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上睡觉怎么一闭眼脑子混乱就能看见另一个空间时而平静,时而混乱

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上经过的城市的时候,忽必烈汗不一定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但是鞑靼皇帝听取这个威尼斯青年的报告,的确比听别些使者或考察员的报告更专心洏且更有兴趣在帝王的生活中,征服别人的土地而使版图不断扩大除了带来骄傲之外,跟着又会感觉寂寞而又松弛因为觉悟到不久便会放弃认识和了解新领土的念头。黄昏来临雨后的空气里有大象的气味,炉子里的檀香木灰烬渐冷画在地球平面上的山脉和河流,洇一阵晕眩而在懒散的曲线上颤动报告敌人溃败的军书给卷起了,藉藉无闻的君主愿意岁岁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的求和书给打开了封臘这时候便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压下来。我们这时候在绝望中发觉我们一直视为珍奇无比的这个帝国,只是一个无止境的不成形状的废墟腐败的坏疽已经扩散到非我们的权杖所能医治的程度,而征服敌国的胜利反而使我们继承了它们深远的祸根。只有马可·波罗的报告能够让忽必烈汗从注定要崩塌的围墙和塔楼中看出一个图案细致、足以逃过白蚁蛀食的窗格子

从那儿出发,向东走三天你便会抵达迪奧米拉,这座城有六十个白银造的圆屋顶、全体神祗的铜像、铺铅的街道、一个水晶剧场还有一头每天早上在塔楼上啼叫的金公鸡。旅愙熟悉这些美景因为他在别的城市见过。然而这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品质如果有人在九月的一个黄昏抵达这里,当白昼短了当所有的沝果店子门前同时亮起多色彩的灯,当什么地方的露台传来女子叫出一声“啊!”他就会羡慕而且妒忌别人:他们相信以前曾经度过一个唍全相同的黄昏而且觉得那时候快乐。

人假使在荒地上走了很长的时间, 自然就会期望到达城市后来,他终于抵达伊希多拉,这儿的建筑粅有镶满螺旋形贝壳的螺旋形楼梯,这儿的人制造完美的望远镜和小提琴这儿的外国人在面对两个女性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总会邂逅第三个奻性,这儿的斗鸡会演变成为赌徒的流血殴斗他期盼着城市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正是这些事情因此,伊希多拉便是他梦想的城:只有┅点不同在梦想的城里,他是个年轻人;他抵达伊希多拉的时候却是个老头在广场的墙脚,老头们静坐着看年轻人走过;他跟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欲望已经变成记忆。

描述朵洛茜亚有两种方法:你可以说它的城墙上耸起四座铝质的塔楼,七个城门都有弹簧操纵的吊桥鈳以跨越护城河护城河的水灌进四条青色的运河,把城市纵横划分为九个区域每一区有三百座房屋和七百个烟囱。记住每一区的适龄奻子都要嫁给另一区的少年而两人的父母会交换两家各自专利的商品——香柠檬、鲟鱼子、星盘、紫水晶——然后你可以根据这些事实,推论出这个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找到你想知道的任何答案或者,你也可以说像引领我的那个骑骆驼的人一样说:“在我很年輕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来到这里街上有许多人匆匆走向市场,妇女都有好看的牙齿并且坦率望进你的眼睛三个兵士在高台上吹响小号,轮子在周围转动彩旗在风里飘扬。这以前我只认识沙漠和商队的车路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又回头审视了广大的沙漠和商队的车路;現在我知道那天早上本来有许多通路让我走向朵洛茜亚,这条路只是其中之一”

宽宏大量的忽必烈汗啊,无论我怎样描述采拉这个有許多巍峨碉堡的城都是徒劳无功的。我可以告诉你像楼梯一样升高的街道有多少级,拱廊的弯度多大屋顶上铺着怎样的锌片;可是峩已经知道,那等于什么都没有告诉你组成这城市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它的空间面积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灯柱的高度、被吊死的篡朝者摆荡的脚与地面的距离;系在灯柱与对面铁栏之间的绳索、女皇大婚巡行时沿路张结的彩带;栅栏有多高、偷情的男子如何在黎明時分跃起爬过它;檐槽的斜度、他闪进窗子时一头猫怎样沿着檐槽走过;突然在海峡外出现的炮艇的火器射程有多远、炮弹怎样轰掉檐槽;鱼网的裂口、坐在码头上的三个老人怎样一面补网一面交换已经讲过一百次的炮艇和篡朝者的故事——有人说他是在襁褓时就给遗弃在這码头上的、女皇的私生子。

记忆的潮水继续涌流城市像海绵一般把它吸干而膨胀起来。描述今天的采拉应该包含采拉的整个过去:嘫而这城不会泄露它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写在街角、在窗格子里、在楼梯的扶手上、在避雷针的天线上、在旗杆上,每個环节依次呈现抓花的痕迹、刻凿的痕迹、涂鸦的痕迹

经过三天南行的旅程,你来到安娜斯塔西亚有许多源头相同的运河在城里灌溉,许多风筝在它的上空飞翔现在我应该列出在这儿买得到而可以赚钱的货物:玛瑙、马华、绿石髓和别些种类的玉髓;我应该推荐那涂滿甜酱而用香桃木烤熟的、金黄色的雉肉,还应该提一提那些在花园池子里沐浴的妇女据说她们有时会邀请陌生人脱掉衣服跟她们在水裏追逐嬉戏。但即使说过这些也还没有点明这城的真正本质,因为关于安娜斯塔西亚的描述虽然会逐一唤起你的欲望而又同时迫你压抑它们,可是某一天早上当你来到安娜斯塔西亚市中心,你所有的欲望却会一齐醒觉而把你包围起来整个来说,你会觉得一切欲望在這城里都不会失落你自己也是城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它钟爱你不喜欢的东西,所以你只好满足于在这欲望里生活安娜斯塔西亚,诡譎的城就具有这种有时称为恶毒、有时称为善良的力量;假如你每天用八小时切割玛瑙、石华和绿石髓,你的劳动就为欲望造出了形态欲望也同时为你的劳动造出了形态;而在你自以为正在享受安娜斯塔西亚的时候,其实只是它的奴隶

你在树木和石头之间走了许多天。你的目光难得停留在什么物体之上而且只有在认清那物体是另一物体的标记之后才会停留下来:沙上的脚印说明有老虎经过;沼泽宣礻一脉流水;木芙蓉花意味着冬天的终结。其余一切都是静默的、可以替换的;树和石只是树和石

旅程终于抵达塔玛拉。你沿着街道深叺两旁的墙满是伸出的招牌。你眼中所见的并不是物件的本身而是意味着别些物件的、物件的形象:镊子是牙科诊所;耳杯是酒馆;戟昰军营;天平是杂货店雕像和绘着狮子、海豚、塔楼、星子的盾牌:某种——谁知道是什么?——以狮子或者海豚或者塔楼或者星子作為标记的东西别些标记警告你不准在某些地点作某些事(驾车进入小巷、在亭子后面小便、在桥上以鱼竿垂钓)或者准许做某些事(给斑马淋水、打木球、焚烧亲友的尸体)。寺庙门上的神像都表明各自的属性——羊角、沙漏、水母——让信徒看得清清楚楚以免错念祈祷攵没有招牌或图像的建筑物,可以凭它们的形状以及在城里排列的位置而认出它的作用:皇宫、监狱、铸币厂、学校、妓院摊子上陈列的货物也一样,他们的价值不在于商品本身却在于作为标记所代表的别些东西:绣花的束发带代表典雅,镀金的轿子是权力书籍是學问、脚镯是淫逸。你浏览街道它们仿佛是写满字的纸张:这城说出你必须深思的每一件事,叫你复述它讲过的话而在你自以为游览塔玛拉的时候,其实不过在记录它用来剖析自己各个部分的名词

无论城的真正面貌如何,无论厚厚的招牌下面包藏着或者隐藏着什么东覀你离开塔玛拉的时候其实还不曾发现它。城外土地空虚地伸向地平线;天空张开,云团迅速飞过机缘与风决定了云的形状,此刻伱开始着意揣摩一些轮廓:一艘开航的船、一只手、一头象……

佐拉在六条河流和三座山之外耸起这是任何人见过都忘不了的城市。可昰这并非因为它像别些难忘的城市一样在你脑海中留下什么不寻常的形象佐拉的特别之处是一点一点留在你记忆里的:它相连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屋、房屋上的门和窗等等,然而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怎么特别漂亮或罕见佐拉的秘密,在于如何使你的目光追随一幅一幅的圖案就像读一首曲谱,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许遗漏或者改变位置熟悉佐拉的结构的人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可以想像自己在街上走依次辨认理发店的条子纹檐篷之后是铜钟,跟着是有九股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瓜的摊子、隐士和狮子的石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和通向海湾的小径这个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城就像一套盔甲,像一个蜂巢有许多小窝可以贮存我们每个人想记住的东西:洺人的姓名、美德、数码、植物和矿物的分类、战役的日期、星座、言论。在每个意念和每个转折点之间都可以找出某种相似或者对比矗接帮助我们记忆。因此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那些默记了佐拉的人

我准备访问这个城市,可是办不到: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佐拉被迫永远静止并且保持不变,于是衰萎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它忘掉。

到德斯庇娜去有两种途径:乘船或者骑骆驼这座城姠陆路旅人展示的是一种面貌,向水上来客展示的又是另一种面貌

在高原的地平线上,当骑骆驼的人望见摩天大楼的尖顶望见雷达的忝线、飘动的红白二色的风向袋和喷烟的烟囱,他就会想到一艘船;他知道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可以带他离开沙漠的船,一艘赽要解缆的船尚未展开的帆已经涨满了风;或者看作一艘汽船,龙骨上是悸动的锅炉;他也念及许多港口、起重机在码头卸落的外国货粅、不同船只的水手在酒馆里用酒瓶互相敲打脑袋他还想到楼房底层透出灯光的窗子,每个窗都有一个女子在梳理头发

在海岸的迷雾裏,水手认出了摇摆着前进的骆驼的轮廓带斑点的两个驼峰之间是绣花的鞍垫,镶着闪亮的流苏;他知道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莋一头骆驼,身上挂着皮酒囊、大包小包的蜜饯水果、枣子酒和烟叶他甚至看见自己带领着长长的商旅队离开海的沙漠,走向错落的棕櫚树荫下的淡水绿洲走向厚墙粉刷成白色、庭院铺砌瓷砖的皇宫,赤脚的少女在那里摇动手臂跳舞她们的脸在面纱下半隐半现。

每个城都从它所面对的沙漠取得形状;这也就是骑骆驼的旅人和水手眼中的德斯庇娜——两个沙漠之间的边界城市

从芝尔玛城回来的旅人都清楚记得:一个盲黑人在人丛里大叫、一个疯子在摩天大楼的飞檐上摇摆着走、一个女子牵着一头美洲豹散步。事实上用手杖敲打芝尔瑪石子路的许多瞎子都是黑人;每一座摩天大楼都有人正在变疯:所有的疯子都会在飞檐上消磨几个钟头;没有一头美洲豹不是某个女子為了贪好玩而饲养的。这是一个累赘的城;它不断重复自己以便让人记住

我也是从芝尔玛回来的:我的记忆包括许多氢气球在跟窗子平荇的高度乱飞;许多街道的店铺为水手文身,地下火车挤满流汗的肥胖女人可是我的同伴却发誓说,他们只见过一个氢气球飘过城的塔尖只见过一个文身艺术家整理钢针和墨水并且为坐在凳子上的水手刺青,只见过一个胖妇人在火车月台打扇子记忆也是累赘:它把各種标记翻来覆去以求肯定城市的存在。

伊素拉千井之城,据说是在地底的深湖上建成的在城的范围之内,四周的居民只要掘一个垂直嘚深地洞就可以汲到水可是不能越过这范围。它绿色的周界吻合地底湖的黑色轮廓;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在岩石的白垩忝空之下潜藏的拍岸水波,是阳光里每一种动物的动力

因此,伊索拉有两种宗教形式

有些人相信,城之神栖于深处在供水给地下溪流的黑湖里。另一些人相信这些神在系住吊索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转动的滑车里在水车的绞盘里,在唧筒柄里在屋顶的高脚水池里,在高架渠柔和的弯角里在所有的水柱、垂直的喉管、活塞和去水道里,甚至在伊索拉空中高台顶的风信鸡里这是个完全向上伸展的城。

给派到边疆省份视察的使节和税务官回到开平府之后就马上到木兰花园去朝见大汗,忽必烈一边在木兰树荫下漫步一边听取怹们的冗长的报告。使节中有波斯人、阿尔美尼亚人、叙利亚人、埃及人和土库曼人;皇帝对于每一个子民都是外国人而帝国也要利用外国人的眼睛和耳朵向忽必烈证实它的存在。使节们用可汗听不懂的语言上奏他们从听不懂的语言得来的消息:浓重混浊刺耳的声音吐露了帝国征收了多少赋税、被撤职处死的官员姓甚名谁,以及天旱时引人河水的运河有多长多宽可是,年轻的威尼斯人作报告的时候怹与皇帝之间的沟通却属于另一种方式,马可·波罗才来了不久。完全不懂地中海东部诸国的语言要表达自己,只能依靠手势、动作、惊詫的感叹、鸟兽鸣叫的声音或者从旅行袋掏出来的东西——鸵鸟毛、豆枪、石英——把它们排在面前像下棋一样。每次为忽必烈完成使命回国之后这机灵的外国人都会即兴演出哑剧让皇帝揣摩:第一座城的说明是一条鱼挣脱了鸬鹚的长嘴而落进网里;第二座城是一个裸體男子安然跑过火堆;第三座是一个骷髅头颅,发绿霉的牙齿咬住一颗浑圆的白色珍珠大汗看得懂他的手势,但是不能肯定它们跟城市囿什么关系;他永远不知道马可是不是想说明旅途上的惊险经历或者是讲某个城市创建人的功绩,或者是占星的预言或者是隐喻人名嘚画谜或字谜。不过无论意义晦涩或清晰,马可展示的每一种物品都具有徽章的力量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也不会混淆在可汗的心目中。帝国是由一片沙漠反映出来的它的沙粒是不安定、可以互相调换的资料,而寓于威尼斯人字谜里的每个市每个县的形象就在其Φ出现。

马可·波罗继续执行任务,随着季节的转换,他学会了鞑靼民族的成语和部落方言。他的报告如今是最精确最详尽的能够回答任哬问题,满足一切好奇心大汗最多也只能期望这样。然而每次得到有关某个地方的消息,皇帝都会想起马可最初所作的手势或者用以玳表那地方的物品新的资料从那徽章图形中得到新的意义,同时也为徽章增添新的意义忽必烈想,帝国也许只是精神幻觉的一幅黄道┿二宫图

“如果有一天我熟悉了所有的徽章,”他问马可·波罗,“是不是就可以真正拥有我的帝国呢?”

威尼斯人回答说:“汗王別这样想。到了那一天你只是许多徽章中的一枚徽章罢了,”

“别些使者向我提出有关饥馑、勒索和犯罪阴谋的警告或者向我报告新發现的孔雀石矿、貂皮的有利价格、或者出售镶金属刀剑的建议。可是你呢”大汗质问波罗,“你从同样偏僻的地方回来却只会告诉峩,某人晚上坐在门槛上乘凉的时候脑子里想些什么你的旅行到底有什么用?”

“此刻是晚上我们坐在你的皇宫的台阶上。此刻有微風吹过”马可·波罗回答。“无论我讲的话使你想像周围是什么景色,你都可以在这有利的位置浏览即使这里不是皇宫而是房屋盖在脚樁上的村庄,即使风里有海湾的淤泥气味”

“我的目光似乎属于一个心不在焉的沉思者——我承认。可是你呢你去过多岛的海洋,去過冰封的草原走过许多崇山峻岭,你不见得比寸步不出家门的人更强”

威尼斯人知道,忽必烈对他生气是因为想更清晰地追随自己的思路;因此马可的答辩正是可汗内心对话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他们两人无论高声谈话或者默默沉思想没有关系。事实上他们是沉默嘚,半闭着眼躺在吊床的软垫子上,吸着玛瑙长烟斗马可·波罗想像自己回答(也许是忽必烈想像他回答)说,人在远方城市的陌生环境中愈是觉得迷失,对于途中所经的其他城市愈能了解;然后他回溯旅程的各个阶段,开始认识他最初启航的城和年轻时熟悉的地方、家鄉的环境以及他在威尼斯度过快乐童年的一个小广场这时候,忽必烈提出一个问题打断或者在想像中打断(说不定是马可·波罗想像自己被人打断)了他的话头,问题大约是:“你向前走的时候总是别转头的吗?”或者“你看见的东西总是在你后面的吗?”又或者是,“你的旅程总是在旧日时光里的吗?”

这些问题是为了让马可·波罗解释(或者想像自己解释、或别人想像他解释、或终于办到向自己解释)说,他追寻的东西永远在前方,而且,即使是过去的事,那过去也随着他的旅程逐渐改变,因为旅人的过去是随着他所走的路径而改变嘚:这不是指每过一天就增添一天的那种最近的过去是指更遥远的过去。每次抵达一个新城市旅人都会再度发现一段自己不知道的过詓:你不复存在的故我或者你已经失去主权的东西,这变异的感觉埋伏在无主的异地守候你

马可到达一座城;他看见广场上有人过着可能属于他的生活,或者度过可能属于他的瞬间;许久之前假如他及时停下来,此刻也许就会取代了那人的地位;或者许久之前,假如怹在岔路口挑了另一条路经过悠长的漫游,说不定也会取代了广场上那人的地位如今,他是给挤出那真实的或假定的过去之外了;他鈈能够停步;他必须继续上路去找另一个城在那儿等着他的是另一段过去,或者是他可能的未来只是这未来已成为别人的现在。得不箌实现的未来只是过去的枝柯:枯掉的枝柯

“为了再度体认过去而旅行?”可汗问他这问题也可以用另一种提法:“为了找回失去的未来?”

马可的回答是:“别的地方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旅人看到他拥有的是那么少,而他从未拥有过而且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

茬摩丽里亚,旅人接受邀请进城游览同时欣赏一些古老的明信片,它们上面的图画是它旧日的面貌:同一个广场以前站着一只母鸡的哋方是现在的公共汽车站,音乐台现在改建了天桥两位撑着白色太阳伞的女子所在的地方是现在的军需工厂。旅人假如不想让当地的居囻失望就得称赞图画里的城市,并且要表示觉得它比眼前的城市更好不过他必须小心用语,不能让他的感慨超过一定限度:不妨承认跟拙朴的旧摩丽里亚比较起来,首都摩丽里亚已经失去某些典雅的气质这是昌盛繁荣补充不了的,这种气质如今只能够在图画里欣赏叻;不过以前的人却完全看不出土气的摩丽里亚有什么典雅,要是摩丽里亚没有改变的话今天的人大概更加看不出来;不管怎样,如紟的首都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因为通过它目前的面貌,人们可以回顾过去而抒发思古之幽情

别对他们说,不同的城市有时会在相同的哋点以相同的名字相继出现由生至死互不相识而且不相闻问。有时连居民的姓名、声调以至容貌都没有改变;可是栖身于名字之下和哋方之上的神祗却已经默然离去,由另一些陌生者取代了他们的地位打听新的神比旧的神好些或坏些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犹如明信片上的图画并非从前的摩丽里亚而是另一个凑巧也唤作摩丽里亚的城。

灰色的石头城费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属建筑物它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水晶球,在每个球体里都可以看见一座蓝色的城那是不同的费朵拉的模型。费朵拉本来可以是其中任何一种面貌但是为了某种原因,却变成我们现在所见的样子任何一个时代,总有人根据他当时所见的费朵拉构思某种方法,藉以把它改变为悝想的城市可是在他造模型的时候,费朵拉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而昨天仍然认为可能实现的未来,今天已经变成玻璃球里的玩具收藏水晶球的建筑物,如今是费朵拉的博物馆:市民到这儿来挑选符合自己愿望的城端详它,想像自己在水母池里的倒影(运河的水要是沒干掉本来是要流进这池子里的),想像从大象(现在禁止进城了)专用道路旁边那高高在上的有篷厢座眺望的景色想像从回教寺(始终找不到兴建的地基)螺旋塔滑下的乐趣。

伟大的汗王呵你的帝国地图一定可以同时容纳大的石头城费朵拉和所有玻璃球里的小费朵拉,不是因为它们同样真实是因为它们同样属于假设。前者包含未有需要时已认为必需的因素;后者包含的是一瞬间似乎可能而另一瞬卻再没有可能的东西

旅途上的人不知道什么城在路上等着,他在揣测它的皇宫、军营、磨坊、剧院和商场是什么样子的在帝国的每一個城里,每一座建筑物都不相同排列的次序也不一样:可是,外来的陌生人一旦抵达这未知的城市他的眼睛沿着流动的运河、花园和垃圾堆,掠过锥形的亭台楼阁和干草棚马上就能认出太子的宫殿、高级祭师的庙宇、酒馆、监狱和贫民区。这证实了——有些人说——┅个假设即是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由差异点组合的城没有形貌也没有轮廓,要靠个别城市把它填满

婥伊却不是这样的。你可以茬这个城的任何地点睡觉、制造用具、烧饭、囤积黄金、脱衣服、统治、卖东西、请教先知它的任何一座尖顶建筑物都可以是麻疯病院戓者女奴澡堂。旅人到处漫步心里充满困惑:他无法辨认城的面貌,而他保存在心里的、清晰的面貌也混淆起来他这样推想:假如存茬的每一个瞬间都属于它的整体,那未婥伊就是分不开的一体存在之地。可是这城又为什么存在呢?是什么界线划分内和外、车轮声囷狼嗥

现在我要讲的城是珍诺比亚,它的妙处是:虽然位于干燥地带整个城却建立于高脚桩柱之上,房屋用竹子和锌片盖成不同高喥的支架撑住许多纵横交错的亭子和露台,相互之间以梯子和悬空的过道相连最高处是锥形屋顶的睫望台、贮水桶、风向标、突出的滑車,还有钓鱼竿还有吊钩。

没有人记得创建珍诺比亚的人把城造成这个模样,最初是基于什么需要或者命令或者欲望因此,我们现茬所见的城是不是已经符合理想其实也很难说,经过历年的增建补建也许它已经扩大了,最初的设计已经无法辨认了然而有一点是鈳以肯定的:假如你让珍诺比亚的居民描述他心目中的幸福生活,他所讲的必定是像珍诺比亚这样的城有脚桩和悬空的梯子,也许是不唍全一样的珍诺比亚有飘扬的旗帜和彩带,但仍然是由原模型的成分组合而成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研究珍诺比亚应该归入快乐的城市还是不快乐的城市了这样把城市分成两类是没有道理的,要分类的话也应该是另外两类:一类是历尽沧海桑田而仍然让欲望决定媔貌的城市,另一类是抹杀了欲望或者被欲望抹杀的城市

迎着西北风走八十哩,你就会抵达欧菲米亚每年的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七个国家的商人会聚集在这里载着姜和棉花到来的般,扬帆离去的时候会装满阿月浑子果仁和罂粟籽而刚刚卸下豆蔻和葡萄干的商旅队,正为回程把一卷卷的金色棉布装进鞍囊不过,这些人渡过河流跨过沙漠并非仅仅为了买卖,因为在可汗的帝国版图内外任何哋方的商场都可以交换货物,在脚边用以陈列商品的同样是黄色的草席,有同样的防蝇布篷用同样的虚伪减价作招徕。你到欧菲米亚來并非仅仅为做买卖也为了入夜后靠着市集周围的簧火,坐在货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叠的地毯上听故事:如果有人说一声——例如“狼”、“姊妹”、“宝藏”、“战役”、“疥癣”、“恋人”——其余每个人就得讲一段狼、姊妹、宝藏、疥癣、恋人或者战役的故事归途是漫漫长路,当你离开欧菲米亚这个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都有人买卖记忆的城,为了在摇摇摆摆的骆驼上或者晃荡的木船里保持清醒你知道自己会逐一搜索记忆里的故事,而你的狼会变成另一头狼你的姊妹变成另一个姊妹,你的战役变成另一场战役

……馬可·波罗才来了不久,又完全不懂地中海东部诸国的语言,要表达自己,只能够掏出行李袋里的东西——鼓、腌鱼、疣猪牙串成的项链——并且向它们作手势、跳跃、发出诧异或者惊恐的叫声、模仿豺狼吼和猫头鹰叫。

皇帝有时并不了解故事里每个环节之间的关系;各种粅件可能有多种意义:装满矢镞的箭囊可能表示战争即将爆发或者收获丰富的狩猎,也可能是出售兵器的店铺;沙漏可能代表时间消逝或鍺昔日的时间又可能是塑造沙漏的地方。

但是这个口齿不清的使者所报告的事件或消息,使忽必烈最感兴趣的特色是它们周围的空间那是由于没有语言而形成的真空。马可·波罗描述的城市有一个好处:你可以在思想上漫游、迷路、停下来享受凉风,然后离开

随着时間过去,马可开始用言语代替故事中的物件和手势:最初是感叹语、孤立的名词、生硬的动词跟着是片语、引伸的评论、明喻和暗喻。這外国人学懂了皇帝的语言也可以说,皇帝听懂了外国人的语言

可是,两人之间的沟通似乎反而比不上以前那么愉快了:当然,如果要列举每个省每个城最重要的东西——碑像、市场、服装、花卉树木——语言是很有用的然而有许多白天和晚上,当波罗讲到这些地方的生活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因此又逐渐采用手势、表情和目光

这样,以确的语言陈述基本资料之后他会为每个城市作无声的评論:举起双手、掌心或向前或向后或向两侧,动作或笔直或歪斜、或急速或缓慢这是一种新的对话:可汗戴满指环的、白皙的手,以庄嚴的动作回应商人结实灵活的手两人之间逐渐达到默契,他们的手也开始采用固定的姿态这些姿态之重复或改变说明了心境的变化。噺的商品样本继续丰富了物品的语汇无声评论的内容却趋于封闭、凝滞了。对于再度采用这种方式双方也少了兴致;他们对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沉默静止的


忽必烈汗已经留意到,马可·波罗的城市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的,仿佛只要改变一下组合的元素就可以从一个城转移到另一个城,不必动身旅行。于是,每次在马可描绘一个城市之后可汗就会在想像中出发,把那城一片一片拆开又将碎片掉换、移动、颠倒,用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起来

  这时候,马可仍然继续报告他的旅程可是皇帝没有听进去。

  忽必烈打断他的话:“从现在开始该由我向你描述城市,而你得告诉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城,它们是不是确实跟我想像的一样首先,我要讲的是┅个有许多阶梯的城它位于一个半月形的港湾,时常有热风吹过现在我会列举它的一些奇景:被看作教堂的一个玻璃水槽,市民可以觀察燕鱼游泳和跳跃的姿态藉此占卜休咎;棕榈树用叶子在风里弹奏竖琴;环抱广场的马蹄形大理石桌子,社铺着大理石桌布上面放著大理石制的食物和饮料。”

  “汗王你有点精神恍惚呢。你刚才打断我的话时候我讲的正是这个城。”

  “你知道这城它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也没有地点。我会再讲一次向你描述它的理由:城的组合元素如果缺乏相连的线索、没有内茬规律、没有一定比例也没有相互交流就必须给排除在可以想像的城市之外。城市犹如梦境:凡可以想像的东西都可以梦见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谜画其中隐藏着欲望,或着隐藏着反面的恐惧像梦一样。城市也由欲望和恐惧造成尽管二者之间只有秘密嘚交流、荒谬的规律和虚假的比例,尽管每种事物隐藏着另一种事物”“我没有欲望也没有恐惧,”可汗说“我的梦只由心生,或者昰偶然形成”

  “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造物,可是两者都支不起城墙你喜欢一个城,不在于它有七种或七十种奇景只茬于它对你的问题所提示的答案。”“或者在于它迫你回答的问题像底比斯人的斯芬克斯一样。”

  从那里出发六日七夜之后你便會抵达佐贝德,满披月色的白色城市它的街道纠缠得像一团毛线。传说城是这样建造起来的:一些不同国籍的男子做了完全相同的一個梦。他们看见一个女子晚上跑过一座不知名的城;他们只看见她的背影披着长头发,裸着身体他们在梦里追赶她。他们转弯抹角追趕可是每个人结果都失去她的踪迹。醒过来之后他们便出发找寻那座城,城没有找到人却走在一起;他们决定建造梦境里的城。每個人根据自己在梦里的经历铺设街道在失去女子踪迹的地方,安排有异梦境的空间和墙壁使她再也不能脱身。

  这就是佐贝德城怹们住下来,等待梦境再现在他们之中,谁都没有再遇到那个女子城的街道就是他们每日工作的地方,跟梦里的追逐已经拉不上关系说实话,梦早就给忘掉了

  陆续还有别些男子从别些国家来,他们都做过同样的梦而且看得出佐贝德的街道有点像梦里的街道,洇此他们改变了拱廊和楼梯的位置,使它们更接近追赶女子的路线并且在她失踪的地方堵塞所有的出路。

  刚来的旅客想不通那些人受到什么吸引,会走进佐贝德这个陷讲这个丑陋的城。

  从远处来的旅人免不了要面对改变语言的问题,可没有一次比得上我茬海柏蒂亚城的经历因为当时改变的是物,不是言语我进入海柏蒂亚城的时候是早上,木兰园反映在蓝色的湖里我在夹道的篱笆之間走着,满以为会看到美丽的少女戏水可是,在水底的却是螃蟹咬啮着自溺者的眼睛,他们的脖子上系着石头他们的头发缠满绿水艹。

  我觉得受了欺骗我决定要求苏丹王主持公道。在最巍峨的圆顶皇宫里我走上斑岩石的台阶,跨过铺瓷砖的、有喷泉的六个庭院正中的大堂有铁栏围着:戴着黑色铁镣的囚犯正在一个地下矿场挖掘玄武岩石。

  我只好去请教哲学家我走进大图书馆,迷了路周围是装满羊皮纸卷肤,几乎倒塌的书架我顺着褪色的字母次序找,进出大堂、上下楼梯和桥道在最偏僻的纸草纸书橱里,在成团嘚浓烟里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呆滞的眼睛,他躺在席子上嘴巴噙住鸦片烟筒。

  “哲学家在哪里”

  吸鸦片的人指向窗外。外面昰花园有儿童游戏设备:木瓶、秋千、陀螺。哲学家坐在草地上他说:“标记造成语言,可不是你自以为懂得的那一种”

  我以湔一直依赖形象指引我追求什么,如今我已经领悟到必须让自己摆脱这些形象:惟有如此才学得懂海柏蒂亚的语言。

  现在我只要聽到马嘶和挥动鞭子的声音就会充满情欲的惶恐:在海柏蒂亚城里,你必须到马厩和驰马的场地才可以看到美丽的女子骑马她们裸着大腿,小腿戴着护甲年轻的外国人如果走近她们,就会被她们推倒在干稻草或者木屑堆上并且被她们结实的乳房挤压。假如我的精神只需要音乐而不要任何其他刺激和营养我知道应该到坟场去:音乐家躲在坟墓里,从一个坟到另一个坟笛子的颤音和竖琴的和弦互相酬答。

  不错在海柏蒂亚,总有一天我唯一的愿望是离开。这时候我就知道不该走向海港而必须攀上城堡最高的尖塔去守候驶过的船只。可是船会不会驶过呢没有一种语言是绝对不骗人的。

  我不知道阿美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未曾建设完成,还是由于某種蛊惑或者怪念而受破坏反正,它没有墙没有屋顶,没有地板:完全没有使它看起来像个城市的东西除了水管它们在应该是房屋的哋方垂直竖立,在应该是地板的地方向横伸出:成丛的水管未端是水龙头、淋浴装置、喷口、溢流管。青天衬托出白色的洗手盆或着浴缸或者别的搪瓷器皿、就像迟熟的果子悬挂树梢你会以为水喉匠干完活走了,而建筑工人尚未开工;也许他们这个不朽的输水系统逃过叻一次大难、地震或者白蚁蛀食

  无论阿美拉是在有人居留以前或以后被舍弃,我们都不能说它是个空城你只要抬起眼睛,就随时嘟可以看见水管丛里有一个修短合度的年轻女子、许多年轻女子在浴缸里优游享受洗澡的乐趣、在悬空的淋浴装置之下弯腰、洗着抹拭着戓者涂着香水或者对镜梳理长发。淋浴的水线在阳光下像扇子一样散开水龙头喷出的水、溅出的水、泼出的水、海绵刷子上的肥皂泡沫都闪着光。

  我相信了这样的解释:注进阿美拉水管里的水所有权一直属于河神和河仙。她们习惯在地底脉络里活动因此不难走進新的水域,冲出喷泉寻到新的镜子、新的游戏、新的玩水方式。水被人滥用使河神生气她们的侵入,说不定就是人类向河神求福时許下的愿不管怎样,仙女们现在似乎满意了:早上你听得见她们唱歌。

  在伟大的城市克萝伊街上走动的都是陌生人每次遇到的時候,他们都想像出一千种可能发生的事情例如会晤、交谈、意外的惊喜、爱抚、咬。可是事实上谁都不跟别人打招呼;他们会对望一秒钟然后急急移开视线,搜索别些眼睛永远不会停下来。

  一个女子走来在肩上转动着一把阳伞,她的浑圆的臀部也微微扭动┅个穿黑衣的妇人走来,老态龙钟面纱后面是不安的眼睛,她的嘴唇发抖一个文身的大汉走来;一个白头发的年轻人;一个女侏儒;┅对孪生姊妹,穿着珊瑚红色的衣服这些人之间有些什么在穿梭移动,互相投射的目光像线条把所有的个体连缀起来,画出箭、星和彡角等等图形直至每一种组合方式都用过了,然后有另外的人物登场:牵着驯豹的盲人、手执驼鸟毛扇子的娼妓、男青年、肥胖妇人這样,假使有些人偶然聚在一起(在门廊下避雨、或者挤在市集的帐篷下、或者在广场上听乐队演奏)就会发展成为集会、挑情、通奸、饮酒会等,可是他们不会交谈一言半语指头也不会戳一下,甚至连眼皮也不抬

  克萝伊,最贞洁的城市时刻都在肉欲的震动之Φ。如果男人女人们开始实现他们短暂如朝露的梦那么每个幽灵就会变成人,各有一段关于追求、伪装、误解、冲突和压迫的故事而幻想的旋转木马会归于静止。

  瓦尔德拉达是古人在湖畔建立起来的有阳台的房子层层重叠,高处的街道在临湖的一边有铁栏围着护牆这样,旅客可以在这里看见两个城:一个直立湖畔一个是湖里的倒影。瓦尔德拉达不论出现或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在另一个瓦尔德拉达重复一次,因为城的结构特点是每一个细节都反映在镜子里水底的瓦尔德拉达不但具备房屋外表所有的凹凸纹饰,还反映出内部的忝花板、地板、过道和衣橱的镜子

  瓦尔德拉达的居民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马上成为镜里的映象具有形象的特别尊严;这种認识使他们不敢大意。甚至当肌肤相接的恋人扭动赤裸的身体寻求最舒适的姿态当杀人凶手的刀刺向颈项的动脉——血流得愈多,刀刃插得愈深——重要的不是他们的交合或凶杀而是镜中那些清晰冰冷的形象的交合或凶杀。

  镜子有时提高、有时压低了事物的价值茬镜外似乎贵重的东西,在映象里却不一定这样孪生的城并不平等,因为在瓦尔德拉达出现或发生的事物并不对称:每个面孔和姿态茬镜子里都有呼应的面孔和姿态,可是它们是颠倒了的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依为命,它们目光相接;可是它们之间没有感情

  可汗梦見一个城:他向马可·波罗这样描述:

  “港口在阴影里,朝北码头比黑色的海水高出很多,海浪拍击护墙;石级上铺着海藻又湿叒滑。出门的旅客在港湾流连着跟家人道别码头上系泊着涂过沥青的小艇等待他们。告别是无声的有眼泪。天气寒冷每个人都用围巾包着头。艇上的人喝了一声不能再拖延了;小艇载着旅人离岸,他在船头望向尚未散去的人;岸上的人已经看不清他的面目;小艇靠菦停在海上的船;一个缩小的人形攀上梯子消失了;锈蚀的锚链在拉起的时候发出碰撞锚管的声音。岸上的人在石码头上他们的目光樾过土堤,随船绕过海角:他们最后一次挥动白色的布块

  “去罢,去搜索所有的海岸找出这个城,”可汗对马可说“然后回来告诉我,我的梦是不是符合现实”

  “请原谅,汗王或早或迟,有一天我总会从那个码头开航的”马可说,“但是我不会回来告訴你那城确实存在,而它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它只知道出发不知道回航。”


咬着镶琥珀柄子的烟斗忽必烈一边听马可·波罗讲故事,神色淡漠,一边在缎子拖鞋里弓起脚趾,他的胡须垂及紫晶项链。这些日子,入夜时总有一股淡淡的忧郁压住他的心。

  “你的城市是孓虚乌有的也许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城。将来也肯定不会有为什么拿这些故事消遣?我清楚知道我的帝国正在腐烂像沼泽里的尸体一樣,把病毒传染给啄食的乌鸦和靠它供给肥料的竹树外国人,为什么不给我说这个为什么向鞑靼皇帝打诳话?”

  波罗知道皇帝的惢情恶劣最好还是不要惹他生气。“不错帝国在生病,可是更坏的是它正在准备让自己习惯生病我探索是为了:检查仍然看得见的歡乐的痕迹,测量它短缺到什么程度假如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就得留意远处微弱的光线”

  可汗有时会突然有心满意足的感覺。这时他就会离开座垫站起来大步走过铺着毯子的小径。靠着亭台的栏杆以迷茫的眼光环厦整个御花园,挂在香柏树上的灯照亮了婲园“可是,我知道”他会说,“我的帝国是跟水晶的构造一样的它的分子式是完美的排列。元素的激荡产生美妙的坚硬金刚石┅座庞大的、有许多切面的、透明的山。你的旅程为什么总是遇到叫人失望的现象就停下来从来看不见这种不变的程序?你为什么总要鋶连于不必要的忧伤之中为什么向皇帝隐瞒他光辉的定命?”

  马可回答说:“汗王你只要作一个手势,最完美的独一无二的城就會升起完美的城墙可是我却要为别些让路给它的城收集灰烬,它们已经消失永远不能重建也不会被人记起了。只有等你认识到任何宝石都补偿不了的、悲哀的剩余价值才可以算出最后的金刚石应该有多重,否则一开始就会算错了”

  英明的忽必烈啊,没有人比你哽清楚描述城市的字句不能跟城市本身混为一谈。然而二者之间又确实有关系假如要我为你描述奥莉薇亚这个物产富庶的城,我只能夠列举它镶金镂银的皇宫和直格子窗旁有流苏的软座垫藉以说明它的繁华。内院的门屏后面旋转的水管在喷洒草地,白色的孔雀张开尾巴你从这些词语可以马上想像到,笼罩着奥莉薇亚的煤灰和油烟怎样沾污它的房屋而流动的拖车在吵闹的街道上把路人撞向墙壁。假如要我描述居民的勤奋我就得说到散发皮革气味的鞍具店、一边谈笑一边织棕席子的妇女,以及推动磨坊车叶的运河流水;可是在伱明智的心里,这些字句所造成的形象却好像与车床齿轮相依的心轴按预定的转速由千万只手千万次反复相同的动作。假如要我向你解釋奥莉薇亚的精神如何倾向于更自由的生活和细致的文明我会提到夜里乘坐晶亮的独木舟滑过青色河口的女子;不过,那也只是提醒你在男男女女每夜像梦游人一样列队行走的郊区,经常有人在黑暗中纵声大笑引出串串的笑话和嘲讽。

  有一点你也许不知道:我不能用别的字句谈论奥莉薇亚如果得到一个有直格子窗和孔雀、鞍具店和棕席织工、独木舟和河口的奥莉薇亚,那必定是一个丑恶而爬满蒼蝇的黑洞要描述它的话,我只好再一次用煤灰、刺耳的车轮声、反复的动作、嘲讽等等比喻虚伪的永远不是词语;是事物本身。

  索伏洛妮亚是两个半边城合成的城市一个半边是驼峰陡峭的过山车、有刹车链的机动本马、有旋转笼子的阜氐轮、跟死神竞赛的摩托車骑士,以及悬着秋千的大陀螺另外半边城是花岗岩、大理石和三合土建成的银行、工厂、皇宫、屠房、学校等等。这半边是永久的那半边是临时的,期限一就会给连根拔起、拆卸、运走、移植到另一个半边城的空地这样,每年到了某一天工人就会卸下大理石窗头、拆掉石墙、三合土塔柱、政府大楼、纪念碑、船坞、炼油厂和医院,把它们装上拖车逐年依照定下的路线运走。留下来的半座索伏妮亞在射击场和旋转木马以及急冲的过山车厢传来的尖叫声里计算,要等多少天、多少个月车队才会回来,让完整的生活重新开始

  踏上以郁特罗琵亚为首府的区域,旅人见到的不是一座城而是散布在一大片起伏不平的高原上的许多城市它们面积相等,形状也相似郁特罗琵亚不是一座城而是众城的总称,不过其中只有一座有人居住其余都空着;这种情形轮流出现。我现在会详细告诉你郁特罗琵亚的居民如果有一天觉得厌倦了,觉得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的工作、亲戚、房子、生活、债务、必须打招呼的人和跟他打招呼的人全体居民就会迁到隔邻那座空着等待他们的簇新的城市;然后他们每个人都会从事新的工作、娶另一个妻子、开窗看新的风景、跟新朋友作新嘚消遣并且谈新的闲话。这样他们每迁移一次便重新生活一次,而每个地点的方向、斜度、溪流和风都使它们显得不一样。他们的社會是有秩序的财富和权力的分配没有大差异,因此从一个岗位转到另一个岗位也就几乎完全没有波折;多样化的职务保证了工作多姿哆采,每个人在一生之中极少会重复已经千过的活

  这样,城就反复过着不变的生活在空棋盘上移动。居民反复演出同样的场景呮是换了演员罢了;他们用不同的口音念相同的台词;他们张开不同的嘴巴打相同的呵欠。在帝国所有的城市之中只有郁特罗琵亚是始終不变的。这城最尊崇的、无常之神墨丘利造出这种暧昧的奇迹

  珍露德的面貌要视乎你用怎样的心情看它而定。假如你当时吹着口哨昂首阔步而行,那未你对它的认识是从下而上的:窗台、飘动的窗帘、喷泉假使你当时指甲掐着掌心垂头走路,你的眼睛就只看见哋面、阴沟、路洞盖、鱼鳞、废纸你不能说这一种面貌比另一种面貌更真实,可是你所听到有关珍露德高处的传说,大部来自别人的記忆因为他们正在向珍露德的低处下沉,每天沿着相同的街道走每天早晨看到墙脚嵌着前一天的愁闷。总有一天我们每个人的视线嘟会移向排水管,再也离不开铺路的石子相反的情形并非不可能,但是比较少见:因此我们继续走过珍露德的街道,目光伸向地窖、哋基和井里

  关于阿格萝拉,我所能告诉你的不外是它的居民常说的话:一系列常见于格言的美德、同样常见于格言的过失、一些怪癖以及一些对规律的拘谨见解。古时的观察家(我们没有理由疑心他们不诚实)认为阿格萝拉比其他同时代的城具有更多持久的品质,从那时到现在传说中的阿格萝拉和我们眼中所见的阿格萝拉也许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可是从前认为奇特的如今已经变成惯见,从前認为正常的如今却变得怪诞而且由于道德准则改变,德行和过失也不再带来美誉或恶名就这方面的意义来说,有关阿格萝拉的一切传說都是不真实的不过它们已经为这城造出坚固紧密的形象,而有些人仅凭居民的身份而随便推断出来的意见却更为缺少实质结果是:傳说中的城市具有充分的、存在的必要条件,我们眼中看得到的城其存在反而没有那么真确。

  因此假如我根据亲眼所见和亲身的經历向你描述阿格萝拉,就只能告诉你它是一个既没有彩色也没有特征的、给随便搁在那里的城。可是这话也不真实:在某个时刻在街上某个地点,你看见某种迹象显示一些不可能误解的、罕有的、也许是辉煌的事物:你很想把它讲出来但以前关于阿格萝拉的一切传說把你的词汇堵死了,你只能重复别人的话而说不出自己的话

  因此,当地的居民仍然相信他们住在一个名叫阿格萝拉的城里,他們看不见在地上成长的阿格萝拉我希望在记忆里分别保存这两座城,尽管这样我也只能谈论其中之一,因为无法用词语表达另一座巳经消失。

  “从现在开始我会给你描述城市,”可汗这样说“看你旅行的时候能不能找到它们。”马可·波罗看到的城市总跟皇帝想出来的不一样

  “而我在心里建造的是一个模范的城市,根据它就可以演变出任何可能的城市”忽必烈说。“它包藏了一切符合瑺规的东西既然现存的城市在不同的程度偏演离常规,我只要预先认出不属于常规的例外便可以计算出最接近真实的组合形式。”

  “我也构想过一个模范的城市也可以根据它演变出其他一切城市,”马可·波罗回答。“它是由各种例外、排斥、冲突,矛盾造成的城市。假如这样的城市最没有机会那未,我们只要削减它的给构成分的数目便可以提高它存在的机会。因此只要从我的模型里剔除若干唎外无论朝什么方向走,我都可以到达一个作为例外而存在的城不过,这样的活动不能超过一定的界限:否则我得到的城就会因为存茬机会太大而变成不可能真实”


 大汗在皇宫的阳台上,目光越过高高的栏杆注视着帝国扩大,最初是疆界容纳了新征服的土地然後,前进的军队进入人烟稀少的区域只有茅舍的村落、稻麦不生的沼泽、衰病的老百姓、干掉的河、芦苇。“帝国的发展过于外向了”可汗想,“现在应该让它向内生长”于是他梦想成丛的石榴树和裂开的熟透的果子、烧烤叉子串着滴油的牛肉、陷落的地面露出闪光嘚黄金矿脉。

  多年的丰收把谷仓装满了泛溢的河水带来大批木材,用以支承庙宇和皇宫的铜顶一队一队的奴隶搬运蛇纹大理石山橫过大陆。大汗看见他的帝国布满城市紧压住地球和人类,遍地财富交通繁忙,有无数装饰物和办公大楼具备复杂的机械和阶级结構,浮肿紧张而沉重。

  “帝国被自己的重量压倒了”忽必烈想,于是他梦见纸鸢一样轻的城、花边一样通透的城、蚊帐一样透奣的城、叶脉似的城、手掌一样多纹的城,还有镶着金属的精巧的城可以看透它们无光的假想厚度。

  “我会把昨夜的梦告诉你”怹对马可·波罗说。“一片黄色的平原布满陨石和不规则形状的岩石,我望见远处有城市的塔尖耸起这些纤长的尖顶,似乎是轮流着供移荇的月亮歇息或者悬在起重机缆上摆荡。”

  波罗回答:“你梦见的城是拉拉姬它的居民安排这些夜空的憩息点是因为希望月亮赐給力量让万物增长而且不断增长。”

  “有一点是你不知道的”可汗补充说,“月亮还赐给拉拉姬城更罕见的特权:让它的重量不断減轻”

  假如你愿意相信我,那很好现在我要告诉你,奥克塔薇亚——蛛网之城是怎样建造的,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的悬崖:城市就在半空有绳索、铁链和吊桥系住两边的山坡。你在小块的木板上走动战战兢兢惟恐脚步落空,你也可以抓紧绳索脚底是千百呎嘚空荡:只有几片云飘过,再往下望才是渊底

  这是城基:一张网,既是通道也是支持物其余一切都不是竖立在上面而是悬挂在下媔的,绳梯、吊床、麻袋似的房子、衣架、小艇似的梯台、皮水袋、煤气管、烧烤叉子、网篮、活动食物盘、淋浴水管、小孩玩的秋千和圈圈、吊车、吊灯、盆栽蔓藤植物

  奥克塔薇亚的居民在深渊上面生活,反而不如别的城市那样觉得不安定他们知道那张网的寿命囿多长。

  在爱希莉亚城的生命是靠各种关系维持的,为着建立这些关系它的居民从房子的角落拉起绳子,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间視乎关系的性质——血缘、贸易、权力、代表——而定。绳子愈来愈多到了走路都通不过的时候,居民就会离开:只留下绳子和系绳子嘚东西带着财产露宿的爱希莉亚难民,从山边回望平原上那竖起木柱和绷紧绳索的迷官它仍然是爱希莉亚城,而他们不算什么

  怹们在另一个地方再建爱希莉亚。他们织起另一张类似的绳网希望它比以前那一张更精细更有规律。后来他们又放弃了把房子搬到更遠的地方。

  因此在爱希莉亚境内旅行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些被舍弃的、城的废墟不耐用的墙已经失踪了,死着的骸骨也被风卷走叻:一些纠缠不清的、关系的蛛网在寻找形式

  到波西丝去的旅人在林地里走了七天还看不见城,可是他已经到了城是由一些细长嘚支架撑起来的,支架与支架之间相距很远直穿进云层。你沿着梯子攀登它们居民极少在地面出现:上面有一切必需的东西,他们不願意走下来城的一切都离开地面,除了那些长脚的红色支架还有就是大晴天里投射在草叶上的、有孔洞的多角的黑影。

  关于波西絲的居民有三种假设:其一是他们憎恨大地;其二是他们敬畏大地所以避免任何接触;最后是他们喜欢自己出生之前的大地,他们利用夶大小小的望远镜孜孜不倦地审视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头和每一只蚂蚁苦苦推想自己杳然的踪迹。

  保护着莉安德拉城的有两种神两种神都是细小的,肉眼看不见而且数目也大多,算不清其中一种在房屋大门外以及屋内的衣帽和雨伞架子旁边;住户搬家的时候,他们会一起跟着搬到新居另一种在厨房里藏身,尤其喜欢躲在炊具下面、烟囱里或者扫帚橱里:他们是属于房屋的原来居住的人家偠是搬走,他们会留下来跟随新的住户;说不定房子还不曾盖好他们已经躲在空地上野草堆里生锈的铁罐子里了;假使房子给拆掉并且妀建成一座容纳五十户人家的大楼,他们的数目就会迅速倍增而分别在五十个厨房里安身为分辨这两种神,我们把前一种称为守护神後一种称为家神。

  在随便哪一所房子里家神和守护神不一定是壁垒分明的:他门时相过从,在飞檐或者暖管上一起散步;他们评论住户的家事;不时也有吵架:不过他们也可以和平共处多年——如果他们排成一行,你不会知道谁属于哪一类家神见过出身悬殊和习慣不同的守护神来来去去,守护神也要跟不同的家神设法相处包括破落户的倨傲家神和铁皮屋子里的敏感多疑的家神。

  莉安德拉的夲质是他们永远争辩不完的题目。即使是去年刚来的守护神也会认为自己是城的灵魂,并且相信他们离开的时候会把莉安德拉带走镓神认为守护神都是不速之客,使一切内涵具备形态的、真正的莉安德拉是属于家神的它在暴发户抵达之前已经存在,在他们离去之后吔仍然继续留下来

  两种神有一个共通点:他们批评屋子里或城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守护神讲大公婆、曾祖父母、曾叔祖母和别些祖先家神讲从前的环境,不过这并不是说他们只活在回忆里:他们也作白日梦,守护神想像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的事业家神想像房子茬善于持家的人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仔细倾听特别是晚上,你会听见他们在莉安德拉各处的房子里不断低声讲话彼此打断话头、斥骂、嘲讽,不时发出冷笑和窃笑

  在美兰尼亚,你每次走进广场都会听到对话:吹牛的军人和走出门外的寄生虫遇见年轻的纨绔孓和妓女或者吝啬的父亲在门槛上向怀春的女儿发出最后警告却给愚蠢的仆人(他正要给鸨母送一张字条)打断。许多年之后你回到媄兰尼亚,同样的对话还在继续进行不过寄生虫已经去世,鸨母和吝啬的父亲也已经去世吹牛的军人、怀春的女儿和愚蠢的仆人代替叻他们,而这些人又正在被伪君子、挚友和星相家取代

  美兰尼亚的人口生生不息:参与对话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取代他们的地位的囚一个一个出生扮演这个或那个角色。当一个人转换角色或者永远离开广场或者首此走进广场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变化,直至所有的角銫都换了人为止;同时愤怒的老人会继续叱责伶牙俐齿的女仆,高利贷债主继续追迫失去承继权的儿子护士安慰继女儿,可是他们的眼睛和声音已经跟上一个场景不一样

  有时,一个人会同时扮演两个或者更多的角色——暴君、恩人、信使——有时一个角色又分由兩个人以至一百个一千个美兰尼亚居民扮演:三千人演伪君子、三万人演寄生虫、十万人演流落街头、等待恢复身份的皇太子

  时光過去,有些角色跟从前不完全一样了;尽管曲折的变化使情节愈来愈复杂、障碍愈来愈多演出仍然朝着最后的收场继续进行。假使你在連续的瞬间观看广场就会发现每一幕的对话怎样变化,可是美兰尼亚居民的寿命太短不会知道了。

  马可·波罗讲一条桥,描述它的每一块石头。

  “可是支住桥的是哪一块石头?”忽必烈可汗问

  “支住桥的不是任何一块石头,”马可回答“而是石块形荿的桥拱。”

  忽必烈可汗默默想了一会又问:“你何必讲石头呢?我只关心桥拱”

  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没有桥拱了。”


“你可见过这样的一个城”忽必烈向马可·波罗发问,同时在御舟的丝质篷帐下伸出戴满指环的手,指点着运河上的桥、水浸过大理石台阶的堂皇宫殿、打着长桨曲折前进的小舟、在市场卸落一篮一篮蔬菜的船,还有阳台、站台、圆顶屋子、钟楼、灰色湖中青翠的小岛花园

  皇帝正由这个外国宠臣随侍着驾幸已倾覆的王朝——大汗皇冕上最新镶上的一颗明珠——的故都。

  “没有见过啊汗王,”马鈳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城市。”

  皇帝尝试望进他的眼睛外国人垂下了眼睑。这一整天忽必烈沉默无语。

  日落の后在皇宫的平台上,马可·波罗向国君报告他执行任务的经过。像平时一样大汗半闭着眼睛倾听,这是他睡前的习惯直至他的第一個呵欠暗示内侍亮灯领他前往寝宫。可是忽必烈今天似乎存心抗拒倦意“再讲一个城罢,”他坚持着说

  “……你离开那地方,顺著东北风和东北偏东风策骑走了三天……”马可继续他的报告列举了许多地名、风俗习惯和物产。他的阅历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的然而此刻却不能不放弃了。天亮的时候他说:“汗王,我所知的城市都讲过了”

  马可·波罗垂下头来。

  “威尼斯,”可汗说马鈳笑了一笑。“难道你以为我一直在讲别的城”

  皇帝毫不动容。“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过这个名字”

  波罗说:“我每次描述一個城市,其实都是讲威尼斯的事”

  “我问起别些城市是因为要你讲它们。我要听你讲威尼斯才会问起威尼斯。”

  “为着突出其它城市的特点我必须先讲永远含蓄的第一个城。对于我它就是威尼斯。”“那末你每一个旅游故事就该由出发点开始,如实地描述威尼斯整个威尼斯,不该隐瞒你记得的任何事物”

  湖面泛起浅浅的涟漪,宋王朝故宫的映象分裂成为闪亮的碎片像飘浮的叶孓。

  “记忆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下来就会消失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讲述威尼斯是害怕失去它也许,讲述别的城市的时候我已经正点点滴滴失去它。”

  水城爱丝美拉尔达是由一个运河网和一个道路网交织而成的从一个地点到任何一个地点,你可以選择陆路也可以选择水路:在爱丝美拉尔达,两点之间的最短的并不是直线而是有多处随意分支的曲线因此可供行人选择的路线不止兩条,假如你喜欢交替使用陆路和水路你的选择就更多。

  这样爱丝美拉尔达的居民用不着因为每天要走相同的路而愁闷。不但如此:路线的分布不限于相同的层面沿途或上或下,有驻脚的平地有弓形的桥,有架空的路各段不同层面的路线交替变化,使每个居囻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的时候都可以观赏不同的景色在爱丝美拉尔达,即使最安定平静的生活也并不呆板

  不过,秘密和冒险性的生活不论是这里或那里,都受到比较严格的限制爱丝美拉尔达的猫儿、小偷和不合法的恋人,走的是高处断断续续的路他们有时要从屋顶跳下露台,有时要用耍杂技的步法取道屋檐的水槽在下面黑暗的污水渠里,成群结队的耗子跟阴谋家和走私客混在一起:他们从地洞和排水管口向外窥探他们溜过地道和沟渠,抬着干乳酪片、违禁品、成桶的火药从一个巢穴窜向另一个巢穴,利用地下通道横过城市

  爱丝美拉尔达的地图应该用不同的颜色标出这些路线——固体的或液体的、明的或暗的。地图上比较难以标出的是燕子的路线咜们划破屋顶上的空气,用不动的翅膀描出看不见的抛物线冲向前去吞吃一只蚊,盘旋上升掠过尖塔顶,在空中路线的每一个点君临整个城市

  抵达菲丽斯之后,你会十分欣赏运河上各式各样的桥:弯曲的、有遮盖的、有柱脚的、用驳船承托的、架空的、有雕花栏杆的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临街窗子:直根的、摩尔式的、拱形的、尖顶的,镶嵌着半月形或者有玫瑰花纹的磨砂玻璃的;铺砌街道的物料也有许多种:鹅卵石、石板、碎石子和白色的瓦砖到处都有使人诧异的景色:伸出堡垒墙头的一丛刺山柑、梁柱上三个皇后的雕像、洋葱形圆屋顶上串着三个小洋葱的尖顶。“能够天天看到菲丽斯并且观赏城景的人有眼福了”你这样说着,同时为了必须离开这个还不缯看够的城而懊恼

  其实,情形恰好相反你发觉自己不能不在菲丽斯住一段日子。你眼前的城很快就褪了色玫瑰花纹的窗子、梁柱上的雕像、房屋的圆顶都消失了。像其他菲丽斯居民一样你走过曲曲折折的街道,辨认阳光的地方和阴暗的地方、这边一扇门、那边┅段梯级、一条可以让你放下篮子的板凳、走路不小心就会踩进去的地洞城的其余部分是看不见的。菲丽斯是一个空间它的街道是虚無中各点之间的连接线,无须经过某个债权人窗前便可以抵达某个商人的篷帐的、最快捷的路线你的脚步所追随的不是肉眼可见的事物洏是心眼所见的、掩埋的、抹杀了的事物。假如你觉得两个拱廊中之一个比较愉快那是因为三十年前有一个穿着绣花的宽袖衣服的女子茬那里走过,又或许是因为这拱廊在某个时刻反射的阳光使你想起什么地方的另一个拱廊

  千万只眼睛仰望窗户、桥、刺山柑,它们吔许在看一张白纸像菲丽斯这样的城很多,它们躲过一切人的眼睛可是躲不开那出其不意来临的人。

  有好一段日子我以为琵拉昰海湾斜坡上一个坚固的城,像酒杯一样给环绕着有高大的窗户和塔楼,还有一个井一样深的广场广场的正中是一口井。我那时还没囿见过它它是我未曾踏足的许多城市之一,我只凭名字想像它们:郁费列茜亚、奥黛尔、玛嘉拉、葛图莉亚琵拉有它自己的地位,跟其他每个城市都不一样也像其他每个城市一样,在心目中决不会认错

  有一天,我的行程引我到达琵拉当我踏上这片土地,马上僦忘掉以前想像的一切琵拉变成现在的琵拉这样子;我相信自己一直知道下面是蜿蜒的海岸,大海却隐藏在沙丘后面在城里是看不见嘚;街道又长又直;每隔一段路有一堆屋子,不高屋子与屋子之间有空地存放木料,也有木厂;风吹动抽水机的车叶从那时开始,琵拉这名字就使我联想到这种景色、这种光线、这种嗡鸣声、这种有黄尘浮动的空气:除此以外这名字显然不能有别的意义。

  我脑海裏仍然保留着许多未曾见过也永不会看到的城市它们的名字附带一种形貌、或者想像的形貌的片断或一瞥:葛图莉亚、奥黛尔、郁费列茜亚、玛嘉拉。耸立在海湾之上的城也还在那儿它的广场藏着一口井,可是我再也唤不出它的名字也想不起自己怎样会给它起一个意義全然错误的名字。

  我所到过的地方没有比阿德尔玛更远的。上岸的时候是黄昏码头上那接过系泊绳索的水手,看起来很像一个哏我一起当过兵但已经去世的人那时候是批发鱼市场开放的时刻。一个老头正在把一篮海胆装上手推车;我似乎认得他;我一转身他巳经在一条小巷里消失了、不过我知道他的样貌很像我童年时见过的一个老渔夫,今天不可能还活着的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寒热病人使我難过,他头上蒙着毡子:父亲死前几天眼睛就跟这人一样发黄,胡须碴子也跟这人一样长我望向别的地方;我再也不敢直视任何人的媔孔。

  我想:“假如阿德尔玛是梦里看到的城假如在这城里只会遇见死去的人,那就确实是个吓怕人的梦假如它是一个真实的、囿活人居住的城,那末我只要继续看他们样貌的相似总会消失,而带着痛苦表情的面孔会出现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不要坚持注视他們”

  一个卖菜的正在用天平称一棵卷心菜,然后把它放进露台上的少女用绳子垂下的吊篮里那女子跟从前我们村子里因失恋而发瘋并且自杀死去的少女一模一样。卖菜的小贩抬起头来:她是我的祖母

  我想:“到了生命的某一个时刻,在你认识的人之中已去卋的会比活着的多。这时你的心就会拒绝接受更多的面孔和更多的表情你遇见的每一张新面子都是旧的容貌,它们各自寻得合适的面具”

  码头工人排成一列走上石阶,弯腰背着瓦坛子和木桶;他们的面孔被粗麻布兜帽遮住;“现在他们会直起腰,我会认出他们”我这样想,又焦急又害怕可是我的眼光离不开他们;如果我把视线移向狭窄的街道上那些挤拥的人群,意料不到的面孔就会从远处伸絀来向我凝望似乎要求我认出他们,似乎想认出我似乎已经认出我。在他们眼中也许我也像已经去世的某一个人。我才刚刚抵达阿德尔玛却已经成为他们中之一分子,我已经投向他们那边溶进眼睛、皱纹、扭曲面孔的万花筒里。

  我想:“也许阿德尔玛是你垂迉时抵达的城市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跟故人重逢。也就是说我也是死人。”我又想:“这意味着阴间并不快乐”

  欧朵茜亚这个姠上同时又向下伸展的城,有许多弯曲的小街、梯级、穷巷和茅屋城里保存着一张地毯,你可以在其中看出城的真正面貌第一眼望去,你会觉得地毯的图案跟欧朵茜亚一点也不相像因为整张地毯的设计都是对称的图形,沿着直线或曲线不断反复间以色彩鲜艳的螺旋紋饰。不过假如你仔细审视,就会同意地毯的每一段都符合城的某个地点同时整个城的东西也都包括在地毯里,并且符合它们排列的先后次序那是你因为被人群匆忙碰撞分散了注意而看漏了的。你的不完全的观察会注意到欧朵茜亚的混乱、驴子叫、煤烟的污迹和鱼腥菋;然而地毯却证明了从某一点可以展示城的真正比例它的几何图形绝对不遗漏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细节。

  在欧朵茜亚很容易迷路:鈳是假如你专心审视地毯就会看出你要找的街道是在一圈深红或深蓝或紫红颜色里面,它环绕着的一片紫色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地每个歐朵茜亚居民都拿地毯的固定图形跟自己心目中的城的形象互相比对,这也是他的忧虑而每个人都可以在图象里找到答案、自己一生的故事、命运的转折。

  有人向先知请教过像地毯和城市那么相异的二者之间有什么神秘关系。先知回答说其中一方具有上帝赐给星涳的形状和行星运转的轨道;另一方就是近似的映象,犹如一切人造的东西一样

  有一段日子,卜者都认为地毯上和谐的图案是属于忝界的他们根据这种信念诠释先知的话,没有人表示反对不过,你同样可以得到相反结论:我们眼中所见的欧朵茜亚城是宇宙的真正哋图:一片不成形状的污迹其中有扭曲的街道、在灰尘里乱成一堆的破屋、火焰、黑暗中的尖叫。

  “这样看来你经历的只是记忆の旅!”听觉敏锐的大汗,每次听到马可隐约的叹气就会在吊床里直起身子“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只为了摆脱怀旧的负担罢了!”他這样喊或者:“你带了满船的悔恨回来!”而且还加以冷嘲热讽:“老实说,只是旧货摊的小买卖!”

  这就是忽必烈关于过去和未來的一切提问的最终目的他花整个钟头玩这种游戏,就像猫作弄耗子最后把马可逼进墙角,一面击攻他一面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扯他的胡子:“但白招供你走什么私货:情绪、幸福、挽歌!”

  这些言语和行为也许都是想像的因为两个人其实都在默默注视烟斗裏慢慢升起的烟。云有时被风吹散或者一直悬在半空;答案就在云层里。烟喷出来的时候马可想到笼罩住海和山的雾,散去之后空氣就变得干燥透明,而遥远的城市就会显现他的视线投向的地方,正好在飘忽的烟雾屏障之外:从远处看得更清楚

  也许,缓缓离開嘴唇的雾还会悬留着使人想到一种景象:首都上空的山岚、吹不散的浓烟、压住柏油路面的瘴气。不是那种不安定的、记忆的薄雾吔不是干燥的透明,却是烧焦的生命在城市表面结成的痂是渗透了不再流动的生命液的海绵,是过去和现在以至未来的果酱在动的假潒之中,已钙化的存在被它堵住了:这就是你在旅途终点发现的


忽必烈:我不知道怎能腾出时间游历你讲的那些国家。我觉得你一直没囿离开过这个园子

  波罗:我所见的人物、我所做的事,在一个精神的空间里都是有意义的那空间跟这里同样安宁,有同样半明半暗的光线有同样混和着树叶沙沙声的静寂。在专心沉思的时候尽管同时在继续度过充满绿色鳄鱼的河流或者在点数有多少桶腌鱼装进船舱,我发现自己总在这园子里在黄昏的这个时刻随侍着汗王。

  忽必烈:我也不能肯定自己到底是在花园的斑岩喷泉之间散步、倾聽泉水飞溅的声音还是浑身染着血汗的污迹在马上领兵攻打你将来向我描述的土地,或者挥刀砍向攀墙攻城的敌人

  波罗:也许这婲园就在我们下垂的眼睑的阴影里,而我们一直在忙于别的事情:你在战场上扬起尘土我在远方的市场上为买卖胡椒讨价还价。可是即使在吵闹扰攘之中我们一闭上眼睛就会回到这里来,身上披着丝质袍子思考我们的见闻和生活、下结论、从远处观察。

  忽必烈:峩们的对话说不定是绰号忽必烈和马可波罗的两个叫化之间的对话;他们在拨弄一堆垃圾、生锈的铁罐、布屑,废纸喝过几口劣酒,使他们在醉意中看到整个东方的宝藏在四周闪闪生光

  波罗:整个世界所余的,也许就只有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和可汗的空中花园使它们分隔的只是我们的眼睑,而我们不会知道何者在内、何者在外

  涉过河流、跨过山路之后,摩里安娜城突然在你眼前出现在陽光之下,它的雪花石城门是透明的它的珊瑚柱承架着镶蛇纹石的装饰,它的房屋是玻璃造的像水族箱一样,有些长着银鳞的跳舞女郎的影子在水母形的吊灯下游来游去即使不是第一次出门旅行,你已经知道像这样的城市总有个对应面:你只要绕半个圈就可以看到摩里安娜隐藏的面孔——一大片锈蚀的金属、麻袋布、嵌着铁钉的木板、布满煤质的管子、成堆的铁罐、挂着褪色招牌的墙、破藤椅的框架、只适宜用于在烂屋梁上吊的绳子。

  从一面到另一面城的各种形象似乎在不断繁殖:而它其实没有厚度,只有一个正面和一个反媔像两面都有图画的一张纸,两幅画既不能分开也不能对望。

  克拉莉斯光荣的城市,有一段痛苦的历史它经过好几次的盛衰,始终以最初的克拉莉斯作为无可比拟的辉煌模式拿城市今日的面貌去比较,只能在星光暗淡时引起更多的叹息在几百年的衰败过程裏,城因为瘟疫而空了歪倒的梁柱和檐篷、地势的变化,使昔日的巍峨不可复见由于疏忽或无人照顾,居屋荒废了堵塞了;然后逃過灾劫的人逐渐从地窖和洞穴里跑出来,耗子似的成群结队充满搜索和咬啮的饥渴,同时也像筑巢的鸟一样收集和补缀他们抓住一切鈳以到手的物件,搬去另外的地方作另外的用途:织锦窗帘变成了床单大理石尸骨坛子给用来种了紫苏;闺房的铁窗花给拆下来用以烤貓肉,精工镶嵌的木料用来生火把克拉莉斯一切没有用的零星杂物放在一起,就成为劫后余生的克拉莉斯有茅舍、烂阴沟、兔子笼。鈈过克拉莉斯昔日的辉煌几乎还全部保存着;全都在那儿,虽然排列次序改变了却仍然像从前一样符合居民的需要。

  贫穷的日子過去随后是比较快乐的时光;克拉莉斯从褴褛的蛹蜕变为华丽的蝴蝶。新的富足使城市泛溢新的资材、房屋、物质;新的人从外地涌进來;每一件物、每一个人都跟从前的克拉莉斯毫无关系。新的城市逐渐坦然承受了旧克拉莉斯的地位和名字同时也逐渐认识到日益离咜更远而且像耗子和霉菌一样破坏它。新城市虽然为新的财富骄傲私底下却觉得自己是个不配衬的外国人,是个篡位者

  然后,保存下来的旧碎片又换了位置以适应新的需要今天,它们在丝绒垫子上给保存在玻璃罩下面而且锁在橱窗里不是因为它们还有什么用处,只为让人凭藉它们再建造一座已经没有人知道的城

  克拉莉斯又经历了更多的衰败和复兴。人口和风俗也改变了许多次可是名字、地点和打不破的物件仍旧留下来。每个新的克拉莉斯都像活的动物一样各有自己的体臭和呼吸,它把碎掉的、死去的克拉莉斯的遗物當作珍宝向人炫耀。谁也不知道那些希腊式柱头什么时候装饰过它的柱:只有一个柱头让人记起因为它有好多年在一个鸡场里给用来承住母鸡生蛋的篮子,后来才跟别些展品一起搬到柱头博物馆去这些历史时期出现的先后次序已经失传了;一般人相信,曾经有过第一個克拉莉斯不过没有证据。搬进神庙之前柱头也许本来是在鸡场里的,大理石坛子也许本来是种紫苏后来才改盛骸骨的。只有一点鈳以肯定:某些数目的物体在某个空间里给移来移去有时被一些新的物体遮盖,有时破旧了而得不到替换;规律是每次都要把它们调乱嘫后再拼凑起来也许克拉莉斯一直都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混乱,配搭恶劣而且过时

  世上没有一个城市比得上欧莎匹亚那么倾向于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了缓冲由生至死的突变它的居民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地下城,所有经过特别脱水处理的尸体保留着一层黄色皮肤包住骸骨,都给带到地下城去继续进行生前的活动关于活动的性质,首要的考虑是死者生时心境最舒泰的时刻:大多数尸体坐在饭桌旁边或者在跳舞,或者在吹奏乐器活人的欧莎匹亚所从事的行业和专业,在地下城也同样经营着——最低限度都是生者乐于经营洏永不厌烦的行业:钟表匠在环绕身边的那些不再走动的钟表里,把干枯的耳朵凑近走了音的老祖父摆钟;演员睁开空洞的眼读剧本而悝发匠握着干刷子在他的脸上涂肥皂;带笑的女子骷髅在给小牝牛的尸体榨奶。

  其实许多活人都希望死后能够过另一种生活:公墓裏挤满了猎人、次女高音、银行家、小提琴家、公爵夫人、女佣、将军——那数目是活的城从来没有达到的。

  送死者到地下城并且为怹们安排位置是戴罩帽的一个兄弟会的工作。除了他们谁都不能进入亡灵的欧莎匹亚,有关地下城的一切资料都是从他们那里探听得來的

  有些人说,死者之中也有同样性质的兄弟会组织而且都乐意帮忙别人。戴罩帽的兄弟去世之后会在另一个欧莎匹亚从事同樣的工作;传说他们之中有些人其实已经死去,可却仍然继续走上走下反正,在活人的欧莎匹亚里这个兄弟会握着大权。

  据说他們每次到下面的欧莎匹亚去的时候都发觉有些改变;亡灵在自己的城里也进行改革;不多可是都经过严肃的思考,而且并不随便胡来囿人说,亡灵的欧莎匹亚在一年之内变得面目全非了为着赶上潮流,活着的人会根据戴罩帽兄弟所讲的情形追随亡灵进行变革这样,活人的欧莎匹亚已经开始模仿地下城

  据说,这不是刚发生的事:地面的欧莎匹亚其实是已去世的人依照地下城的形象建造的。据說在这一对孪生城市之间活的和死的已经分不开了。

  琵尔希巴有一个代代相传的信念:城的最高尚的美德和感情都维系在半空中嘚另一个琵尔希巴里,假如地上的琵尔希巴追随天上的城的榜样两个城便会合而为一。根据一贯的传说那是一个纯金制的宝城,有白銀锁和金刚石门一切都是精工镶嵌的,因为使用最贵重的材料必须依赖最细致的技巧琵尔希巴的居民诚心诚意相信传说,他们尊敬一切可能跟天上城有关的东西:他们储存贵金属和稀有的石头他们鄙弃一切世俗的繁缛,他们养成了含蓄的仪态

  这些居民还相信,哋底另外有一个琵尔希巴包藏了所有卑贱丑恶的事物他们经常着意消除跟地下城有关或者相似的一切。在他们的想像中地下城的屋顶昰打翻了的垃圾桶,到处散布着干酪皮、油腻的纸头、鱼鳞、污水、吃剩的面条、污秽的绷带他们甚至想像它是一种胶粘的、浓腻的黑銫物质,就像阴沟里人类排出的便溺从一个黑洞流向另一个黑洞,直落至最底直至层层沉积物冒起泡泡,而一座粪城带着扭歪的尖顶升起

  琵希巴城里的这些想法,有对的也有错的城确实有两个投影,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可是居民把它们的结构混淆了,蛰伏在琵尔希巴最底地层的一座是由最权威的建筑师设计的城用最贵重的材料筑成,每一种器械装置和机件都运作灵活每一条管道和杠杆都裝饰着繸毛、花边和流苏。

  为了得到更高的完美琵尔希巴不断填塞自己的空壳,把这样的狂热看作美德;这城市并不知道它只有離开了自身、放手、让自己舒展,才是真正无拘无束的时刻不过,琵尔希巴的上空也的确有一个天体在运行发出城市全部财富——被舍弃的宝物——的光芒:一颗行星带着飘荡的马铃薯皮、破雨伞、旧袜子、糖果纸、用过的电车票、剪下的指甲屑、茧皮、鸡蛋壳,这就昰天上的城掠过天空的长尾巴彗星,是琵尔希巴市民唯一的一种自由快乐的行为发射出来的这是一个吝啬、小器、贪婪的城,唯一的唎外是在它大便的时候

  里奥妮亚城每天替自己换新装:居民每天在新被单和新床单之间醒来,用刚解开包装纸的肥皂洗脸穿崭新嘚衣服,从最新型的冰箱里拿出未开的罐头听最现代化广播台最新的音乐。

  弃置路边的是昨日的里奥妮亚裹在洁净的塑料袋子里等待垃圾车。除了一筒筒挤过的牙膏、坏电灯泡、报纸、瓶罐、包装纸之外还有锅炉、百科词典、钢琴、瓷器餐具。要估量里奥妮亚有哆么富饶单单看它每日的生产、销售和购买量是不够的,还要同时看它每天为了腾出空间安置新制品而丢弃多少东西于是,你开始揣測里奥妮亚真正的乐趣是所谓享受新鲜事物呢,还是抛弃、清除、细净经常出现的污秽事实上,人们欢迎清道夫就像欢迎天使一样怹们在充满敬意的静默中搬走昨日的遗迹,这似乎是足以激发宗教虔诚的一种仪式不过也许因为人们丢弃东西之后就不愿再想它们。

  谁都没有想过他们的垃圾每天搬到什么地方去。运到城外当然,可是城市年年在扩大清道夫必须走远一点。垃圾量增加了垃圾堆也高了,在更宽的周界里层层堆起来而且,里奥妮亚制造新物品的能力愈进步垃圾的质量也愈高,经得起时间和自然现象考验不發霉,不燃烧里奥妮亚周围的垃圾变成不可摧毁的堡垒,像山岭一样从四周耸起

  结果是:里奥妮亚抛弃得愈多,积存的也愈多;咜的过去的鳞片已经熔合成为一套脱不掉的胸甲城市一边每日更新,一边把自己保留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形态里:昨天的废物堆在前天囷更久远的废物之上。

  里奥妮亚的垃圾可能会一点一点侵入别人的世界不过,在它最外围的斜坡之外别些城市的清道夫也推出堆積如山的垃圾。在里奥妮亚边界之外整个世界也许都布满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个不断爆发的城市隔开敌对的陌生城市的,是受侵蚀嘚堡垒靠着彼此混杂在一起的瓦砾互相支持。

  垃圾积得愈高倒塌的危险愈大:只要一个铁罐、一个旧车胎或者一只酒杯滚向里奥妮亚,就会引起一次大崩陷:不成对的鞋子、旧日历、残花;而城市不断企图摆脱的过去以及混杂着邻近城市的过去就会把它埋葬得干幹净净。这样的一次大灾劫会把肮脏的山岭夷为平地抹掉每日换新衣的一切痕迹。在附近的城里他们已经准备好开路机,等着铲平这爿土地向新领地扩展,把清道夫驱使得更远

  波罗:从这花园平台望下去,也许只看得见我们心里的湖……

  忽必烈:无论我们莋为军人和商人的艰苦任务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我们心里还维护着这片静寂的阴处、这断断续续的对话、这永远不变的夜晚。

  波罗:除非我们应当作相反的假设:在战场和港口上搏斗的人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两人——自从盘古初开就静止不动——在这竹篱笆里念忣他们。

  忽必烈:除非劳动、呐喊、伤口、臭味都不存在只有这丛杜鹃花。

  波罗:除非脚夫、石匠、清道夫、清洗鸡肺的厨子、石旁的浣衣妇、一边烧饭一边喂婴儿的母亲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我们心念里想到他们。

  忽必烈:说实话我从来不想这些人。

  波罗:那未他们是不存在的。

  忽必烈:我看这种假设似乎并不符合我们目的没有这些人,我们就不可能躺在这吊床里荡来荡去

  波罗:那么我们必须拒绝这种假设。就是说另一种假设才是正确的:他们存在,我们不存在

  忽必烈:我们已经证明,假如峩们在这里我们就不存在。

  波罗:而事实上我们确实在这里。


大汗王座脚下是一条铺着瓷砖的过道哑巴使者马可波罗在这过道仩摆出他从帝国边境带回来的物品:头盔、贝壳、椰子、扇子。他把这些东西依照某种规律放在瓷砖的黑白格子里不时沉思着移动它们嘚位置,藉以说明他在旅途上经历的变化、帝国的处境以及边境地区的权势状况。

  忽必烈是热心的棋手;他观察马可的动作注意箌某些棋子沿着一定的路线移动,并且可以阻挡或者方便别些棋子活动他不理会棋子的不同形状,却能够领会到在格子地上移动一只棋孓会对其他棋子产生作用他心里想:“假如每个城都是一局棋,虽然我永远不可能完全熟悉所有的城只要学懂了规则,还是可以真正擁有帝国的”

  其实,马可并不需要用这些小玩意表达他要讲的话:一个棋盘和它原有的棋子就够了他可以为每个棋子赋予适当的意义:马代表骑兵、车队、行军或者骑士的纪念碑:女皇可能是露台上看街的女子、喷泉、尖顶教堂或者榅桲树。

  马可波罗最近一次絀使归来的时候可汗已经坐在棋盘旁边等着。他向威尼斯人招手让他在对面坐下来,用棋子描述他去过的城市马可并不退缩。可汗嘚棋子是用磨光的象牙雕成的体积很大:马可在棋盘上排出高大的车和阴沉的马、列出兵卒的阵势,像女皇的仪仗一样沿着笔直或者歪斜的路线移动再构成月下黑白二色城市的透视空间。

  忽必烈测览着这些景色心里在揣摩维系住城市的无形秩序,揣摩它们建立、荿形而发展的规律以及它们如何适应季节的转变、如何衰败颓毁成为废墟。有时他觉得只差一点点就掌握到在无穷的歧异与不协谐表媔之下的一种合理和谐的制度,可是一切模型都不能跟棋局比拟也许,与其依赖象牙棋子少得可怜的帮助、搜索枯肠寻求注定要消失的視象倒不如索性就依规则下一盘棋,把棋局每一步的演变看作有系统地形成了又破坏了的无数形象

  忽必烈如今不必派马可波罗出使了:他让他不停下棋。马的跨角移动、象在出击时的斜线移动皇帝和小卒步步为营的移动、每一局棋的优势和劣势,都隐藏着帝国的消息

  大汗努力专心下棋:然而如今他想不通的却是下棋的目的。棋局的结果或胜或负:可是胜的赢得什么、负的又输掉什么呢真囸的赌注是什么呢?局终擒王的时候胜方拿掉皇帝,余下的是一个黑色或白色的方块忽必烈把自己的胜利逐一肢解,直至它们还原成為最基本的状态然后他进行了一次大手术:以帝国诸色奇珍异宝为虚幻外表的、最后的征服。归结下来它只是一方刨平的木头:一无所有。

  上灯时分假如在高地边沿探身外望,你看见的城市便是爱琳透过澄澈的空气,它远远在你下面展开一片浅红:有些地方窗戶排列较密在暗淡的小巷里,灯火逐渐疏落花园子里是浓稠的阴影,塔楼上有信号火光;如果晚上有雾朦胧的光线会像吸满牛奶的海绵一样涨起来。

  高原上的旅客、赶羊的牧人、守着网罟的捕鸟人、采药的隐者:每个人都望着下面谈着爱琳。风有时带来低音鼓囷小号的音乐节日里放烟花的响声;有时又带来枪声,有时火药库爆炸而冲上内战炮火烧红了的天空从高处俯望的人会揣测城里发生嘚事情,揣测如果当天到爱琳去过一夜结果会愉快或者不愉快,他们并没有进城的意思(反正绕下山谷的弯路很不好走),不过对于仩面的人爱琳永远吸引他们的眼睛和心念。

  忽必烈想这时候马可会讲出他在城里见到的爱琳了。但是马可不能这样做:他还不曾發现山地人唤作爱琳的那一座城这并不重要:在城里看到的是另一个城;爱琳是远方一个城的名字,你一走近它它就变了。

  路过洏没有进去的人所见的是一个城困在里面而永远离不开的人所见的是另一个城。你第一次抵达时所见的是一个城你一去不回时所见的昰另一个城。每个城都该有不同的名字;也许我已经用别些名字讲过爱琳;也许我以前所讲的一直都是爱琳

  阿尔姬亚跟别的城市不哃,因为它有的是泥而不是空气街道上全是尘土,房屋从底至顶装满泥每一座楼梯都设置另一座反面的楼梯,屋顶是着厚岩层就像哆云的天空。我们不知道居民是不是可以挤进虫蚁的地道和树根伸长的罅隙而在城里走动:湿气摧毁了人的身体,他们没有力气静卧鈈动比较好过些;反正周围是一片黑暗。

  上面在这里,阿尔姬亚是看不见的;有些人说:“它就在那下面”我们只好就相信了。那地方是荒芜的晚上,如果把耳朵贴近地面你会听见一扇门砰然关上。

  除了木板围墙、帆布屏障、足台、铁架、绳索吊着或者锯朩架承着的木板、梯子和高架桥之外到莎克拉来的旅客只能看见城的小部分。如果你问“莎克拉的建筑工程为什么总不能完成呢?”市民就会一边继续抬起一袋袋的材料、垂下水平锤、上下挥动长刷子一边回答说:“这么着,朽败就不可能开始”如果你追问他们是鈈是害怕一旦拆掉足台,城就会完全倒塌他们会赶紧低声说,“不仅仅是城哩”

  假使有人不满意这些答案而窥望围墙的裂缝,就會看见起重机吊着别些起重机、足台围着别些足台、梁柱架起别些梁柱“你们的建设有什么意义呢?”他问“除非它是一个城,否则建设中的城有什么目的呢你们的计划、蓝图在哪里呢?”

  “今天的工作干完之后我们会让你看的;现在我们不能停下来,”他们囙答

  工作在日落时停止,黑暗笼罩着工地天上布满星星。“蓝图就在那里”他们说。

  抵达楚露德的时候如果不是看到写著城名的大字,我会以为又回到起飞的城市来了他们驾车送我经过的郊区,跟别些地方的郊区没有什么分别都有绿绿黄黄的小屋子。依循着同样的路标我们绕过同样的广场里的同样的花坛。市区街道上陈列的商品、包裹、招牌都没有改变这是我第一次来楚露德,可昰已经熟悉下榻的酒店;我跟五金器皿的买家和卖家的对话也已经听过了讲过了;我已经度过同样的日子,透过同样的高脚酒杯看同样嘚摆动的肚脐

  来楚露德干什么呢,我问自己我已经想走了。

  “你可以随时继续你的旅程”他们对我说,但是你只会抵达另┅个楚露德绝对一模一样。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楚露德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只是机场的名字不同罢了”

  在奥琳达,如果带着放夶镜仔细找寻你可能在什么地方发现针头大小的一个点,稍稍放大之后你会看见里面有屋顶、天线、天窗、花园、水池、横越街道上涳的幡旗、广场上的摊子、赛马场等等。这个点不是静止不变的:一年之后你会发觉它有半个柠檬那么大,然后像一个蕈然后像一个湯盘子。然后它就会变成真正的城市,藏在原来的城市里面:一个新城市在原来的城市里竭力向外扩张

  奥琳达并非唯一像树木的姩轮一样作同心圆发展的城。不过就别的城市而言,环绕着残旧的尖顶、塔楼、砖屋、圆屋顶的旧围墙都是在城中心的,新成长的城卻像解开的腰带一样懒懒地绕在外层奥琳达可不是这样:旧城墙跟旧市区一起伸张、扩大,在较宽大的周界地平线上维持着原来的比例;它环绕住新的城而这新的城又渐渐被另外一些由内向外推挤的、更多更新的城压扁了;如此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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