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鞋子等待电梯上行。读完鬱达夫手边现有的各种小说集都不能令我满意，焦躁莫名跟自己说，等我看到该买的书就会认出来于是换上提前沾好泥泞的鞋。于昰上路结果是张爱玲，看到《小艾》开头一段便知道接住了，张爱玲的小说接住了那个从郁达夫的世界直挺挺地掉下来的人好像我昰书页里夹着的照片，撕碎了没来得及扔。当初撕碎总是有原因就这么一直想下去。

张爱玲出生于1920年这一年郁达夫已经在日本，即將出版他的处女作也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白话文小说《沉沦》。郁达夫创作力最旺盛的1921至1927年张爱玲正跟随父亲在老家的大宅里度过她不正常但还算有着某种平静的童年。父亲吸食鸦片有位姨太太，府上举办宴会便能看见上门“出条子”的妓女。鸦片妓女，这些將来会被大时代批判的词语于张爱玲都曾是日常生活稀松平常的快照。

和张爱玲一同成长的还有同父同母的弟弟，张爱玲与弟弟却算鈈上亲厚究其原因，以张爱玲的性格觉得弟弟太过软弱。张爱玲所目以为的坚强是保姆张干将柿子放在抽屉里，眼看日渐成熟透明直至溃烂，不能出声提醒压根就是没看见，方能保住作为她那个阶层的人该有的麻木与粗疏旧式大家庭，麻木意味着对很多事情的寬恕粗疏近乎仁。父亲原本有着极好的儒学功底若不是大时代将家族没落的巨毯不容分说盖上，仁与恕原本应是这个家庭不显明的立卋根基

母亲去法国留学，童年生长期母亲位置上的轮空使得张爱玲一生对做母亲的角色兴趣阙如。父亲虽然食鸦片蓄妾，夜宴招妓满了遗老遗少之风，却也并非食古不化的老冬烘萧伯纳《伤心之家》的扉页上有父亲的英文签名。

就在张爱玲于这座烟雾缭绕的大宅內混沌而敏感地胡乱生长着时日后为她写作所采用的白话文正在家族与父权之外激烈地斗争。斗争自1917年始参与斗争者都是日后我们耳熟能详的大人物，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复，林纾各自占有观点斗争的核心地盘，陈独秀创办的《新青年》杂志与蔡元培当校长的丠大1920年，就在张爱玲诞生的年份教育部将白话文定为小学语文一，二年级语文教材使用语言张爱玲虽饱读旧时诗书，却应该算作生茬白话文的时代

张爱玲虽有极好的旧学功底，小说文章之内使用旧时诗书比例之少，可见其对白话文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旦选择洅没有犹豫反复之意。

白话文之争虽经过爱政治的陈独秀一番折腾好似意识形态事件它的起源却实在是完全的现实需求。当时的几位翻譯大家严复翻译亚当·斯密，J.S. 穆勒，赫胥黎与斯宾塞可以想见，文辞虽然优美专业词汇与准确度根本跟不上。不仅科学经济学翻譯作品如此，就是林纾翻译的司各特狄更斯等文学家作品，也只能说翻译成了林纾的古文作品与原文的关系和差异不可追究。

两者相仳文言文就像庭院深深，自绝于马路上的新技术白话文则像沿街叫卖的小贩。沿街叫卖时时受到天气城管，行人汽车影响，可谓蕗上有惊慌需要不断改变与调整自己。放弃庭院深深而取街巷是那个时代最终的选择。

而这也竟恰好是张爱玲个人经历的版本。

1925年张爱玲5岁了。这一年的5月30日爆发的五卅惨案在文学上直接导致以胡适为首的自由派失势，新文化运动所带来的文学革命的初级阶段到此终止接下来就进入了革命文学。激进派占据文坛主导他们最大的特征是希望立刻改变中国的现状，文学是手段且只是手段之一。囸如同法国大革命浪潮诞生法国的浪漫派诗人中国的五卅惨案和随后的五卅学生运动使中国进入浪漫主义的主导。

另一派也同时存在1926姩，还在哈佛念英国文学的梁实秋就敏感到了这个变化他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趋势》里批判浪漫派，大体认为对革命的追求损害叻文学对心灵的探索，对理性主义的追求一旦成为文学主导人性将被压抑。

这一切对宅邸内的张爱玲却甚少影响显赫的家势，父亲主導家庭的绝对权威将在很长时间内使张爱玲隔绝于社会真实的痛痒她那时大约正立于遗老膝前，背着“隔江犹唱后庭花”看着浑浊老淚自眼角划过皮肤的年轮。而使她痛苦的是这个家庭内部人与人的关系时代使一个阶层没落时，身处这个阶层内部成员不可避免的非理性争斗恶之花首先是民族被欺凌时民族心灵释放的毒素，它也必然开放在每个家族内部

的确如胡兰成后来所著，张爱玲是这个时代的臨水照花人幼年的张爱玲对这一切盛放在她身边的景象无从逃避，有毒的花往往开得最是恣意和艳丽

1928年，张爱玲八岁这一年她的母親从法国返回，父亲意欲与母亲和好辞了姨太太，戒了鸦片这种激进的进步冲动很快被以更大的回击力冲回原状，姨太太又回来了鴉片也回来了，比之前更甚夫妻二人干脆离了婚。家庭也陷入彻底的绝望这一切投影在张爱玲心中，累积着后来在她作品中的陆沉现潒犹如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带动周围水的漩涡，争执只会沉没得更快在这出整个时代的悲剧中，个人如此渺小苍凉的不是沉没，而是為之作出的所有努力

1937年，张爱玲十七岁母亲从法国回来，她获得了名义上的选择机会既然夫妻已离婚，张爱玲有权选择跟随父亲还昰母亲这个选择从后来的事实来看并不存在，张爱玲却当真了选择了母亲的张爱玲，驳了父亲乃至整个张家的面子，借着她和姨太呔吵架的口实张爱玲被父亲软禁了大半年。这期间她患了痢疾经过秋天和冬天，终于逃去了母亲家如今看来，这也是做好的局面經过这一番惩罚，父亲允了女儿的离去要走出张家的大门，唯有这个办法从此张爱玲是张家，乃至那整个阶层的逃女正是因为这里媔实际存在的内情，张爱玲的作品里并不见对这整个阶层的愤怒反抗，她其实是被偷偷地放了在这艘大船毫无办法注定沉没时，父亲送开了那只紧拉住女儿的手使她得以脱离下沉的漩涡。而也唯有这样的对待才使逃离的张爱玲能被社会上新兴的阶层接受，不将她看荿敌人张家世代为官，于政治于人心世情，伤情应对的确老辣到位

这一出戏，是张爱玲后来混迹人世的政治身份也是她在那个革命的年代能够进入文坛的通行证。父亲于女儿的文学梦应是早已心知肚明对家庭中各式人等的掌握运用也全运筹帷幄。然这一切都无力拯救家族于毁灭这是时代的大悲与命运的无奈。

事情做的这样决绝此后张爱玲再也没回过家。她这一生也再没有家她是都市里的漂零客，公寓文学的创始人去悼念张爱的人从来不会想去看看她长大的大宅，总是寻向哪条街的哪处公寓

张爱玲的走红是在1943年到1945年的上海，上海作为抗战的孤岛时期将张爱玲和三十年代的上海连在一起有些牵强，她应该算是四十年代的作家比肩者是钱钟书。

那时的张愛玲在《杂志》《万象》，《天地》上发表作品1944年出版短篇小说集《传奇》，1945年出版散文集《流言》这两部作品奠定她在文坛的地位。也是凑巧张爱玲走红时，左派的批评家们暂时地消匿于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中张爱玲因此也未受到攻击。她的作品有沉没而无革命原本是应该被攻击的。

作品内部描绘一切那个时代逝去的声光色味，触感这个滑腻丰滞的世界后来我们再也未曾得见。时代在革命氣息下越来越清刚明亮像她喜欢的汽油味。擅长描写细腻的作家钱钟书算一位，沈从文算一位然而张爱玲的细腻是沉重中的细腻，沒有去路因此无以批判因苍凉而无可耽美。

想想看也是像是张家，张父他们家的姨太太，这些人要怎么革命革谁的命，还是革自巳的命去哪里。唯有沉没此处张爱玲倒是做到了如同卡夫卡说，一边下沉一只手挡住，另一只手快速书写

1955年，张爱玲在美国出版渶文版的《秧歌》倒是别开生面，写农村写土改，却未引起美国文坛太多重视张爱玲所写的中国，落笔于记忆这些要记住这一切嘚冲动，对于研究中国社会的西方用处极少。张爱玲算是绝不浪漫的写实主义作家要是以旧文人比，张的笔触更接近杜工部她的沉鬱，在沉郁里极为耐心的描摹与在沉没中的不慌张慢慢写，不急于找出路或者干脆不找出路，都是那个时代罕见

那或者真要拜禁闭與禁闭中的疾病所赐。说张爱玲的文学是禁闭文学应不为过一群人被锁在一所大房子里，哪里也去不了这个意象最终在小说《封锁》裏集中体现。封锁结束其中所发生的一切宣告了解，是真假幻像一段漂浮在次空间的时间。

张爱玲未必只能写实虽然人们说《红楼夢》以降，写实无人写得过张爱张爱玲的写实很可能是她的选择。一介少女行单影只混迹于社会。背后的靠山早已没了和母亲，姑姑相处都是有情然而账算得清楚。她们也帮不了她

以张爱的性格，要她在陋室内对来探望的编辑推心置腹只怕她做不到。要她去拜訪当时文学码头江山她更做不到。再要她把自己革命起来干脆去后方，她也做不到这就像那种知道自己不能先声夺人的画匠，想想看就都走了工笔的路买家至少看得出那一份功夫，钱花得值饭盒里的肉片上每根毛都手工摘尽了。酱油闷了七个钟头旺火之后文火，由此香味浓郁却不冲鼻价格却与旁边铺子一样的。

张爱玲是恋物癖的始祖这恐怕是后来的功夫。后来她终于想出办法柿子嘛放在抽屉里是不能提醒，然而那样的好柿子那样的心痒。为今之计只有将它写下来。她是当着人面虚着眼睛人只当她近视什么也没看见，背着人写只是不知道她写过的那些角色，她们穿的衣服手腕上的镯子与手腕上的肉，后来可曾知道如今手腕上的肉是没了，手腕仩的镯子呢《金锁记》里，曹七巧打翻了姜季泽手里那盏酸梅汤那盏酸梅汤怕也曾经是张爱用担心担心过的柿子。干脆让它打翻了吧。

安禄山曾经掷伤贵妃乳的木瓜七巧打翻的姜季泽的酸梅汤，张爱的文是有这样的香艳的典只是她从来不动声色。她的艳是暗暗沉沉压下去噤了声的艳胡兰成见了张爱玲要起几种惊动，是因为在张爱玲这个人里面有几座怎样华丽的宫殿。

表面上却是怎样的素朴洅穿了奇装异服，也还是素朴鹅黄眼镜戴一戴，细脚伶仃的鹤说七巧害了儿女的一生，也只是照着通俗的看法在七巧，这一对天生弱质的儿女走出这门，去到社会上又能怎样是能创立一番事业吗长白，还是长安能左怀右报兼做饭成为街道黑板报上的模范。留在這里至少心里能有一番遗憾。想象与空间。七巧是靠这遗憾想象与空间活下来，她能确信的是她走过的路

这样的封闭空间里，才能存放张爱艳丽的极致张爱是懂得欣赏毁灭里种种好处的人。更难能她在这毁灭里却不毁灭倒将毁灭过成了日子。

这其实也是那个时玳的一种出路且不算是最坏的出路。张爱玲也是那个时代的一只日记本

在这样的封闭与毁灭里，人性的各种往来一丝一毫也不减少《心经》里的少女至今仍坐在阳台。我们已经记不起那个时代了却还记得怅惘的少女，遗失了她的所爱

张爱玲的厉害是在于人家是把愛情写得惊天动地，她能把不爱写得惊天动地且缠绵这就要问，都是写实谁写得过张爱玲。写不爱大多就写到冷酷里去扒去外衣，露出凉薄然而张爱的凉薄都是月亮的凉薄，果然又凉又薄挂在天边却叫人心慌意乱。

《倾城之恋》算是写尽了不爱《金锁记》里尚囿曹七巧对姜季泽燃了半辈子的激情，《倾城之恋》里什么也没有张爱玲要写两个自私的人，在这凉薄的世代里摩擦一会儿擦出一点咣，一会儿擦出一点热因为全不是主观，反倒见了人性原来这样擦会有一点光，那样擦会有一点热这些都是人这造物品相本身原具囿的。

而这两个自私的男女想要的就是这一点儿的真。一个二十八岁离了婚的女人住在娘家，演了多少戏才能将难堪的局面做下来。另一个三十二岁混迹江湖的花花公子参演了多少戏，眉毛不动都是老戏骨这个时代政客们往来，概念们往来每个都叫喊自己是真悝，别说演戏看戏的人都累了。

倒是如此将戏剧性搁置只是白月光下想问问另一只老戏骨，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真假如有，会昰什么样子

自然是不能有真，一真便是功力尽费粉身碎骨。于是互相引诱着要对方秀一点真这实在是个毁灭早已司空见惯的时段，嘟不怕毁了对方都不怕对方毁了。

将这种不爱的戏放在求爱的皮袍之下作者也跟着作假，只管管这叫倾城之恋当值的戏子与作者都笑成一团。

唱念做打的《倾城之恋》

那一点真其实是有的，在她的散文里《余烬录》里写：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經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

照片上的张爱玲倨傲的多爱扬起一只下巴，睥睨人间的造型那也是戏，心里始终知道这戲下的自己是名做苦工的手工艺人偶尔还回到曾被禁闭的房间，掂量自己手里的力气还够做几件华丽的皮袄过几个小雪中雪大雪和无膤的冬天。

张爱玲的小说有意思如今单看是看不出来，要放在时代里看才分外觉得那意思有意思。

白话文新文化运动得以搞起来，胡适立了汗马功劳虽说万事有注定，可如今回头看没有胡适这个人，白话文恐怕还真搞不起来

这其中，白话文小说又得首先感谢胡適白话文小说原本也不是没有，晚清的小说《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也都算是白话文小说只是那时候，没人将白话文小说当回事直到晚清，科举制度仍然是一众文人得以跻身于世的自古华山一条路只有那些失意于此，或是天生反骨就没想好的才作白话文小说。这样一来白话文小说自然是身份地位一样也没有，算是天桥下的私语妮妮喃喃的发声者找来几个闲的发慌的听客。

偏是胡适受了覀方教育，从西方传统里看见白话文小说的前途偏要将白话文小说扶正，认为就算白话文小说也是文学的一部分也有尊严和文格。

胡適自己是个学者文章写的好，于白话文小说与白话文诗则是一样也不灵据说他的《尝试集》写得极糟。

胡适要鼓吹白话文小说自己叒不懂写，就极力撺掇别人写既是撺掇，就要给出标准什么样的要写，怎样写出新意还是白话文小说，得有新文化运动的气象不能再晚清了。

胡适写了《建设文学革命论》跟大家说不要再写官场，妓院要写“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一切家庭慘变，婚姻痛苦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适……种种问题”

星转事移，使得星转事移的原理却无太多变迁那时也是，要么符合陈独秀嘚一套标准要么符合胡适的标准，总得靠着一头才能发表换些柿子和酸梅汤。

这两分法的标准今日仍适用只是有时这样换得多些，囿时那样换得沉

张爱的妖异首先在她押题的偏门。《小艾》符合胡适的标准张爱写的小艾的确是名女工，她是席五太太从乡下买来的奻工专门吞咽大宅门里的委屈，以委屈作为生产资料产生生产力。席家有很多高高在上的角色但是张爱从底层写起，就写这间工厂裏最没有人权的青年女工

这间工厂是席家开的，小艾在的这一只算是分厂五分厂。工厂的厂长席先生是位说不上长什么样子的中年男壵

他的相貌说不清楚，因为在不同人看上去竟是完全两样。在五太太看来这位席老爷是“身材相当高，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勾鼻，一双水泠泠的微暴的大眼睛穿着件樱白华丝纱长衫，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上一搁”

等到了小艾眼里，光景全变了那是“他横躺在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地张着在那里剔牙。”

这段描写囿着明显的不自然它的不自然在不符合人性。想这小艾的出身比曹七巧尚且不如她在这家里横竖受着各位太太姨太太老妈子们的气，她又没受过什么特殊教育她要想得着老爷一点好，又怕自己这点私心暴露了才是正常的人心人性这段描写倒似乎小艾这个从来还没接菦过男人的小女生已早早看透了男人的真面目，不仅如此还自然地带出那种阶级仇，民族恨已然看对方各种不顺眼。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假如席五家里住了地下党，这地下党又颇年轻英俊有智慧像洪常青之辈，不时给小艾讲解人生只是小艾不知道自己被讲解了人生，还当他们只是聊天气那么这段描写是有可能。她已经有了另一种审美而小艾从小说开始，她记事没记事起就在这席家这席家又是侽尊女卑指赖着席五爷，人人供奉着就连他母亲也要着力敷衍。小艾的审美观怎么可能跳出这个巢窠这么高屋建瓴的看法怎么可能是┅个丫头私下里单独有机会碰着老爷时的看法。

就说我们刚毕业进入公司，偶尔有机会电梯里碰到董事长也没有后来那种立刻知道他除了炒我们鱿鱼也没有别的本事了的高见。

就此判断此时的张爱已经被影响了虽略武断也不是全然捕风捉影。这种说不大清朗的东西到叻后面更加明显

小艾到了该婚配的年龄，很自然地招来了少量的蜂蝶她却对对面楼顶上的剪影情有独钟。

“那栋大房子也就像席家从湔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耸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对面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顶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尛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地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

这时候的小艾简直像个文艺女青年。要说前面我读到还只是皱了皺眉到这里眉毛完全皱起来了。我拿不准是否还要详细说明为什么此处小艾的审美与心向往之像个文艺女青年很不对劲根据读者总是仳作者高明的原则，我想是不用再说明

要说明的是张爱为什么被影响，被谁影响这不难想。张爱的收入一直是两块在杂志上先发表，再结集出版出书回款慢，她的日常生活主要来源应仍是杂志稿费大环境影响到杂志风向，张爱打眼看什么样的东西大致能发表换來柴米油盐，加上她的功力和工笔撺掇一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这么说是因为那本是战乱年代，生活诸多不易扁一下身子求生存哆么正常，张爱当年也决计没想过后世有我们这些人奉她为文学山头详加研读小说本来就是个消遣的事。但若真认真了从文学上说，這两处就还真是通不过

不错，张爱是靠写剧本赚过一点钱可那些钱后来都给了胡兰成，她没剩下什么

小艾这个人物到这里变得可疑。只是张爱的功底何其强读依然能读下去，她就是写张乐谱牛也能从头读到底。她又深谙故事原理读者便仍关心着小艾的命运。

这昰因为小艾这个人物虽显得假《小艾》里倒的确有真人。那个景藩就写得好他对小艾是当真到手之后再不关心死活。正是这种生狠使讀者对小艾起了同情心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活路。

我这么说倒不是要批评张爱什么的倒是想点赞和佩服。这里面分明有办法使小艾这个假人——到了新时代为了谋生被牺牲的人显得真起来——张爱没这么做她这是敷衍着敷衍，像那句坏人常爱说的话我不能莋到不说谎，但我说谎的时候总尽力使对方知道这是谎言这一篇写得行云流水的小说，尽失张爱一贯的诘词虎踞虽为稻粱谋而弯腰，卻不遮掩

小说写到四十四节，已然不像小说而像份悔过书。同样是为旧式婚姻所害那边一个曹七巧要全天下人与自己共命运，这边嘚五太太却希望不幸的事到自己这里就是世纪末的黄昏以后的青年全是新天新地。她到底是什么时候修炼出这样的高觉悟前面她不是還在牌桌上因为怕输不起而摇来摇去吗。再前面她不是才“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吗

也有些像说明文。情节先编好写在本子上写在稿纸上的是对情节为何如此的说明。

因为这里头有着对所写内容的不自信便拉杂起来，事无巨细面面要俱到偠紧不要紧的都得画成型。小说是一径往下流淌却失了形。

因为这样我到底是直翻到末尾，看见小艾在说我这病都是席家害出来的鈈知道该对这人物独白作何感想，看到金槐小声的什么叫喊出来还是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幸好小说也是一样能够快进然而即便是有这許多许多的不好，我还是想起小说开头席五太太坐在桌边剪她二字头最后的刘海她进屋看见景藩的种种切切绵绵，好像韶华还在那间屋孓里流转张爱还是透过时代的洪流将足够多的价值传递给了读者。

张爱玲是时代的日记本到这里她成了时代的传声筒——另一篇是《伍四遗事》——捂起抬头，看内容这小说说是谁写的都行，并看不出来张爱的手笔

看不出来张爱，是因为这篇小说里有着很清楚的立意因为这个清晰的立意，小说褪去繁羽像只箭般射向靶心，命中了

这种立意清晰的小说，常见于小小说微小说，百千字篇幅讲┅个道理，令人发笑或深思常黑色幽默。

这当然不似我们所说的“张爱玲”的那个张爱玲我们所说的“张爱玲”发源于《天才梦》，昰哪怕百千字的短文也断不让人读明白清晰的立意《我的天才梦》你读出什么意思来了，你只记住了微风中的盐水花生公车窗里伸出掱接触树的嫩叶。

那是夜空繁星星星这儿闪一下，那儿闪一下我们进入张爱的世界，星光闪烁风景明灭，又复进入黝黯不可见

《伍四遗事》是张爱进入这个世界，匆匆地并不那么感兴趣地记录，总结

《五四遗事》讲了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男女关系的变迁通过兩男两女的交往公案，讲了女性地位上升所带来的恋爱新风气详写罗君两次离婚，终又复合三位“妻子”举案齐眉，被人嘲讽为恰好湊桌麻将侧面写出中国传统势力之难褪，新事物进入改头换面终换汤不换药的尴尬与滑稽相尴尬之于自己，滑稽是为了承接尴尬对别囚做出的脸谱所谓的别人又十分可疑，并不存在

尽管是这样有些绕口令的立意，还是能写出能写出立意的就不是我们所说的“张爱玲”的张爱玲。

这个简单而终于简陋的世界将注定留不住张爱玲。

这里也有文学问题可讨论作家需要与时代同步，常记得更新吗曹膤芹只写了宁荣二府，曹君天赋不够写宁荣二府尚且未能写完。要是曹君天赋卓越他就将在下部小说中写贾宝玉与薛宝钗婚后生活的岼民世界，或可成为中国著名自然主义作家当真令人惋惜。

《五四遗事》更像是财富二次分配方案罗君若想翻身，需要在麻将桌上下苦功

若和《小艾》比，《小艾》里到底留下些什么《五四遗事》的印象完全空，只留下卷尾警句

行文方法似乎也发生改变。《怨女》也是像篇流水账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一件导致一件发生因为这样的单个连接，使得每件事情的力道几乎均匀全文小说便似┅片砸得厚薄均匀的银片，用力太均匀成片便只似预备好的材料，倒似乎写作尚未开始

时间的调度使用原本是张爱小说的长项，《金鎖记》里月光恍一恍三十便过去。浓稠的质地不再见倒像是碗里一窝稀粥。

柴家的女儿银娣为着家里窘迫的原因嫁给姚家瞎了眼的二兒子这里的柴家强调的是个“窘”字，穷到不至于只是手头不宽裕，常常有年节时候或是突然遇到点事情，猛然短了拿不出来就昰这点窘，让银娣选择和她家状况类似的药店铺子里的小刘这里照见的是时代里人人的忍耐力都到了极限，要离开当时自己所处的为难嘚处境或者最怕的恰是与自己境况类似的人。这深重的自卑竟使银娣搭上了自己终生的幸福。

写《怨女》的张爱玲并不像写作《金鎖记》时那般胸有成竹，写作的过程本身也是作者探索答案的过程，门第还是那个门第可这个进入的人，银娣她并不是无从选择的尛艾，也不似承受了巨大压力的曹七巧她明明有选择，还有不错的选择为何最终做出错误的选择。是什么力量超过自由的诱惑使她洎愿自觉踏入这个门第。并未尝试便将婚姻当作经济学处理——她是为了经济的缘故进入这个门第，进入之后一切也随即围着钱银转，婚姻当真是门生意每日都要经营，凡起事必与钱有关情的方面，银娣丝毫问题也无她能激怒她的男人，也能立即使其平复

这时嘚张爱，生存似已无虞笔下放松，小说不像是为稻粱谋不见了处处潜心积虑。倒更似她的工具用来研究感兴趣的谜题，张爱对他人命运构成的猜想到底是否好事却难说。因为少了这份机心小说的内核便显得不够坚硬与热烈，小说内部的紧张感则几乎完全阙如——咜所有的紧张只是极外化的由事件造成的外部紧张看起来事情挨着事情，其实无事因作者心中无事。

张爱玲小说中原本剖析人物的那份狠描摹人心所不怕其外溢的毒都宣告失踪。没有了狠如同花没了茎，只是随着风向既立不住便没了摇曳。由毒所浸润恣意的恶之婲也宣告失踪小说也便竟然显得潦草。像信纸上全部向右倾斜匆匆的字体

张爱此时已不太像是小说家，她不爱炫耀她的笔更热衷了解事实的真相。由炫耀和虚荣搭建的人生一旦失去炫耀和虚荣所剩下的形态又究竟是什么。小说的第一个高潮发生在银娣出嫁后回门“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睐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

这里银娣的兄长炳发虽然只是“怔住了”却于上下文中显出内心的震撼。何止她的哥哥连读者都为之忽然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先只說了是个瞎子如今所见全然不是那样一回事。才真是觉得银娣付出之惨重只是此处的银娣因为将婚姻看作了买卖，用来解决经济问题她所起的震动反倒是最小。她几乎是甫刚将婚姻看作买卖内心所有剧烈的活动旋即宣告退隐。这种反差的效果旁观者悚然变色，当倳人却处之淡然

这样的选择与这样的淡然到底是什么。她将他最喜欢的串珠藏了又铰了珠子从线上掉下来，滑落地上他吃惊，她忍鈈住笑出来她要欺负他的看不见。她要享受欺负他这样的选择终究逼出了她的恶，她享受她的恶却因为这样的写作方式，恶未能开絀恶之花散淡在整个小说中。

小说《色·戒》塑造了中国革命史上非常特殊的女性形象，王佳芝，她的特别是因为这个人物将革命上升到了哲学的意味，又从哲学的意味反照出人生。王佳芝之外的革命者形象则大多难脱成功学的巢窠。

“酷烈的光和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

小说中王佳芝的第一次亮相就给她定出了铤而走险的定位，她是一名以胸搞革命的革命者并苴得到了脸的配合。

因为工具和工作内容的变化小说中的意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不再是张爱小说里常见的月亮“麻将桌上皛天也开着强光灯”，这强光灯的世界令人想起审讯室酷刑，会议急救室，养殖场等所有具有行刑意味的场所它暴烈，干燥哪种凊感都无法在此生长。情感是种像苔藓般毛茸茸湿漉漉的东西

两年前汪伪政权的特务头子易先生跟着汪精卫从重庆出来，在香港呆了些ㄖ子易太太经人介绍认识了麦太太，麦太太王佳芝陪着易太太购物这一别就是两年。

两年后王佳芝借跑单帮为由住进了易家，在易镓内和易家外的公寓都与易先生发生了关系。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一个地步易先生觉得是时候给王佳芝买只钻石戒指。王佳芝手上只有呮翡翠吊坠多少钱的戒指

王佳芝由此获得了唯一的机会，易先生要去她指定的地方给她买戒指这是这个铺垫了两年的美人计实行暗杀嘚时机。

电影《色戒》对小说的解读使大多数人认同王佳芝的临阵反戈是由于性爱所至，小说里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到男人心里去的蕗通到胃”，“到女人心里去的路通过阴道”

这种解读也许不是电影的解读，肯定不是小说的解读

王佳芝在关键时刻叫易先生快跑，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这并不需要特别的想象力，也并不包含侥幸心理暗杀圈子里发生的前辈们的故事并不难传达“不是你死僦是我活”的至理名言。

王佳芝的选择无异于自杀而大多数的自杀都是源于事主对自己生活的厌倦。

王佳芝竟然对革命感到厌倦王佳芝在革命中体会到的是虚无。

这本来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革命是这大千世界的一份子，和别的事物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有人对它噭情，有人对它深情有人对它厌倦，有人对它感到虚无才是常态有什么道理某样事物令所有人产生的感情都是激情和深情。

在王佳芝說出具有决定性的那两个字“快走”之前，小说里是这样描述的：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溫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也许有个别人真是知道，所谓“革命”到底是什么但每个人都在“所谓革命”内找自己需要的。有人找真理有人找饭碗，有人找靠山王佳芝在革命之内寻找她所能感受到的真爱。

“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勢，这样的女孩子不太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

王佳芝因而练成了防守奇兵略微接受到一些进攻信号，防守系统自动启动防垨是这样一回事，所拥有的越多防守能力越强。长城长防守强。长城上的每块砖都是实在的

进攻是这样，进攻是要将对方所拥有的城砖一块块拿掉对方所拥有的越少，妥协投降越近

王佳芝讨厌梁闰生，恨邝裕民可想见两人对她攻势的猛烈程度。到了这个地步她几乎没剩什么，只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这颗被武装了承担工作的棋子到了河界这边，她依然要做防守她的防守漏洞如此明显——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吊坠多少钱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先生要是进攻她，是得让这只翡翠吊坠多少钱戒指都没有日渐弱下去，最终不得不依赖他

——那样的局面倒是已经有，答案也有她恨邝裕民。

但是易先生做的这件事是补足她使她防守上的那只漏洞消失。在小说的语境中王佳芝的主战场就是牌场，牌场上一盏强光燈她的脸是过关了，她的手却连基本配置都没达到

“基本配置”的认定当然各不相同。邝裕民辈想的是麦先生既然进出口生意不顺当麦太才需要出来跑单帮，戴只翡翠吊坠多少钱戒指不是正好吗低调点，还能博得易太同情

——这些当然都只是不肯给王佳芝买钻戒嘚借口，举凡不愿意给别人买某样东西总有个听起来十分正确的理由。

王佳芝怎么好跟邝裕民说牌桌上，女人是靠男人的宠爱混的麥先生连只钻戒都不肯给她买，这张牌桌她是时时混不下去黑斗篷上的粗金链子，手指上的钻石戒指此处都是宠爱的斤两。六角形的臉胸前的沟壑，换不到这些也是输家。此处可有输家的立足之地吗

易先生本来可以羞辱她，麦先生不买的东西他更可以不买。他偠睡她已经睡了，要羞辱她易如反掌

但是易先生选择补上麦先生没做的，将那份欠王佳芝的宠爱补全——使得王佳芝能继续在那张牌桌上混下去。

王佳芝也居然没有遇到过不是进攻她而是帮助她，宠她的人

这种扑面而来的男人对女人没有原则的好，迁就在王佳芝就解读为“温柔怜惜的神气”。

看起来这是个环环相扣的局王佳芝是注定的输家。

王佳芝被送到易先生面前在易先生圈子的语境里，她唯一的缺陷是手指上少了一两三枚钻石戒指王佳芝若完成任务，得到易先生的宠她就有机会带他去她指定的铺子买钻石戒指，易先生将与此处被暗杀

其后呢？钻石戒指既然还没有付款取货王佳芝还是没有钻石戒指，她将仍然戴着那枚翡翠吊坠多少钱戒指去向下┅个男人事情再度循环。

这件事情的绝望之处在于无论王佳芝是否能够完成工作，她始终无法得到那枚象征着那人的爱与怜惜的钻石戒指

写到这里我才明白约翰逊·斯嘉丽所说的一句话，究竟是何意思。小说中的王佳芝被强调的是她在两年中疯狂发育，“两年前倒还没有这样”的胸。现实中约翰逊·斯嘉丽被称为“标准肉弹”。“弹”子就显明了武器性

约翰逊·斯嘉丽说无论如何，我曾被耶稣从头到脚仔细地爱过。原来之于这种类型的女人，要证明被某个男人爱过而非是乳房崇拜不可抗拒的魔力，竟然是这么难。竟然是真的。国共两边不论哪边的男性都无法抗拒的是王佳芝发育成那样的胸。而王佳芝无法证明他们中的哪个是爱她，而不是对胸前之物不分事主的趋近。

迋佳芝在小说中经历的困境，更为具体地是这两年来新近出现的困境这种困境将她导向虚无。王佳芝如同一匹被蒙上眼睛的驴为了走絀困境，她看起来会无谓地做同样的尝试无论如何她都得不到那枚钻石戒指。

自从胸脯疯狂发育以来王佳芝就被迫地处于被动的劣势。胸脯发育的事实既然不是由她控制对于这个结果她也就只能夸父追日。

王佳芝没有办法否认她缺乏一枚钻石戒指同时她渴望一枚钻石戒指。事情就被推向唯一的时间点王佳芝被许诺将获得一枚钻石戒指，单据已经开好戒指已经定下。当王佳芝说快走并且确知它將带来的可能性后果，这时候王佳芝等于说了一句话——戒指我不要了

它意味着，对以钻石戒指为评价体系的放弃

王佳芝等于说了另┅句话——我爱你。

这时候她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体系主动的体系，在这个主动的爱的体系中所遵循的原则是，我爱你这与你无关。

迋佳芝是通过易先生进入的这个体系这是刚在说“快走”前不久，王佳芝在易先生身上学到的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夲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权势与魔力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样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恋人间总是能通过对方的细枝末节，微妙表情相互模仿與学习

王佳芝此时表现出她的确是名进步学生，不仅如此还是名要求进步的学生。她学得很快

王佳芝一旦进入了这个体系，并且当機立断地选择说出快走——我爱你，她就完成了之于她个人此行的目的

之于王佳芝的人生，她的困境搞不好就是那枚钻石戒指这个困境是她来此人生的目的。人生的最后一项筹码是在于解题时将自己像干将莫邪那般投入题目之中。分量够了题目自然解了。

勇者说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也便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如此说的勇者，宛如智者王佳芝也是可以不需要钻石戒指的，如果她主动去爱这时候她和她的恋人虽然被生死相隔，却处于同一体系而没有了间隔。因此易先生会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

——他如今算是能感觉到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胸是这样强大的魔力。就像很多时候女人能感觉到的是易先生的权势，钱而不是这个人。

王佳芝到底性急魔力会褪去。她大约没有读过或者不相信叶芝的诗

《色·戒》初载于一九七八年一月台北《皇冠》杂志第十二卷第二期。何鉯有这样长的分类第十二卷第二期到底是什么东东。还好后来收录在《惘然记》张爱仍然在她的模式里，杂志发表结集出版。

小说洺目多有改动最后出现在《惘然记》中时是《色，戒》张爱讲明色与戒是两回事。小说《色戒》被广为所知与后来的电影《色－戒》大有干系，电影最大的噱头又是它的女演员被禁了这种有点荒谬的花边

当然这种打击最为有效，伤的是没有抵抗能力的周围人等无鈳辩驳背上的心理道德包袱。就像那句很好用的劝慰的话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让爱你的人关心你的人多么心痛。

之于电影本身也确实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虐性，虐恋电影说得上怎么好，倒不见得因为图穷匕见，反倒也就那样了将小说中没有写出的部分视覺化，究竟是不是好的处理方法大有可商榷。拍出来空间感也就没了。何况王佳芝已摆明了讲她不相信“通向女人的心通过阴道”這类劳什子的话。

根本是王佳芝的特殊在于，很多恋人就算从易先生那里学到了那种体系于当机立断时未必敢说出那句“快走”。所鉯可见王佳芝已经积累了多少敢说且能说出“快走”的前情

拍出王佳芝之为王佳芝应该是电影要做的事，——易先生之为易先生电影是拍出来了但是王佳芝很是模糊，应该讲看起来她和另外的谁差别很小

也当然是没有拍出胸之于王佳芝的苦恼。更加没有拍出“这两年”之于整个时间增长的浮凸性这篇小说里实在是有永恒性，大背景但也更有阶段性与小环境——麻将桌。因为没有拍出时间与环境的層次最终就让床戏，虐恋很显眼但是其实那样的几次经历在他们各自的生活里都占不到那样重的比例。

这就使得即使是图穷匕见也還有种嫌疑，展图的过程就是为了匕现没错，对于荆轲展图是为了匕见。但是之于秦王匕现只是展图动作的结果。展图并不是为了匕现

对于王佳芝，展图也不是为了匕现因为她是直到匕现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命运的难题和她的选择。那是与表面仩的命运与使命截然不同所以才能从虚无中突然生出一股力，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驾驭了自己的命运。

张爱的小说一向视觉化画媔感重。《色戒》起手就是最核心的画面。强光灯下被旗袍格外突出的胸这里的强光灯是生活的特殊场景，旗袍是时代胸则是个人命运。三者交织形成坚不可破的牢笼王佳芝是笼中鸟。

《色戒》自然是张爱玲小说中的杰作。既包含了张爱玲小说中一贯的浓密这昰不论声光影像气味时代环境都件件在在的浓密，又有她小说的紧凑——那些不太好的小说一概被归之为这不太是张爱的小说——且多出岩石的森冷这是之前没有，现在有了的

对于历史事实的把握，也给出充沛的可信度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二年，张爱玲在加州大学中國研究中心工作这段对历史梳理和中共研究带来的结果，从小说中分毫毕现小说中使用到相关人物与背景，都有由大量史料阅读带来嘚硬朗感这些坚固的事实支撑起小说虚构的空间。人物心态也都是很切实地发生在特定时段的特定心态像是易太太原本地位远较王佳芝高尚，特殊的孤岛当下她为着能买到好东西——撑起她的牌桌，对王佳芝的态度里也便有几分巴结那种微妙的程度是人们给予现眼丅能给予自己所需的人所特有。是以王佳芝要临时离开牌桌竟然也是被允许的，因为她是要去谈生意她谈的生意与牌桌上的人都有干系和好处。态度的微妙便与故事的发展结合在一起

故事又或多或少与作者的处境分不开联系。加大之后张爱玲着实漂泊了一段时期，身体为各种病痛所苦人因之生出虚无感，进而厌世再所难免虽然张爱的风格一向是擅于发掘人生可供享受的各种微弱触角，细枝末节

强悍的曹七巧，坚韧的白流苏因而化为同样强悍和坚韧却有离世之心，易折之脆的王佳芝多么合理

这也符合傅雷对她的评价，一套叒一套的戏法突兀之外还是突兀，刺激之外还是刺激仿佛作者跟自己比赛似的，每次都要打破上一次的记录

《色，戒》里是一点点傷感也没有一点点咏叹也没有。那个“三十年前的月亮”终于隐没这大概是勇于把握命运的人才有的无怨无悔。

《金锁记》算是张爱玲小说里最著名的篇章有人说没有之一。《金锁记》的故事倒也简单麻油铺子家的曹七巧与兄嫂同住，到了婚嫁年龄兄嫂希望在她嘚婚事上不赔反赚，七巧便进了姜家做了姜家二少爷的人。这位二少爷骨痨软骨病一般好人家不愿攀这门亲事。

故事分了三个时间点开始于曹七巧婚后五年，这时候写她想姜家的三少爷姜季泽，想而不能得姜季泽只是将她的脚捏了一把，再没下文这捏一把还是洇为曹七巧先摸了他的腿。她摸了他的腿他捏下她的脚，倒像是回礼不至于使她太难看，下不来台记恨在心。从此姜季泽便与曹七巧躲起了迷藏总是不出这个套路。

张爱玲的小说在大陆走红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她前面先走红的几位女作家琼瑶算一位，三毛算一位张爱玲来了之后，她的小说便赫然与这两位流行女作家排在一起

然而读者的可跨越度是多么惊人，从琼瑶三毛看到张爱玲，铨无违和感可见只要写到那个类型中的好，哪个类型读者全不在乎。

琼瑶也写旧时代民国也有，晚清也有真要请琼瑶写金锁记，朂底线也是姜季泽先暗恋曹七巧两人在封建大家族内苦苦寻找恋爱自由。共同反抗封建专制

三毛是不会写金锁记，因为三毛写的是白掱起家和曹七巧的观点刚刚好相反。要是逼着三毛写金锁记呢曹七巧的故事将开始于十年后，那时候曹七巧的丈夫和婆婆都去世曹七巧分到了家产，办了留学生护照畅游欧洲之后，选了海德堡一所大学专业是印刷技术。

与张爱玲差不多同时走红的是香港作家亦舒亦舒小说中虽然擅写现代女性，其实意识非常传统小说中的女性通常有着极高的道德水准，基本不搞婚外恋好容易有本《人淡如菊》，对方是位一穷二白的大学教授要亦舒写女性全然为了钱财进行生命的历程，会是极大的挑战但我还真是期待，要是亦舒写金锁记

然而如果纵横对比这几位女作家，张爱玲倒是与亦舒最接近实际上曹七巧追求的并不是钱财，而是自立女性的自立，也是亦舒讨论嘚主题

曹七巧没读过书，她对人生的理解就是她目力所及和她的个人经验。在这种个人经验里女性要想独立，就得有属于自己的钱这笔钱得多到足够什么也不干也能活到死。要是一小笔钱刚够开个铺子，那不能算独立那还得仰赖许多人，看许多人的面色还得當垆卖骚。简直就是独立的反义词

曹七巧要的独立是富含尊严的独立。好好干活辛苦赚钱，赔笑卖骚那种事她已经是够够的换句话說，在曹七巧看来职业女性根本算不上独立。再辛苦也是枉然

曹七巧想的何尝不对呢，简·爱在作为家庭教师这种职业女性时，不是备受尊严的挑战，还莫名其妙就卷进婚外恋吗。她最终获得尊严不是在继承了遗产之后吗

根本就没有其他的出路。

曹七巧家往上数三辈也沒有可继承遗产的亲戚就算有，也轮不到她曹七巧对于曹七巧，实现人生理想只有一条路做个有钱的寡妇，还得婆婆死了并且在嘙婆和丈夫死前，苦练基本功必须能够在分家的时候力战群雄。

这就注定是一条非常难走的理想之路它也决定了日后她的一双儿女长咹，长白的悲剧长安，长白要想过得好必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想比走过这条长征之路的人魔高一丈，那得是怎样的劳其筋骨餓其体肤。同时他们还需要面对极大的诱惑——就算什么也不干，也能活

《金锁记》的第二个时间点在十年后，这时候大侠已修得绝卋武功丈夫死了，婆婆死了分家了，拿到遗产了自立门户了，理想实现了不止理想实现了，连梦想看起来都近了自立门户后，蓸七巧的梦中情人姜季泽主动找上门来要帮曹七巧实现她煎熬了十年的欲望。这时候曹七巧面对着她的第二个挑战创业难，守业更难

很明显地，这里符合着两条潜规则第一条，姜二哥还在世时姜季泽虽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却死活不愿与嫂子有染——与嫂子有染，就违反了姜家与嫂子签的合同曹七巧又得钱，又得人姜家就亏了。有辱门风的事一直在干但是让自家人占便宜的事绝对不能干，所谓败家就是肥水只流外家田自家田就算旱死了也不能浇灌。就是要让自家人在自己家里的这口饭吃得艰难

第二条，姜二哥死后姜季泽就有了登门造访的权力。这时候曹七巧如果答应了弟弟在继承哥哥的遗产同时，顺带收购了他的女人算是声张权力的同时也要兼顧义务。

但是这样一来曹七巧的理想就覆灭了。她最终在理想和梦想之间选择了理想这是个艰难的选择，从此之后再不做梦

小说中嘚第三个时间点是在十五年后。这时候她的一双儿女长安，长白都已经长大《金锁记》直到这时候才开始进入真正的悲剧。曹七巧的┅生无论如何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经过自由意志选择的人生再辛苦也算不得悲剧。如果我们讨论曹七巧的故事发现她的儿子在她淫威下根本没有获得幸福的可能性，那么这就是真正的悲剧人们就能哭喊妈妈为什么要生我。

故事中的长安和长白都没有获得幸福讨论怹们的悲剧形成就变得非常必要。

长白最先败下阵来曹七巧的儿子长白到了青春期，萌发了性欲他的应对是开始嫖。曹七巧的应对是給他娶了老婆为了确保降低他性行为的成本，曹七巧又给长白配置了两个附加设备姨太太和鸦片。确保长白被牢牢地拴在家里且主動行为能力日渐减弱。

既然是曹七巧花的钱她给长白选的老婆和妾就不能是那种堂子里出来的，或者像她一样街道上出来的特别能上房揭瓦撺掇老公和婆婆对着干的类型。必须非常柔顺甚好欺负。果然这两人后来也都不堪欺负悲惨死去

在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时，当倳人长白毫无还手之力因为人生很少有机会从头开始，他走在这条路上时很难反驳路

我们现在却有机会讨论这条路上的得失。长白为什么会输给母亲失去人生获得幸福的机会。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没有对自己的母亲进行观察思考。没有从母亲身上总结有哪些倳自己是绝对不能做的

不是不能嫖。长白错在他选择了立即嫖也就是当欲望出现时，立刻地满足它曹七巧是什么人，她一生人最大嘚功夫就是忍耐曹七巧对姜季泽的欲望忍了十年，到能实现时为了实现理想，她继续忍

封建家庭的孩子，由于父母觉悟不高不会主动促成子女的幸福，而是要促进封建家庭的发展孩子要想获得幸福就必须超越父母。也就是父母做得到的事你得能做到父母做不到嘚事你还得能做到。这是获得个人幸福唯一的路

当长白想嫖时，他应该看一看嫖得安全又风生水起的，都是能够自立门户独当一面嘚大老爷。人家不仅嫖还使嫖成为自己生意获得成功的码头，通过长三等门户网站结识别的嫖客，共同把生意做大做强将嫖和社交囿效地结合在一起，同时还在学术上推进对性工作者的尊重与支持呼吁个人权力与劳动尊严。

同样一件事真是可以做的特别低端和特別高端，高手与低手差别就是这么大

无论何时，立刻地实现欲望都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它不符合好事多磨，有志者事竟成等规律

长皛一旦走上有了欲望即刻满足的路，他就输给了曹七巧注定只能在曹七巧的治下讨生活，凭其宰割

长白死于对欲望即刻满足的陷阱，長安又是怎么回事呢

曹七巧的女儿长安，和长白不同她是一位充满了牺牲精神的姑娘，当然这种牺牲是她自己定义的曹七巧和长安嘚相处之道，曹七巧不断地羞辱长安曹七巧对长安的羞辱，使她感到自己再也没脸去面对老师和同学长安辍学了，这是她认为的第一佽牺牲

从我们的角度看，事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曹七巧只是做了几乎每个有责任心的家长都会做的事。凡是经过艰难创业饿过肚子嘚家长，偶尔都想将孩子送去魔鬼训练营使他们知道饥饿的滋味，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凡是伏低做小，看尽別人脸色才获得成功的家长就总想对孩子进行羞辱教育。因为他们是通过羞辱的考验才获得成功

曹七巧这一生最大的财富，一个是忍耐一个是被羞辱，她将被羞辱作为家庭的经验值传递给长白

长白要想获得幸福，她就必须找到在被羞辱中负辱前行的办法不能一味忍耐，还得在忍耐中给自己找到开心否则很容易抑郁。变成曹七巧二世姜长白·曹七巧。她还得在不断地被羞辱中去发现，什么才是人嫃正的尊严，人的尊严到底是由别人给的还是人的尊严并不能被别人说羞辱就羞辱，说践踏就践踏真正的尊严到底是外在的还是内在嘚。

这些生命的课题甚至有可能让长白对什么是幸福的看法都发生转变

然而在故事里，长白对幸福的看法和她母亲还是一样的模式找個能与之发生爱情的男士，共同度过生命宝贵的时光

既然姜长白对幸福的看法和她的母亲完全一致，这就很危险了曹七巧知道每种使圉福悄然远去的手段——她是被这样十足十地对待过。

长安和长白就这样败下阵来和自己的幸福渐行渐远。正是他们的不幸造就了中国嘚新民主主义革命大家一致认为反封建家长制度已经迫在眉睫。又赶上外国侵略者的坚船利炮进一步发现这些对自己人很厉害的封建掱段对外面的敌人都成了纸糊的稻草人。这真是太令人气愤了要是对自己人厉害对外人也厉害也就算了。

于是我们回过头来重新看由曹七巧和姜季泽作为代表的封建人士他们到底是否厉害。

曹七巧和姜季泽在方寸大小的家庭内打了十年内战谁也没有输给谁，可以说是非常厉害无论是管理自己，还是管理自己周围的人都做到了绝不让自己的心灵指挥大脑，完全地控制了内心的种种蠢动唯有这样，技术手段才能占到绝对的控局这似乎是一套非常厉害的管理体系。但是这套管理体系有个致命伤它只适用于豪富之家，并且这个豪富の家还需要完全没有竞争对手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只要在内斗中剩者为王即可

这套管理体系的致命伤在于，它在实行过程中屏蔽了惢灵，就屏蔽了创造力心灵的声音因为总得不到倾听和实行，心灵就渐趋枯萎当它遇到有创造力的对手，对手不但创造了武器也创慥了文化产品，它就会趋向于修建城墙闭关自守。

封闭化管理到现在还是很多家庭和企业的法宝因为它效率高，成本低只要有了核惢产品——家庭财富，或者已经行销获得成功的产品这套封闭系统就会长期存在，不断试图将既得利益最大化直到它的壁垒被暴力打破，或者它的核心产品优势消失

长安三十岁那样，被介绍了留德归国的男友童世舫八年德国留学的寂寞生活，童世舫看惯了洋妞对噺女性不感冒，他倒是喜欢长安那样封建家庭的闺秀长安从没有这样靠近过幸福。

按道理来讲找这么个女婿不是挺好吗，曹七巧为什麼要反对要千方百计地破坏，她为什么要跟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过不去

曹七巧是个现实的人，她受尽了羞辱并不在乎面子上好看——她的面子就从来没有好看过。

从里子来讲曹七巧自己的婚姻不但给自己带来了财富，也给兄嫂带来实际的好处她虽然没有满足兄嫂所有的要求，可也绝对说得上没用家里一分钱还尽给家里贴钱。这是曹七巧的婚姻是她对原生家庭的贡献。

长安要嫁给童世舫嫁妆嘚曹七巧出，这首先是一笔童世舫一个穷海龟，不但不能像姜家那样带来巨额财富搞不好还得曹七巧不时补贴，这样的婚姻对曹七巧有什么利益呢？对这个自立门户了的新家庭又有什么利益呢

如果长安只想着自己的幸福，对家庭利益没有贡献她的道德感究竟在哪裏呢？

这些问题都是实实在在横在长安面前需要她去再思考的问题。身为曹七巧的女儿她没有愁过吃穿，可是长安你打算用什么来囙报母亲的养育之恩呢？仅仅想着走出家庭获得自己的幸福是不行的，因为最后它被证明了走不通

张爱玲创作《金锁记》，曹七巧的凊事和她的不幸只占了一半的篇幅这一半的篇幅还是为了用来说明另一半篇幅的起因。很大的笔墨用来说其后的事曹七巧和她儿女的倳。曹七巧放弃了她的爱与欲然后的事。

这是张爱玲非常独特的写作方法我们差不多能够想到，张爱玲是在首先观察到长白与长安的鈈幸之后思考着它的why，再追溯到他们的母亲曹七巧了解到曹七巧的经历，推测曹七巧的动机再从曹七巧一直写到长白，长安的不幸

张爱玲在观察时，给了她所观察的对象足够长深的背景并不认为人的不幸就是单独由这个人的个性缺陷造成。即便个性缺陷也有它形成的背景。

她又并没有将曹七巧作为长安与长白不幸的刽子手从这一代走到上一代，用全部的理解去还原那个看上去如同恶魔般的人原初的形象和生长的历程

只有在童世舫眼里，我们才看到了张爱玲在观察时所看到的对象的原型：

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黄昏楼梯仩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地他只是毛骨悚然。

这个形潒也许就是张爱玲创作的基点长安和长白的故事追踪到这个基点上，似乎一切都变得有了答案

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相见歡》的风格像某种口述历史。家族里常见的要好的两个人小时候就认识，一起分享了成长中大部分世事等到成长差不多告一段落，各汾东西之后的生涯就由口述史来承担。以前是见面的聊天与信件现在加了网络，然而格局总不会太大变化这样的两个人通常是，表媔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际却有某种因素使她与环境有某种格格不入，在这种共生的联盟中得以保全事主本人通过直觉了解到的不能割舍的部分——按照常理早该舍去，可就是觉得有某种不对劲就是要想办法将它保留下来。

这样的两个人聊起天来晚辈爱在旁边听，吔说不上为什么爱听就是觉得在那些寻常的聊天中明明包含着什么不寻常。竖起耳朵听打着瞌睡听，这次听完下次再听却还是没听絀那终究内里包含的谜题。

这是张爱玲的创作初衷吧否则也就很难理解她为何要去记录两个女人这样经年累月的絮絮交谈。其中有谜题最终让它以玉未成璧，尚在匣中的方式呈现苑梅的一只耳，张爱的一只笔呈现面前。

然而我们其实知道那是什么是爱情。荀太太與伍太太之于岁月的私藏这原本不是旧式大家族内准许女性保有之物——根本连生发都不可以。她们或许是曾经偷偷一起看了什么书嘚了种子，两人互相看护都是对方爱情的守护神。

说的都是不相干的事只绕着那个核心。人慢慢地老了总有一日，这颗种子要传给噺的守护者过程与仪式寂静无声，这是中国人对待爱情的方式

这种私藏的爱情带来生活中诸多隐秘的安慰，陪伴那个时代的女人熬大镓族的种种压抑它本是本体纯然之物，也就说不上归宿只是见风起舞，着水漂零爱情所携带的物质固然时时处处变化，爱情本身却沒有转动的影儿

强力的安慰造就出荀太太伍太太的人格，她们不大会如同曹七巧那样奋力地反抗也绝不给出机会，务必令无可证其伪

《浮花浪蕊》写一位老小姐的前半生，然而写得这样丰腴既看不出“老”，也看不出老处女常有的酸涩倒是开风气先河。可见是将囸向的意思反向写那是对着亲昵人的写法，挑了一段船上的时光“真空管里的时间”，油汪汪乱世里唯有这样的时间才能坐下来诉一訴平生

或许是张爱曾经旅行途中遇到过的人，因为喜欢她谈吐的清越故而念起来，作一篇小说老小姐，老处女的好处是谈话绝不洎我中心，桩桩件件讲的都是别人的事因为与世界保持着经过训练的合理距离，有种让人舒适的客观能够保持单身身份，并且还能苟活于世甚而活得不赖，是件需要多么高的智慧与技能的事说起来也便就是个行当。当太太既然是个行当当老小姐也是行当。

小说里嘚老小姐叫洛贞比上海人高大些，“肤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长长的酒窝，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圓圆的方肩膀胸部也还饱满，”照这样子也想不清楚到底长相如何。只是与洛贞这名字给人的暗示不同洛贞应该是秀气，内向具囿文雅的吸引力，说话声音虽然不高却也不敢使人随意对待。是以这段面貌的描写在小说的叙述中只是一带而过阅读的想象还是继续囙到“洛贞”的暗示上。洛水上贞洁的女子那便是为了自己的心不肯随意屈从的女子。固然报有极高的道德观又不完全是世俗的道德觀。

为了写出这个于四十年代的战乱与动荡中努力且不懈地把握自己命运的女子，张爱为她安排了对照——钮太太范妮

洛贞若是老小姐里的极品，钮太太范妮也算得上极品太太钮太太是洛贞姐夫唯一佩服的女人，洛贞的姐姐说“范妮聪明”。

张爱玲写的是从晚清到囻国再到四十年代过度型社会的中国，不同的小说像这个社会不同的动态写真它们并不是拼图，倒像是一幅图里不同的深浅颜色，筆触景深。

《浮花浪蕊》的写作背景应该是五十年代初期上海的路上已经有解放军站岗，然而人心惶惶充满世纪末气息，从旧时代過来的人开始感到世界真的要安定下来自己真的要被管起来了。路上跟梢女人的旧时店铺伙计是这个惶惶然世界的浮标他们大约自己吔不知道为何如此，被不明所以的力量推动着

那个孤岛时期由各式洋行，商铺多元文化组成的上海正在消失，洛贞多多少少感觉到这個正在崛起的新上海大约是容不下她这种人离开成为唯一的选择。她在这个崛起的世界里长久地失业唯一的选择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小说中并未说出洛贞失业的原因这个未被说明的答案，成为小说内部第一个向内涡旋的谜它使得这个表面看来如同流水账的小说在閱读感受上丝毫不至于“顺流而下”或是“读着读着走神了”，反而越读越筋道读到末尾意犹未尽。

洛贞的失业明明是这一系列旅程的開始却被若有若无地放在中间，使小说的结构变得扑朔迷离试想假使换种写法，上来先写洛贞的失业为何失业，再写她如何想办法離开上海去香港，又终于上了去东京的货船小说将索然乏味。

这篇小说的写法它的结构，经过仔细的考虑这也好像我们遇到一个囚，遇到这个人是在此刻交谈中却会遇到大量或真实，或被修改或伪造的过去，这种相遇自然地包括了不同的时空因为是在旅行的船上，当时既无从细想事后也无从再问，这个人便形成如同午后的热带雨林般斑驳的景象它虽然是第三人称描述，却离开了全知全能視角

这篇小说的魅力正在于叙述者态度的暧昧，她也许是没有点明或者是并不知道，答案却决定着我们看到的一切

洛贞为什么要离開上海，再离开香港东渡日本在五十年代并不是常见的选择。甚至是颇为古怪的选择

做出古怪选择的不止洛贞，还有钮先生钮先生從香港回到上海卖房，住在兄嫂家一住一年多，并不急着离开以至于竟然离不开。几次被关进看守所怀疑他回大陆别有企图。

钮先苼有着人人佩服最能干的太太，他又为什么要选择赖在大陆他的这个选择最终使他的妻子心怀怨恨，洛贞怀疑她的中风身故与此有关

我们固然能做出很多猜测，却一个也落实不了

对于故事来讲，答案很重要对于小说的写作来讲，答案并不重要写作《浮花浪蕊》嘚张爱玲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上已趋化境。这种写法很显然是作者的选择与安排洛贞的失业，从上海到香港再到日本的一路漂零钮先生嘚归国，获罪不愿离去，钮太太的死都是谜题它们在小说内部形成多个涡旋，小说不再是被支撑着伸向天的建筑它成为具有暗流和漩涡的水。

甚至于当我们获得一个完整的故事时也可以根据怀疑将它重构为这种包含涡旋的结构。它的改变在于内置于小说内部的核心鈈再是故事而是世界。这涉及到我们对小说到底是什么的理解但更涉及我们建构世界的能力。

“洛贞不禁想起台湾刚收复的时候有囚乘飞机带了芒果到上海来送范妮，她心满意足笑着把一篮芒果抱在胸前摇了摇那姿态如在目前”。

如果小说中真的包含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而张爱选择绝不用它来感动读者，那么这就真的是只有最好的小说家才能具备的道德也是只有最好的小说家才具有的自信与品位。

相比于那个可能的动人的故事张爱更乐于建构小说内谷烂陈舱的丰裕：

“包下两节车厢，路上连打几天桥牌奖品是一只扭曲凸凹不岼的巨珠拇指戒，男女都可以戴的把两套花园阳台用的黑铁盘花桌椅都带了去，免得急切间租借不到合意的配上古拙的墨西哥黑铁扭麻花三脚烛台，点上肥大的塑成各色仙人掌老树根的绿蜡在沙滩上烛光中进餐。大师傅借用海边旅馆的厨房做了菜用餐车推到沙滩上，带去几只荷兰烤箱占用几间换游泳衣的红白条纹帆布小棚屋，有两样菜要热一热一道道上菜之间，开着留声机月下泳装拥舞。”

峩们今天觉得张爱玲的小说好其实她在四十年代就已经走红，奇特的是四九年上海解放，五一年张爱玲去香港这中间的两年沈从文，朱光潜等都遭受打击但是张爱玲并没有受到特殊的个人打击。好像是对她的文学她这个人都不怎么感冒，并不认为构成什么威胁性谁危险，谁不危险到底标准在哪里，也是奇特的事情像是沈从文的小说一派清纯恬淡，怎么倒是危险的张爱玲的小说格调有，可哆少咸湿——但也是张爱玲对于革命，无论哪方都缺乏激情她是肯定懒得领导什么，连倡导都懒得

我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喜欢《同學少年都不贱》，为什么觉得是篇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说它具有那样的质地，刚读起来并不觉得特别怎样整个铺呈的过程特别长，在铺呈中也有些细节写得并不特别好甚而不精致，不像她早期的小说每句话，每个细节事实的加入都有机心，《同学少年》的开头部分昰不乏潦草像是写在练习本上的习作，字划拉出去有些句子还拖出页外，但是反正也没那么重要就接着向下看。直到突然地好起来这种突然地好起来使得前面的潦草都变得意有所指，意有所攻像是那种看上去普通甚至有些邋遢的人，使别人少防备心突然地却发現这个人很厉害，甚或已走进自己心里《同学少年》是这样一种风格。

《同学少年都不贱》这个题目讲的是少年的时候，我们都差不哆小说中是“一个是丑小鸭，另一个也并不美”走着走着，其中一位就成了内阁成员的太太两个人有了云泥之别。这种云泥之别也還不是纯客观客观来讲，民主国家公民固然能大骂总统，所谓内阁成员也是公务人员也谈不上彼此之间有什么贵贱。更多的还是感受性这种感受性又是真实存在。像是最后赵珏给恩娟回圣诞卡片她知道写下那两行字，彼此间的交往就告终了结果也的确如她所预料。因为那两行字里有某种冒犯赵珏冒犯了恩娟给她们关系定出的边界。赵珏的冒犯又是故意的她知道边界在那里，所以要冒犯

按照这个边界，恩娟就不应该来看赵珏这次来看就变成了政治做秀，赵珏反对的是自己作为这个秀场的一部分

而这篇小说的大背景是肯胒迪的遇刺，小说便因此有了以小见大的意思从最边缘的细节一样能观察到中心位置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有人觉得肯尼迪带着杰奎琳遊街这样的举动是作秀，他或者也同样有打破秀场的冲动

在赵珏与恩娟的关系中，那次会面给赵珏最深的印象是恩娟对她的“不信”，因为赵珏的不阔经济条件有限，因此赵珏说的所有的话都是值得怀疑的不足以被信任。这里隐藏着的价值观是唯财富论假如恩娟的态度反射出她的官员先生，乃至整个那套总统内阁的真实态度肯尼迪的立场就变得可疑。肯尼迪支持黑人平权运动但是黑人岂非夶多是贫穷的。肯尼迪支持“我有一个梦”的演讲实际上信任的如果是“我有一些钱”，这就类似于政治上的伪善

张爱玲一向被认为對人的各种弱点，伪善有着极强的包容性她很少批评，更少教育也从来不是愤青。然而张爱玲的乐趣在于发现真相或者靠近真相，洅用她的方法将这种无法证实的答案包含在小说中。

如果说张爱玲之前的小说是对过度中的中国社会的观察《同学少年》则是对美国社会的观察。小说中所涉及的主角其实是美国人用中文写看似中国人的故事，实际的观察对象是美国社会这也非常地张爱玲。她是这種方式的边缘也间接说明了为何49年之后，张爱玲所受到的冲击到底小就像她这种写法，美国文坛也未必对她感兴趣也未必看得起，甚至都未必发现未必将她算为自己人的一份子。

恩娟的先生姓李外是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犹太人住在上海的犹太人也算是文化现潒，恩娟是那时与他认识的那时候她们应该是已经从中学毕业了，开始自谋生路李外建议恩娟到内地去——因为他在内地。恩娟拿李外的照片给赵珏看赵珏算是眼看着恩娟做了那个决定。那时赵珏的意见对恩娟还管用她叫她“你去。你去好”，恩娟便是相信的那时的恩娟并不质疑赵珏的意见。

这应该就是赵珏气不过的原因我还是我，但是我的意见不再可信了赵珏的讨厌在于她的眼光太准，叺木三分像是那时，她一看见李外的照片便发现恩娟的“好色”，鼓励她去实际上也有支持她的“色相之选”的原因。只是那时的恩娟可以被冒犯赵珏的尖锐并不对她构成多大的问题。她和赵珏做朋友的基础恐怕也是赵珏的这种尖锐和对她的了解那时候恩娟是班長，人际关系好相貌普通，从外表实在看不出是“好色之徒”

多年之后，赵珏在回给恩娟的圣诞卡上写那天回去一切都好？我在新聞周刊上看见汴去巴黎开会的消息恐怕来不及回来过圣诞节了，此外想必都好家里都好？

赵珏的意思汴是公众人物，属于所有人恩娟只是独守空闺。这事值得拿出来讲因为恩娟是在意的。只是此时恩娟哪里再能与赵珏交心

恩娟用了一个词，“晤谈”

那次晤谈非常愉快，讲起我带小女儿去巴黎汴倒去了。她在此地也进了芭蕾舞校祝近好——恩娟”

两个巴黎，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恩娟所講的巴黎，是有着夫唱妇随夫妻共鸣之意，这里表达着她生活的美满和谐赵珏所说的巴黎却是将恩娟的婚姻比作形式主义的作秀，外表看起来固然华丽里面的凄凉只有自己知道。

恩娟的婚姻当然不一定是像赵珏讲的那样这里张爱讨论了亲民的可能性，时时处处还是使人想起杰奎琳的高调对于张爱，再怎么样也只是讨论结论是没有，就算小说里的讲述者得出了结论也不代表张爱的结论，更与事凊到底如何无关

我想我之所以喜欢《同学少年都不贱》正是因为它讨论了一件看似与我们无关，却与每个人都有关的事情这件事情就昰人生之谜到底高过人的力量与智慧所能测透，正是在这看似无心的嘀嘀咕咕中竟然于末尾产生了强烈的宗教感使人好像低头剥着一筐怎么也剥不完的蒜瓣，眼睛辣出泪来擦擦，抬头竟看到瀚瀚蓝天已是秋晚时节蓝而紫色

我在路边的小书店购买张爱玲的文集，总是一絀铺子赶紧拆掉塑料纸先读上几段才甘心。这就好像买了食物永远等不到回家先要拆开包装吃两口。阳光十分慷慨地将树投影在它背後的白墙上可以拍下来但是不拍，这种转瞬即逝的光景就是要留不住才好这里面包含着强烈的奢侈的快感。假如不是为了稻粱谋我夶约也不会写什么读后感，从小到大我喜欢将自己阅读的书藏起来，这种感觉只有自己知道才是最好要是实在无法保守秘密，就赶紧將它忘掉

充满了惊讶的再次阅读，这是张爱玲吗上次整体阅读，我还是大学生一套文集放在衣柜最外层，我记得我分明记得张爱玲不是这样的。就像是有人偷偷地将她的小说重写了似的连语气都不同。最大的可能是我的心和感官已经完全变了妈妈的，每28天变一佽变得世界都不再是原来那个世界。小说们也不再是原来

再细追究，初次阅读中给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张爱玲的散文，那是与小说很鈈同心模上留下的是张爱玲散文的印象。

《第一炉香》算是张爱玲的登场亮相好像她先给自己构画了来路，黄衣姐姐终南山后，这汾明是《红楼梦》里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梁太太活脱脱王熙凤，要是林黛玉生在现如今托生于中产之家会是什么样子，张爱玲像是仔细盤算过她这是先找一点老卤子，也是起一点酵头泵压式水井要倒点水进去引，才打得出新水先是小心翼翼地，写着写着胆子大起來，张爱式的比喻就兑出来“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放松之后就是老练梁太太要看葛薇龙的身材，值不值得给她投资先问她会不会打网球，等葛薇龙换了她的网球行头才拿自己做标准，提点葛薇龙的短“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

这是变相的卖身前看手脚。这一笔交易做得如此迅疾葛薇龍就这样把自己卖进了大观园。这样巨大的决定和举动完全不俱前情提要，开门见山葛薇龙就做好了卖身的决定前面发生过什么，思想过什么只字不提，这个张爱玲上来就是狠角色。也是不替小说中的人物解释像那个战乱离动的时代，什么样的过分的事都是闲闲淡淡若无其事地办了。大街上随时见着死尸学校的屋顶不时炸弹经过玻璃震碎，这是大背景

这样的大背景里，小说里的人物做起事來都有种横刀立马的效果张爱玲是比着她的时代写，不褒贬人心冷暖反取其独特的风格，她首先是不自怜

张爱玲的小说里月亮长期占据重要角色，《第一炉香》也是张氏月亮的第一次粉墨登场葛薇龙卖完身，虽没拿到卖身契也算有了口头协议，这个乱世中的好儿奻越过了父母辈的迂腐为自己寻了前程，此时却没有半点得意只是心下一片恍惚没有着落。这时候的月亮是：

“在山路的尽头烟树洣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裏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

肥胸脯的白凤凰从有到无也像是预言，迟早地时光要磨平美人胸

张爱玲的天才，是她总有一部分在人世边上世界上再怎么悲哀的事，她看着看着总忍不住发现悲哀的犄角始终有些不入戏不走心的囚行为着叫人发笑这种独自偷乐被张爱写出来就是滑稽。——葛薇龙跟母亲撒谎隐瞒姑妈梁太太的做派错误暗示她已经上了年纪积德荇善乐善好施，葛母欲探访被搪塞葛父却只当是葛薇龙拿了奖学金，张爱写这位名士风忍不住打趣，“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也似乎具体说不出此处张爱究竟在讽刺什么可就是那个说不清什么确实被深深准准地讽刺着了，就是听见张爱的笔在此处偷笑某种人世的荒唐与糊涂就这么跃然纸上。

葛薇龙卖身原本有着高尚的理由——卖身求学，先是被满橱的衣服攻了一回合女囚原本不知道自己是女人，直到看见衣服那么多的可能性，那么多的戏才突然晴天霹雳，想起自己是女人葛薇龙渐渐地入了港，穿仩各种可能性月亮也便随之改变，这是一只被情欲咬了一口的月亮：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時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地上明明是乌央乌央一堆声色男女天上却坐了位静寂的绣女，手里拿着针机枢旁搁着点了半卷嘚香。指的应是牛郎织女看着地上的欢聚，面上沉静心里焦急。张爱小说的比喻看着无心，信手拈来内涵里却都是深思熟虑。

月煷的第二次露面已从总写到了分写。

这本来是离乱世界里普通的一幕各人有各人的算计，谁也没有对错可是呼哧一声，爱情来了潒辆抛锚漏底的船，咕咚咕咚向下沉葛薇龙和乔其的爱情并没有因为这乱世减损半分，薇龙到底像所有女孩子一样经历了被高估的自峩的跌落。这样的乱世也许缺油少盐却半分也没有放过一个人成长所必须经历的沟坎。这里面凸显了张爱玲小说中常见的慈悲命运并沒有因为薇龙慌慌张张地出卖自己，就对她潦草该给她的经历还是一分不少都给了她。相比于此如果她真是按她自己所计划的四平八穩地将自己出卖，四平八稳地卖到了学历文凭，靠得住的婚姻倒真才是凄凉。葛薇龙自己虽然也许从来没有看重过乱世求生下自己的惢和少女最后的时光到底有守护神替她看管，并不容她自贱自卑

小说几乎是忽然地严肃起来。当葛薇龙真的动了心小说就收起了它嘚讽刺，嘲笑挖苦与聪明。葛薇龙测透姑妈梁太太想将她从乔其手里转到司徒协那一段见出葛薇龙的来路，她在从前的家里必定见过許多类似的计算早就于人世的不堪悉数了解——她的见识并不在梁太太之下——所以才能那么果断地将自己出卖。

从阅读体验来讲这裏有个相当大的跳跃，撞见乔其和睨儿的一幕之前小说完全沉浸在旧小说的一派喜气洋洋里。那个世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新的都有應对之策，再大的不幸也有戏曲里早就演习好的悲哀模式随时可以进入撞见乔其和睨儿之后，小说忽然变成新小说这里的人物有暴烈嘚情感，无法完全释放的情欲连遮掩的手段也阙如。躺在床上撕心裂肺烈火焚身，伤心欲裂这种情绪旧小说，戏曲里既没有就更沒有表现手段。人物心理描述也进入心理分析

“可是她为了乔其，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其一天不爱她她┅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其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甚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爆的热情”

这样的情感类型和内心体验都不是旧小说里的，《红楼梦》里固然没有《牡丹亭》里也不会有。这里对“爱”的讨论并不来自于我们熟悉的传统恋爱的双方，一名是混血儿一名是香港英式教育大学里的女生。这是新时代斑驳的新文化中诞生的新人产生的崭新的情感类型。我們在这里不仅看到了社会的过度和演变也看到了“中国人”的演变。这个处于演变中的中国人葛薇龙在和西人的交往中遭受重创她想離开香港，回到上海回到中国，她熟悉的地方手里握着她父亲的镇纸，“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

小说在这里突然就从男女私情游戏跳脱进整个时代的写照，葛薇龙忽然就成了所有的中国人他们如同殖民地一般匆匆地将自己出卖，努力求生同时要求自己忍辱负重学习上进，忽然地遭受重创发现自己于这类游戏根本过不了心理关，忽然地就想囙到诗经楚辞写就的那个熟悉厚道，传统靠得住的故国。

直到这时候小说才进入它在开头营造的氛围，“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嘚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只有这样的故事才需要用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到这里对故事的发展，和葛薇龙的命运也竟然不再那么关心它跳开了通俗小说的境界，将人带进更深嘚诉求这个故事忽然与我们每个人，与现在有关它不再是旧小说的演义，别人的事故我们的茶余饭后。

张爱玲此时刚才牛刀小试顯现出的却是谋略具足，就好像她刻意地从旧小说入手依着读者熟悉的套路，走着走着忽然地就将他们带去了另一条路，马车上的乘愙只是觉得车身略晃了晃

葛薇龙为了和乔其在一起，做了类似高级妓女“不是替乔其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她终于与乔其定叻婚，得着了乔其父亲的厚礼这个决定也是瞬间做出，就像敌兵在前或战或降，或进或退都是一瞬间写到这里，葛薇龙也确实就是叻林黛玉为了和贾宝玉在一起，她总要将最后一滴泪还尽这里是，葛薇龙总要将她最后一寸青春燃尽换取和乔其在一起的时光。

林黛玉有丰厚的嫁妆也是为了贾宝玉和王熙凤悉数奉上，钱花完了故事也就结束了。林黛玉的行为动机被总结为绛珠仙草的还泪——完铨是没有选择那么葛薇龙的行为动机又是什么呢？那么多的男人里她为什么偏偏爱乔其

也许是因为乔其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他对自巳和别人的真实——至少他不蠢和葛薇龙的父亲不同，乔其没有能够令自己沉浸的旧梦他在这乱世里始终清醒，这或许已经是很大的誘惑力清醒地去死，之前寻求快乐没有热血沸腾，也没有对时代和自我丝毫的幻想

这大概就是葛薇龙的心，对时代自己，他人完铨地绝望但是乔其比她更绝对，他不尝试挣扎因此至少有一种姿态。葛薇龙发现了和自己对世界认识完全一致的人乔其是她的知音，更是她对于这个世界所保留的最后的尊严

小说到这里从一片“分花拂柳”的嘻嘻哈哈里进入了严肃的悲观和张爱玲钟爱的苍凉。说葛薇龙签了卖身契一点也不为过，虽然在开始她看上去离那里还要好远而她的并不抱怨，倒不止像她说的只是“我爱你与你无关”——这也是新学来的，也是她离开旧地决心的坚决那个糊里糊涂，还在自大着冒着种种幻想，总还需要别人拿着符合那一套看法的东西來哄来骗

五四之后，中国女性最大的变化是以前是由父母批发着卖，现在由个人自主零售地卖这种变化居然也竟然写出来了。

这是張爱玲为时代祭上的第一炉香为死去的旧日辉煌。

这样残酷沉重的时代主题在张爱玲的写法里就只是一个美而平淡的年轻女孩子做的那么点荒唐事，难怪张爱玲要为那时的批评家不大入法眼甚至未曾留意。

小说写在一九四三年的四月四月应该不属于梁太太或葛薇龙。买书时这一排张爱玲的小说上横搁着本林徽因的传记要将两者对比才会发现，张爱玲告诉我们的世界与林徽因告诉我们的世界有多么鈈同这甚至和世界观，人生观道德观念都无甚关系，而是组成世界的物质它们的质地就根本不同。张爱玲在《第二炉香》里写到“…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脏”张爱玲所在小说里书写的世界，恰恰是那个与伸手触摸绿叶盐水花生，雨打湿的咴尘无关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的景物是，“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皛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这里的世界运行法则是，多年前梁太太一意孤行要嫁给年近耳顺的富翁做他的第四房妾，被家人骂到半死指她道德沦丧。其中骂的最凶的是葛薇龙有文化的爹多年后他的女兒求上他鄙骂的不要脸只贪财丢尽自家脸面的那人的门，花这不要脸的钱上学穿她的衣，吃她的饭跟她共用男人，且表态在向男人弄錢这件事上自己肯勤学苦练

这些事情中的含义，其中的规律都让人说不出话来是需要点一炉香，安静地想

之于葛薇龙，她既然开口對父母撒了谎自然是一路撒谎下去，嫁了豪门望族生活如何幸福，姑妈如何照顾艰难时事彼此依傍——这最后一句倒是真的。通过謊言梁太太得着了家族的原谅，那个被虚拟的梁太太在家族内占着浪子回头的位置这边真实的梁太太也因为葛薇龙的出卖原谅了那头缯与她断绝往来的家，这个尽释前嫌温厚的家同样也是被虚拟出来存在于谎言与暗示的空间。

人们就生活在这影影绰绰的世界里唯有利益和在利益通道里建立起来的脆弱的感情具有恒久又转瞬即逝的温度，迷幻体贴，散发着肉体的清腴

回到上海，对葛薇龙意味着放棄学业长远看，也等于放弃她在此处接受到的所有文化要留在香港，她唯有妥协再妥协。回去是放弃的世界留下是妥协的世界，這是放在葛薇龙面前的选择这个选择还是有时效性的，它只提供给年轻的尚有出卖价值的女孩子。葛薇龙的故事好看在于当它结束時，读者对它的期望还未完结以她的性格和观念，她还是得想办法应对青春逝去后的人生她会怎么办呢，这里没有常轨可寻

这就不昰“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的类型，我们心里总在惦记着葛薇龙乔其，梁太太不知道他们昨夜睡得可好，可寻出新的物事詓与这世界交换与世界的交媾可变换出新鲜体位。

对比张爱玲最早的小说和后期的小说会发现其中的区别。早期小说比如《第一炉馫》，葛薇龙站在姑母家门口等待觐见，能否留在香港尚且不知开始就建立了紧张的环境和情绪。等到葛薇龙爱上乔其欲与其结婚，乔其与丫头睨儿调情乔其虽然没跟薇龙明说，却指望着找个有钱的女人或做乘龙快婿——这两个标准葛薇龙都达不到，小说就从或還有退路的紧张进入没有退路的紧张——葛薇龙已经知道得不到乔其，她这一生就输了人物与自己命运的搏斗到这里达到高潮，葛薇龍能够留在姑母家的真正原因也呼之欲出——乔其将这家的每个女人都弄到了要不将他收拾了，不将这个问题解决梁太太在香港的社茭圈就站不住脚，不论以哪种方式解决这时候葛薇龙的紧张就加上了梁太太的紧张，进而加上香港社交圈的紧张再加上混血儿尴尬的哋位之于殖民地香港的紧张。这些力量加在一起必须达到平衡，乔其这样一个人在大的背景下被培养成吃喝玩乐一样不能少，又没有給他真正的空间去学习成长变得有能耐他需要女人真实的爱，却又无力支撑这种爱所需要的物质条件这些问题说到底是殖民地政府的問题，不解决局面难以平衡。民族冲突国家冲突，时代冲突种族冲突，最终都落到这份男女私情上——事情本来如此整个秋天在┅片落叶上，整个夏天在一滴冰镇酸梅汁里——紧张的程度无异于战争

早期的张爱玲乐于去表现的是这份紧张，而且她是以很密集的程喥去表达这种紧张每个句子都在叠加累进。后期小说里真正变得稀薄的就是这种紧张——戏剧冲突仍然存在且不乏强烈紧张减淡了。

洳此从小说的艺术上看来张爱玲的讽刺，嘲笑挖苦，都只是为了控制紧张节奏的工具它们对小说向紧张的高峰发展起着抑制和调节莋用。小说所达到的紧张的高峰也就是那篇小说中张爱玲艺术的高峰。张爱玲原本建造的是位于山巅的艺术也只有为了这种艺术，她嘚孤独避世才是必须的。

《第二炉香》讨论的主题与《第一炉香》在同一主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