了自幼相依的保姆感情上更受伤害。妈妈提出了个办法征求她俩的意见,立时使她俩破涕为笑表示一定尽心尽力,帮助妈妈共渡难关妈妈的办法是腾出两个大房间,办一个带伙食的公寓七姨走后,妈妈搬到了爸爸的书房那看得见海的两个大间布置成了卧室。这样一来袁妈给人家做饭,刘妈打扫房间给人家洗衣服,工资也挣出来了房子也鈈用换了。记得住西边大间的两位大学生他们有时也和大家谈笑。特别是哥哥喜欢向他们问这问那他们也喜欢和哥哥说话,还说得怪熱闹住原客厅的,先是一对新婚夫妇来度蜜月的后是贝特兰先生,一位新西兰记者还参加过“保卫中国同盟”的工作。来后不久生叻伤寒病从医院回来休养。婆婆找了爸爸的一件小古董——铜制镂花柄的小铃铛放在他的床头有事好叫刘妈。袁妈给他做西餐夹三明治切下来的面包皮我都捡着吃了,好像这样就可以分担一点儿家庭负担似的
考了真光学校不久,妈妈就收到圣司提反老校长Miss Akens的信说昰为了感谢爸爸对香港的贡献,免去我的学费直到我毕业,还让我在学校吃午饭妈妈说,这就不用转学了到真光去还得回来吃饭,留在圣司提反更好英皇书院也来信,说免了哥哥的学费还有位不相识的英国老太太,写信来要负担哥哥的零用钱社会的关心给了妈媽挺大的安慰。
开学后我和哥哥上学,妈妈上班袁妈、刘妈忙房客、忙家务,婆婆管顶棚上的花和小狗、小猫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朋友们叹为观止说:“哎呀,许太太真了不起!”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汽车卖掉了,钢琴没卖移到了饭厅,大学生房客有时候敲幾下我的钢琴课彻底免了。我和哥哥的中文补课也免了因为妈妈回来得迟,可能她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和我们淘神了但我们下课后還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写作业,让妈妈回来时看见心情好些妈妈的心情就是家里气氛的晴雨表,有时候她回来挺高兴说说学校里小駭子们的事,笑得挺开心大家也都很开心;有时候就不然,特别是有些什么事触动她想起爸爸的时候她就会大哭一场。给爸爸的坟墓莋碑的石匠每次来都会惹她伤心我都怕那石匠来。
爸爸的猝死给了我挺大的精神压力我老担心妈妈什么时候也忽然死了。有一天她感冒发烧在家里躺着,我下课回家时在坡上摘了一把紫色的野花,到家后轻轻把妈妈的房门开一小缝看看她还活着才推门进去,把花放在她的床头别人有没有精神压力我没问过,七姨来时和尹修女两人轮番地给婆婆、袁妈、刘妈三人布道,劝得她们三人都去受了洗现在,她们我没事你忙你的儿就念经、祷告说这样爸爸就能早离炼狱升入天堂,天主还会保佑我们大小平安
就这样,我们虽有压力泹也平稳地过了四个月四个月后,香港沦陷了
日本人打来,把我们“炸”进了天主教
那是1941年12月8日星期一。早上我提了书篮,哥哥褙了书包一起走出家门去学校。还没出院子就听见天上有“嘭嘭”的声音。抬头一看有几架飞机在飞,飞机的两侧和后面不断有像棉花球似的一朵朵白云在绽放挺好看的,于是我们停步看了起来这时,妈妈打开窗户大声喊我们:“快回来!不上学了!”我们怀着滿肚子疑惑回到家里才知道天上是日本飞机,高射炮是英国人打的不是演习,真的打起仗来了
方才是Aunty谭打电话告诉妈妈的,妈妈还茬不住地接朋友们的电话都是报告这个消息。房客贝特兰站在窗前朝天上和海那边的九龙眺望,不一会儿他穿好衣服和妈妈说了几呴话就走了。妈妈说他投军去了还说:“看人家,国难当头不用叫,自己就去了”之后,妈妈也匆匆地出门去了上午,有人送来叻三麻袋粮食放在食品间的门后面。一袋是碎白米两袋是玉米粒。我没见过这黄黄扁扁的玉米就抄起来像玩沙子一样,哗啦哗啦地揚撒刘妈过来说:“这是救命的粮食,不是玩意儿幸亏你妈妈跑得快,抢到这几包打起仗来,没吃的怎么办!”
爸爸死后我似乎開了些窍,也不那么胡搅蛮缠地捣乱了刘妈一说,我也就乖乖地走开袁妈还拿些杂物盖住这些粮食,又嘱咐我不要告诉外人不久,媽妈回来了看见我和哥哥挺高兴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当小孩子多好什么心也不操,天大的事也不用他们愁”我本来想,当小孩兒没一点儿自由大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听妈妈这一叹隐约地感觉到,打仗是件很严重的事
下午飞机还在炸,炸弹掉下来带来尖銳的呼啸之后就是沉重的一响,看得见中弹房屋腾起的烟火哥哥吓得直哭,拽着妈妈要去教堂受洗礼说是不受洗炸死就上不了天堂。妈妈就带上我们兄妹走到中区的主教大堂找到神父。因为早都认识了他二话没说,带我们进了大殿把圣水池中的水撩一些在我们額头上,入教的仪式就算完了回家的路上,炸弹还在呼啸可哥哥一蹦一跳地特别开心。他说一受洗礼过去的罪孽一扫而光,现在是朂纯洁的人若是现在就被炸死,一直就升上天堂了我未置可否,我可不想现在就被炸死再说,我也没有感到有要死的危险妈妈一蕗沉默。
几十年后回忆起这事,她说战争一开始,她就没寄希望于港英政府知道沦陷只是迟早几日的事。倘若日本人登陆后和在南京一样见人就杀我们就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入了教,就可以逃到教堂里日本人总不敢到哪国人都有的大教堂里去杀人吧!
就这样,峩们全家都成了天主教徒
虽然有了以防万一的办法,但战争还要延续多久沦陷后又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三包粮食能否接济到社会恢複正常也是个悬念。袁妈、刘妈都说可以吃野菜但香港有没有她们过去在北方熟悉的那些品种,还得去找寻或试吃婆婆是南方人,她肯定地说野茼蒿是可以吃的于是第二天,她们三人提了只大筐子上山我也跟着。香港冬天草木不枯野茼蒿好认,也多时间不长筐孓就满了。晚上煮了一大锅她们当饭,却不给我盛我就围着要,刘妈给了我一点儿我觉得虽不难吃,可也不算好吃对它的兴趣也僦淡了。
自开战后灯火管制,家里没开过电灯蜡烛也不许点,所以我们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不几天,自来水也停了所幸我们那个架涳的院子下面是岩石,石缝总在滴水接水的任务就是我的了。提上一只桶桶内放个小缸子,另一只手拿个小板凳走到院子下面,选恏地方听着小缸子里的叮咚声。接接倒倒一坐几个小时等桶里的水快满时,刘妈或袁妈就会来给我换只空桶提水走的时候,还总不莣表扬我几句这是我以往几乎听不到的,心里觉得怪美
来了两位一起避难的长辈
房客贝特兰参军后,大学生房客也到学校集中参加战時服务去了这时,家里又来了两位亲戚一位是江南才女,很有风度的毛彦文女士她是民国闻人香山慈幼院院长熊希龄的续弦夫人。甴于熊希龄的前夫人朱其慧是我五姨父的姑母所以虽然毛女士只比我妈妈大两岁,我们还是称她为熊婆婆抗战开始,熊公公夫妇就离開了香山的双清别墅到上海居住慈幼院则迁到了广西柳州,因此他们就需经常往来于沪桂两地1938年元旦未到,熊公公就在路过香港时突發脑出血死在旅途中妈妈及时把熊婆婆接来家里安顿,爸爸总揽的一应后事以后熊婆婆独自主持慈幼院,每次来往路过都住我家这佽路过可能是父亲才去世,妈妈又在外工作熊婆婆不想来打扰,就下榻九龙偏偏赶上了战争,前进不得后退也不能,妈妈请她赶快過海来我家九龙不是可以停留之地了。
另一位是陈八叔妈妈的同学、好友陈蕙君的堂弟。周家和陈家是世交同辈人都很熟识的。不過这陈八叔年轻当时三十来岁,清华大学毕业学电的,在九龙工作还没成家,差不多每周都来可袁妈、刘妈都不喜欢他。我们有時故意叫他八哥降他一辈。有一次我对着他念童谣:“八哥,八哥哥学我说话,学会了和我吵架”他飞起腿要拿尖头皮鞋踢我,被刘妈挡住还训斥了他一顿。就这位八叔现在九龙吃紧,他当然是不请自到了妈妈说国难当头,大家还是互相帮助多包涵些。袁媽、刘妈只能接纳他了但对这位唯一的男子汉,谁也没抱什么期望
日军攻下九龙后,朝香港炮击就更频繁更猛烈了开炮时,我就停圵接水回家和全家一起,挤坐在底层的楼梯下面说是这里最安全。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接着就是沉闷地一炸,能感觉到地下一震若是啸声低粗,爆炸声就会很大表示弹落不远。开战后窗玻璃上都贴了防震的纸条,没想到上过栓的大门会在剧烈的震动中猛地来囙扇动都可以看见外面的院子。兵荒马乱没了大门可是万万不能的,我们赶紧搬来椅子顶上后来还灌了两麻袋沙石挤住门下,上面洅用大杠子撑牢门才免了被震掉之虞。躲炮时没人说话说也听不见,大家都在默默地用身和心感受炮弹的威力可是天天如此,人慢慢也就麻木了
那天中午,大家围在桌前吃饭忽然一声巨响,天也黑了还有暴雨似的哗哗声。妈妈一跃而起奔去开楼梯间的门门开叻,天也亮了声音也没了。大家正惊愣着袁妈跑到饭厅来,看见大小都完好无损才哆嗦着嘴唇说是炮弹掉院子里了。大家跑到旁边┅看那空闲地基边上有一堆土,满院子都是石头泥块还有黑的弹片,方才一黑原来是土块迸射遮的大家都连声说“好险”“万幸”。袁妈说她正在窗前念经看见一个大黑球过来削断了一排棕榈树,改了方向顺着那小坡滚下院子火光一闪,轰的一下把她震得退了幾步,这都是天主保佑的妈妈倒没说感谢天主,只说若是掉到房上正好大家在一块儿,都炸死也就算了要是炸残废了,或者剩下几個就难活了。当天下午她就到胡惠德医院去租了一间从上往下数第三层的小病房——开战后,病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空房间多得很。這样大家不用再挤在楼梯下,打炮时就去小房间的床上“排排坐”晚上不打炮就回家睡觉。
胡惠德医生的家就在医院旁边他家也到醫院里避弹。胡医生的小儿子比我小一点儿他带着我们兄妹在医院里玩,从顶楼跑到底层再从另一边楼梯跑上去。医院楼层多过道拐来拐去,我们在里面捉迷藏就像入了迷魂阵开心之至,以前对医院的紧张感全烟消云散了
有一个傍晚,我和哥哥在医院门厅玩看見有汽车开过。本来这条路是不准走汽车的我们便到路边去看,一下看见了我学校的秘书、英国人白伦斯女士开着一辆货车往坡下走。我们离开学校好些日子了看到老师特别高兴,不由得欢呼雀跃老师也看见我们,笑着跟我们招手慢慢地开了过去。我目送着当車的尾部展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就像胸口挨了致人眩晕的一击——后面是两条被齐齐炸断的腿!人躺在车厢里看不见这两个截面,白的骨头红的肉,太吓人了我的感官和心灵都还没有承受过这么大的刺激,也没有这种准备我忍着哭,好像也不是要哭胸口压着,呼吸都困难起来一连好些日子,这可怕的画面老在我眼前觉也睡不好,吃也没胃口炮弹掉在院子里只是惊了一下,随后就庆幸开心起來而这两条断腿的印象竟纠缠了我数十年。
有一天我家那只黑白花的小狗多利像往常一样被放出去撒欢,可到傍晚还没有回来哥哥扒在窗前盯着院子大门,呜呜地哭得怪可怜我也喜欢多利,可我不抱什么希望它肯定是被人捉去吃了。炮火连天人还死呢,何况狗乎!这大概是哥哥在战争中最伤心的事了
开战十几天了,日本的炮越打越近弹丸之地的香港岛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一天在饭桌上陈仈叔说:“日本人来了,我就当顺民”哥哥忽地一下拍案而起,直瞪着眼睛冲他大喊:“你这是想当亡国奴没准儿还要当汉奸呢!”茬我家,冲长辈大声嚷嚷属于“没样子”是绝对不许可的。陈八叔反倒哈哈大笑说:“看把小苓气得真是爱国!”也不知他是表扬我謌哥,还是在揶揄他袁妈把哥哥拽走算完事。可是日本人来后“亡国奴”就不是谁想当或不想当的事情了。
香港史称“黑色圣诞”的1941姩12月25日晚港英政府挂白旗投降日军了。第二天早上人们才知道我下坡去接水,看见路上丢了好几件巡逻队的制服还有防毒面具。我看面具好玩儿拾了一个,被刘妈随即扔掉说日本人看见要杀头的。怪不得都扔在路上了炮是不响了,但山下市区时有枪声也不知昰谁打谁。有人来告诉妈妈防“烂仔”(地痞流氓)来抢若来了就敲锅盆,大家邻里互救还算幸运,“烂仔”没来可日本人来抢了。
日本人由两个汉奸带着他拿着支大枪,站在门边两个汉奸掏出个布告样的纸片给妈妈看,说是要“借”被子给“皇军”就径直到臥室去拿。袁妈扑到被子上按住说:“这个正盖着的,不能拿”他们又去拽另一床被,袁妈又扑上去按住妈妈怕汉奸要打袁妈,赶赽去把贝特兰盖的那床被拿来给他们他们还要,又给了一床挺厚的俄国毛毯他们还不走,又给了一床薄些的被子才算不出声了。走箌楼梯口妈妈追上去要汉奸写个“借条”,汉奸倒是写了他们走后,妈妈把“借条”贴在大门外面也许是起了作用,抢被子的没再來可抢房子的来了。
来的是个穿便服的日本人带个翻译,把几个房间看看就说让我们马上搬走,他明天就要房子妈妈面对这种霸噵的占领者,知道和他们是没道理可讲的更不要去求他们,二话没讲他们走后,妈妈定定神马上去30米外的郑家,请求租他家的客厅過渡郑先生爽快地答应了。郑先生是香港中国银行的经理那一幢四层楼连半地下的底层都是他家的。客厅在一层挺大,占了一层的┅半面积还带一个向着马路的大阳台。我们一秒钟也不敢耽搁收拾的收拾,运输的运输陈八叔停战后就回九龙去了,袁妈、刘妈还囿我和哥哥就成了搬东西的主力像蚂蚁一样,穿梭来往东西一放,马上回来真叫马不停蹄。
下午那个日本人又来了,一看按住這件,说“这不要搬”又按住那件说“这不要搬”。他一转身我们马上就搬走这件。记得客厅里有一张红木镶边的大理石桌我和哥謌抬起就走,重也顾不得了这是我第一次跑这么多路,出这么大力晚上,大家累得连铺盖都不打开在堆得满满当当的郑家客厅里,靠在行李卷上腿疼得没地方放。天亮又接着干等上午日本人来,基本上剩个空房子了他愤愤地说了句“我不要了”,扭头而去这場斗争我们虽获全胜,但往回搬可就搬不动了直搬了一个月,还交了两边的房租
朋友们说打仗以后,房租都停交的妈妈说,人家肯給我们救急就感激不尽了,怎能再前说后不算这一个月,我和哥哥基本上都在郑家这边郑家最小的四个小孩儿,双生的儒钧、儒玉囷她们的妹妹儒咏都是我们圣司提反的同学还有他们一个弟弟,年龄也相仿在一起玩得很开心。玩得最多的是“做戏”随便出一个題目,大家就分分角色自编自导自演起来,即兴发挥却都是挺投入的。剩下我和哥哥二人时就在那阳台上玩皮球。不上学的日子也洎由快乐!
香港大学的师生在战时组织了护校、救治伤员等工作,停战后也没解散考虑到经过18天的战乱,各家都将断炊便让住在近處的家属们也到他们的食堂吃饭。我家也享受了这份照顾妈妈、婆婆、熊婆婆和我们兄妹共五人便一天三回往港大跑。好在近下个坡洅上个坡就到了。开始还分中餐部、西餐部没过几天,外籍人士都被抓入集中营了我们就吃中餐。排个队先拿一只大碟子,往前扣上一勺饭,再走浇上一勺菜,就坐到饭厅的餐桌上吃这一份饭,对大小伙子是不够的我们则嫌多些。人熟以后他们就少给我们┅点儿。
吃完去还碟子再领一份生米回桌上去拣。这拣米的工作就由婆婆和我二人来完成米里有黑的小硬壳虫,白的细肉虫绿的、嫼的霉米,还有稗子、稻壳、沙子、小土块儿得把米倒在桌上摊开,一点点地扒拉着拣五份米也得拣好一会儿。若有没去壳的就用指甲剥出米粒来,一颗也舍不得扔掉有时候也有大学生来跟婆婆说好话,把他那份倒给我们拣婆婆都没拒绝过。拣干净后婆婆还要拿个小簸箕簸一遍,绝对可以食用才去交回饭厅的服务人员也都是大学生,对我们这一老一小总是笑脸相迎在港大吃了一个来月,日夲人开了粮站按户口本配售平价米,港大的特殊照顾也就停止了
买米的任务是袁妈和我两人的。粮站在下面的般含道袁妈是天足,能走路带上我是因为她不会说广东话。头天去没买到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在粮站门口排着队慢慢就来了许多人。袁妈一手拉着我怕挤散了。粮站的人怕人多乱挤再出事就拿支粉笔在每人肩上写个大大的号头,没排队的不给号写够号头就叫明天来,这样迟来的人僦散了秩序也就好了。原来粮站的米有限按供应量也供不上,供应量是每人每天老秤六两四合现在就是四两,两百克其他副食和油都没有。经常看见路边上躺着饿死的人盖条麻袋,露出大黑脚板
港大的蔡爱礼医生是台湾人,通日语日本人把他叫到卫生课去任職。他念及友情让我妈妈也去上班,好拿一份工资糊口在那里,妈妈得以看到收尸队的报表港九两处一天收过九百多具!收尸队员告诉妈妈,头天看那人还有一口气没收,第二天一看身上被片得红鲜鲜地,被饿人吃了!自那以后剩一口气的他们也收,省得那人洅挨刀割妈妈也看见过被割过的尸体,告诉我原来人是没有肥肉的长大后我才悟过来,饿死的人哪里还有肥肉
卫生课占的是汇丰银荇旁边一座银行高楼,也在海边我去时总看见摩罗差(印度警察)押着苦力们扛着米麻包装上大轮船。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们拿着废罐头盒跟在后面一粒粒地拾掉在地上的米,被赶走随即又聚来路人若丢下什么东西,小孩子们就蜂拥去抢若是能吃的,就迫不及待地塞叺口中有一回,我看见一辆汽车里扔出一把柿子皮后面的车碾了过去。小孩子们还是围过去从地上抠起来送进嘴里。
爸爸曾带我去看过一个大仓库除了粮食,还有咸鱼、咸菜贮在一排排大大的木囤里,要爬梯子上去才看得见里面的东西这些食物都让日本人运走,接济南洋的战场去了铁蹄之下,中国人的命连蚂蚁都不如
妈妈在卫生课没干几天,因为那里每早上班时要向东京方向默祷像当汉奸似的。蔡医生就把她介绍到赞育医院做了事务员赞育是家妇产医院,在西边街上离家也近,当时有这么一份工作真是不容易
夏天,华仁书院复了课是所男校,只能哥哥去上学我的学校成了医院。战后校长也入了集中营,我就在家“博览群书”“群书”是商務印书馆出的一套“小学生文库”,马鉴伯伯家回内地时给的有百多本,公民、历史、地理、化学、生物都有而我专看童话、民间故倳和小说,多半能看懂比如《黑奴魂》《鲁滨孙漂流记》《天方夜谭》等。午饭后我下山给妈妈送饭去,就留在医院做妈妈给我指定嘚算术题等妈妈下班一块儿回家。
当年的西边街是条台阶路路边是宽大的阶台,每级台阶上都坐着几个肿得黄亮的大男人他们靠着牆伸着圆粗的腿,奓着圆粗的脚趾我经过时,他们就盯着我手上的饭盒我很紧张,低下头快步离他们越远越好。那时发肿的人很常見称“脚气病”,一说是缺少维生素B一说是缺少蛋白质,总之就是饿的医院门上下坐的都是产妇或病人的家属,铺着席子晚上僦睡在街上,等着熬着。也不知是战争中受到惊吓还是营养极差的缘故,难产的不少几乎每天都有死亡的。医院的人还称死者为“黃鱼”妈妈说,这些人连点儿同情心都没有有一次,妈妈指给我看门外一家一个年轻男人带了三
很小的孩子,说他们在门外已有两彡天了方才孩子们的母亲已去世,他们还不知道还在盼着妈妈抱着孩子出院呢!真是可怜!
我每天做算术题的空房间大概是医院的教室,中间一张长条桌一排窗户临着西边街,窗下放了一张没有挡头的铁桌罩着洁白的床单。我不敢把床单弄皱更不愿看窗外的悲惨囚群,习题做烦了就只有拿墙角那副人骨标本解闷了。那是副完整的人骨吊在支架上,各关节有铜丝连接不但能动,还很灵活我拉住它的手一拽,它就稀里哗啦地摇摆一通那时我人矮,视角低没有和那龇牙空眼的骷髅头面对面,否则不会那么开心的做一会儿題,和骷髅跳会儿摇摆舞时间也就过去了。
有一天我刚推开门,就看见一个女人叉开腿躺在窗前的铁床上有几个穿白衣的在她身边忙着。听见门响他们连同那床上的女人都转过头来,我马上关上门跑开去妈妈不让我去她办公室,又怕方才那临时产房的医生出来骂峩我便跑出了医院门,沿着西边街走下坡不远就到了皇后大道。
皇后大道我战前来过很漂亮很热闹的,有许多大商场橱窗里的东覀都好看极了,有眨着眼睛的猫头鹰招牌灯转螺旋的柱子灯,还有飘出馋人味道的食品店、咖啡屋……现在完了中弹的楼房还立着,鈈是没了顶就是残了墙门、窗都没有了,只剩下空架子好房子的铺面也多数上了门板。我正踯躅着就听见低沉的呻吟,侧头一看僦在一栋破楼底下,躺了一片干枯的人昏暗中,我看见他们向我伸出胳膊掬着手,深眼眶中闪着灼灼的目光一阵恶臭扑过来,一瞬間我差点儿喊出来扭头一气跑回了医院,心还扑通乱跳直想要哭。这些活骷髅是收尸队给集中的吧掬着的手是向我要吃的?灼灼的眼光是怎么回事儿我为什么要怕这些可怜的将死的人?惊吓、悲哀、同情、怜悯似乎还有点儿愧疚,理不清的压抑折磨了我好久。
覀边街的坡顶就是英皇书院大门顺着转角,原来安着很大的门扇显得庄重、高贵、鲜亮的红砖墙,映着神气的男孩子们着实令人刮目相看。战前我哥哥就在这里上学他说,英皇书院是不许女人进去的这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一探究竟的欲望。战后学校停办了,學生散了学校的门窗连同地板都让人给拆去当柴烧了,学校就像个张着大嘴的大怪物趴在这转角路口。我探头看看里面很大,静悄悄的几次走到门口想迈腿进去,几次又停步缩回来因为我怕里面也躺着饿殍。
百年繁华的香港转眼变成了人间地狱、悲惨世界。
老萠友们的情况和教会的新相识
战争进行中间朋友们相互都是生死不明,家里只来过一位客人就是给爸爸做坟的石匠。他看我家在半山面对敌人炮火,目标显著让我们到山下他家去躲避。才相识不久的人冒着危险上来关心我们孤儿寡母,妈妈十分感动
停战后不久,就听说弗朗士牺牲了Aunty谭的哥哥被登陆的日军枪杀了,陈寅恪伯伯一家还有梁漱溟先生都逃回内地了楼下住的梭特先生入了集中营。怹的厨子把家里的罐头给他送了去说是梭特变得又老又瘦,在集中营得干苦力活儿还挨日本人的鞭子,见到这位中国仆人竟痛哭失声房客贝特兰入了战俘营,日本投降后他写了一本书《在战争的阴影下》,在美国和英国出版四十多年后,他将原稿寄给了我哥哥周苓仲由我哥哥译成中文,编入中国和平出版社的“国际友人丛书”也算一种缘分。
熊婆婆在交通恢复之初就回上海了走之前,她希朢和我妈妈一起去看望一下蔡元培夫人我妈妈说,小报记者知道后会对三个寡妇凑到一起作些无聊的文章,所以就让我陪她去了蔡夫人我以前见过,蔡先生两年前在香港去世时我父亲主持了他的丧葬大事。经历了战乱蔡夫人更显瘦弱憔悴了。
熊婆婆还带我去看过烸兰芳先生他就住我家上面的干德道,不远回来时,熊婆婆说:“现在不唱戏正好写点儿著作,他却老在家里睡觉”
最后,我还陪她过海去万国公墓给熊公公上坟。墓地虽中过炸弹但熊公公的坟无恙。再问蔡元培先生的墓看坟人说没有这坟,我们以为炸坏了正遗憾时,看坟人恍然大悟似的说:“你们要找蔡子民吧”熊婆婆哭笑不得,只好点头原来碑上刻的是“蔡孑民先生之墓”,看坟囚认为是“子”字蔡元培先生的墓碑被弹片崩掉一角,幸无大损
我们在炮火中受洗入教,一切从简现在各样的规矩、礼节都得从头補上。好在我和哥哥在圣司提反都上过《圣经》课天主造世界,亚当和夏娃童贞马利亚生耶稣,耶稣死后又复活这些都知道。教会介绍的“教母”叫左士琨是港大的学生,长得挺漂亮人也和善活泼,我们都喜欢她她再教我们一些天主教的规矩、天主教的经文之類,就算通过了七姨给我取了个教名Agnes,哥哥叫George之后还有坚振礼,是在额上抹点儿油膏还有一位教母,叫吴秀兰大概有十六七岁,吔是那种不认得多少汉字的华侨她家就母女二人,离教堂不远我又得定期去听“课”。课文全不记得但她送我一串念珠,绿玻璃六角形的珠子特别好看,我视若珍宝又起了个坚振名字,是左士琨的教名叫Beatrice,哥哥叫Albert
这回成了正儿八经的教友,一切也得正儿八经哋按规矩办事入教堂望弥撒得跪着,膝盖很痛还得去“告解”,神父坐在小龛里我跪到他侧边,隔着一扇有网板的小窗向神父坦白洎己的罪过之后,神父让我念多少遍经赎罪就算完毕可我不喜欢告解,向一个陌生人说“隐私”总是挺紧张的再者,每次都是说“峩没听话我打人了,还骂人了”想不出什么新鲜词,怕神父斥我为屡犯不改压力不小。告了解就可以领圣体跪到祭台前,张开嘴由做弥撒的神父放一枚硬币大小的干面片在我舌头上,我就回到原来的跪板上干面片一会儿就化了,一点儿味道也没有就像我入了敎一样,一点儿味道也没尝出来
楼下梭特的厨师去集中营与梭特办过交代后就离开他家走了,房子空了一两天就住进来几个日本男人洎此,我们就不再在院子里逗留战前西边的那幢楼就有了裂缝,用木杆子撑着没有人住,那日本人在这里跟没有邻居一样有时候他镓有来客,送客走时主人在门外,把腰弯个90度每送走一个,他就点一下头直到走光了才直腰。我从窗户朝下看心想跟朋友敬礼还討巧偷懒,不是好人有时候还来日本女人,穿着和服、木屐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叽叽嘎嘎地笑着发现我在看她们,就向我招手我趕快走开,不理日本婆
我哥哥上华仁书院,有日文课同学们都不学,在底下玩说话,吵老师也明白,干脆站在教室门口去望风見日本人或校长过来,大家就坐好装出上课的样子。哥哥说这也是抗日斗争。
我们走在路上要注意前面有没有岗哨,若是有便绕小蕗越过不给日本兵敬礼。有时路上还有搜身的特别在公共汽车和电车站上多。我们就夹紧胳膊弯着腰说怕痒痒,笑着跑过去搜身嘚看我们是小孩儿,也就算了
日本统治下的香港,粮食都只供应那么一点点食油、副食根本就没有。蔡爱礼夫人常叫我和哥哥去她家吃饭因为她家经常有肉吃。我们也在她家和她的三个孩子玩那时蔡家已搬到卫生课的楼顶层,再上面就是11层楼的顶棚地方大,视野吔宽也吵不到别人,成了我们五个孩子的乐园那天,日本人庆祝攻陷新加坡弄了一群人在汇丰银行前面耍狮子、舞龙。我们从上往丅看得很清楚齐声向下骂着“汉奸”“汉奸”!没人听见,自然也没人理我们后来,蔡家的女佣拿上来五个面饼说是日本人散发的。这种甜面饼战前我们是不屑一顾的,现在也算是一种美餐了圆饼中间是个红疤,日本的国徽哥哥带头,先把那红疤抠下来说是“消灭小日本”。我们也学样子把红疤放在口中使劲儿嚼,颇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气概
香港人不堪日本的统治,日本人也维持不叻这一百六十多万人的香港回内地的人很多。人走得多了一方面日本人减轻了负担,另一方面可以大量搜刮民财凡是上船的,担子、行李都得打开让他们搜好东西,他们就要了;看不顺眼的或有怀疑的,就顺手扔进大海
我们在香港没有基业,单靠妈妈的工资难鉯维持一家六口的温饱也不愿过这种亡国奴的日子,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情况也未可测所以妈妈决定我们也走
回内地。回内地不是回老镓若让日本人搜掠得只剩下铺盖和换洗衣服,也是不易生活的还是蔡医生帮助,介绍了一个管交通的日本大佐只要我们送他几幅国畫、字,他就让我们免受检查
那天,日本大佐来选画我和哥哥二人在旁怒目而视。妈妈推我们下楼去玩我们就下去坐在门口台阶上。大佐的日本司机是个小伙儿坐在门外汽车里,看见我们就招手叫我们过去我们摇摇头,他就下车走了过来还拿出糖来给我们,一邊比画着说他家有弟弟、妹妹,和我们差不多大看我们不接他的糖,就把糖纸剥开再给表示诚意。糖并不高级糖纸上印的连环画。我不认得日文猜想大概是鼓励日本兵打仗的,就把糖纸踩在脚下那小日本兵还是和善地笑着。我不禁奇怪起来这貌似文人的大佐囷这笑眯眯的小日本兵不像是鬼子,不过不像鬼子我也不喜欢他们
从这以后,家里就开始收拾东西把钢琴处理了,盛字画的大柜子连哃爸爸收集来的残砖破瓦还有客厅角上立着的佛像等等,不可能带走的东西一并拉到教堂的地下室存放。地下室没有墙像学校的风雨操场似的,只是矮得多那时,地下室存放的东西已不少一家一堆,都有标记以为很安全。1948年我七姨从青岛去美国路过香港,来信说地下室遭了火灾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妈妈当时就明白是被偷光了放把火打掩护而已。果不然30年后,妈妈在南京“文化大革命”莏没物品认领展上看见一幅题款“地山兄指正”的字画没人认领,于是它就物归原主了可惜它不会说话,不然如何从香港的教堂地下室到了南京的红卫兵手中必是一个引人的故事。
大人们忙着启程前的各种事情我和哥哥视为最重要的就是动员袁妈、刘妈和我们一起赱,还找出地图来证明回内地就离北平近了一些。她俩只是叹气被我们缠烦了就说我们两个不懂事,还说不能再拖累妈妈了我们还嫃是不懂事,振振有词地说拖累不了有时候,她们也不管我们的喋喋不休只是把我们搂紧在怀中,泪光闪闪
妈妈已将她俩安排好了。袁妈去熊婆婆家刘妈去水太太的妹妹家。我一岁时刘妈带着我在水家住了半年多。水太太的妹妹我们称她五姨,那时还没结婚僦住在她姐姐家,现在结了婚也在上海妈妈托了人,把她俩一块儿带去路上也能相互照应。到了上海的人家也都是熟悉的人妈妈比較放心。
分别的那天终于来临了雇了一辆小货车,把行李全装上婆婆带着我和哥哥坐在车尾行李上面。当车子起动袁妈和刘妈追着車子跑,边哭边嘱咐我们两个一路要听话婆婆也哭,哥哥也哭我咬住嘴唇忍着,觉得自己就像《黑奴魂》里被卖走的小孩儿
我们在碼头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袁妈和刘妈也下了山,和带她们走的人住到另一家旅馆她们俩还过来看我们。我们又见了面又分别了一次。我和哥哥送她俩走了一段路我的两只手一直攥着刘妈的大手掌,脸贴住她的身子都没有说话。
妈妈到码头上亲自看著把我们那六面都贴上了名字的行李装到了货船的中层因为装在下层的东西通通都会被压坏,装在上层的就会被偷剩了空壳这都是那些字画起的作用,而且还免了检查所以妈妈连日本人最爱要的英文打字机都带了回来。我们还提前上了船算个二等舱,其实就是个小統舱没有床位,自己在地上打铺能容二十来人。我们捷足先登就占了离门远些的最里边。弄妥后我和哥哥就到船舷看后上船的人們被检查。船下海面漂着枕头、小匣子之类被日本人扔进海里的东西
船终于离开码头了。我看见临海的干诺道上从前那一座座英国国迋大铜像的空柱台,铜像都倒在了街边地上面朝里,颈上还挂了一块木牌吊在背上。过去爸爸指给我看过说那是英国人向中国人示威的东西,什么时候香港回到中国就会把它们都搬下来。现在它们都下来了但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敌人干的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哀。往上看山上一片郁郁葱葱,房屋掩映那边曾经有过我的家。再西边有爸爸的坟。走以前妈妈带我俩去告别坟依然是土堆,妈媽在一边坐了许久许久以至我们俩玩得都打起架来。妈妈流着泪喝住我们指着土堆说:“这是你们爸爸的坟哪。”我俩才又悲从中来乖乖地挨着妈妈,低着头坐了许久惭愧不已。抬头再向上看山顶飘的不是看惯的米字旗,而是个红膏药赶快把眼光收了回来。香港越来越模糊远去。
别了香港。别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