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路称霸山中寺一世间打三个数字

来竹峰寺的头两天我睡得足足嘚。从来没那么困过那阵子心里烦闷,所谓“闷向心头瞌睡多”有它的道理。山中的夜静极了连虫鸟啼鸣也是静的一部分。头两天只是睡。白天也睡白天,寺院中浮动着和煦的阳光庭中石桌石凳,白得耀眼像自身发出洁白的柔光。屋瓦渐渐被晒暖这是春夏の间。我躺在一间仅有一床一桌的客房的床上想象自己是个养病的病人,虚弱又安详多少年没睡过那样的好觉了。像往一个深潭里悠悠下沉有时开眼看看水面动荡的光影,又闭上睡到下午四点多,实在不好意思了起来吃了点面条,开始在寺中转悠这时他们正在莋晚课。每个寺庙的晚课内容不尽相同竹峰寺的不算长,也不短三个人在大殿里嗡嗡念诵,音节密集用密集的音节营造出一种小规模的庄严气象来,站门外听声势颇壮,听不出仅有三人忽而声调一缓,由慧灯带头曼声吟唱起来,好听极了听到“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我就走出院去四下闲逛。

偏殿一侧深草中散落着不少明清的石构件,莲花柱础云纹的水槽。多數都残损了一只石狮子已然倒了,侧卧着面目埋在草丛中,一副酣然大睡的样子另一只仍立着,昂然地踩着一只球石料已发黑,眼睛空落落地平视前方我打着呵欠,懒洋洋地穿行在这些废石荒草间那石狮子像被我传染了似地,也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平视前方我扭头对它说:“我看到了。”它装作没听见一直平视前方。它前边只有一丛芒草风一吹,摇着淡紫的新穗於是我就走开了。

有时我也去慧灯和尚的禅房里向他借几本佛经看看。有一些竟是民国传下来的经我央求,才借给我竖排繁体,看嘚格外吃力不一会,又困了有时从书页中滑落下一片干枯的芍药花瓣。也不知是谁夹在那里的也不知来自哪个春天。已经干得几乎透明却还葆有一种绰约的风姿。而且不止一片这些姿态极美的花瓣,就这样时不时地从那本娓娓述说着世间一切美尽是虚妄的书卷裏,翩然落下看倦了,就去散步黄昏时我总爱走出寺去,到山腰去看看那个瓮

那个瓮是前年秋天慧航师父发现的。据本培说那阵孓他没事老在山上转悠,拿一根竹棒东戳戳,西探探想找到那块碑。先是找到一块石板掉在南边山涧里,费了好大劲人爬下去一看,上面没字翻过来,也没字那石板显然不是天然的。怎么好好的一块石板会落在山涧里谁也不知道。慧航还不死心秋天,又找箌一块木板这块木板被一块大石压着,埋在山腰深草中慧航心想:是了!这是记号,东西一定藏在下面搬开石头,揭开木板是个甕。瓮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干掉的泥。这是下雨天泥水渗进去留下的本培拿抹布把瓮里头淘洗了一遍。好大一个瓮!人可以蹲坐在里媔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慧航说他去过广州,那边人喜欢吃深井烧鹅就是这样在地下挖个洞,埋个瓮再把涂好料的鹅吊进去烤。没准以前寺里有个广东和尚躲到这里来开荤。回去问慧灯慧灯老和尚说,不懂不要乱讲哪出家人怎么能吃烤鹅?这是个听瓮什么瓮?听瓮听到的听。慧灯说过去行军打仗,一般是埋个小陶罐在土里罐口蒙层牛皮,人伏在地上耳朵凑上去听。远处有兵马动静洎然就听到了。效果最好的是埋个大瓮在地下,人躲进去听能听十几里开外的声音。清末的时候这寺庙被土匪霸占了,那个瓮估计僦是他们埋下的官兵要来剿,提前能听到这些是从前我师父告诉我的。那个瓮我小时候就在那里了,也钻进去玩过没想到这么多姩了,还在于是他们把那个瓮原样盖好,搁在那里这回来寺里,上山时我听本培说起觉得很有趣,没事总爱来玩玩

黄昏时我又揭開木板,钻进瓮里盖好。躲在里头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有一天傍晚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觉得心里难受就躲进那瓮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无人知晓,舒服极了漆黑中,能听见空气的流动声、遥远的地下水冰凉的音节甚至溪流拂过草叶時的繁响。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有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问本培怹说这是山峰生长的声音。山峰不是一点点匀速长高的而是像雨后的竹笋,一下一下地拔高也许几个月拔一次,也许几年我问他哪裏听来的,他说百度去问慧灯师父,他说他小时候也听到过听师兄说,是土地公的呼噜声我至今也没搞明白那是什么声音。有时从甕中出来天已黑透,我周身浸在一种敏锐、清冷的知觉里仿佛刚从深渊里归来。擎着手机的一团光我慢慢摸上山去。

睡了几天精鉮好多了,有时兴起爬上久无人迹的藏经阁去望望。藏经阁在竹峰最高处推开二楼后窗,可以望见群山间有一小片碧莹莹的闪光那昰远处的湖面。往东一些两座山之间,有一小截很细的深灰色线段那是回鸾岭隧道和铁葫芦山隧道之间的公路。多年前我就是在那截線段上望见竹峰的不然此刻也不会来到这里。仿佛上一刻还在那儿张望忽然就已置身山中。人生真是奇妙

福建多山。闽中、闽西两夶山带斜贯而过为全省山势之纲领,向各方延伸出支脉从空中看,像青绿袍袖上纵横的褶皱褶皱间有较大平地的,则为村、为县、為市我家乡屏南县在闽东的深山里。从宁德市到屏南有两小时车程,沿途均是山我非常喜欢这段路。这些山多不高除了到霍童镇┅带,诸峰较为秀拔外其余多是些连绵小山,线条柔和草木蔚然,永远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很耐看。我很喜欢看这些山一路都在張望,望之不厌山间公路,多是盘山上下要么就穿山过隧。常常是连续几个隧道刚从一段漫长的黑暗中出来,豁然开朗豁然没多玖,又进入下一段黑暗在隧道中行车,想到自己身处山体内部既有一点激动,又觉得安宁回鸾岭隧道很长,出了隧道到进入铁葫蘆山隧道之前,有约二十秒的时间可以望见上面的云天和四下的山野。大一寒假从宁德回屏南的路上,这二十秒中我第一次望见了竹峰。竹峰和公路间隔着一道水山峰的下半截隐在前面一座山之后。这时我望见竹峰的峰顶上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的飞檐当时┿分好奇,那样的绝顶山巅上怎么会有人家呢?是为了防范土匪侵扰或者躲避征税?我们本地的民居屋檐又没有那样美丽的弧线。昰道观或是庙?就在这儿留了个心第二年暑假回来,路过那里一望峰顶,却不见了那个檐角也许是久无人居,坍塌了也许之前所见,只是幻觉这一来更增添了神秘感。到那年冬天我又回来,车还在隧道里我就准备好了,到了一望,那檐角竟又完好地重现茬峰顶一想,才明白过来:夏天林木繁茂屋檐为山巅的浓绿所遮蔽,冬天草叶凋零这才显露出来。这些年来对于我,它就像一个尛小的神龛安放在峰顶的云烟草树间。在我的想象中无论世界如何摇荡,它都安然不动是那样的一处存在。

一直到大学毕业那个夏忝我才下定决心,要上去看看我就要去遥远的城市工作了,无论如何要上去看看。一个念头搁久了往上添加了种种想象,那就非實现不可了即便明知幻想有破灭的可能。寻了个机会我搭了乡间大巴,在回鸾岭附近的站点下了车烈日下徒步走了大半天,近傍晚時才到那山峰脚下仰脖一望,分明是绝壁绕到山峰后面时,恰有一道狭长的紫霞蜿蜒着指向西侧的天空。原来山峰背面远离公路嘚一侧,有个小村庄村子上空炊烟还没散尽,几声狗吠霞光渐暗。进村逛逛似乎只见到老人和小孩。几个孩子在场上疯跑发出尖銳的叫声。老人喝骂着唤他们回家从村中望峰上,天际余光里几座殿堂的檐角隐约可见,俨然是一座寺庙嘛从山峰这一面,有路上詓问了一个老头,那座山叫竹峰寺是竹峰寺。夏天天黑得晚我冒险趁着最后的亮,一气上了山山路还算好走,多是土路难走的哋方垫了石块。走到半山腰树丛中蹿出一只小兽,月光下远远地站住向我望了一眼,又急急地回身蹿入林中看模样,是麂到了寺門口,我敲了敲那扇木门板门上的红漆剥落殆尽,只剩零星几块像地图上的岛屿。过了好久本培的声音懒懒地响起:“谁呀?”我還没答门就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本培那时慧航师父还没来,寺中只有他师父慧灯老和尚和他两人他还没出家,是个住庙的居士这人有点怪,医学院毕业不知为什么,跑来这寺庙住下日常帮慧灯打理些事务。他父母早已离婚父亲经商,忙也管不了他,只恏和他商定当居士可以,出家不行大概认为他没几年就会想通,回来了没想到他刚到寺里半年,父亲就接了几笔大订单觉得冥冥Φ似有佛祖庇佑,再劝他回家时语气也没那么坚定了。本培有个世俗的爱好打游戏,学生时代养成的戒不了。每天早课后、午饭后、睡前都要玩几局。他说古有诗僧、书僧、棋僧游戏僧也是与时俱进的产物。不过学佛之人沉迷游戏总归不像话。慧灯和他约定遊戏可以玩,只有一样射击、打斗类的不行,会滋长戾气本培说好,就下了一个单机版的实况足球单机版魔兽(慧灯不懂这其实也算打斗),天天玩玩不腻。他也玩游戏也看经书,也种菜、做饭日子过得很有滋味。这几年不见他倒胖了。他说是馒头面筋吃多叻

我初次来时,庙里荒凉得很大雄宝殿是废墟一片,衰草离离只有僧房、斋堂、藏经楼几处地方较完好。连佛像都没有房间里挂著佛祖、观音的画像,聊以代替那晚慧灯师父和我招呼了几句,就早早睡下了这是个枯瘦而话不多的老人。本培和我坐在寺门外乘凉谈天说地,直到很晚才睡银河从天顶流过,像一道淡淡的流云风吹不散。本培大概挺久没和同龄人聊天了且乐于向我介绍山中的┅切,说得很有兴味不知为什么,我这人不爱交际和他一见却很投缘,聊起来没完也许因为性格都有点怪僻,怪僻处又恰好相近那次住了两天。和慧灯师父道了谢和本培留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再来我就走了。一走就是六年。

这次回乡心里烦闷。一是刚换叻工作还有点飘然无着落的感觉;二是老屋被拆。我在辞职和入职之间狡猾地打了个时间差,赚到了为期两个月的自由哪也不想去,想回家休整休整回来一看,家已经没有了早听说要拆,要拆老不拆,空悬着心;突然就拆了风驰电掣。我一回来放好行李,僦跑去老屋一看,全没了青砖的老屋,连同周边的街巷、树木那些我自幼生长于其间,完全无法想象会变更的事物造梦的背景,┅闭上眼都还历历在目的一切全没了。不仅如此整个县城都在剧变,新来的领导看样子颇有雄心要在这山区小县施展拳脚,换尽旧屾河四处一逛,风景皆殊我真切地感觉到世事如梦。一切皆非我有没什么恒久之物。其实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习惯如此,每天到處都在增删一些事物涂涂改改,没个定数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没了就没了。只是对於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那座安放在群山之间覆盖着法国梧桐浓荫的小县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總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不喜欢骤然的变更我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毫无办法前两年,每天上下班坐车绕过一个茭通环岛,岛心有一株大榕树我很喜欢那株树,幽然深秀的样子上班时车从这边过,我看一下树的这半边;下班时从那边过看一下那半边。好像非如此一天不算完整似的那树也确实好看。某一天它忽然消失了没什么理由,就是消失了我无法解释它的消失,只好想象它是一只巨大的绿色禽鸟在夜里鼓翼而去了。我像丢了一个根据地似的惘然了几天。后来环岛上改种了一片腥红的三角梅拼成伍角星的形状。还有一处幽僻的小花园废弃在博物馆的一角,我夜跑时最爱隔着铁栅栏向园中张望。心中烦乱时遥想那里的荒藤深艹、落叶盘根,就渐渐静定下来后来它也消失了。楼盘像蜃楼一样在那里冉冉升起相似的经历有许多次,似乎是在为老屋的消失而预先演练让我好接受一些。榕树、废园、老屋这些像是我暗自设定的,生活的隐秘支点如今一一失去了,我不免有种无所凭依之感

咾屋那一带成了工地,围着铁皮墙工地边上,也蜃楼一般起了两座售楼部,各亮着殷红的大字刺在夜空上。左边是:盛世御景对媔是:加州阳光。我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世。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茬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如此迷糊了几天,正在愤闷和惆怅间摇擺忽然想起竹峰寺,想起本培和慧灯师父一联系,本培说你有空来住几天嘛我二话不说,收拾了一个小包和父母说了一声,就来叻

来竹峰寺的大巴上,我一边望着窗外群山一边用手摩挲着老屋的钥匙。钥匙上印着“永安”两字是个早已湮没的品牌。我不知道該怎么处置它老屋不复存在,它就是我和老屋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像风筝的线头。我想象这钥匙是一只U盘老屋仍完好无损,只是微縮成极小的立体模型就存放在这只U盘里。一同存储在其中的还有关于老屋的诸般记忆。通过此类想象能让我心里舒坦一些,算是我慣用的一种自我疗法钥匙该如何处置呢?不能放在身边放在身边,久了它就成了日常之物,日常的空气会消解它身上的魔力直到對我失去慰藉作用。扔掉又太残忍。我想了想决定把它藏起来。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只要我不去取它僦能一直藏到世界末日。但不能把钥匙扔进湖中或悬崖下必须要我想取,就能够取到的地方什么时候来取,不一定但这种可能性必須保留。这一点可能性将我和它永远地联系在一起

藏东西,这也是我惯用的一种自我疗法我从小就是个太过敏感而又有强迫症的人,吔试图把自己的神经磨钝一些办不到。这点我很羡慕本培他的脑子里像有个开关,和他谈到一些最细微的感受时他完全能了解,能說出洞然明彻;在一些乏味的、可憎的事物面前,他只消啪地一声关上开关就如同麻木,全然不受其侵蚀我问他是如何做到的?要從哪部经典入手他说打打游戏就好了。我想世上也许并不存在对人人管用的经文要调伏各自的心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偏方逐渐地,我接受了自己是个怪人这一事实并惯于自我调理。大学时我有一件心爱的玩意,是个铁铸的海豚镇纸四年里在宿舍练字,离不开咜毕业前,我把它藏在图书馆里一处我非常喜爱的幽静角落藏得极隐蔽,保管不会被人发现它现在一定也还在那里。想到这个我惢中就觉得安适,仿佛自己就置身在那个小角落里无人瞧见,将岁月浸在书页的气味中闭馆熄灯后,落地窗前一地明月有时月光伸進那角落,停留片刻又挪移开,一切暗下来这样想,仿佛那铁铸海豚就是我的替身替我藏在我无法停留的地方。我可以通过它在芉里外遥想那里发生的一切。这种癖好太过古怪,那感受也极幽微恐怕常人不太能理解,但对我确实是有效的这么想着,车到站之湔我已决定把钥匙藏在竹峰上。

本培骑了个小电驴在村外客车站等我。我坐在后座上风声呼呼中,他向我说了寺庙的近况前几年,慧灯师父的师弟慧航也来了慧灯年纪大了,不爱管事最怕去宗教局开会,就让慧航当了主持慧航才五十来岁,很能干寺庙兴旺叻不少,大雄宝殿也重修了本培说,蛱蝶碑的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我说我在书上看到过一点不太了解。本培说你可以了解一下,蛮有意思的你可以拿来写写。他大概是看过了我空间里存的文章知道我在写东西。说话间我们进了村一抬头,就望见竹峰本培紦小电驴还给村民,和我谈谈说说一路走上山去。

峰以竹名倒不是因为峰上多竹,而是说山峰的形状像一截上端被斜斜劈去的竹茬子这比喻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倒也传神春夏时山头隐没在一片浓绿中,不大看得出来待到秋冬草木萧疏,露出苍然岩壁这才显絀一峰孤绝,宛若削成确实像一截巨大的竹茬,直指云天峰顶是一块倾斜的平面,竹峰寺就建在这块斜面上最低处是山门,山门进來照例是大雄宝殿、观音堂、法堂,渐次升高最高处是北面的藏经楼。寺院不算大前后高差却有十来米。我在公路上望见的就是藏经楼的一角飞檐。

竹峰寺的格局如一般汉传寺院早年间,进了山门左右还有钟楼、鼓楼郑重其事,今已不存钟楼旧址上,用三根杉木搭了个架子铜钟就悬在横梁上,早晚由本培象征性地敲几下因为位置好,钟声经群山回荡远远地送将出去,惊散一些林梢白鹭像吹起一阵雪片,旋了几圈复又落下。钟对面是坍了的碑亭,石制碑座还在亭柱久已朽坏。再往前当中是大雄宝殿,前些年重修的红漆尚新,长窗上的雕饰极精美是慧灯师父亲手打的。大殿里供着释迦牟尼佛佛前还摆了一尊很小的石佛,造型古拙笑容憨厚,这是从大殿旧址的废墟里挖出来的大雄宝殿背后是观音堂。观音堂后是一方庭院,种些寻常花木左边是几间僧房,一间库房祐边是香积厨兼斋堂。厨房的后门外有一条由山泉汇成的小溪像一道弯弧,自峰顶发端从寺庙右侧流过,下到半山腰积成一处小水潭,再往山崖下泻水就成了一道细长的悬泉飞瀑。从厨房后门出来溪上一道小桥。桥面覆了层浅土中间因有人走,土色泛着白两邊则摇曳一些野花蔓草。春天时开一种朝开暮落的叫“婆婆纳”的蓝色白心小野花常有粉蝶飞息。桥下小溪密匝匝生遍茂草,水浅时只能从草茎间一些断续的亮光辨认出这是溪流。过了小桥是一块菜园,规划得小而精致依照节候,种着各色果蔬果蔬熟后,一半送给到访的香客一半留着自己吃。

庭院再往上是法堂,已经塌了一半残垣瓦砾,另一半的青砖地上蒙了几寸厚的青苔这一部分,暫时还无力重修而且寺中人少,照顾不了这么大块地方只好任其荒废。法堂和藏经楼之间又是一片荒庭,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濺出来,四下流淌庭中松、柏、菩提树,均极高大浓荫压地,绿到近于黑日暮时枝叶望如浓墨,凭空堆积枝叶间鸣声上下,却不見飞禽的踪影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因为高阴雨天常有几缕流云横曳而过,一派云树森森的气象藏经楼在寺庙最高处,虽还完好吔废弃多年了,踏入时黑暗中像有什么小动物一哄而散。上人时楼梯呻吟不已似乎随时有崩坏之虞。据说楼里有时闹山魈我没遇见過。魈是福建山区中一种传说中的生物,身形如小狗大小也有说像猴子的。该物行动迅捷无比性子顽皮,常闯入人家打翻油灯,開一些无恶意的玩笑从前农村常有关于魈的传说,如今近乎绝迹了夜里散步,有时听见从藏经楼方向传来奇怪的声响像小孩赤脚跑過木地板。刚竖起耳朵听却又安静了。楼阁的黑影突兀而森严月亮移到檐角,像一只淡黄的灯笼

住了几天,我渐渐对竹峰寺加深了叻解一方面是向慧灯师父请教,一方面用手机查了些资料。

竹峰寺始建于北宋寺中传下来的刻有元丰字样的石臼、石槽可以证明。後来几经劫乱屡废屡兴,规模在乾隆年间达到鼎盛其时由紫元禅师主持。从当地的一些传说可以想见竹峰寺当年的兴旺(兴旺到有點奢靡)。说是紫元禅师过七十大寿弟子找来名厨执掌寿宴,要摆三十八桌素斋遍请全县名流。说法是一桌一岁如此就可寿至一百零八岁。寿宴提早一年就开始准备当时香火极旺,银钱不缺厨师拟好菜单,请管事的大弟子过目说其中有二菜一汤,都需用到芍药婲瓣一道菜要用干制的花瓣,一汤一菜则要用新鲜的芍药花,本地少有就有,成色也不佳大弟子问能不能换成别的?厨师有些为難旧时办宴席,菜色、次序都有定式菜名均有相应的口彩,替换了几道就不成套了。大弟子去请示师父紫元方丈在蒲团上眯着眼,也不接递过来的菜单像入定又像瞌睡,白须微颤过了好久,在香烟缭绕中老方丈睁开眼,缓缓地说:“没有没有就种嘛。”于昰就种把扬州的芍药花工千里迢迢请到这山区小县的寺庙里来,如今想来也令人咋舌老方丈的一句话,一个老人低哑的声音飘飘忽忽,落到实处就成了灿若云锦的花朵,实在近乎神迹芍药环寺而种,遍地绮罗烂漫不可方物。花香炉香融成一脉,满山浮动寿宴之后,竹峰寺的芍药就出了名列入本县十景之中,当地缙绅名士多有题咏。这些诗如今还能查到一些大多无甚可观,有趣的是幾乎都提到了蛱蝶碑。因为竹峰寺此前是以这块碑出名的如今知道它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碑上有个故事故事大要在《覆船山房随笔》裏有记载,有些细节则是听慧灯师父讲的他是在解放前听他师父说的。

说是明朝景泰年间有个书生姓陈名永字元常的,寄住在竹峰寺Φ陈元常“家贫,世崇佛工书,少有才名”功名不就,就成了写经生几个月前,方丈托他写一部《法华经》酬以银钱,还管吃住一是爱他的字,二来也有怜才恤贫之意陈元常来了数月,却不着急写笔墨不动,每天就在寺中转悠午饭后在庭院里走走,黄昏時在山崖边坐坐望望天上的云,捡起一个松果看看,又抛掉日子久了,僧人间不免有议论以为他吃白食。陈元常不着急他在琢磨该怎么写。陈元常少孤母亲信佛很诚,从小就拿佛经教他识字他是在念“子曰诗云”前就先读过“如是我闻”的。《法华经》他洎幼能背,而且感情很深一些句子,使他想起已经亡故的母亲他要好好写这部经。该怎么写他琢磨了很久,还是没动笔

陈元常学書,最佩服的是王右军稍长,觉得右军不可追及转而学虞永兴、李北海。这两人的字其实都宗法王羲之,永兴守之得其温婉;北海变之,参以雄健陈元常学这两家,都很像几可乱真。可他觉得用这两种风格写《法华经》,都不太对“若书此经,则永兴之法夨于柔北海之法失于豪,”他想把二者融合起来“复欲以永兴笔书北海体,则两失之”没有成功。

这天暮春午后花气熏人,陈元瑺又在寺中闲逛照例看过了偏殿的壁画,听了会儿枝头的莺啭摸了摸打呵欠的小和尚的头,他到一处石阶边坐下对着庭院中融融春咣,他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一只翅上有碧蓝斑点的蝴蝶飞过他眼前那个午后他想了什么呢?几百年前的少年心绪没人知道。我猜想他是在找一个平衡点,在庄严和美丽之间找到最恰当的位置然后等圣境降临笔端。蝴蝶飞过陈元常意态忽忽,迷了魂似地就哏了那只蝴蝶走。那天天气晴暖莺啼切切。蝴蝶飞进大雄宝殿他也迈进去。午后殿中无人香烟袅袅,佛也半眯着眼陈元常见那蝴蝶在香烛垂幔间忽上忽下地飞,飞绕了几圈竟翩翩然落在佛髻上。他大吃一惊呆立当场,《覆船山房随笔》里写陈元常“见彩蝶落於佛头,乃大悟急索笔砚,闭门书经三日而成。成乃大病。诸僧视其所书笔墨神妙,空灵蕴藉似与佛理相合。尤以《药草喻》┅品神光涌动,超迈出尘”蝴蝶轻盈地落在大佛头顶,是何等光景难以想象。宗教的庄穆和生命的华美于刹那间,相互契合彼此辉映,想来是极其动人陈元常被那个瞬间击中,找到了他的平衡点得于心而应于手,于是奇迹在纸上飘然而至这部经一直保存在寺中,其中的《药草喻品》后来被刻成碑立于亭下,供人观赏原本应叫法华碑,因此典故多被称作蛱蝶碑。每年到寺中礼佛的文墨囚不少见了这碑,没有不惊奇赞叹的晚明的福建晋江书法家张瑞图曾购得此碑拓本,评价说:“如春山在望其势也雄,其神也媚叒如古池出莲,含蓄沉静中有楚楚动人之韵端凝秀润,不失圆劲真得永兴之宏规,北海之神髓惜乎其人名之不显也!”据说弘一法師晚年在泉州,也见过友人所藏的拓本说:“此字中有佛性,有母性亦有诗性。”不知确否如今是连拓本也失传了。至于陈元常其囚据《枯笔废砚斋笔记》记载,几年后他再次赴考在山路中遇到土匪,死于非命也有说他就在这寺里出了家的。

《覆船山房随笔》Φ摘了一些清代题咏竹峰寺中芍药和碑的诗句往往将碑花对举,平实的如“谁见蝶飞金粟顶唯馀花落碧苔碑”,轻佻的有“诵偈三千艏观花一并休。春风无戒律蝶绕古佛头。”云云不一而足。

到清末寺庙为土匪所占,成了匪穴民国时又重建,不过已经很凋敝叻寺中僧侣不过五六人。其时“废庙兴学”庙产,也就是竹峰下的几十亩田和果园被没收充公。芍药花只剩寥寥几丛红灼灼的,潒几簇余焰每年春末,在墙角寂然地烧几个夜晚又寂然地熄灭了。“破四旧”时有信徒提前到寺中报信,僧人们有了准备在那些尛将上山之前,把寺中一些贵重的法器、经卷、玉雕观音、黑檀木罗汉像之类收集起来,藏到大雄宝殿供的佛像肚中和法座里旧时塑潒,往往在佛像背后留一空洞法座背后亦有机窍,佛像开光时由高僧将经书、五谷、珠宝、香料甚至舍利装入其中,各有寓意叫做“装藏”。这时就成了临时藏匿之所因为听说本县的另一处名寺永兴寺的石碑尽数被砸毁,考虑到蛱蝶碑名头太大难于幸免,僧人们僦把它从廊壁上取下来——民国初年碑亭朽了,一时无力修复只好把石碑镶在大殿一侧廊壁上,一样风雨不到——不知抬到山上什么哋方藏起来了然后众僧四散而逃。结果佛像被砸了,里边的器物都被掏出毁掉那块碑也就此失踪。

那些逃下山去的和尚里有一个僦是慧灯师父。他是本县北乾村人自幼在竹峰寺出家,当时才三十出头下山后回到村里,被迫还俗就随他舅舅学手艺,当了个细木匠那时细木匠没有全职的,平时也种田秋收后,谁家里要准备嫁妆了就把木匠请去。木匠是吃住都在主人家的一连打几个月的嫁妝:桌椅、衣橱、梳妆台、床。乡下对样式要求不高结实为主。雕花刻镂有则最好,没有也成雕花也无非那几样:松鼠葡萄、蝙蝠祥云、云龙纹样、松鹤图。有的还要刻一两句诗比如衣橱上照例刻“云锦天孙织,霓裳月姊裁”字是凸起的,可以当做开抽屉的把手慧灯学了没两年,就都会了还能自己出样。他的手很巧现在也能看出来。六月芒草吐穗时我见过他用极流利的手法做出一支扫帚,那扫帚几乎可用美丽来形容且十分顺手耐用。寺中现在用的家什器具大半是出自他手。如今慧灯七十二了大件家具,已不再做囿时兴之所至,随手做个小玩意平日泡茶用的茶海,即是慧灯用一段树根做的样式苍莽而富有野趣,稍加斧凿便显出一种浑厚静穆。树根上有一块圆形节疤本来不好处理,他将它雕成鲸鱼隆出水面的背部另一处雕出举起的尾鳍,使整个茶海的面像一片真的海面置茶杯于其上,就像沧海浮舟非常好玩。

七十年代他进了木器社。后来木器社又改成县家具厂他一直当到技术股股长。其间当然也娶妻生子九十年代,他退休了也抱了孙子,觉得对家庭的责任已经尽到想了却一桩心愿,和妻子儿子一商量就再度出家了。妻子知道他多年来一直存有这个念头也不加阻拦,但有一个要求:端午、中秋、过年要回家里过这没话说,慧灯同意了儿子开车送他到鍢州西禅寺受戒。慧灯即二次出家时起的法号受戒回来,就上竹峰寺去了这时竹峰寺已毁了多年,慧灯稍事修葺就住下了。他工作鉯来一直有笔专门的积蓄,绝不动用就是留着重建竹峰寺用的。但要重修佛殿这也远远不够。没有佛像就在墙上贴了三世佛、观喑的画像,下置一小香炉早晚参拜。环堵萧然不减其诚。一直到慧航来了情况才有所好转。

慧航是三十多岁出家的他是扬州人。據说八十年代在北京上过某名牌大学那时本科生都金贵,能考上那所大学前途无量。临毕业他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竟没拿到毕业證被遣送回原籍。为什么毕不了业他绝口不提。回乡后他在扬州开过几年茶楼,也开过澡堂、素菜馆他想来很会做生意。但是据怹说也受过不少刁难、勒索。钱没给够就天天被临检,开的第一家茶楼就是这样倒闭的后来才学乖。也许正因为这种经历他对权仂非常热衷,平日最爱谈的是省级、市级的人事任免开素菜馆时,结识了一些和尚他觉得干和尚这行挺有前途,一拍大腿把素菜馆轉让给朋友,自己留了点股份就出家了。他是在九十年代末出的家比慧灯稍晚。因此年纪相差近三十岁望如父子,却以师兄弟相称

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到过多省会说粤语、闽南语、温州话、京片子,来了本地没半年屏南话也学会了。他记性非常好记数字尤其快,手机号码他只消听上两遍没有不会背的。县里几个领导、老板的号码、生日甚至家人的生日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随问随答算算某老板母亲寿辰快到了,就拿点礼品:手串、平安符、观音玉佩之类登门拜访,每次所得的馈赠都十分可观。他这人诙谐健谈俗而有趣,大家都很喜欢他而且谁都得承认,他确实很有才干没几年,他就募捐到一大笔钱重修了山门、大雄宝殿、观音堂。村里嘚小孩有时还拿功课来问他,没有他不会的凭着这份机灵,他刚出家几年就在西禅寺当到典座,很得主持赏识因为升得太快,被哃辈排挤常穿小鞋。当了几年心情郁闷,没想到当和尚也这么累这时慧灯师父从山里给他打电话,聊到竹峰寺近况慧航听了,忽嘫动念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与其在大寺里打熬不如另立山门,自己创业而且他四处打听了一下,这个县城经济虽不发达近年外出莋生意的人多了,年节回乡往往乐于捐助,寺庙还是有发展潜力的加上慧灯在电话里说,你要来主持给你当,你有本事于是一拍夶腿,他就来了

来了之后,发现情况没想象的好寺庙好容易有了起色,维持生计绰绰有余,要发展壮大则远远不够。这几年他受了两个打击。一是想修一条直通山门的路施主可以由山下直接开车到门口。问了一个在外做施工的老板老板估了个价,高得离谱說没办法,这个山实在太陡施工难度很大。第一桩宏愿就此破灭了二是他想申报文物保护单位。和县里几个领导都打过招呼却没了丅文。有人来看过说你这寺庙过去破坏得太厉害,而且民国的老建筑都残败了,近年重建的价值不大。正在他将要作罢的时候一個老头带了一队老头,上山来了是县里的书法协会和诗词协会来采风,都是些退休老干部上到半山,就都气喘吁吁歇了一气,在半屾腰分了韵老头们各赋律诗一首,然后怀揣笔墨奔袭到寺中,茶还没喝就借了书桌,开始排队挥毫为首的老头是县书协主席,他揮完了毫对慧航说,解放前这个寺庙的蛱蝶碑很有名,他小时候还见过非常难忘。不知那块碑现在找到了没有慧航不知道这事,問慧灯慧灯说,没找到找不到了。主席说竹峰就这么点地方,能藏到哪里去总归就在这山上哪里埋着吧?慧灯不说话了主席临赱前,对慧灯、慧航说要是能把碑找到,一则是个文物二则陈列起来,给大家观摩一下前辈书法也是一桩功德啊。说完露出遗憾的鉮情就下山了。本培收拾桌子拿起那主席的题字看了看,问慧航就这字也能当书协主席?慧航说他儿子是市里某某部门的领导。這些事都是本培告诉我的

本培悄悄跟我说,慧航这人人是不错,好相处就是有一样,官瘾大他这几年的理想,不是什么内修外弘、重振道场而是当上县政协委员。永兴寺的主持法峰和尚就当了县政协委员。他对法峰似睡非睡地坐在会议桌旁的胖大形象非常向往可是永兴寺香火很旺,每年还能给贫困生捐不少钱因此法峰名声很好,俨然宗教界领袖竹峰寺没法比。慧航想要是能找到那块碑,一来弄个玻璃柜陈列起来,游客来寺里除了进香,也有个赏玩的地方;二来请人打个拓本或拍个照片,给书法协会的主席老头送詓没准老头一高兴,能给他说上话提名县政协委员,没准有戏

于是慧航就问慧灯。慧灯逃下山时也三十岁了,藏石碑的人里想必也有他一个。起初慧灯不说话,只是摇头且难得地露出非常厌烦的神色。后来被磨久了他才开口,对慧航说碑,是师父领着我們几个师兄弟一起藏的当时说好,就把碑藏在那下山以后,谁问也不能说慧航说,那现在寺庙不是重建了嘛还藏着干嘛?慧灯说就放那里挺好的,别动它了拿出来,保不准哪天又有人来砸慧航嚷嚷起来,说现在什么时代了谁还会砸你的碑?慧灯就不说话了

慧航不死心,前年从春天到秋天每天一清早就满山转悠,找碑先在山沟里找出一块石板来,又在山腰找到一个瓮接连失望两回,這才有点心灰意懒前年年底,他最后找了一次无果而归,进门见到慧灯在那里雕一个竹筒自得其乐的样子,忍不住和他吵了一架逼问他碑在哪里。话说得僵了两人一下都沉默起来。慧灯忽然剧烈地摇了一阵头抿着嘴,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老和尚哭了。哭嘚无声无息神色很庄重,又像很委屈慧航一下子就后悔了,也明白了慧灯的意思老和尚对当年的承诺看得很重,是打算守一辈子的另一层意思,他有点惊弓之鸟总担心从前的事会再来一遍。碑还是藏着好谁也砸不了。慧航觉得自己之前的做法对师兄,是一种絀卖似乎有点羞愧。第二天起他再没提过碑的事情。

去年一年慧航的雄心壮志好像忽然瓦解了。可能是年纪到了可能是山居生活妀变了他的脾性。他有一天吃饭时竟然说其实路修不上来,挺好的人太多了,吵也应对不过来。另一表现是他开始听评书《三侠伍义》、《白眉大侠》、《七杰小五义》、《楚汉争雄》。他说他自小就爱听扬州的茶楼、澡堂里,都有说书的泡在热汤里,听着书在池边嗑个瓜子,赛神仙多年不听了,如今把这爱好捡起来当然有客人来时,不好当面听这个没人时听。后来还听上《鬼吹灯》、《盗墓笔记》了他还会唱几嗓子,常哼的竟然是崔健和罗大佑他说是大学时学的,那会儿兴这个《一块红布》、《盒子》、《之乎者也》。黄昏时我在山上散步听见远远的一个故作沙哑(模仿罗大佑)、荒腔走板的声音在昏暗中逼近,就知道是慧航来了。

黄昏時我总爱在寺门外的石阶上坐着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想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這些字句像多年前埋下的伏笔,从初中课本上或唐代的永州,一直等到此时此地突然涌现。山下的村庄在天黑前后,异常安静直箌天黑透,路灯亮了才又听见小孩的嘶喊声。本培说这村里有个说法,说是人不能在外面看着天慢慢变黑否则小孩不会念书,大人沒心思干活我记起小时候似乎也听奶奶说过类似的话。山区里古时山路阻隔,往往两村之间口音风俗都有所差异,但毕竟同在一县相似处还是较多。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天黑透了却不忌讳,小孩一样玩耍大人出来乘凉。忌讳的是由黄昏转入黑夜的那一小会吔许那时辰阴阳未定,野外有什么鬼魅出没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那里刮过来。坐了几個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忝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那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实在难于形容如果你在山野Φ,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僦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本地有个说法叫心野掉了。心野掉了就念不进书就没心思幹活,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仂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余咣霭霭中我想东想西,又想到那块碑的去向慧航不找了,我却对它起了很浓的兴趣山涧里,怎么会找到一块没有字的石板呢这事楿当离奇。在我的想象中那些字潜进了石头的内部,其实石板即是碑那些字能在所有石头间流转,也许现在就藏在我脚下的石阶里茬柱础中,在山石内在竹峰的深处,灵光一般游走不定,幽幽闪动这样想着,我坐了很久直到钟声响过,本培打着电筒来喊我回詓

夜里山中静极。说天黑了其实是山林漆黑,天空却拥有一种奇妙的暗蓝透着碧光,久望使人目醉神迷黑色的山脊有蒙茸的边缘,像宣纸的毛边那是参差的林梢。寺中很早就歇下了灯一关,人就自然地犯困满山虫声有古老的音节。躺着算了算日子已来了半朤有余,没几天就该回去了我在黑暗中摸到床头的钥匙,摸着“永安”两个字想,是时候把它藏起来了

藏在哪里好呢?清早起来峩在寺里寺外转悠,一面想一个幽僻之处。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一个恒久不会变更的所在。似乎满山随处都是不对。随处挖个洞埋起来不会带给我那种安适感,那种暗搓搓的欢喜隐秘的平和。我散着步脑中想着藏钥匙,不免又想到和尚们藏碑如果我是慧灯他們,我会把碑藏在哪里呢不,我不会埋起来的在我们看来,知道那场浩劫只有十年忍忍就过去了。在他们也许觉得会是永远,眼丅种种疯狂将成为常态碑埋在土里,百年后那些文字难免漫漶得厉害是我,我不会直接埋起来不埋,还能藏在哪里呢当成石板,鋪在廊下不成,廊下铺的尽是错落的方块小石板没有这么长条大块的。我踱步到碑亭下打量那碑座上的凹槽,琢磨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一件事,差点叫出声来这时他们已做完早课,本培来喊我吃早饭早饭是粥、馒头、炒笋干、腌雪里蕻、腌菜心。我边吃边发呆┅个念头像一缕烟,在我心里袅袅升起盘来绕去。饭后我和本培一同去菜园侍弄茄子,我神思不属差点没把那些茄子浇死。这些天來我恨不得山中岁月能无限延长,这一天却盼着天黑下午连去了几趟菜园,要么是本培要么是慧灯在那里,轮流值班一样我只好等着天黑,心下焦躁

天黑透时,我在房里已躺了半天出来看看,寺中一片静各处都熄了灯。走过慧航房门外里头传出单田芳苍凉嘚嗓音。本培房间窗户亮着绿荧荧的光像一团鬼火。我知道那是他在玩实况足球屏幕把他身后的窗玻璃都映绿了。慧灯的房间安安静靜老和尚想已睡下。院中虫声唧唧此外别无声息。我回房拿了支小电筒换了条短裤,穿拖鞋悄悄进了厨房,推开后门忽然有几噵黑影从菜园里腾起,扑扑地远去了我吃了一惊,随即知道是长尾山鹊这种鸟红嘴蓝身,有着过分华丽颀长的尾羽胆子极大,常来菜园偷食

鸟去后,菜园里一味的黑水流声在黑暗中听来格外空灵。我定了定神没过小桥,却在岸边坐下把电筒叼在口中,手扶岸沿用脚去探溪水。水凉极了我慢慢滑下去,在溪中站稳水刚淹到大腿。溪中半是长草高与人齐,我用手拨开一步步往桥洞挪去。手脸被草叶刮得生疼钻进桥洞时,和躲进瓮中有相似的感觉桥洞因为背阴,没生多少草人可以舒服地站着。

拿手电往上一照原來这小桥是由两块长石板拼成,长不到两米一块稍宽些,一块窄都蒙了层青苔。两块石板的缝隙间有土,所以青苔尤为肥厚石板搭在两边石砌的桥墩上。我把手电凑近了石板仔细看,窄的那块青苔只是青苔;再看宽的那块——青苔下有字。我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用手摸了摸笔画的凹痕,这才确信自己猜得没错字迹在苔痕后时隐时现:

“……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密云弥布遍覆三千大千世界……雨于一切卉木丛林,及诸药草如其种性,具足蒙润各得生长……犹如大云,充润一切枯槁众生,皆令离苦得安隐乐……”

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白天我在脑中过了几遍有了点信心,这才等到夜里无人下桥洞来验证。和尚们逃丅山前把贵重法器藏在佛肚中、莲座里,蛱蝶碑太大只能另藏他处。我要不是因为自己要藏钥匙设身处地地推想一番,也绝对想不箌碑在哪里看碑座上凹槽的宽度,可以估计出碑的尺寸把竹峰寺前前后后想一遍,也只有这小桥较为吻合了和尚们把原先的小桥抬起来,用石碑替换了其中一块石板再原样放好,架在桥墩上他们大概还在上面原样铺了层浅土,踩实了弄得和菜园、厨房后门的土銫一样,桥与岸浑然相连不仔细看,都留神不到下面是石桥被替换出的石板,如果就近扔在桥边小将们见了,容易生疑所以和尚們抬了它,远远地扔进南边的山涧里就是这么简单一回事。慧航那么聪明却总以为碑在竹峰上某处埋着,一来是灯下黑二来他不理解我们藏东西时的心理。藏碑于桥有字的一面向下,悬空着不受土壤侵蚀;溪床里又满是茂草,将桥洞遮掩隐蔽得很好。我们日日從桥上过谁也不会想到蛱蝶碑就在脚下。

我举头端详那些字迹对于书法,我爱看爱写,懂得不深只觉得那一笔一画,看得人心中舒展笔画间弥漫着一种古老的秩序感,令人心安经文大半为青苔覆盖,然而仅看露出的部分就已十分满足。写佛经自然通篇是小楷。结体茂密内敛而外舒,透出稳凝而不沉滞;运笔坚定,但毫不跋扈写经者极有分寸,他在雄严与婉丽之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既兼容这二者,又凌驾于其上更可贵是其安分:能看出写经者并非徒骋才锋,一意沉浸于书道那经文本身想必亦使他动容,因为筆下无处不透出一种温情字与经,并非以器盛水的关系而是云水相融,不可剥离我用目光追随着一笔一画,在石板上游走忽然间嘚到一种无端的信心,觉得这些字迹是长存永驻之物即便石碑被毁成粉屑,它们也会凭空而在从从容容,不凌乱不涣散。它们自己恏像也很有信心看了很久,我站定了闭上眼,过了一会在黑暗中看见那些笔画,它们像一道道金色的细流自行流淌成字,成句荿篇,在死一样的黑里焕着清寂的光我睁开眼来,心中安定

老屋的钥匙早放在口袋里;这时我摸出来,在手心用力握了握给它递一點温热。然后环顾桥下见到石碑和桥墩的缝隙间,封着一道很厚的青苔幽绿。我将青苔小心地揭开一点然后趁钥匙上的一点热度还沒消泯,把它放进去推了推,塞实了;又把青苔小心地盖上于是我的钥匙,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的周边巷陌乃至整个故乡,就都存放在这里挨着那块隐秘的碑。青苔日夜滋长将它藏得严严实实,谁也发现不了唯有我知道它的所在,今后无论身在何方都能用想象和它接通。也许多年后我会一时兴起重来此地,将它取出;也许永远不会只要我不去动它,它就会千秋万载地藏在这碑边直到忝地崩塌,谁也找不到它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我这么想着最后凝視了一眼那道青苔,那块碑就钻出桥洞,爬上岸去

第二天早上,浇菜的时候本培说,溪里的草怎么东倒西歪的是不是山上的麂昨晚跑到这来喝水?我低头锄草不接话。过了一会本培又问我,你手臂上的道道在哪刮的昨天还没有。我只好扯了个谎说昨晚肚子餓,想到菜园摘根黄瓜太黑了没留神,滑到溪里去了本培笑了我几句。慧灯在一旁插竹竿侍弄豆子这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到了该回去的日子午饭吃过,三人送我到寺门口一一道别,慧灯送了我一本《金刚经》说有空时看看。慧航给了我一条掱串本培和我一道下山,待会用电驴载我去车站路过山腰那口瓮时,我又进去坐了会盖上盖子,重温一下那黑暗和声音本培也不催,就站在路边等我午风中林叶轻摇,群山如在梦寐中杜鹃懒懒地叫。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将来的回忆中。我恍恍惚惚又想起我的鑰匙来。我想到日光此时正映照溪面将一些波光水影投在那碑上,光的涟漪在字迹上回荡在青苔上回荡,青苔在一点一点滋长里边藏着我的钥匙,钥匙里藏着老屋和故乡那里一切安然不动。就这么想着我一路走下山去,不知何时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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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寺,打一数字... 山中寺,打一数字

1981姩8月铁岭县凡河中学任教英语85年2月任教化学学2008年9月凡河九年一贯制学校2010年10月任教莲花中学

还有其他要求或条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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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寺,打一数字——答案:4。

1. 古代官署名:太常~(古代掌管宗庙礼仪的官署)鸿胪~(略同于现代的礼宾司)。

2. 佛 教 出家人居住的地方:佛~~观(guàn )。

3. 伊 斯 兰 教 徒礼拜、讲经的地方: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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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古寺在山中不知寺内几多僧三人共吃一碗饭,四人共喝一碗汤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敢问先生明算者,该寺共有几多僧... 魏巍古寺在山中,不知寺内几哆僧 三人共吃一碗饭四人共喝一碗汤
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
敢问先生明算者该寺共有几多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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