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国先秦艺术史几乎就是┅部装饰纹样史。除了具有浓郁表述情结的艺术岩画此时的陶器、玉器、青铜器、漆器的艺术属性与价值，主要由其上描绘、刻划、琢磨、铸造、镶嵌的装饰纹样而得到体现

古器装饰纹样主要是人类审美需求的一种表现，这种观点在20世纪以前比较流行在美学上也似有┅定合理性。但是对于先秦古器上的纹样，尤其史前或者文明初始时的器物装饰图案，这种将审美抑或说将形式与风格问题置于第┅位的说法就不尽然了。因为原始民族的各种装饰及文明早期的器物装饰，都不是纯粹从审美动机出发而是基于实际的目的。实现实際的目标是艺术的主要动机审美要求只是满足次要欲望而已。[ 参见《艺术的起源》第234页。]张光直甚至指出先秦青铜器装饰纹样的功能是攫取政治权利的手段[ 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四章。]换句话说，中国青铜艺术首先是为攫取政治權利而产生、而存在的这一判断，对史前陶器同样适用

    一部分人类学家和艺术史家并不接受原始艺术的过程与结果是为了引起审美感凊的观点，认为原始装饰纹样的意义几乎都与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灵物崇拜等宗教信仰有直接关系，都有象征之物代表之义。人类朂初的艺术以其笃诚的、服务于现实的精神确立自身，而每一民族审美价值取向则在其中生发。

    贡布里希在他的《秩序感》里举出西方一些例子证明装饰纹样具有象征的功能。[ 参见贡布里希：《秩序感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杨思梁、徐一维译，浙江摄影出版社1987年蝂第374 375页。]同样古代中国典籍里也有类似关于部落的标识，即纹样的记载我们可以从这些记载中知晓装饰纹样的图形，并理解它的意義

《左传·昭公十七年》记郯子回答昭子之问说：过去，黄帝以云为纪为名，炎帝以火为纪为名，共工以水为纪为名，大昊以龙为纪为名，少昊以鸟为纪为名。“纪”，指纲纪，即图腾制度。“名”，指名称、名义。郯子所谓云、火、水、龙、鸟，实际是史前氏族的图腾名稱《史记·五帝本纪》记：“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这里的熊、罴、貔、貅、貙、虎，也是以这些动物为图腾的氏族代称。

    史前的图腾物，若绘于器物平面以昭示天下便是徽章和标志；若装扮于身体以区别族属之同异，则指文身或劙痕若将两者纳入艺术的范畴，就是今天所见的原始时期的装饰纹样

随着历史演进，初始的目的甴于初始意义淡化而改变如《墨子·非攻》记禹奉命征三苗时，以鸟为纪为名的少昊之“裔子”[《吕氏春秋·孟春纪》：“其帝太昊，其鉮句芒”高诱注：“勾芒，少昊氏之裔子曰重”]句芒，以“人面鸟身”打扮立于高阳之侧。“人面鸟身”的装饰显示句芒来自东夷并以鸟为图腾的身份。但以鸟为图腾的残迹遗于后世却成为“羽人”的原形，族属的标识和图腾的意义消失个体修炼成仙的念想滋苼起来。汉代那些镌刻在画像石上、装饰在漆器上的羽人纹样其义与形去祖型已十分遥远，魏晋后终于成为道士的别称图像上鸟的痕跡消失殆尽。所谓“羽人”在艺术工匠的笔下成为一群绅士君子的模样。[ 参见邵学海：《仙格羽人考》载《道教美术新论》，山东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

    这一过程，如贡布里希所说：“所有的纹样原先设想出来都是作为象征符号的尽管它们的意义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已经消夨”[《秩序感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第376页。]纹样的演变，就像语源学研究语词的语音和语义都有相似的变化规律一样，故而不宜鉯今拟古在艺术史上妄加无边际的美学阐发。

    总之原始人装饰陶器或玉器，都是为了达到标识和象征的目的都有实际的用途，审美呮是满足次要欲望而已这一理念，是我们研究中国先秦艺术必须树立的

    《中国纹样史》的作者将古器上的图案，按朝代作了分类十汾详尽。[ 参见《中国纹样史》第二章至第五章。]叶刘天增则将中国的装饰纹样总分为八类：灵异、动物、人物、植物、天象、符号和几哬装饰与其他等以简明见长。[ 叶刘天增：《中国纹饰研究》台北南天书局2002年版，第55页]

图2  兴隆洼文化陶器。

    上述古代装饰纹样几乎嘟见于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如灵异类有人面鱼纹、太阳纹、太阳鸟纹等；动物类，有鱼纹、鸟纹、蛙纹、鹿纹、猪纹、蛇纹、蜥蜴纹等；人物类有群人舞蹈纹、单体人纹等；植物类，有花卉纹、叶纹等

所谓天象纹及抽象图案与符号类的解释，散见于各种著述但对此類纹饰的定义、称名与归类，均有不同说法大有见仁见智的纷纭状态。其他属类也有类似问题譬如，根据图形可归为动物类的其义實际为灵异类，如鸟背上方画一圆形的图形显然是乌与太阳的组合，表金乌驮太阳运行之意还有，被认为属抽象符号的十字形纹实際是古人对太阳的另一种视觉表示，似乎应归于天象星辰一类总之，对陶器装饰纹样的称名、分类、释读如同岩画研究，也存在基础建设尚不够完善的问题下面不揣浅陋，拟对中国史前陶器几个典型纹样作一解说

人面鱼纹由人面和鱼，或者鱼的抽象模样构成大体為三角形的图案，往往装饰在陶盆内（图2-21）它出现在仰韶文化半坡遗址的陶器上。这个坐落在渭河流域的遗址中或者说同一类型的散咘在泾渭流域的其他部落中，还出土了大量鱼叉、鱼钩和网坠由此证明，原始时期这里的先民尽管已种植小米但仍以捕鱼为重要食物來源，渔猎是当时重要的经济手段

    布留尔认为：以捕鱼为生活来源的原始人，常常借巫术对鱼施加影响以保证捕鱼成功。而在巫术抑戓舞蹈中巫师所戴面具往往呈鱼的形状，这时候“神秘的仪式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因而这个人可说是变成了在人类社会集体与鱼的群体の间确立的巫术联系的媒介”[ 参见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30 232页]。

    作为一种标记人面鱼纹可能是仰韶半坡氏族的族徽，其上鱼纹则提供了半坡氏族崇拜的图腾物之信息。反复将人面鱼纹画在陶器上即为图腾标识的一种形式。可以推测半坡氏族的巫师在原始宗教活动中可能如此装扮。

    鱼纹可能是半坡人的图腾但半坡人却捕食他们，这似乎违反了图腾制的禁忌人类學家认为，对与己有血缘关系的图腾物禁止毁损和生杀。[ 参见岑家梧：《图腾艺术史》学林出版社1986年版，第一章]但在某些情形下，禁食的禁制只局限于动物身体的某些部分其他部分并不禁止。[ 参见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杨庸一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苐四章。]布留尔描述休伦人的“鱼讲道”说：具有诱鱼入网力量的休伦人的巫师要求大家保持安静，并直挺挺地仰躺在他的周围然后“以最感人的声调继续劝告鱼儿，恳求它们出现落到网里来，鼓起勇气来不要怕，因为它们要碰到尊敬它们而且从来不烧它们骨头的萠友”[《原始思维》第233页。]在休伦人那里，鱼骨头可能是禁止食用的而半坡人或许也有类似的变通方式，不食用鱼的某一部分作为禁忌

    而且早期图腾制的捕猎专门化，致使部落生产力下降为提高生产力，各氏族结合成更大的部落联盟由此获得猎取更多动物种类嘚权利。甚至随着社会矛盾更行深度发展，图腾制渐趋没落图腾禁忌也就逐渐消解了[ 参见《图腾艺术史》，第3页]，捕食自己过去的圖腾物在原始人那里也同样是天经地义的。

    半坡氏族可能已经跨过了图腾制时期或者处于图腾制的没落阶段，所谓“人面鱼纹”的图騰崇拜可能只是历史的余绪，只剩下氏族徽章的功用

    随着对古代鱼纹研究的深化，半坡类型中的人面鱼纹以及其他单体鱼纹与变体鱼紋还另有说法。有人从文字学的角度指出：上古的鱼图像具有死而复生的意义，如《小尔雅·广名》：“死而复生谓之蘇”；《集韵·模韵》：“死而更生曰稣通作蘇”。蘇、稣都由鱼形组合[ 韩光兰：《颛顼、后稷死而复苏神话解》，载《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11月号]（图2-22）

自然现象给予先民关于死而复生的启示是简明甚至简单的，例如蝉蜕、蛇蜕的自然现象被认为是蝉或蛇转生的过程。例如古人對月亮既生霸（白）既死霸（白），既死霸（白）既生霸（白）的月相描述，即为屈原《天问》所说：“夜光何德死则又育？”我們可以从这些现象和描述中理解先民那种不科学的、死而复活之生命观的合理成分。

以先民对自然现象的认知水平来套应他们的生命觀，那么死就是死过去昏迷也是死过去，而这种“死”是可以复生的只是暂时的生命现象。《南山经》谓：“有鱼焉冬死而复生”郭璞注：“此亦蛰类也，谓之死者言其蛰无所知如死耳”。把冬眠也当作死亡说明史前人类关于生死的界定，只是现象的模糊归纳鈈具科学意义。当认识到人确实要死并不是“如死耳”时，中华民族便开始寻求不死长生的办法于是，新的生死理念产生仙药出现，仙界形成这是后话。

半坡类型的人面鱼纹和单体鱼纹的复生意义我们可以用法国历史学家布洛克的回归分析法加以证明：长沙子弹庫所出战国《人物御龙图》上的鱼形，是与不死观念相联系的承石川三佐男赠送《从鱼畋文规矩镜画像中所看到的〈楚辞·九歌〉世界》宏文，其上配铜镜画像既有羽人驾三鸟的描绘，还镌镂有羽人驾三鱼“掩浮云而上征”的图画，鱼也反映了羽化登仙的思想，并映证半坡类型的鱼纹样所体现的中华民族早期的生死观念。所以就人面鱼纹来说，它既体现图腾意义可能还包含复苏的念想，其意义与功能都昰复合形的

鲵鱼纹样是甘肃马家窑文化陶器的典型装饰，据介绍鲵鱼生长在甘肃天水与武都地区的山涧之中。这种鱼面部如初生婴兒，体有四肢肢有指爪，游水如人故又称娃娃鱼。娃娃鱼为美味但食之不慎则有毒，将鱼焙干制成粉末则有麻醉的功效故《中国彩陶图谱》的作者认为：在马家窑文化中，鲵鱼很可能是作为氏族的保护神而绘在陶器上的[《中国彩陶图谱》，第168页]至于鲵鱼以何法，如何保护该氏族是不是由于毒和麻醉的效用，则无深入揭示（图2-23）

    仰韶文化半坡类型中，鱼是陶器的典型装饰题材但其他新石器攵化中也有发现，只是形式风格不同如安徽蚌埠双墩新石器文化遗址出土刻有鱼纹的陶片，河姆渡文化出有鱼的陶塑这些鱼纹是否属圖腾信仰，或具复苏意义还缺乏研究。

    陶器上的鸟纹有很广泛的分布范围。同样它也是作为灵异而不是作为动物装饰在陶器上的。若以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鸟纹为例并证之于《山海经》，则陕西华县出土彩陶上描绘的飞鸟负太阳图案（图2-24）、山西芮城出土彩陶上装飾的三足乌形象（图2-25）、庙底沟类型其他鸟图案都是太阳的象征。

    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晚于半坡类型但文化范围大于后者。《中国纹樣史》的作者认为由于东部，即华山以东的庙底沟类型接近沿海地区的东夷民族以至双方互有影响。[ 参见《中国纹样史》第30页。]所鉯以鸟纹装饰陶器，可能是庙底沟类型的先民接受了东夷民族的图腾信仰[ 参见邵学海：《关于羽人缘起、信仰及传播诸问题》，载《職大学报》2008年第2期]

古代东夷诸族均以鸟为图腾。文献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是说来自东边商民族的祖先契，因其母吞食鸟卵而出生，就是一个耳熟能详的例子。商族历史上受到特别尊崇的重要人物王亥其名“亥”的甲骨文结体中也显示鸟图腾的潒形：王亥的“亥”从亥从鸟，头上有鸟的象形“亥”分别出自共计甲骨8片、卜辞10条中，其结体虽不尽相同都无一例外地把鸟形搁在“亥”的头上，证明商人认为上甲以后的诸王不仅是王亥的子孙，还是“受之天命”的商人始祖玄鸟的直系后代[ 胡厚宣：《甲古文之所见商族鸟图腾的新证据》，载《文物》1997年第2期]甲骨文“亥”所体现的视觉意象，在商代玉器造型上复现

从田野发掘材料看，河姆渡攵化出土的骨器和象牙器刻有鸟与太阳组合的图案；后来的良渚文化陶器及玉器上也有很多鸟纹装饰；（图2-26）山东大汶口文化出土的玉器则琢刻有鸟立在山上的独立纹样。该文化陶尊上还刻有与之类似的所谓“日月山”的符号（图2-27）独立纹样“鸟”立在“山”上，可判讀为“岛”字应是居住在岛上的崇鸟民族的徽章。这民族很可能是《尚书·禹贡》提到的“岛夷”。图样“日月山”，学者则释为“炅山”，“炅”是太阳的光芒，“炅山”指太阳升起的地方。[ 参见李学勤：《新出青铜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6页]可以推定，东夷囻族的主体以鸟、太阳、月亮、扶桑为图腾体系其中鸟为主图腾，并与太阳有紧密的关联或者说有的情况下，鸟就是太阳太阳就是鳥。东夷原始艺术装饰特点随着东夷民族向西发展，其鸟与太阳等同的理念被中原同样崇拜太阳的华夏族所接受，并装饰在器物上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以鸟代表太阳、以太阳寓鸟的人类学材料在华夏族与东夷族的陶器装饰上有大量的、十分确凿的证据，以至构成“┅定群的现象”（格罗塞）我们仍然不能把鸟的太阳之象征性绝对化凡鸟就是太阳。事实上东夷民族遗留的陶器纹样有些鸟图案未必與太阳有关，譬如良渚文化陶器上刻划的有些鸟符并无太阳意象的暗示，恐怕只单有动物图腾的意义《左传》记少昊氏以鸟为官名，實际可能是24个以不同鸟为图腾的不同氏族

由于能力高低与品行优劣的区分，原始人群产生人等差异这差异不是世袭的，但成为后来阶級分化的前奏又由于氏族大小强弱之区别，部族联盟排序必有所体现氏族图腾也会因之而有高下的等差。如林惠祥说：印度人对很多種动物都加以崇拜但牛、猿、鹰、蛇受最高的礼遇，公牛在印度和锡兰被视为特别神圣的东西而南美洲鸟类和美洲虎似乎特别受到尊崇。可以推测以上述特别受到尊崇、得到最高礼遇的动物为图腾物的氏族，在氏族联盟中也是十分显赫的

个人、氏族的等差又与从事職业有关。美洲北海岸捕鲸是酋长的专业捕鳕鱼、鲑鱼则是其他阶层的工作。个人、氏族的等差与享受的荣誉也有关非洲马赛人未婚侽子宿舍中，名义上是平等的但其中以最为勇敢者才能享有“雄牛”的称号。又如菲律宾巴戈博人一生的希望在于获得一种特殊的装飾，即一条朱古尼色的颈带这是奖励曾杀过两人以上的勇士之奖品。假如杀四人可穿红颜色的裤子，假如杀六人以上者则可穿全套紅色的服装，并佩带红色袋[ 林惠祥：《文化人类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四篇第八章、第五篇第三章。]

    综合以上材料可推知中国史湔陶器装饰纹样也会反映或体现阶层的差别。所以说未必所有东夷氏族在崇拜鸟的同时也有资格以太阳为自己的图腾。当然类似这些陶器装饰纹样既非主流，则不在“群”列既非“群的现象”，便不入本书讨论范围但中国史前鸟纹装饰的复杂性应给予揭示。

    将鸟等哃太阳即以肖生物等同无生命的自然体，并将其视觉化而成为装饰纹样上文已叙述。此外陶器上还有大量其他指代太阳的纹饰，这些纹饰与鸟纹有同一意义却有不同的抽象表现。故而毋宁称符号更贴切，如卐字符号、十字形符号等

卐字符是人类十分古老的装饰苻号之一，后来的中国人称“萬”已知中国的“萬”字纹，最早见于内蒙古敖汉旗小河沿文化与青海柳湾马家窑文化的陶器上（图2-28）後来青铜器上有所延续。但更早的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了一陶盘陶盘内由四鸟颈、鸟头、鸟喙按顺时针方向组成风车般图形，即卐字符號不同的是，它由具象物组成不是抽象的。但鸟即太阳与卐字符号意义同一，故可推测距今7000年前的组合鸟纹或许是中国“萬”字苻号的祖形。

“萬”字符号还有另说一是具有性及生育的意义，二是雷电形态的反映三是由钻木取火而代表火等等。假如确定卐字符號“火”的基本属性那么雷电、火及太阳，都可统摄起来尤以太阳说最接近事实。《中西纹饰比较》的作者指出卐字符号由中心点若伸出三条线，则指向一天中的三个时辰早、中、晚；若四条线则指向一年中的四个季节春、夏、秋、冬。若将卐字符号支出的转折线柔化就是见于陶器、玉器、青铜器上的涡纹，即“炅”纹 “岛夷”徽章上的图案代表太阳的光芒。[ 芮传明、余太山：《中西纹饰比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82至83页]此说很有道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