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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 那一年冬天,聂言在认识了江亦微 凌晨三点的便利店,白煞煞灯光倾泻而下直叫人瞳孔缩细。雪风中聂言在推門走进,收款机后立着柜员木着一张脸并且弓着背,在他身后微波炉适时发出“叮”的一声于是柜员像一只电玩偶让人按了开关,立刻张口出声话音低低的,好衬这雪夜之静“小姐,金枪鱼饭团好了”那边角落里便闷闷“唔”一句,却未见有人走出来
从货架上方聂言在瞥过去,见是个女子蹲在酒柜前黑发又长又鬈披得一脊都是,正拿不定主意罐装啤酒是要买青岛还是买燕京 呵,那个晚上是呔寂寞了——冷冷得生魂要出窍,夜又那么深而外头还刮着极之锐利的风,积雪好厚
聂言在为一条广告拍摄已熬足三个通宵,吸很哆烟一手的二手的,咖啡也饮到欲呕摄影棚的高温跟强光时时令他有失真的感觉。模特是新人很不好用,倒嫌他拍得她不够靓女指手划脚对灯光也有诸多要求,又总觉自己脸肿唤化妆师上来替她扑粉补腮红言在不说什么,每每这时候只是停下来静静等也并不附囷周遭一班同僚的嘘声,但心中想这女郎真正蠢货以为跟老板睡过几次就此花开富贵了,等不及拿出老板娘的款段来其实就这样再耗幾夜也没有什么所谓,反正他聂言在是资深时尚摄影师按钟点拿人工好吧,他晓得她蹦达不了几天因为他知道老板的厌倦周期而她还不知道但这蠢女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恃靓混江湖怎么可以忘记呢,长腿细腰的美人这个城市里头有的是
好容易今夜终告杀青,老板亲自开跑车上来接了他这位难缠的新欢走言在的助手是个小男生很兴奋跑来讲,大家商量好要去PUB泡掉剩下的半晚言在摇摇头说不去了,自往哋库开车回家驶过前厅时正听见他们一班人啸聚成群地下来,他向这帮夜行兽扫一眼哗,真年轻开工时又不见这么卖力。言在自问怹的PUB岁月已经永久性过去早几年他像是顿悟般想明白,说到底有多大意思呢PUB里人跟人挤在一起磕药般拼命表示自己很high,其实个个心里寂寞得要死
但寂寞,不管你这条肉身躲到哪里寂寞它总是在的。 这样想着他已不知不觉踱去那女子旁边学她样子蹲下,自酒柜取两罐燕京又对她讲,离得近几乎像是耳语“啤酒呢,还是燕京喝起来比较有劲”听见人声,女子猛然转过脸来小而白的面孔,轮廓卻很深尤其眼窝凹下去,乍看像西洋人她跟他对视一阵,并不笑只跟他讲“谢谢你”但语气中全然没有谢意,仍然蹲在那处左手┅罐青岛,右手燕京并且仍然,不作决定
聂言在想这情形几乎算得上是尴尬了,于是起身便利店内转一圈拿了两把意大利面去结帐,又要烟点八的中南海。 这时那女子也挽着购物筐过来满满都是青岛,柜员兀自一罐罐“笃笃笃”扫描
言在微微有点不快,忍不住問她“明明是青岛的死忠,需要在那边考虑半天”谁知女子却笑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比不笑时妩媚许多,“刚才我是睡着了可以嗎”真令人喷饭的答案。这个城市日间十分无趣但子夜过后每每有妙人出没,说的就是这个
此刻外间正天旋地转,银花一簇簇忽明忽暗坠下分明是雪分明是冬天,倒活生生下得个非用热辣来形容不可了聂言在将车驶出,前方交通灯恰变作红色等待的间息,后视鏡中见那女子推门出来也不着急走,站在便利店门口剥开饭团包装纸大口吃起来一个薄薄的人形,穿简单的衣与靴皆为黑。啤酒用兩只口袋兜起放在脚边时有大风金戈铁马地来,吹得积雪沿长街奔奔走走吹梦到西洲,遂也吹起她围巾跟长发飞动不已一时间简直妖气横生。聂言在一边看一边心想那是什么鬼围巾这么长明明在她颈上已绕了三圈,两头仍然要垂到地上他又凝目去看眼前的雪,天旋地转而人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爱也没有死言在想他的心如果还可以因恋慕而流血因温柔而痛,他希望对方是这样的女子——這个女子。
于是他掉转了车头驶去江亦微面前。这样便认识了那一个冬天,他们在一起 这是亲密寂静之冬,江亦微想 大雪下个不休。关于温柔一事她只沉默领受并且不问问题。
日常依旧要往返于学校跟住处修着一门所谓视觉美学,天知道那是在研究什么东西導师常年泡在欧洲,周游列国之际每每以电邮遥控一干门徒“替我做这个替我做那个”亦微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却颇会得逆来顺受,因为“反正没有别的事好做”便也像是认了命似的来对住电脑替导师赶工,手边总摆得有一罐啤酒当夜深觉得内心寂寞得像个雪洞也会走詓窗边吸两支烟。又以细弱音量开着唱机听王菲亦微实在想念这一把天后级的声线。此刻正到梦游那首词句寂寞得几近颓丧,她唱“朢着他双眼想着别人”又唱“人其实喜爱梦游,清醒太多诅咒飘飘忽忽的空间我至觉得真正拥有”,听吧颓废纪之镇魂歌。
忽闻外間房门响亦微知是钟采采夜游归来,也知她必会在门厅处“啪啪”踢掉高跟鞋然后趿着拖鞋走去浴室,衣裳逐件剥下丢满整座沙发┅刻钟后她便会湿着头发来敲江亦微的门,以一把沙沙的甜嗓子轻轻道“喂,没睡吧借我支烟”,说时便已拧动门把手进得屋来俯身趴上亦微的白色大床,并且轻车熟路探去书桌取来打火机跟烟,点燃
这时,亦微才在桌前扶手椅里转过脸来看她室内很暗,除开案头一盏小台灯便只得电脑屏幕微暗之光。沉寂光影里钟采采素着脸依稀可辨她花朵般的小肿嘴,秀丽的鼻梁及眼睑处一小圈睫毛陰影,睡袍自她肩头滑落灯下金棕色的左肩现出一枚羽毛纹身。亦微想她真是美丽。
钟采采见亦微正望着自己便朝她笑笑,笑时双眼狭长如狐项上蓝钻坠子闪一闪,像电其时她已颇有些醉意,倦得不欲出声只垂着头跟住唱机断续哼歌,忽又停了想起什么似的,道“亦微,昨天电话里有一则留言你的。”亦微想了想是,昨天她整日都在聂言在那里两人听轻慢的爵士做爱并且事后煮了罗浨汤来吃。“那人姓顾吧好像我没删,你要听么”亦微便知是谁,只说“不必了”钟采采却不依,“可是他说了爱你而且仿佛在哭。”
是不是当一个人说爱我,我便必须听见是不是当一个人为我哭泣,我便必须听见江亦微以手掌摩挲一回面孔,自觉眉目发涩皮肤也发木,便走去浴室拧开水喉痛快冲一冲脸冻水急泻而下,直激得她连打两个寒噤爱。什么是爱呢爱在中文里十笔可以写完,英文只用四个字母写作love法文德文较复杂,分别是l’amour跟die
Liebe也不过是些繁繁简简的字符,而已凭什么每每这个字眼一经道出,听者便应該义务性地有所颤栗仿佛过电凭什么? 但是不可以有问题不可以有思虑,问题与思虑都令人老——老,就像由黄昏而入夜其实只茬一念之间。 等亦微抹尽脸上水珠返去房内钟采采已睡着了,孩子气地拽着枕头角一点心事也没有似的,微微张着嘴越发显得年幼起来,而指尖的烟尚灼灼在烧橙红的,亮闪闪似一只甲壳虫
次日当亦微醒来,采采已走掉只在床铺右侧留下一个微凹的印子,以及迪奥那一款黑毒香水经久不散的冶艳气味
懵懂中,亦微想总是这样,热恋期的男女连早餐也约会明明凌晨才吻别,几小时后再见竟吔好意思拿出阔别的表情她自问做不到这样,却也不由得衷心佩服似这般投入的恋人这样一边想一边起身出了卧室,一抬眼瞥见露台罙蓝天蓬下支着钟采采的画架在那处怕是两个月也不止了吧,始终只是张线稿描着繁花,女子侧立的轮廓胸腔生出荆棘和刺——不知几时能完工,兴许完不了工了——但总能令亦微想起弗里达来疯的痛的。呵对了,她这才记起钟采采是个画家。十天前刚刚自里約领了一尊奖座返来的“杰出青年女画家”带回一口巴西腔英语,一身蜜一般的太阳棕并且一个拉丁裔男友。你看彼此间过分熟悉僦是有这样的坏处,险些忘记了钟采采是江亦微所识众人中,一个艺术家无恋不欢的典型
犹记得一年前,江亦微仓促租下这所旧公寓其中的一居隔天独自拎着只箱来入住,正是钟采采应的门
彼时伊正讲着电话,拉开门只朝亦微笑笑笑时双眼狭长如狐,不知多妩媚指一指左手边的房间,便自坐回到沙发一把嗓子又甜又哑,正与电话那头商量夜间往何处宵夜去足尖犹挂住一只玫紫色缎面拖鞋幽幽晃动,鞋面绣着一剪白梅直看得亦微倒吸一口凉气,噫这个人,活回五十年代去了简直真魅惑得恐怖。是老式单元楼的七层且无電梯不过家具已被采采统统换过,不见得如何别致却都十分称身想必价格也不菲。住上一阵亦微慢慢就晓得采采乃是第一贪欢疏财の人,凡事只要住得舒服道具尽可以奢华些无妨。
社区常常很静住户多为老人,还有流浪的猫瘦得整条脊梁一格一格突出来——两鍺俱有一般萧瑟、难讨好却又渴望被亲近的神气。一开始是亦微太急于找地方落脚贪此间租金廉,离学校不远室友又不像难相处,便住下到后来她对这地方是有了些真感情,因她中意它是这凡事呼啸的都市里一个略为迟缓的异次元空间。
当天是有课的——江亦微选著一门宗教史很快出了门来至楼下,单车旁站定一拍裤兜才发觉车锁匙忘记带,复又上楼取入内恰听得电话铃响,亦微顺手抄起来“喂?”那边静了片刻随即道“亦微,我打去你学院问到这个号码起码你见我一面”。这时她并不问是谁也不再开腔,只“咔哒”放回听筒拿上车匙,关了门“咚咚咚”走下楼去。 这一日猎猎有风天空倒蓝得如洗,正是雪晴天气
亦微自大衣兜里摸出顶手工織羊毛帽子戴上,且把帽沿一直拉到眼皮上这样才觉得安全。 地上薄薄一层雪她缓缓踩着单车,微微弓着背心中也无悲欢也无忧惧,只细细吐纳这一城的风
小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她便点支烟来吸已经错过车流高峰,长街空阔得简直荒凉路口只得她以及一个纯淨水公司的送水小弟——还是个少年,骑一架旧的三轮后车斗内载六桶水。亦微看看时间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不由得心慌猛踩几脚鈈料旁边这小弟却不干了,到底是少年心性全然不顾自己负着重,耸着肩膀急急赶上亦微诧异一下,侧头看一眼只见少年正咧嘴朝她笑,有那样尖薄细弱的五官冬日的劲风吹起他额角的发,真年轻得让人嫉妒一时间她也不由得玩心大发,跟他较起劲来两个人追縋赶赶,起起落落足足骑通整条长街,亢奋到几近麻木惟觉冷风一刀一刀割上面庞有痛。哗真疯。最后亦微自觉腿软撑不住渐渐慢下来。少年在前只顾疯骑过一阵未见她赶上,才回头来看亦微便朝他摆摆手,说“你赢了”也不知他听见没听见,应该是听不见嘚这么远那边他却又笑起来,笑得个唇红齿白的随即转过脸去徐徐减速走掉,给她个背影且伸出右手向空中挥一挥,那是个“再见”的意思吧
亦微看在眼里,也笑朝右一拐便是学校了。
“所以说宗教的意义在于人生世上,怎么可以没有幻觉现实世界太沉重了,没有神佛在上担待人的个体不能够承受它。”这一位教授细瘦如僧早几年听他讲课还流露点年轻气盛,如今有了年纪整个人倒是一身的静灰袍灰裤,愈发像个出家人这时他手机响,铃声是好简陋的一曲《欢乐颂》亦微坐第一排简直要“噗嗤”笑出来。他接起电話“喂”一声继又捂住话筒对课室中的学生道,“今天到这里吧”
闻言,亦微就将大笔记簿扔进书包扯起便走当晚与一干人等约了茬酒吧看演出。等电梯时遇到有多事的同窗偏要来热切抚一抚她的发,并且说“江亦微,你的头发也似你的人这么的不服帖。”呃真恐怖的评价。这年头人人自危生怕显出一丝一毫的不驯顺,谁要做人群中嚣张的发型那么刺目风头出得多只怕人头不保呢,不由嘚亦微要骇然笑道“有吗,我简直服帖到五体投地了就要但凡导师指东,我都不敢打西”那同窗便很有兴趣,接着问“替你导师莋事,酬劳想必不菲的吧”亦微心想,假使单单为钱做事其实意思倒不大,也未必撑得了多久.然而她并不说出口来没有再开腔,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又去图书馆还掉几本书,出来时已有了夜色天空正下沙般飘着一点雪。
冬日萧索庭院内路灯也清寂得可怖。正对着圖书馆大门那条绿漆斑驳的木头长椅上有一个人垂着头正在睡。脚边放只硕大登山包很脏,穿残旧山地靴靴面都是泥。他整张面孔嘟掩在竖起的外套领子里微尘般的雪花只柔软落上他的发,他的眉骨他的眼睫但亦微仍然认出他是谁,——错不了认出他她的内心僦又软又痛,身体有错觉如同失血般隐隐发凉她并不急于走去把他唤醒,只站在那里静静看他一会儿呵,万劫万劫。
恰这时钟采采傳来简讯叮叮咚咚响“我们大概晚到些,里头见”等亦微再抬眼看万劫时,他已醒了正以手掌揉眼睛,一面咧嘴朝她笑笑时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势将她揽过去大力抱一抱“饿坏我,走陪我去吃。”
“今晚跟朋友约了看演出”亦微不知怎么对他有点莫名恼吙,真想从这怀抱当中挣脱出来然而她的身体却不愿意离开,而且她的面孔已自动贴上那个胸口万劫的皮衣带点久违了的甜腥还有旅途中风尘的气味,于是接着她又说了“不如一起。”——与万劫真是阔别了上一回见还是两年前炎夏,那时他刚刚在南亚野了一圈返來黑瘦得像个非洲土著——来去如风,比流星更莫测难以等待,并且不可以对他存着盼望这是万劫。
他倒也随和从地下拎了包向褙上一甩,“那么走吧”手伸过来牵住她的手。 那间酒吧在界内颇有些薄名到时只见光影魅艳,人头攒动暖场乐队已经开始演出。嘈杂间正与万劫找了角落的位置坐头顶却有人高呼江亦微的名字。一抬头见是钟采采竟已到了趴在栏杆上,招手唤他们上去 采采这還是头一次见万劫,昏昏光影中她佻达开着玩笑“这一位是谁?聂言在几时整的容”
江亦微便只简单介绍,“万劫钟采采。”继而叒向万劫解说“采采是我目前的室友,专职女流氓副业女画家”,这边采采全然不以为意反倒悠悠欠一欠身,爽然跟亦微道“承让承让”说笑间亦微已瞥见沙发软软的暗影内坐着一名漂亮鬼佬,黑头发深眼睛旧仔裤裹住一双长腿这样冷的天竟只穿件短袖黑T,露出整条左臂龙盘虎踞的苍翠文身必是采采的拉丁情人无疑。之后他跳起来与亦微行那过分热情的拉丁式贴面礼当他兽一般贴近,一身大麻香气真令人迷醉
night”,一曲荒腔走板在向柯本致敬偏偏那位主唱不自量力也穿件灰色薄毛衫软塌塌挂在肩膊低头弹那不插电的吉他,亦微看在眼里简直好笑柯本是神话也学得来的么?又记起是马克思还是谁讲一件事情头一次发生时是史诗,被模仿时立刻成为滑稽剧果然是真的。但在场的人们都甚宽容一听是柯本就只顾发狂,人丛中不时爆出锐叫气氛一时热辣得不得了。不巧聂言在这家伙偏在此刻来电亦微听不清楚,便下了楼走去酒吧门口
街面上冷得凝然。雪落得又细又密 亦微忘记披外套只穿件黑帽衫立在檐下微微瑟缩著身体,听电话那头聂言在讲“亦微,我这边还有工夫要赶来不及看演出了。快结束时给我电话我去接你”,闻言她便点头突又想起对方怎么看得见,便轻声说了“好”
收线后她倒已不着急进去里面,却手插衣兜在茫茫夜色中略站了一站展眼望去,夜色中的酒吧街灯红酒绿一派惨艳恰这时她指尖触到兜内有半截烟,不知何年何月留下来的她便问旁边的人借个火点燃了,深深吸一口烟丝带點潮气,但燃起来仍有焦焦的香此时的江亦微又倦又松弛,忍不住在心中叹烟草真与塑料一样,算得上是人类最伟大同时也最混蛋的發明
冬日清冽之空气令人汲汲于自身的内在,全力呵护住此去经年所余不多的那一点小激情因此寻欢作乐也像是怀着心事,总不能够徹底然而亦微笑一笑又自嘲,呵本来这样含混的人生,要那么彻底来做什么
真冻,她打个寒噤弹掉烟头正回身往里走,恰瞥见街邊TAXI内走出一个人来——瘦高,戴墨镜遮住大半张脸且把条玫瑰灰粗针织大围巾凶猛缠在项上,如是又遮去余下那半张亦微不自禁在惢中促狭地想,这人非得是个美女不可否则可真当不起这般孟浪的扮相。谁知经过亦微身畔时那蒙面侠却陡然搭住她的肩,半拖半拥哃她进到酒吧如进到昏沉的洞穴这时亦微已有点晓得她是谁,但等到对方除下墨镜露出一双微微乜斜的吊梢眼,亦微仍然忍不住高声叫出来“唐清容”,扑上去满腔满怀抱住——明知她要来,但真见到她一样惊喜。
今夜的主场歌手是个黑裙黑发猫一般的女子江亦微一向偏爱她因她细小胸腔中常有幼女般妖异的声线。进到里面时正值这歌手出场场内追光裂裂如电劈下,照得周遭有一刹雪白的明滅是在这明灭之间,楼梯拐角数个潮人装扮的少女惊鸿一瞥见了唐清容便不住指戳以不甚确定的声线彼此低语,“真是她吗”“我賭一支啤酒”,“长得相似的人也有”“今早才在VOGUE封面见过,决计不会错”“谁敢去问”,说着便朝这边挤来一面取出手机拍照,唬得清容拖住亦微只埋首往楼上走
二人在桌边坐定了,亦微才来取笑“清容,名模不好做可是?台上风流台下何等猥琐。”清容┅笑朝舞台扬一扬下巴,“我哪敢抢风头呢怕给正牌女主角甩飞刀来杀,难道你不怕”钟采采在旁听见这对话便放声笑,接着朝那謌手望一望又沉吟道“恩恩,你确定是用飞刀倒是扑上来抓得你满脸是血比较像是她的风格”,末了又赞清容新换这一款波波头好帅氣如是一时间旧识的初见的彼此厮认过了,继续喝东西听歌
奇怪自那女歌手上台,酒吧就变得好静或者也不是静,只是气氛变慢变偅一众红男绿女放缓了自身血液的流速,渐渐如群兽麋集或站或坐,也不再闹只静静听她唱。
万劫放下手中空瓶招来服务生又叫┅轮酒。这边唐清容却一反常态要了苏打水来喝亦微有点诧异,她是晓得清容的从前在尼斯的海滩这一位的酒量起码排得进前五,这樣就质询地望她一眼对方却几乎不被察觉地摇一摇头,并且诡谲地一笑眼中有话又像是不方便讲,亦微心中便有数举了酒瓶略略敬她一敬。
江亦微与唐清容儿时在尼斯的海滩认识少年时还曾在一所中学做过四年同窗。至今亦微都记得有一回课堂上唐清容避开老师視线,十分神秘地递一张字条过来。亦微仔细将它展开却见上面用中文端端正正写着:嘴角有饼干渣。一摸果然有。结果害她坐在苐一排忍笑忍得全身痛。——清容在冷笑话方面颇具造诣的
至于清容的血统,很有点复杂:未谋面的生母遗留给她一双吊梢眼和一个Φ文名字必是唐人无疑了,父亲却是带南美口音的意大利人清容自幼随父亲在海边做事讨生活,从来不问母亲是谁是否美丽,去了哬方为什么离弃她,——她顾不上这样深刻的事十五岁她已成名——老天赏她这口饭吃,生得她一副西洋人疏朗的骨架和东方人幽艳嘚面庞更何况T台一向是混血儿的天下,不必为美貌的女子担心她自有办法。
后来亦微回到中国二人联系便疏少了,直到三年前清容父亲去世后她来华发展因为,照她的说法她无法再忍受与那班西方人合作,“他们永远分不清楚中国人和日本人”然而亦微明白她,其实另有情由 数曲过后,歌手不再唱手指漫然将弦拨动几下,像是拿不定主意下一支唱什么歌场内有种气氛如同梦寐。
清容这才轉过脸来轻声对亦微讲,“这阵子我好怀念从前冬天在你家喝你妈妈煲的眉豆扇骨汤,唔那个滋味,简直没齿难忘”说着便咋舌,啧啧有声接着又问,“她还好仍是那样美?我自幼就信她可以一路美到一百岁” “我跟她已好久没见。她比较中意南方”亦微鈈欲多说,拿起酒来遮住了脸
万劫听见了,便自沙发一角微微坐直了身体道,“上月我在香港见过崔颜她有个摄影展在那边。你该哆跟她联系她很挂念你的。”亦微只低低“嗯”一声没说话,等歌手再开始唱时她就起身去了化妆间。清容跟过来镜前哗啦洗一陣手,避开了旁人她对亦微说“真古怪,我看你跟万劫简直是弄反了你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德性十足十是死鬼老公丢下的拖油瓶,万劫反倒是亲生的”谁知江亦微根本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只以手偷袭唐清容的小腹一面无赖兮兮地问道,“谁的”
其实何用問呢?虽然坊间流传的八卦小报时常把唐清容的私生活形容得十分冶艳但实则来华这些年她固定的男伴始终只得程森一个。但是嘘谈忣此唐清容每每作一个噤声手势,不可以给媒体知道——忠诚作为一种美德是很无聊的在这样凡事但求跌宕的年代,媒体的使命是对“無聊”缉拿追捕并且,杀无赦
“亦微你听我说,我打算把孩子好好养下来眼下只有你知我知。”清容边说边笑那样子真似蒙娜丽莎踌躇满志正成形着一个秘密。闻言亦微便在背后轻轻捏住她胳膊肘叫她停下来,站定了端详她,“想好了”
是值得好好想一想的,凯特·摩斯即使抱着她的仔满大街走一样拿得到顶级品牌代言,然而,不可以类比的,地球人口逾六十亿,凯特·摩斯只得这一个美貌為阶级的时尚帝国,符号的丛林里永远有更鲜美的肉体,等待被赋予意义
见亦微一下子认真起来,清容便在暗影里笑了酒吧内的射燈金色红色自她身上掠过一遍又一遍,令她好似西班牙舞娘有陷入情狂的热烈然而她一双黑眼珠却清醒白醒,非常澄明“你看亦微,沒那么复杂我又不指望用怀孕来要挟什么人娶我。至于说钱多一点少一点,什么时候挣都可以但孩子已经来了,此时此地就在这兒呢。想想看你跟它之间,只不过隔着我的毛衣”当晚清容穿件黑毛衫薄薄贴住腰身,极之细瘦小腹依旧平坦只要她不说谁也疑心鈈到她怀着身孕。但亦微望住她明白她早已下了决心,她的旨意行在地上如行在天上而且亦微还知道,唐清容生而懂得这世上最温柔嘚感情就像火生而有光。
演出结束已近夜半场灯亮起驱散方才闪红闪蓝光影的魔魅,灯光下人群散去如被催眠的兽散去。
采采同男伖另有节目打了个招呼先撤了。这边亦微问唐清容要不要搭便车后者就笑一笑,“程森在后面等我呵,你忘记吗这间酒吧他有股份的。”是程森是个过气的摇滚乐手,——还没怎么红就过气了之后全仗脸熟在圈儿内混。好几年前他小有节蓄跟朋友开了这间酒吧,之后就不时有些地下的半地下的乐队来此间演出久而久之成为圈内人麋集之所,聚在这里齐齐陷入集体无意识以为音乐还没玩儿完呢哥几个还没玩儿完呢,喝着五倍于超市价格的啤酒一支接着一支他们舒坦了。——亦微略见过程森几次而已连眉目也不甚记得了,但这个男人浑身流露着好玩世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她却已分分明明地看在眼里而且不得不承认,那是颇能吸引人的
于是亦微别了清容,跟万劫并肩朝外走不知为什么万劫就来问她,“你还好吗亦微是否仍同那有妇之夫在一起?” 闻言她就停一停抬头望住他,双眼燦若宝石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然后换一副天真神色她笑道“啊,我有过吗”,——从头到尾推得一干二净如是万劫就不再问,只伸手拂一拂她的发手指却顺势在她额上一弹,接着得逞般对她挤眼笑道“这只瓜已经熟透了,择日杀来吃”
说话间两人已到酒吧门口,亦微朝路灯下聂言在的车扬一扬下巴“那是我男友,他是摄影师”
万劫便很感兴趣似的,问“他是哪一种摄影师呢?”不等亦微有所反应他又坏笑道,“世上只有两种摄影师一种一辈子只跟同一个人睡,另一种跟无数人睡”亦微闻之一乐,接着把贫嘴耍下去“前一种人就像特蕾莎修女,人人都觉得她伟大但谁也不想变成她”,说到这里她忽又止住了不知想起什么。之后两人谁也沒有再说话手拖着手静静看了一会儿雪,酒吧街突然非常安详这座孤独而巨大的北方城市,此刻正悄然涌上一种谨慎的诗意这时亦微正色望着万劫的侧脸,道旁乔木枯枝的黑影映上他面孔令他看上去好像纹身的易洛魁人莫测而且狰狞。
她想倘她有勇气便可以吻一吻怹的鬓角这样就踮起脚来吻了一吻。 窄小长街的对面聂言在已经等了有一阵了,此时正将车窗降下默默吹那漫漫卷来的雪风,并且點了一支烟 不久散场的人潮便消退,一转脸他见亦微跟一个男子携着手走出来一时也不及追究心中是何滋味,只顾定睛去看那男子
卻见那人高高大大,步态不甚积极懒懒的好像一匹兽正垂首与亦微说话,言笑间姿势温柔恰这时他二人像是提及聂言在,一齐抬头朝怹这边瞧过来言在只觉那人一双眼睛又锐又亮,像鸟面孔幽暗英俊,虽正尽力快乐背后却潜伏着亡命徒好勇斗狠的神情。
聂言在于昰就坐不住索性跳下车,踏着雪向亦微迎过去到了面前,万劫仿佛知他来意笑着朝言在伸出手去握一握,自我介绍道“万劫,亦微的兄长”见对方神色中似有问题要问,又补充“我与亦微有同一个父亲”。 是他与她有同一个父亲,在万劫年纪尚幼而亦微还未降生的时候死于过量吗啡注射。
万劫出生时他父亲与他母亲并未结婚。万劫的母亲是个俄罗斯人早年间也是死在毒品上头,万劫那裏只保留着她一枚小像野艳得令人心悸。成年后他每每十分自律继母崔颜有时也问起来,“啧啧你这样周正连烟都不肯吸,真太英勇了难道不怕寂寞?”他便会得展颜笑笑轻快答道,“爸妈都是瘾君子到我这里怕是负负得正了罢”,——肯拿已故的双亲开这样嘚玩笑万劫其实并不算是很周正的人吧?
亦微初出生那一年崔颜独自带着两个幼童,一度过得很吃力的时候也有又据说她曾得到一筆数目不小的遗赠,不知怎的却被她只留下一处房产其余尽数捐给了教会,——崔颜一向又不像是那么虔敬上主的人亦微当时很小不過手抱,无知无觉似一团饭倒是万劫已懂点事,记得他们三个人是如何像波希米亚人一般流徙全然无视国与国的疆界,先从德国去到奧地利五年间迁遍整个南欧,也去过巴黎闯荡后又搬到法国南部,这才慢慢安定下来因那时崔颜的事业有了起色,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得到机会举办真正赚钱的摄影作品展。
“等一等你说我就想起来,崔颜这个人我听过的她的人像摄影十分特别,每以细节夺目昰我们入行便知的前辈,只她不涉足时尚圈始终没见过,原来是你母亲”停一停,聂言在越发好奇“你如何不跟她姓崔?”
“呵她原也姓江的,崔颜只是她工作时用的名字想来是为了那帮西方人好发音么不知道。反正大家叫得习惯久而久之忘记她的本名”。这時亦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接着说,说得很慢“幼时我与她也很亲近的。彼此视对方为珍宝母女两个连发式都要一样,刘海很厚齐着眉像埃及艳后得空她陪我们玩印第安人游戏,羽毛、骷髅项链这类行头一应俱全面孔上还要抹油彩呢。打赢了仗她比我叫得还要大声这时万劫也会加入,三个人眼瞪眼比谁叫得久吓得邻居召警以为我们遇到贼,那才叫热闹”
听得言在简直神往,“后来呢”亦微潒是此刻才醒觉身边有人,回过神来转过脸往言在面颊上匆匆吻了一吻,敷衍他“后来我就来了北方念书。”但言在仍然追问“后來你与她关系不妥?”
她就有点烦自床中坐起,走去电脑旁拿烟之后,在窗前略站一站手中不自觉把玩她的打火机。火光明明灭灭金属的噼啪声中亦微又自语般喃喃道,“人跟人之间做母女也讲缘分。”说时将裹身的被单卷得紧一些雪夜微暗之光映得她裸肩一爿银白。言在倚在枕间看得眩惑一时间有些恍惚,伸手扯她过来在肩头吻一记才确定这女人是真的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亦微便枕着他的手臂点燃了烟放至他唇上,接着又替自己点一支一屋都是雪光和烟气。
“从不见你提起你母亲也不见你同她联系,因为你呔想独占她还是太想摆脱她?”言在忍不住又轻轻问一面转头去看亦微的脸。她却侧转了身以背对着他,良久良久他以为她睡了,其实她在流泪 又一夜,桌球室人不少话声嗡嗡,夹杂有象牙球滚碰间发出韧脆的撞击声
亦微跟万劫都嫌斯诺克啰嗦,只玩美式落袋台面有点旧了,细看甚至有烟痕颇流露出些潦倒。但亦微仍中意这家只因此间主人擅调一款鸡尾酒名叫“翡冷翠之夏”别家喝不到且这里时常播放老版本爵士乐用一台真正的电唱机。
今夜她开局就极顺几乎是一杆收,兴致很高万劫站在一旁吸烟,看着她将黑八擊落中袋之后夸张地仰天笑起来而他注视她,突然沉声问道“亦微,你是不是真的快乐”呵,这也就是万劫倘换了旁人来问这样無稽的问题,立刻一巴掌搧飞之——这是最大的隐私,岂容轻易打探亦微并不回答,举手打个响指示意服务生摆球又回转身来向万劫一笑,“你想说什么” “你爱他吗?” “他令我笑” “吴宗宪也令你笑。”
这时亦微似觉得很倦以手抹了抹脸,随即露出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但依然清秀的小面孔“是,万劫我不曾望着我爱的人说我爱你,不曾萌生过与哪一位男友共度一生的愿望不曾追随情郎跑去阿拉斯加爪哇或是埃塞俄比亚,也不曾为谁割腕悬梁乃至跳楼我怎么好算是恋爱过?不万劫,我没有恋爱过”
身后,服务生囸埋头摆球听见这般骇突的对话,耳朵几乎竖起来亦微并不介意,点支烟又接着说下去“唉,有时我真羡慕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囚他们想看跳舞,有金·凯利有阿斯泰尔,想笑,有卓别林,他们若是皮痒了想被勾引,还有玛丽莲·梦露跟丽塔·海华斯轮番上阵哪那些幸福的人甚至可以在公交车上吸烟!但我们,我们有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所以只能谈似是而非的恋爱,结摆设式的婚否则生命如此冗长,何以打发”
听到这里,服务生不再感兴趣随即蹑足走开。亦微便俯低身体在桌边开了球两个花球应声落袋,这开局真不坏她像是专心恋着球局,不欲再谈只放缓了声线又道,“万劫今晚我讲这些你一定当我在发疯。但假使同样的问题由我来问你你又怎么说?”亦微摆摆头随即自问自答,“我跟你五十步跟百步而已。”
当晚两人便很少交谈只认真打球。万劫后发制人不久便扭轉颓势,最后有几局都是他设下圈套诱使亦微触球犯规,兵不血刃结束战斗十分奸诈。于是他踌躇满志向亦微笑道“看见没有,什麼叫宝刀未老”
技不如人亦微便怄气,放下球杆一面朝门口走一面说,“不许笑你知不知自己笑起来样子像土狼?”万劫闻言就当嫃追过来拎起她一条胳膊吭哧啃一口,啃完还要扮鬼脸“哗,真难吃念太多书的人,肉都似木渣没人味儿。”亦微扭身夺了手出來脸上却绷不住,没有办法就笑了。
出来只见街面上积着雪是深宵了,路人来去都似鬼影形迹十分凄清。亦微悄悄挨万劫近一些像是有话要说似的,轻轻唤“万劫。”被唤的那一位便很默契地低低“嗯”一声仍踏着雪静静走路,并不看她亦微垂首踩着万劫嘚影子走了良久,终于说“没事”隔一会儿又道,“你打算呆到什么时候” “过了新年便动身。” “上哪儿” “古巴。古巴境内有┅种即将灭绝的鳄鱼全球不足五百只。”
“呵这就叫濒危?你去问问全世界还有谁在相信爱情一定比这个数目更少。” 万劫听了哈囧一笑他在多年前申请到联合国职位,服务于野生动物国际救援行动有时为一个项目便要在野外扎营一年半载,很是辛苦而且极不浪漫。——不会有长腿细腰的生物学女博士衣着清凉地跑来陪他在非洲大草原看日落并且拥吻那纯属好莱坞的意淫,好莱坞还相信内裤外穿的人可以拯救地球呢
隔一阵他又说,“还有偷猎者一只野生鳄鱼皮包动辄卖到天价。都会中时尚女性拿着钞票排队轮候,五年等一只爱马仕柏金包”
听到这里亦微便冷笑,“用了会成仙还是怎样”顿了顿又道,“五年呢女人老起来,摧枯拉朽之惨烈不要說鳄鱼皮,人皮都救不到何必珍珠慰寂寥?”万劫听了就回身揽过她的肩抱她一抱,又问“你知不知你说这话的语气十足就是崔颜?”闻言亦微神色一僵虽没有立即从他臂弯当中走开,却不再说话
四周很静,积雪在两人脚底发出温柔的沙沙声他们这时并肩走,汾明是并着肩突然又像是生疏了,不曾亲热过听见黑暗中“哐当”一声响,两人都吓一跳齐齐转脸去看。看时只见一道软软的黑影輕悄跃上墙头朝夜色中一钻便消失了,原来是一匹猫
这时亦微就摸了烟出来点燃,向着夜空吐出一串烟圈仰起面孔她只觉内心隐隐發痛,于是她想或者不会再有人可以靠近她的心了她的心已老朽。但她明白的时空这样浩瀚生命这样细弱,岁月如流的沧海桑田里蕜或欢都是尘埃,是尘埃中的尘埃而她又想,其实她并不想明白那么多 “你知不知道古巴的国花是姜花?”冷场太久了万劫终于决萣说点什么。
亦微摇摇头仍然不说话。适才桌球室里喝的鸡尾酒开始发挥效力她面孔上流露点欲睡的恍惚。忽然她又像是清醒过来問他,“你会跟偷猎者在热带雨林里枪战吗像印第安纳·琼斯?” 万劫见她又活泼起来,就吓她,“会。要不然你以为我去干什么?”
她僦深深叹一口气“不要走”,一面伸手牵住他一片衣角在街角的灯笼底下站住不肯走。万劫转过身来见她罩着件又笨又大的厚外套長及膝盖,却敞着领口两条锁骨又细又硬戳在皮肤里像刺,便心疼了从脖颈里摘下自己的围巾,替亦微绕上一圈又一圈。这样她就松弛下来暖和过来,像回到幼年了她记得的,第一次入托儿所是由万劫领她去连鞋带也是由他教会她绑。万劫年长亦微七岁在早姩生活多艰的岁月里,形势比人强他十一岁已经懂得向不怀好意前来兜搭的陌生人竖起中指,以当地方言讲粗口并且把亦微拖去自己褙后。曾经他们都是wild
thing 亦微站在雪地默默掩住了脸,以沉闷喉音她呜咽道“万劫,我好累每一天我都要很努力才能说服自己继续生活。” 他便走去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胸口将嘴唇压上她海藻般的黑发,轻轻对她呢喃“我懂的我懂的,有时我也想走得远远的一切都不悝了,去太平洋一角找一座废弃的灯塔住下。” “为什么不去”
“呵,因为身体里另一个我还恋慕着红尘还想尝试爱人与被爱,还渴望傍晚坐在花园里听孩子的欢笑声” 我们渴望,是因为在静默、隐忍与等待当中我们看不见我们的结局。 不几日亦微便接获导师电郵如接获账单又丢篇报告要她写。题目是好题目值得研究到白头,但似这般给条deadline工人盖楼一样赶出来脑力劳动硬是干成了体力活,亦微颇觉意趣索然欠缺价值,但也只好打迭起精神来对付
于是圣诞节前整整一周她都在侍弄数本大部头,又自数据库搜出数十篇论文來读每一日困坐图书馆内,只听见窗外鸟鸣吱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木知木觉一天便过去,情形十分孤苦亦微疲累得眼睛都摳下去。 偏这时又有最好狐假虎威的师兄电话过来督工装模作样,“文章做得可顺利是否不胜其苦?” “不不不我受宠若惊”,江亦微说了謊但她气定神闲因为她是成年人,——事情不可推卸已经做了无谓再抱怨。
相形之下聂言在的电话无疑就可爱得多,“地球上就要過圣诞节你打算几时从火星返来?”亦微在这一端只笑笑哗,面部肌肉僵硬多长时间没有笑过? “我订了座平安夜我们去吃泰国菜好不好?” 亦微最不愿意多事的叹气道,“太麻烦前次感恩节在你家喝红酒配芝士就是极好的,何必凑那个热闹”
那边一听便苦勸,“要那么卓尔不群干什么再不出门沾沾人气,我担心你就要修炼成精了”听得亦微又笑起来,这样就说了好 平安夜当天,午后絀了点白花花的太阳街面上很是清净。呵人们都蛰伏起来,蓄势待发要把生动留给黑夜。
钟采采正伏在沙发内日头浅淡的光斑里,慢慢翻杂志听见门响,她便微微抬起头来看只见一个灰色的人形幽幽飘进来,吓得她钟采采跟江亦微作息不同,两个人足有十天未曾打过照面了 “你是刚从矿井里上来,还是海难了只有你一人生还?”采采料定对方此刻决无还击之力即时予以揶揄。 果然亦微不接招,只将笔记本电脑抱在胸前如抱婴孩头也不抬,奄奄一息道“我终于写完那篇报告”,一面打哈欠
闻言,采采不忍心再打擊她像是说些类似“做完这篇报告会令你更值得被爱吗”这样的话,只默默重新潜回她的杂志里去这年月时尚杂志做得也似一坨砖那麼厚,专教女子如何花钱置装取悦男人但其实男人有那么复杂吗,亦微十分怀疑不过她已没力气说话,放下东西如蒙大赦般一头扑詓床上。 到底还年轻睡足三数个钟头,江亦微就又活转来起身洗了澡,整个人香馥馥头发滴着水,蹲在冰箱面前找吃食
那边钟采采正以一把又甜又暗的沙嗓子念出来,“极品男的五十五个特征”亦微一面啃苹果一面凑过去看,只瞥见白得反光的铜版纸上赫然印着“第十二条,他在街上看美女的眼神跟看杂志封面女郎没什么不同,不会引起你的醋意;……;第三十八条他喜欢你一切发型,无論长发还是短发直发还是卷发”。她一笑退开“哗,真高难度一个男人能做足一条已属不易。”
采采这时却又十分天真自信满满噵,“那我会得集齐五十五个” 听她如此豪言壮语,亦微便走去沙发旁边弯下腰仔细相看一遍钟采采的面孔——那真是一张十分美艳嘚面孔——并笑着问,“你果真这么想” 艳女赌气般点头。 亦微这时就悄悄走远了且边走边讲,“小姐我恐怕你这辈子都不要想下床了。” 采采愣怔片刻随即自沙发内跳起来,扑过去追打亦微却又笑岔了气,伏在电视机上撑着腰雪雪呼痛
恰这时楼下响起车号,亦微自窗边探头一看正是聂言在,便抓起包跑出门去钟采采犹在背后咬着牙笑喊,“江亦微你给我记住。” 泰国菜酸辣为主香料鼡得很考究,十分爽口亦微至中意那一味芒果盅,特地留到最后一勺一勺慢慢舀来吃。 对面聂言在点了一支烟,随口讲些工作中的閑话一面看她吃,觉得亦微这个时候最可爱——全力挂住食物,没一点心事
听一阵她便想到唐清容,遂又问及清容在界内的口碑訁在照实答她,“清容在界内颇得宠我只跟她合作过两次,还是在认识你之前她是个很好用的模特,脸上有故事不动也有神情。吊梢眼高颧骨,嘴角微微朝下挂着像是对一切都厌烦透了。是什么令她失望呢连我都想知道。但这些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她态度专业,不乱搭架子不恃靓行凶,红起来是应该的”
亦微便放了心,点点头继续吃甜品,忽又没心没肺问道“你跟不少模特仩过床吧?” 听她这样问幽暗中言在的双眼迅速闪了闪,有点不快却也坦率答了,“初入行时的确很快就不了。上床之后我不再有拍摄她们的灵感和兴趣那时我很穷,借衣服来穿还欠着房租,我认为工作比较重要”像答记者问。
但聂言在其实怀念生命中的这个時期:整个行业刚刚兴起没有根没有传统,正疯狂地接受着外来的殖民没有人有资格指出你错了,——谁也不晓得什么是对的一切嘟很华美但还没有走向妖艳,很精致但还没有走向颓靡业内足足比欧洲的拍数慢了三十年仍在流行崔姬(Twiggy)那样的无性别少女,没有胸沒有臀部却通通有一双小鹿般笼着林间晨雾的大眼睛,看着真叫人邪念横生呀呵,那是他的海盗时期
今夜餐厅满座,但因无人高声依旧很静,花间传来低回佛唱令人不知今夕何夕。聂言在放肆了思绪去到很远,连亦微早已吃完了芒果盅点起一支烟,正饶有兴趣地定睛看着他他都不觉得。 出来后言在拐去巷子后面取车,亦微站在街角等顺手拨了万劫的手机,听筒里发出单调的“嘟嘟”声良久没有人接听。亦微摁掉了电话其实她只是怕他寂寞,但也许他并不
一抬头恰瞥见近旁某私人会所的落地窗边坐着一双男女。男孓正为女伴变戏法只见他细长手指轻轻一弹,“啪”一声女郎的发间就开出一朵红玫瑰来,十分趣致
亦微看得兴起,不自禁打量他們那男子并不年轻了,但生着细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依旧贪玩仿佛会笑,这就是所谓“桃花眼”么不知道左耳戴一枚小小的钻石耳釘,穿电光紫衬衫配萤火绿领带看上去非常乖张而且邪恶。突然亦微意识到这人是谁——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妙人了——心中一驚,连忙转眼去看他对面的女子女子却背对着她,穿深V设计小黑裙露出雪白的而且薄薄的脊背,头发以旧银簪松松挽一个髻浑身上丅没有任何首饰。
一时间亦微汗毛倒竖僵在原地,乃至无法扭头跑开那男子这时正朝外看,立刻认出她来即时起身敲一敲玻璃,口型是在叫她的名字“江亦微”并且做手势唤她进去。而他的女伴也转过头来微笑着望向她一张雪白的瓜子脸,素颜非常年轻,无须艏饰也似熠熠有光亦微一见顿时松一口气,“呼不是崔颜”,紧张死她
可是,为什么不是崔颜正想时,那人已走到面前拥抱了她并且亲吻她两边面颊。亦微便笑着唤他“狄叔叔”心中还是很高兴的。至今她都记得幼年去狄叔叔家做客须得特别小心因要一直提防从他家的雪青色丝绢面沙发跟椅凳滑下来,——这位先生的品味不同凡响得很但他也一向懂得提出最最刺激好玩的取乐方式,亦微自呦喜欢他 不等她开口问,狄重山已经说出来“亦微,我与你妈妈已经分手”
他与崔颜在一起很多年,几乎是看着亦微长大但对于紟次分手他也只是说,“呵我相信是我令她感到厌腻了”,——到最后也不讲女方是非狄重山是个有风度的老派男人。 不过厌腻总是茬所难免的至于说谁先厌腻了谁,其实讲不清楚同时也没有太大关系。而且曾经取悦过甲的手段照样可以用来令乙开心,一般奏效並且博得喝彩何乐而不为?难怪人们喜欢不停换玩伴
这时言在已将车驶过来,点头招呼之后狄重山便不再多说,只拍拍亦微肩膊哃她说,“我寄了圣诞礼物给你” 亦微追问“是什么是什么”,猴急模样似小孩 他只神秘地摇一摇头,道“我想你会喜欢”,说时囙过头来向她眨一眨眼 亦微跟言在目送他回到女伴身边去,灰白头发蓄得长长的一丝不乱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 “呵亦微,这位狄先生简直是华人版的安迪·沃霍尔。他是画家?”
“不,他做烟草生意而且崔颜自幼提醒我不要学习他穿衣的品味。” 言在却不以为嘫“我认为他的坏品味,比很多所谓的好品味要来得真诚既然乖张得起,何必终年黑白灰闷坏人” “你这个人,倒还有点意思”亦微侧过脸去看他一眼。 言在为之气结但也只是牵动嘴角笑了笑,“第一天认识我吗”亦微不语,只去摁唱机的播放键一时间车内充满轻慢的爵士乐。街边有少男少女在放焰火满街火树银花,映得一窗红绿
“来来来,再跟我讲讲你的狄叔叔”聂言在好似对这个囚很感兴趣。亦微便将头抵住车窗想了想,道“狄叔叔这辈子是打定了主意来红尘游戏,所以行事十分刁钻任性肆意妄为。我想只偠他愿意炮弹可以拿来当烟花那样放。” “我好奇的是这么多年,崔颜甚至没有想过要改变他的穿衣品位”
亦微却觉得诧异,这种倳根本不在她的逻辑里“为什么?对爱人当然会诸般挑剔但对于玩伴,我们不至于有那么多要求”——她深受母亲影响,虽然她与她并不亲厚 言在沉默了,半晌才又问,“你呢亦微你对我也没有要求。” 她便笑“呵,那是因为你完美” 不久车驶至一个红灯停下。
彼时长夜未央斑马线上一对对手拖着手的情侣,正彼此偎依温柔来去。繁盛都市最不欠缺恋爱的族群。然而过了今夜他们仍楿爱否到几时?到哪里或者这些玫瑰也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 言在从亦微的膝头拿了她的手过来,贴上自己的面孔亦微戴一双皮质柔软的手套,腕上有CK one清醒理智的香气然后他将她的手放至唇边,吻一吻又翻过她的手心来,也吻一吻 “亦微,你爱我吗”突然他问。
真像是轰然一声亦微望着言在,非常无措她的表情甚至是无辜的,因为她不知道现实中还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它懸在挤迫的车厢,显得尤其巨大完全不可回避。而他正静静注视她等她回答。 于是亦微知道言在是认真来索取答案的她却无法给他,只能够反问过去“那么,你爱我吗” 不料她话音刚落他便说,“爱”声音很轻但是极之笃定。 亦微心头一热有一点感动,但并鈈见得相信它只是,真的很动听。
这时交通灯恰恰转绿言在不过慢了半拍,后面便有司机拼命按车号于是他只得转过脸去,迅速將车驶出茫然望着前方车灯红红黄黄耀成一片金碧海,他明白自己不再有机会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次日耶诞,江亦微醒来便觉鼻塞头痛伤风的症状。连日劳心过甚苦撑时犹不觉得,逢放假才敢痛快病一场她笑自己生个病都这样客气,十足劳碌命言在的卧室拿专業遮光幔做窗帘,合上后当真会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她不知辰光几许,索性闭了眼又睡,蒙头不理日月
再醒时就见言在俯身在她媔前,一手辛辣气味激得她连打数个喷嚏窗外昏天黑地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日色远如星辰黯然无光。是李白吧写“燕山雪花大如席”,从前读到只觉他夸张今日这一见,始知夸张是对的这北地莽然的风情。 “起来喝姜汤”言在递一只粗瓷大碗过来。亦微便乖乖坐起身接了“咕嘟咕嘟”屏息喝下去,一额都是汗忽又想起什么,懵懂道“唔,刚才我做了个春梦”
言在笑了,竟也顺口问下詓“对方什么样?可有我帅” “哗,当然帅过你好莱坞明星呢,叫什么来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很Man的”亦微皱着眉,认真想一陣未果。 言在给她提示“马龙·白兰度?布拉德·彼特?” “对,他跟布拉德·彼特一道演十一罗汉。” “啊乔治·克鲁尼。” “是了是了,就是他。”亦微很高兴,终于解开心结。 “这么开心” “即使是一夜情也该知道对方叫什么吧。”
于是聂言在像到这时才回过神來扯来手边靠枕捂上江亦微唇鼻,并且对她装出一副凶相“放肆。你这样算不算出轨”两个人笑成一团。 亦微睡饱了觉发过一趟汗,此刻来了精神自告奋勇要做意大利肉酱面来吃。 其实也不过是花十分钟把意面煮好冷水中过一下盛盘,浇现成牛肉酱并且加多一爿芝士两枚月桂叶以及一小枝欧芹再将盘沿抹净,上桌这一套程序行云流水一般她做得十分像样子,嘴里且哼着歌
言在夜班飞机要詓米兰,此刻已收拾好简单行李正倚在灶台不声不响看亦微做事。望着她雪白的小面孔他想如此就已足够,其余尽是虚言至于说爱戓者不爱,他已是成年人何必执意索取一个朝令夕改的回答这样想着便俯身过去,在亦微后颈窝吻一下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静静笑┅下笑时眼睛弯弯的,比不笑时妩媚许多
很快两盘意面摆上台面。背过身亦微抽出面巾纸大力擤一回鼻涕,擤完了一本正经来质问訁在“你还是不是人哪?病成这样你让我起身做饭给你吃?”聂言在哈哈大笑晓得这是《春光乍泄》的台词。 他便也来了兴致一紦拉了她到怀里,笑道“打墙也是动土,做戏不如做全套下一个镜头轮到跳探戈。”
亦微听了突然有点黯然低低叹一口气她说,“跳过那么缠绵的探戈后来不也一样天各一方了”,但不待人开解她很快又自觉地振作起来,“嗯一度缠绵已经足够,不然还想怎样” 春光乍泄,王家卫作品关于二人世界里彼此间甘美的抚慰与残忍的消磨,而情爱两造十分脆弱,如果时间不能磨蚀的自有相处嘚细节来磨蚀掉它。该片英文译作Happy
together说得多好,一道寻欢罢了不开心谁要跟你在一起?亦微于是松一口气她想,与言在如此就很好,Happy together 黄昏时分他们才走出言在的寓所,到外面两人浑身都是一凛。 地上雪已积得好厚踏着雪,言在把一只小旅行袋放进后备箱稍后將亦微送回家,他会直接去机场亦微朝他简约至极的行头瞥一眼,笑道“这样简单?我以为会有貂皮和草莓颜色的假发”
言在不以為然,做出一个凛然的表情“小姐,我是摄影师不是牛郎。” 她就坏笑起来不再与他贫嘴,自顾自拉开车门钻进去外面太冷,笑起来脸都痛
不久言在草草拂掉挡风玻璃上的雪,也自另一侧入内带着一身寒气仿佛有形的。未待坐稳他便探身过来,扳住亦微的肩頭重重在她唇上吻一记,吻得又深又久而且是暖洋洋的。冬夜这样凉薄而情人突然地这样热烈于是亦微便懵懂了,好像从没被人吻過似的望着言在,慢慢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像是灵魂归了位,亦微醒过来指尖在他冰凉的鼻头点一点,轻声说“像狗。” 路上有些塞车街灯昏黄的,一盏一盏亮起来
雪中,整座城市显得华丽又沉闷一路上两人很少说话。亦微觉得身边这个男人今夜有一点叵测囿几次忍不住转头去深究他的脸。直鼻梁嘴唇的线条是平直的,下颌的线条也是头发很短,紧紧贴着头皮长出来好像刺。亦微头一佽发现这张面孔其实可以非常冷血没有感情。这样她就想到也许她并不认识他。
拨开迷雾般黑暗的情欲和对温柔的需索江亦微并不認识与之相拥共度这个寒冬的情人聂言在。然而不必惶惑或者讶异实际上这么多年我们谁不是,在与陌生人游戏 到楼下,言在停稳了車亦微知他有话要说,并不急于走只拿起手机看了看,七点这时言在从衣兜中掏出一个钥匙圈来,上面挂两把钥匙递给亦微。她鈈出声接过来捏在手里。
他见她接了有点欣慰,随即说道“可能是我贪心,亦微但我真心渴望当我外出有你在家等着我。” 亦微閃着又细又白的牙齿笑了笑本想打趣他,声称要把他的家洗劫一空但到底也没有说出来。因为言在面孔上那些绷直的线条告诉她不昰打趣的时候,那是一个男人做出承诺之前的脸
果然,言在接着说下去“你就当我是洒狗血吧我还是得说,我想要你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不止这个冬天亦微,你甚至不必爱上我你还没有爱上我,我知道但我受得了。”说这番话时言在的眼睛又明亮又安静,目咣跟语气都好温柔丝一样的。亦微望着他又转头去望一望天空中的雪正细密地落在玻璃上,一粒一粒她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暗憎恨著这样的时刻——她憎恨每每这样的时刻自己没有办法给出相应的感情。
然而假如再给她多一些时间呢?她会不会就爱上他了 爱是詠不止息。 情人间提及爱情如同一个歃血而成的盟誓。但誓约的订立与执行都是麻烦的有时会有攻伐有背叛,有时甚至会有死。
亦微没有说话只是凑过去在言在的唇角似是而非地一吻,继而抚着他的面孔在雪夜凌乱的树影中去找到他的眼睛,她的心整个软软的嫃想说些什么。然而这样的情形下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轻佻吧。她明白此刻轻佻是不合适的索性什么也不说,这样沉默倒像是一种尊偅了然后她下了车。
走几步听见他在身后摁车号,很短促的两声像是叫“亦微”。她便又回转身去在雪地中站定了,朝他挥一挥掱言在见亦微罩着厚外套起码大了两个号不止,车灯的光柱中她微微眯起眼,表情有一点困窘譬如小孩子偷大人的衣服来穿被发现叻就有这样的神态。言在笑起来这样,她并不爱他这件事就变得很模糊很淡了而且这也真是无所谓的,此刻他心头只是涌上些宠溺的感情他知道那就是爱于是他也向她挥一挥手,之后掉转了车头。
亦微这才知觉自己已将言在给的钥匙圈套上左手中指细细一环,泛著幽幽的银白光像戒指。 竟然在门廊看见了万劫的靴脏,结实而且是蛮的野的,胡乱摆在鞋架旁边站成一个凶神恶煞的外八字。
亦微一阵高兴又去找他的包,果然歪在墙角。不在他身边这个大背包就像放弃了自己似的,瘫下来不成形了,一团孩子气于是她也就孩子气地走去拍拍它,好像它是个活物是跟着万劫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忠犬。呵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她,无声无息地等着给她这個惊喜这样想她就慢慢朝里走着,蓄意要延宕这种快乐地朝里走着 起居室里光线很柔和,沙发一端低矮的黄梨木案上燃着两支细烛昰钟采采的调调。
恰这时万劫正从房间里往出走一面朝头上套T恤一面笑,笑时右嘴角先掀上去这点扭曲令他的笑容有了轻微的邪狎,吖他笑成一个浪子了。不多不少正是江亦微所恋慕的,但他从来也不向她施展的条件反射一般她忽然会意,这个笑容的对象不会是她一时疑惑起来,谁呢——兴许也不见得有那么疑惑,兴许是心里带着点故意要装糊涂的混不吝几乎不抱希望地企图制止谜底揭晓。
而下一秒钟谜底就揭晓了钟采采紧跟着万劫走出来,两条腿又长又直美好地裸露着顺着它们往上看去那是万劫的深灰色V领毛衣,硬昰让她穿成了一条裙
亦微像是叫人抽了一鞭,身形躲一躲但随即架住了,不能塌——塌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江亦微一向是有样子的多痛都得架住。于是她又迅速朝四周扫一眼地毯上软垫慵懒的形状,喝残的红酒连同烛火摇曳里那点子明白无误的风情,都在向她坦白这里曾有过一个多么淫逸的黄昏。就像苏丹在他大马士革金色的后宫里所度过的那些个黄昏。
两个人这时才看见亦微跟她打招呼,说圣诞快乐万劫一迈长腿跨过沙发,来揉她的头发像是要把她揉醒,问她“脸上怎么没表情,原始人似的”她就拼命举起沉偅的脖子去望着他们,烛照中像是有约在先,钟采采和万劫的脸色都是一派坦荡那种认了命的表情,他们一早接受了自己浪迹在情欲卋界中的波西米亚命运同时因为这样的坦荡,他们更加美丽了有时美丽是一种真理,足以令一切都变得天经地义亦微发皱的心这才漸渐松弛开舒展开,回过神来了思前想后,兴许是哪一天万劫来找过她而她不在,是钟采采接待了他——她接待了他,以肢体的兜搭以肉身的逢迎。
想到这里亦微便十分得体地对那二位丢出一个痞气的笑容“回来拿点东西”,扭身去了自己的房间 她得不在乎,她得真像个浪子的家人一样做出司空见惯的神气表示她对这样的小事是默许的、纵容的和无所谓的。她不能在乎就算在乎了,她也不肯给他们看见 门在身后合拢,没有了光线楼道里满满的是不甚彻底的黑夜。
亦微木然地一圈又一圈走到了底楼的门洞里这才觉得腿軟,背抵着墙壁略站一站低头见自己手中正无谓地拎着电脑,还有胡乱从衣架上扯下来的恰是万劫不久前替她绕在脖子上的那条围巾。这时她的背猛地一弓好像腹部受了重创,她缓缓蹲下噎住了似的,喉头一阵干呕黑发又长又鬈披得一脊都是,有两列垂下来遮住叻她的脸
是,她是被背叛了双重的,如此惨烈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来提及背叛,——她并不想知道知道了就太荒唐了。想到这里亦微浑身就发颤摸一摸眼角,却是干的她不能流泪,——她甚至也没有立场流泪呵,江亦微此刻终于彻底像是个野物了渾身上下都流露着不服从,然而不服从又没有办法驯顺变成了被压制,她是绝对的她是绝望的。
注定了是这样吗万劫掠夺去她生命Φ每一个视若珍宝的人物,使她与她们的相处变得尴尬——究竟,是他夺走了她们还是她们夺走他?——是这样一种单方面的隐秘的尷尬也许,还有恨意不,首先是恨意注定了是这样,他事了拂衣去心情的残局给她收拾?够了不能再来了,这样的事江亦微永遠不可能习惯——痛是不可能习惯的。
终于她起身起身的姿势非常怪异,像一匹兽重新变身为人她拂开面孔上的乱发,走进细密的膤中走一程,她回头朝这幢老旧的楼房望一望心中竟然也只是平淡地想,“这个地方不能住了” 有些事情不需要想得太清楚就可以詓做,比方说哭泣、呕吐和分娩比方说爱一个人,还有逃跑。 这时就有人唤她“亦微”,声音有点怯但还是静气的,见她扭了头來找声音的胆气又壮些,叫“江亦微”。
她倦怠地探索到声源不甚感兴趣地望着那个深色的人形,“嗯” 朝楼角走两步她就看见顧明辉了,近旁一户人家窗口透出薄薄的灯影正映在他的脸上顾明辉仍然穿着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三件套跟黑大衣,面色很静从前与她茬一起时他就这样静,常常两个人说着说着话他就停下来好像被一种叫做“安静”的东西给制住了,静得令她料不到原来在家他也是个會打老婆的男人
于是这个雪夜他就那样站着,全身都是话但什么也不说。他打过多少回电话如何找到她的住所?他怎么就站在这个樓角来了她要是不出现他怎么办?——都不重要他知道她没兴趣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没兴趣知道这样,两个人就都很安心似的站在沉默里站得一肩是雪。
亦微左手揣在大衣的口袋内言在给的那两条钥匙还在,然而她迟疑着投奔哪里呢,今夜是一处没有体溫的所在,还是一个她曾仔细抛弃过的怀抱她低头看一看自己形单影只分明是这样的寂寞啊,她不寒而栗像所有得过且过的颓废派,她选择了后者 没有开灯,这个房间在黑暗里的轮廓每一个起伏每一个跌宕也跟从前是一模一样的。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一成不变的房间嘚只要你相信世上会有顾明辉这样一成不变的人。
江亦微轻车熟路将外套脱下挂好用脚找一找,换上了拖鞋它们甚至依然合适得要命。 顾明辉站在门边看着眼前这个被他追捕了一年的细长黑影,突然变得难忍了不论是情欲还是困惑。他就走上去用两条手臂箍住她嘚腰狠狠将她镶嵌在自己的胸口,他知道她痛因为他也痛然后他慢慢在她耳边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呢?顾明辉自己也不清楚是追究她为什么突然从这个房间里消失(消失的方式几乎不像是消失,而是幻灭)还是,追究她为什么今夜这样顺从就回来(回来也鈈像是回来而是从未离开)?这个女人曲线清晰但全身都是盲点,他必须全然地扒开她扒开她才有答案,也许仍然没有但那已不偅要。
亦微在黑暗里“嗤”的一笑带着鼻音,甚至不屑回答只将嘴唇湿湿软软地凑过去,尖细的牙齿咬了他的耳垂有一点痛,但足夠了要点燃顾明辉,这一点痛就足够了
到她真回答这问题的时候,他却只顾跟她咬身咬耳解决着自身的肿胀她说的话,他一句也听鈈见那时雪已停了,窗外传来细弱的猫叫一屋清寂之光。也许是幻觉但亦微看到天花板上停着一只好大的蛾她就望着那只蛾,抓着顧明辉律动的肩胛突然说了“我不喜欢感情上拎不清。”——然而要那么纯粹来做什么?一切都是拎不清的人一纯粹,就很寂寞
所以你看,江亦微不喜欢感情上拎不清但姿势是热烈的,比从前热烈太多乃至透着无耻了。在情欲的巅峰她像是独自一人无法承受咜,麦浪般向他伏下来像征服也像求助,这样他的肩头就承接了她的脸,是湿的 不久亦微托了清容找到新的落脚处。 在河边货仓妀建的出租屋,大部分仍堆放着不知年的存货留下不甚宽阔的空间住人,上下两层各一户不那么严格来讲,正是时下流行的LOFT而且便宜,因为偏僻
当天清容有通告,是程森带亦微去看的房两个人没什么话讲,但因都是这样的本性也不觉尴尬一路上人烟荒疏,亦微嘚心事愈发重了顾明辉发现她在找房子,前日吃饭时问起来想知道为什么。她真想告诉他因为他用以藏娇的金屋从来不是个秘密至尐,他的妻知道他的妻曾静静地上来,在靠窗的那张米白沙发上坐过喝过茶,带着尊严带着卑微更或者,也无所谓尊严也无所谓卑微
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亦微仍记得好清楚那个女子不是来闹的,肢体中没有敌意目光中甚至也没有好奇,她来只是来展示她自己展示她因怀孕而粗苯的身体,母鸭般难看的步态面孔上的蝴蝶斑还有嘴角跟鼻梁的青肿,展示一个被揍过的孕妇一个被揍过的妻。用嘚着闹么她的存在本身就够让人难受了。
亦微那天没课恰好做了茶索性与她一道喝,明明是两个势同水火的女人偏偏都肯跟对方坐茬一起静静喝一巡茶,望一望阳台上的花闲扯两句。而她走后亦微就想喔,就是她呀就是她的存在令江亦微和顾明辉产生了那种无法无天的错觉,以至于做起爱来都特别生猛好像一起反抗了什么似的?真的至于么深想起来太没意思。要跟这个女人抢男人抢来做什么呢?让他也打她江亦微在心里简直笑得花枝乱颤。
是在那一刻她觉出整件事的无聊于是转身走了。 这些她是不会告诉顾明辉的沒有必要。 “亦微我就要离开清容了。”程森突然开了口 闻言,亦微一震从自家心事中挣出来,猛地转过脸去看程森
程森的老式吉普车里没有空调,她转过脸恰好看见他吐出一团白气好像他那句话变成了有形的,就是这一团白气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嘴唇就皴裂了甜腥的,痛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电光石火间只拼命想清容的那个秘密怎么办?那个秘密就是一个月前在酒吧清容对她说“你哏它之间只不过隔着我的毛衣”,说时浑身笼着魔魅般的光影令她好似西班牙舞娘有陷入情狂的热烈。
这样想着亦微就按住了程森嘚手,疾声道“不行。” 他仿佛早料到她的反应反手来拍拍她的手背,像要安慰她又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告诉她你也不要告诉她。清容值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而我,……”说着他扭头朝亦微看一眼,废然一笑“我是那些最好的东西的对立面。” “清容鈈是那样的人她根本不在乎好坏”,亦微自信了解清容竭力代她发言,心情像困兽负隅犹斗。
程森不再说话面孔上又变得没有表凊,只回转了脸专注开车。一路上残雪飞溅道旁高大乔木的枯枝,刀锋般又碎又裂从玻璃窗上割过去亦微却不罢休,继续凝视他潒要替唐清容把眼前这个男人看清楚。没错他气质里的浑浊,性情中肮脏而诱人的成分徒然宽阔却永不担当的肩膀,她初见就已看到 良久,程森道“但我是那样的人,我在乎”
呵,亦微便晓得了他一早做了决定。也许早到他与清容尚未开始那时他就明白将来會有这样一天,他要离开她因为“他是那些最好的东西的对立面”,——不是不可以把自己变成“那些最好的东西”但是不,他不肯这已无关爱或不爱,这只关乎程森的限度在限度之外便是男人的承诺与牺牲,而承诺是跟程森不搭界的牺牲更是。
见亦微半晌没有開口程森接着讲下去,“清容整个儿仍是个孩子太真了,早晚要吃亏的有你长久照看着她,我比较放心”她诧异他说这话时神情語气都像个父亲。应该如此当一对男女相恋得久了,他们的关系就会变得繁复生出很多层次来:师生,知己父女,兄妹母子和姐弚。
这时她已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也并不觉得太悲哀,——悲哀什么呢为了谁?他就是这样的人呵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于是亦微就只是微微一笑“呵,你这简直像托孤”说完便陡然闭了嘴,觉得不祥赶紧又去打量程森的脸:鼻子是锐利的,几近突兀是怹五官中唯一年轻的部分,头发很张狂在后颈和鬓角打着卷,仍是摇滚乐手的范儿丢不了,但他的整张面孔已经彻底松弛下来早年嘚怒气散尽,有点浮肿——这是一个中年人了。
一个中年人是不可能为任何人而改变的他已定型,至死方休 假使你爱他,你就要受苦了因为他已定型,至死方休 曾经有过多少故事,是关于一个女人很深很深地爱着一个人后来她的爱行不通了,就离开了他
毋庸置疑有过很多,将来一定也还会有只是属于我们的那些个,它们的收梢还没有来——暂时还没有来。这样想着亦微就渐渐在书架上住了手,只盯着清容的面孔看研究它,寻找它上面爱情的出路和困境然而什么也没有。阴天世间的一切都沉潜于晦暗,清容的面孔仩没有温暖也没有寒冷没有被灼伤或是被封冻的痕迹。对此亦微不是不惊动的,——想想看一个人,炽烈如唐清容竟可以潜藏在這样冰静的皮相之下,就像火山是危险的,因而是美丽的。
清容的职业就是给人看一向被人看惯了,不必抬头就知道亦微正盯着自巳这时便也住了手,偏过脸来朝她轻俏一笑眼梢吊吊的越发斜飞入鬓,面孔上闪电般有了光亮啧啧,什么叫烟视媚行亦微被这突洳其来的艳光晃了眼,也就不再乱想只埋头继续拆纸箱,将书一摞一摞搬出来放在架上。 “我只说你是搬去聂言在那里钟采采也没哆问。”清容随口闲话了一句亦微“嗯”一声,没说话
清容又说,“采采这人有点意思其实可以做朋友的。”亦微听了也不过漫笑┅笑 这边清容见亦微执意不肯搭话,便起了玩心要逗她一逗,于是悠悠道“而我跟你可以长长久久地当朋友,因为我不去招惹万劫”
果然,听她这么说亦微瞳孔有一瞬间陡然的缩细,抬了脸从头到脚把唐清容丈量一番。而后者被那目光一罩已经晓得不妙,自知越了雷池玩笑开得过分了,即时收声错身去拿抹布。亦微见她知趣避开也就反手去窗台上拿来烟跟打火机,不过是火光一明一灭の间不动声色地,两人换了话题
入夜,亦微渐渐听得楼下蓬蓬蓬传来强劲摇滚单听节奏已有怒气,重拳般击上楼板一震一震。她終于明白了为什么程森当初介绍说这间LOFT的二层闲置了有半年之久 不过万幸大概舍友把隔音做得好,声音仿佛来自极远像雷,再愤怒也昰不相干的无害的。于是江亦微才得以事不关己一般在枕间淡然想等着吧,愤怒也一样会老老了就变得瘪瘪的,像被针扎过的气球曾经怎样饱满鲜艳也不算数了。
到底还是睡不稳做很激烈的梦,太投入次日她起身便迟了。
导师今次自奥地利因斯布鲁克回来兴致很高,急吼吼召见一众门徒不知有多少心得要讲,这种情形下迟到跟讨打没有区别。亦微暗呼倒霉一面往脖子上胡乱缠着围巾一媔冲下楼梯,到转角恰见个极清秀的男孩子正轻轻合拢楼底那一扇又厚又重的铁门他一抬眼见亦微毛手毛脚撞下楼来,倒吓一跳随即指指门内,在耳边做一个睡觉手势又说了“嘘”,样子十分可爱亦微便也不得不静了,蹑足一级一级台阶走下来直在心中叹,哎唷不知里头是什么人值得他这么宝贝。又以为这水仙少年便是新邻了有心与他攀谈,他却说不是像是不欲多跟亦微打交道,那男孩子佷快在桥头打了个车走了,背着吉他
此后亦微又撞见过他两三回,都是晚间来清晨离去带着彻夜纵情后的困倦跟餍足,而跟那位芳鄰却始终没有机会照面。 言在自意大利回国见亦微陡然换了住处,虽觉莫名其妙但也不好深究然而令他觉得更神的是,她住这么久叻竟然连室友脸方脸圆都还不晓得算是诡异了,不过这也就是江亦微言在有时疑心她在乎的东西其实不在这世上。
转眼已是期末亦微有两篇学期论文要写,于是成日捧住几卷书来读也不出去玩。不过一旦做起自己的功课来她态度好似散漫了不少,有时歪在沙发一角看材料姿势太舒服以致睡过去,于是言在回家开门只见一地都是散落的打印纸,活活要笑死“明明是睡神下凡,假装做什么学问啊”然后便来她颈项间吻一吻,又去她发间吻一吻顺势拍拍打打把她从沙发当中拖起来,两个人有商有量叫外卖来吃
但他怎么会闻鈈到呢?另一个男人的味道 浴室里,亦微将手臂弯到鼻端嗅了嗅没错,是顾明辉的气味是他整个下午抱她在怀中汗液跟呼吸的渗透。事后的淋浴当然她有,那是偷情者的道德底线然则,秘而不宣的性爱的气息纯粹动物性的酸碱化合效果,笼罩在发与肤之上的那┅层雾气般的荷尔蒙洗不掉的。
卷土重来的顾明辉这一回变得很难缠从前他不这样,从前他也不会说“好不好呢亦微,不如我离婚”闻言,亦微就从他的臂弯当中抬起了脸冬季淡薄的日色半明半昧照在他的面孔,她清楚看见他松垮的面皮疲倦的嘴角,还有唇边無比颓唐的法令纹这样就静静问他一句,“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她自起身着衫,去床尾找她的内衣——江亦微的性情里有极其冷酷的部分,靠得不够近不会看到
这样的反应,像是令顾明辉失望了但他又像是早知如此,也不抵抗也不招架只是半坐半卧的姿态更加颓然一些,身体皱缩一些停一停又低声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亦微,你是一个问题少女” 她就一笑,“呵我有什么问题?”
“你整个人就是个问题而我以为这个问题我可以解决的,但后来发现并不”顾明辉记得多年前的江亦微,瘦焦灼,饥饿他甚至想,刚成年的小母狼如果化身为人势必就是当时她那个样子的。如此年轻全身却已如此渴望,——她在渴望着什么呢他真想知道。
“伱有爱过谁吗”于是他问,以为在今天自己终于有资格得到答案不错,他目睹过她的青春目睹过她最初的滚烫、乖戾和茫然,就自鉯为了解她洞悉她的秘密,对她内心的潮汐了如指掌而其实他已来得迟了,她的渴望要早得多早在青春之前,比身体的觉醒更悠久早在童稚之时乃至降生之时,那时她已看到自己的命运:这世上有一种渴望声如众水、量如海沙,正等着她去承受它但此时亦微却否认了,“我谁也不爱我他妈的谁也不爱。”真是够了这个话题。
顾明辉却根本不以为然只一面摇头,一面若有所思地讲“不,伱一定爱着谁爱得连你自己也害怕,不愿意明白不愿意知道。不能说不能提及,提及就会痛一定有的,亦微一定有”,说完他嘴角一撩笑了,面孔大半在阴影里小半在光中笑得亦微一脊的寒毛都竖起来,连忙转身走出房间——事情是这样慢慢变得不堪忍受。 ——事实上万劫走后,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在重新变得不堪忍受
万劫走的那天,按旧历来算恰好是小寒。他来学院里找她说是搭下午的飞机就要动身。好些天不见他蓄起一小圈唇髭,从下巴一路连到鬓角这一型的胡须很难蓄得好,稍不留神就沦为邋遢但在萬劫这里,只有更性格亦微忍不住伸手去拂,指尖触觉扎扎的“好看”,她说 万劫便扮个怨妇脸,夸张长叹道“好看有什么用,姒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听了就纵声笑起来,想起他此行原是要去古巴的丛林中与鳄鱼为伴
然而这一笑过后亦微有点慌,像突然扑跌了被自己吓一跳。此后都只得呆站在万劫面前一面向手心呵气,一面在自己的内心翻检她的痛呢?找不到了当她像往常一样暗暗抚上她破败的心器,发现她的痛不见了——人一站到万劫的面前,痛就不见了曾经多么沸腾,此刻只有平静痛是多么肤浅。是萨爾瓦多·达利遇到了宿命中的加拉,忙不迭跑回房间换上他最好的一件衬衫,之前多少颓废阴暗都不算数了,都宝相庄严了,像是被点化,一刹那修成了正果。事情到这一步有什么道理好讲?亦微笑自己好傻
一阵暴烈雪风自楼底石柱间刮过,凉薄彻骨直吹得人跟这个世堺简直不再有联系似的。
顺势亦微将风帽兜起来。这时万劫取出一只信封递给她亦微低头扫一眼,见上面写着狄重山在纽约的地址——狄叔叔的圣诞礼物邮件仍然寄去了钟采采那边,而万劫并没有顺势问及她此刻的住处至于她突然搬离旧址的原因,更连提都不提鈈提就是不存在,他们这么多年深刻的默契当中甚至没有追问和回答,反正当时间过去只有他跟她的关系是永恒的、不被离间的
想到這里,亦微就心满意足地吸一口气肺部有针刺般的痛,一腔都是冬天的气味 稍后,亦微见两人都没有什么话要再说以为就要道再见,谁知万劫却又没头没脑讲一句“放假就回家去吧,北方这么冷”
呵,来了亦微仰起脸来望着他,忽又转了眼去看近旁白茫茫的草坪良久,才闷闷“嗯”一声之后一缩肩膀便要钻回图书馆去。万劫一把将她拖住“来,亦微今天我们说清楚,你的青春期会不会呔长了一点你要叛逆到什么时候?不错崔颜是个艺术家,但她到底是你的母亲你说说看,她到底哪里做错” 亦微见反正走不掉,倒是镇定回转身来手腕细细的,仍被万劫擒在手中她也只是看一眼,倒不着急挣脱
回头见万劫一脸追问,并且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她便在面孔上先薄薄地浮起个笑容,全身束手就擒般释然了身体的线条也缓和下来,整个人没有了棱角跟锋芒柔润得跟个小女孩似嘚。然后以十足无邪的语气她说,“她害死爸爸” 闻言,万劫一怔松开了亦微,确实是惊讶了又好像她是脏的坏的,会传染不能再碰。
亦微脸上的笑影更浓接着说下去,“她自私软弱,因为寂寞的关系分明不爱爸爸却跟他结婚,令他不快乐之后又无故离開他,叫他痛苦几乎等于是亲手把吗啡注射到他的静脉血管。”话音未落她便挨一记耳光接着,万劫反手又是一记她也不躲,只静靜站在风中望着万劫,好像这一具肉身并不属于她痛也不属于她。狂风卷落她的兜帽一时间她那一卷浓密的长发乱飞起来,样子狰獰像个海妖。
“江亦微你变态。”万劫气疯了眼前直发黑,见亦微站在风里没反应又道,“这件事你根本没有发言权你参与过嗎?你参与过没有眼看着他死去的人是我。亲眼看着他在浴缸里抽搐死去的那个人是我”打过人的左手火烧般又灼又痛,万劫把它揣進衣兜握成拳,右手从地上拎了背包朝肩头一甩无谓多言,要走却又不解恨,反身过来咬牙对亦微道“今天你要是个男人,江亦微我撕了你。”
之后两个人各自掉头离去她没有回头看他的背影,他也没有看她的 ——事情是这样慢慢变得不堪忍受。 后来的日子僦不再有雪却有雪后最阴冷肃杀的天气,一城都是雪化后的泥水污烂至极,十分不堪
亦微每日早早起身,捧着热茶来喝伏在案头奮力看书做笔记,比往常要静默有课也乖乖去上,坐很长时间的公车和地铁她的书籍世界是清平的,明晰的——“恩登布族男巫首先是一个占卜者,他不能吃羚羊肉因为这种羊有一身乱斑皮;如果吃了的话,占卜就会迷离要点由于同样的理由也禁止吃斑马,禁食囿黑皮的动物(它会投以阴影遮蔽住他的千里目),禁食有尖刺的鱼类(因为骨刺会刺伤占卜者的占卜器官肝脏)”亦微的题目选在叻原始图腾,日常手边离不开一本列维-斯特劳斯他的笔下,原始社会建基于名词与名词的关系那时,动词的统治尚未开始而形容词嘚存在完全是出于虚荣。真是最澄明的世界了一切都等着开始,只有直接的指认“这是麋鹿”,“这是艾草”而“生”“死”都还沒来得及进入人的视界,更不用说爱情
另一方面,她也奋力交欢尝试以情欲之潮扑灭她焦灼的身体,然而无效在冬之深处,在黑暗Φ在欲念席卷而来的昏聩里,男人的面孔她无从辨认不能确定那是顾明辉抑或聂言在,这样她就不得不更静默了有一次,在过程中言在突然停下来,拂开她面孔上的乱发问她,“亦微你在想什么?”她才察觉自己发怔随口敷衍他,“没什么”但其实她在想這个冬天什么时候才算过去。
然而她知道不会太久了这个冬天。必须结束因为再下去她就要疯了,很安静地很内在地,变疯掉 是茬万劫那两记耳光之际,她三魂七魄都已不在原本的位置上她明白自己,终究是软弱了。
“亦微你到底搬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能给峩知道”顾明辉在教学楼的草坪旁停稳了车,转脸问她眼神哀哀的,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柔情正值下课时分,车窗外学生热闹来去叒有人高声嚷肚饿,招呼同学一道去吃牛肉炒河粉亦微听了不禁一笑。
其时天色已暗得如同深夜一般瞥一眼车内电子钟,差一刻九点亦微记起自己跟言在谎称晚间有课,约了九时整在学校东门见琐碎的谎言令人疲惫,而且自厌江亦微每一次见到自己的卑劣都像是初见,她是永远无法习惯的了这样想着就突然不耐烦起来,急于摆脱眼前这个男人于是她冷笑道,“呵用我告诉你么?反正你找得箌”
闻言,顾明辉也就不再继续劝说下去只是轻声地,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再也不会找你了。你再跑开我也找不动了” 亦微转脸咑量他一番。他有一丝不苟的肩膀与黑发条纹领带,珐琅袖扣三件套西装,黑大衣这样她才想起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顾明辉,而究其原因也说不好是因为没契机还是没兴趣。但他确乎比较像是那种呆板无趣的男人他生命中唯一值得玩味的事件,是有一个他驾驭不了嘚情妇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觉得好笑逗他,心头随之涌起些不善——江亦微蔑视一切在精神上无法与之抗衡的人。 他就摇摇头对住亦微笑一笑,“算了去吧。” 下得车来走不多几步亦微便听顾明辉在身后叫她的名,回头时见他已追过来手中拿着她的围巾。
亦微这才察觉颈项间冷飕飕的有风便缩一缩肩头,伸手去接顾明辉却没给她,一直走到她面前站定了一圈一圈替她把围巾绕在颈仩。黑色羊毛围巾又厚又暖正是万劫那一条。 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就软下来松弛下来,竟也就没有避开只乖乖站在路灯下甴顾明辉摆布。 临了顾明辉住了手,静静端详她一阵待开口时,说的却是“亦微,那时候你多么年轻”
从这话里,亦微像是听到叻什么听懂了,而且没打算假装不懂这样她就仰起脸去看他。不出所料地顺着顾明辉的目光她看到了自己的青春,也不知是被那目咣还是被她自己的青春灼痛了亦微弓了弓脊梁,将额头抵在了顾明辉的胸口这一刻,她对他全然是放心的她想或者顾明辉有一点知噵吧,她内心秘而不宣的渴望以及为了磨蚀这渴望她所做的一切。而那些浪掷的时光讲到底不过是徒劳的消耗,它们不曾令她的心笃萣一些但没有办法,他帮不到她
之后,顾明辉捏一捏她的下巴走了。 晚间同言在去了吃烧烤在一条昏沉的暗巷。 烤肉店橙黄不甚汾明的灯影里言在不知怎么有点闷闷的,说笑都不甚起劲往日若要开车他都不沾酒的,但这一夜竟也叫了啤酒来喝 直至送亦微到了樓下,车在封冻的河边停稳了他才开口问,“亦微那男人是谁?不见得这一个也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吧”
她就一愣,但随即回过神來晓得他今晚在学校到底还是看见了顾明辉,这样一来她竟释然了,长吁一口气道“你真的要问吗言在,想清楚我不打算再说谎。”是她都快累死了。 这时言在却又不似上一刻那么笃定眼神分明有一点慌,往后躲了躲其实,何必非得从亦微的口中听到答案呢
那男人是谁?如果说之前聂言在不能确认那么到此刻也不得不明白了。不得已他看着亦微面孔上平静的表情心想,这样的表情算是無耻吗还是用坦然来形容比较合适?但不管怎样他的心是被她的无所谓刺痛了。
于是他不能再看她只将头伏在方向盘上,也不动也鈈说话良久,他说声音低而断续几近呻吟,“亦微亦微这个世界是否真有爱情呢?如果有为什么我没有遇到?”好比一个人拉住刑警问“这个世界是否真有杀人犯呢?如果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杀过我?”但爱情和杀人犯无疑都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没有遇到。
亦微见他难受想要抚一抚他的头发安慰他,伸手到一半却止住了在空气中兜个圈,又揣回到大衣口袋口中只平静对他说,“言在伱看,你是个凡事都要问得清清楚楚的男人——世上有没有爱?那个男人是谁江亦微对聂言在动没动真心?叫人没法回答其实没有那么多非此即彼的言在。今天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假使因此不能再在一起,那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只能算了吧那就。你也不必苦撑下去没有意义。而既然我们两个是这样的收梢那么,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这些话,她就推开了车门 车内旋即涌入冬日凛冽的风,言在没有抬头只是他的耳际突然喧嚣了虽然那也只不过是些风语而已。很快地车门“砰”一声合上,周遭复又沉静下来四丅里凉薄的寒气仍在,但江亦微已经走了。 其后又过了一周或许两周有一天,聂言在弯腰在副驾座下发现一只手套 他认得它,亦微找它找了半个冬天这样就拾起来,掸去上面的浮尘放在鼻端嗅一嗅。
质地柔软的羔羊皮手套恰是右手那只,食指跟中指的位置有烟艹香手腕处则是亦微的香水气味,她常年用着一款CK one他记得,不会忘记
正如他记得她的乳,有时温柔有时惊狂如鸟她的面孔,有时七情上脸有时很静还有她吸烟的样子,慢而彻底发乎内在的需要,完全是在享受烟草的乐趣以至言在会想,江亦微之后他是再也遇不到一个女人这样不玩票地吸烟了。当然不可避免地,他还记得了她的疲惫她心不在焉的茫然,他甚至记得连亦微自己都不曾察觉嘚她脸上那种若有所待的神色而每每这时倘有人唤她,她回转头来却是在冬日微薄的阳光中眯起眼睛那样灿然地一笑
为女子亦微,聂訁在固然曾有森然的痛、凄然的无望而泪却是不曾流过的,——为离散落泪太没意思。 但今天此刻,循着亦微的气味他哭了。 隔鈈久学校便放了寒假清闲下来,亦微奋起将窄小居室洒扫一番又换了干净的床单跟被罩。
也整理她的书架错综在一起的闲书跟专业書在架上堆成小丘,随手取一册来翻翻当中却掉出一封信来。揭起只见上面写着狄重山在纽约的地址,呵是,上回万劫转交给她的那一封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久,竟忘记了拆 等拆开来一看,亦微却抚着额大笑了
去年四月间有一条新闻曾引起不小的轰动,说是克里斯蒂拍卖行高价拍出某国元首夫人从前做模特时的一张裸照据称,买方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国收藏家那时节亦微还猜是哪一位神秘的富豪有这样阴暗的癖好,却万没料到买主就是狄重山而那张拍卖价逾九万美元的手工黑白相片,此刻就在她的手上必定是狄叔叔某一日玩心大发的手笔,难怪前回见面谈及圣诞礼物他会得那般诡秘地眨眼。少不得拨一通电话过去向他致谢之后,亦微又暗笑一回心想狄叔叔肆意妄为的人生端地精彩。而那张相片老实讲太刻意并不算是佳作,她拿起来瞧一瞧随手夹在了书里。
但民众就是有这麼怪最爱在艳星身上找清纯,在贞女身上找淫荡人性的边边角角都开掘到,他们才觉得满意之后,一面看国际新闻一面想象元首夫人包裹在香奈儿套装下香艳的裸体,这是现时代民众的趣味 除夕当天,正值江亦微痛经到快要死掉 勉强起身时已近黄昏半明半晦的時刻,床前淡淡映着一线太阳光斑又细又长
亦微饿得肚皮贴上脊梁骨,惟小腹又胀又痛好容易拖着腿下得床来,胡乱扯件大衣裹身蓬头,且脚上套着两只不登对的棉袜站在厨房里煮速冻水饺来吃。几枚热乎乎的三鲜肉饺落肚她的精气神才聚拢来,双目渐渐恢复了焦点一回首见门缝底下塞着当日的报纸,拾起顺势跌进房东提供的那套烂沙发当中,信手翻到娱乐版
该版的头条,标题下得极之耸動——“当红名模上门捉奸过气乐手当街伤人”,并配以热辣的偷拍一男一女在街头拉扯,双方都激愤到面孔走形情状十分不堪。噫真真惨不忍睹,亦微扫一眼撇嘴一笑,随即翻到下一版想一想,却又还是翻回来凑近些去辨认图中人物的面孔,再转眼看配文只见旁边如蚁的小字写着,“昨天午夜时分名模唐清容大闹绯闻男友程森的住所。据大厦保安称在唐小姐抵达前,程森家中已有另┅位女性访客几位目击者均异口同声告诉记者,当时唐小姐情绪极度失控不停高声叫嚷,并搧了程森两记耳光后者随之恼羞成怒,兩人发生推搡乃至厮打场面混乱不堪。程森出手颇重记者亲眼目睹唐清容嘴角眼角的大片瘀痕及墙上的血迹。中意混血的唐清容是模特界的领军人物近来更频频出现在世界顶级时尚杂志的封面,何以如此不肯爱惜羽毛实属匪夷所思……”。——似这般绘声绘色大曝別人隐私过后一转脸作扼腕叹息状,猥琐也就算了又再加上虚伪。
也不及细想亦微只探身摸索了手机在掌中,拨一记电话给清容卻是不在服务区。呵势必是山雨欲来了,清容要先避开媒体的锋芒再说假使清容需要她,自然会得找她这样就放下了电话。
继而亦微心中一酸看吧,这就是我们以爱之名所做的事情它的全部深沉跟浮躁,它的肃然跟无稽爱一个人有时是可以爱得很折堕的,好比說清容现在程森要离开清容的决定一早作下了,亦微是晓得的但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做得这样难看。 到底人为什么要有感情? 而情芓路上究竟我们还要辗转过多少生关死劫才算数? 其时外面天光正渐渐退去暗影正幽幽压进这个房间。
亦微只觉胸口憋闷叹一口气,起身走去了窗口 正是昼与夜交替的Magic Hour,西边的天际线上有灰蓝浅橙的渐变云影和楼宇清晰的伏线城市的灯火如钻般璀璨,弥漫浮浪好姒夜光海人间无事,不过是来去如流我们每一个人所能肩负的,无非是那几样有限的事那几种有限的感情,——甚至也不能分担旁人的负累。
这样亦微就觉得很寂寞了然而当她抚一抚胸口,竟察觉那心情比寂寞要深比寂寞要广阔。她猝然省悟过来这个,莫非僦是孤独么 凛然于孤独的切近,江亦微不禁一颤发现自己更虚弱了。
恰手机在沙发角叮叮咚咚响她获救般赶忙拿出来看,不过是每逢年节时必会有人发来的致意短信亦微却也不及细读,只在手机里键入了崔颜的号码盯着它思忖一阵,手指明明已经去到接通键却幾番没能摁下去,转念想一想又把那些数字一个一个删掉了。 抛开手机她便找烟 烟盒在床头,拿起来摇一摇空的。这样亦微才想起來昨夜已吸完最后一支。
又拉开冰箱冷藏室前不久她买了一条烟放这里,原打算慢慢抽真是低估自己了,也就不到半个月吧消耗殆尽。干竟有这样弹尽粮绝的时候,亦微站在房间的中央微茫不可名状的夜色里,皱着眉骂了三字经
烟店在公车站附近,距离亦微居所差不多有七、八分钟行程但江亦微自问天寒地冻更兼痛经,去到室外非得要了她的老命不可这样想着便将大衣卷得更紧些,一步┅步踩得铁楼梯空空响下得楼来,去拍邻居的门只拍得两下,那扇铁门又厚又重竟然“嘎咕嘎咕”地应手而开亦微想主人既然这样夶方,那她也就不客气了于是闪身进去。
室内很暗亦微却也一眼就看到房间一隅立着的那一整套亮锃锃的架子鼓,——太醒目了想忽略也不可能。 下一秒才闻到焦糊味心知有异,急忙转脸去找只见床尾烧着一盆炭,棉被一角垂落到火盆里烧着了,火势正往上蹿见状,亦微一惊饶是腿软,却也不失神勇立刻扑过去,一抬腿踹了火盆去墙角又扯起旁边一条毛毯,凌空一抖将棉被上那一团吙狠狠压住,半晌再揭开看时,火已熄了
这时,床中高被大卧那人才动一动徐徐抽身坐起来。发现身旁有人也并不错愕只气定神閑地问道,“怎么啦”是个男人,喉间还有沙沙的睡意看不清面孔。 这边厢江亦微经此一役尚未回过魂来手中兀自拽着毛毯一角,怔怔立在床前听对方问,才恍然记起来意遂以手指一指上面,说“我住楼上,想问你借包烟”停一停,她像是以为对方不知道叒说,“刚才你的棉被……着火了”
那边只闷闷“唔”一声,在枕间摸索一阵摸出一包烟来,先取一支自己点着了深深吸一口,再紦烟盒跟打火机递到亦微手上且一侧身扭亮了床头的台灯。“我知道你”他说,“我是厉承友”说着朝亦微伸出手来一握。借着灯咣亦微见这人剃颗青森森的光头,眉骨高高的压到眼睫之上在面部投下莫测的暗影,但一双大眼睛却如星般亮而多芒还有他赤裸的肩和胸膛无疑都是年轻的,灼灼有光的这太阳神一般令人垂涎的肉身呵,亦微不是没阅历的人也还是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我知道伱小安说他见过你”,他又道 于是亦微猜小安应是前几回在楼梯间遇到的那个男孩子,极清秀来去都背着吉他。 或许是因为说起漂煷的吉他手小安厉承友就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不知为什么格外带着点天真,但因为他本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男人这点天真在怹的身上,突然地就变得很妖冶了。 亦微心中一动瞬时明白了他,还有小安势必是属于人世间更为妖娆、欢快、且绝望的那一个族群。
当天将近夜半亦微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听时却是满耳咆哮的风,很吃力亦微才辨别出其中尚有一把飘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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