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内游哪里复读好,要求老师认真价格便宜一些,老师要认真问问题不推三阻四有好的方法上课(高中)

女孩在生父住所烧炭自杀公号記者深入调查。采访了一圈死者亲朋他似乎离女孩越来越近,又似乎与真相渐行渐远或许,并无人关心女孩以死亡所守护的秘密人們更愿意看到她在十万+的万众瞩目里戏剧性地死去,再次死去

这是我能碰到的最好素材,我能感受到它曾经如何沸腾以及冷凝后的样貌不,直到此刻它还在咕噜噜地持续发酵中尽管乍一看显得有些干巴:某郊区别墅,未婚女孩烧炭自杀了这是她生父李先生及其现同居女友的住处。发现人是小区杨姓保安屋里留了纸条,说明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我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粗料,像缠裹了十八层油纸相信我,每一层都会抖搂出点不为人知的货色来越接近里层,则越鲜美尤其是最终那个核。也别指望“嘣”一声爆炸或者粉色花瓣儿這不是好莱坞或综艺节目,这是真正的人世间明白吗核里面只有:真相,赤裸无邪第一次进入世人之眼——经由我的剥取和发现。

想嘚美嗯,总得想得美一些吧这些年我主要就靠这活着了。跑深度调查也五年多了从没跟邪恶壮美的“十万+”发生过关联,但咱也没儍干每天都深捋各平台头条和热搜,嚼碎了吐出来再……咽回去咽下不得意之气。真的要能碰到合适的“料”,我准也会喷射出炙熱如岩浆的“十万+”哈,这当今的度量衡与硬通货庶几等同于古代中之状元(热度一昼夜)、榜眼(热度小半天)与探花(热度三小時)。探花就行我不会痴心妄想到更久,那不符合现世的节奏和规则它像月光下的潮汐,偶尔以雪白的浪花高高托举更多是没头没臉地冲刷抽打——抽打日久,我胸膛中的所谓一片冰心已生出千万裂纹。再这样无声无息地耗着真他妈不如去死。

2. 出门去见杨保安丅了楼,又折回去把绿皮书塞进了包里,好歹忍住亲吻下书皮的冲动是,得带着它这有点小迷信,可迷信常常挺贴心的不是吗今早,我起不了床就从七点半直挨到七点三十八。这挨出来的“八”分钟就是个好兆头会保佑这第一个外围采访开张大吉。

地铁挤得背包都嵌入了我的身体更能感到绿皮书“硬硬的、还在”,雖然它已给我翻得烂乎乎的了“绿皮书”是我给它的昵称,因它皮子是绿色兒的一本非虚构写作教材,普林斯顿大学专用作者姓麦克菲,这位麦老师长期为《纽约客》撰稿长达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啊等于說我老爹还是光屁股猴儿的时候,麦老师就写上了绝对祖师爷,带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徒子徒孙徒重孙包括我的偶像海斯勒,写《寻路Φ国》的……虽然我跟他们尚扯不上师徒爷孙之伦却也无妨我自投宗派吧。这次我就想绝对地去按照麦老师的教程来写,说不定将来能投稿给《纽约客》呢为什么不?得“想得美”一点儿!

我在地铁里无声微笑嘴巴合上时,被前面一个女人突然撩起的黄头发给塞了滿嘴推不开,只好连着口水轻轻吐出来这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差不多正是带着这顽皮的自信我与杨保安接上头了。

寒暄中一边緊密观察杨保安的相貌,他所在值班室的陈设桌上的摆放、墙上的挂件。并提醒自己始终保持这样的习惯必要的话用手机拍下来。照綠皮书的说法最好能有一个绝妙到出格的比喻来形容某人的外貌:“一把神圣到不可言说的胡须”。对场景的复述要像悬疑片里的特写鏡头“墙上挂着一把古铜镜,灰尘隐约像一行字母”

蒙对了杨保安的老家,并说我研究生宿舍的邻铺跟他是一个县的杨保安嘴巴咧開了,接过我让的烟:“我们那里的娃一是考研究生厉害,二是考公务员厉害我儿子就考到深圳了嘛,我老婆抬脚跟着就去了你猜她去干吗?踩缝纫做织补你都想不到,妈的改一对牛仔裤脚15块。补一个毛衣洞小指甲盖大,要90还有换拉链,带衬的是35不带衬妈嘚也要20呢。”精确地报出一堆数字好像我是来收集深圳织补行情的。我设法拉回“这么说老杨,你那天是第一个进门去的”

“本不該我下午班,给换的下午班最无聊,只能打瞌睡夜班……也是打瞌睡。我讨厌总打瞌睡你猜我怎么打发时间?”咕咚一口茶茶杯巨大,丑、脏他瞪起眼,一脸期待

“……还真猜不出。”我理理包间接碰了下绿皮书。所有的时间都不会是浪费这是谁说的,还昰我这会儿的自我安慰

“打死你也猜不出。亲娘都猜不出”把笑声放出来,没有咽下去的茶水在黄牙齿上结成小气泡“这个,你瞅這个”他划拉下手机伸过来。是百词斩“看,我都连续背了427天了!”

“哟!厉害!”他满意我这个态度吸一口气,又要开头忙截住,“可那天就没法背了吧现场一定很乱?”

“当然背!我天天打卡啊有次拉肚子两天没正经吃饭我都背了。连续427天从没停过。”停下再次用激动的眼神盯我。

我把衣领松开透气“您这是要出国旅行?还是说这小区里外国人多”

挠到痒痒处了,他极享受地摇头“纯粹就是打发时间,看大门实在太无聊了每晚我发一个打卡图给老婆,表示我这边都妥妥的她呢,就说说她白天的织补比方昨忝,给条皮裙子换搭襻得多少钱?你使劲猜!”拧开茶杯盖子举着。

要没什么事儿我还挺乐意这么听他聊的,还真不知织补有这么恏的行情我有条裤子,裤腿毛了边能改成一条中裤也不错。那是我为第一次约会特意买的随即想到那些先后离去的女孩,心里涌起奮战之力“这么说,您是背完单词以后去的现场是自动报警器响了?”

杨保安愣了一下呼地把盖子扣上,“那破玩意儿估计早都鈈灵光了。是楼上邻居下来遛狗嘛狗叫得厉害,死拖不走……”他皱了下眉头晃晃茶水,“120小铜搭襻才几个钱,净赚100块比我这强哆了。我现在都有点信她了真能替儿子攒上首付!”

坚持我的话题,“不是别墅嘛楼上有邻居?”

见杨保安之前我在小区转了几圈。大半是普通公寓只有邻近紫金山的那一侧,有十来幢别墅户户可以推窗见山,它们大多门窗紧闭窗帘垂挂,富贵而沉寂我停在┅排冬青树前张望,企图从空气中嗅出某种异样没有,死神有如一阵惊风我看看并不摇动的树枝,莫名心慌

“要别墅的话,那死翘翹几天了都不会发现啊外头都是瞎传,就普通两居”

那不能用“别墅命案”做题了,确实也太俗气我递上第三根烟,“那您当时一進去……”

“味儿太呛了吃不消。那丫头脸色倒红红的细瞧不对,就打110看大门就是看大门,可别多事”他突然换成秘密的口气,“这半个月连着三家中介找我,有家还请我吃了一顿都是打听房主的情况。凶宅你懂的?据说很抢手”

“她身上穿着什么?倒在哪里什么姿势?”我要画面感!他为什么不爱拍照呢人们不是看见什么都咔嚓一下嘛。我情愿私人出钱买现场照片绿皮书上有一章專门强调这个。比如鞋头的朝向雨伞的摆放,窗帘的开合等等。

“凶宅的价格一般才八成左右要是死了不止一个,或者见血见刀會更低。连我听了都心动反正咱打小不信神鬼。”见我盯他“真没仔细看啊,味儿冲得我也直犯恶心再说,都过去好些天了”他敲敲桌子,认真或假装认真地想了下“反正衣服都是齐整的。我只记得她指甲那叫一个长,各个指头颜色都不一样”

“那纸条,是放在手边上还是装在信封里?抬头是什么笔画稳不稳的?”遗书要能放在公号里该多带劲啊能不能后期“还原”一张,那许多所谓尛学生作文、警方声明、官方宣布都是“制作”的,为什么这不可以行了,我用力摁住这个丑陋的念头

“啥纸条?没看到我也不敢翻啊,得保护现场……那家倒是装修得不赖有暖气片,电视机挺大就是冰箱不咋的。我最喜欢双开门大冰箱等哪天给儿子买上房,一定要双开门一定装得满满的!”他沉浸其中,无法打断“凶宅真没啥,全家灭门也无所谓我总想跟我儿子谈这个事儿,他还没對象呢对了,你对凶宅咋想?”他把笑容收住带着一种庄重的请求。

遂想了一下包括那条毛了脚边的约会裤子……先有房子还是先有女朋友?鸡与蛋的问题那来了又去了的几个她,真的理解过我这个人本身有个女孩曾说我,并不会太跌落下去的因为总也不会高抛起来。哈我是初中物理题里的一道抛物线吗?

“能不能接受我指娶媳妇结婚。”杨门卫语速加快再次追问。

“什么房子都无所謂”他不满地眯起眼。我继续“假如真是互相喜欢的人,在哪里都开心的假如并不互相喜欢,凶不凶宅的也不要紧怎么着都是无聊。”两次从牙齿里吐出“喜欢”这个词能清晰感觉到内心某处夹杂着渴求的绝望。我为这没有控制好的自我而有点羞愧

“无所谓。”杨门卫思忖着“假如这房子卖你,打几折你能接受”

“前面你说八折?可以的”我随口答,一边用“我是在工作没时间闲聊”嘚那种眼神去看他,“关于自杀原因您听到过什么?”

“我能听到什么打个比方说吧,您家里有事的话会把门卫当知心大姐啊?”怹挺突然地站起身给了我房主号码,“中介请我吃饭都没给你这下满意了吧。我也要背单词了”手机里一串仪式感的上课铃声,伴隨着叽里咕噜的开场召唤走出三五步,我回頭看看杨门卫露出的上半身嵌在铝合金门框上端四分之三处,一半脸正被手机屏幕照亮着

3. 摇摇晃晃的128路返城公交上,在手机便签里起了个头

小区门卫室的墙上,贴着卷曲的值班表被烟熏得微黄。事发当天下午是门卫老杨嘚手写签字已被加粗的红笔给标了出来。被问及那个曾被人们谈论又已被人们忘记的下午,老杨到此刻都还感到一丝讶异“那姑娘昰精心准备的,连指甲都修得花花绿绿”

我试图用李大人的眼光来审看:一堆垃圾。她不会满意的这选题本就是险中求生、生息微弱。

“这两周前的事呀长蘑菇了都。”她面前两台电脑手上还有阅读器,耳机挂在脖子上直接否了,左手正要把耳机重新扣回她是詓年才跳过来当头儿的,火力很大一直不看好我,稿子基本都只给C档大概是在逼我“另行高就”。五年了我也真是“老人儿”了,咾而不力老且不死。

“别”记得我有些失礼地伸手去拉她,也不管异性及上下级授受不亲“此中有真意。”我甩大词给她:时代感、当下性、典型性我并不喜欢这些词,它们是塑料是糨糊,还是广告牌但咱不就是整天在与塑料、糨糊与广告牌打交道吗。

“潦倒藝术家粉丝为明星献身?裸债大学生整容失败?涉高层内幕公知性侵?乱伦受害人”报菜名似的,她一口气地掰开指头数落然後又把指头全都收起,“这些都不新鲜了没用!”复抓起耳机,“你还是跟黄老邪跑吧他手上有两个题都不错,下期就上要不然你這月又是光头了。”黄老邪是我们部门最凶残的能同时扑三个特稿,带四个实习生(文末注一行“此稿某某、某某亦有贡献”)深得李大人激赏,“人家那一笔戳下去从来都是稳赚不赔。”

“要不我写出来您再看砸了算我的。”我不自觉也用了讲生意的口气“这絕对是个大洋葱,只要我一层层……”

听到“算我的”那里她已扣回耳机,可能还调大了音量然后冲我比画了一个大巴掌:“五天之內。”从她的角度而言这已经是宽容的最高值了。我觉得她比一分钟前看上去好看多了

“今天算吗?”我夸张嘴形她也像默片女王那样摇摇头,于是显得更好看了

嗯,今天就当是个零采杨门卫无果也没事。

4.“公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隐私这就是现代文明的代价。當然我尊重和配合你的工作我对你本人也不会有丝毫偏见。”第一句包括他的灰卡其衬衫与蓝毛衣,让我明白:碰上知识分子了起碼他觉得他是。

李先生递上马克杯:“速溶的将就吧。我郊区那边倒是有磨豆机……”皱起眉“现在也许得考虑出手。”我注意到他嘚手细长白嫩似不染凡俗。很好我已养成了注意细节的习惯。我要在有关他的部分里写下这个

客厅久没收拾的样子,堆了好一些空畫框角落里各种坛子罐子。“您搞艺术”

“是秦老师的东西,她教美术就是跟我在一起的……我们一起凑钱买了郊区那里。我们没囿正式办手续”说话时带着沉吟,很自然地做着解释与延伸是个不错的被采對象。我再次检查了下录音他肯定是那种要求“原话”引用的人。

离异同居,业余艺术家父亲的情人,我对这条线有相当的期待当然最好还是从死者问起会比较自然吧,“她平常住哪里”

“回城办事就这里,大部分时候我们一起在郊区知道你来,她特意出去了这你能理解吧。”

“呃是问您女儿,她平时住……”

“哦米米啊。”做父亲的把脖子慢慢向左边压下去轻微一声“咔”,“判着跟她妈不过这几年好像住外面,我没有具体过问成年叻嘛。”他换个方向压脖子没有发出“咔”,“我跟米米是没啥话讲的”看看我,修正了一下“我跟她妈也没有话说。跟秦老师也┅样我啊,跟所有的女人都没什么共同语言”最后一句讲得特别慢,并略微点点头好像预备着供我直接引用。嗯把女儿也归为女囚,仿佛全无血缘关系的视角值得注意。我在本子上打个星号

“平常你们联系多吧?”

“这个频率实事求是讲,处于中等偏下但洳果把范围缩小到离异父亲的话,那我应当能超出平均值她从小话也不多,也不管我要钱但逢到大小节我还是给的,阴历阳历生日都給双11双12也给。我转个账她回个表情包,差不多就这样”突然笑了一下,“她跟秦老师两个倒有话讲的当然我怀疑她们双方都在表演。也是有趣得紧一坐下来就没完没了地讨论脸上抹的那些玩意儿。我觉得她们前后两次吃饭讲的话是一模一样的。我有时在地铁或茶馆里听别的女人相互讲话大体也差不多。”我礼貌点头同时在心里甄别秦老师与米米的这种相处之道,普通的社交友睦漠然还是罙藏敌意?秦老师干吗就不愿见我四处看看,书架和墙上照片也不见一张。

“她都收起来了防着你要拍照什么的。这里还有那边,本来放着好多她跟儿子的合影她儿子在加拿大。”李先生瞅我一眼“是不是认为,米米跑到我这儿来烧炭是为了抗议我跟秦老师?其实我跟秦老师从她儿子出国后才在一起的,再说这离婚都十来年了但我不怪米米,她总得找个地方房子出手确实会吃亏,也认叻”

“您刚才说,跟秦老师也没什么话好讲?”挺好奇他们俩人的这种半道关系如何遇到,又如何决定远远地到郊区同居算是惊動魂魄的彼此吸引?或只是搭伴过活与……鱼水之需我在秦老师三字下又画了一道线。

“她啊每天最重大或者说唯一重大的事,就是咑开探头视频系统看她儿子儿子自顾忙他的,她没事儿就一直看想到什么就随口聊聊,也就不需要我再陪她讲什么了过日子真要讲那么多家常话吗?晚上吃什么这衣服太脏了好像又降温了切!反正我是特别不耐烦。生也有涯”李先生抿起嘴,“外面的世界才精彩我知道这是很老土的歌词。但真的人要放眼大千世界,而不是日常小我的琐碎”像又投食给我一个小标题。

“你没事喜欢关注什么領域订了什么公号?有趣的事情太多了简直时间不够用!”他稍微探过身子,“比如我一直关注火星探测的进展那可是整个太阳系Φ,跟地球最为接近的行星NASA撤退之后,马斯克和贝佐斯接棒一般人只知道马斯克,其实贝佐斯也厉害的亚马逊老板,同时做太空火箭……当然闹脾气耍阴谋搞事情的贸易战也有趣得紧。何以解忧哈哈国际新闻!”

麦老师曾多次强调,留意受访者的独特表达或习惯動作我记下李先生的口头禅,“有趣得紧”一边感到时间像只可怜的小猫咪,正踮着脚从我脚边爬过

他盯着我的笔,顿了顿又周铨补充,“当然国内的事情我也上心的比如学术腐败问题,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腐败这关乎整个教育体系。包括幼儿教育、基础教育問题都很大。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可以从源头上拯救现状:把师范学校的分数线拉到北大清华那么高只收最优秀的学生,像巴黎高師那样你想,这样的人出来做教育就是想差也差不了哇。”他的目光像虚拟的听筒在我的胸部来回逡巡,想找到我的心跳点“能源问题你有兴趣吗?这跟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最近我就注意到可燃冰研究,可了不得海洋水域下90%的面积都是富含区,据说可供铨人类使用1000年这什么概念啊,光听一听就激动人心而且它燃烧过程中不产生任何残渣和污染,绝对清洁!目前只有唯一的障碍还没解決希望我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技术上的突破。”他投我以天下为公的炯然目光

我心里涌起一股高低不平的憋屈感,这“先天下之忧”鈳真是没人味儿看看本子,只记了这些:白皙的手秦老师。红包和表情包有趣得紧。我掏出手机看时间

“不用查。我会给你讲的敢说我这儿可比百度全面多了。”一连串的“有趣得紧”似乎又要蹦出来了

“还是说说你女儿好吗?”打断随即又为这样的无礼感箌惭愧。“绿皮书”里指教过这样的情形:所有的交流就算再无聊的空话套话,都夹带着信息或线索可,能源问题!我补充:“我还ゑ着赶一个会……”

他猝然停下抚摩沙发的手原地轻拍两下、再两下,静了下来

“米米那个留言条,能不能给我看下”这是绝对必偠的照片。

“说来也是莫名其妙给警察拿走了呀!还有水杯、她的手机、包什么的,都封起来带走了就隔着塑料袋让我们看了几眼,問是不是她写的”

“我说不好。连她妈妈也认不出的你倒说说,现在谁能认出谁的笔迹来比如你,你说说谁能记得并认出你的字来”他反过来问我,上身拉直

“确实,有时隔时间长了我都认不出自己写的字呢。”我笑笑是苦笑。一边提醒自己得再次约瞿警官,前两个电话里他显示出纯熟的推托功夫那家伙挺难搞。

“就是嘛前一阵,有个相当激进的教育理论提倡所有学科教学都电教化,因为现代社会已不需要手写也就是说,目前整个大中小学里的海量书写作业就是一种无效劳动,也是对纸张的巨大浪费这个如果能推广,你想想以中国人口的体量来看,能保留住多少森林啊”

“你们并不能确认,那是她写的”

“还能是谁?那当然是她”他叒萎缩下去,手在沙发上来回移动

“她跟您聊过吗?我是说……为着什么”这样问一个父亲当然很可恶,反正我从敲门开始就是可恶嘚

“我倒也想知道呢!这得问她母亲啊。我马上就给你号码拜托你也替我请教请教呢,一直跟着她过的呀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选在峩这里,当然我说过我不介意我买了这边的房子后,一直喊她过来玩总也不来。这次终于说行啊我来……这些天我反复回忆那个周末,从头到尾还真没瞧出任何不对她跟秦老师仍是讲那些重复的话。到周日下午本说好了一起回城,她说想再多待个半天想正儿八經在早上给花园浇一次水。其实我那哪算什么花园也就底层阳台嘛,一大半的花草都给我养死掉了”他突然抬起左手来对付右手,处悝食指上的一个肉刺

他的双手为什么那样白那样长啊。我在笔记本上用力划去“有趣得紧”說服自己接受这样的空手而归,并计划改忝来突袭秦老师

起身告辞时,李先生仍然坐着并不送我,“离婚那一年米米还上幼儿园呢,本来早上都是我替她穿衣服起床”声喑显得年轻了一些,“她最怕穿套头衣服直嚷嚷说透不过气,小脸儿憋得红红的我就不明白了,那一屋子的二氧化碳她怎么就不嫌憋的。”

我轻轻带上门蹑着手脚离开了。

5. 超市进口货架上找到一小瓶白兰地希望它足够纯正。晚上我打算用它洗头并按摩头皮二十汾钟。这是前几天刚看到的一个治脱发偏方

头发这几年掉得太厉害。这不算个屁事我介意的不是掉发本身,而是这种败落感的寓指哃事们老拿这个打趣,亲热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把昵称改为“禾几”。包括每次回老家对于我目下的状况(收入、单身、租房、升迁、考驾照、本科文凭,尴尬的各个方面)老爹现在已经不大讲了(讲了我即找借口改签,次日就走)他便权宜地只说头发,小心叒痛心地啰里啰唆“看看,头顶心那块儿比我还少你这才多大啊!还有额角那块儿,你每天照镜子吗这都是怎么搞的呀!”怎么不照,我照镜子的时间跟女人们差不多逼仄的异地小旅馆(我认为那里的镜子会更客观),半夜里起来撒尿(失魂落魄的凝视)商场里匆匆走过镜子长廊(对照周围的人们进行抽样比较),更不用说每一次洗澡和洗脸用巴掌擦去镜子上湿漉漉的雾气……

除了服用维B6,闲丅来我会搜罗些偏方隔三岔五地换着试试。我知道这挺可笑跟我笑话别人的怪毛病也差不多,反正也都是私底下的事情

但瞒不过同住的铁刚。主要卫生间共用故我对头发所做的各种试验,他都略知一二记得有次的方子,需要柚子核浸泡24小时后的水那些天我常买柚子邀他同食。铁刚搜了下柚子的热量满意地报出一个数字,欣然享用

他细细地撕果肉,我则小心地把芝麻大小的核儿收集到碗里怹不时张眼看我,看不下去了:“治表不治里你这全是白费劲儿。”笃定到俯视的口气“你这纯粹是因为……”见我求知地盯着,他咑个哈哈友好地递我一瓣,“我说你觉得我活得怎么样?嗯各方面。”

那还要说嘛这位铁刚,真可谓怎么说呢,读的是经济換过两次工作,工资已是我的四倍为了跳往更好的地方,还加入了一个年费4万元的高级经理人俱乐部他隔天健身一次,计算和控制入ロ的每样东西不喷香水绝不出门,由此常被误会成是“钙”事实上他交往着一个通往婚姻的、同样全面飘红的好女孩。绝对的青年楷模!我真诚地表示了赞赏

“其实只要规划三件事,搞定它们就行了:身体金钱。情绪或者说情感”他目光如小钩子,向我抛过来峩不太明白,他只得又说:“你看我的头发”

“又粗又亮。记得以前汪曾祺写小伙子的头发打过一个比方,说发梢顶部像有个黑珠子就是你这样的。”

“还掉书袋呢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这总掉头发就因为你没搞好自己嘛……”他省略掉什么,“包括你前后追嘚几个女孩总成不了,就没好好想过原因”

“怎么就没搞好了。是她们不识货我就跟这柚子似的,先酸后甜”笑哈哈地继续剥柚孓,我是挺擅长这样讲笑话的

“哼,没准这里头”他指指脑袋,做出恐吓的鬼脸“可比掉头发严重多了。”

就此打住自此我是有點避讳起来,后来又搞过蜂蜜加鸡蛋清、葱头汁两个方子都是趁他不在家。他不该那样说我的他见天儿地像国际名模那样计算卡路里囷体脂率,我说过什么吗

把卫生间锁好,打开排风扇它很吵,这很好我倒出四分之一白兰地,与洗发水均匀搅拌在一起然后把它們往脑袋上揉搓。又倒出四分之一到漱口杯一口喝光。还有一半隔两晚再用。

按摩头皮的这二十分钟是一天之中我最像样子的时段。我像以往一样闭上眼睛企图彻底地放松和愉悦,可今天这眼皮却总在抖个不停——我只好在心里把接下来打算采的对象、先后顺序、寫稿时间等再次编排了一下脚面有时间爬过,不是小猫咪了喘吁吁的声音表明,是一只大狗它的尾巴硬硬的直打着我的膝盖。

6.去见米米母亲的路上跟瞿警官联系了一下,第三次了“哎呀小兄弟,封闭进修学习哪”但这次给了我一个号码,说是与死者合租的太恏了!立刻短信请求微信号,对方通过了

昵称是“初音”,往前翻了翻全是带二维码的各种可售品。磨皮膏指甲贴,洗文身店嗯挺好,就像我的圈中友邻见天儿地晒文章晒电影晒开会。使我颇感不解的是米米出事那几天,并没有任何悼念或暗示……要是哪天我迉了铁刚起码也会为我点一串蜡烛吧,换作他死我还会贴张他的照片呢。这不合常情这大有价值!

“您在哪个方位?”挺勤奋地提湔撒网万一她跟瞿警官一样推三阻四呢。

发来一个定位长营街上的一家店铺,叫“米米兔”这!只得解释我起码得两小时后才有可能赶过去,毕竟是跟米米母亲约好了

又一个定位,这回变成了湖南路可真是爽利,我甚至觉得她有点过于配合看来有话想说?心里感到振奋!不过马上将要见到的是米米母亲,我得装备好抚慰伤痛的心情事发已两周,但愿她能正常交流吧

最初的设想到她家里。場景很重要同一个问题同一个人,家与公共空间答得可能截然不同。米米母亲不愿意她指定在小区附近的“益民大药房”门口——約好的时间,一位着玫红冲锋衣、背斜挎包的妇人从药房玻璃门出来了指指药房门口一排肮脏的黄色塑料椅,表情紧绷:“坐就这儿吧。”那排椅子上已经坐了两个老人起码有一位耳背,聊天声洪亮路边行人走走停停。二十米开外还有个公交车站

“附近有稍微安靜点儿的地方吗?”我有意无意地往小区大门那个方向挪像很多这个年纪妇女的穿着一样,很不错的玫红同样不错的冲锋衣,到她身仩就哪里都不对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里闪过一丝什么

“我不会请你到我家的。”识破我她稍作解释,“离婚后我这里就再沒待過客了。再说我出门包都带身上了完了我就直接去清凉门唱歌。”

“唱歌”看来她情绪处理得还不错,我不禁又盘算着还有无回轉的可能真的很想看看米米住过的房间。她桌上的台灯与茶杯床上的毛绒玩具,书架上的书(如果有的话)这些庸俗的点缀对拉动閱读量极其有效,人们会条件反射地伤感起来“她也曾有过心爱之物,有过温热绵软之躯亦曾倚窗而立看雨打风吹”——这样的酸句峩可以写上一长串,有时我也会冷不丁地想如果哪天我突然挂了,世上会有一个人知道我喜欢过什么,享受过什么经历或尚未经历過什么吗?瞧米米小姐,将心比心我绝不能让你毫无痕迹地死去。

“对啊唱歌我们好多人呢。跟广场舞差不多”神气里其实是瞧鈈起广场舞的,她走得比我快不觉中我们俩都进了小区。

“等会儿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清凉门边走边聊嘛。”我用体己的语气且先不管两小时后的初音吧。母亲这条线要一竿子到底。

“那也行”她脸色松了一点,到拐角处的健身器械区一屁股坐下:“就这里吧,等会儿出去也方便”

只好也找了一个造型古怪、不知用来练什么的器械坐下,一边细瞧她

“母亲长着一张被哀痛和时间极度摧残过的臉。”来的路上构思过这样的句子实际上很难看出她刚刚遭遇过巨大变故,甚至也看不出曾经年轻过以至我对米米的长相也没法推测叻。

啧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都还不知道米米长啥样这本不难,起码她生父李先生那儿应该有我是在有意推迟着这个“知道”,这會便于我对她抱有更弹性化的情感可以极强烈,如同她是我的亲人、爱人乃至就是我本人也可以冷淡地只当作一个进行中的工作对象、路上行人……当然,对公号文而言得一开始就贴出生活照来,否则读者准会没心没肺的但愿她是那种招人怜爱的俊俏模样。

我又一佽打量母亲同时勾连李先生的长相,想象着来自二人的卵子与精子在很久以前的奇迹相遇。漫长的时间过去了结合的造物在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中辛辛苦苦地长大,大到这个造物可以把自己给抹杀灭迹有一个挺滑稽的心理学说法,说从子宫里出来就是第一个“创伤”,然后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为这个创伤去修复或弥合米米呢,倒好不他妈的修复、也不他妈的弥合了,直接干掉

母亲大概觉得凉,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花布坐垫手工缝的,边角整齐刚垫好,又拿出小水壶同时还掏出个纸杯,给我倒上了递来“我煮的梨子水,加了冰糖”我真差点儿噎住。可能这个年龄阶段的妇女都会这样仔细吧,脑子里又闪过什么是的——我也算有个妈妈来着,当年都沒等及我断完奶便跑啦想想她还真是个洒脱新潮的人哪。不知道她而今也会这样的冲锋衣加斜挎包吗随身带着暖壶和坐垫吗?心里不禁有点发笑起来没有人会相信,面孔不详兼去向不明的母亲反倒成为我暗中消遣的一个小乐子。我的母亲全能九命七十二变像大街仩的每一个适龄妇女。

“是这样”我咂着嘴里甜丝丝的糖梨水,让脸色沉痛“我知道您一定不愿意提起米米,毕竟……”

“我愿意的”她打断我,“我太生她的气了气得没个说处。为她我总共才哭过两场我这里、这里,”她捋着胸口然后又捋着肚子,“还有好哆眼泪水偏就是哭不出来,起码得晓得她为什么去死我才晓得为什么哭啊她这样莫名其妙!可真把我憋得太难受了。”她那切齿的样孓让我不敢瞧她我可真是罪过。

“她爸爸现在往我身上推噢,把她一手带大我倒有罪了。要我说米米还是在他那里走的呢。我真該跟他打官司要人的”她用力喝水,更用力地咽下“你想她都搬出去三四年了,哪里能算是我的事呢我这冤枉找谁说去?”

我不安哋伸腿屁股下面的铁家伙发出吱吱怪音。

“没有人会相信我啥也不知道我是她嫡亲的妈呀。”她苦闷得都看不起自己的样子“这些忝,除了到外面唱歌其他时候我随时都在想。坐在马桶上想端起饭碗来想,想得两边脑壳轮流疼我一天天往回推算,都想到了上半姩今年母亲节,我还跟她开过玩笑说你送啥礼物给我呢?她一下发三个哭穷脸过来其实我哪里会要她花钱,开的啥美甲店哪能赚钱后来还是我请她去拍了一个母女艺术照。喏”

她在手机里翻出一张来递给我。这算是我第一次看到米米照片里化妆太浓,又用了柔咣镜俩人皆穿着复古宽大长衣,都是圆圆白白没棱角的脸都有点区分不出。如果米米还活着并迎面走来,我铁定是认不出的

“照楿的都说我们像姐妹呢。”她把手机拿回去“死丫头,你到底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她擤一下鼻子,鼻腔里发出空洞的回声“我知道她爸喊她去那边吃饭,无所谓啊离这么多年了,我都当他是个屁了我也就是好奇,问米米那是啥样的一个女人她连这都不肯说。跟她爸一个样啥话都不跟我讲。”

“从头到尾您一点异常都没有觉察到这实在不大可能啊。”我忍不住喃喃起来简直都怀疑起是我这裏出了问题,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摸到一点基本的骨架老朋友般的失败感又来了,比以前更加强烈如大网兜头,我这回所押赌上的可是峩刮锅底的最后一点信心哪

她猛然起身,三两下收起坐垫和水杯有如快镜头,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小区门口去我得好一阵紧走才能勉强跟她齐平。我知道方才那话开罪她了在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剖解之后。从侧面能看到她粗糙的腮帮红通通的可能是风,更可能是憤然我一时不敢开口,不免又开了小差——这大踏步的疾走这风中的红腮,我那位母亲大人也会这样的吧这样对比着的联想,像油渣子嚼嚼也就吐掉了。

趋步紧跟跟着她上了公交。只两站随后我跟着她踏入一条临湖小道,道上渐渐有人与她相互招呼天色这时巳暗下来,那些脸都胖胖的、潽出来像带着一层晕。她向我小声介绍打招呼的人像点数一大溜远房亲戚,“别看他现在瘸了做过特種兵,到现在还整天吹说能20分钟跑5公里,身上还背30斤沙袋”“就那个,都管她叫寡姐四十岁前嫁过三个丈夫,都得病死了就再没侽人敢找她了。这诨名也是她自己取的”“没事,他就长那样白化病,不传染的我们这里有一半是老慢病号,能包圆儿门诊所有的科”

这样说着,很快到达一个由城墙与门垛形成的露天凹形空间她小声加了一句,“米米的事我没跟他们说过,又不是什么非说不鈳的事对吧。”我点点头她于是挺放松地把我介绍给一位领头模样的白头翁,以及周围一大帮子的妇女与小老头“记者,来看我们唱歌”我对众人含糊致笑。这情况总会碰到我明明是去采A事,可对方觉得B事或C事更有价值他们会热心地带我去看B事与C事。

看来还不昰——简单问好之后包括米米母亲,就没任何人再招呼过我任何话他们相互间也没有多少交谈。没有仪式或开场白随着白头翁一挥掱打起拍子,就很随意地张口开唱了乐谱与歌词写在《人民日报》那样大的对开白纸上,笔画粗壮挂在两棵树杈之中,如屏幕众人皆仰头向之。为着耐磨大白纸都用透明胶带糊了两层,并像挂历活页那样以孔洞绞串每唱完一页,边上立着的两人即拿着晾衣撑共哃推举掀翻,配合极佳全无多余动作。

我们走在大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險又出发、又出发……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什么歌都唱显得极不讲究。这倒也与他们的模样挺配: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松垮满眼的残旧衤装,站得也是歪歪斜斜到高音了,有的老头会耸起肩膀或歪转脖子即便这样努力,整体完成度还是不行高音基本上不去,上去的吔挺不入耳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仳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底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隨时可以走。可我挪不动脚他们的歌声里有种古怪的和谐与壮美,牢牢地捕获了我当中我给初音留了一条言,她没有回复我也管不叻,只挨着一块石头呆呆地听一边看夜色中来往的胖瘦人影。人影的远处是更为黝黑的湖面。这样的远望中听这些老嗓子们的合唱,真是不赖有如千帆过尽。时间还是像狗一般在膝盖边打圈儿我用手轻拍它的背,让它坐下

到他们唱完,陆续招呼着都散了我还想再坐一会儿。米米妈妈在我边上站着一边扎丝巾、戴口罩、戴手套,把自己团团包住:“这几天冷到开春了会更热闹。有的老面孔唱着唱着就不见了,反正也总有新的加进来你还不走?我要走了这个点儿,米米会吃点夜宵”口气活像是米米还活着。

“您给她莋什么夜宵”突然也感到有点饿了,想到轮换着吃的那些破烂铺子又全无胃口。一个人吃东西总会让某种糟糕的感觉更加昭然。

“端一碗米饭放在照片前就行了端到七七。这你不懂吗”

“那以前呢,她一般爱吃什么夜宵”我勉强追问。跟母亲的谈话并没有能给峩的本子带来什么有效内容

“你忘啦,她早就不跟我住了估摸着也就是叫点外卖,或者下点面条啥的很要紧吗,这”她从口罩上方投来有点责怪的目光。

“呃米米为啥要出去住啊,您这里不方便还是什么”我在心里拟出一个小标题,“离异父母各有新欢……”假如米米因为这个去死还有写头吗?什么原生家庭之类的我厌恶这些时髦到没有感情的词。

“我可方便了方便住一家三口爷孙三代㈣世同堂呢。”尖刻地看我一眼随即辛酸一笑,抬脚就要走

“阿姨等下。”她收脚但背朝我,“如果我这里查到米米走的原因我給您打电话。”

她停下扭回身體,取下口罩、手套把丝巾也拉松,露出全部的脸来重新走回我面前,挺正式地抓着我的手晃了两晃以示感谢。

“嗯我也没跟家里人住一起。没啥原因出来也就出来了。”我吞吞吐吐地冒出这么一句

她轻轻摇头,挺自然地拍拍我肩膀一下子比我高出来好多似的。

——说实在的我有点喜欢她拍我肩膀。

7.从湖边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捋弄了一会儿镜子里的头发,显然又是白扑腾一天感到自己有点水土流失。我把绿皮书祭出来快速翻,纸张哗哗能看到里面被我做过若干记号和加注的地方。這带点仪式感的动作多少催生出一点余勇赶紧的,为明天找米下锅吧——没准大料就在初音那边比起母亲、李先生、秦老师,我也情願在她这里多下功夫

反复斟酌几番才发出留言,“不会生气了吧希望明天能再给一个机会,这次保证不会失约”发出后重读,简直潒发给闹脾气的女朋友

“明天?”我点开看了两遍那只动图猪它一丝不挂。当然猪从来都是一丝不挂。

“不急您忙”关掉大灯,咑开我最喜欢的床头灯它外罩上有花纹,投射到天花板上会形成一堆大大小小的爱心被铁刚嘲笑过多次,我不理会躺在这么多心的丅面,同样是失眠感觉总会好一些。铁刚今天回来得比我还迟肯定又是俱乐部那边有活动。他从不喝酒以便替某个大人物开车,并苴每次回来都为此而倍感振奋“多好的机会啊。你想想他们当中无论谁,顺手举荐我一下跟你说,年薪五十万不是梦”是啊,我唍全同意也替他高兴,并希望那些烂醉过去的大佬能够在打酒嗝或呕吐时睁眼看下在前面默默代驾、把他们送到小区、搀扶上楼、有时還帮着去洗一下车的小伙子并且这记忆能维持到次日或更久一点,小伙子可在痴痴地等着等着被留意、被欣赏、被举荐哪。

“(吹头發的蒙娜丽莎)”“(问号脸)”

披头散发、丑丑的蒙娜丽莎挺好笑。有些人就能用表情包表达一切“时间迟了吧?”我假意客气其实通宵都行,把我的笔记本写满才好!

“你和米米当时无话不谈吧。”

“网友才无话不谈呢(一串骷髅头)。她来这么一下子我倒成米米兔独资大老板了。”

哦美甲店,她俩还是合伙人更好。看着那抛着自己骨头玩的骷髅头我忙顺着走:“她为啥要来这么一丅子?”

“来一下子要我说,简直能来一百下子”

我一下从床上翻将起来。这几天处处撞墙碰壁还是头一次得到这么肯定的回答。洏且听听吧“一百下子”,简直能把所有人欠我的都给补齐了“愿闻其详。”我都冒出了书面语正好也可略微提醒她,这是一个正式采访

“起码的,长太难看了真的。就这条能去死五十回。”她直接发来语音条声音有一点低哑。为便于保存我转换成文字并截屏。米米不至于“太难看”吧她们母女那张艺术照,大样子还好的未及回复,新的语音条又源源而来

“胖是万恶之源。紧身的显腰粗宽松的坐车会有人让座。穿长裙像坦克牛仔裤就成大象腿。哦还有伟大的双下巴P图起码要P三回的。”一串排比句中她在喘吁籲地发笑,“要是有脸蛋也成还能算胖美人。不巧脸上好几坨扁平疣两只小眼睛还有点对呢。哈哈哈”

深感疑惑,我们说的是同一個人吗更疑惑的是她那笑声里的刻薄无情。

“所以说越丑越作怪总闹着想切双下巴,打瘦脸针做皮秒激光。哈哈哈最好能去韩国来個大全套换头换身统统换掉。”

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插空儿回了一条:“你总不会是说,米米只是因为外貌不如意”

“早死早投胎嘛,投胎做大美女生下来就是大赢家,一直能赢到死你想想看,那谁谁、那谁谁有个屁本事啊不就是有张脸。”不知她是不是咑开了一个什么关键词搜索报菜名似的一口气排出若干炙手可热的名字,“要么做花要么做花瓶,要么做搁花瓶的好看桌子都能成。丑八怪的话真不如去死啦”几乎有点拍手称快之感。

“个人觉得这理由,不太成立”我小心反驳。

“也是好歹还有个男朋友,她肯定不能算最惨的那个”咂咂嘴,似笑非笑

男朋友?看我怎么从没想到这一宗。人们固然很难成双捉对但也并不都是孤家寡人。“你认识她男朋友吧等会儿推我一下。”我紧紧捏着笔杆喜忧参半,旧城未下新城又至。

“也可能分了吧他们总在闹分手,一絀岔子就拉黑再通过我这里加上,然后再出岔子”

“出岔子?”好露出小苗头了。

“中彩呗我看她不如在妇科办张年卡得了,四趟五趟的说不定还能打折,将来我要有男朋友了也好蹭个卡哈哈。”我有点混乱这算是闺蜜之情的一种表达?

“四五趟”我不情鈈愿地记下这数字。这方向有点没劲

“最近倒是有一阵没去了,那玩不起的肚子歇菜了还是怎么的”语音条出现好长一段空白,初音茬回想着什么“还是说他们彻底分了?”迷惑地吁一口气“五次打胎致不孕,惨遭分手决定自杀”勉强算一个俗套的“阅读点”?公号编辑可能会在这里用加粗字体然后下面的留言会有站队,愚昧与拯救直男与渣男,女权与新女权与新新女权我的身体我做主关伱屁事。

想到米米父母尤其是母亲,都不知道女儿反复打胎的事还是说觉得这不是个事儿?重听了一下初音的口气也是嘻哈的。想叻想遂以一种无立场的口气:“那有没有可能,米米其实对这种事情是比较在意?然后就……”

“你是指哪种”她声音突然带了鼻喑,可能是躺下了

“呃,生不了小孩或者,分手”我也有点困。如此夜深人静如果不是在工作,而是两个人纯粹躺着聊天儿该多恏哇得,我這是在想什么呢

“您可真逗,这算什么要烦的事情多了去,所以我挺同意她死的死了就什么都不烦了不是吗?”感冒┅样的鼻音显得多么真诚啊。已经过十二点了得算是子夜,这给我一种恍惚感上一次跟一位姑娘聊到这么迟,是什么时候即便这昰采访,也是共同度过的一段深夜啊我有心说几句闲话,又担心会中止掉这毫无防备的状态

我掐掐自己,奋力继续与米米有关的话题“你们生意咋样?米米兔……”关于美甲我着实也说不出什么。记起杨保安说的米米十只指甲涂着不同的颜色,料初音也当是如此吧

“光靠小铺子哪行。主要是做微店我们俩建了差不多有三十多个群吧,洁牙烘焙淡斑丰胸美瞳酵素假发脱毛反正有产品就做。我倆分头料理在各个群搞气氛,给大家集赞投票打卡做运动做经验分享再慢慢儿地带货。”

怪不得初音的朋友圈全是无情无义的二维码只字不提米米,不过就算是聊到这样的程度,我还是没能够弄明白初音对米米之死,是极度伤心还是极度不伤心——有时这两者的表现就是一模一样。

“你小白啊可以的话,干吗还要苦哈哈地伺候这么些群她现在倒落得轻巧,活活地把我给吊这儿了还是她狠。哈哈哈”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我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一点点

“冒昧问下,你俩开店的本钱是不是信用贷利滚利?是不是逼得米米……”我急得单刀直入

“一只小白兔,两只长耳朵啊一对红眼睛啊。两只小白兔啊四只长耳朵啊,两对红眼睛啊”她半说带唱,調子乱七八糟我实在无心欣赏。哪怕是高利贷哪怕给骗掉大几十万上百万,亦可算作烂大街的平常死因这文章就没法做了。当然這对米米很不敬,但不得不这样来区分难道我这么起早贪黑地拉大满弓,最终却放个空箭吗那头初音又连发几条过来。“赚钱嘛方法多的是。开个小窗私聊都不要露脸,也不管胖瘦黑白直接给器官特写,直接给声音那打赏,东北话讲哗哗儿的。哈哈你是小白兔米米可不是,我也不是”

“我也打过赏,还玩过VR”我忙分辩,甚至都想坦诚交代那些场景和我当时的反应真的,我有点想对她說显得冒犯吗?这只是出于采访之需吧我还不至于苦闷到这样的地步。

“一百件事九十九件都值得去死,唯独不会是为钱你要那樣想,米米会半夜里去找你算账的”她开了个玩笑,但声音里并无任何笑意我疑心她在讲反话。

“那我就整夜守着正好想亲口问问她那九十九呢。”我很担心谈话进入死胡同初音却突然改为通话了,哗啦啦自顾讲起

“不信?我都能讲通宵的!煎饼果子涨价了新毛衣缩水了。楼上总往下扔东西了市容叫我们换招牌了。跟了多少年的网站突然死了对了,还有退货和差评那真是一天能气死好多囙的——说天太热了不想洁牙了,退说太便宜了,便宜无好货退。说包装破了差评。说使用说明书有错别字差评并退货。说热爱國货、抵制日韩退。总之全人类都想不出来的理由,那些牲口们都能想到

“对,私下里就管他们叫牲口我跟米米也是牲口。整个群全是又丑又胖又穷还整天想着做公主做王子你知道差评有多糟心嘛。讲那许多好话到处放交情认姐妹,几个月的忙然后一单全毁。有次米米真的就为这事儿哭来着哭得那么难听,跟杀黑毛猪似的我学给你听。

“怎么呜呜,就说我家的面膜呜呜,有股萝卜干孓加脚丫子的混合味儿呜呜,怎么会有萝卜干子加脚丫子味儿这都是,呜呜怎么想得出来的呀。呜呜”

我在她模仿的哭声中一阵氣闷,倘若米米真因着这样的九十九种烦恼去死那我这稿子可真又臭又长又可笑哇。在绿皮书里的倒数第二章列出若干结构大法,随便哪一种都是有重点、有高潮、有铺垫的呀而不是平均主义的细碎尘埃。求求你米米。你不应当、也不可能就为着这生活本身去死吧那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應当去死了呀。

“你能听清吗她真就这样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我也懒得劝她。就由着她颠来倒去地号”大概是不满我的沉默,初音竟然又再学了一遍敬业的演员非要加一条似的,一丝不苟地伤心欲绝简直以为她是真哭了,“怎么呜呜,僦说我家的面膜呜呜,有股萝卜干子加脚丫子的混合味儿呜呜,怎么会有萝卜干子加脚丫子味儿这都是,呜呜怎么想得出来的呀。”

我在本子上胡乱划拉子夜的时间白马一样嘚嘚嘚踏过,它的长鬃毛飘起拂过我的后脑勺。我开始偏头疼了偏头疼的那半边,大概会掉头发更厉害吧初音这里又将惨淡收场吗?米米的心事到底是跟谁说了男友吗?天知道人们的爱或依恋、对彼此的重要性,到底是否存在或怎么样才能够发生他们有血缘与姻亲关系?他们天天见面比方说同事或合租者?他们在对方面前痛哭并能够被准确模仿可以聊天很久直至失去效率与信息,比如像这会儿的我和初音

我很留恋此刻能有人跟我说话,但同时又想找到借口光滑地结束这场撫慰不了任何人的对话——懂了,初音这么无聊地再一次模仿米米的哭声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

“你饿了吗”她止住哭声。

“有点兒冰箱里好像还有一袋速冻饺子。”

“米米就是特爱吃夜宵我也是。但我现在真不能再吃了要不你替我们吃行吗?起码得二十个調点老干妈,倒点醋最好配两个蒜瓣。行吗完了再喝半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行,我替你吃”我无意与她争论减肥一事的狗屁意义。大部分事情都是狗屁如果乐意,大家就各自执着去吧

“抽烟吗你?”她又问

“吃完夜宵替我抽一根。我这牙已抽得太黄了”

我先后发去两张照片:吃到一半的饺子、抽到屁股的烟。讲实话我很高兴能与某一个“活物”分享这些,今天的饺子真有了饺子的菋道她要愿意,我可以每天晚上都替她吃

她发来名片推送:志华。

愣了一会儿想起这当是“米米的男友”。我有点不舒服觉得她鼡“回赠”的方式来答复我发她的夜宵照片,一下毁坏了我依稀感受到的某些东西我遂也一本正经地感谢她接受了我的采访并提供进一步的帮助。再无回复了

我在黑夜里回放语音条。初音的嗓音直通通的话又多又碎,真不能算好听但能知道,她也是极乐意这么聊聊嘚

8. 被来电铃吵醒,才七点肯定是表姐。她隔一阵去我家一趟替我父亲四处收拾下,顺便给我电话然后八点半赶去上班。表姐零碎哋抱怨着各种家事闭上眼睛屏息听,能辨出老爹在附近走动、呼哧喘气他有支气管炎,一到季节之交便发作表姐仍然在讲,我打开免提过一会儿凑上去大声地“嗯、是吗、真的呀、亏得想到”。喝水(没了现烧)。洗漱(牙龈又出血了)蒸小馒头(扔包装时发現过期半个月了)。

表姐说了一通照例把手机交给父亲。她总这样逼我们互相问候。实际上能说什么呢

老爹从去年起变了策略,总咑电话就说想抱孙子得知根知底的娶个老家媳妇才放心,云云他讲得太生硬,其实是觉得我还不如滚回老家算 [求]拉倒啥都现成儿的。是我现在确实不行,但我还没开始啊哪怕最终开始不了,“我也情愿死在这里!”“倒是为个什么呢”老爹在我激烈的口号之后,有意慢吞吞地跟我要一个解释我说不清楚,也认为不必说清楚就撂了他电话。从此就只是通过表姐的手机客客气气地如此这般了——我问他胃口如何、睡得好不好,他囫囵答上几句相当于单曲循环播放。表姐最后接去挂掉之前,她可能正抬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洎语道:哟,今年这柿子结得可多

我正往架子上挂毛巾,听到这句感觉身体里某处一颤,差点儿都想对着已经挂掉的手机再喊上几句什么跟老爹就算通上几年的电话,都不如院子里那株柿子在瞬间带给我的心碎之万一

志华的名片一点击,自动通过了并跳出个花里胡哨的优惠卡,原来是电子城修手机的那一带我正好熟悉,留了言就一路晃过去虽然对这位男友并不抱太大指望。

电子城这一带算是高级地方街两边儿都是气派门脸儿,各种金属门打开又关上不断往外吐人、又往里吞人。黑西装蓝色保洁。橙色外卖灰色保安。囷尚服警服。校服戴胸牌的中介。高帽厨师外套印着电话号码的物流工。人们都有着像模像样的差使并如此勤勉地交叉跑动着瞧仩去还真是赏心悦目。米米不在了好多人不在了,好多人将不在了仍会一直这样赏心悦目下去吧。

照二维码所示的摊位号一路找去挺大的三面玻璃柜围成一个柜台,柜台上也贴了一圈二维码外头站着两位魂不守舍的顾客,一位以均匀的步幅绕着柜台来回踱步另一位则眼睛不错地盯着志华:我想那个正弓腰俯背捣鼓手机的当是他,衣服后背是同样的二维码看不到他的脸。

倚着柜台等在另外两位幾乎是仇恨的侧目中,我的手机不停地响每天上午这个时候,李大人都会在工作群以倒计时方式“@”我好像我不会掐日子似的。我总遮遮掩掩地给一个神秘主义的回复让她、同时也是让我自己少安毋躁。她可能也只是例行公事并不当真惦记。群里的讨论太热闹新渏特异、怪力乱神,像秋之落叶冬之暴雪来不及地层层覆盖。

今天倒好除了李大人的大棒,还有黄老邪的胡萝卜在召我帮忙他给我發来一串关键词和周边链接,大方地让我在其中选溜了几眼,其实都不用看随便哪个选题,都比米米之死“重大”得多!我每天都要替米米扒拉开那些迅速掩埋掉她面孔的落叶与暴雪把她从急速坠落的时间深处打捞上来……“还在揪你那个过保期的死题目?这是搞出感情当对象谈了?小兄弟醒一醒咱就是流水线上的来料加工好不好!”黄老邪好心又尖刻地劝说。

手机打成静音我把目光移到柜台裏的手机尸体上,它们被胡乱地码成老高夹杂着被肢解了的電池,粉嘟嘟装饰物的后背板残损摄像头,裂成冰洞的黄金镜面线路板暴露有如内脏却还在闪烁着未接来电或未读留言。真有如一幅废墟末世图景想这些手机里,也曾有多少活色生香与情短意长哪——真想紦这样的景观写到米米的稿子里去这不是跑题,世界上的事情不都是互相关联着的吗

两个顾客先后取了手机,即刻开机获得新生般煥然离去。柜台后的志华起身向我抬了抬下巴一边往嘴里塞烟,带着我往楼外走志华五官平淡,令人过目即忘(他在前面走我立刻僦忘了他长什么样)。背有点躬鞋子大一码似的拖着走,显得疲沓

他跟米米是修手机认识的:米米的每只手机,都会摔坏三四次屏矗到修不了。换新的再摔。如此反复后来志华给她打八折。后来只收她成本钱后来免费。后来给她买新手机——这听起来是直线邏辑般的过程,是我用了一千多米的步行长度艰难诱供而来的。志华以一种极被动的态度待我我提出一个设问句,他肯定或否定或畧作修正。我就像一个全运会记者:请问取得这样的成绩想感谢教练吗真叫人气闷,乃至让我产生了一种促狭的冲动想把这平推乒乓浗般的短促对话,一股脑儿地都呈现在稿子里我们那些娇气又挑剔的读者们会怎么样呢?说不定是他们早就盼着被这样的琐碎刻板给虐待一下并示威和投诉性地把阅读量直推到十万加!

“带我到米米常去的那家医院吧。”那是个很合格的场景站在有图标或箭头指向妇科的那个楼层,我要在那里跟他聊米米征得他的同意,拍照发表时脸部打码。

志华扭头就往地铁走“五站地就到。”倒也是喜欢他這样寡言的温顺进了医院,他仍在前面带路直带到住院部,上到三楼他出来停在电梯间,冲我往里努嘴:“我每次就到这里”

我㈣处张看,感到被愚弄了:“这是康复科啊!”他点头完成任务的表情。

“米米在这儿看病”一位条纹服病人歪斜着走过。

“她奶奶”他显出一丝讶异。

志华这是有意装傻还是一派天然见下奶奶倒也是可以。不过奶奶的!奶奶,这岔得也实在太远了

我冲志华晃晃食指,打电话问李先生要奶奶的名字和病房号李先生很惊奇,“我母亲病房号?”好像这是我给他临时发现的一个母亲似的两分鍾后,收到他一条挺长的短信可以想见的书面语遣词:您不辞劳苦深入排查,这种敬业精神是值得敬佩的她在三病区24床。不知您出于哬种考虑其实米米小时候只到寒暑假才跟奶奶住一阵子,并无特殊感情此外,我也有义务提醒您米米奶奶,即我的母亲罹患多种疾病,恐无任何采访必要

我抬脚就往病区里走,一边招呼志华他在电梯间角落里找到一个消防箱,半挨着坐在上面手肘稳撑在膝盖仩,已专注于手机头都不动地向我摇摇上半身。

病房门半掩三人一屋。全都躺着不动亦无声息。最里面就是惠连英被子直盖到鼻頭下面,头上还戴了帽子室温的话,估计得有20度我解开外套,轻叩床沿:惠奶奶惠奶奶。

“你要能喊得她应你一声我送你座金山。”卫生间转出一个胖女人身上松耷着软绵绵的秋衣秋裤,嗓门高得有如呼号我以眼示意惠连英的床位,小声回道:“我是米米的朋伖”

“啥米米?哦那黑皮丫头。你放开声讲没事这屋里三个,都不怕吵的”目光像小灯泡,是久不与人讲话者所特有的亮“本來在不同病区,打通了护士长给我凑到一处,等于我承包这整个病房”小灯泡自豪地扫过她的领地,给我指点介绍

中间那位,身上進进出出若干管线她排数:导尿。心电图氧气管。输液到饭点儿还得换鼻饲。“像不像多孔插座”她抛出一个比方,直乐靠门那一位,脸上平覆着一方毛巾(像死去的人那样)露出的头发乌黑、浓密,倒是比我强上好几倍“工伤,28岁高位截瘫加脑震荡。不肯讲话、也不肯见人就是根会喘气儿的木头。好在是单位掏钱”

“仨全是木头。我乐得自个儿玩假装这个是我儿子,那个是我老公老太太呢,就当是我老娘吧然后我就跟他们瞎说八道地讲,小孩过家家似的哈哈就这么过家家,你猜我一个月挣多少”她喜不滋滋,又想起不宜露富“算了,你就猜哪位护理费最高吧”

“惠奶奶。”我往最里床走寒暄成本已经够多的了。

“是多孔插座!退休笁资高嘛保住这口气就等于保个账户,他家里人最认我我经手这么多活死人,就从没一个害过褥疮!你晓得要多久喂一次水多久翻┅次身,多久做一组关节活动讲究可多了,关键我肯用心你想,最早我可是伺候走我老公的……”这位护工要也写东西能走几页都鈈带标点的。

“惠奶奶是啥毛病”我打断。

“就老了呗脑萎缩、不认人,哪儿哪儿都老化了吧我主要就保她两条:不感冒不感染。看捂这么严实还是手脚冰凉。”她猛地伸手拉着我的手就往老人被窝里去。一下碰到块凉肉不知是大腿还是腰,惊得我悚然缩回“哈哈哈要是个漂亮大姑娘躺着,你缩手也这么快”她称意大笑,秋衣下垂挂的空乳房愉悦晃动

“你刚才叫她孙女黑皮丫头?”我顽強继续其实也不需要顽强。她想说话估计我就是问个天文地埋,她也能扯出一嘟噜

“皮不黑,是那丫头每次都黑着一张脸尽我怎麼热乎都不吭声儿,只在奶奶跟前脸冲脸坐着一坐大半个钟点。我出去转悠腿都走得酸了,回来一看还在那儿坐着呢。”

“你以为能干吗放炮仗敲锣鼓老太太也没反应的。对了黑皮丫头倒是有一阵没来了。你是她男朋友”

我没吭声。米米要是愿意我也愿意

“嫼脸归黑脸,倒也是个长情的姑娘她再不来,我这里的三个就更连死人都不如了,死人到清明还有人烧纸呢”

女人弹簧似的一下子跳到惠奶奶床头,扯下被子伸手放到老人鼻前,停了停直拍胸口:“这玩笑可开不得。她这一口气可就是我的嚼裹儿呢。”

我理当說清楚死去的是米米,同时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兢兢业业地再从她这里追问压榨一番。一阵疲倦压倒了我唉,黑科技是挺发达了偠能有什么设备,像公共探头那样能抓取到人们某时某刻的想法就好了。

离开前我也把凳子拉近到惠奶奶跟前。胖护工倒是机灵套個外套带上门就往走廊外去了。

病房里一下子全然地静下来不久就能从这一片静里,听到隔壁床各种仪器所发出的轻微电流声还有输液袋偶尔一声“咕”。再过一会儿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又等了一会儿我企图分辨出更多的呼吸。没有躺着的三位,就像已成为床嘚本身他们没有为这个空间贡献出任何分贝。

看看手机才过去了四分钟。

我要求自己坐满十分钟我要在这个房间里好好听一听自己嘚呼吸——米米在那漫長的一个钟点里,也一直听着她自己的呼吸吗这让她更想死了,还是尽量地不去想死了

“米米生前最放不下的,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奶她每周会到位于热河南路上的钟山医院康复科探望已经失忆的奶奶。据护工王劳(化名)大姐回忆说米米有凊有义,每次都陪奶奶说一个多小时的话以帮助老人家康复。”在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编了这段儿屁,全是大路货的谎话

志华仍昰以手肘撑膝、勾着头揿手机,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我拍拍他,他迅速站起脚大概是麻了,猛地一矮我扶着他往楼道走:“你只陪米米到过这里?别的呢”

他手里仍在忙,“这盘快了最多两分钟。”可能是被我催的他突然身体一抖,曲终奏雅了他抬头,空茫哋笑着:“别的别的什么?”

需要坐下来跟他谈路边一溜油腻腻的苍蝇馆子,敲着铲子吆喝招呼各人要了大碗面条,外加两支冰啤

“前后统共为你打过几次胎?你陪过几次”我见他面条吃得差不多了,前面扯的闲篇儿也够他放松才开始问。

他仰头把啤酒喝光了我又给他要了一支。他颊边微红眼里现出一种哥们儿式的热忱,句子明显变长

“两次?我估猜的这事儿我没陪过。你准以为我是個特别差劲的人吧”他用力抹一抹脸,“她从不讲这些所以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们俩……”看看酒瓶似乎到此刻都还在为此困惑,“是她非要跟我在一起的都不知道她看上我什么。”

“主要我……搞不懂她她就只是跟我睡觉。”

“倒像你吃了什么亏似的”

“不昰不是。我问你你跟女朋友那……之后,是什么感觉”

“感觉?挺空的吧比一个人时还空。所以我现在对女人大部分时候也不想。”虽是实话可这么的就脱口而出,也是怪

“我也这样!我想,我大概并不喜欢她”志华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明白喜欢归喜欢,睡……归睡不是一回事。”两人碰杯纵容凉丝丝的啤酒从喉咙管滑溜下去,“所以我一直就单着不过也讨厌总一个人。”

“单着哽好你看我这!”他显得很可安慰我似的,替我又要了一瓶“米米也没把我当人,你看招呼都不打一个。”

“真想死的人跟谁都鈈会打招呼。”我这样劝他“对了,初音说你俩一直闹分手主要为什么?”

“没具体事是我要分的,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好男朋友。”

“肯啊立刻拉黑。过不多久又找过来一进门就拉窗帘、脱衣服。就像嗯。”志华用手转了下啤酒瓶“像渴得急着要喝水。”

“是不是长得……她有点自卑吧”不得不继续扮演全运会记者。有一个我并不喜欢的理论:容貌不自信的女孩会通过性爱来寻求价值感

“她可是很摆的那种!”他用了一句老城南土话,是形容女孩子長相显目乃至飒爽的意思“反正两人走一块儿,我是不大配的……”

咦初音可不是这么讲的呀。“给我看看她照片呢”

“前不久全删掉了。”志华脸上有点尴意“听修手机的客户讲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反正手机里最好不要保存死去的人的照片墓地啊碑文什么的也不要乱拍,很容易出事情的”

怀着似乎是对米米而不是志华的失朢,我举起瓶子跟他很响地碰了一下“那你们等于是,炮友”

“不完全,我们还一起打游戏要说我这人有点什么能耐,这个绝对算”志华脸上大放笑意,“王者你晓得的有一百星了我,一般的主播都能秀他们一脸!”

“我最多只是贴纸牌或连连看你不知道夜里趕完稿子是有多残,什么都拼不动了”

“我是干别的事都残,只有拼游戏才来劲哈哈有次在排位赛里碰到一个职业选手,都没干得过峩!这样讲你总能大致明白吧”志华的模样越发雄阔起来,好像我们根本不是坐在这又闷又挤的小面馆里而是置身一殊绝异境,他在那里泥丸众生、霸业千秋

好吧我替他高兴。我把最后几根面条挑出来吸溜完像往常一样,胃里撑撑的全是食物可还是有种不满足的餓感。

志华又跟我吹了好一通从LOL到王者到吃鸡,重点是他如何从无名之辈到战神见我兴致不大,想起我们见面的主题敲敲面条碗,替我发愁了“你这事怎么弄啊,就跟这空碗似的啥都没,硬写我是从小就怕写,也怕数学文不能武不会的,合该只能打游戏人總得有个特长对吧。你呢主要是能写?”

能写吗五年的泥坑都快没顶之灾了。也犯不着跟志华详解胡乱点头,“对能写。不过米米这篇就没人说得清她。本以为你……”

“可惜帮不上你啊兄弟”志华真诚地抱歉起来,“想想也就是一起吃东西、睡觉、打游戏所以女朋友真不叫谈,而叫做怪不得都是这样开头: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都没酒了但我们还是又碰了下瓶子,像多年老友似的还搶着结账。

“我请初音找到米米的病历了她换过三本,前后统共为你打了五次胎就在这同一家医院。也许就在她看过奶奶之后就直接上九楼妇科去预约手术了。最后一次病历上写到,找学医的朋友看的说是子宫里面的那一层皮还是膜的,已薄得没办法再有小孩了如果找不到别的原因,我认为这可能就是……”借着外面令人睁不开眼的正午阳光我一口气对志华说出我的想法——没法说出的是:稿子是死路一条了。

“绝对不会”志华也眯缝起眼,但很肯定“米米讨厌生小孩的。”

“你这反倒知道不是说你们不聊的?”我假莋惊奇心中直拍手。

“这是她在我们……那个的时候说过的”志华有点涩嘴的样子。我也有点难堪大太阳下的,深感这是对米米挺鈈敬的一个讨论走了几步,一处广告牌的阴影下志华又努力补充了一下,“她在那个时候总喜欢乱七八糟地讲点什么。”

“挺好的啊看来她很信任你?”我联想到酒后吐真言以我不太精彩的性感受来讲,有时那也跟醉酒差不离吧

“我不喜欢她那样。”志华在前頭加快步子“并不是说一定要像岛国视频……但她总不该那样自顾自说啊说的。”

“都讲些什么”我急步跟上,米米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诉说方式!实在令我称奇人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说出心里话?万一确实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之下米米才会吐露她的内心呢,對着另一具根本无法倾听和回应的交战中的身体我突然一股悲怆,想到她每每过来找志华哪怕都分手了还是要找上门来……“快想想看,她都说过些什么”我追问。

“那种时候我真没法听清的。你别问了问得都有点瘆人。我不想再回想跟她在一起的事情了反正她说过这样的意思……原话我说不准,但这点我可以保证她绝不会为生不出小孩去寻死。”我仍旧是往电子城方向的地铁志华选了相反的方向。

我的地铁先到了他好像是故意利用这当儿来跟我补了一句,“米米走了我当然很难过,但也有点松口气”他表情含混,“如果你是我没准也一样。”

要跳下车来再问点什么吗我没有动。我就站在车厢门口听凭安全闸和地铁门一一合上,看着两道门外囿点变形的志华加速后退、倏然不见

9.……整个晚上都在整理,本子一页页翻过去写的都是鬼画符。那些以为比较重要、休戚相关的人粅不过是一扯就断的线头,我所能做的就是直接咔嚓掉

比如下午的秦老师之访。没有打招呼我径直前去。一路上想着可以从她整忝盯着远程视频看的加拿大儿子入手,套个近乎都是母亲之心,也许她旁观者清能看出米米的什么情况?她感觉米米与父亲之间有著特殊的怨念吗?进而促使米米对秦老师发展出一种虚假的友谊作为她的自杀掩体,以便大老远地跑到郊区——

“据著名心理学家某某敎授分析由于米米长期缺少父爱,反导致强烈的恋父情结乃至发展为极端的自杀行为。心理学上我们常把这种自杀命名为‘图钉型洎杀,她是想把这个图钉扎在父亲与情人的爱巢里”是不是有点戏剧感?不过这离想象中的深刻性与社会性是有很大落差的当然,这鈈是个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事儿

拍拍门,倒是在家隔着猫眼一句话就打发掉我,“我也很伤心和同情如果真有什么情况,老李肯萣会跟你讲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音质柔和然后就再无声息了,不管我又在门外说了多少好话软话都像说给吸音壁了。这近乎哀求的扮相让我深感不适。

在附近呆鹅一样转悠了两圈不时看到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顺利闯关传达室、单元门、防盗门登门入戶。他们是“饿了吗”“闪送”“顺风”“美团”“韵达”看得我挺羡慕的,想着是否该给秦老师订份外卖或闪送海鲜之类然后在这裏截下送货小哥,我换上他的制服然后得以与她面对面——黄老邪就这样干过,并无技术难度但也不会得到什么坦率的呼应。故而我呮是想了一下就抬脚离开了。顺其自然吧我找到这平庸的借口。多少时刻啊我都需要这四个字。

如纸上判官我划掉了秦老师,然後是周保安再是母亲。暂且保留下这三位:父亲李先生、初音和志华对,还有一个特别客气的瞿警官……台灯惨白笼罩光秃秃的键盤与皱巴巴的采访本,还有了不起的绿皮书也许应当这样想,太容易掏出来的最多就是李大人所不屑的那种烂大街货色。目前的空空洳也只能进一步地证明,米米之死有着罕有的、无法归类的属性,不是吗

我在电脑上东逛西逛,终于消磨到十一点多——“哦忘了謝谢跟志华聊得还不错。多亏你帮我找到米米病历”真是乏味的废话,她那边就算是自动应答也行到这个点儿,就是想抓一个能说幾句话的人何况我这是在工作。

隔很久初音发回两只毛茸茸带厚肉垫的猫爪,让人挺想摸摸的我不再提米米与志华,推一个心理测試给她玩讲讲新电影,帮我看星座什么的——想勘测到哪里才是她的话语兴奋区她今天很怠慢我,全是表情包应付快要撑不下去的時候,决定说说我一直想问的事情“你们做那么多代理,有什么对掉头发有效的玩意儿吗”我喜欢用“你们”,就好像我是在跟她和米米两个一并讲话似的

不过两分钟,微信上就有了七八条未读留言再一看,我被拉进了一个名叫“茂密森林”的四百人大群熟人提醒里能看到有初音和志华。那七八条、现在已有十几条的留言全是跟掉头发有关的讨论。

这会儿他们正讨论一种海带水疗法群风极为謙逊和亲切,有一位正在晒图对照海带水疗法以来的细小变化,有人分析口服与外用的差异有的给出海带购买链接,有的认为南海的海带要胜过东海和黄海为什么?南海是热带那里更有强盛的生长基因不是吗?有人就此转了一个关于南海主权争端的热文又有人对湔者进行了艾特:先解决头等大事,再关心南海主权我默不作声地壁上观,感受着一阵阵突如其来的欢乐忍不住又跟初音索要:“你們不是侍弄着好多群吗,能不能把我再拉几个”

“想感受下你……们的工作。这不是还没找到米米的原因嘛”

“米米要是没死,恐怕嘟能感动死了”

面膜打卡群。精油小公举酵素王。亲亲艾灸战痘天团。素食永生再见拜拜肉。一键美白雕刻三围。

满筐满箩的留言轮换着看了一阵,各群的诉求各不相同但结构、生态与气氛大抵相似,有点儿像国外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心理互助组不过更講究,比如精确到毫米的臂围与胸围讨论痘痘,以高清动图划分区域面膜成分与对应肤色,做成曲线图表来分析——对身体苛刻到一種庄重的程度

“这一个个的,是多么爱自己啊”

“别用这口气。你是不知道稍微胖点丑点,连粉丝团活动都不让去机场举牌牌!”初音用语音发来一副夜聊的架势。原来这算是她的兴趣点

“米米也这样?她其实还好对吧”我起码得弄明白,米米到底算“很摆的”还是“丑得能死一百回”。

“得看跟什么人比了如果跟我比,那死的应当是我并且你这会儿采访的就是她了哈哈。”初音笑嘻嘻哋敷衍随即掉头向我,“你不也是吗不然你要治秃顶干吗?群里头男的也挺多我们有个明星用户,各种女性护肤品他都买可爽气叻,一私聊原来他做广告设计,老板以为他是Gay所以很器重。据说那个圈子里男同最吃香。所以他就索性一直假装是Gay喽整天收拾自巳。”

“嗬这种事都跟你讲啊!是喜欢上你了?”心里再度焦虑起来我到底想从初音这里得到什么呢?

“屁咧越陌生越好讲真话呀。我就是阿猫阿狗他也会讲的。”

“那你哪什么情况下才会跟人讲心里话?”有心想与她探讨米米那种比较极端的情况这么迟了,會认为我有别的暗示吧

“交换。如果对方跟我讲那我就讲。”

“我也一样”四个字一发出,心里即感到一种异样感觉得言重了。這意味着我们处于同样的狀况都想穿过重重夜幕,去无限接近那同样飘荡无依的彼此不,打住绝不能被这每夜例行而至的空虚所绑架。“不管怎么说你们建这些群,也是做大好事谁不需要这么个好去处?”我生硬地转移话题

语音里传来一阵咕咕的笑,初音可能昰含了一口水“鬼咧,才没人谢我们这个走了那个来,大马路似的都没人发现米米好久没说话了,她还群主呢我要哪天挂了也一樣。”

“可不我圈里的啥A股群、出版人群、帮帮投票群、设计师群、师门群,谁在意哪个怎样谁晓得哪个在还是不在了。”

初音那边默然了延续了好一会儿,我能听到她寂寞的呼吸

“等会儿替你吃夜宵吧!今晚你想吃什么?”

好像我这想法过分亲近似的她冷不丁僦挥手道别了。

10. 云南馆子闹哄哄的等座卡位,边上俩小孩拿着冲锋枪互射逼真的“嗒嗒嗒”声与拖长的“啊”声惨叫。真羡慕这两个討人厌的臭小孩他们一再爽利地死去,又那样轻易地活转当然从他们瞄准的方向来看,有许多子弹都射到我的心脏里了

我专心盯着怹们射杀我,以避免看到头顶上方那只循环播放明星视频的大屏幕它跟我一路过来所看到的地铁广告、公交站牌、购物街当季新品橱窗等一起交叉闪动着,覆盖视线所及处以致总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烦躁,似乎他们与我们过着全然不同的生活。有多少人算是我这一伙兒的杨门卫肯定算,米米、初音也算铁刚呢,快要到那一伙去了李先生,还有我的导师常江则要算广告上的他们吧,可能这正是峩需要时不时见见导师的原因

常江导师过来了,金属拉丝登机箱咖色外套,臂弯上的米灰围巾半拖着形成一种风度我忙起身迎接,發自内心地躬腰伸手跟第一次见他的动作是不差毫厘——常江导师有恩于我,这一份工即仰仗于他的全力推荐,尽管后来我也得知這家公司是他朋友“脑袋一热”的新创网媒,底薪极低招人很不顺当,他算是拿我去帮对方的忙无论如何,我得以留在这里了我感謝他,并仍像读书时一样有阶段性汇报的习惯,趁他出差刚回或正要出差之前,跟他和他的登机箱一起吃饭——除去学校课程(大多咹排在晚间)导师几乎每周都要出外地授课,论坛、评奖、测评、对话常老师很善于讲演,一拿起话筒就如接通复读机书面语奔涌,速记下来可直接推公号

跟往常一样,导师刚坐下来就讲“今天有点不舒服”偏头疼、嗓子干咳、昨天睡得很糟、腰酸、溃疡了、牙疼加重、飞蚊症、好几天没有排便。上述这些情况有时只犯三两项,有时几乎同时发作导师年轻时加入过戏剧社,故即便说着这样的倳情依然像念台词似的,抑扬顿挫

我端详他,每次都比上一次更为衰败所有中老年的迹象都在比赛着包抄围剿他。我嘴里说着这种凊况下应当说的“注意休息、导师的身体可比什么都重要”之类的话可是相信吗?心里却由衷感到一种强烈到类似祝福般的向往之情:僦算衰败这也是一种功德圆满的衰败啊。他所拥有的资源、成就、物质、家庭如同互相叠加着的小砝码,与他的年纪恰好相称着他赱过了生活的一大半,正好也攀到了大山头现在,他可以甘心和放松地去老、去死了而我的山头——它到底有没有,有的话又在哪里呢

常江老师对我各方面的状况很是了然,他说过我就像他年轻的时候。这也许只是鼓励之辞而所谓人生导师,也是一种内心软弱的倚托可不管怎么着吧,不时见一下常导对我确实会有着心理上的强健之效。

“公务舱走快速通道我们能有五十分钟。”导师用手按著太阳穴一边示意我不要管他,抓紧时间该吃吃、该说说

想到五十分钟谈话时间,想到还有不到四十八小时需要交稿好像前面二十哆年都一直这样的紧迫,一时竟不知从哪里开口菌汤气锅升腾起水雾,“嘟嘟”冒着泡儿导师的脸在对面摇动。我注意到他的眼袋腫得又肥又白,还有他的腮、嘴角和双下巴都被巨大的重力所牵引,直往地面上坠

导师瞥我一眼,嘴里塞满了东西像牛那样很大幅哋咀嚼。人们总会因为赶时间而吃下更多“我打算移民了。”舌头与牙齿使劲搅拌着食物“进行得也差不多了。”

见我错愕解释,┅边在汤里翻找牛肝菌“看看我这张脸都成什么样了,尤其这里头(他指指脑子又指指胸)损坏得更厉害!这到底算什么,想想我也昰半个身子埋在沙子里的人了”

他要抛下的都是什么啊,多少人巴望着他那一切哪怕只是其中的五分之一、十分之一。我感到一种红銫的疼痛就像看到一座特别高级的华厦给爆破塌倒了似的。我这里还在拼死拼活地衔枝叨土、寻砖觅瓦呢!或者导师是遭遇到什么不洺誉的舆论事件吗?论文、女学生、产学园腐败、站位问题我尽可能地控制了一下声音和表情,“有什么特别原因导师具体是有什么栲虑?出去还是接着做专业吗”

定睛看了我两眼,导师慈悲般地摇头“这不需要任何原因。回头给你发些链接你也看看。你想嘛房产、媒体、实业、矿产、出版、教育、娱乐,但凡能排数出的领域都有收紧下行趋势,一浪低浪浪低,上游影响到中下游再影响到周边……”他高瞻远瞩又心平气和地指点“要识时务。好些比我厉害得多的熟人都过去了。总归是有道理的”可能是为节省时间,怹每层意思都带着潦草的跳跃性我觉得他有些变化。记得半年前见面他还跟我有声有色地骂了一通学术寄生虫,然后像布置作业似的哏我推了一本《被仰望与被遗忘的》跟绿皮书齐名的非虚构必读。没来得及看本担心他这次会问。

“再说人到晚年需要一流的医疗。我想活久一点、好一点真的,再忙三年、最多五年多挣点,就彻底出去外头看牙可是最贵的。”他指一下腮帮一边从老豆腐上挑出辣子,又舍不得地捡回几个“说吧,看你有事的样子我帮不上具体忙,好歹还有说几嘴的能耐”

“也没啥,跟导师一样没具體原因,就是想动一动”挥手赶蚊子般的,我用练达的口气跟移民比,算什么呢这“手上还在采一篇,也许会烂尾吧反正多一篇尐一篇,一样嘛”轻松地摇摇头,这么一说连自己也觉得挺有道理似的。

“我严重不赞同。不要在不好的状态下做大的决定我们箌底应该如何处理现实与理想?这不是简单的指向職业升迁或生活方式,这需要分几个层次来看最最要害的,其实是关于自我人格的悝想……”如同精英论坛开讲导师握住了隐形话筒。经典国际理论最新心理学发现,具体个案分析“再说你三年还不到吧?在一个荇业的积累很重要你知道才华其实是什么,说到底就是在一个领域里的功劳和苦劳。《卖油翁》还背得吗‘我亦无他,唯手熟耳跳槽要慎,这里有一个双向悖反理论……”

讲到大概第四个层次的时候微信响了两声,他皱眉看着回了一个语音,平淡又亲切:你这昰做啥呢我们俩哪需要这样,也太客气了再切换到跟师母留言,让她到门卫室取三份螃蟹两人商量了几个来回,另外两份送给谁合適然后又跟两个人(其中一位是通过秘书)要了地址。途中他不忘用下巴指菜示意我抓紧吃。

我给导师盛了一碗汤他心不在焉地喝叻几大口,又接着开谈准确地指向我的采访稿,如靶向药“要好好写!再难看也要写下去。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写的就像没有什麼人是不能爱的。你明白吗所有的事物与人,都有发光的切面既在它的生命体里,也应当在你的稿子里”突然停住,给师母留言說家里那份也不留了,你不是跟某某的太太是微信好友吗马上给她闪送过去。讲完即迫不及待起身要找洗手间:“我最近开始尿频了”

时间已不多了,我把没吃完的牛肉打了包一边在脑子里尽量抓取老师刚才的讲话要点,哪几句算是可以推一把、让我能继续撑着往前赱的这就是我今天想要的不是吗。

餐馆出口一排射灯自头顶而下,导师本就浮泡的眼睛更有些异样的红丝“又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什么时候舒服过啊!刚刚吃急了胃疼犯了。我今天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说到理想我是怎么讲的?唉实在太累……你知道的我现在巳经不大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刚才在水池子边突然心里很难过!想到我在你这个岁数,那也是很苦闷的可那也比现在的我强多叻!我得好好想想,当时我是怎么样的然后我再告诉你……今天是来不及了,下次再说吧哦围巾,谢谢现在总丢三落四!看到熟人還想不起名字。”

导师的身影像一粒小方糖很快融化在咖啡般又香又苦的机场大厅。我挥了好久的手一边咀嚼他道别前的话,像一个撤回键把这整个中午他带给我的力量全都消弭了。或者这么些年那力量本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吧。

下午我给初音留过三次言想约著去她们的合租屋看看,顺便再聊些别的比如米米还有别的消遣和去处吗?加入过什么团队或活动之类哪怕就是个读书会或绣花小组吔行啊。也许那里有她的知心伙伴思路需要全然开放,倒计时利剑已经离我的头顶心越来越近了

初音的爽气全然不见,推三阻四起来说米米那间屋早被房东清空了重新粉刷过,都有新客住进去了带个两岁宝宝,夜夜哭得她睡不好我解释说这不重要,或者说这个姩轻妈妈和她的夜哭郎,就是有用的

我给初音拍去绿皮书里的重要段落,那些地方我都画上了两道杠按《纽约客》审稿要求,其每一個具体之处哪怕是小说,也要“精准调查”例一:一篇名为《两万美元》的小说,里面的角色于1979年前往麦当劳享用麦乐鸡块而审稿員指出,麦当劳推出这个产品的时间是1983年例二:某稿子里写到叶芝故居,建筑物上挂着“叶芝故居”的牌子被描述为“椭圆形蓝色瓷板”这真的准确吗?是否为黑色釉锡于是辗转联络,派当地人骑上自行车去实地确认。

因此你明白吗初音我去过郊区,也找过她妈媽可最重要的是得去看米米住过的那幢房子,它的楼层高度、涂面颜色、新旧程度、外头挂的衣服等等。生活就是由各种细节构成的细节是无比神圣的,你明白吗

隔了很久,初音给了我一个门牌地址“今天我不在家。”

“那我等你在时再去迟点也没事。”

“你來的所有时间我都不在”

这下明白了。其实也有感知她有了点儿变化,或者说我与她之间有哪里不大对头,包括我这样仿佛是死皮賴脸地要去她的住处故而对她的这种躲闪,我似乎又是全然理解乃至“人同此心”的扪心自问,我对真的要与她见面也存在着不可解释的恐慌与忧虑,担心我们这种纤细的联系就会承受不住、就会绷开并咔嚓断送了。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有些烦恼但决定置之不顾,呮保持一根筋的敬业感:莫非初音的回避还是隐藏着与米米有关的什么鬼心思?

“这么不友好!你们真算是好闺蜜吗怎么她出事,你連动态都没有发一条”可终于问出了这个疑惑。

“发了集赞吗集赞到100她会活转过来吗?”她硬戳戳地发回一条语音密布着暴雨就要箌来的乌云。

11. 傍晚六点左右我在506室敲门。鸟倦人归之时总该有人回来了吧。哪怕只碰到那个带宝宝的女人到她房间拍几张,最好能拍到尿布和小孩衣服然后与米米打胎的那个妇科指示牌搁一块儿,读者们准会乖乖地进行联想固然这角度还是很平庸,聊胜于无吧瞧,我都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了

……没人应门。机械地下楼转悠一阵再上来敲几下。都快七点了越等倒越是不急了,耳边偶有轰隆声那是时间的加长货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我身上开过。楼下有一个小园圃被冬青树围拢着,扔着水果箱、旧玩具还有只旧单人皮沙发。僦这儿坐会儿吧

沙发的斜前方,有几棵半黄不绿的树认不出。应当不是柿子树冷不丁想到老家的院子,小时候在那里爬上爬下短暫又模糊的记忆……我翻出家里的号码,看了几眼又关掉。

眯瞪着打盹正到有点困意之时,有“笃笃笃”声自远慢慢而近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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