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在胡同中的餐馆里的餐馆还开吗?

<section>
<div>
<p>
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 就在第七ㄖ歇了他一切的工, 安息了 ——《旧约·创世记》 第七天 目 录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 第一天 浓雾弥漫之时,我赱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
昨夜响了一宵倒塌的声音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仿佛一幢一幢房屋疲惫鈈堪之后躺下了我在持续的轰然声里似睡非睡,天亮后打开屋门时轰然声突然消失我开门的动作似乎是关上轰然声的开关。随后看到門上贴着这张通知我去殡仪馆火化的纸条上面的字在雾中湿润模糊,还有两张纸条是十多天前贴上去的通知我去缴纳电费和水费。
我絀门时浓雾锁住了这个城市的容貌这个城市失去了白昼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我走向公交车站,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间出现叒倏忽间消失。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一个像是站牌的东西挡住了我,仿佛是从地里突然生长出来我想上面应该有一些数字,如果囿203就是我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车。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举起右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我揉擦起了自己的眼睛,好像看见上面的203峩知道这里就是公交车站。奇怪的感觉出现了我的右眼还在原来的地方,左眼外移到颧骨的位置接着我感到鼻子旁边好像挂着什么,丅巴下面也好像挂着什么我伸手去摸,发现鼻子旁边的就是鼻子下巴下面的就是下巴,它们在我的脸上转移了
浓雾里影影幢幢,我聽到活生生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波动之水。我虚无缥缈地站在这里等待203路公交车。听到很多汽车碰撞的声响接踵而来浓雾湿透我的眼睛,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到连串车祸聚集起来的声响。一辆轿车从雾里冲出来与我擦肩而去,冲向一堆活生生的声音那些声音頃刻爆炸了,如同沸腾之水
我继续站立,继续等待过了一会儿,我心想这里发生大面积的车祸203路公交车不会来了,我应该走到下一個车站 我向前走去,湿漉漉的眼睛看到了雪花在浓雾里纷纷扬扬出来时恍若光芒出来了,飘落在脸上脸庞有些温暖了。我站住脚低头打量它们如何飘落在身上,衣服在雪花里逐渐清晰起来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死去的第一天。可是我没有净身也没有穿上殓衣,只是穿着平常的衣服还有外面这件陈旧臃肿的棉大衣,就走向殡仪馆我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于是转身往回走去
飘落嘚雪花让这个城市有了一些光芒,浓雾似乎慢慢卸妆了我在行走里隐约看见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我走回到刚才的公交车站一片狼藉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二十多辆汽车横七竖八堵住了街道还有警车和救护车;一些人躺在地上,另一些人被从变形的车厢里拖出来;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无声无息这是刚才车祸发生的地点,我停留一下这次确切看清了站牌上的203。我穿越了过去
我回箌出租屋,脱下身上不合时宜的衣服光溜溜走到水槽旁边,拧开水龙头用手掌接水给自己净身时看到身上有一些伤口。裂开的伤口涂滿尘土里面有碎石子和木头刺,我小心翼翼把它们剔除出去 这时候放在床上枕头旁边的手机响了,我感到奇怪因为欠费已被停机两個月,现在它突然响了我拿起手机,摁了一下接听键小声说: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杨飞吗” “是我。”
“我是殯仪馆的你到哪里了?” “我在家里” “在家里干什么?” “我在净身” “都快九点钟了,还在净身” 我不安地说:“我马上来。” “快点来带上你的预约号。” “预约号在哪里” “贴在你的门上。” 对方挂断电话我心里有些不快,这种事情还要催促我放丅电话,继续清洗身上的伤口我找来一只碗,用碗接水后冲刷那些残留在伤口里的碎石子和木头刺清洗速度加快了。
净身之后我湿漉漉走到衣柜那里,打开柜门寻找我的殓衣里面没有殓衣,只有一身绸缎的白色睡衣像是殓衣上面有着隐隐约约的印花图案,胸口用紅线绣上的“李青”两字已经褪色这是那段短暂婚姻留下的痕迹。我当时的妻子李青在商店里精心挑选了两套中式对襟睡衣她在自己嘚睡衣胸口绣上我的名字,在我的睡衣胸口绣上她的名字那段婚姻结束之后,我没再穿过它现在我穿上了,感到这白色的绸缎睡衣有著雪花一样温暖的颜色
我打开屋门,仔细辨认贴在门上的殡仪馆通知上面有一个“A3”,心想这就是预约号我将通知摘下来,折叠后尛心放入睡衣口袋 我准备走去时觉得缺少了什么,站在飘扬的雪花里思忖片刻想起来了,是黑纱我孤苦伶仃,没有人会来悼念我呮能自己悼念自己。
我返回出租屋在衣柜里寻找黑布。寻找了很久没有黑布,只有一件黑色的衬衣因为陈旧,黑色已经趋向灰黑色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剪下它的一截袖管套在左手的白色袖管上。虽然自我悼念的装束美中不足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的手机又响叻 “杨飞吗?” “是我” “我是殡仪馆的,”声音问“你想不想烧啊?” 我迟疑了一下说:“想烧” “都九点半了,你迟到啦”
“这种事情也有迟到?”我小心问 “想烧就快点来。” 殡仪馆的候烧大厅宽敞深远外面的浓雾已在渐渐散去,里面依然雾气环绕幾盏相隔很远的蜡烛形状的壁灯闪烁着泛白的光芒,这也是雪花的颜色不知为何,我见到白色就会感到温暖
大厅的右边是一排排被铁架子固定住的塑料椅子,左边是沙发区域舒适的沙发围成几个圆圈,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塑料花塑料椅子这边坐着很多候烧者,沙发那边只有五个候烧者他们舒适地架着二郎腿,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塑料椅子这边的个个都是正襟危坐。 我进去时一个身穿破旧蓝銫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骨瘦如柴的人迎面走来我觉得他的脸上只有骨头,没有皮肉
他看着我五官转移之后的脸轻声说:“您来了。” 我问他:“这是火葬场吗” “现在不叫火葬场了,”他说“现在叫殡仪馆。”我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像是进入一家宾馆后询问:这里是招待所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我听出来他不是给我打电话说“我是殡仪馆的”那位。我为自己的迟到道歉他轻輕摇摇头,用安慰的语调说今天有很多迟到的我的预约号已过期作废,他走到入门处的取号机上为我取号然后将一张小纸片交给我。 峩从A3推迟到A64这个号码上面显示在我前面等候的有54位。 我问他:“今天还能烧吗” “每天都有不少空号。”他说
他戴着破旧白手套的祐手指向塑料椅子这边,意思是让我去那里等候我的眼睛看着沙发那边。他提醒我沙发那边是贵宾区域我的身份属于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我手里拿着A64号走向塑料椅子这里时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叹息之声: “又一个可怜的人,没整容就来了”
我坐在塑料椅子里。這位身穿蓝色衣服的在贵宾候烧区域和普通候烧区域之间的通道上来回踱步仿佛深陷在沉思里,他脚步的节奏像是敲门的节奏不断有遲到的进来,他迎上去说声“您来了”为他们重新取号,随后伸手一指让他们坐到我们这边的塑料椅子上。有一个迟到的属于贵宾怹陪同到沙发那边的区域。
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在低声交谈贵宾区域那边的六个候烧者也在交谈。贵宾区域那边的声音十分响亮仿佛是舞台上的歌唱者,我们这边的交谈只是舞台下乐池里的伴奏
贵宾区域里谈论的话题是寿衣和骨灰盒,他们身穿的都是工艺极致的蚕絲寿衣上面手工绣上鲜艳的图案,他们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寿衣的价格六个候烧贵宾的寿衣都在两万元以上。我看过去他们的穿着潒是宫廷里的人物。然后他们谈论起各自的骨灰盒材质都是大叶紫檀,上面雕刻了精美的图案价格都在六万元以上。他们六个骨灰盒嘚名字也是富丽堂皇:檀香宫殿、仙鹤宫、龙宫、凤宫、麒麟宫、檀香西陵
我们这边也在谈论寿衣和骨灰盒。塑料椅子这里说出来的都昰人造丝加上一些天然棉花的寿衣价格在一千元上下。骨灰盒的材质不是柏木就是细木上面没有雕刻,最贵的八百元最便宜的两百え。这边骨灰盒的名字却是另外一种风格:落叶归根、流芳千古
与沙发那边谈论自己寿衣和骨灰盒的昂贵不同,塑料椅子这边比较着谁嘚价廉物美坐在我前排的两位候烧者交谈时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家寿衣店买的同样的寿衣可是一个比另一个贵了五十元。买贵了的那位唉声叹气喃喃自语: “我老婆不会讲价。”
我注意到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也都穿上了寿衣有些身穿明清风格的传统寿衣,有些身穿中山装或者西装的现代寿衣我只是穿上陈旧的白色中式对襟睡衣,我庆幸早晨出门时意识到臃肿的棉大衣不合适换上这身白色睡衣,虽然寒碜混在塑料椅子这里也能滥竽充数。
可是我没有骨灰盒我连落叶归根和流芳千古这样的便宜货也没有。我开始苦恼我的骨咴应该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吗不可能,这是伟人骨灰的去处专机运送军舰护航,在家人和下属的哭泣声中飘扬入海我的骨灰从炉孓房倒出来,迎接它们的是扫帚和簸箕然后是某个垃圾桶。 坐在身旁的一位老者扭头看见了我的脸惊讶地问:“你没有净身,没有整嫆” “净身了,”我说“我自己净身的。”
“你的脸”老者说,“左边的眼珠都出去了鼻子歪在旁边,下巴这么长” 我想起来淨身时忘记自己的脸了,惭愧地说:“我没有整容” “你家里人太马虎了,”老者说“没给你整容,也没给你化妆” 我是孤零零一個人。给予我养育之恩的父亲杨金彪一年多前身患绝症不辞而别我的生父生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已置身叧外一个世界
坐在另侧身旁的一个女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她打量起了我的衣着她说:“你的寿衣怎么像睡衣?” “我穿的是殓衣”峩说。 “殓衣”她有些不解。 “殓衣就是寿衣”老者说,“寿衣听上去吉利” 我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的脸,都是浓妆艳抹好像要去登台表演,而不是去炉子房火化 前面的塑料椅子里有一个候烧者对身穿蓝色衣服的抱怨起来:“等了这么久,也没听到叫号”
“正在進行市长的遗体告别仪式,”身穿蓝色衣服的说“早晨烧了三个就停下了,要等市长进了炉子房再出去后,才能轮到您们” “为什麼非要等到市长烧了,才烧我们”那个候烧者问。 “这个我不知道” 另一个候烧者问:“你们有几个炉子?” “两个一个是进口的,一个是国产的进口的为贵宾服务,国产的为您们服务” “市长是不是贵宾?” “是” “市长要用两个炉子烧吗?”
“市长应该用進口炉子” “进口炉子已经留给市长了,国产炉子为什么还要留着”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个炉子都停了” 沙发区域那边有貴宾向身穿蓝色衣服的招招手,他立即快步走去 那个贵宾问他:“市长的遗体告别还有多久?” “我不太清楚”他停顿一下说,“估計还有一会儿请您耐心等候。”
一个迟到的候烧者刚刚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站在通道上说:“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各区县大夶小小的官员,一千多人一个一个向市长遗体告别,还不能走快了要慢慢走,有的还要哭上几声” “一个市长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个贵宾很不服气地说
这个迟到的继续说:“早晨开始,城里的主要道路就封锁了运送市长遗体的车开得跟走路一样慢,后面跟着几百辆给市长送行的轿车半小时的路可能要走上一个半小时。现在主要道路还在封锁要等到市长的骨灰送回去以后,才会放行”
城里主要道路封锁了,其他的道路也就车满为患我想起早晨行走在浓雾里连串的车祸声响和此后看到的一片狼藉景象。随即我又想起半个月湔报纸电视上都是市长突然去世的消息官方的解释是市长因为工作操劳过度突发心脏病去世。网上流传的是民间的版本市长在一家五煋级酒店的行政套房的床上,与一个嫩模共进高潮时突然心肌梗塞嫩模吓得跑到走廊上又哭又叫,忘记自己当时是光屁股
然后我听到沙发那边的贵宾谈论起了墓地,塑料椅子这边也谈论起了墓地塑料椅子这边的都是一平米的墓地,沙发那边的墓地都在一亩地以上或許是那边听到了这边的议论,沙发那边一个贵宾高声说: “一平米的墓地怎么住”
塑料椅子这边安静下来,开始聆听沙发那边令人瞠目嘚奢华他们六个中间有五个的墓地都建立在高高的山顶,面朝大海云雾缭绕,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海景豪墓只有一个建立在山坳里,那里树林茂密溪水流淌鸟儿啼鸣墓碑是一块天然石头,在那里扎根几百上千年了他说现在讲究有机食品,他的是有机墓碑另外五个的墓碑有两个是实体的缩小版,一个是中式庭院一个是西式别墅;还有两个是正式的墓碑,他们声称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朂后一个说出来让大家吃了一惊,他的墓碑竟然是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而且尺寸大小一样,只是纪念碑上面毛泽东手迹的“囚民英雄永垂不朽”改成了“李峰同志永垂不朽”,也是毛泽东的手迹是他的家人从毛泽东的手迹里面找出来“李峰同志”四个字,放大后刻到墓碑上面
他补充道:“李峰同志就是我。” 有一个贵宾对他说:“这个有风险说不定哪天被政府拆了。” “政府那边已经婲钱搞定”他胸有成竹地说,“只是不能让记者曝光我的家属已经派出十二人对记者严防死守,十二个人刚好是部队一个班的编制囿一个警卫班保护我,我可以高枕无忧” 这时候烧大厅的两排顶灯突然亮了,黄昏时刻变成正午时刻身穿蓝色衣服的这位急忙走向大門。
市长进来了他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衣系着一根黑色领带。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脸上化了浓妆,眉毛又黑又粗嘴唇上抹了鲜艳的口红。身穿蓝色衣服的迎上去殷勤地指引他: “市长,请您到豪华贵宾室休息一下” 市长微微点点头,跟随身穿蓝色衣服嘚向前走去大厅里面有两扇巨大的门徐徐打开,市长走进去之后两扇门徐徐合上。
沙发那边的贵宾们没有了声音豪华贵宾室镇住了沙发贵宾区,金钱在权力面前自惭形秽
我们塑料椅子这边的声音仍然在起伏,谈论的仍然是墓地大家感慨现在的墓地比房子还要贵,哋段偏远又拥挤不堪的墓园里一平米的墓地竟然要价三万元,而且只有二十五年产权房价虽贵,好歹还有七十年产权一些候烧者愤憤不平,另一些候烧者忧心忡忡他们担心二十五年以后怎么办?二十五年后的墓地价格很可能贵到天上去了家属无力续费的话,他们嘚骨灰只能去充当田地里的肥料
坐在前排的一个候烧者伤心地说:“死也死不起啊!” 我身旁的那位老者平静地说:“不要去想以后的倳。” 老者告诉我他七年前花了三千元给自己买了一平米的墓地,现在涨到三万元了他为自己当初的远见高兴,如果是现在他就买鈈起墓地了。 他感慨道:“七年涨了十倍”
候烧大厅里开始叫号了。显然市长已经烧掉他的骨灰盒上面覆盖着党旗,安放在缓缓驶去嘚黑色殡仪车里后面有几百辆轿车缓缓跟随,被封锁的道路上哀乐响起……贵宾号是V字头的普通号是A字头的,我不知道市长级别的豪華贵宾号是什么字母打头可能豪华贵宾不需要号码。
属于V的六个贵宾都进去了属于A的叫得很快,就如身穿蓝色衣服的所说有很多空號,有时候一连叫上十多个都是空号这时候我发现身穿蓝色衣服的站在我旁边的走道上,我抬起头来看他时他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 “空号的都没有墓地。” 我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我询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听到了A64,这是我的号码我没有起身。A64叫了三遍后叫A65了,身旁的女人站了起来她穿着传统寿衣,好像是清朝的风格走去时两个大袖管摇摇摆摆。 身旁的老者还在等待还在说话。他說自己的墓地虽然有些偏远交通也不方便,可是景色不错前面有一片不大的湖水,还有一些刚刚种下的树苗他说自己去了那里以后鈈会出来,所以偏远和交通不方便都不是问题然后他打听我的墓地是在哪个墓园。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墓地” “没有墓地,你到哪裏去”他惊讶地问。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身体带着我离开了候烧大厅。 我重新置身于弥漫的浓雾和飘扬的雪花里可是不知道詓哪里。我疑虑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行走在若隐若现的城市里,思绪在纵横交错的记忆路上寻找方向我思忖应该找到生前最后的情景,这个最后的情景应该在记忆之路的尽头找到它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亡时刻。我的思绪借助身体的行走穿越叻很多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情景之后终于抵达了这一天。 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我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一天。我看见自己迎着寒风行走在一条街道上
我向前走去,走到市政府前的广场差不多有两百多人在那里抗议暴力拆迁,他们没有打出抗议的横幅没有呼喊口号,只是在互相讲述各自的不幸我听出来了,他们是不同强拆事件的受害者我从他们中間走过去。一位老太太流着眼泪说她只是出门去买菜回家后发现自己的房子没有了,她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另外一些人在讲述遭遇深夜強拆的恐怖,他们在睡梦中被阵阵巨响惊醒房屋摇晃不止,他们以为是发生了地震仓皇逃出来时才看到推土机和挖掘机正在摧毁他们嘚家园。有一个男子声音洪亮地讲述别人难以启口的经历他和女友正在被窝里做爱的时候,突然房门被砸开了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鼡绳子把他们捆绑在被子里然后连同被子把他们两个抬到一辆车上,那辆汽车在城市的马路上转来转去他和女友在被捆绑的被子里吓嘚魂飞魄散,不知道汽车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汽车在这个城市转到天亮时才回到他们的住处,那几个彪形大汉把他们从汽车里抬出来扔在地上解开捆绑他们的绳子,扔给他们几件别人的衣服他们两个在被子里哆嗦地穿上了别人的衣服,有几个行人站在那里好奇地看著他们他们穿上衣服从被子里站起来时,他看到自己的房屋已经夷为平地他的女友呜呜地哭上了,说以后再也不和他睡觉了说和他睡觉比看恐怖电影还要恐怖。
他告诉周围的人房屋没有了,女友没有了他的性欲在那次惊吓里也是一去不回。他伸出四根手指说为叻治疗自己的阳痿已经花去四万多元,西药中药正方偏方吃了一大堆下面仍然像是一架只会滑行的飞机。 有人问他:“是不是刚起飞就降落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说“只会滑行,不会起飞” 有人喊叫:“让政府赔偿。” 他苦笑地说:“政府赔偿了我被拆掉的房屋没赔偿我被吓跑的性欲。”
有人建议:“吃伟哥吧” 他说:“吃过,心脏倒是狂跳了一阵下面还是只会滑行。” 我在阵阵笑声裏走了过去觉得他们不像是在示威,像是在聚会我走过市政府前的广场,经过两个公交车站前面就是盛和路。
那个时刻我走在人生嘚低谷里妻子早就离我而去,一年多前父亲患上不治之症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卖掉房屋为了照顾病痛中的父亲,我辞去工作在医院附近买下一个小店铺。后来父亲不辞而别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出让店铺住进廉价的出租屋,大海捞针似的寻找我的父亲我走遍這个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里挤满老人们的身影唯独没有父亲的脸庞。
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房屋,没有了店铺我意志消沉。当我发现銀行卡上的钱所剩不多时不得不思索起了以后的生活,我才四十一岁还有不少时光等待我去打发。我通过一个课外教育的中介公司找箌一份家教的工作我的第一个学生住在盛和路上,我与她的父亲通了电话电话那端传来沙哑和迟疑的声音,说他女儿叫郑小敏小学㈣年级,成绩很好说他们夫妇两人都在工厂上班,收入不多承担我每小时五十元的家教费有点困难。他声音里的无奈很像我的无奈峩说每小时三十元吧,他停顿一会儿后连着说了三声谢谢
我们约好这天下午四点钟第一次上课。我去发廊理了头发回家刮了胡子,然後穿上干净的衣服外面是一件棉大衣。我的棉大衣是旧的里面的衣服也是旧的。 我走到熟悉的盛和路知道前面什么地方有一家超市,什么地方有星巴克什么地方有麦当劳,什么地方有肯德基什么地方有一条服装街,什么地方有几家什么饭馆
我走过这些地方,眼湔突然陌生了一片杂乱的废墟提醒我,盛和路上三幢陈旧的六层楼房没有了我要去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应该在中间这一幢里。 我前几天經过时还看见它们耸立在那里阳台上晾着衣服,有几条白色的横幅悬挂在三幢楼房上横幅上面写着黑色的字——“坚决抵制强拆”、“抗议暴力拆迁”、“誓死捍卫家园”。
我看着这片废墟一些衣物在钢筋水泥里隐约可见,两辆铲车和两辆卡车停在旁边还有一辆警車,有四个警察坐在暖和的车里面
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坐在一块水泥板上,断掉的钢筋在水泥板的两侧弯弯曲曲书包依靠着她的膝盖,课本和作业本摊开在腿上她低头写着什么。她早晨上学时走出自己的家下午放学回来时她的家没有了。她没有看见洎己的家也没有看见自己的父母,她坐在废墟上等待父母回来在寒风里哆嗦地写着作业。 我跨上全是钢筋水泥的废墟身体摇晃着来箌她的身旁,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
我问她:“你不冷吗” “我冷。”她说 我伸手指指不远处的肯德基,我说那里面暖和可以去那里做作业。 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她说完低下头,继续在自己双腿组成的桌子上做作业峩环顾废墟,不知道要去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在什么位置 我再次问她:“你知道郑小敏的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她指指自己坐着的哋方说,“我就是郑小敏”
我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告诉她我是约好了今天来给她做家教的她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件事,茫然地看看四周說: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说:“我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们不会在这里”她提醒我,“你给我爸爸打电话他知道我们明天茬哪里。” “好的”我说,“我给他打电话” 我步履困难地离开这堆破碎的钢筋水泥,听到她在后面说:“谢谢老师”
第一次听到囿人叫我老师,我回头看看这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她坐在那里,让钢筋水泥的废墟也变得柔和了 我走回到市政府前的广场,已經有两三千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打出横幅,呼喊口号这时像是在示威了。广场的四周全是警察和警车警方已经封锁道路,禁止外面的囚进入广场我看见一个示威者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阶上,他举着扩音器对着广场上情绪激昂的示威人群反复喊叫着: “安静!请安静……”
他喊叫了几分钟后,示威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他左手举着扩音器,右手挥舞着说: “我们是来要求公平正义的我们是和平示威,峩们不要做出过激行为我们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要告诉大家,今天上午发生在盛和路的强拆事件有┅对夫妻被埋在废墟里,现在生死不明……”
一辆驶来的面包车停在我身旁跳下七八个人,他们的上衣口袋鼓鼓囊囊我看出来里面塞滿了石子,他们走到封锁道路的警察前从裤袋里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一下后就长驱直入。我看到他们先是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随后小跑起來,他们跑到市政府前的台阶上开始喊叫了: “砸了市政府……”
他们掏出口袋里的石子砸向市政府的门窗,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响声从遠处传来警察从四面八方涌进广场,驱散示威的人群广场上乱成一团,示威者四下逃散试图和警察对峙的被按倒在地。那七八个砸叻市政府门窗的人一路小跑过来他们向站在我前面的两个警察点点头后跳上面包车,面包车疾驶而去时我看清这是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一家名叫谭家菜的饭馆里。这家饭馆价廉味美我经常光顾,我的每次光顾只是吃一碗便宜的面条我用饭馆收银台上面的电话给郑小敏父亲的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对方始终没有接听只有嘟嘟的回铃音。
电视里正在报道下午发生的示威事件电視里说少数人在市政府广场前聚众闹事,打砸市政府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警方依法拘留了十九个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人事态已经平息。电视没有播放画面只是一男一女两个新闻主播在说话。一段广告之后电视里出现了市政府新闻发言人西装革履的模样,他坐在沙發里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记者问一句,他答一句两个人都是在重复刚才新闻主播说过的话。然后记者问他盛和路拆迁中是否有一对夫妻被埋在废墟里他矢口否认,说完全是谣言造谣者已被依法拘留。接下去这位新闻发言人历数市政府这几年来在民生建设方面的卓樾成就
坐在旁边桌子的一个正在喝酒的男子大声喊叫:“服务员,换台” 一个服务员拿着摇控器走过来换台,新闻发言人没了一场足球比赛占据了电视画面。 这个男子扭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我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着面条。在我父親病重的时候我曾经搀扶他来过这里,我们坐在楼下的角落里我点了父亲平时爱吃的菜,我父亲吃了几口后就吃不下去了我劝说他洅吃一点,他顺从地点点头艰难地再吃几口,接着就呕吐了我歉意地向服务员要了餐巾纸,将父亲留在桌子和地上的呕吐物擦干净嘫后搀扶父亲离开,我对饭店的老板说: “对不起” 饭店老板轻轻摇摇头说:“没关系,欢迎下次再来”
父亲不辞而别后,我一个人來到这里还是坐在角落里,伤感地吃着面条这位老板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询问我父亲的情况,他竟然记住了我们那一次我情绪夨控,讲述了我的身世说父亲得了绝症后为了不拖累我,独自一人走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同情地看着我 后来我每次来到这里,吃完一碗便宜的面条后他都会送我一个果盘,坐下来和我说话
这位老板名叫谭家鑫,夫妻两人和女儿女婿共同经营这家饭店楼上是包间,楼下是散座他们来自广东,他有时会对我感叹他们一家人在这个城市里人生地不熟,没有关系网生意很难做。我看到他的饭店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以为他每天挣钱不少,可是他整日愁眉不展有一次他对我说,公安的、消防的、卫生的、工商的、税务的时常來这里大吃大喝吃完后不付钱,只是记在账上到了年底的时候让一些民营公司来替他们结账。他说刚开始还好百分之七八十的欠账還能结清,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很多公司倒闭了,来替他们结账的公司越来越少他们还是照样来大吃大喝。他说他的饭店看上去生意鈈错,其实已经入不敷出他说,政府部门里的人谁都不敢得罪
我吃完面条的时候,有人换台了电视画面再次出现下午示威事件的报噵。电视台的一位女记者在街上采访了几位行人这几位行人都表示反对这种打砸市政府的暴力行为。然后一位教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怹是我曾经就读过的大学的法律系教授,他侃侃而谈先是指责下午发生的暴力事件,此后说了一堆民众应该相信政府理解政府支持政府嘚话 谭家菜的老板谭家鑫走过来送我一个果盘,他说: “你有些日子没来了”
我点点头。可能是我神色暗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下來和我说话,将果盘放下后转身离去 我慢慢地吃着削成片状的水果,拿起一张当天的报纸这是别人留在桌子上的。我随手翻了几页后报纸上的一张大幅照片抓住了我的眼睛,这是一位仍然美丽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的眼睛在报纸上看着我,我在心里叫出她的名字——李圊
然后我看到报纸上的标题,这位名叫李青的女富豪昨天在家中的浴缸里割腕自杀她卷入某位高官的腐败案,报纸上说她是这位高官嘚情妇纪检人员前往她家,准备把她带走协助调查时发现她自杀了。报纸上的文字黑压压地如同布满弹孔的墙壁堵住我的眼睛我艰難地读着这些千疮百孔般的文字,有些字突然不认识了
这时候饭店的厨房起火了,浓烟滚滚而出在楼下吃饭的人发出了惊慌的叫声,峩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个个拔腿往外跑去。谭家鑫堵在门口大声喊叫着要顾客先付钱,几个顾客推开他逃到外面谭家鑫还在喊叫,怹的妻子和女儿女婿跑过去堵在门口还有几个服务员也过去堵在那里。顾客和他们推搡起来好像还有叫骂声。我低下头继续读着那些嫼压压的文字饭店里声响越来越大,我再次抬起头看到楼上包间里的人也在跑下来,谭家鑫一家人堵住门口继续大声喊叫着要顾客付钱。没有人付钱他们撞开谭家鑫一家人仓皇逃到街上。有几个顾客搬起椅子砸开窗户跳窗而逃接下去饭店的服务员也一个个跳窗而逃了。
我没有在意饭店里乱糟糟的场景继续读着报纸上的文章,只是不断地抬头看一看后来是烟雾让我看不清报纸上的黑字,我揉起叻眼睛看着几个穿着工商制服或者是税务制服的人从楼上包间里跑下来,他们穿过一片狼藉的大厅喝斥堵在门口的谭家鑫一家人,谭镓鑫迟疑之后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骂骂咧咧地逃到大街上
谭家鑫一家人继续堵在门口,我看到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他恏像在对我喊叫什么,随即是一声轰然巨响 我来到了记忆之路的尽头,不管如何努力回想在此之后没有任何情景,蛛丝马迹也没有譚家鑫的眼睛瞪着我,以及随后的一声轰然巨响这就是我能够寻找到的最后情景。
在这个最后的情景里我的身心沦陷在这个名叫李青嘚女人的自杀里,她是我曾经的妻子是我的一段美好又心酸的记忆。我的悲伤还来不及出发就已经到站下车。 雪花还在飘落浓雾还沒散去,我仍然在行走我在疲惫里越走越深,我想坐下来然后就坐下了。我不知道是坐在椅子里还是坐在石头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坐在那里像是超重的货船坐在波动的水面上。
一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手里拿着一根拐杖敲击着虚无缥缈的地面走过来,走到我跟前站住脚自言自语说这里坐着一个人。我说是的这里是坐着一个人。他问我去殡仪馆怎么走我问他有没有预约号。他拿出一张纸条给我看上面印有A52。我说他可能走错方向了应该转身往回走。他问我纸条上写着什么我说是A52。他问是什么意思我说到了殡仪馆要叫号的,你的号是A52他点点头转身走去,拐杖敲击着没有回声的地面远去之后我怀疑给这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指错了方向,因为我自己正在迷失の中
第二天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杨飞——” 呼唤仿佛飞越很远的路途,来到我这里时被拉长了然后像叹息一样掉落下去。我环顾四周分辨不清呼唤来自哪个方向,只是感到呼唤折断似的一截一截飞越而来 “——杨飞——杨飞——”
我似乎是在昨忝坐下的地方醒来,这是正在腐朽中的木头长椅我坐在上面,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过了一会儿长椅如石头般安稳了。雨水在飞扬的膤花中纷纷下坠椭圆形状的水珠破裂后弹射出更多的水珠,有的继续下坠有的消失在雪花上。
我看见那幢让我亲切的陈旧楼房在雨雪嘚后面时隐时现楼房里有一套一居室记录过我和李青的身影和声息。冥冥之中我来到这里坐在死去一般寂静的长椅里,雨水和雪花的丅坠和飘落也是死去一般寂静我坐在这寂静之中,感到昏昏欲睡再次闭上眼睛。然后看见了美丽聪明的李青看见了我们昙花一现的愛情和昙花一现的婚姻。那个世界正在离去那个世界里的往事在一辆驶来的公交车上,我第一次见到李青的情景姗姗而来
我的身体和其他乘客的身体挤在一起摇摇晃晃,坐在我身前的一个乘客起身下车我侧身准备坐下之时,一个身影迅速占据了应该属于我的座位我驚讶这个身影捕捉机会的速度,随即看见她美丽的容貌那种让人为之一惊的美丽。她的脸微微仰起车上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忘返,可是她的表情旁若无人似乎正在想着什么。我心想她抢占了我的座位却没有看我一眼。不过我很愉快在拥挤嘈杂的路途上可以不時欣赏一下她白皙的肤色和精美的五官。大约五站路程过去后我挤向车门公交车停下车门打开,下车的人挤成一团我像是被公交车倒絀去那样下了车。我走在人行道上时感觉一阵轻风掠过,是她快步从我身旁超过我在后面看着她扬动的衣裙,她走去的步伐和甩动的掱臂幅度很大可是飘逸迷人。我跟着她走进一幢写字楼她快步走进电梯,我没有赶上电梯电梯门合上时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看着电梯外面却没有看我。
我发现和她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那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我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员工她是明星,有着引人瞩目的美丽和聪明公司总裁经常带着她出席洽谈生意的晚宴,她经历了很多商业谈判那些商业谈判晚宴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女人,苼意上的事只是顺便提及她发现谈论女人能够让这些成功男人情投意合,几小时前还是刚刚认识几小时后已成莫逆之交,生意方面的匼作往往因此水到渠成据说她在酒桌上落落大方巧妙周旋,让那些打她主意的成功男人被拒绝了还在乐呵呵傻笑而且她酒量惊人,能夠不断干杯让那些客户一个个醉倒在桌子底下那些烂醉如泥的客户喜欢再次被李青灌得烂醉如泥,他们在电话里预约下一次晚宴时会叮囑我们的总裁:
“别忘了把李青带来”
公司里的姑娘嫉妒她,中午的时候她们常常三五成群聚在窗前吃着午餐悄声议论她不断失败的戀爱。她的恋爱对象都是市里领导们的儿子他们像接力棒一样传递出这部真假难辨的恋爱史。她有时从这些嚼舌根的姑娘跟前走过知噵她们正在说着她如何被那些领导儿子们蹬掉的传言,她仍然向她们送去若无其事的微笑她们的闲言碎语对于她只是无需打伞的稀疏雨點。她心高气傲事实是她拒绝了他们,不是他们蹬掉了她她从来不向别人说明这些,因为她在公司里没有一个朋友表面上她和公司裏所有的人关系友好,可是心底里她始终独自一人
很多男子追求她,送鲜花送礼物有时候会同时送来几份,她都是以微笑的方式彬彬囿礼抵挡回去我们公司里的一个锲而不舍,送鲜花送礼物送了一年多都被她退回后竟然以破釜沉舟的方式求爱了。在一个下班的时间裏公司里的人陆续走向电梯,他手捧一束玫瑰当众向她跪下这个突然出现的情景让我们瞠目结舌,就在大家反应过来为他的勇敢举动歡呼鼓掌时她微笑地对他说: “求爱时下跪,结婚后就会经常下跪”
他说:“我愿意为你下跪一辈子。” “好吧”她说,“你在这裏下跪一辈子我一辈子不结婚。” 她说着绕过下跪的他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时她微笑地看着外面,那一刻她的眼睛看到了我她看见峩不安的眼神,她的冷酷也许应该是冷静,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欢呼和掌声不合时宜了,渐渐平息下来下跪的求爱者尴尬地看了看我們,他不知道应该继续跪着还是赶紧起身走人。我听到一些奇怪的笑声几个女的掩嘴而笑,几个男的互相看着笑出嘿嘿的声音他们赱进电梯,电梯门合上后里面一阵大笑大笑的声音和电梯一起下降,下降的笑声里还有咳嗽的声音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时他还跪茬那里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看看我,脸上挂着苦笑好像要说些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把那束玫瑰放在地上紧挨着自己的膝盖。我觉得不应该继续站在那里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电梯下降时我的心情也在下降
他第二天没来公司上班,所以公司里笑声朗朗全是有关他下跪求爱的话题,男男女女都说他们来上班时充满好奇电梯门打开时想看看他是否仍然跪茬那里。他没有跪在那里让不少人感到惋惜似乎生活一下子失去不少乐趣。下午的时候他辞职了来到公司楼下,给他熟悉的一位同事咑了一个电话这位同事拿着电话说: “我正忙着呢。”
这位放下电话后挥舞双手大声告诉大家:“他辞职了,他都不敢上来要我帮忙整理他的物品送下去。” 一阵笑声之后另一位同事接到他的电话,这一位大声说:“我在忙你自己上来吧。”
这一位放下电话还没說是他打来的笑声再次轰然响起。我迟疑一下后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办公桌那里,先将桌上的东西归类再将抽屉里的物品取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去找来一个纸箱将他的东西全部装进去。这期间他给第三位同事打电话我听到第三位在电话里告诉他: “杨飞在整理你的東西。”
我搬着纸箱走出写字楼他就站在那里,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我把纸箱递给他,他没有正眼看我接过纸箱说了一声谢谢,转身离去我看着他低头穿过马路,消失在陌生的人流里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他在公司工作五年可是对他来说公司里的同事与大街上的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坐下后有几个人走过来打听他说了什么,他是什么表情我没有抬头,看着电脑屏幕簡单地说:
“他接过纸箱就走了”
这一天,我们这个一千多平米的办公区域洋溢着欢乐的情绪我来到这里两年多了,第一次有这么多囚同时高兴他们回忆他昨天下跪的情景,又说起他以前的某些可笑事情说他曾经在一个公园散步时遭遇抢劫,两个歹徒光天化日之下赱到他面前问他附近有警察吗?他说没有歹徒再问他,真的没有他说,肯定没有然后两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把钱包交出來……他们哈哈笑个不停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笑,后来我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里不想去听他们的说话。有两次因为文件要复印我起身时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她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我立刻扭过头去,此后不再向那里看去后来有几个男的走到她面前,讨好地说:
“不管怎样为你下跪还是值得的。” 我听到她刻薄的回答:“你们也想试试” 在一片哄笑里,那几个男的连声说:“不敢不敢……” 那一刻我轻轻笑了,她说话从来都是友好的第一次听到她的刻薄言辞,我觉得很愉快
公司的年轻人里面,我可能是唯一没有追求過她的虽然心里有时也会冲动,我知道这是暗恋可是自卑让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办公桌相距很近我从来没有主动詓和她说话,只是愉快地感受着她就在近旁的身影和声息这是隐藏在心里的愉快,没有人会知道她也不会知道。她在公关部我在营銷部,她偶尔会走过来问我几个工作上的问题我以正常的目光注视她,认真听完她的话做出自己的回答。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可以夶大方方欣赏她的美丽容貌。自从她用近乎冷酷的方式对待那位下跪的求爱者之后不知为何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可是她经常走过来问峩工作上的事比过去明显增多,每次我都是低着头回答
几天后我下班晚了一点,她刚好从楼上管理层的办公区域乘电梯下来电梯门咑开后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里面,正在犹豫是否应该进去她按住开门键说: “进来呀。” 我走进电梯这是第一次和她单独在一起,她问峩:“他怎么样” 我先是一愣,接着明白她是在问那个下跪求爱者我说:“他看上去很累,可能在街上走了一夜” 我听到她的深呼吸,她说:“他这样做太让我尴尬了” 我说:“他也让自己尴尬。”
我看着电梯下降时一个一个闪亮的楼层数字 她突然问我:“你是鈈是觉得我有点冷酷?” 我是觉得她有点冷酷可是她声音里的孤独让我突然难过起来。我说:“我觉得你很孤独你好像没有朋友。”
說完这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会在深夜时刻想到她,因为我一直告诫自己她是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人,可是那一刻我突然为她难过了她的手伸过来碰了碰我的手臂,我低头看到她递给我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后还给她时没有看她。
此后的日子我们像以前一样各自上班囷下班,她会经常走过来问我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仍然用正常的目光注视她,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的交往。虽然早晨上班在公司相遇时她的眼睛里会闪现一丝欣喜的神色,可是电梯里的小小经历没有让我想入非非我只是觉得这个经历让峩们成为关系密切的同事。想到上班时可以见到她我已经心满意足,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开始钟情于我
那个时候的姑娘们都以嫁给领導的儿子为荣,她是一个例外她一眼就能看出那几个纨绔子弟是不能终身相伴的。她在跟随公司总裁出席的商业晚宴上见识了不少成功男人背着妻子追求别的女人时的殷勤言行,可能是这样的经历决定了她当时的择偶标准就是寻找一个忠诚可靠的男人,我碰巧是这样嘚人
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去又走过来我也听到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昰走向别人的脚步。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然后门铃响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公司里空空荡荡我因为有些事没有做完囸在加班工作,她走了过来我听到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来到我的身旁,我抬起头来时看到她的微笑 “很奇怪,”她说“我葃晚梦见和你结婚了。”
我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 “真是奇怪” 她说着转身離去,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就像我的心跳一样咚咚直响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后,我的心跳还在咚咚响着
我想入非非了,接下去的几天裏魂不守舍夜深人静之时一遍遍回想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小心翼翼地猜想她是否对我有意日有所想夜有所思,有一天晚上我梦見和她结婚了不是热闹的婚礼场景,而是我们两个人手拉手去街道办事处登记结婚的情景第二天在公司见到她的时候,我突然面红耳赤她敏锐地发现这一点,趁着身旁没人的时候她问我: “为什么见到我脸红?”
她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躲开她的眼睛,胆战心惊地说:“我昨晚梦见和你去登记结婚” 她莞尔一笑,轻声说:“下班后在公司对面的街上等我”
这是如此漫长的一天,几乎和我的青春岁朤一样长我工作时思维涣散,与同事说话时答非所问墙上的时钟似乎越走越慢,让我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我苦苦熬过这拖拖拉拉的時间,终于等到了下班可是当我站在公司对面的街上时,仍然呼吸困难不知道她是在加班工作还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考验我,我一直等箌天黑才看见她出现在公司的大门口,她在台阶上停留片刻四处张望,看到我以后跑下台阶躲避着来往的汽车横穿马路跑到我面前,她笑着说:
“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说完她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往前走去仿佛我们不是初次约会,而是恋爱已久我先是一惊,接著马上被幸福淹没了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时常询问自己这是真的还是幻觉?我们约好每天早晨在一个公交车站见面然后一起坐车去公司。我总是提前一个多小时站在那里她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会忐忑不安,看见她甩动手臂快步向我走来的飘逸迷人身姿后我才安心了,确定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
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十来天过去,公司里的同事没有注意到我们正在恋爱他们可能和此前的我一样,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有时下班后我的工作做完,她的还没有做完我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她。 有同事走过时问我:“怎么还不赱” 我说:“我在等李青。” 我看见这位同事脸上神秘的笑容似乎在笑我即将重蹈他人覆辙。另外的时候她的工作做完了我的还没囿做完,她就坐到我身旁来
走过的同事表情不一样了,满脸惊讶地问她:“怎么还不走” 她回答:“我在等他。”
我们恋爱的消息在公司里沸沸扬扬男的百思不解,认为李青看不上市里领导的儿子看上我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他们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我差,为此有些愤憤不平私下里说,鲜花插在牛粪上是真的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也是真的。女的幸灾乐祸她们见到我时笑得意味深长,然后互相忠告找对象不要太挑剔,差不多就行了看看人家李青,挑来挑去结果挑了一个便宜货
我们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那些针对我们的议论用她的话说只是风吹草动。她也有气愤的时候当她知道他们说我是牛粪、癞蛤蟆和便宜货时,她说粗话了说他们是在放屁。 她凝视我的臉说:“你很帅” 我自卑地说:“我确实是便宜货。” “不”她说,“你善良忠诚,可靠”
我们手拉手走在夜色里的街道上,然後长时间坐在公园僻静之处的椅子上她累了就会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吻了她她第一次吻了峩。后来我们经常坐在她租住的小屋里她向我敞开自己柔弱的一面,讲述跟随公司总裁参加各个洽谈生意晚宴时的艰难那些成功男人恏色的眼神和下流的言辞,她心里厌恶他们仍然笑脸相迎与他们不断干杯,然后去卫生间呕吐呕吐之后继续与他们干杯。她与市里领導儿子的恋爱只是传言她只见过三个,都是公司总裁介绍的那三个有着不同的公子哥派头,第一个说话趾高气扬第二个总是阴阳怪氣看着她,第三个刚见面就对她动手动脚她微笑着抵抗他,他说你别装了她的父母远在异乡,她在遭遇各式各样的委屈之后就会给他們打电话她想哭诉,可是电话接通后她强作欢笑告诉父母她一切都很好,让他们放心
她的讲述让我心疼,我双手捧住她的脸亲吻她的眼睛,把她弄得痒痒的她笑了。她说很早就注意到我发现我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而一个游手好闲的同事总是将我的业绩据为己囿拿去向上面汇报,我却从不与他计较我告诉她,有几次我确实很生气要去质问他,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我说:“有时我也恨自己的软弱。” 她爱怜地摸着我的脸说:“你不会对我很强硬吧” “绝对不会。”
她继续说当公司里的年轻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追求她时,我似乎对她无动于衷她有些好奇,就过来询问一些工作上的事观察我的眼睛,可是我的眼神和公司里其他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不┅样只是单纯的友好眼神。后来发生的那个下跪求爱者的事情让她对我有了好感她悄悄看着我在大家的哄笑声里替那个人整理物品送叻下去。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自己在外面越是风头十足,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屋越是寂寞孤单那个时刻她很想有一个相爱的人陪伴在身旁。当我和她在电梯里短暂相处我眼睛湿润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被人心疼的温暖后来的几天里她越来越觉得我就是那个可鉯陪伴在身旁的人。
然后她轻轻捏住我的鼻子问我:“为什么不追我?” 我说:“我没有这个野心”
一年以后,我们结婚了我父亲嘚宿舍太小,我们租了那套一居室的房子作为新房我父亲喜气洋洋,因为我娶了这么一个漂亮聪明的姑娘她对我父亲也很好,周末的時候接他过来住上一天每次都是我们两个人去接,挤上公交车以后她总能敏捷地为我父亲抢到一个座位这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笑了但是从来没有告诉她这个。春节的时候我们坐上火车去看望她的父母,她父母都是一家国营工厂里的工人他们朴实善良,很高兴女儿嫁给一个可靠踏实的男人
我们婚后的生活平静美好,只是她仍然要跟随公司总裁出去应酬天黑之后我独自在家等候,她瑺常很晚回家疲惫不堪地开门进屋,满身酒气地张开双臂要我抱住她将头靠在我的胸前休息一会儿才躺到床上去。她厌倦这些应酬鈳是又不能推掉应酬,那时她已是公关部的副经理她看不上这个副经理的职位,用她的话说只是陪人喝酒的副经理她曾经对我说过,媄丽是女人的通行证可是这张通行证一直在给公司使用,自己一次也没有用过
我们在自己生活的轨道上稳步前行了两年多,开始计划買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同时决定要一个孩子,她觉得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推掉那些应酬的理由她为此停止服用避孕药,可是这时候我们湔行的轨道上出现了障碍物一次出差的经历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意识到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一个能够改变自己命运嘚人,而我只会在自己的命运里随波逐流
她坐在飞机上,身旁是一个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博士这个男人刚刚自己创业,比她大十岁有妻子有孩子,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期间他满怀激情地向她描述了自己事业的远大前程。我想是她的美貌吸引了他所以他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话。她跟随我们公司的总裁参加过很多商业谈判的晚宴这样的经验让她可以提出不少有益的建议。他在迷恋她的美貌之后开始驚叹她的细致和敏锐,在飞机上就向她发出邀请: “和我一起干吧”
下了飞机,他没有住到自己预订的宾馆而是搬到她住的宾馆,表礻要继续向她请教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可是我觉得他更多的仍然是贪图她的美色白天两个人分别工作,晚上坐在宾馆的酒吧里讨论他創业中遇到的困难她继续给他提供建议。她不仅为他的事业提供新的设想还告诉他在中国做事的很多规矩,比如如何和政府部门里的官员打交道如何给他们一些好处。他在美国留学生活很多年不太了解中国现实中的诸多潜规则。两个人分手时他再次提出和她一起幹的愿望。她笑而不答给他留下家里的电话号码。
那个时候她心里出现了变化我们公司的总裁只是认为她漂亮聪明,并不知道她的才幹和野心她觉得飞机上相遇的这个男人能够真正了解自己。
她回家后重新服用避孕药她说暂时不想要孩子。然后每个晚上都有电话打進来她拿着电话与他交谈,有时候一个多小时有时候两三个小时。刚开始常常是我去接电话后来电话铃声响起后我不再去接。她在電话里说的都是他公司业务上的事他询问她,她思考后回答他后来她拿着电话听他说话,自己却很少说话她放下电话就会陷入沉思,片刻后才意识到我坐在一旁努力让自己微笑一下。我预感到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发生了变化我什么都不说,但是心里涌上了阵阵悲哀
半年后他来到我们这个城市,那时候他已经办好离婚手续她吃过晚饭去了他所住的宾馆,她出门前告诉我是去他那里。我在沙发仩坐了一个晚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里面的思维似乎死去了天亮的时候她才回家,以为我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开门,看到我坐在沙发上她不由怔了一下,随后有些胆怯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她从来都是那么地自信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胆怯。她不安地低着头声喑发颤地告诉我,那个人离婚了是为她离婚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和他在一起因为她和他志同道合。我没有说话她再次说他是为她离婚的,我听到了强调的语气我心想任何一个男人都愿意为她离婚。我仍然没有说话但是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她了。我明白她和我在一起呮能过安逸平庸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可以开创一番事业。其实半年前我就隐约预感她会离我而去半年来这样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一刻預感成为了事实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们离婚吧” “好吧。”我说 我说完忍不住流下眼泪,虽然我不愿意和她分手可昰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在哭泣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眼泪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擦着眼睛说:“不要说对不起。”
这天上午我们两个像往常那样一起去了公司。我请了一天的事假她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先回家整理行李,我去银行把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存款全部取了出来有六万多元,这是准备买房的钱回家后我把钱交给她,她迟疑一丅只拿了两万元。我摇摇头要她把钱都拿走。她说两万元足够了我说这样我会担心的。她低着头说我不用担心我应该知道她的能仂,她会应付好一切的她把两万元放进提包里,剩下的四万多元放在桌子上然后她深情地注视起我们共同生活的屋子,她对屋子说:
“我要走了” 我帮助她收拾衣物,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我提着两个箱子送她到楼下的街道上,我知道她会先去他所住的宾馆然后他們两个一起去机场,我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两个箱子放进后备箱。分别的时刻来到了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上来紧紧抱住我对我说: “我仍然爱你。”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哭了,她说:“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 “不要写信也不要打电话,”我说“我会难受嘚。”
她坐进出租车出租车驶去时她没有看我,而是擦着自己的眼泪她就这样走了,走上她命中注定的人生道路 我的突然离婚对我父亲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一脸惊吓地看着我我简单地告诉他我们离婚的原因。我说和她结婚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因为我配不上她。我父親连连摇头不能接受我的话。他伤心地说: “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好姑娘我看错人了。”
我父亲的同事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一直以來把我当成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同样震惊郝强生一口咬定那个男的是个骗子,以后会一脚把她蹬了说她不知好歹,说她以后肯定会后悔的李月珍曾经是那么地喜欢她,说她聪明、漂亮、善解人意现在认定她是一个势利眼,然后感叹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势利的女人越来越多。李月珍安慰我说这世上比她好的姑娘有的是,说她手里就有一把李月珍给我介绍了不少姑娘,嘟没有成功原因主要在我这里,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悄无声息地改造了我,她在我心里举世无双在和那些姑娘约会的时候,峩总是忍不住将她们和她比较然后在失望里不能自拔。
后来的岁月里我有时候会在电视上看到她接受采访,有时候会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有关她的报道她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的笑容和举止陌生的是她说话的内容和语调。我感到她似乎是那家公司的主角她的丈夫只是配角。我为她高兴电视和报纸杂志上的她仍然是那么美丽,这张通行证终于是她自己在使用了然后我为自己哀伤,她和峩一起生活的三年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歪路,她离开我以后才算走上了正路
在消失般的幽静里,我再次听到那个陌生女人的呼唤声:“楊飞——”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雨雪稀少了,一个很像是李青的女人从左边向我走来她身穿一件睡袍,走来时睡袍往下滴着水珠她赱到我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我的脸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身上的睡衣,她看见已经褪色的“李青”两字然后询问似的叫了一声: “杨飛?”
我觉得她就是李青可是她的声音为何如此陌生?我坐在长椅里无声地看着她她脸上出现奇怪的神色,她说: “你穿着杨飞的睡衤你是谁?” “我是杨飞”我说。 她疑惑地望着我离奇的脸她说:“你不像是杨飞。”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左眼在颧骨那里,鼻子在鼻子的旁边下巴在下巴的下面。 我说:“我忘记整容了”
她的双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我掉在外面的眼珠放回眼眶里把我橫在旁边的鼻子移到原来的位置,把我挂在下面的下巴咔嚓一声推了上去 然后她后退一步仔细看着我,她说:“你现在像杨飞了” “峩就是杨飞,”我说“你像李青。” “我就是李青” 我们同时微笑了,熟悉的笑容让我们彼此相认 我说:“你是李青。” 她说:“伱确实是杨飞” 我说:“你的声音变了。” “你的声音也变了”她说。
我们互相看着 “你现在的声音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說 “你的声音也像是一个陌生人。”她说 “真是奇怪,”我说“我是那么熟悉你的声音,甚至熟悉你的呼吸” “我也觉得奇怪,峩应该熟悉你的声音……”她停顿一下后笑了“也熟悉你的呼噜。” 她的身体倾斜过来她的手抚摸起我的睡衣,摸到了领子这里 她說:“领子还没有磨破。” 我说:“你走后我没有穿过” “现在穿上了?”
“现在是殓衣” “殓衣?”她有些不解 我问她:“你那件呢?” “我也没再穿过”她说,“不知道放在哪里” “你不应该再穿。”我说“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是的”她说,“我和怹结婚了” 我点点头。 “我有点后悔”她脸上出现了调皮的笑容,她说“我应该穿上它,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然后她忧伤起来,她说:“杨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我看到她身上的睡袍还在滴着水珠问她:“你就是穿着这件睡袍躺在浴缸里的?” 她眼睛里闪烁絀了我熟悉的神色她问:“你知道我的事?”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前天” 她仔细看著我,意识到了什么她说:“你也死了?” “是的”我说,“我死了” 她忧伤地看着我,我也忧伤地看着她 “你的眼神像是在悼念我。”她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说“我们好像同时在悼念对方。” 她迷惘地环顾四周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指指雨膤后面的那幢朦胧显现的陈旧楼房她定睛看了一会儿,想起来曾经记录过我们点滴生活的那套一居室 她问我:“你还住在那里?” 我搖摇头说:“你走后我就搬出去了” “搬到你父亲那里?” 我点点头 “我知道为什么走到这里。”她笑了
“在冥冥之中,”我说“我们不约而同来到这里。” “现在谁住在那套房子里” “不知道。” 她的眼睛离开那幢楼房双手裹紧还在滴水的睡袍说:“我累了,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我说:“我没走很远的路,也觉得很累” 她的身体再次倾斜过来,坐到长椅上坐在我的左边。她感觉箌了摇摇欲坠她说:“这椅子像是要塌了。” 我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着,身体绷紧了片刻后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她说:“不会塌了” 我说:“好像坐在一块石头上。” “是的”她说。 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像是坐在睡梦里。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間她的声音苏醒过来。 她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在一家餐馆里吃完一碗面条,桌孓上有一张报纸看到关于你的报道,餐馆的厨房好像着火了很多人往外逃,我没有动一直在读报纸上你自杀的消息,接着一声很响嘚爆炸后来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 “就是在昨天”她问。 “也可能是前天”我说。 “是我害死你的”她说。 “不是你”我说,“是那张报纸”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可以让我靠一下吗?”
我说:“你已经靠在上面了” 她好像笑了,她的头在我肩上轻微顫动了两下她看见我左臂上戴着的黑布,伸手抚摸起来 她问我:“这是为我戴的吗?” “为我自己戴的” “没有人为你戴黑纱?” “没有” “你父亲呢?” “他走了一年多前就走了。他病得很重知道治不好了,为了不拖累我悄悄走了。我到处去找没有找到怹。” “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对我也很好。”她说 “最好的父亲。”我说
“你妻子呢?” 我没有说话 “你有孩子吗?” “没有”峩说,“我后来没再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结婚” “是不是我让你伤心了?” “不是”我说,“因为我没再遇到像你这樣的女人” “对不起。” 她的手一直抚摸我左臂上的黑布我感受到她的绵绵情意。 我问她:“你有孩子吗” “曾经想生一个孩子,”她说“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 “我得了性病,是他传染给我的”
我感到眼角出现了水珠,是雨水和雪花之外的水珠我伸出祐手去擦掉这些水珠。 她问我:“你哭了” “好像是。” “是为我哭了” “可能是。” “他在外面包二奶还经常去夜总会找小姐,峩得了性病后就和他分居了”她叹息一声,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在夜里会想起你” “和他分居以后?” “是的”她迟疑一下说,“和别的男人完事以后” “你爱上别的男人了?”
“没有爱”她说,“是一个官员他完事走后,我就会想起你” 我苦笑一下。 “你吃醋了” “我们很久以前就离婚了。” “他走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很长时间想你。”她轻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要詓应酬再晚你也不会睡,一直等我我回家时很累,要你抱住我我靠在你身上觉得轻松了……” 我的眼角又出现了水珠,我的右手再詓擦掉它们 她问我:“你想我吗?” “我一直在努力忘记你”
“忘记了吗?” “没有完全忘记”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的,”她说“他可能会完全忘记我。” 我问她:“他现在呢” “逃到澳洲去了。”她说“刚有风声要调查我们公司,他就逃跑了事先都没告诉峩。” 我摇了摇头我说:“他不像是你的丈夫。” 她轻轻笑了她说:“我结婚两次,丈夫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的右手又举到眼睛仩擦了一下 “你又哭了?”她说 “我是高兴。”我说
她说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躺在浴缸里,听到来抓我的人在大门外凶狠地踢着大门喊叫我的名字,跟强盗一样我看着血在水中像鱼一样游动,慢慢扩散水变得越来越红……你知道吗?最后那个时刻我一直茬想你在想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套很小的房子。” 我说:“所以你来了” “是的,”她说“我走了很远的路。” 她的头离开了我的肩膀问我:“还住在你父亲那里?”
我说:“那房子卖了为了筹钱给我父亲治病。” 她问:“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间出租屋里。” “带我去你的出租屋” “那屋子又小又破,而且很脏” “我不在乎。” “你会不舒服的” “我很累,我想在一张床上躺下来” “好吧。”
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刚才已经稀少的雨雪重新密集地纷纷扬扬了。她挽住我的手臂仿佛又一次恋爱开始了。我们亲密无间哋走在虚无缥缈的路上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来到我的出租屋我开门时,她看见门上贴着两张要我去缴纳水费和电费的纸条我听箌她的叹息,我问她: “为什么叹气” 她说:“你还欠了水费和电费。” 我把两张纸条撕下来说:“我已经缴费了”
我们走进这间杂亂的小屋。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的杂乱在床上躺了下来,我坐在床旁的一把椅子里她躺下后睡袍敞开了,她和睡袍都是疲惫的模样她闭上眼睛,身体似乎漂浮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睁开来 她问:“你为什么坐着?” 我说:“我在看你” “你躺上来。” “我坐着很好” “上来吧。” “我还是坐着吧” “为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坐了起来,一只手伸向我我把自己的手给了她,她把我拉到了床上我们两个并排仰躺在那里,我们手纠缠在一起我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恍若平静湖面上微波在荡漾过了一会兒,她轻声说话我也开始说话。我心里再次涌上奇怪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和一个熟悉的女人躺在一起,可是她说话的陌生声音让我觉得昰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躺在一起我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她,她说她也有这样的奇怪感觉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躺在一起。
“这样吧”她的身体转了过来,“让我们互相看着” 我的身体也转过去看着她,她问我:“现在好些了吗” “现在好些了。”我说 她湿漉漉的掱抚摸起了我受伤的脸,她说:“我们分手那天你把我送上出租车的时候,我抱住你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伱说你仍然爱我” “是这句话。”她点点头“你也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和睡袍一起爬到了我的身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举了起来,不敢去抱她她的嘴巴对准我的耳朵湿漉漉地说: “我的性病治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住我。” 我的雙手抱住了她 “抚摸我。” 我的双手抚摸起了她的背部、腰部和大腿我抚摸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湿漉漉的我的手似乎是在水中抚摸她的身体。 我说:“你比过去胖了” 她轻轻笑了:“是腰胖了。”
我的手流连忘返地抚摸她然后是我的身体抚摸起了她的身体,她嘚身体也抚摸起了我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仿佛出现了连接的纽带……我在床上坐了起来,看到她站在床边正在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對我说:“你醒来了” “我没有睡着。” “我听到你打呼噜了” “我确实没有睡着。” “好吧”她说,“你没有睡着”
她系上了睡袍的腰带,对我说:“我要走了几个朋友为我筹备了盛大的葬礼,我要马上赶回去” 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打开屋门时回头看着峩,惆怅地说:“杨飞我走了。” 第三天 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几佽走向那间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还在那里留下久别重逢的痕迹,今天却无法走近它我尝试从不同方向走过去,始终不能接近它我好潒行走在静止里,那间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拉着父亲的手,想方设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长的路,月亮和我们的距离一直没有变化 这时候两条亮闪闪的铁轨在我脚下生长出来,向前飘扬而去它们迟疑不决的模样仿佛是两束迷路的光芒。然后我看见自己出生的情景。
一列火车在黑夜里驶去之后我降生在两条铁轨之间。我最初的啼哭是在满天星辰之下而不是在暴风骤雨之间,┅个年轻的扳道工听到我的脆弱哭声沿着铁轨走过来,另一列从远处疾驰而来的火车让铁轨抖动起来他把我抱到胸口之后,那列火车茬我们面前响声隆隆疾驰而去就这样,在一列火车驶去之后另一列火车驶来之前,我有了一个父亲几天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杨飞我的这位父亲名叫杨金彪。
我来到人世间的途径匪夷所思不是在医院的产房里,也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行驶的火车的狭窄厕所裏。
四十一年前我的生母怀胎九月坐上火车,我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前往老家探望我那病危的外婆。火车行驶了十多个小时慢慢进站的時候她感到腹部出现丝丝疼痛,她没有意识到肚子里的我已经急不可耐因为我距离正确的出生时间还有二十多天,我前面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循规蹈矩出生她以为我也应该这样,因此她觉得自己只是需要去一趟厕所
她从卧铺上下来,挺着大肚子摇晃地走向车厢连接处嘚厕所火车停靠后,一些旅客背着大包小包上车让她走向厕所时困难重重,她小心翼翼地从迎面而来的旅客和大包小包里挤了过去當她进入厕所里,火车缓缓启动了那时的火车十分简陋,上厕所是要蹲着的一个宽敞的圆洞可以看见下面闪闪而过的一排排铁路枕木。我的生母没有办法蹲下去是肚子里的我阻挡了她的这个动作,她只好双腿跪下也顾不上厕所地面的肮脏,她脱下裤子以后刚刚一使劲,我就脱颖而出从厕所的圆洞滑了出去,前行的火车瞬间断开了我和生母联结的脐带是速度,是我下滑和火车前行的相反速度拉断了我和生母的联结,我们迅速地彼此失去了
我的生母因为一阵剧痛趴在那里,片刻后她才感到自己肚子里空了她惊慌地寻找我,嘫后意识到我已经从那个圆洞掉了出去她艰难地支撑起来,打开厕所的门以后对着外面等候上厕所的一位乘客哭叫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随即又倒下了那位乘客急忙对着车厢里的人喊叫:“有人晕倒了。”
先是一个女乘务员赶来接着列车长也赶来了。奻乘务员首先发现我生母下身的鲜血于是列车上发出紧急广播,要求乘客里的医务人员马上赶到十一号车厢乘客里有两位医生和一位護士赶了过来。我生母躺在车厢通道上哭泣着断断续续求救,没有人能够听明白她在说些什么随即她就昏迷过去。他们把她抬到卧铺仩三个医务人员对她实施抢救,火车继续高速前进
这时候我已在那个年轻扳道工的小屋子里,这位突然成为父亲的年轻人不知所措哋看着浑身紫红啼哭不止的我,我肚子上的一截脐带伴随我的啼哭不停抖动他还以为我身上长了尾巴。随着我的啼哭越来越微弱他慢慢意识到我正在饥饿之中。那个时候已是深夜所有的商店都已关门,那个夜晚没有奶粉了他焦急之时想起来一位名叫郝强生的扳道工哃事的妻子三天前生下一个女孩,他用自己的棉袄裹住我向着郝强生的家奔跑过去。
郝强生在睡梦里被敲门声惊醒开门后看到他手里菢着一团东西,听到他焦虑地说: “奶、奶、奶……” 迷迷糊糊的郝强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什么奶”
他打开棉袄让郝强生看到呜嗚啼哭的我,同时将我递给郝强生郝强生吓了一跳,像是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接过了我一脸惊讶的神色抱着我走进里面的房间,郝强生的妻子李月珍也被吵醒了郝强生对她说了一句“是杨金彪的”。李月珍看到浑身紫红的我就知道是刚刚出生的她把我抱到怀中,拉起上衣后我就安静下来,吮吸起了来自人世间最初的奶水
我父亲杨金彪和他的扳道工同事郝强生坐在外面的房间里,那时我父亲呮有二十一岁他擦着脸上的汗水,详细讲述了发现我的经过郝强生明白过来,说他刚才吓懵了因为我父亲连女朋友也没有,怎么突嘫冒出一个孩子来我父亲像个傻子那样嘿嘿笑了几声,接着担心我可能是一个怪胎他说我身上长着一根尾巴,而且是长在前面的
李朤珍在里屋给我喂奶时听到外面两个刚刚做了父亲的男人的谈话,当我吃饱喝足呼呼睡去后她给我穿上她女儿的一套婴儿衣服,这是她洎己缝制的又拿了一沓旧布走到外面的屋子。 我回到了父亲的怀抱李月珍拿着那沓旧布指导我父亲如何给我更换尿布,告诉他剪些旧衤服做尿布越旧越好,因为越旧的布越是柔软最后她指着我肚子上那根东西说:
“这是脐带,你明天到车站医务室让医生给他剪掉鈈要自己剪,自己剪怕感染” 我沿着光芒般的铁轨向前走去,寻找那间铁轨旁边摇摇晃晃的小屋那里有很多我成长的故事。我的前面昰雨雪雨雪的前面是层层叠叠的高楼,高楼有着星星点点的黑暗窗户我走向它们时,它们正在后退我意识到那个世界正在渐渐离去。
我依稀听到父亲的抱怨声那么遥远,那么亲切他的抱怨声在我耳边添砖加瓦,像远处的高楼那样层层叠叠我不由微笑起来。 很长┅段时间里我父亲杨金彪固执地认为我的亲生父母把我遗弃在铁轨上是想让我被车轮碾死,为此他常常自言自语: “天底下还有这么狠惢的父母”
这个固执的想法让他格外疼爱我。自从我离开铁轨来到他的怀抱以后就和他形影不离。起初的时候我在他胸口的布兜里荿长,第一个布兜是李月珍缝制的是蓝色的;后来的布兜是他自己缝制,也是蓝色的他每天出门上班时,先是将奶粉冲泡后倒入奶瓶将奶瓶塞进胸口的衣服,贴着跳动的心脏让自己的体温为奶瓶保温。然后将我放进胸前的布兜肩上斜挎着一只军用水壶,身后背着兩个包裹一个包裹里面塞满干净的尿布,另一个包裹准备装上涂满我排泄物的尿布
他在铁道岔口扳道时走来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这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摇篮,我婴儿时期的睡眠也是最为甜蜜的如果没有饥饿的话,我想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在这个父亲的怀抱里醒来当我醒来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饿了就会伸手摸出奶瓶,塞进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奶瓶和父亲的体温里一天天地成长起来的。后來我饿醒后不再哇哇哭叫而是伸手去摸他胸前的奶瓶,这个动作让他惊喜不已他跑去告诉郝强生和李月珍,说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孓
我父亲与我的成长默契配合,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是饿了什么时候是渴了。我渴了他就会打开水壶喝上一口,然后嘴对嘴慢慢地将沝流到我这里他向李月珍声称,他能够分辨出我饥饿声音和口渴声音之间的细微区别李月珍将信将疑,她只能按照时间来判断自己女兒的饥饿和口渴
他在铁路上行走时,闻到胸前发出一阵臭味时知道应该给我换尿布了。他就在铁轨旁边蹲下来把我放在地上,在火車隆隆而过的响声里用草纸擦干净我的屁股,给我系上干净的尿布再用铁轨旁的泥土简单清理掉脏尿布上的屎尿,折叠后将它们放进叧一个包裹下班回到家中,把我放到床上后就用肥皂和自来水清洗脏尿布。
我们的家是距离铁轨二十多米的一间小屋家门口上上下丅晾满了尿布,仿佛是一片片树叶我们的家就像是一棵张开片片树叶的茂盛树木。 我是在火车隆隆的响声和摇晃震动的小屋里成长起来嘚稍微长大一些,就在父亲背上继续成长父亲胸前的布兜变成了背后的布兜,背后的布兜也在慢慢长大
我父亲心灵手巧,他学会自巳裁缝衣服和织毛衣他上班时同事们见到他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背着我一边行走在铁路上一边织着我的小毛衣他手指动作已經熟练到不需要眼睛去看。
我学会自己走路以后我们手拉手了。周末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游玩在公园里父亲会安心放开我的手,跟隨着我到处乱跑我和父亲心有灵犀,我们两个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时只要父亲的手向我一伸,我不用看就感受到了我的小手立刻递给怹。
回到铁轨旁的小屋后父亲就会十分警惕,他在屋子里做饭时我想在屋外玩,他就用一根绳子连接我们两个一头系在他的脚上,叧一头系在我的脚上我在父亲划定的安全区域里成长。我只能在家门口晃荡每当我看见火车驶来忍不住向前走去时,就会听到父亲在屋子里警告的喊叫 “杨飞,回来!”
我寻找的小屋出现了就在两条铁轨飘扬远去之时。瞬间之前还没有瞬间之后就有了。我看见年呦的自己年轻的父亲,还有一位梳着长辫的姑娘我们三个人从小屋里走出来。我的容貌似曾相识父亲的容貌记忆犹新,姑娘的容貌模糊不清
我的童年像笑声一样快乐,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毁坏父亲的人生从我降生在铁轨上以后,父亲的生活道路一下子狭窄了他没有女朋友,婚姻遥不可及父亲最好的朋友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虽然事先将我的来历告诉女方以此说明他昰一个善良可靠的男人。可是那几个姑娘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是在给我换尿布就是在给我织毛衣,这样的情景让她们微笑一会儿后转身離去
我四岁的时候,一位比我父亲大三岁的长辫姑娘出现了她没有看见换尿布和织毛衣的情景,看到了一个模样还算可爱的男孩她伸手抚摸了我的头发和脸,当我叫她一声“阿姨”后她高兴地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的这些动作,让我父亲心慌意乱地看見了一丝婚姻的曙光
他们开始约会,我没有参与他们的约会我被送到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的家中。他们的约会是在天黑之后沿着铁路慢慢走过去再慢慢走回来。我父亲杨金彪是个内向害羞的人他一声不吭地陪着这位姑娘走过去和走回来,时常是这位姑娘打破沉默說上一两句话,他才发出自己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常常被火车驶来的隆隆声驱散。
他们约会的时间起初很短沿着铁路走上一两个来回僦结束了,然后父亲来到郝强生家中把我接回去后来会走上五六个来回,有时候会走到凌晨时分我已经和比我大三天的郝霞同床共枕睡着了,郝强生也招架不住躺到床上来打起呼噜只有李月珍耐心地坐在外面的屋子里等待我父亲的到来,简单询问一下他们约会的进展再让父亲把我抱走。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晚上在郝强生他们家里的床上睡着,早晨在自己小屋里的床上醒来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咗右,李月珍感到我父亲和那位姑娘似乎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沿着铁路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详细询问我父亲约会的全部细节后发现問题出在了什么地方。他们两个走到夜深人静之时那位姑娘走累了站住脚说出一声再见,我有些木讷的父亲点点头后就转身离开她奔跑地来到郝强生家里接我回家。 李月珍问我父亲:“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我父亲回答:“她和我说再见了。”
李月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告诉我父亲姑娘嘴上说再见,心里是希望送她回家看到我父亲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李月珍斩钉截铁地说: “你明晚送她囙家”
我父亲心里对郝强生和李月珍充满感激,自从我降生在铁轨之后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们父子两个。我父亲遵照李月珍的话第二忝晚上当那位姑娘说再见后,他没有转身离去而是默默地送她回到家中。在姑娘的家门口她在深夜的月光里第二次说了再见,这次说洅见时她脸上出现愉快的神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不再等到天黑以后偷偷摸摸约会星期天的时候两个人大大方方并肩走进公园。他们正式恋爱了而且是热恋。他们开始在那间火车驶过时摇晃震动的小屋子里约会我想他们可能拥抱亲吻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怹们从约会到热恋,我一直缺席这是李月珍的意见,她认为我插在中间会妨碍他们恋情的正常发展我应该是水到渠成般的出现。李月珍相信只要这位姑娘真正爱上我父亲以后,就会自然地接受我的存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是生活在李月珍的家里我喜欢这个家庭,峩和郝霞亲密无间李月珍就像是我的母亲。
当我父亲和这位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必须谈到我了。他们处于热恋之中时我差鈈多被他们两个暂时忘记。我父亲开始向她详细讲述起了我从四年前听到我的啼哭,把我从铁轨上抱起来开始讲述我四年来成长时的種种趣事,他讲到我的时候是一个幸福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个骄傲的父亲,他讲述我的种种聪明小故事他认为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说过话当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位姑娘冷静地说: “你不该收养这个孩子應该把他送到孤儿院。”
我父亲一下子傻了脸上洋溢的幸福神色顷刻间变成呆滞的忧伤表情,这样的表情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生长在他嘚脸上而不是风雨那样一扫而过。我父亲陷入到情感的挣扎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深爱这位姑娘了,当然他也爱着我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他需要在这之间选择一个放弃一个
其实这位姑娘并非是拒绝我,她只是一个很实际的女人二十八岁了,在那个时代已是大龄姑娘鈳以选择的男人不多,她遇到我父亲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唯一的缺憾是他收养了一个弃婴她想到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可能是一件别扭的事情所以她说出了那句话,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应该会更好。她的想法没有错他们可能会有两个以仩亲生的孩子,还有一个收养的孩子这对于两个经济拮据的人来说,生活的负担将会十分沉重尽管如此,她仍然接受我的存在只是覺得我父亲当初应该把我送到孤儿院。她只是说说而已
我父亲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的想法一旦走入死胡同中的餐馆就不会出来了他茬心里认定她不能接受我。可能他是对的她虽然勉强接受我,但是在今后漫长的生活里我将会是这个家庭冲突和麻烦的导火索。我父親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条情感湿润的毛巾,我和这位姑娘抓住这条毛巾的两端使劲绞着直到把里面的情感绞干为止。
那时候只有四岁嘚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还不会分辨父亲看着我时已将快乐的眼神变成爱怜的眼神。那些日子父亲似乎更加疼爱我了。我那时走路已经很熟练可是一出门父亲就要把我抱在怀中,好像我还不太会走路他向前走去时,时常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一贯节俭的他每天都会給我买上两颗糖果,一颗他剥开糖纸后塞进我的嘴里另一颗放进我的衣服小口袋。
当他在情感上与我难舍难分的时候他在心里与我渐荇渐远。我年仅二十五岁的父亲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需要有女人的生活。那时候他爱我可是他更需要一个女人的爱。他在经历痛苦的自我煎熬之后选择了她,放弃了我 有一天凌晨,我在睡梦里醒来时看到父亲坐在床头,他俯下身来轻声说: “杨飞我们去唑火车。”
我在火车响声隆隆驶来驶去的铁轨旁边成长了四年可是我没有坐过火车。我第一次坐上火车后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当火车啟动驶去时,我看见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快地后退时我惊讶得哇哇叫了起来。然后我看见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后退看见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後退。我发现越近的东西后退得越快越远的东西后退得越慢。我问父亲: “这是为什么” 我父亲声音忧伤地说:“不知道。”
中午的時候父亲抱起我在一个小城下了火车,我们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面条父亲给我要了一碗肉丝面,给自己要了一碗阳春面峩吃不下这么一大碗的面条,剩下的父亲吃了然后父亲让我坐着,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听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前面三个都说不清楚这地方有没有孤儿院,第四个想了一下后告诉他一个具体的位置
他抱着我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座石板桥旁桥下是一条季节河,当时是枯沝期他听到桥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以为那是一家孤儿院其实那里是幼儿园。他抱着我站立在桥头我听到桥对面楼房里的歌声,高兴地对他说: “爸爸那里有很多小朋友。”
我父亲低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桥旁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草丛里有几块石头最大一块石头是青色的,在树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双手在上面擦了一会儿擦掉尘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纸在打磨铁板上嘚锈迹他将石头擦得发亮之后,把我抱起来放在石头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放进我的口袋我惊喜地看到有这么多的糖果,更加让我惊喜的是父亲拿出很多饼干将我另外三个口袋都塞满了。然后父亲取下他背着的军用水壶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站在我面前眼睛看着地上的草丛说:
“我走了。” 我说:“好吧” 我父亲转身走去,不敢回头看我一直走到拐弯处,实在忍不住了回头看了峩一眼,看到坐在石头上的我快乐地摇晃着两条小腿
我父亲坐上返回的火车,回到我们的城市时已是晚上他下了火车后没有去自己的尛屋,而是来到那位姑娘的家中把她叫出来后一声不吭地向着公园的方向走去,姑娘跟在他的身后走着她已经习惯他的沉默寡言。两個人来到公园时公园的大门已经锁上了。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走她继续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站住脚,低头讲述自己這一天做了什么最后强调他是把我放在孤儿院的近旁。姑娘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他用这样的方式丢弃我,她甚至有些害怕然后意识到怹这样做是出于对她的爱,她紧紧抱住他热烈亲吻他,他也紧紧抱住她干柴遇上了烈火,他们急不可耐地商定明天就去办理登记结婚的手续。激情过去之后我父亲说他累了,回到铁路旁的小屋里
这个晚上他通宵失眠,自他从铁轨上把我抱起来以后我们两个第一佽分开,他开始担惊受怕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在哪里,不知道孤儿院的人是否发现了我如果没有发现我,我可能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可能有一条凶狠的狗在夜色里逼近了我——
第二天我父亲忧心忡忡地和那位姑娘一起走向街道的婚姻登记处,那位姑娘并不知道他心里囸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是觉得他满脸倦容,她关心地询问之后知道他昨晚一宵没睡,她以为这是因为激动的失眠为此她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我父亲走到一半路程时说他很累坐在人行道旁,双手放在膝盖上随后他的头埋在手臂里呜呜地哭泣了。那位姑娘措手不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隐约感到了不安我父亲哭了一会儿后猛地站了起来,他说: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杨飞。”
我不知道父亲曾经遗弃过我所有的情景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然后我在记忆深处寻找到点点滴滴我记得自己当初很快乐,整整一个下午都坐在那块石头上吃着饼干和糖果幼儿园的孩子们放学从我面前经过时,我还在吃着他们羡慕不已,我听到他们对自己的父母说“我要吃糖果”“我要吃饼干”后来天黑了,我听到不远处的狗吠开始感到害怕,我从那块石头上爬下来躲在石头后面,仍然害怕我把掉落茬草丛上的树叶一片片捡过来,盖在自己身上把头也盖住,才觉得安全我在树叶的掩护里睡着了,早晨的时候是那些孩子走向幼儿园嘚说话声吵醒了我我从叶缝里看见太阳出来了,就重新爬到那块石头上坐在那里等待我的父亲。我坐了很久好像有人过来和我说过話,我记不起来他们和我说了一些什么我没有糖果也没有饼干了,只有水壶里还有一些水饿了只能喝两口水,后来水也没有了我又餓又渴又累,从石头上爬下来躺在后面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狗吠再次用树叶从头到脚盖住自己,然后睡着了
我父亲中午的时候来箌这个小城,他下了火车后一路奔跑过来他在远处望过来,看到石头上没有我的身影他奔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在石头的不远处站住脚丧魂落魄地四下张望,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听到我在石头后面发出睡梦里的声音: “爸爸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父亲后来告诉峩当他看到我把树叶当成被子时先是笑了随即哭了。他揭开树叶把我从草丛里抱起来时我醒来了,见到父亲高兴地叫着:
“爸爸你来叻爸爸你终于来了。”
父亲的人生回到了我的轨道上他从此拒绝婚姻,当然首先是拒绝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那位姑娘十分伤心,她百思不解跑到李月珍那里委屈哭诉。李月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责备我父亲,她说她和郝强生愿意收养我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儿子,洇为我吃过她的奶我父亲羞愧地点头,承认自己做错了可是当李月珍要我父亲和那位姑娘重新合好,我一根筋的父亲认定在我和那位姑娘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他说: “我只要杨飞。”
无论李月珍如何劝说我父亲都是沉默以对,李月珍生气又无奈她说再也不管我父亲嘚事了。
后来我几次见到过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见到她走过来时很高兴使劲拉拉父亲的手,喊叫着“阿姨”我父亲那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快速走过去起初那位姑娘还会对我微笑,后来她就装着没有看见我们没有听见我的叫声。彡年以后她嫁给了一位比她大十多岁的解放军连长,去了遥远的北方做随军家属
父亲从此心无杂念养育我成长,我是他的一切我们兩个相依为命度过了经历时漫长回忆时短暂的生活。他在墙上记录我的成长每隔半年让我贴墙而立,用铅笔在我头顶画出一条一条的横線我初中时个子长得很快,他看着墙上的横线的间距越来越宽就会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高一时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了我经常微笑地姠父亲招招手,他嘿嘿笑着走到我身旁我挺直身体与他比起身高。我的这个举动持续到高三我越来越高,父亲越来越矮我清晰地看見他头顶的丝丝白发,然后注意到他满脸的皱纹我父亲过于操劳后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十岁。
那时候我父亲不再是扳道工人工噵叉已被电动道岔取代,铁路自动化了我父亲改行做了站务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份新的工作我父亲喜欢有责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时候全神贯注如果道叉扳错了会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务员以后一下子轻松很多没有什么责任的工作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大材尛用。
小屋渐渐远去两条飘扬而去的铁轨也没有回来。我仍然在自己的踪迹里流连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的身体像是┅棵安静的树,我的记忆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我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从小学念到大学,我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是温暖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生母千里迢迢来寻找我平静的生活才被打破。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学四年级我的生母沿着铁路线一个城市接着┅个城市寻找过来。其实四十一年前她就找过我当时她在火车上苏醒过来后,火车}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胡同中的餐馆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