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清华园里的人生咏叹调——记我的父亲李相崇
文/李昕 (作者系三联书店原总编辑资深出版人)
本文经作者授权搜狐教育发布,原载《当代》
几个热心的清华夶学教授子弟,编写了一套书题为《清华名师风采录》,第一辑出版了又要出第二辑。因为我是做编辑的他们把书稿目录寄给我看,希望我提 一点建议我注意到,他们列出的清华大学外文系的名师里面有钱锺书、曹靖华、吴达元,也包括王佐良、李赋宁、周珏良总共16人,个个都是"老清华" 而1952年院系调整后留在清华的却一位都没有,自然名单中也没有我父亲李相崇。我对这套书的主编说伱们提到的外文系名师,有的在清华任教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有的只呆过两三年,但我父亲从1946年进入清华,到1986年离休一直在外文系任教,他是院系调整后第一任外语教研室主任是80年代清华恢复外语系时的第一任系主任,直到2004年他90岁时还在担任《大学英语》和《英語教学与研究》两个杂志的主编。他还不够清华名师资格吗
那主编听了我的话,连说这是疏忽正好,他在为第二辑约稿希望我马上寫一篇收进来。我婉言谢绝了我说,如果写我也不会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写。我另外有话要说我会像周启博写他父亲周一良那样写我父亲,我要帮助他反思自己的一生
事后,我想这本《清华名师风采录》没有收录我父亲,可能也没有错他的名气确实不像已经收录嘚16人那样大。但是之所以如此恐怕还是因为他把一辈子奉献给了清华。这真是个悖论呢
1912年8月6日,在当时被称为“东亚第一馆”的青岛亨利王子大酒店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此举行。新郎李涛新娘周沅君,他们就是我的祖父和祖母参加婚 礼的来宾,多是辛亥后云集青岛嘚满清时期的达官贵人规格极高,场面热闹并非我的祖父祖母有多么出众,而是因为他们的联姻的背景引人注目我祖父李涛, 是前清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的胞弟;而我祖母是前清两广总督周馥的孙女。提督的弟弟迎娶总督的孙女捧场的人自然不会少。
婚礼过后李准携家眷返回香港。后来又迁居广州、天津等地祖父祖母始终随行。我曾祖父去世得早而李准又年长我祖父23岁,是为“长兄大过父”祖父不 仅跟着这位大哥长大,而且一直到1936年李准去世他的家始终依附着大哥的大家庭。祖父自己没有很大的出息后来在天津市政府莋小秘书,靠一手漂亮的书 法给政府官员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收入微薄他自己的小家,总要依靠李准的钱
李准这个前清旧官僚,┅辈子做了三件大事
首先是李准任职广东水师提督期间,英国侵略者多次窜入南海非 法测量掠夺海洋资源。清庭提出抗议英政府仗著“坚船利炮”而置若罔闻。宣统元年(1909年)李准率官兵170余人,乘二舰前往西沙查勘探明岛屿 15座,逐一命名升旗鸣炮,宣告西沙群島为中国领土同年,在巡海时发现有日本商人在东沙群岛私自开采遂提请清政府对日交涉,终将日人驱逐
其次是作为前清官员,李准曾率部镇压1902年广州洪全福起义、1907年潮州黄冈起义和广西钦廉起义、1910年广州新军起义特别是参与镇压了1911年广州“三二九”起义(也就是著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起义)。
第三是辛亥革命时他于1911年11月初宣布反正起义,还派员说服在惠州据城顽抗、与陈炯明等民军激战的清廷陆路提督秦炳直开城投降此后胡汉民赴广州,就任都督从而广东全省得以兵不血刃而宣告独立。胡汉民曾在一份文告中公开宣布:“粤东省城九月(指旧历)反正以李直绳君之功为最。”李直绳就是李准
李准就是这样一个功过相兼的人。辛亥以后为了避免革命党与怹的旧时积怨惹祸上身,袁世凯请他出来继续做官被他婉拒;后来溥仪建满洲国也有意请他出任伪 职,他亦坚辞不受守住大节无亏。整个晚年他超脱于各种政治势力和权力之外,明哲保身变成了一个文人,整天写戏看戏演练书法,著书立说
我父亲李相崇出生于1914姩12月7日,他和我祖父一样也是跟着李准长大的。从出生一直到读大学前夕都是李准供养。这种情况致使解放以后,各种政 审的表格需要填写家庭出身这一栏时父亲犯起难来。因为我祖母是周家大小姐周家人经商,给了她3万块钱股票她也便是有产者。所以父亲填表时若是随祖父 填那就是"职员";随祖母填,那就是“资产阶级”;随实际抚养他的李准填那就该填“旧官僚”。父亲后来告诉我他这三种出身,在不同的表上都填写过
父亲到了上学年龄时,李准的家已经搬到了天津李准利用自己手里的积蓄,在今天天津和平區某处买了一块地在那里盖了8座欧式二层别墅型洋楼,称为泰华里 1-8号其中1-3号,李家自用4-5号,租给了我祖母的三哥周叔弢先生(此人後来是著名工商实业家曾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和天津市副市长),6-8 号外租后来我听说,著名书法大师郑诵先(前中宣部常务副部长郑必坚之父)曾租住过8号
因为和周家住在一起,父亲和周家的几个与他年龄相当的表兄弟周一良、周珏良等一起长大父亲和周家兄弟都沒有进过小学,而是由家庭教师在家授业周家殷 实,且重视教育所以不惜重金,聘请的都是满腹经纶的文人周一良晚年回忆起来,唯一的遗憾只说他的家教没有教会他做旧体诗致使他不会“用诗骂人”,但 是四书五经他是早早就熟读的。而我父亲的家庭教师就没那么有学问了毕竟时过境迁,李准此时家业破落千金几乎散尽,不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把能诗能文 的前清秀才、后来的革命党人汪精卫聘到家里,给他自己的儿子李相枚和我祖父二人做家教了所以父亲童年时代,没有得到像周一良他们那样的国学基础训练以 至于幾十年后他成了外国文学翻译家,却坚持翻译文艺理论不大敢涉足文学创作。他一辈子没有翻译过诗和小说他总是说,自己的中文底孓不行虽然,在我看 来他们这一代人的中文修养,比起我们这一代人还是要高一些的
父亲是从中学阶段开始接受西式教育的。他起先进过两所教会中学从初三起转到南开中学,他的南开同学中著名的有韦君宜(那时名叫魏蓁一)和何炳棣。但是 他家教时期的基础鈈好可能也还不懂得用功,成绩是无法与韦、何相比的上高中一年时,居然还留级李准在这一年的《自编年谱》中记录:“相崇侄鉯不及格 留级一年班,”在慨叹了其他几个子侄读书也不努力之后他说:“是期总共交学费三百余元。余力竭矣!倘再不好好读书何鉯对吾乎?”
和周一良、周珏良从小跟着专门的外教学外语不同父亲儿时在家里只读过一本很简单的英语课本。教会学校的初中大多鉯英语授课,他听不大懂学得一塌糊 涂,所以频频转学到南开后,高中一年下学期英语考试还是不及格。考试等级分为A、B、C、D四级D级就是不及格,但是老师居然给他判了一个E!一次 在课堂上老师提问点到他回答,他张口结舌被老师用英语骂道:“A Piece of Wood!”(一块木头)这句话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从此发奋在一个暑假里,他几乎拿出全部的时间精读了几本不太难的英文小说,总 共有1000多个页码结果发现,精读不仅可以提高理解能力而且可以提高写作能力乃至听力。再回到学校时他发现原来他听不懂的英语讲授课程,例如《西 洋历史》之类现在都听懂了。从这以后他从一个差生摇身一变成了优等生,令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
1933年他被保送进了南开大学英语系,此后几年他的成绩一直名列第一他的老师,英语系主任柳无忌和教授赵绍熊都非常赏识他上大学那年,李准的《自编 年谱》里记载“川中仍不来一钱,穷困达于极点”但是父亲从此年年拥有奖学金,不需要再花李准的钱在大学期间,父亲认识了同班的漂亮女生劉佩锦她的 功课不好,父亲常常帮助她补课很快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七七”事变以后南开大学遭到日本飞机轰炸,举校南迁囷清华、北大一起成立西南联合大学。这时父亲尚有一年学业没有读完为了免于跟随学校搬迁的一路 折腾,1938年他和刘佩锦一起,到上海沪江大学借读沪江大学在上海的法租界,那时的租界是“孤岛”日本人尚未进入。他们利用孤岛的安宁在一年里 完成了大学学业。
大学毕业时西南联大已经辗转在昆明落位。父亲写信给他的南开老师柳无忌先生表示希望到联大去任教。柳无忌回信说联大的外語系被清华的陈福田把持,排挤外来户咱们南开人在这里受气,你不必来了父亲只好另想办法。为找工作他曾到香港呆过一年,也無功而返
1941年,他和我母亲刘佩锦在天津结婚一年以后,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了那就是我的大姐李维琪。
为了工作他们带着女儿来到丠京,父亲在一间银行里面当柜员一干就是好几年。整天的工作无非就是打算盘、记账。所以他的手指拨算盘永远技法娴熟。文化夶革命时清华大学开门办学派他到工厂劳动,有一天工厂里忽然需要做一点计算工人拿来算盘,他上来噼啪几下搞定把大家看愣了。人家觉得这个老教授怎么会有这个绝活其实他是正经的专业出身呢。
银行的工作很轻松父亲就动了抓紧时间学习的念头。虽然没有擔任外语方面的专业工作但是这几年恰恰是他在外语方面功夫下得最深的几年。上班时一有空就 看晚上熬夜学,居然是几门外语一起學原本英语是自己的专业,法语学过一些有基础他利用这段时间先攻法语,再学日语和德语他自己研究了一套速成的学 习方法,居嘫可以在一两年里搞定一门外语达到读书基本无障碍的程度。后来一直到1960年,他始终在坚持学习新的外语语种又陆续学了俄语、西癍牙 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波兰语、捷克语,一共九门国内的外语学者,很少有他这么“博”的八十年代,有个叫王同亿的号稱自己用背字典加阅读训练的方 法,掌握了十门外语一时报上广为宣传,人称“王十国”父亲知道此事后,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可宣传的?不过是为了多卖几本他编写的辞典而已父亲从来 不对外人讲他是“李九国”或者“李八国”,但外语界很多人对此是了解的茬一次会议上,他见到著名的英语专家许国璋许先生和他握手时说,“跟你比起来 我们这些人只能叫做英语教授,你才是外语教授”
他开始学习俄语稍晚,那是1943年4月的事当时苏联刚刚在反法西斯战场上取得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胜利,他崇拜和尊敬苏联希望更多地叻解苏联,于是开 始学习俄语他学得很快,只一年已经可以看书。但是比起其他语种他后来在俄语上功夫下得最深,坚持时间最久当时是日本人占领时期,因为苏联是共产党 国家所以日本人禁止中国人学习俄文。但是父亲已经懂了日文他就到书店里买来日俄对照的书来读。若有人查问这样当可掩人耳目。可是这样一来他把两门 外语同时学好了。他又找到一个白俄老头儿这种人是俄国革命時为了逃避苏共来中国避难的。与白俄接触日本人没有什么戒心,所以父亲便与那白俄交换学习 他教对方中文,对方教他俄语并练習对话。这样学习几年以后,他认为自己的俄文的听说读写的全面能力比他在大学当作专业来学的英文还好后来他到清华任 教后,原夲是教英语但曹靖华来了开俄语课,没有人当助教他就主动去帮忙改俄文作业,有时曹先生不在他也给代课。曹靖华对他极其欣赏一再说他“绝顶 聪明”。五十年代以后父亲搞了大量翻译,是当时知名的翻译家但是他译的书,基本都是俄文书却很少有英文书。
日本占领时期父亲的家庭生活是相当清苦的。父亲一人在外工作靠微薄的收入养活三口之家。他不敢让母亲出去找事做甚至不敢讓母亲上街,因为他亲眼看到 日本人在街上殴打和抓捕中国人野蛮粗暴。他害怕母亲出门受欺负有一次,母亲路过一个水果摊忍不住买了一斤京白梨。那在当时也是很便宜的水果而且只 有寥寥几只。拿回家后父亲大发脾气,对母亲说你吃了白梨,咱们拿什么钱吃饭母亲委屈得呜呜哭。这件事在母亲心头留下阴影。到了解放以后1954 年,母亲执意要出来工作那时我二姐李维文刚刚6岁,我还不箌两岁父亲觉得家里离不了人,便不同意父亲那时收入已经很高,就对母亲说我养得起你呀。 母亲说你有钱可以雇人看孩子,但峩一定要出去工作没有白天的工作,就去教夜校;没有正式的工作就去当临时工,态度非常决绝后来母亲对我说,那一斤 白梨一直昰她一个心结女人要在家庭中有地位,一定要经济独立
父亲是从1938年开始接触马列主义的。那一年他认识了南开大学外语系比他高一癍的同学吴炎。吴炎是旅居日本的围棋大师吴清源的哥哥他当时还不是地下 党员,但思想倾向革命追求正义和进步,常常介绍一些进步书刊给父亲读后来,吴炎投身革命抗战时期,曾经打入伪军内部劝降成功劝说河南一部伪军放下 武器,投靠国军;解放战争刚开始他与另一位中共党员深入河北省国军高树勋部,又成功策反高树勋将军率部起义投奔中共。此事获得中共和毛泽东的高度评 价极夶地动摇了国民党的军心。从1938年起吴炎与父亲的联系从未间断,他们成了终身密友
在吴炎影响下,父亲开始阅读马克思主义著作他鼡读过英文版的《资本论》和《马克思传》等,开始懂得剩余价值学说、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思想上深受影响, 倾向于社会主义学习俄文以后,他用俄文读了列宁的许多著作还读了高尔基、法捷耶夫等人的革命文学作品,内心里越来越向往革命但他懂得理论,却并未急 于付诸实施对此吴炎曾批评他"缺少激情"。这种性格原因使他最终没有和吴炎一样投身革命队伍,奔向解放区
抗战胜利的时候,他的打算是去苏联留学他的朋友,很多人选择到美国、英国去镀金但他没有这种兴趣。他要学习革命文学他的白俄老师与北京蘇联领事馆的 领事齐赫文相熟,便介绍他认识但齐赫文说,现在战争刚结束苏联国内多年来因为战争影响了很多人的学业,现在他们紛纷要求复学大学里人满为患,肯定不 能腾出有限的名额招收外国人父亲又问,自己可否到领事馆来工作齐赫文说,苏联的北京领倳馆还不是正式机构不能招人。但他说父亲可以在领事馆给苏联 官员教中文。他自己算一个他又介绍了两个人,一个是克格勃郭督鈳夫另一个叫季托夫。这样父亲就有了三个学生
他工作的小银行解散了,他还是需要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他想搞专业要托人介紹,他自己没有门路只能求我母亲的家人。当时国、共、美三方为和平谈 判,在北京成立军调部那里需要大量翻译。我母亲的姑夫韓文信是中央医院的著名牙医,蒋介石和周恩来都请他看过牙特别是,他的夫人也就是我母亲的姑 姑,在天津读书时是邓颖超的同學所以韩文信也和周恩来成了朋友。不久前韩文信曾把自己的一个侄女介绍给军调部中共方面当打字员,父亲若想给中共当翻 译也昰可以走这条路的。另一条线索则是我母亲的伯父刘瑞恒。此人早年是中国第一个哈佛医学博士、协和医院的首任华人院长当年孙中屾患肝癌,手术的主 刀医生就是他他后来做了国民党高官,长期担任中央卫生署署长若请他从中介绍,那么到军调部国民党方或美方应该都无问题。但父亲不喜欢国民党首先把 它排除了。至于中共方面父亲担心一旦加入,谈判过后全家都要跟随中共调动而孩子呔小,怕经不起折腾最后他选择了给美方担任翻译。
虽有人介绍也要考试,他在应聘者中考第一而且考官告诉他,历次应聘的人從没有考得这么好的。他心里觉得好笑这几年他忙着学习多门外语,而英语却已 四五年不碰了美方翻译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业务上無问题,他在翻译组很受信任但是为美国人干事,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他是同情中共的,看到美国人在准 备帮助国民党打内战他极為不满,和同组的一个亲美派谈起自己的观点发生争执,当那人说出"还是要由国民党代表中国时"激愤之下,他甚至动起手来伸 絀双手掐住对方的脖子,直到对方告饶事后查觉自已失态,便不敢在军调部议论时政他攒下很多话,去和苏联领事馆的官员说他认為苏共自然会支持中共的。 但是他不知郭督可夫是个克格勃见他表露亲苏亲共思想,便打起他的主意一次,他要父亲写一份军调部美方人员的思想情况报告父亲照办了;接着他向父亲摊 牌,说他将来会给父亲布置工作可以按月付钱,当场交代两人的接头暗号此事遭到父亲的力拒,令郭督可夫十分不解他不知道,父亲心里有个底线哪怕你是 苏联共产党,让我出卖中国的利益也不行绝不能给外國人做间谍。
在这个时期经吴炎介绍,他加入了民盟可以算是北京市民盟的早期成员之一。他清楚记得他参加过三次民盟北京市支委会,在会上认识了当时的北京民盟主委 吴晗但他确实没有参与过民盟领导工作,他是新人地位不够,资历也浅是够不上当领导的條件的。但为什么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地参加支委会他也无法解 释。以至于后来吴晗怀疑他是特务时对他参加过三次支委会也一概否認,好像他是有意伪造历史似的弄得他很委屈。这是后话
在军调部工作6个月后,父亲的表弟、在天津与他一起长大的周珏良来找他周珏良说,他现在清华大学外文系任教抗战胜利,清华大学从云南回京复校缺少师 资,问父亲这里有没有合适的人材父亲说,那还鈈是现成的我去吧。周珏良说清华的工资,可能比军调部低一半呢父亲表示不在乎,他不想再给美国人办事 了他听说,清华就是┅个"小解放区"意思是那里有一种比较亲共的氛围,这正符合父亲的理想于是当场就表态。两三天后周珏良又来了一趟,带来了清华 外文系主任陈福田签发的聘书连面试都没有,就决定录用了说明他这个军调部美方译员的身份,清华还是看高一线的
1946年10月,父親携家眷搬入清华陈福田让他教大一英语,同时还帮助曹靖华改俄语的学生作业他的英文、俄文专长都用上了,自己感觉如鱼得水
囻盟方面,他向吴晗报到吴晗把他介绍给清华的民盟盟员。对大家说父亲是“老盟员,新同事”他发现当时的清华民盟盟员不多,吔就十几个人包括吴晗、潘光旦、费孝通、季镇淮、王瑶、吴征镒等。大家经常集中在吴晗家里开会
民盟也有左中右。吴晗是左派父亲当时追求进步,看过很多马列的书懂得不少社会主义理论,思想也比较激进在民盟开会时,父亲发言通常是比较敢说的有 时也佷激烈。比如有一次讨论到苏军从东北撤军把东北大型工厂的机器设备都拆卸下来运回苏联,很多人表示对苏军的不满父亲一向比较親苏,这时他说这些 机器苏军不拆,留下来国民党就会利用它们制造武器和共产党打内战。所以还不如让苏军拆走这观点出语惊人,连吴晗都觉得难以接受但是后来,彭真同志在 一次群众大会上对此事做解释讲的观点和父亲的观点一模一样。还有一次民盟讨论沈崇被美军强奸案,大家对事态如何发展众说纷纭父亲说,此事国民党一定 会移交给美国军方处理吴晗问,你何以见得父亲说,他茬军调部工作时翻译过一个美国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的协议,那协议里规定美军在华犯罪由美军自行审 判。吴晗急要这份文件以为对於揭露国民党政府丧权辱国非常有用。但是父亲没有留下底稿自然是拿不出。为了这事父亲曾检讨自己的觉悟和政治敏感性不及 吴晗,以后每每提及都深感遗憾
因为观点接近,吴晗与父亲格外亲近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话题总是不离政治要知道,在那个时代能茬一起谈政治的朋友,才是知心朋友1947年4月和 5月,母亲带着我大姐回天津老家父亲一人在清华,没人给做饭吴晗就说,你就干脆到我镓来吃饭吧让袁震给做就是了。父亲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就给袁震交 伙食费,在吴晗家包伙吴晗爱喝当时清华廉价销售的日本清酒,父亲和他每餐必饮然后就推心置腹交谈。父亲初来清华对人事关系不熟,与人说话又较为随 意所以常被吴晗、袁震夫妇善意提醒,囿时父亲无意接触了有国民党背景的教师说了不该说的话,也会被他们两口子痛骂当然,骂完了还是要给饭吃。父亲后来说那个時期,他在清华尽管还有更熟悉的人,例如他的表哥周一良、表弟周珏良都在外文系但是真正能够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有吴晗
1947年10月,由于民盟亲共国民党政府宣布解散民盟。报上登出告示要民盟盟员都到警察局去登记自首。上级传来指示让清华民盟组织销毁名單,注意 隐蔽父亲当时下决心是绝不去自首的,但是他也想避避风头所以大约有半年时间,他没有再到吴晗那里去也没有参加民盟嘚活动。后来的几十年中在他多次 申请加入中共时写的思想自传中,他把这次暂停民盟活动作为自己一次大的思想动摇不断地在深挖洎己的思想根源,认为那就是革命的不彻底性小资产阶级的软 弱性、动摇性等等。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参加民盟的活动,但还有很多倳情需要他表态几次反美活动的签名,他照样签了;几次学生罢课他照样表态支持了。有一次外文系学生罢 课是直接针对亲美教授、系主任陈福田的学生来采访他,他大胆说了陈一些坏话诸如说陈欺上压下等,被学生们用大字报抄出举着游行。气得陈福田对美国敎 师布朗说:“我要赶走他”(I’ll get rid of him.)但最后并未付诸行动。
他这样说话和做事自然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包括陈福田他讲过这样的話,说罢课是父亲组织的而父亲“背后还有一个组织”。1949年7月清华地下党 员公开身份,有些人看到名单上没有李相崇还觉得很奇怪。不仅是清华的普通教师国民党方面也怀疑过父亲,这可能和他的社会关系复杂有关父亲出身旧官僚 家庭,和前面提到的刘瑞恒有亲戚而刘瑞恒留美时曾经和宋美龄谈过恋爱,后来是宋子文的密友在一般人看来,父亲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放弃军调部的高薪到清 华来嘚,因而他会不会是共产党派来的有什么特殊使命?所以1948年9月29日在学生罢课后,国民党军警宪特包围清华有人看到,他们拿出的搜查名单 上有父亲的名字。当然排名也不是很靠前打头的两个是张奚若和吴晗,父亲也算不上是重点后来没有搜成,那是因为进步教授李广田转移视线把军警们领到 别处去了。
被国民党怀疑不算什么但是让父亲后来一直感到纠结的,是他同时也被共产党怀疑被自巳的好朋友怀疑。1952年忠诚老实运动查清他的历史之后,有党员领导干部向他道歉不知是不是代表组织。说:“对 不起你过去我们怀疑过你是国民党特务。”其实1950年他提出申请入党被拒绝时就有人对他如此说。他问有何根据那人告诉他是吴晗讲的,父亲顿时就懵 住叻他万万想不到会这样。我母亲当时正巧在场听见接连大呼冤枉,这不是栽赃吗父亲想起1948年3月,在他暂停民盟活动之后大约半年怹认为风声过 去了,想恢复参加民盟的活动但是到了吴晗家里,发现吴晗态度冷淡只是为他倒一杯水,然后坐在对面面向他皮笑肉鈈笑,也不讲话这与以前判若两人。他 自责因为软弱脱离革命浪潮去避风,致使吴晗对他改变了看法也没有多想。后来他才知道吳晗此时的态度完全和他几个月来的表现无关。只是因为吴晗不久前 见到苏联领事馆领事齐赫文齐向吴谈到他对我父亲的一些印象,比洳说父亲既和美国人有联系(军调部美方),又和苏联人有联系(领事馆的3人)还和国民 党有关系(刘瑞恒),甚至齐赫文还无中生囿地说有人看到父亲和一个国民党军官一同坐火车去天津这样的人是否背景复杂得有些可疑?于是吴晗认为我父亲特务 嫌疑很大他将洎己和齐赫文的看法带回清华,报告给了清华地下党
清华大学从云南迁回北京时,教师中还没有几个地下党员但到了1950年前后,入党的僦已经有了几十位这批人都是建国前夕追求进步的青年教师和大学生, 他们在年间被党组织吸纳他们就是后来清华党员干部的骨干,其中很多人陆续做了清华的校领导其实,我父亲开始也曾经属于这批进步知识 分子但是从吴晗讲了这番话以后,他便被从人群中抛了絀来入了另册。
对父亲的这项怀疑和指控虽然在两三年后就澄清了,但是它在父亲内心深处却打下了一个死结。父亲没有想到吴晗會这样对待自己太让人寒心。从此他不再与 吴联系几十年,两人没再见过面、通过信吴很快调走,高升了北京市副市长五十年代怹曾回过几次清华,有时约民盟的老同志见面父亲都有意避开,因为他 不知见面可以说什么1967年,吴晗挨整北京市委派来一个”文革”专案组,找父亲做外调主要是希望证明吴晗是苏修特务。他们之所以能找到父亲是因 为吴晗档案的自述材料里提到父亲,且提到父親和苏联人的交往那时父亲也在受审查,揭发吴晗或可立功而且念及过往的恩怨,这真是送上门来"报一箭之仇" 的机会但父亲不肯落井下石,他对专案组说“我无法证明”。专案组大怒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父亲也急了,说"解放前是我和苏联人有联系,但昰吴晗没 有联系!"专案组倖倖而去他虽然在关键时刻维护了吴晗,但心里却一直没有宽宥他吴晗”文革”惨死,他也唏嘘感叹毕竟他们曾经朋友一场;但八十年代清 华为纪念吴晗,在荷花池边上修建"晗亭"并为吴晗塑像,举行揭幕仪式前他收到请柬,但最终沒有前去参加
父亲刚到清华时,曾经对美国教授温德说他向往清华,因为这里是“北平之肺”意思是清华的政治空气清新,进步力量强大
那时他30岁出头,是个思想进步的青年教师用后来流行的话说,就是党外积极分子他是下决心跟定共产党走的。清华解放他興奋异常,觉得天亮了自己也 新生了。所以他热衷于参加学校组织的政治学习把他学过的马列主义知识,在会上向众人宣讲各种政治性的大型活动,他也场场不漏城里召开大会欢迎世界和 平大会代表归来,又举行纪念卢沟桥事变大会整个清华没有几个人参加,总囲只派一辆卡车他也在车上。迎接解放军进城那天他去夹道欢迎,回来时才发现 清华外语系只去了他一个人。10月1日开国大典上午丅大雨,他们是冒雨出发的那天清华文学院的领队是余冠英,外文系的领队就是父亲他急切地想看清天 安门城楼上毛泽东主席的面孔,可惜队伍站得太靠后看得很模糊。最后他们趟着雨水从天安门前走过他清楚地听见毛泽东呼喊口号的声音,感到很满足
他不是外語系领导,以他的资历也不该有多大话语权。但是也有阴差阳错的时候他作为青年教师,被选为教工会代表可以参加一些小范围的會议发表意见。 1949年的夏天清华大学为了加强专业英语师资,要招聘一名教师消息传出去以后,应聘者众其中包括王佐良、周珏良、李赋宁三人,这三人都是从清华出 去的前几年国共内战,他们利用这个机会到英国和美国留学现在拿到学位,要求“归队”同时应聘的,还有李霁野这些人都很符合条件,系里开会讨论大 家一时没了主意。父亲发言说了一番语惊四座的话,他是从政治角度讲的父亲说,大家都知道王、周、李三人,是正宗的清华人他们代表的是清华大学外文 系的传统,但这是什么传统是资产阶级文艺的傳统。而李霁野是什么人他是鲁迅的战友,他代表的是革命文艺的传统所以,父亲建议要李霁野,不要王、 周、李他的发言,得箌了党员教授严宝瑜进步教授陈定民、教员何士侯的支持,被人称为反对王、周、李的四人小集团事情最后弄到学校,校方觉得难以決 断就拖延了一两个月。结果李霁野等不及被南开大学聘走了。正巧这时钱锺书先生来应聘,外语系再次讨论父亲也参加了。为叻避免争论大家当即一致决 定聘用钱锺书。所以说钱锺书此时来清华任教,是坐收了“渔人之利”的
如果是对别人,父亲这样讲话吔无可厚非但问题是应聘的人中偏偏有周珏良和王佐良。周珏良和父亲不仅是表兄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而且父亲进入清 华,還是周珏良介绍的他现在这么做,是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周一良和父亲关系一直不错他后来不止一次地问父亲,“不让珏良回來你是怎么想的?” 父亲的解释让他感到不可理解他的夫人邓懿后来对我母亲说,“相崇这个人有些冷酷”指的也是这件事。毕竟他们和周珏良是亲兄弟。至于王佐良他的夫人 徐序当时是清华外语系的秘书,父亲的话肯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所以,父亲和王佐良楿识几十年感情上从来也不亲近。
这些父亲晚年常常反思,内心深处也有过忏悔觉得自己一辈子很少有负于人,但是他对不起周珏良我和父亲探讨过,在当时的情景下他可否不做表态,不去 当反对王、周、李回清华的急先锋如果组织上做了不要他们三人的决定,他表示自己回避而不发言哪怕他随声附和也最终同意,以后对亲友解释也容易顺水推 舟呀。但是他觉得自己当时不徇私情甚至“夶义灭亲”,的确是出以公心的当时党的主张,就是要兴无产阶级文化灭资产阶级文化。他是坚决跟党走的那个 时代的进步知识分孓,有几人不是这样呢
父亲知道,他原本不是这样“冷酷” 的人但是那个时代把他改变了。
他和周珏良的亲情和友情从此断绝了。峩问过父亲五十多年来,你和周珏良来往过吗他说没有,人家不来了他曾经想上门去和解,但是怕遭冷遇不过,父亲说后来也囿过一次见面。大概就是1950年一天周珏良突然到清华家里找他,手里拿 了一瓶白酒说,“今天咱们一醉方休”这时,周珏良已经被聘為共产党新成立的华北革命大学教师酒过三巡,周珏良忽然说“清华有什么了不起?你清华 我‘革大’!”父亲明白,他是来撒气嘚也有炫耀的意思。那时的人毕竟以“革字头”为荣。父亲见他找回心理平衡反而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
解放了一切向苏联学习,俄语吃香起来父亲由教英语转到俄语。外文系内成立俄文组那时曹靖华已经走了,剩下的七八个教师政治成分复杂,于是领导就讓 他负责他为了团结人,让大家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大家都不爱承担的课,他独自包揽活干得比别人多,还要张罗教研组的工作安排他任劳任怨,并无怨言 他知道自己需要带头,因为他在争取入党
那时国家在“全盘苏化”,在学校普及俄语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清华需要举办俄语速成班培训全校的教师,这事由父亲负责正巧,父亲多年自学多种外语总 结自己的经验,创造了一套速成办法他在清华大礼堂举行的全体教师大会上作了动员报告以后,为期三个月的俄语速成班正式开班他主持制定俄语速成班的教学 方案,有時也亲自讲课他的学生,许多是比他资格更老、名气更大的教授例如华罗庚、张光斗、施嘉炀、陶葆楷等,他们在学界的资望都是属於泰斗级的但这 时也都拿着小本子,每周两三次按时来听课跟不上时,还要求补课吃小灶;听课的也包括一些当时是青年教师,而後来做了大专家的人例如建筑系的楼庆西、 陈志华等等。五十年后我在三联书店任职,楼庆西和陈志华先生都是三联的作者他们每烸见到我,都非常客气说他们是我父亲的学生。
懂俄语的人不多俄文翻译家就更是奇缺。在苏联塔斯社的支持下北京办起了一个时玳出版社,编《译文》杂志出版图书大量翻译介绍俄苏文学。他们既缺译 者又缺编辑。经人介绍找到父亲,想将父亲调离说一旦詓了,工资是清华的三倍父亲留恋清华,只同意兼职每周去两次,有稿子就做编辑没稿子就自己 翻译。这样人家也给他相当于清华兩倍的工资于是,他在几年之内翻译了300万字迅速成了国内知名的俄文翻译家。第一次全国翻译工作者代表大会参加者 不过几十人,怹就是代表之一他在这一时期,认识了蒋路、陈冰夷、叶水夫、徐磊然、孙绳武等他们都是时代出版社的同事或作者。后来时代社囷人民文学出 版社合并,而80年代我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蒋路等老编辑知道父亲和我的关系,对我总是十分亲切
兼职期间,清华的敎学工作他继续担当要同时开几门俄文课,课时比其他教师还多他还担任外文系的工会小组长,负责全系的政治学习每天工作十一②个小时,节假日也不休息忙得拳打脚踢,昏天黑地因为身体好,总算也都应付下来
这样过了大约两年,1952年“三反”运动开始。“三反”反的是贪污、浪费、投机倒把这和学校原本关系不大,但学校正好可以利用这个运动改造知识分 子的思想。一天父亲听了敎务长周培源的报告,其中说到有一个工人在工作时间干私活这是损公肥私。父亲想自己在外面兼职,大概也属于这种情况吧因为 縋求进步,想入党他是一个内省力极强的人,总是检讨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或者做得不够,联想特别丰富听了周培源的话,他僦认为是在说自己而一旦 意识到自己有错,他是从不给自己留情面的例如他后来多次给党组织写思想汇报时总会提到一件小事,那就昰1947年他曾经参加过一个反美活动内容是拒绝 食用美国救济粮。这件事毛泽东曾经提起借此表扬朱自清有中国人的骨气。父亲当时也是簽过字的但是后来祖母从天津带来一袋美国面粉,家人正逢饥饿之时 他还是把那面粉吃了。这件事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忏悔说自己比鈈上朱自清。这一次运动中其实并没有提及他兼职的事情,而他的兼职也的确没有耽误本职工作 但是他毅然决然,把时代社的兼职辞掉了
接下来,就是给知识分子“洗澡”了原本,该“洗澡”的都是教授大教授洗“大盆”,中教授洗“中盆”小教授洗“小盆”,意思就是召开大中小三种规模的 会议让教授先做自我检讨,然后群众提意见帮助教授“洗脑”。父亲是1952年刚评上副教授的本应不茬被“洗”之列,但不知为何他特别受重视让他参 加“洗”,而且还要洗“中盆”钱锺书知道了,对他说“这对你unfair”(不公平)。怹不介意让洗就洗。他“洗澡”时主要是检讨他有名利思想, 私心杂念太重一心想出名挣钱,以至于私下在校外兼职不务正业等等。他和一些大教授不同没有留过洋,解放前教书也没有开过和马克思主义有抵触的课程一直是个进步的青年教师,话说到这一步吔就可以过关了。
对于高校的知识分子来说第一次真正触及灵魂的思想改造运动,大概要算是1952年进行的“忠诚老实运动”这个运动要求知识分子对党忠诚,忠诚的前提是 无保留地向党坦白自己的经历中的任何历史问题虽然说是“启发自觉,不追不逼”但是根据运动劃分的四个阶段,先是动员继而个人交代,再是组织审查最 后群众检举,人们也能看出有问题不交代大概是过不了关的。而一旦被群众检举出来问题性质就变了,不忠诚不老实罪加一等。
在这样的前提下大家都抢着坦白。那时的人都很单纯没有今天人们这么高的理论水平和分析能力,总之想起什么事情组织不知道,就尽量坦白总觉得说了心 里就踏实了。结果是政治问题也讲生活问题也談,向组织坦白成了一场隐私大爆料一些人说了很多没用的,还担心自己说得不够
父亲在历史上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国民党、三青团、蓝衣社等等都和他不沾边但是前一时期因为他的社会背景复杂,连吴晗也怀疑他是国民党特务的事情他是早有耳闻的。他想正好鈳以利用忠诚老实运动这个机会,给自己做一个清白的结论
因此,他是认真的本着忠诚老实的态度,他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重点放茬他和军调部的美国人,领事馆的苏联人以及自己周围的一些国民党人的关系上面,尽 量为组织调查提供一些线索他是和盘托出的,無隐瞒、无保留他心里很坦然,觉得自己这样的经历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有什么不能说?
组织上果然进行了调查结果一切都和他預想的一样。运动即将结束时组织向他宣布,“经过调查证明你提供的材料是可靠的,组织对你表示信任”他听了狂喜,觉得组织嫃的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终于帮助他洗清了那个“特嫌”的罪名
宣布完了结论,组织上的同志通知他说以湔他的交代材料都是口头的,现在需要他把口头材料写下来存档
他便回家去写。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一个重大遗漏。
他想起一件往倳那是他在军调部工作时期,有一个他原本在天津祖父家里见过一面的国民党军官来找他这个人名叫许承志,现在军调部国民党方面莋事他认识我祖父,但是和父亲从无联系甚至唯一一次见面时也没有说过话。这天他把父亲拉到一 旁很机密地说,“军调部美方囿共产党在活动,郑介民很重视有两个人,张春学和冯昌纶都是从张家口来的你要帮我注意他们。”军调部很大美方也有几 个办公哋点,许讲的两个人父亲都不认识,也没有听说过但他知道,“从张家口来”就是从解放区来的意思意谓这两人是共产党。而此时許提到军统头子郑介 民父亲也方才意识到此人可能是个军统特务。父亲很紧张既担心两个共产党员会遭到不测,又担心特务已经在怀疑自己以此进行试探。不知如何是好他便向 民盟的领导汪骏做了汇报。汪骏也没有给出什么办法只说敌人可能已经注意你了,要谨慎从事
这时,父亲想了一个“万全之策”过了几天,他主动去找许承志对他说,“你要我了解的情况我了解了张春学和冯昌纶在XX街XX号办公。”他提供的地 址就是军调部美方的一个公开办公地址,这是在报纸上都能找到的当然也是许承志早已熟知的。他想用这种方法搪塞特务让特务认为他是个无用的笨蛋,以后 不再打他的主意果然,从此以后许没有再找过他。但是父亲还是为那两个共产党員揪心
几天之后,苏联领事馆举行一个酒会军调部中共方面的领导叶剑英等都来参加。他看见中共代表李克农和荣高棠两人坐在一张長沙发上就凑过去对两人说,“军 统特务盯上张春学和冯昌纶两人了”荣高棠和父亲过去就在苏联领事馆见过面,知道他的身份他呮说了一句话:“要小心”,不知他是对李克农说的还是对父 亲说的。
以后荣高堂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父亲没有机会再问但是他惢安了。
这样一件事父亲在忠诚老实运动中没有交代,因为他原本没有当回事情但是运动后期忽然想起,他越想越觉得是一件大事怹不想对党隐瞒,于是他决定写在自述材料里面但是这时,运动组织的查证工作已经结束他所补写的一段材料,成了未经证实的历史問题
父亲当时绝对想不到,这条自述材料对于他和他的家庭是一颗预留的定时炸弹,在十几年后这条材料影响了全家人的命运。
我毋亲后来谈到此事时对父亲抱怨不止,说:“他就是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
听来可笑,但细想母亲说得不错对这种事情,在运动Φ原本可以有两种办法:
一不说,一字不提因为这根本不是问题;
二,当作功劳来说换一个角度,强调自己及时向中共领导人反映特务动向提供有价值的情报。
但是父亲太老实了他不懂得如何给自己脸上贴金。他只知道不能说假话但他不知道真话也不能全说。怹是竹筒倒豆子地说了结果引起的麻烦太多了。
父亲教俄文曾经有过一个短暂的黄金时期。那时全盘苏化俄语被国家规定为第一外語。人们向往苏联崇敬苏联,希望了解一切和苏联相关的事情学生们对学 习俄语热情极高,许多人从英文班转进俄文班英文课的教師则比较受冷落。有一次钱锺书先生上英文课他的学生却在课堂上建议他讲一讲俄苏文学史。钱先生 说“我不懂俄苏文学,如果你们偠开这门课我可以帮你们请李相崇先生来讲。”
《苏联怎样消灭阶级和阶级差别》
父亲对钱锺书先生的认可颇有几分得意晚年他不止┅次和我提起这件事。那时父亲的确希望成为俄苏文学专家他翻译了很多俄苏文学理论,包括高尔基、别林斯 基的作品不过,他的译莋中最为畅销的一本却是政治理论类的图书,题为《苏联怎样消灭阶级和阶级差别》这本书被作为“干部必读”的理论著作,连印数 蝂党内高干人手一册。在今天看来它的内容可谓一派胡言,父亲的工作大概也算是“流毒甚广”吧。
父亲是热爱文学的他知道要當翻译家,必须强化文学修养我记得我的童年时代,父亲是嘴不离烟斗、手不离书的那时家里的书很多,都是文学一类父亲不仅 读俄文、英文的小说,也读中国当代小说国内一有新的长篇小说出版,必定第一时间购买阅读我和两个姐姐,从小都跟着父亲看一样的長篇小说从《林海雪 原》、《青春之歌》、《红旗谱》,到《红岩》、《三家巷》、《苦斗》父亲读后,常常和我们议论书中的情节文学是父亲的兴趣所在,教文学课程翻译文学 作品,那是他的文学梦呀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在专业方面他与文学失之交臂了。
1952年国家按照苏联模式对高等院校实行院系调整。调整的初衷是为了更为有效地培养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工程技术人才要建立若干个工科的專业学院,如航空、石油、钢铁、矿业、地质学院等等为此需要拆分和重组原有的综合性大学,多所原来由文、法、理、工、农、医数個学院组成的综合性大学变成了只有文理两科的学校。在调整中文科不再受重视,特别是和意识形态相关的学科如政治学系、社会學系更是纷纷被关闭。谁让这些学科整天都在讲授资产阶级的思想理论呢
在院系调整中,清华大学被肢解的幅度极大它索性变成了一所只有工科的工业大学。而在其中外文系的教师受伤最深。清华大学外文系过去是名师云集的地 方,这从《清华名师风采录》一共收錄几十人外文系独占16人便可略知一斑。清华外语系的强大是当时的北大、复旦、燕京都无法相提并论的。我到三联书店 工作以后和楊绛先生多有接触。杨先生是老清华对清华感情极深。有一次我去和老人家聊天杨先生对我说,当时她和钱锺书先生认为中国大学裏,外文系最 好的就是清华所以他们才决定去清华教书。
但在这时父亲留恋的不是清华,而是文学院系调整的信息公开以后,让他報志愿他填写了六个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外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 学)、南开大学、武汉大学、吉林大学。他唯独没有填写清华这是因为,他填写的六个大学都有独立的外文系父亲希望继续做外国文学研究。而调整之后清华 大学外文系撤销,学校将叧行组建一个外语教研室负责全校工科学生的公共外语。如果留下他将变成一个语言教书匠,而不是文学专业的教师
正在他满怀希朢地等待,已然做好搬家准备的时候一天,清华教务长周培源来到他家里向他宣布,校方已经决定将他留在清华,担任外语教研室主任周培源 对他说,这是领导上对他的信任相信他有这个能力,领导好教研室因为除了业务好以外,他在政治上也很强他听到这樣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清华的党委副 书记艾知生早就说过“李相崇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很高。”另一位党委负责人吕应中也说过“李相崇的政治素质好。”那大概是因为他读马列的书,比起那批 党委干部多多了他甚至曾经被抽调去社会学系教政治课,给《资本論》的翻译者王亚南当助手讲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现在他明白了是他的政治优势决定了 他的命运。在接受这一组织决定时他内惢是矛盾的,苦涩多于喜悦他意识到,他的命运从此改变了他需要牺牲个人,支持党的事业尽管在当时,他也感到有 几分光荣但昰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所遭遇的一连串事件最后留在他心里的只剩了永远的苦涩。
他刚担任外语教研室主任时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在所有教师中他的级别最高,业务能力也最强大家比较服气。他也有一定的组织才能工作安排得心应手,井井有条组织上对他昰非常倚重的,教研室里虽然有党员副主任但业务上基本都听他的。
他的工资年年涨住房也由小换大。清华园胜因院那是抗战胜利後才新建的一片别墅型洋房,或独门独院的宽敞平房或两层带院落的小楼,一共只有40座 1952年,父亲以副教授的身份带着一家五口,住進了其中我有一座天空城两层洋楼那原先是外文系大教授盛澄华的府邸。有些比他年资老得多的教授尚且没有这样的待 遇他们有些酸溜溜地说:“李相崇,红得发紫呀!”
父亲是倾注了满腔热情在俄语教学上的他有责任心,要带出最好的学生可是他的学生已经不是俄语专业的学生,而是工科学生了他用自创的速成方法,训练他 们在大学毕业以前可以独立阅读俄文图书,特别是要有能力查阅俄文專业资料他这套方法后来在国内高校进行过推广,曾经很有一些影响
他是安心于自己的工作岗位的。他觉得自己在工科大学里教书吔要懂得一点自然科学知识。所以他工作之余也会拿出时间来自学数学和物理。人家觉得奇怪但 他说学点理科,可以训练思维直到陸十年代,我大姐进了大学父亲有时还会和她讨论高等数学问题。他聪明悟性和记忆力都好,学过的东西就不忘记得 1973年,工农兵学員高考张铁生交了白卷以后,江青指示迟群要杀一下资产阶级教授们的威风,在清华设考场考教授结果考试把很多老教授烤煳了,特别 是一些文科的教授也交了白卷。那次考试父亲也被叫去参加他居然考得不错,自己甚至为此还颇为得意呢
但是文学对他来说,從此成了业余生活的一部分他还在继续做翻译,给《译文》翻译文章给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译书。很多当年译过的东西用嘚是什 么笔名,他自己后来都不记得了八十年代,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父亲忽然想起他当年用过的两个笔名,让我到出版社资料室查查我一查就找出两本书, 都是俄国文艺理论著作而且都是1956年以前出版的。我问他后来为什么没有了?他说1956年以后,他的文學翻译就基本停止了因为害怕长此下去影响不好。当时批判白专道路他在外面搞翻译,有些人提意见认为这就是白专道路的典型,怹于是痛下决心洗手不干了。他的文学专业梦到此结束。
学校仍然是重用他的1956年,校方提出要给他升教授让他交著作材料。他填叻表交上几本译著。但是他诚恳、谦虚想了几天之后,他对领导说“评教 授是要有原创著作的,我这些都是译著不够条件,不必評我”于是主动撤出评审。同一年高教定级,给他评级时评委会和他商量,他问:王佐良、许国璋、 周珏良、李赋宁他们都定几级回答说他们都是三级。父亲说那我就定四级吧。评委中有人认为父亲应该和他们几人一样,但是父亲说自己低一级才比较合 适。雖然如果从本科毕业算起他和那几人年资相当,但是人家都是留过洋的他则是没有出过国的土包子。抗战胜利后王佐良他们去英美留学时,父亲本来也可 以有机会争取到英美的奖学金但是他反感英美,不肯去;他想学俄文而苏联又去不成,后来终于有一个“曲径通幽”的机会他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俄文系录 取,去美国却能学俄文这令他神往。但是没有奖学金家里又拿不出钱,最终未成行怹这个国产的外语教授,没有洋学历也是此生的一大遗憾直到1982 年,他才有了一生中唯一一次机会走出国门到英国去访问7天。在伦敦怹用英语演讲,说一口纯正漂亮的英语结束后当地人问他,是牛津还是剑桥毕业的他 报以苦笑。
在胜因院34号新居客厅前
定下高教四级鉯后有领导不知是他自己要求的,还怕他有情绪安慰他说,“放心吧很快,你就会追上他们几位”他其实并不在意,但是他也没想到因为后来的变故,他这一追就整整追了24年。
“反右”运动开始了按理说,父亲不至于在运动中挨整他信奉马列主义,真心拥護共产党一直是政治上的积极分子。虽然有群众说他搞翻译是走“白专”道路但是他知过就改,这方面的意见已经平息了他和党员幹部相处得也很好,教研室里的党员对他都很尊重,他也不会像有些被打成右派的教师是因为对个别党员有看法,发牢骚惹祸他一矗在争取入党,主观上希望向党靠拢哪有那么多意见可提呢?尽管入党始终不能如愿也是因为自己不够条件,怪不得人的
他仍然说叻错话。并不是为了讨论那些具体工作问题的是是非非而是因为他喜欢在理论问题上和人较真。
教研组开会讨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问题那时大家普遍接受的理论,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都需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彻底改造世界观。理论依据是毛主席 讲过,知识汾子是附在资本主义的“皮”上的“毛”新中国成立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要接受无产阶级的改造。这个观点已经是建国後几年来的流 行说法了。当会上有人继续发挥这个观点时父亲开口了,谈了一点不同意见他说现在这个说法可以变一变了,因为经过解放后几年的改造现在的知识分子已经 附在工人阶级的“皮”上了。其实他的说法是有依据的他平时很注意政治学习,清楚地记得1956姩1月14日,在中共中央召开的“知识分子问题会议 上”周恩来总理以他特有的亲切语调,做了报告其中谈到,“知识分子中间的绝大多數已经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已经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 分”或许,是他没有直接引述周恩来的原话而只是说出了自巳对问题的理解;或许,是他的发挥直接针对了伟大领袖的一个著名论断结果引起一片哗然。当场 他就遭到了严厉的批判被认为是拒絕思想改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尾巴又翘起来了”
不过,这个错误并没有使他遭受灭顶之灾因为毕竟周恩来说过类似的话。他的問题没有被扣上政治帽子,只是被定性为认识错误但是,另外一次讨论却让他无论如何也难逃其咎了。
1958年反右运动已经过去了,泹党内整风依然继续父亲作为教研室主任,仍然主持各种有关整风的会议一天,教研室的上级主管单位基础课教学部党总支 副书记对怹说匈牙利事件中,发生了很多共产党员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树上的事现在清华里面,也有别的系在讨论如果这种现象发生在中国,洳果清华的蒋校长 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树上会不会亡国亡党?副书记希望他组织开会讨论父亲照办了。
会上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好不熱闹很多人在联想,如果蒋校长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树上那说明反革命活动很猖獗,被吊起来的肯定不是蒋校长一个人那将是千百万囚头落地呀,当然就要亡国亡党了!这个观点最终成为讨论会的主流看法
父亲做总结,他是做了冷静思考的他说,“蒋校长和革命事業相比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所以‘蒋校长上树’和亡国亡党根本联系不起来”
他没想到,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当时散会,大家没有洅说什么可是第二天,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在他们办公楼前,有一个篮球场大的空场平时大家都在这空场 的四周贴大字报。第二天父亲去上班时,忽然发现大字报区的所有大字报都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还有人贴出标志这里叫做“李相崇的西瓜园”。
他顿时就觉嘚这件事背后是有人组织的。他落到陷阱里了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是大字报把他批得体无完肤如果光看大字报,不听他洎己解释的话那他简直就是一个中国的匈牙利事件的制造者,杀气腾腾地要把蒋校长吊在树上!
事后多年父亲无数次地反思自己这一忝的说法,是不是有什么失误也多次和我们讨论这件事。我大姐夫是个有党务工作经验的领导干部父亲比较信服他的意 见。但大姐夫說这个问题根本无解。拿出来讨论是无法回答的。蒋校长被吊在树上你说没关系肯定不行;但是你说就真的亡国亡党了,恐怕也不對因为毛主 席、周总理毕竟还在呀。
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次测试,测试父亲当然也是测试大家对于蒋校长的忠诚度。
父親显然没有通过测试领导上对他失望了。他被大会小会批判了几次好在此时“反右”运动已经结束,该戴帽子的右派都戴过了他没囿当上右派,只是被插了“白旗”
他的群众威信扫地,主任当不下去了他提出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辞职就会被免职他的教研室囿两位党员副主任,一位名叫马迅另一位名叫李宗福,都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他们力保父亲继续当主任,到上级党委据理力争不泹没有效果,反而受到批评
紧接着,学校党委开会各系各教研室领导参加。主持工作的党委第一副书记谈到近期思想斗争动向提到父亲的名字,说“李相崇是没戴帽子的右派”马迅和李 宗福都在场,他们当场站起来和这位副书记辩论批评他的说法是不负责任的,呮有戴帽子才是右派“没戴帽子就不是右派”。弄得副书记一时很尴尬事后,党 委做出组织处理马迅和李宗福都被撤职,并受到党內处分他们两个人和父亲,被定性为“三人小集团”
为了自己的事情,牵连了马、李父亲一直心存歉疚,但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洳何救人?马、李二人自知在清华难以翻身,不久之后两人都相继调出清华。
1958年是父亲政治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他不但不再受组织信任而且成为群众眼中"老右",是随时都可以拿来做批判对象的他在清华,作为正面人物的时代结束了下面无论怎么演,都是反派角色
教研室主任不做了,家里的电话立即被拆除这没有什么,他还可以当教师然而不久以后他发现,很多课都不让他教了特别昰六十年代他格外重视的英语师资班 的本科课程,也不让他教了他更多地做起了辅助性的工作,比如给外系的工科教师翻译些英文、俄攵、日文材料之类他虽然不是右派,但"享受"的待遇堪比右 派他后来说,从1958年以后一直到粉碎“四人帮”,总共有十七八年他茬清华没有做成什么正经的业务工作,这对他这样一个高级人才来说是多大的浪 费!但是他毕竟想得开,心理善于调节没有书可教,怹就打太极拳看小说,1960年他居然还学了一门新的外语一一一?克语。
1961年清华大礼堂前
但受影响的不只是他本人。我母亲的变化可谓忝上地下母亲和父亲是同学,也是南开大学英语系毕业的早年因为孩子拖累,一直在家直到1954年才参加工 作。当时清华没有正式员工崗位母亲只能以临时工的身分到清华职工夜校教书,每晚上课开扫盲班,教工人识字因为父亲那时大红大紫,一年以后母亲便被 校长办公室正式录用,成为英文打字员成天出入清华工字厅,跟随校长左右工作接触机密,显然是受到特殊信任的然而1958年父亲刚被免职,母亲就接到 下放的调令她被调到机械系所属校办工厂的焊接车间,当仓库里的工具保管员这种安排无疑带有惩罚性质,也是一種变相的降级使用母亲和父亲夫妻二人,真 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是1959年进入清华附小的当时父亲刚刚挨过整,在清华园里名声佷臭老师和同学们的家长都知道。我那时已经开始有了荣辱之心懂得有一个好父亲才是自己 的光荣,常常羡慕别人的父亲比自已的好整整6年,无论在同学、老师面前我都害怕提起父亲。所以我的小学生活一直十分压抑。除此之外我一方面因为自 己身体瘦弱,另┅方面因为家庭背景有短处也常常被同班的工农子弟和干部子弟欺负,挨打和被孤立是常有的事情,这使我内心常怀怨愤清华附小昰一所很好 的学校,但它虽然为我打下了良好的知识基础却没有给我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今天学校筹备百年校庆几次来电向峩约稿,我竟然写不出
至于我大姐,她上大学的事对我们全家一直是个待解之谜大姐的学习一向非常棒,初中毕业和高中毕业分别獲得北京市中学生金质奖章和优良奖章,这在当时是 很罕见的荣誉1960年,她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北京101中高考时填报志愿,受母亲一家乃医學世家的影响选择了农医类大学。第一志愿是中国医科大学 (今协和医大)第二志愿是北京医学院(今北医大)。高考发挥正常并未失手,却被第四志愿北京农业大学(今中国农大)农学系录取这个结果打碎了她的医 生梦,也决定了她一辈子的人生走向录取通知書寄来时,父母都大感意外他们认为大姐一定是复习准备不足,考试中一定有自己未能发现的失误但大姐一再 说,她每考完一门都囷同学对过答案,答题绝对没有什么大错因而备感委曲。那天的场面至今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没有多说,但母亲一直在埋怨而大姐一矗在 呜呜地哭。有些问题当时他们意识不到,但后来都真相大白了随着越来越多的当时高考录取个案材料的披露,人们发现“反右”運动以后政审在大学招生中的 作用变得非常重要。“红五类”和“黑五类”的子弟是不能一视同仁的。大姐被分配到农大与父亲挨整肯定有关。
关于“蒋校长上树”这样一句话使自己挨整父亲有很长时间想不通。他是有一定理论修养的人喜欢从理论角度死抠,怎麼想都觉得自己的说法没有错。但是几年以后一位校领导的谈话把他点醒了。
那人是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名叫李寿慈,是个知识分孓出身的老干部温文尔雅,待人比较亲切父亲过去与他感情不错。挨整以后父亲的社交活动很少,是个 “人嫌狗不待见”的角色┅般人不愿继续和他来往。春节拜年他去看望一些老朋友,常有被挡驾的时候这时他去看望李寿慈,居然人家没有闭门谢客已经令 怹有几分感动。
李寿慈和他促膝长谈作为党委领导,那是一次很严肃认真的思想工作谈到“蒋校长上树”,李寿慈说你说的那句话鈈是理论错误,但是你让校党委寒了心 呀,你这么说让蒋校长怎么想?党委重用和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居然讲出这么没有感情的话!這是个阶级感情问题。你想想看同样的话,工人、农民说得出来 吗他们对党怀着朴素的阶级感情,是绝对不会这样说的所以你还是偠向工农学习,要转变你的感情呀
这一番话,让父亲有所领悟说自己在理论上没有错,但是对党的感情淡薄这个解释他能接受。他昰极有内省力的人谁能点到他的死穴,他就认账他承认,阶级出身决定了自己的感情没有工农那么“朴素”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我們反思“左”倾思潮泛滥时期制造的大量冤假错案其实都是以思想治罪的结果。运动中说了真话表达了不同的思想,就被打成右派甚或 成为反革命分子,被整肃几十年这是因为运动的领导人要求统一思想,“舆论一律”但是我们还没有听说过另有一条标准,叫做“感情一律”也没有听说过以 感情论罪的事情。
但当时在清华是特别要讲感情的。
对蒋校长对校党委,对工农都要有感情当然对毛主席更要有感情。
有两件小事更让父母意识到感情的重要性。
母亲到焊接车间以后她单位里的一位姓潘的党支部书记,住在我家后媔的七公寓里面因为住得近,常到我家串门一来二去,我们全家都和他熟悉了我管他叫潘叔叔。
我大概六七岁时家里没有什么玩具,我喜欢玩“绷子弹”就是用一根橡皮筋套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上,然后用纸叠成“子弹”套在皮筋上面右手一拉,就把“子弹”繃出去练得多了,也绷得很准指哪儿打哪儿。
有一天潘叔叔来了,我倚在他怀里绷“子弹”玩。我忽然指着墙上的一个镜框说,“潘叔叔你看我绷那个镜框。”潘叔叔顿时脸色变了按住我的手说说,“不要胡闹那是毛主席像。”
我其实已经懂事了知道不能对毛主席不敬。但是我当时实在没有意识到镜框里镶嵌的是毛主席画像呀。而且我分明说的是:“我绷那个镜框”
潘叔叔把这事告訴我父母。他们紧张极了吓得面色惨白。潘叔叔批评他们对孩子缺乏教育他们只能认错。
后来一直到我长大成人,父母无数次地引證这件小事来教育我说我从小就对毛主席没有感情,还给他们惹祸我心里委屈冤枉,但争辩也无济于事他们相信潘叔叔的话。
另一件事和姐姐上大学有关。
姐姐被分配的北京农大母亲那天抱怨姐姐,我的印象极深刻有一次潘叔叔来我家,聊天时谈到姐姐上大学潘叔叔问我,你妈妈高兴吗我不知轻重,顺口说“高兴什么呀,妈妈那个骂呀”说完还做个鬼脸。
潘叔叔后来严肃地批评母亲說这是个工农感情问题。母亲自然要埋怨我又给她惹麻烦后来,父亲和母亲大概意识到了利害一些真话不再敢当着我说了。他们给我傳达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思想比如“长大了当工人农民最好”之类。
我接受了他们的正面教育内心里真觉得工农光荣。小学四年级时咾师要求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同学们一个个志存高远,长大以后有的要当科学 家,有的要当作家有的要当医生,有的偠当教师有的要当解放军,不一而足全班60个同学,只有我一个人表示我要当一个新型农民,开着拖拉机驰骋在绿 色的田野老师在課堂上读了这篇作文,但大家都觉得怪怪的
1966年,“文革”席卷全国清华和北大一样,可以算是“文革”的发源地聂元梓贴大字报时,清华就有人响应矛头针对校党委。本来这次运动的重点, 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父亲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当权派走什么道路跟他也不沾边。他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灾难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清华学生正式行动起來了。6月2日一群校党委领导被押解到二校门前批斗,学生让他们每人表态 低头认罪。又是1958年点过父亲名字的那位党委第一副书记首先講话他讲得不多,承认了自己的一些工作失误可是其中竟然又提到父亲。他说“我有罪 过,我包庇了李相崇他是个漏网右派。”那时为了搞运动家属区都安装了高音喇叭,父亲站在我家门前的院子里听批斗会的实况听到这里,他快步走进屋里 对我们说,“这囙我又要挨整了。”
“文革”初期是造反派当权他们是老账新账一起算的。他们查阅了父亲的档案给他定了一大串罪名。“资产阶級反动学术权威”是最好听的说法了结合他的历史,他还是“漏网右派”、“苏联间谍”、“特务”、“告密者”至于这最后两条,僦和他忠诚老实运动中写的自述材料有关造反派认为,父亲曾经出卖了两个地下党员
8月里,我家被连续抄家两次造反派临走时,还茬屋里贴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类的大字标语。其中有一次抄家时间达三四个小时把柜子和抽屉里所有的 东西都丢到地下,目的昰寻找发报机那天我的两个姐姐都不在家,造反派决定把我作为审问的突破口他们把我单独关在一个小屋里面,让一个面容和善的女紅卫 兵与我做循循善诱的谈话重点还是追查发报机和凶器,比如枪支和刀具那女红卫兵首先承认我是革命队伍的一员,希望我反戈一擊“老子反动儿背叛”。但是 我用一连串的“不知道”回答了她并不是我有多么坚贞不屈,我其实是真的不知道父母的事情那时我財14岁。但父亲是认罪的尽管他并不承认那些具体罪 名,可是他在抽象意义上接受自己有罪对于抄家他肯于配合,他甚至主动到厨房里把菜刀和炉灶上用的粗大铁通条找出来,作为凶器交给造反派
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罪证,造反派宣布了一条“最后通牒”限父亲三忝之内交出一万元作为“文革”活动经费,否则就抓人那时的一万元可是个大数字,一般人 家里恐怕连几百元的存折都没有。父亲虽嘫过去搞翻译挣过几万元的稿费,但是三年困难时期恰逢母亲患肝炎,为了给母亲滋补身体父亲经常在黑市买高价 肉,高价糖把錢都用掉了。现在存折上只有1700元凑不够,怎么办母亲找出她的首饰盒,那里面有些金项链、钻石戒指之类最珍贵的是一对翡翠手镯, 那是我祖父家的传家宝父母结婚时,祖母亲手传给母亲的这对手镯我见过,碧绿碧绿的色彩极艳丽。如果放在今天应该是个天價。为了父亲不被造反派抓去 受折磨母亲狠狠心,把存折和首饰一起交了这一交,便是永远的失去十年以后,“文革”结束退回莏家物品时,存折尚在但首饰盒却无影无踪。后来母亲 每每提及此事总是心痛不已。
由于党委领导在第一时间提到父亲所以父亲挨鬥的规格被提高了。不仅在系一级也在校一级挨斗。每次斗争蒋校长或者斗争校党委领导,父亲都要陪斗低头 “坐飞机”,一站几個小时他倒是没有挨过打,因为他身体好能站得住,低头的姿势也比较规范没让造反派感到“不老实”。但是这本事也不是天生的而是 练习的结果。他怕在批斗会上坚持不住经常回家自己摆出“坐飞机”的姿势,练练腰身我回家若是看到这种景象,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不知该如何面对。
“文革”期间母亲最怕的是父亲自杀。有一个阶段清华的教师们经不住迫害,多人自杀今天小树林吊死一个,明天荷花池又淹死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总是不 断。那时父亲正在被劳改天天早出晚归,在清华园里做清洁工没有固定的勞动场所,也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晚上十一二点,若是还不回来母亲就坐不住了, 急急让我去找有时我都睡着了,母亲把我从被窝裏拎出来让我去看个究竟。我通常要先去湖边看看因为那里自杀的人最集中,然后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转上一 大圈一旦发现劳改队嘚踪影,心里就长舒一口气后来父亲对母亲说明,“你不用担心我永远不会自杀。如果我自杀我的事情就搞不清楚了。我还不想不奣不 白地死”
运动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父亲在造反派眼里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政治上审不出东西经济上能交的钱和首饰都交叻。工资也扣了每个月只给他发放30元生活费。目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座大房子。
造反派组织分房了他们说,你们家四口人(那时我夶姐已经去了新疆)住六间房,而清华很多教师和工友还一家人挤在一间屋里,你们要腾房子给他们住说 得在理,父亲没有意见②话不说,把楼上的两间腾出来给了一家人没过几天,造反派又说你们住楼下四间还是太大了,要再腾两间父亲也无言地接受,把覀 边的两间腾给了另一家人这时,我家只剩下东边的两间小房间总共20米,四口人住已经很挤。原来的我有一座天空城别墅型两层小樓安排住了三户人家。按理说这 回可以消停了,可是过了几天造反派又来人说,你们不能在这里住了要换到清华西院去,和那边嘚一家人对换父亲去西院看了一下,那边是两间东厢房也是 20米。为什么要换原来的理由是我家占面积太大,这理由现在不成立了泹造反派不和你讲理,他们的意思是惩罚你你现在住的房子,新一点质量好一点, 他们看了不舒服要你换到破房子里去。父亲也不爭辩换就换。
一个巧合是西院两间和我家对换的房子,它的主人正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一家而那同学还恰恰是我很好的朋友。对换嘚理由只因为他爸是清华大学车队的汽车 司机,而我爸是教授换房那天,我们两家对着搬家我和那同学还互相帮忙,有时我搬他的有时他搬我的,弄得还挺亲热父亲知道此事后,说“好,你要记 住这件事这对你是一个教育。”
我当时没有问明他的确切意思為什么对我是一个教育?但我猜想以他当时的心态,他一定觉得我应该懂得长大以后,做工人比做教授好
因为搬家,房子越变越小家里的东西没有地方放,都要处理我就承担起了卖破烂的任务。把废品公司的板车叫来把家具一件一件往外扔,给个价钱就请拿走 三件套的大沙发,只卖20元;四个紫檀木的雕花大衣柜每件只卖80元。父亲最心疼的是他的书他原本收藏了许多中外小说,保存有从创刊以来全套的一两百 本《译文》(今《世界文学》)杂志此时全部被我当做烂纸处理掉了。这也是无奈之举他最后只保留了几本外文詞典,以及外文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 作
新家是两间东厢房,门窗不严实四面透风,母亲形容那就像一辆破汽车我们一家㈣口住进去,当时我和二姐都已长大二姐19岁,我15岁住在一起已不方 便。于是母亲决定男归男,女归女我和父亲住一间,母亲和二姐住一间这个家成了两间男女宿舍。房子原本就漏缝儿1976年唐山大地震,又把它震开了 一条大口子垂直的两面墙之间开裂,从屋里透過裂缝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山墙也倾斜了,于是学校找来木桩子在墙后面做起支架。这两间破房子父母住了整 整10年。
1969年大姐带孩孓到西院35号探亲
“文革”后期,工宣队进校以后父亲的一些问题不再被揪住不放。“漏网右派”不提了“特务”、“间谍”的罪名也┅风吹了。工宣队搞了外调核查但父亲军 调部期间的事情,因为当事人都不在了死无对证,特别是许承志要他提供地下党员情况的事凊忠诚老实运动中没有来得及做结论,此时工宣队给出了一个结论 定性为“一般政治历史问题”。但是结论写得十分简单只说父亲“在军调部美方担任翻译期间,曾向国民党特务提供两个中共地下党员的地址”并没有说明,这 个地址是公开的是特务原先已经知道嘚。父亲提供这个地址只是一个策略,甚至可以说是使用了障眼法结论中更没有说明,父亲曾经向民盟领导报告更向中 共方面直接傳递了这一情报。不是有过而是有功。结果这个结论后来变得可以任意解释和联想,留下无数后患
“一般政治历史问题”,在所有曆史问题的结论中是最轻的其实,父亲原本是根本没有政治历史问题这个麻烦是他自己的“忠诚老实”找来的。但是时至今日能够洳此从轻发落,他也认了没有多想,他对这个结论签了字
1969年以后,我们的家变得四分五裂大姐1965年大学毕业早已去了新疆,二姐1968年年底到内蒙古插队1969年4月,我去了吉林插队6月, 母亲跟着清华大学的大批员工去了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北京的家里,只剩了父亲一囚一家五口分作五处,家已经不再是家其实,父亲因“开门办学”也 被安排到北京一家钢铁厂参加劳动,平时住在工厂里也只有周末才回家。所以那两间“破汽车”式的房子基本是空着。
原本我是可以不下乡插队的有两个理由。一是当时已经出台了父母身边可鉯留一个孩子的政策我符合这一条;二是我在1966年患了一种要命的病:淋巴肉 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淋巴癌手术和放疗之后,医生给我開了证明要求我5年免体免劳,当时还不到3年其实在医生看来,我大概是终生不能参加体力劳动 的这种病凶险,5年存活率很低我有┅次在邻居家,偶然见到一本《苏联大百科全书医学卷》自己翻开来一查,顿时心惊肉跳书上说患我这种病的人“一般 生存时限为四臸六年”。但是处在”文革”期间我在家养病,成天看着父亲挨整挨斗心情压抑,度日如年我从小性格反叛,从来就不大听父母的話这时我便 想到了逃离。放疗还没结束我就自己搬着行李,跑到学校里住校参加”文革”,跟着红卫兵们摇旗呐喊去了到了大批知青下乡插队的时候,原本学校知道我的 情况特地帮助我联系了一个工作单位,就是北京颐和园到那里是当园丁。但我不想留在北京我想远离家庭,远离我这个倒霉的父亲摆脱他的阴影。于是我偷 偷拿着户口本到派出所把自己的户口转移到吉林白城地区农村。母親知道这件事后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以我的病弱之身八成我会死在农村。她捶胸顿足地自 责为什么没有把户口本锁起来?但是父親闻知此事相对平静。他大概看透了我的叛逆之心只对母亲说,他要独立去闯让他去吧。
我临下乡前父亲与我谈了一次话,说得佷动感情话语分量也很重。大意是你去了东北,要好好干你这一辈子,恐怕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大概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想他对峩可能心怀歉疚。作为父亲他不但不能庇护我,反而使我受到拖累由此而决定了我今后的命运是那么不确定,前途未卜而他却爱莫能助。他内心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但是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的话总是不多而且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我的感情再受到更多伤害
我在东北,从下乡插队到读书、工作总共呆了将近十年。每年冬天回家探亲再返回时,父亲都要到火车站送我最后的几年,父親已经年过60依然是帮助我 拎着沉重的手提包,转乘三四次公交车来到北京站,一直把我送到车上帮我把行李放好,再和我握手告别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好好干”之类的话有时我 们一路无话,他只是默默地和我坐在一起我也并不想和他交流,只是一心奔赴广闊天地去享受我的心灵自由。现在想来父亲当时看到我的样子,他的心情一定 非常复杂父亲去世后,我思念他脑海里浮现的最多嘚,就是这一场景我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龙应台的《目送》和朱自清的《背影》。我常常自责当时我对他 怎么不能多一分体谅和理解呢?
母亲去江西鲤鱼洲以后父亲孤身一人,生活没了依靠他是个书呆子,生活能力差衣食住行从来都靠母亲照顾。现在他的方寸全亂了周末回家,自己不会做饭只能拿着个饭盒往食堂跑。就像吴宓先生在他的日记里记述自己晚年的情景一样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父亲就受不了了
1979年,母亲在鲤鱼洲养鸡
有一次教研室开会大家暴露“活思想”,父亲又说了几句真话他说现在“虽然人未亡,但昰家已经破了”自己一个人,“常有孤独和凄凉的感觉”这番话引 来了众人批评,说他散布的是资产阶级情调在社会主义祖国,怎麼能感到孤独和凄凉呢那是你的思想没有改造好,和工农大众格格不入呀
父亲不服,他心一横主动要求到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和母亲团聚组织上很快批准了。你想下放劳动还能不允许吗?
但是到了江西父母仍然是不能团聚的。干校根据原先学校的系别按照军队建制组建连队,母亲在三连父亲在四连,中间相隔5里地父母各住自己连队的宿 舍,都是一字排开的大通铺日出而作,日入洏息他们也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只有到了周末的晚上父亲会来看看母亲。没有地方呆他们通常是在连队宿舍的屋 檐下,甚至是在田埂上相会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分手
父亲是什么活都干过的,他种过水田放过鸭子,也挑过大粪尽管已经年近60,但他干活并不觉得苦和累因为毕竟,这里还有自己的亲人有母亲在近前,哪怕不能经常见面他也觉得踏实,心里有安慰
第二年,干校实现了一点“囚性化”的管理为夫妻双方都在农场的职工创造了一点条件,就是给他们分配单独的住房所谓住房,就是草屋用几根竹木一支,搭 起房屋形的架子然后把架子的四周用一片片的草帘子笘盖,草屋就建成了一间草屋总共不过六七平米。屋里地面铺上木板上面就直接可以睡觉。全部的家具 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个凳子。但父母得到这样一个“家”已经非常知足了。他们在这里说说话可以不怕刮風下雨,也不受外人干扰特别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 这里偷偷地改善一下生活那时连队里的大食堂成天汤汤水水,吃得很差人都饿瘦了。附近商店里有卖猪肉、牛肉罐头的他们不敢买,因为住在连队宿舍里无法 当着众人吃甚至如果一个人偷吃罐头,还会受批评被作为留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典型。而现在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这事就好办了。
当时我和二姐在吉林和内蒙农村插队那里冬季沒有农活,知青都是要回家过冬的我们在北京已经没有家,要探亲就去江西每次探亲前,父母都要给我们寄一笔 钱让我们在北京买些在当地买不到的糖果、西点、罐头食品。我们则是肩挑手提给他们运送“战备物资”。到了以后就在小小的草屋里,大家席地而坐一边 聊天,一边享受美食就在这间类似窝棚的草屋里,父母和我们找回了久违的家的感觉那种满足,那种其乐融融那种温馨,至紟令人留恋
1970年,父亲与二姐在鲤鱼洲草屋前
两年后清华大学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撤销,父母回到清华园
父亲基本上还是过“靠邊站“的日子。
没有书可教没有课能上,业务能力无法发挥英雄无用武之地。当然即使在这时,还是不断有教师找父亲来请教让怹解决一些业务难题。比如外语教研室没 有那么多专门人才,忽然遇到西班牙文的资料无人能译大家傻了眼,但是一找他问题就迎刃而解;过些天又来一批法文资料,没人看得了还得让他来译。所以 他虽然政治上不受待见但大家知道他的业务还是过硬的。于是都說他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这有点像钱伟长。
但是这些不能让他满足他想自己研究一点什么。
那时尚在“文革”结束之前極左政治统治天下。没有什么文学类的图书可看他忽然想到可以读读马列著作。家中还一直保留着俄文版的《马恩全集》和《列宁全 集》他便开始一本本地系统阅读,主要目的是恢复俄语水平读到有疑问的时候,他就把中文版找来对照着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馬恩全集》和《列宁全 集》中文版里都有一些译文不准确甚至是翻译理解错误,是硬伤为了确信自己的判断,他又找来马恩列同样著莋的英文版、德文版、法文版用五个版本互相参 照。他掌握多门外语的优势在这时呈现出来他通过对照比较,建立了自信
那时正值“梁效”写作班子活跃之时,“梁效”人物一个个以理论权威的面目出现到处做辅导报告。有一天“梁效”成员中的一个江青欣赏的奻才子到清华来演 讲,内容是关于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的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父亲听了报告,又看了讲义,发现女才子引用的恩格斯原文有很多误译。他于是回家, 立即找来了德、俄、英、法四种外文版本对照中文版把这部著作从头到尾校对了一遍,发現了几十处翻译问题都是译者的理解错误。他写了一张勘误表托人带 给“梁效”的女才子。他的做法是认真的甚至是虔诚的,但更昰幼稚的“梁效”女才子才不会关心什么翻译问题,人家想的是如何利用这些现成的话语为“四人 帮”服务所以父亲费了几个月的功夫拿出的成果,大概是被丢进了字纸篓他不仅劳而无功,还在教研室里挨了一通批有人知道他给“梁效”挑刺,说他又是不 知天高地厚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你逞能也不看看对象?
这件事让他对“梁效”没有好印象觉得那些人气焰太盛。知道表哥周一良参加了“梁效”以后他很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搞政治不是搞学术了,没意思 1973年,中共召开11大周一良因为在“梁效”中的表现,当选党代會代表而且是会议主席团成员之一,位置之显赫令人刮目。父亲看了报纸以后对母亲 说“一良现在地位变了,咱们以后不要高攀了”父母和周一良夫妇几十年来一直保持联系,正是所谓好亲戚常走动但是从这时以后,他们多年没有再去看望过 周一良
但是父亲译校恩格斯著作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不知怎的被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知道了。他们派人来找父亲要那份关于《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 终结》的勘误表,但是时间已过了两三年底稿早就没有了。于是父亲又重新做了一遍译校当中央编译局的专家看到父親的译校成果时,他们大吃一惊想不到有 这样的能人,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从事这项工作至少四门外语都要达到可以从事翻译的水准,而且还要有良好的马列主义理论修养这样的人才,全国都难 找于是他们把父亲当成的宝贝,捉住不放先是请他继续译校马恩的《反杜林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继而又让他译校《列宁全集》里的6卷技 术性差错不算,父亲提出的商榷性修改意见总囲2000多条后来中央编译局修订《马恩全集》和《列宁全集》时,父亲的意见有很多被采纳
从1977年到1980年,译校马恩列成了父亲的主要工作怹乐此不疲,找到了重回业务的感觉这使他沉迷和陶醉,使他获得满足和享受
70年代中期,父亲内心里有两件特别纠结的事情和我有關。
我下乡以后和那时的很多知青一样,是怀着改造农村的理想要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我忘记了自己的患病之身完铨和农民混成一片。庄稼院里的 农活我件件都干过;十八般武艺,我样样都学过我从未要求受一点照顾,有一点特殊但我的淋巴癌卻奇迹般地痊愈了。那时我和几个知青一起搞科学实验做 “土化肥”、“5406菌肥”,试图帮助生产队提高亩产还给农民宣讲中央政策和攵件、“批林批孔”、“批儒评法”理论等等,这些都受到公社党委的重视 于是我被“提拔”起来,担任了公社团委副书记并兼任生產大队的革委会副主任。这在全公社的知青中是独一无二的。
父亲知道我的表现好非常高兴。他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可能入党了便希朢我能尽早入党。1973年公社组织一批干部到大寨去参观,他们乘火车路过北京有 一位公社党委委员趁便到我父亲家里住了3天。父亲很当囙事情家里房子不够,还特地到学校里借了一间屋子给他住利用这个机会,父亲和这位党委委员恳谈 就是和他探讨我入党的可能性。那党委委员说“李昕的条件,早就够了没问题,我做介绍人回去就办。”
1974年我离开农村去上学以前这位党委委员真的上下做工莋,让我填写了《入党志愿书》他亲自到生产大队主持党总支会议,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一切就 绪,只等公社党委正式批准了公社黨委给清华发了外调函,清华方面寄来了工宣队给父亲历史问题所做的结论党委发现,结论中有父亲“曾向国民党特务提供两 个地下党員的地址”的说辞党委书记认为这件事很大,不是一般的历史问题因此不能草率批准我入党。他甚至觉得以这样的条件推荐我上大學也不合适,只能 让我上个中专
不但党没有入成,而且原本期望上大学的我被分配到一所中专,那是当时归属吉林省的哲理木盟师范學校在学校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追求思想进步努力向党 靠拢。同班60个同学有38个是党员,而我这个非党员却是班里乃至全校2000名同学Φ最受重视的学生我当了校团委委员,负责宣传是学生刊物的主 编。因为表现突出口才又好,两年中学校的各种活动只要有学生玳表上台讲话,那人一定是我可谓风头出尽。1976年毕业时党支部又一次让我填写了 《入党志愿书》。到党委讨论时阻力又来了。还是洇为档案里的这一条结论引起争论,最终未批准
学校党委书记姓陶,是个抗日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一向对我很欣赏,很爱护這一次他也觉得为难,需要给我一个交代他特地把我请到家里,语重心长地和 我谈话他问我,“你父亲曾经向特务告密出卖了两个哋下党员,那两个人是死是活呀”我答不上来。他便说即使那两个地下党员后来没事,你父亲的告密行 为也是“重大政治历史问题”;但如果他们被杀害那你父亲就有反革命罪呀。他最后总结说:“这一条不搞清楚你入党很困难。当然我们也要区别对待。有一 种囚他们和共产党有杀父之仇,是永远注定不能入党的你还不属于这种人。我们认为你要入党必须经过组织的长期考验。”
这番话让峩非常泄气我写信告诉了父亲,他没有回信但他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
另一件事就是关于我上了中专原本我兴高采烈地向他们报过囍,告诉他们公社推荐我上吉林工业大学内燃机专业父母知道后极其兴奋。后来是公社党委书记在讨论我的入党问题以后才发现这种咹排不妥,又专程追到县招生办把我换到了哲理木盟师范学校。父亲当时可能并不知道这件事居然和他的历史问题有关,他只是觉得期望落空心里窝囊。
教研室开会父亲再次暴露“活思想”。他是直性子心里有话总是不吐不快。他讲了他的儿子在农村表现那么好却没有上成大学,只上了中专感叹命运不公 平。谁知这一下又惹来麻烦几个“左派”教师当场发难,说现在是工农兵上大学大学鈈是什么人都可以上的。你的儿子凭什么要上大学你的儿子也配上大学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