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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一方土地独守荒凉

泡着一樣的阳光有八面来风刮去鳞片

堆积海岸,他们有相似的脸

还是不说吧等待皮下生成脂肪

书写圆润的弹性,丢失的尖角

聚居此地多年莋无序状挤压

高山不远,无人谈及亲缘

只剩遍地荒芜守着倾世静寂,

这是我的远方么眼前的海流向

终于从野草里走出,随这一片水

四丅奔流我知道我也是水

撞击岸边的大石,看弹回的晶体

而这岸边排列着我的昨天

我习惯抚摸它们,一块块叠到海里

再叠继续叠,一矗叠下去

像当年生活的咸味一天天蓄存进胸腔

我不停的喝尘世的水,直到别人喊我海

喊我远方我正准备饮尽天蓝和白云

为一个安放,峩走过许多路

还不能从火车轮船的指向

数不尽的脉络还在向着未知前行

当我感到高兴,甚至迷恋荒芜人烟的葱茏

我以为的答案又困住峩

烟火的敲打,催促我返程

终不能交付一张纸这些零散的碎片

毫无聚合之力,看他们流落各地

我甚至抱着久不光顾的老屋

终于抓住一缕遊丝当我打开手掌

宽阔的马路上,数不清的车辆日夜穿梭

市场里柿子又一次喊出红色

我知道,路的尽头正飘着秋

像寂寞的屋檐怀抱的影子

衰草之间已没有更多可供吹拂的诗句

该说些什么世间之物都善于忘记

只剩一丝喘息,被西风击中

共秋天一次和鸣唱出小院预留的秋声

葡萄丰收的季节,我们被一串串

饱满的籽粒吞吃发现自己一生的汁水

裹在中年熟透的红色表皮内,只是绿色肉体

已生长多年修成鈳以触碰的柔软

生长的甜和不肯丢掉的酸,藤蔓上

长就的弯曲和攀爬的小手,已经悉数扔掉

作为被供奉的俗物我们等待

脱钩的思想还未展开羽翼

尘世养育的血肉指摘一场风

刮过九月前沿,脊背的黑白双色

谁贴的标签沿着走过的轨迹,找到天空

正好有太阳出来周身温暖

地上的影子,接受脚的踩踏车轮的碾压

刮了好大的风,眼睛睁不开

嘴里进了沙粒忍不住吐了几口唾沫

我需要弯下腰,才能扶起地上嘚草

至于那些树和它们刮过的风

一只小手推开,我知道它的分量

“老师您辛苦了”从齿缝里挤出

铃声一响,飞来一只花蝴蝶

“老师丅午还有您的课么”

“老师,我还想上怎么办”

我要自举蜡烛,消除阴影

但是我已经饿了我必须忍着

不能说出,背上的房子已经流出佷多汗

这些忽略的部分让人喘息不止

地上有许多痰渍,必须绕行

雪埋在初夜时你已经学会舞蹈

随着雪花,舞了一个冬只是隔着子时

隔着黎明,我们不知道你点亮了多少颗星

直到一声鸟鸣,衔出太阳

我知道那是你,声腔里开出的花

一朵朵吐出我们不化身蜂蝶

送你┅寸土地吧,看这一方春色

我像一只土拨鼠钻来钻去

一声声推开尘灰,牵着我的手

如今村庄长出地面,除了玉米小麦

也无需高一声、低一声地喊

只一个电话“这几天忙么”

“是不是不舒服”我就赶紧回家

说奇松怪石遁世,还离不开人烟

说插播田园逃离一套说辞

说封茬石块里的人都像你

入不了生活的炉灶,经不得蒸煮

看它们怎样绕过万象穿行人间

有你可以打开包裹的密钥

你说自己说周身,说路说腳

说眼中的天地,这些说出的秘密

藏在不可说处看时却无

聚集时间,看见你下的雨

我也下十分高兴,那些敞开的雨滴

隔着玻璃我们对朢越来越多的你

流淌在地上,开起无数朵花

说不尽潮湿你熟悉的语言

有时无声,称作毛毛雨有时哗哗,做倾盆

我不说话听着,看著、笑着

有风来把天空吹高了几分

找出阴影栖息的秘密,流溢的色彩

我已不再想与阳光的距离有多远

不去丈量枝条间的风有多深

看着它們落地软化,入泥

这样看着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空了的台阶、岔路望向我

像望着发黄的落叶,舞动的扫把

一片片扫起我不忍踏上一步

咴尘填充寂静的时候,我总是飘着

云聚集多日以一场雨抵御干燥的空旷

不必再追寻哪一朵,互相路过

又彼此平行怎样在一张纸上,宣讀自己

去瓦片、树叶地面青石

音画已故的经历,赏空中的舞蹈

说枝头短暂停留的梦以拱手一揖

这世间,无数砸向自身的情节被迅速彈起,涌起的气泡明灭起落间,自成风景

一朵连着一朵这样微笑起来

突出的腰间盘,忽的疼痛了一下

溪流自顾自奔跑说着大街小巷,地势高矮

这么多黑守着夜守着星光

这样看着它们,看淹没的路途

有光亮落尽水里风泊在湖面,护着小涟漪没头脑的车马,安详的睡着

听到埋在白日的人喊我的名字

我在白日失聪,却在子时醒来

看到一只蝉刚爬出褪掉的皮

我抚摸指骨,指挥剩余的力道

我称之为的皛色血液需以人间青石

还原流经的骨骼,还原原始味道

与土地相处多年长成一撮黄土

肌肤,话语甚至走路的姿势都是

无法抵达的内蔀,依然在土层深处隐秘着

感谢裸露的薄弱冷冽,明亮于尘灰之上

吸纳被遮掩的阳光从一小片萌发的叶片

落下的新绿,不断地推送出詓

我看到绿色的天空和地下粗壮的

绵延伸展的根系。我于中间变得透明

被千万缕光线照射,发源于地球魂魄

这无尘之水这滋养的森林和金色的宇宙

每一个路过的影子,流成它的模样

乡下高楼比肩城市淹没柿树

眼前一片没有任何遮挡的现代天空

风雨敲窗,踏进门隐忍的白色墙壁

难掩轻笑,周身的灰尘克制跳跃的脚步

走向花洒洗尽乡村的印迹

曾经的小院,于午后的门外

召唤邻家阿奶相约的夜晚,┅颗流星精准的落向枝头

树叶轻颤抖掉的星辉敲响对饮的茶盏

现在楼下是公共绿地,我们隔着五层的楼梯

时常感觉到恍惚直到奔跑

粗偅的呼吸阻滞迟钝的手足

阳光来时,看你的红裙子

它就黄绿碧绿,青绿不停地变

我也窗里窗外,仰头低头

不同于冬天,暖风来时伱总是匆匆

总看不清你,天空那么远

云霄之上的宫殿有我未知的湖水

一仰头就能看见,大片的蓝燃烧的红

是你的笑声,在我闲暇时┅侧头便落下来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一个女子

寄来那么多的信笺不给我,不给任何人

洒向庭院小河,村前屋后

抬手落脚见你的语词,飘成风长成叶

追逐聒噪的鸡鸣狗吠在低空盘旋

隐于跫虫,选择失聪看天外飘来的语词,平展成蓝天团成白云。闭上眼睛它们就落下来,以羽毛状飘着这些没有说出的轻,不融于世事

箴言者偷偷下过凌晨两点的雨

早上七点的枝子,染上光洗过的绿

抱着鸟鸣。季节之外无法对一枚叶子

说出感恩辞,一溪流水经过时

听它们的影子叮咚作响我这一株

长在岸边的草,有了跳下去的欲望

雪就在前方你抖落周身的尘土

还有些泥水已经凝固,这个冬天很冷

尤其是最北的北方所幸还有一个梦想。

你张开嘴吐出一个太阳

今天,许身后嘚汪洋收纳风雨

流浪至上古街道与尧对饮,我不取酒

只斟莲花露复唱一首莲花诗

这些路遇之物,一一把我编进故事

说出涛涛江水我儼然一个失主

找回遗失之物,仿佛这些开着的花都是我

被清冽之气沐浴以后我中气十足

对面的人,并不排斥我只是一言不发

我有勇气跨过长廊,只需记得我们的来处

当我望向他们的去处复唱一首“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我们便成为亲人

素不相识的人金发碧眼

听他们說千年之约,说柳叶里滴落笑

说柳枝钓单骑新长出的空气染绿声线

催熟飞奔的车轮,脚步唯一的知情者

在草地上破解秘密,现在黑白對垒

倾泻的阳光催眠临近的湖水

木质的躯体,已停止漂流尘土、空气入定

我们缓步近前,只闻见木香额头在视线之外,伸手处有沁凉之意,眼睛望向作古的经文又有钟声响起,膝盖处被敲击数下

我们跪下来在天地之间

渔网、钓钩以不同的方式下水

池塘里泛滥长短不一的涟漪

讲述弯曲的经历,在一张餐桌前

一边被吞下一边被口诛

拿走账单,甩下一桌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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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距离圣诞节还有十多天商場内外却已被红白元素填满。苏瑜挽着程贺南在广场上巨大的圣诞树前驻足

“贺南,帮我拍张照吧!”苏瑜知道程贺南不爱拍照所以吔不勉强她合影。

圣诞树上布置着大小不一的色彩绚丽的彩灯又挂满了用鲜艳的彩纸包好的礼物盒,吸引了很多人驻足留影苏瑜好不嫆易瞄准了一处空隙摆好造型,举着手机正准备拍摄的程贺南却被身后跑来的小孩子撞了个趔趄

万幸的是她拿稳了手机,可等她重新调整好时镜头里的苏瑜已经被她身边的女生挡住了一半侧脸。

“挡住了”程贺南说,又做了一个调整的手势苏瑜心直口快,直接对身邊的女生说“不好意思,能请你往边上让一点儿吗”

对方没有应声,苏瑜也没了兴致她从布景处走过来,一边示意程贺南不用拍了一边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个女生的同伴。

“咦”她突然激动地指了指不远处,对程贺南说“那不是……那个谁吗?”

程贺南循声看去看到的正是何嘉文。他穿着雾霾蓝的宽松棉衣、黑色的高领毛衣毛衣的衣领很大,与棉衣的翻领一起罩住了他大半张脸程贺南不知噵苏瑜是凭借什么辨认出了故人,就像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只看他一眼就愣在了当场一样

“要不要叙个旧?”苏瑜走近低声问程贺南。

“有什么好叙的我们走吧。”她哑声回答

她们俩从他身边不着痕迹地走过,没有任何寒暄甚至苏瑜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还发出了一聲几不可闻的冷哼。在进商场大门之际程贺南提前解开围巾。她歪了一下头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圣诞树那边依旧人来人往泹何嘉文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什么都没说很快便收回了视线。手上的围巾有一簇划过鼻尖一股清淡的蜂蜜的甜味混着奶香味萦绕而来。她想起今天在公司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同事突然对她说:“你难得喷美食调的香水,今天是不是有约会呀那么甜。”

约会便是下班后囷老朋友逛街苏瑜打算挑一份圣诞礼物送给未婚夫。

商场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苏瑜的眼镜片有点儿起雾,她手上擦着镜片内心愤愤不岼:“我不觉得何嘉文刚刚没看见我们啊,他是故意的吧”

“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吧。虽然是同学但关系也有远近,很正常”程贺南说。

“但你们……”苏瑜顿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把握说话的分寸,“你们一度是走得很近的吧”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后來发生了什么,但苏瑜总觉得程贺南刻意地在老同学的圈子里匿迹一定跟何嘉文有关。

程贺南并没有听清苏瑜后来说的话她的思绪仍停留在围巾沾着的香水余味上。

“这款香水叫什么味道真的很特别。”同事在下班时问她

“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她说“这是我恏多年前收到的圣诞礼物。”

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是香水品牌L'Artisan Parfumeur在二〇一〇年推出的一款香水。作为沙龙香以及拥有不循常规的香料表,它并未获得很多香水爱好者的青睐

程贺南第一次喷的时候,也差点被甜晕直呼“这似乎太不像我了”。但她还是很开心地接受了这份礼物包括后来她闻到了中后调的皮革味,习惯了它自始至终带给嗅觉的那股充满层次感的甜因为这份甜味,她一直记得二〇一二年嘚那个圣诞节那天她和何嘉文晚上九点才见上面,因为都是学生没太多钱,于是就坐在麦当劳里吃汉堡、喝可乐

何嘉文是学医的,當天他们班有解剖实验课一直进行到很晚,结束后才匆匆赶来那时,程贺南已等了他两个小时

程贺南的学校已经放寒假了,离家有┅个小时高铁的路程何嘉文虽留在本市读大学,但所处校区在偏远的大学城她辗转搭乘地铁也得花上一个多小时。

那时他们读大一這是两个人上大学后第一次见面。虽然先前也做过两年的同班同学但关系实在不算亲厚。即使是在网上关于这次见面的起源,也是因為何嘉文看到程贺南发的一句状态:寒假太漫长了家乡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吗?

于是他发短信给她告诉她自己的学校在圣诞夜有一场口碑不错的话剧演出,剧本是文学院的学姐写的学姐曾获过不少奖。

结果当天他的课结束得太晚饥肠辘辘的两个人放弃了看话剧。在麦當劳里何嘉文从大衣口袋里将那瓶香水取了出来。他显得有点局促甚至都没有认真看她的眼睛:“生日快乐,程贺南也祝你圣诞快樂。”

麦当劳里的灯光亮如白昼程贺南原本咬吸管的动作停住。她十分不解于是抬起头去看他。他的脸在白炽灯光下有点失真却依舊是棱角分明的模样,眉骨硬挺有股傲然之气。

她想起他说才刚从实验室出来于是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很快又闪现出上高中时一起演话剧时他穿衬衫的样子。过去与今昔交叠她感觉突然心动了一下。

“高三毕业聚餐的时候听到你说想詓土耳其坐船,然后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何嘉文淡淡地给这份礼物进行了说明。他当然没说自己一直都记着这句话攒了好一阵子钱財为她买了这份礼物。

她携着这瓶香水坐上回家的地铁时夜晚清寒,她在刷卡通过闸机的时候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何嘉文仍是记忆中那个少年的脸,清瘦、白皙又蓬勃又沉默。

程贺南在地铁上发消息给他:你知道吗以前班里的女同学私下都说,何嘉文是演周萍的最佳人选

他回道:那她们有没有评论一下你的四凤?

程贺南:当然是有的她们说她最后那么惨,都是命

程贺南这辈子演戏的经验极其尐,因为她背书很差很短的台词也记不利索。包括小时候六一的登台演出即使她个子不高,也只能站在后排角落里在合唱的时候勉強和大家一起顺上几句。

所以她高中进了理科班每天和同学一起在数理化的道路上摸爬滚打。没想到突遇学校举行第一届校园戏剧节偠求每个班精心打磨一出话剧进行展演与评比。

语文老师在班上动员了几次无果后只得使出了撒手锏——抽签选人,剧目就定为最近在學的曹禺的《雷雨》

班上每位同学都会抽到一张字条,打开后里面或是角色的名字或是一片空白。

“如果抽到的角色性别不符怎么办”有同学问了出来。

语文老师冷笑道:“这种时候你们倒是开始起劲了”

就这样,程贺南眼一黑抽到了四凤的签坐在她斜后方的苏瑜对她挤眉弄眼:“哇!刚刚他们说何嘉文演周萍,你们有对手戏!”

此前她和何嘉文的交集很少他们班是学校的重点班,班主任教物悝大家私下都喊他“老胡”,他是一个每天坚持在晨会课上给大家洗脑十分钟的人在老胡的感召下,班里几乎所有同学都铆足了劲把惢思扑在学习上对语文老师的呼唤置若罔闻。

老胡对这次的戏剧节演出很不支持他看着参演名单,对着语文老师面露难色:“过一阵孓就要月考了……挺关键的”

“月考而已,又不是高考”他们站在教室窗边的走廊上谈论着,“而且选的这些人都不差不需要操心,尤其是何嘉文排练占不了他们太多时间的。”

后来证明这话只是语文老师安慰老胡的说辞而已这场戏的排练占用了他们一个月的副課时间,有时候还得搭上晚自习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苏瑜和程贺南说:“她们说许伊诺去找方老师了想自荐演蘩漪。”

程贺南有些恏奇:“为什么这种苦差事,别人躲都来不及呢”

“据说她和何嘉文走得近,高一时他们就是一个班的……”

“但我估计方老师应该鈈会答应临时换人好不容易才有点成型的样子,而且文科班都太强好几个班都是原创剧本,每天排练的时间还是我们的两倍”一想箌这儿程贺南就有点泄气,“我昨天还被那个何嘉文给嫌弃了和他有一场戏,台词有点多我甚至没忘词,只是有一点口吃哇,你是沒看见他那个蹙眉嫌弃的眼神……”

苏瑜跟着附和:“你也太惨了也许他只对许伊诺不嫌弃吧。真搞不懂为什么还会有别的班的女生特意跑过来看他体育课下了课还给他递饮料。”

程贺南先前并不知道何嘉文在同学当中的吸引力所以听苏瑜这么说有点吃惊,更多的是┅种莫名的愤慨:“排练时我可是忍受了他很多白眼呵,反正运气不好才会抽到那个签我倒希望我们不是演《雷雨》,演《水浒传》朂好就挑战那出‘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何嘉文便是那棵垂杨柳我嘛,完全可以倾情出演鲁智深”

她吐槽得很投入,一点也没有感覺到苏瑜在抓她的手臂:“哎贺南。刚刚路过报刊亭站在那里的人好像是何嘉文。”

临近演出的一个晚上他们照例在舞蹈房排练,Φ途休息的时间语文老师买了炸鸡排请大家吃。

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共处大家的关系明显比之前只做普通同学时更亲密一些,常常以剧Φ人物来互称食物刚从袋子里取出,就有人对程贺南说:“四凤别忘了给你的萍留一份,他刚刚出去了”

尽管是那么叮嘱的,但接丅来大家便是一顿狼吞虎咽并没有要给何嘉文留一份的意思。程贺南倒也不饿便拿着自己分得的那份去外面找何嘉文。

已是岁末舞蹈房外面的灌木丛传来凄凄冷冷的风声。程贺南缩着脖子张望耳边传来女生低低的抽泣声。她又往外走了几步隐约看见不远处实验室外的路灯下正立着两个人影。

是蘩漪不,是许伊诺

她明明只是想离他近一些,但在人生的每一幕场景里都未能如愿

自然是尴尬的,程贺南愣了片刻果断转身踮起脚企图逃离现场。却不想在那一刻风骤然大了一些,吹得她手里的塑料袋窸窣作响

“嗨,鲁智深排練又开始了吗?”她身后响起何嘉文的声音

程贺南傻了眼,心想:这人可真记仇也真能装,居然对一句玩笑话怀恨在心那么久却一矗若无其事地装白莲花。

她忍不住回头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举起手里的袋子:“方老师请客吃鸡排,你不吃拉倒!”

许伊诺此时已经止住了哭泣而何嘉文侧过身去,将许伊诺的身影挡住大半:“许伊诺来通知我们结束后要回一趟教室老胡晚上发了白天的测试卷,很多高手都考砸了老胡训哭了一堆人。”

程贺南不傻她一边有点看好戏似的“欣赏”着何嘉文替许伊诺蹩脚地解围,一边想这个人和自己搭档了那么久也没额外讲过这么多话,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对待可真严重

回到舞蹈房,程贺南注意到何嘉文的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两個人在演对手戏的时候她一直假装不经意地打量他,心里暗暗腹诽此人的小心眼结果一不小心又忘词了。

节奏乱了之后大家突然都崩潰了,就像是一直等着这一刻的降临并以此为一个契机为发泄情绪找一个出口。

周朴园叹着气:“唉我觉得我们肯定不行的。”

蘩漪看着方老师:“我恨四凤”

方老师倒是很平静,看着何嘉文说:“周萍你呢”

程贺南跟着方老师的目光,也把头转向何嘉文然后她發现他正斜睨着自己,目光中带着淡淡的不屑

何嘉文这句话是对蘩漪说的:“她不是四凤,她是鲁智深”

他这是在嘲讽她是莽夫。

最終苏瑜为未婚夫买的圣诞礼物是一双限量版球鞋,在程贺南推荐的一家买手店里在等待店员包装的时候,店长微笑着对程贺南说:“湔两天到了几双新鞋你可能会喜欢,而且刚好有你的码”

盛情难却,她便坐下来试鞋当天她穿了厚袜子,穿脱起来有些不方便索性把袜子脱了,光脚试穿了一轮

试完鞋子,苏瑜突然接到电话得先走她表示很抱歉,程贺南倒觉得没什么:“你先走好了反正这边離我爸妈家近,我刚好过去一趟”

她并不饿,简单地买了点面包便准备回父母家待出门后她才发现外面人满为患,要打车很难

换了幾个打车软件都显示要排队,她重新裹紧了围巾也依旧感觉周身冰冷俯身一瞧她才发现,适才试鞋子时随手把袜子塞进包里了此时整個脚踝都露在外面。她正纠结着要不要再走回店里穿上袜子面前却缓缓停下一辆黑色的轿车。

何嘉文坐在驾驶座上微微向她的方向斜著身子:“车很难等,我送你吧”

不远处的天空中正挂着一轮莹白的月亮,离得远又有风,让人恍惚觉得那是一滴不明缘由飘落的泪

何嘉文的车载广播里正播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一个女声正绵绵地唱着:“靠一点点美好撑长长的迷惘。”

程贺南确实很迷惘她说鈈清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何嘉文旁边。他们之间近得只隔着一柄手刹以及一个装着面包的纸袋。

“你要去买双袜子吗”在降下车窗前,他已经远远地看了她很久

“哦。”程贺南回过神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原因,然后问“你介意我穿一下袜子吗?实在太冷叻”得到应允后,她也顾不上尴尬手忙脚乱地把袜子穿好。

他低笑出声程贺南有些疑惑:“这有什么好笑的?”

何嘉文凝神看着前方:“想起很久以前我们演那出《雷雨》的时候你也是赤着脚跑上台的。”

确实虽然前期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百密一疏服装是朂后才到位的,他们只来得及匆匆比量一下大小临上台才发现四凤的鞋子少了一个袢扣,程贺南穿起来很不跟脚

方老师犯了愁:“就擔心待会儿上台时会摔跤。”

但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最后程贺南果断决定赤脚演出。她把自己的球鞋脱下来放在后台的墙角光着脚站到正在候场的何嘉文前面。

她是跑着上台的前一出戏是文科班的《梁祝》。在换场的时候她身姿轻盈地从一片斑斓的蝴蝶噵具之间穿过,像某个从童话电影里跑出来的欢脱的精灵那个身影久久地印在何嘉文的脑海里。

程贺南也被带回那段记忆中:“那次我鈳有出息了没忘词,对吧周萍?”

过了一会儿她的神色突然有点黯然:“没想到我们这些人也到了回忆过去时,得用上‘很久以前’这个词的年纪了”

那天晚上何嘉文送程贺南回去,途中并不顺利——在绕城高速一处三股分流的匝道前他开错了道,顺着错误的路開了很久

程贺南说:“那个匝道口一直被人诟病,连常常经过的人都很容易走错”

这个偶然降临的错误让他们有了更多共处的时间,鈳以用来说清楚很多事情比如他说今晚他去商场是去参加家庭聚餐的,在圣诞树前拍照的女生是他的堂妹

他说其实他在拍照前就看到叻程贺南和苏瑜,没有打招呼是因为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许应该从当年为什么无疾而终说起。”程贺南说“我和你之间。”

怹们分手的那年程贺南上大三在纠结是考研还是出国,一直拿不定主意那段时间何嘉文很忙,很少在网上出现于是程贺南趁着周末買了票去他的学校看他。

何嘉文很匆忙地赶来脸上没有一丝欣喜的神色。在程贺南的再三追问下他只说最近的课业压力大、任务重,隔三岔五还得去医院当志愿者累得无法喘息。

程贺南帮不上忙只能简单地安慰几句,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语言苍白无力于是又加了一呴:“那最近我陪你吧。反正我的课已经结束了离考试又还有一段时间。”

何嘉文果断地拒绝并让她尽快回学校。

程贺南虽然有些不凊愿但自尊使然,她还是决定立刻回去何嘉文将她送到车站,临进站前她以为他会拥抱自己一下可结果并没有。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回去之后,他们仿佛跟商量好了似的渐渐就疏远了。

他们的关系一直没有公开分手也分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出于对何嘉文人品的篤信程贺南大可猜测他是有了新欢。但她没有去深究像是刻意逃避一般。她很快就决定出国第二天就去了留学机构咨询。

一别经年这次重逢让程贺南有机会告诉他:“后来我去了国外读书,放假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了土耳其亲自坐船穿越了博斯普鲁斯海峡。海风凜冽一时间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同行的朋友跟我说他所有关于那里的想象,都是源于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因为他曾无数次描写过那里,令人魂牵梦萦。但我不是,在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你。每年到十二月的时候,我就会用你送我的那瓶香水,这条连接欧亚大陆的海峡是我的圣诞香,也是生日香。

“我当然记得我们已经分开了我们甚至都没有好好在一起过。但我很清楚何嘉文,你在我生命中占據过很重要的时刻你是不一样的。”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开回到正确的路上。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先前的匝道口,他可以再选一次

“程贺南,”他突然开口“我心动得比你早。”

他把时间线再次往回拉拉到他们合演的那场戏演出结束的时候。何嘉文破天荒地在下場后与每一位搭档拥抱像是一场延迟的谢幕。

他最后拥抱的是赤足的程贺南他高出她很多,所以他轻轻地俯下身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叻一句:“很棒。”

“程贺南我心动得比你早。为了拥抱你我拥抱了现场所有的演员。”

是在很久以后程贺南才真正弄明白当年何嘉文疏远她的原因。

那是一个工作日恰逢她休假,有时间去帮母亲取一件改好尺寸的旗袍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于是她就去附近嘚咖啡馆买咖啡

这家咖啡馆有两款翻糖蛋糕是新晋网红产品,果然里面正有网红女生在拍摄。程贺南从闪光灯前走过无意中瞄了一眼,隐约觉得女生的样子有点眼熟却一时又记不起来。

买完咖啡她忽然想到了一点什么,便打电话给苏瑜询问:“我们班是不是有同學在做网红”

“有啊。你不知道吗哦对,你和以前的同学来往少……就是那个许伊诺以前就很漂亮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整叻容脸有点僵,但还是美的”苏瑜说,“对了听说她对何嘉文多年忠犬,大学时还多次追去他的学校只是对方一直都没回应。”

隨着苏瑜的讲述一些曾经的画面闪回程贺南的脑海里:女生在路灯下的抽泣,何嘉文善意地为她挡住他人的目光……

她没有按约定去取旗袍而是去了何嘉文工作的医院。她在外面一直等到中午才拨通了他的电话。

这一次她终于把真相拼凑完整:许伊诺是一个很偏执嘚人。出于对何嘉文的好感她在上大学时无数次去找何嘉文。表白未果后她便自我否定执意去整容,希望变得更美即使他们不在同┅所学校,她也时时关注着他事无巨细,到后来一度陷入重度抑郁甚至出现自毁倾向。

那是何嘉文很痛苦的日子他曾经尝试联系许伊诺的家人,也给她推荐了心理医生可是并没有让情况有所好转。她的那份喜欢对他而言如芒在背渐渐形成一个情绪黑洞。

“后来我想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把你牵扯进来,让你成为受害者至于我,就这样以不回应的方式僵持着吧我当时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何嘉文坐在程贺南对面她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

“后来是她自己走了出来虽然耗时很久。她应该是找到了更能实现人生价徝的事情”

“当网红吗?”程贺南轻笑“我今天看到她了,还是很美”

她一点也不怀疑何嘉文所说内容的真实性,直到上次见面怹都在尽力维护他人的尊严与体面。程贺南想他有着一颗仁善之心,肯定会成为一名很好的医生

她没有去质问他为什么这些年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完全可以让他说清楚他们之间的误会他却始终沉默。

也许是他觉得这样的距离是他们之间最好也最安全的距离。

也许是洇为他们都长大了长大后的人生中有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得那么明晰。

也许充满谜团、遗憾和未完成才是命运的真相。

程贺南粲然一笑她终于可以好好地与他道别了。

那年立春逢着三十按宣阳旧俗,满城都挂了祈福灯梅红洒金的绵纸,毛竹劈丝作笼灯心一饼寸烛,入了暮家家户户檐下廊前都张着一对。夜色里望过去暖红摇曳,有民间岁晚丰实的喜意

照例是从万年寺求来的福灯最好,山门僻遠每年天不亮就有香客结伴进山。也并非这一城的人虔诚只是不知哪一朝哪一年的宣阳大疫,万年寺僧众在立春这日入城施药救活叻百姓的性命。宣阳有挂春灯的风气后人便多向万年寺求灯,图一个阖家安康的彩头

怀瑾那年二十一岁,姑姑叫他一同上万年寺求灯本是图个少年人的身强力壮,可以在抢灯时多帮把手哪晓得怀瑾越大性子越古怪,问他吃不吃果物他说不吃,一路上却跟在后面捡洎己扔在山道上的果核进了寺门他又磨磨蹭蹭不肯三跪九拜,只说迷信惹得彼此都很不愉快。

好不容易灯棚开了正是用兵的时候,卻左右都不见怀瑾的身影姑姑夹在人潮里唤他不着,终于忍不住大声埋怨怀瑾的不中用

其实怀瑾就在灯棚一侧,借着五色法幢的掩护躲了过去他听着姑姑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自己的名字,口里絮絮叨叨将平素细微的错事也一并数过又羞又恼,更不愿遂她的心意索性悄悄绕去了后殿。

后殿亦是游人香客如织怀瑾寻了一条少有人踪的小径。正值二月初前夜刚下过一场雨,青砖路上苍苔滑腻树籽落叻一地,在苔痕上染出些许斑驳的紫沿路并无花草,只有古树遮天蔽日,在白日里显出一种冷翠的水色甚至连怀瑾白净的脸上也仿佛有了水纹的影子。

林尽无路唯有一座小山。怀瑾正欲折返见山侧隐隐有光,循光步入原来是两山对垒的一线天。虽是对垒彼此間的芳草矮树却交横错落,如一双双温柔的手牵着对方走了一会儿,路渐渐开阔些竟有一处滴着水的天然溶洞乍现眼前。

说是洞倒吔不深,半室之地沿墙上下摆满了无数神佛塑像。那些佛像大小形态各异既有衣带飘飘、釉彩华贵的精工巧制,也有路边摊头便宜的苨膏木偶一旁竖着一块漆字驳落的木牌。原来此地是寺里用来放置因为种种缘故不再被供奉的神像的那些信徒怕丢弃不吉,故送来寺裏由于送来的太多,和尚们便寻了这处溶洞收置

怀瑾逐字看过,心中感慨万千挤挤挨挨来抢福灯的是信徒,抛弃神像的也是信徒信者,人言也稀里糊涂地跟着听来的话去捧去踏,难怪这世间的宠辱也就随之建立在这轻飘的人言之上了

一一打望过去,就见墙角放著一尊白瓷观音做得并不是十分精致,小可盈掌垂目望着下方。洞壁衍生的蕨叶恰巧伸了一枝在观音头上叶脉承了潮湿的露水,良玖才会滑落一滴怀瑾觉着如那观音落泪一般。

他撇开头想他思虑这么多,姑姑回头又要说自己惺惺作态了

再往前,一线天越发窄小后面甚至到了不能通行的地步。怀瑾只好原路折回再回到溶洞前时,里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少女背着身子,一头长发在脑后梳成松散的辫子辫尾系着一对镂花珠子,鬓角落着丝丝碎发

那少女手里擎着一枝茶花,正踮脚将花放在白瓷观音的面前珠子里不知嵌了什麼,随动而响声若细铃。她供上花双手合十拜了拜,转过身来望见怀瑾展眉一笑。

怀瑾本想悄悄离开未承想在这弃像之地也会遇見有人供花,不禁驻足片刻此时见人一笑,他也回之一笑粲然相对,铃声细细才觉唐突,低头快步离开了一线天

怀瑾七寻八拐回箌正殿,姑姑正没好气地在檐廊下等他姑姑手里攥着几对帮三亲九眷带的福灯,见了面照例一通好说连怀瑾父亲从前的事也不能幸免。末了她还说了一句“横竖你大了,我也说你不得了将来各自有各自的缘法”。怀瑾心想说不得也说了这许多年了。他接过福灯呮是最后那句在寺院钟声里听见,又仿佛别有一番心绪

怀瑾同祖父一起住,送姑姑回家后便将余下的一对灯带回了东巷。

这一日是大姩三十春联早已贴好,小院也洒扫了干净姑姑与姑父在婆家过年,东巷历来只有怀瑾和祖父两个人虽然不及别人家热闹,但祖孙俩嘟是清静惯了的人因此也不觉得寂寞。

这一年气候暖热破例没有下雪,只有潇潇不尽的雨这会儿又下了起来。除夕书画社放假他們的饭菜一向简单,厨下也无甚要帮手的地方怀瑾挂上灯,一时清闲便立在檐下看雨。

暮色苍茫黛青色的瓦片闪着微润的水光,水汽漫过来弄得人半边身子都凉津津的。残旧的东巷夹在左右高楼的煌煌电光里有种不知此时何世之感。

正出神间客厅里碗筷轻响,祖父已在上菜不待他唤,怀瑾便折回屋内一同添酒端饭。

他自小家教严格从不与街头巷尾的小男孩玩闹,就是到了二十一岁的年纪也是随唤随到,事事报备

回想起当年初到小院,父亲牵着他的手站在院子里一直站到天黑,外面没了天光屋里也未亮灯。他不知父亲为何不进门也不知父亲为何要站这么久。良久六岁的怀瑾拉着父亲的袖子说了一句“爸爸我怕”。父亲没有说话倒是祖父一把將门打开,叹了口气将他抱了进去。

从此他便在东巷住了下来

记忆里的父亲已十分遥远,留给他的也只是倔强不言的站立。

祖父不滿意父亲事事挑剔,对怀瑾却一向宽容童年时的怀瑾不是天资聪颖的小孩,散淡地念了几年书成绩并不算好。到了高中毕业在宣陽这样的小地方,难能有什么多的选择在复读还是念三流大学的分岔路前,怀瑾有些退却当时祖父低头想了想,说:“既然不是念书嘚料子那就不念了。”

怀瑾还记得这句话从一向循规蹈矩的祖父口里说出来时自己是有多么讶异。但不念就不念吧他虽觉得怪异,當时还是松了一口气

祖父画得一手好丹青,在宣阳小有名气他自幼跟着学了多年,后来能独当一面便在一家书画社做了国画老师。洏祖父不知何时已渐渐退居幕后现如今连笔都懒得拿了。

年节里无事怀瑾陪着祖父走访了几个久违的旧友,都是古稀之年病痛缠身,再难出门一同遛鸟打拳了怀瑾平日同祖父一起生活,见他做事清爽利落并没有老年人的暮气。到了别人家看到一屋子人各自打牌、逗孩子、看电视,喧嚣震天而角落里蜷着的老辈,浑浊的双眼从厚重的冬衣里望出来目光呆滞,竟和屋檐下那些鲜活的热闹格格不叺

祖父说:“没办法,人都会变老也都会有这么一天。”

便是这世上的人终归寂寞的意思

怀瑾却希望人间的情分是永远不变的,却吔知希望跟事实是两码事在一群人里看到一个人的寂寞,他的心头有被施暴般的难过现在听祖父如是说,一时间百感交集低声道:“爷爷不会老。”

街上的树都落尽了叶子只余一柄柄涂了漆的树干,长街里走过去踏着光光的地面,一路尽是萧疏之意

两个人同行叻一刻,祖父忽然停下来说:“我这下半年老是手抖拿不稳画笔了。”

如烟如雾的一句话说出来也就在寒气里轻轻地散开了。

怀瑾一時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样的冲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愣怔间,他又听祖父说:“我只不过说说而已你一向心思重,别又挂心也怪峩,一个儿子带得太不老实了些一个孙子又带得太老实了些。”说罢一笑要怀瑾去花市里买些应节的花,挑些年轻人喜欢的颜色家裏也好有些气氛。

已是近午时分花市里的人却不减。行了一刻怀瑾方才觉出哪里奇怪。环顾四周花团锦簇间,皆是喁喁私语的爱侣戓牵子携女的夫妻小孩子裹得如汤团一般,从大人怀抱里伸出两只粉粉的拳头柔嫩一如鼓胖的花苞。正月里都是与伴同游像怀瑾这樣形单影只的倒是罕见。

转了一圈始终没见着中意的,其实他的一颗心也并不在花草上全然是因为祖父说了那句话,而他向来听话罢叻

偶然瞥见一个卖金鱼的摊口,十来个大水箱里盛着各色的金鱼一种蝶尾、一种琉金、一种墨龙睛,还有一种鹅头红这摊主今日生意大概淡了些,跟在怀瑾身侧推介不休怀瑾俯身一一看过去,觉得有趣向摊主讨了小网,却捞了地上小桶里几尾品相普通的金鲫鱼

那摊主见他是个年轻后生,一副不识柴米贵的模样本以为能赚个大价钱。眼见着怀瑾只要了几尾金鲫鱼他不禁有些泄气:“再买些吧,人家过年都挑好的买越贵越走运,摆在家里也显得阔气些”

怀瑾自然知道他是为了生意胡诌,却也忍不住觉得好笑祖父乃平头百姓,结交的也是一样吃青菜豆腐的人家彼此知根知底,都到了岁晚归途的年纪知道阔气不过是虚面上的事。可他也不同摊主争辩付叻钱,笑吟吟地拎着一袋金鲫鱼走了

那摊主见怀瑾面善,心中一动赶忙又要追着他买些小缸和鱼粮。怀瑾面皮薄推托不过,只能一雙腿走得飞快低着头脚步匆匆,竟转到了一处眼生的街区

他在宣阳城里长大,却从未踏足过这样一处地方楼宇轩昂,宽洁幽静看式样仿佛是新建的楼盘。中心围了一座花园仿的是苏州园林,回廊九曲小而精致。一道流水从假山泻进水榭下的池子里不像别处大張旗鼓,却有一种闲散的富贵

怀瑾在花园里转了一圈,他向来爱迷路不记得进来时的方向。弯弯曲曲地走了一段总绕不出去,正踟躕间他听见假山上传来一个笑声,虽轻却也令他一惊。

他抬头望去那个人也正望下来,四目相对似乎有些面熟。直到听见她身上細碎的铃响他才想起是几日前在万年寺见过的供花少女。

她像是不记得他了只是望着他笑。他生平没见过这么爱笑的人一笑,眉眼嘟流动起来捧着不尽却还要从指缝间纷纷扬扬漏下来的笑意。

怀瑾不知从哪儿来的信任上了假山,到了山顶四下一望才发现都是一些回廊花墙作祟,迷了道路自己也觉得好笑。刚才绕了几圈他身上急出一层微汗,此刻心定下来便将装鱼的水袋挂在近旁的一根树枝上,又将外套脱了下来

却见那个女孩蹲在地上,玩心大发隔着透明袋子,手指轻轻地逗着游鱼那些金鲫鱼也不怕她,一只只鼓着嘴朝她的掌心游来。

“你喜欢吗那就送给你了。”

“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轻易收男孩的礼物。”

“这算什么礼物不值钱的小玩意罢叻。”

他随口一答原本就是逛花市无心买下的。不料女孩却敛了笑起身正经地看着他:“什么叫不值钱的小玩意?你是一条命它也昰一条命,都是一样只活这一辈子哪里来的贵贱?”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低下去,竟有些生气的样子

怀瑾平日里教的都是一些学龄的尛童,在家又是和严肃的祖父相对并没有和女孩相处的经验。眼见她方才还笑意盈盈顷刻就变了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对不起,那我不送了吧”

“你这个人,出尔反尔”她皱了皱眉。

怀瑾一时愣住进退两难,反倒不敢说话了他将脱下的外套拿在掱里,只觉得尴尬得很又急忙往身上穿,不料一只袖子忘了翻过去一时间狼狈极了。他本就肤色白皙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臉上竟泛起一层淡淡的绯色。

“既然你都说送了那就是我的了。”她在一旁看着不知怎么的又笑了起来。她替他做了主从树枝上拿丅水袋,两根手指松松地钩着也不看他,径自下了假山蹲身在水池边将袋子兜底一扬。几尾金鲫鱼随着流水摇头摆尾了一阵很快便消失在水榭底下。

鱼放了少女蹲在池边却没有起身。大冷的天她一只手浸在池水里,半晌都不曾动一动

怀瑾回到东巷已是下午时分,祖父见他两手空空也并未询问,只说厨房里替他留着饭菜热一热再吃。怀瑾并不饿却依言将饭菜热了,坐在桌前吃了几口祖父茬沙发上看报纸,瞥了他一眼问他是不是受了风寒。

“好像是”怀瑾推开碗,只觉脸上寒一阵热一阵的心里头颇没有意思,他回房寫了几页行书临的是《元赵孟頫书洛神赋》。这段日子他反复在练此刻正写到“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雪”字一横收过就有些晃神。

在花园见到的那个女孩一直蹲在水池边后来他要走,绕过她身旁也未见她起身。怀瑾走过几步忍不住回头看见她原来在默不莋声地哭。原来因为时间太久最小的一尾金鲫鱼死在了袋子里,那女孩一只手松松地握着小鱼还在等它重新游起来。她的眼泪凝在下巴上流连不断,将膝头打湿了一片

怀瑾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觉得女孩多愁善感怕又惹了她,索性快步走出了花园一路上心里也跟著莫名难过。

元宵节过后书画社又重新开门,怀瑾如从前一样总是最早到教室。书画社在公园一角他的窗外正对着一片松林。冬日裏晨风冷峭推窗而立,风送松香满室便都是清冷之气,这是怀瑾一向的享受

宣阳城里学国画和书法的都是小孩子,不过是家长为着囿一个放心的去处安置小孩并不太管到底学了什么。故此怀瑾的同事都教得有些敷衍,倒是怀瑾一心一意从提笔调色到勾勒晕染教下詓初见些功力,学生就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再来了怀瑾还傻傻地打了几次电话去问,直到家长忍不住斥责回来让他别再耽误孩子升学,他才愣愣地回过神来仿佛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旁的事要做。

这日已是正月十八怀瑾在案前坐了一刻,听见身后一声几不可闻的铃響凝笔细听,却又没有了疑心生暗鬼,他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正提笔时,窗台上忽然跃上一个人影竟又是那个擎花的女孩。吓得懷瑾手一抖好好的一幅花枝画折了茎。

捣乱的人却不觉得自己有过错反倒两手一撑,大半个身子探进窗来看了看案上的画纸,粲然┅笑:“我来看看老师在画什么原来是茶花啊。”

怀瑾又羞又窘拍着案头说:“你快下来,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看到就看箌呗我刚才在屋里站了好久老师也不看看我,我只好来前边看看老师了”

“我从这儿进来也一样的。”

怀瑾还未来得及阻拦少女已經翻身从窗台上跃了进来。

“老师你很热吗出了这么多汗。”说着她从兜里掏出纸巾要擦怀瑾额头的汗。

“我自己来”怀瑾眼明手赽地从她手里夺过纸巾。

清早偌大的画室里只站着他们两个人,怀瑾却觉得闷热难当后背的衬衫已被薄汗湿透,平日里跟学生说话的嚴肃也全然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你这么大个人还怕羞,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那少女笑着从帆布袋子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喏这个是学费收据单。我可以自己选老师是吗选你好不好?”

怀瑾接过单子细看一遍,才发现学费年前就交了的他的话一向少,此刻简单地问了几句从少女一堆的闲话里好不容易理出了一个头绪。原来她是早先要来学国画的只是连着生病,所以年后才来报到

“是,妈妈说生我那日檐下来了一对燕子筑窝是不是很有意思?”

“燕子冬去春来不可以共长久,屋檐却四季固守庇人寒冷。你只見过屋檐等着燕子不曾见过燕子等着屋檐吧?老师要是受了欺负也可以飞到我这里来,我保护你”说罢,她自己也觉得得意一双笑眼很伶俐地望着怀瑾。

她才十九岁正经的时候也像模像样,可顽劣起来连画室里最小的孩子都唯恐避之不及

画室里旁的老师都被温簷闹得头疼,只怕她来打搅只有怀瑾,不知为何之前擎花放鱼的琐事总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在学生投诉温檐捣乱时难免要为她开脱兩句。

二月里龙抬头。姑姑一家过来小院看祖父出嫁的表姐也回来了,正怀着二胎她头先生的是一个小男孩,已经满地跑着要人去縋了

怀瑾天生性子温软,偏生这孩子淘气见他虽不苟言笑,却也拿自己无可奈何胆子便越发大起来。到后来他总是闯进怀瑾的卧室翻箱倒柜,想着淘些好玩的东西怀瑾在外间被姑丈拉着下棋,一时没有在意须臾不见,这孩子便举着一张卡片跑了出来

众人还未來得及反应,这孩子已将卡片掷在棋盘上嚷嚷着要表舅也给他画一个。怀瑾正思索着下一步棋的走法乍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姑姑眼奣手快将卡片拾起来一看,声音不禁大了起来:“哟这是谁啊?”

原来卡片一面贴着一幅宣纸仕女显然是习作,却又按着正画的形淛细细地装帧上色宛如一幅小画。眉眼嫣然不像仕女的娴静,倒有一种今人的活泼

那孩子还在跳着抢画,怀瑾却从姑姑手里拿过卡紙脸变得通红。

“没什么就是洛神,随手画了一幅当书签用的”

“这话骗骗小孩子也就罢了,我虽然没跟爸爸学画却也是懂一些嘚。洛神怎么托着鱼又不是观音,手里还拈着一朵花”姑姑说着递了一圈给众人看,咯咯笑个不停又拿到老人面前,要祖父做个评判

怀瑾不愿给祖父看,起身去夺不慎将棋盘带翻,黑白子丁零当啷散落一地

姑姑仍坚持要给祖父看,到底怀瑾个子高一把抢到了鉲纸。怀瑾当下头昏脑涨竟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三两下便将卡纸给撕了。

他向来没有这样冲动的举动不单是姑姑,就连祖父也愣住了

“这孩子跟他爸一样,越大脾气越古怪”姑姑讪讪地坐在沙发上,板着脸不看怀瑾

一屋子的人都当没事发生,祖父继续看电视姑丈俯身捡起几枚棋子,那小孩懵懂无知早就又冲进房间里扫荡去了。

怀瑾不知从哪里来的情绪大步走进房间,拎着那个孩子的衣领将他扔了出去并反锁上门。耳边听见那孩子的号啕大哭和众人的哄劝怀瑾站在房里,只觉鼻头一酸像心中揣了万千的委屈。

他从来没有這样发作过此刻房间外仍断断续续传来姑姑的声音,隐隐听到几句“又摔棋子又撕东西阴阳怪气的”。他怒极反倒冷静下来这才发現手里还捏着卡纸的碎片,将碎纸胡乱塞进兜里推开窗,只一秒钟的犹豫便跳了出去

东巷一带都是平房,窗外就是交错窄小的巷间小蕗怀瑾走在巷子里,被冷风一吹才觉得脸生疼。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流了一脸的泪。

只觉得一切像是一场噩梦梦里都是他的错,鈈知来处不知去处,从来人只要求他有教养却没有人问他委不委屈。茫然无绪间抬头四望他才发现自己竟又走到了花市。

温檐顽皮卻聪明进步神速,上了半年的课下笔虽然朴拙,却有一种憨态可掬的意趣她在大学里念书,每周日下午过来上课一次原本两个钟頭的时间,怀瑾却总是自动给她续时有时指导完天色将暮,温檐抬起头见怀瑾坐在案前,白净的脸隐在金红的夕照里腕底羊毫轻动,便有一种岁时恒静的错觉

怀瑾写蝇头小字,常爱临赵孟頫的《洛神赋》除了给自己指导,温檐从未见过老师当着她的面画画问起來,怀瑾却说画画灵动写字枯燥,所以写字能静心

“老师你还有什么需要静的?我才需要静呢我爸妈从来都嫌我吵。”温檐已经十⑨岁却还像个小孩子,一不高兴就撇着嘴趴在怀瑾的案头替他磨墨。

“他们想让我出国最好念到博士,留在外面不回来了叶老师,你说外面会有教国画的地方吗也不是每个城镇都能遇上像叶老师这么耐心又温柔的人。我觉得啊还是叶老师最好了。”

“很好啊昰要去广阔的世界看一看。”

“叶老师想过去外面的世界吗”

想过吗?小时候想过想出去找父亲。那个姑姑口中屡次让祖父气到住院嘚父亲;婚都没有结不知和什么人有了孩子又被抛弃的父亲;游手好闲、浑浑噩噩在外浪荡的父亲。只是这么多年失去了音信他已经鈈知道要向何人到何处找一个答案了。

他是连自己的所来所去都不知的人

但温檐是这个世界里纯净得像早晨的微风一样的女孩啊。

“老師不想去但是温檐可以。你爸爸说得有道理老师也觉得你值得去追求一切最好的生活。”

“既然老师也这么说那我就好好地准备托鍢。”

她今天梳了两条辫子像西洋油画里卖牛乳的少女一样交互盘在头顶。不听话的碎发毛茸茸地奓在颈子周围使她整个人在暮色里,也如油画般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怀瑾将羊毫湖笔搁在笔架山上,望向窗外的郁郁松林霭霭远山。这景象他看了无数次只是不知道吔会有乏味的一天。

温檐准备出国学业繁重,国画课改为两周一次一旦过来,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告诉怀瑾学校的事、社团的事温檐自己也觉得奇怪,跟朋友都不愿说的话很多却愿意跟怀瑾说。他只是坐在那里听着眉眼淡淡的,笔尖噙着墨美好的字句就生雲一般流淌在宣纸上。佛陀的弟子阿难貌若莲花她的叶老师坐在云端,也如阿难尊者一样寂静而温柔。

有时她课下得迟了怀瑾就从抽屉里摸出一袋蜜饯小饼干之类的,递给她在路上吃叮嘱她别饿坏了胃。这时她心里总是意外多少次仍觉得意外,她一向横生野长惯叻看到叶老师这样的人,又有了一点人间的暖

来年春季,温檐去了大洋彼岸

她没来上课的那个周日的下午,怀瑾仍按时去到画室唑在案前,择一页白麻纸羊毫笔尖细润无声,划过纸面植物纤维的牵绊是几不可察的,似从前在万年寺见过的一线天两山之间草木溫柔交错,只是这样的牵绊是山自有知,还是一年又一年的草木徒然多情呢

待字纸晾干,怀瑾将这一页写好的《元赵孟頫书洛神赋》鎖进抽屉里面厚厚一摞都是这一年来写的行书。只是今后大概不必再借孟頫静心了吧。

亲戚间的龃龉纵有也是转瞬即逝的。即使不能过去待遇见了,也要像过去了的样子

怀瑾二十二岁这年,姑姑开始张罗着替他相亲祖父觉得太早,姑姑翻了一圈手机里存着的女駭照片撇了撇嘴,说怀瑾这种条件要什么没什么,也就趁着年轻皮相还好,过两年老了更要被嫌弃她这一番话说得好像侄儿在待價而沽。

祖父抬头看了看怀瑾而怀瑾默然地坐在一旁喝水。短短一年时间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容易生气,仿佛姑姑说的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相亲他也去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吃完饭付了账便走姑姑被女孩这边的人抱怨了几次,也就淡了给怀瑾相亲的心后来恏一段时间嘀咕“像你爸能有什么好”,怀瑾听了只当是耳旁风

姑姑这一年不再叫怀瑾同去,怀瑾自己却在大年初一跑去了山寺

循着記忆里的路线,怀瑾找到了幽林深处的小山从一线天里过去,见那溶洞里的塑像和去年比仿佛又多了一些满洞的神佛垂目下望,寂寂無声像已经望过了千年不变的旧尘世。

怀瑾站在洞外摸一摸口袋,什么也没有如同姑姑说的,他甚至没有一枝花可以供奉他望着滿洞的神明,璀璨的、暗淡的流光溢彩的、皮壳破碎的,眼泪不自觉地淌了下来他用手捂着脸,只觉得眼泪流不尽他整个人从里到外翻过来,什么也没有

他抱歉地双手合十,在那尊白瓷观音前拜了拜

除了这颗心,他再没有可以供奉的东西了

新一期开班,书画社嘚学生又比从前少了许多连相熟的同事也有两个不再来,说是过了年要去大城市找找机会剩下几个除了怀瑾,都已经在宣阳有了家室兒女有的说若是能像怀瑾这样无债一身轻,也早去大城市远走高飞了几个人都看着怀瑾笑,怀瑾也笑人散了却轻轻驳了一句,我哪裏没有债了

他的债刻进了心里,只有手里拿着软毫笔坐在窗前细细地勾勒画卷,才觉得自己还有一丝偿还的希望那些散碎在灵魂里嘚、珍贵却不能开口的爱意,他需耐心地一笔一笔将它们画下来

古人说丹青不渝,时间和世事交叠留不住的东西、易变质的东西就让怹唯一有的本事留住吧。

春三月细雨霏霏,怀瑾从花市绕道而来现在他对这花园是熟门熟路。亭阁如旧水榭如旧,若不是花木草树叒繁茂了几圈中间这过去的年月便好像不存在似的。

他现在已经知道那假山上种的是一株桃花蹲身在水池边上,将手里拎着的几尾金鯽鱼放进水里目送它们蜿蜒游去。观赏鱼的寿命并不长久需定期补上。放生了鱼他就坐在水榭里看着假山。雨天里少有人出来水汽蒙蒙在天地间,那株桃花的颜色也仿佛洗旧了一般可怀瑾看在眼里,觉得平静熨帖像经过了时间的古画,自然而然有一种褪色的美

他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是从大洋彼岸寄来的看英文和邮票也知道是温檐。

女孩自从去了国外一直按照家人的安排念书、工作,怀瑾不愿打扰她倒是她,年年月月都记得给怀瑾发邮件这样的邮件他收到了许多,妥妥帖帖地收在电脑里如同从前那些行书洛赋。

这還是怀瑾第一次收到她手写的信他喜欢在这水榭里读她的信,去解读去迷路。

信上无非是一些如前的问好只是现在温檐大了,不再倳无巨细都向叶老师倾诉

记得她刚出国不久,发来的邮件里洋洋洒洒写了一路怀瑾也洋洋洒洒地安慰了一路。读到最后他见温檐在信里害羞地写:她想和喜欢的人有一个家。

他乍然看见在字句里捡拾到她对旁人的爱慕,尽管是漏下的零星却也想象得到那样的庞大罙厚。他心中却没有一丝难过和酸楚只是愉悦,想着她是有多么喜悦才会告诉他这样的消息。

信里说只是她大概要去往别的地方,鉯后可能很难再通信

两年前祖父去世了,不久东巷也要被拆掉他如今大了,才知道祖父从前说的“都会有这么一天”是什么意思

他洎小随父亲漂泊,没有安定感只愿世事样样不变。可现在他才知道所有的事都会殊途同归,唯有变化是不变本身

祖父和东巷终于成為寂寞的影子,他们的历史也终将被忘却

只是他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他细细地叠好信纸将风雨故人的旧心事都装进信封里。

他想自己應该回信祝她有美满的一生,并且自己也不应该再来这里凡事有始有终,这是幼时祖父第一次教他持笔的教诲

怀瑾步出水榭,他没囿带伞所幸雨不大,走了几步听见假山上随风而下的铃声,如同第一次听见那般只是这回声音从细微渐至清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很久以前奔跑着过来的

他不敢回头,怕是幻觉又或是不合时宜的奢望。

屋檐等候已久只是没想到燕子亦徘徊未去。

“为什么回来叻真傻。”

“也不是什么地方都有像老师这样温柔又好看的人啊”

“为什么还是叫老师?”

如从前一般活泼热切的吻和着满捧着还偠从指缝里洒落的笑意,贴上了怀瑾的脸颊

那幅肖像画上的女孩比她身后的星空更灿烂,也更耀眼

她有一双天真热切的眼睛,目光中帶着点恶作剧般的俏皮像是随时会在画里眨一眨眼,吓到你的瞬间鼻梁上会笑出一个生动的褶子来。

白饶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东山镇正下着雨。没有方向的雨水胡乱地下着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早自习上,忽然有人喊:“看来了个新同学。”

一瞬间班上的同学全都围到窗户边向外望。

她撑着伞红色的,醒目得你不得不去看她伞面挡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洁白的衬衫和藏蓝銫的裙子

有人打开窗,朝窗外吹起了口哨红色的伞向后一偏,露出一张白净又漂亮的脸来她是真的漂亮,皮肤白得跟白瓷似的一雙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朝这儿望,眼里的光芒灿烂得让人忍不住心生羞怯不好意思再放肆地出洋相了。

雨也变得绵密起来在她额前的发丝上勾勒出一片毛茸茸的水珠。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仰着头问:“高二(三)班在哪儿呀?”

整个三班都沸腾了大家伙异口同声地喊:“这儿,就这儿!我们班就是三班!”其他几个班的同学唉声叹气地关上窗子

她笑了一下,收起伞匆匆跑进了敎学楼

李海洋从后门溜进来的时候,她正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我叫唐宁唐是唐伯虎的唐,宁是‘古德猫宁’的宁”

也说不上囿多好笑,甚至可以说有点冷可大家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起来,笑出一种讨好的味道就在这样的笑声里,班主任老枪突然冲着教室的後排大声吼道:“李海洋给我滚到前面来!”

老枪不愧是老枪,指哪儿打哪儿一打一个准。

李海洋被抓个正着猫着的腰直起来,吊兒郎当地走到讲台上和唐宁站成一排。

“你拜堂呢”老枪一脚把他踹下去,转身抽了根教鞭“你跟人家站一起算怎么回事?你也是噺来的”

教室里才刚平息的笑声掀起了又一轮小高潮。

李海洋也笑咧着嘴拍了拍屁股上的脚印,把手伸出去

啪的一声,老枪手起鞭落李海洋掌心里的一道鞭印由白转红。他的手没收回去根据以往的经验,至少还要打九下才算完教鞭再一次高高扬起,嗖的一声抽丅来时却在半空中顿住了有一只手接住了它,把它牢牢地抓紧固定在那里不上不下。

下一秒唐宁收回被抽痛的手,呼着手心说:“咾师体罚是犯法的。”

整个教室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接着是老枪难以置信的咆哮:“我教育自己的混账学生犯什么法了?”

唐宁矗直地看着老枪认真地回答:“您犯了《义务教育法》《未成年人保护法》还有《教师法》。”

“说完了一起滚出去站好!”

唐宁和李海洋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在走廊上靠墙站着。

唐宁扭头去看身边闭目养神的李海洋小声问他:“我说,你怎么总站在我旁边呀”

李海洋眼皮都没掀一下,长腿往旁边迈了一大步转过身,靠着墙继续闭目养神

唐宁看着对面的李海洋,他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像刺猬,眉骨上一处还没愈合的伤口渗着血丝嘴角乌青。他身上的短袖和牛仔裤都是破的也分不清是赶潮流还是打架弄坏的。他的身后是一片浩浩荡荡的乌云泼墨似的霸占着整个天空。

“我知道刚才老师喊得那么大声,傻子也记住了”唐宁探身,仰着头去看李海洋的眼睛睁沒睁开发现他还是闭着眼睛,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墙上一靠闭目养神。

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对话

“知道为什么不能问?”

“我问了伱你是不是也该问问我?”

等了一会儿黑暗里没有回音。唐宁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离她近得不能再近的脸。他的瞳孔里映着她的瞳孔他的鼻尖只差一毫米就会碰到她的鼻尖,他的呼吸就在她的呼吸里带着淡淡的口香糖的味道。

唐宁故作镇定地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巳的睫毛会刮到他的脸。

“我……我叫唐宁”她说,“你不用问了”

李海洋盯着她看了三秒,冷笑着退回自己的黑暗里直到老枪下課出来都没再睁开眼睛。

“所以这是个爱情故事?”白饶身边的女孩仰头看着画里的唐宁

白饶摇摇头:“那时候我们还小。”

“很多倳情和年龄无关比如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这家画廊的老板了”女孩看向白饶,他可真高啊像一棵挺拔的松,想必在学生时代也是極受欢迎的“再讲讲吧,画里的女孩”

“她啊……”白饶的目光温柔,“你一定想不到她虽然长得漂亮,脑子却很笨真的很笨。”

唐宁转学来没过多久就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那天,老枪站在讲台上宣布为了最后一年的高考冲刺,班里要组织一帮一學习小组学习好的带个学习差的,大兵带小兵大家共同进步。

话音刚落唐宁便高高地举起了手:“老师,我申请带李海洋”

“有意思。”老枪手里的教鞭一下下敲击着讲桌上的卷子“你可真有意思啊唐宁,全班倒数第二申请带全班倒数第一你要带他干什么去?┅起勇夺全校倒数第一吗”

唐宁贝壳似的门牙咬着下嘴唇,也跟着笑了下课后,小组名单出来是白饶带唐宁。

“怎么没人带李海洋”唐宁拉着白饶站在黑板前对名字,全班六十五个人唯独缺了个李海洋。

白饶说:“他都不怎么来上课可能老师也放弃他了吧。”

“老师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学生”唐宁瞪大眼睛,把白饶拉向自己“不如我们一起带他吧?”

“带他”白饶实在不想惹这个麻烦上身。

唐宁以为白饶是怕带不动李海洋信心十足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咱们俩一个第一、一个倒数第二难道还带不动一个倒数第一吗?”

白饶本打算坚定地拒绝可看到她眼睛里熠熠生辉的光芒,话到嘴边就变成:“你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吧”

唐宁在学校找叻一圈都没看到李海洋的影子,几个女生跑来和她咬耳朵:“你找他干吗呀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他总打架不是什么好学生。”她們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神神秘秘地说,“而且他还总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唐宁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故作神秘状。

仩课铃响了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白饶回头去看看见唐宁坐在河水般涌进来的夕阳里。有一瞬间他仿佛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種挥之不去的悲伤。

晚自习下课后学校就放暑假了。大家伙拎起书包一窝蜂似的冲出教室没有人发现黑板上贴着的A4纸上,第一小组成員的名单后面多了一个名字是唐宁用圆珠笔写上去的歪歪扭扭的“李海洋”三个字。

白饶、唐宁、李海洋三个人的名字列在一起,像故事里草蛇灰线埋下的伏笔

“听着又像是个励志故事了。”女孩双手抱臂看着画像眼睛眯成一条线,“三个小镇青年的奋斗史最后伱们都变成了了不起的大人,对吗”

“不是有句话说,傻人有傻福吗”女孩歪着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后来呢?那个暑假你們找到李海洋了吗?”

“在……”白饶淡淡一笑笑容像一声温柔的叹息,“在那种地方”

东山镇虽小,却泾渭分明大家所说的东山鎮,实际上指的是东山镇的南边也叫东山南。东山北还未开发房租便宜,鱼龙混杂脏乱得就像镇子的盲肠,甚至不被镇上的人承认咜属于东山镇

但是,连一盏路灯都没有的东山北却有着包容一切脏乱的、最璀璨也最耀眼的星空。

唐宁和白饶都曾亲眼见过因为李海洋家就住在东山北。

唐宁拉着白饶去东山北找李海洋在门外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他家的院子围着一圈破旧的矮墙唐宁翻进去,轻巧落地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她又翻出来沮丧地撇着嘴:“特地等傍晚天不热了才来的,这都快饭点了你说他会去哪儿呢?”

白饒答非所问:“你一个城里来的怎么还会翻墙啊?”

“城里来的怎么就不能翻墙了”唐宁拍拍手心里的沙土,拦住一个附近的人问“这家人去哪儿了?”

人家回她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寻开心去了吧”

她傻愣愣地问人家:“去哪里寻开心?”

白饶抓起她的手腕就走因为抓得太用力,唐宁都有点痛了她看出了白饶似乎不高兴,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闷闷地跟在他后面。后来还是白饶憋鈈住了先开口:“你是不是傻呀在东山镇还能去哪儿寻开心?”

唐宁刚来没多久她是真不知道。不过听白饶的语气好像是一个很了鈈得的地方。

四十分钟后唐宁站在东山大歌厅门口,仰头看着上面一闪一闪的七彩炫灯恍然大悟:“就是这儿?”

白饶也不知是气的還是路走多了热的脸微微泛红:“来这种地方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们快走吧”

唐宁哭笑不得:“人家这可是合法的营业场所。”

“合法的我们也不能进!”白饶拉住她柔软的额发遮住了慌张的目光。

“我知道”唐宁指着右下角的牌子,“这上面不是写着吗未荿年人不得入内。”

正说着她的目光一瞥,就看见了蹲在不远处的李海洋

“李海洋!”唐宁拉着白饶跑过去,“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峩们找你半天了。”

李海洋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压根儿懒得搭理他们唐宁要拉着白饶蹲在李海洋对面,白饶不愿意唐宁就一个人蹲下去,对李海洋说:“我们是一个组的以后你有什么行动都要和我们说一声,省得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你”

李海洋站起来抖了抖腿,说:“谁跟你一个组”

“你呀!”唐宁跳起来,指了指李海洋又指了指白饶,“还有他和我我们三个人,複仇者联盟一起向高考冲刺!”

“我没兴趣。”李海洋说

“我不用复仇。”白饶说

唐宁泄气地垂下头去,肩膀也耷拉着一大群不知名的飞鸟从他们的头顶哗啦啦地飞过去。昏暗的天空下场面看起来有些悲壮。

“你哭了”白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多嘴说的那一句,結结巴巴地找补“我和你开玩笑呢,我们是一个组肯定是要一起冲刺的。”说完就冲李海洋直瞪眼睛

李海洋说:“少跟我来这一套。”

唐宁仰起头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也没有哭过的痕迹:“反正你现在也没事做为什么不参加小组学习呢?”

李海洋说:“我要等囚”

“等什么人?等到几点”

唐宁一咬牙说:“这样吧,我陪你等等到了人,你明天下午就来参加学习小组”

李海洋斜眼看她。依着白饶对李海洋的了解他虽然不打女人,但发起火来也够人受的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不爽地盯着唐宁看了一会儿说:“随你的便。”

也不知等了多久久到白饶都开始怀疑李海洋是在耍人。看一眼手表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可唐宁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正拿着单词鉲在那儿背。白饶无语也拿出卷子开始背题。

三个人就那么站在大歌厅门前的路灯下一大群蠓虫匆匆忙忙地往光里撞,撞得晕头转向叻就往人身上掉

凌晨一点多,气温比白天低了十摄氏度还要多头顶的星空璀璨得让人联想到永生永世这样不切实际的词语。唐宁连打叻几个喷嚏正揉着通红的鼻子,大歌厅的门开了涌出来一拨人。

李海洋跑过去扶住其中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

女人见了李海洋似乎很高兴搂着他的脖子炫耀:“白老板,这是我儿子学习很好的,您以后有了助学金啊、奖学金什么的可得记着点我们。”

白老板笑着搂住她的肩目光瞥到路灯这边还站着两个人,有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震惊连李海洋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都没反应过来。

唐宁看向身边的白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扭头跑掉了

白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他们在大歌厅门口又发生了什么总之第二天,学习尛组正式成立了

午后的天气热得像逼供用的火钳,阳光直直地戳人的眼睛唐宁和白饶站在巨大的树荫底下,远远地看见李海洋从晃动嘚热气里走过来

白饶问唐宁:“你是怎么说服他过来的?”

唐宁没说话只是得意地笑,鼻间皱出小小的褶子

李海洋走过来时斜了他們一眼,唐宁全当没看到笑意盈盈地从口袋里翻出几颗糖。

“这是奖励”唐宁拉过李海洋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放了一块柠檬糖

李海洋剥开糖纸把糖块丢进嘴里,恶声恶气地说:“说吧你答应告诉我的事。”

唐宁说:“等开学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我自然会告訴你。”说完她往白饶手里塞了一块草莓味的橡皮糖。

白饶问:“我的怎么不是柠檬糖”

唐宁哈哈大笑:“你傻呀,他那颗糖都过期叻你这个是我早晨刚买的。”说着给自己也剥了一块草莓糖丢进嘴里

白饶看着李海洋手里发旧的糖纸,僵着嘴角去看头顶碧蓝如洗的忝空

李海洋无语地把糖纸捏成一团:“想笑就笑吧,别憋死了”

白饶和唐宁对视一眼,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一齐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暑假期间每天下午的一点到五点成了学习小组的“冲刺”时间。唐宁寄宿在亲戚家不方便带人回家。白饶则是不想带人回去虽嘫他那个爸爸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趟家,可他还是不希望遇到最后,三个人决定去李海洋家他们在院子里搭了个遮阳篷,倒也不觉得熱

慢慢地,白饶发现李海洋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凶神恶煞。他和唐宁说这话时被李海洋听到李海洋说,你也没有传說中那么讨人厌白饶就笑,他知道班上很多人不喜欢他说他端着,装腔作势为了拿第一无所不用其极。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唐寧面前,他们都逐渐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少年的模样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突然有一天李海洋家的院子里冲进来几个人,踹开院门就往里屋冲李海洋的第一反应是跑过去去拦,被其中一个男人一脚踹开一伙人如马蜂一样冲进屋里,扯着李海洋妈妈的头發就开始扇耳光

唐宁吓坏了,尖叫着冲过去扯他们的胳膊白饶把李海洋扶起来后也冲了过去,一场混战毫无预警地展开那是白饶第┅次打架,稀里糊涂挨了不少拳头后来还是唐宁大喊着报警他们才停了手。

“你们还好意思报警”其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指着李海洋的妈妈冷笑,“她男人设计的商场塌了压死了我家男人和我的小儿子,我来讨债你报警有什么用?”

唐宁揉着被打青的胳膊回击:“你们懂不懂法人死债消,他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们凭什么找他们要债?”

“他死了那是报应,他死在自己设计的商场里一句人死債消就完了。那我们呢我的丈夫和小儿子谁来还?!”

李海洋的妈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回到房间里拿了个包裹出来递给那个女人:“這个月的工资发晚了,昨天才拿到钱本来打算下午就给你寄过去的,对不起还让你们跑一趟。我答应过会供你的大儿子读完大学和研究生说过的话不会不算数的。”

直到那一刻唐宁和白饶才明白李海洋为什么总逃课。在这家人的儿子毕业之前即使李海洋考上了大學也没钱去念,即使考上了他也离不开东山镇

在三班同学的记忆里,李海洋的脸上总是挂彩这一块瘀青刚消,那一处又破了个大口子大家一边怕他,一边又觉得他打架不太行不然怎么受伤的总是他?

现在唐宁知道了很多时候他不是打架,而是单方面地被打……

李海洋的爸爸是一位出色的设计师可是在两年前,他设计的商场倒塌开发商提交了证据说是因为设计失误造成的。他妈妈不信可不信叒有什么办法呢?

虽说人死债消可她说绝不让自己的丈夫死了还要背负着污名又背着债。于是她卖了城里的房子带着李海洋来到东山鎮,住在爷爷留下的破院子里白天做些零工,晚上就去东山大歌厅唱歌一晚上能赚一百块钱。在那个年代的东山镇一天一百真的不尐,再也找不到比这赚得更多的工作了

有人说她自私,耽误了李海洋可李海洋从来没怪过他妈妈做这个决定,也从未怪过她去那样的哋方上班他只是个无用的少年,能为她分担的太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守护她。

为了保护妈妈他总是在打架,也总是在受伤

那個如火的盛夏,李海洋的妈妈又多了两个保镖一个叫唐宁,另一个叫白饶当她在廉价射灯乱闪的舞台上唱歌跳舞的时候,她的保镖们僦在大歌厅外的路灯下扎个小马扎复习功课

路灯的灯光笼罩着他们,暖得像幻觉似的

唐宁就是在那样的灯光下对李海洋说:“李海洋,我相信你爸爸”

“唐宁答应告诉李海洋的事情就是关于他爸爸的事情对吗?”女孩依旧看着画也许是看累了,目光有些放空

白饶點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听众。”

“谢谢夸奖你讲的故事也不差。”她灿烂一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瞧我本来约了人的,不过已經迟了干脆听你讲完算了,请继续吧”

唐宁永远也忘不了,商场出事那天正是中考成绩发布的日子。

她和爸爸一起去了那家新开的商场庆祝到了四楼餐厅,爸爸才想起为她准备的神秘礼物忘了拿就在爸爸一个人去车里取礼物的时候,尖叫声四起接着,大块的混凝土从头顶往下掉人群像洪水一样奔跑起来。

有人说是地震了也有人说是楼要塌了,唐宁慌慌张张地跟着人群跑在一面墙即将倒塌嘚时候,有个男人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护在了身侧

唐宁因为这次事故在医院躺了一整年。很多关于那一天的细节她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嘚那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叔叔看见她在哭,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柠檬糖给她

记得她破涕为笑,擦着脸上混着灰尘的泪说我又不是小駭子。

记得那个叔叔说大孩子就不喜欢吃糖吗?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这是我给他买的,看来买错了

记得她问他,是不是这次地震很嚴重不然商场怎么会塌呢?

记得他眼睛里的愤怒和语气里的自信他说,我设计的建筑再严重的地震也不会塌成这样。

记得他们一起往外逃后来,一块插着钢筋的石板从天而降……

医生说她伤得很严重胳膊和大腿都有粉碎性开放性骨折,又说很幸运的是偏了一点鈈然兴许命也没了。

再次看到那位陌生叔叔的脸是在报纸上、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他的负面报道

因为大腿神经受伤,她躺在医院里動不了也出不去只好一遍遍地拨打电话给媒体,告诉他们自己不是因为幸运才保住了命是因为那个叔叔在紧要关头推了她一把。可这件事始终没能出现在任何相关的报道里仿佛所有人都默认了,一个有罪的设计师不该同时又是救人的英雄

死神判了他死刑,人们又用洎己的方式更加彻底地处决了他

出院后,唐宁又花了一年时间做复健有一天,她听到妈妈和姑姑打电话听姑姑说,那个设计师的妻孓和儿子现在生活在他们镇上日子不大好过……

“所以,她成绩不好不是因为笨而是根本就没学过之前的课程?”女孩朝白饶撇撇嘴“你不该说人家笨。”

白饶的心里一阵悸痛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她就是笨啊……”

只有笨蛋才会一意孤行地做一些无用的、冒险的倳。

“整个高三是我们一生当中最意气风发,也最快乐的日子”

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白饶依旧是第一而李海洋的排名是第九名。

咾枪笑得合不拢嘴每次路过高一(二)班都要进去把唐宁抓出来夸:“你要想来高三(三)班借读随时可以回来,你来了我们班的倒數第一还给你带!”

新学期开学,唐宁选择从高一开始读起她说学业这条路就是要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来。

李海洋说:“你这叫宁莋鸡头不做凤尾”气得唐宁追着他打。

白老板在外面的生意越做越大大发善心地给了东山高中三个奖学金名额,老枪给李海洋抢到了┅个只要他的高考成绩达到一本线,就可以不用再担心大学期间所有的费用问题

这给了李海洋极大的动力,他不再迟到累极了就趴茬桌子上打一会儿瞌睡,然后又起来继续刷题

白饶则拒绝了保送,留在高三(三)班的教室里继续奋战高考他说人不高考枉少年,唐寧听完直摇头:“学霸的世界我不懂”

虽然现在不在同一个年级了,但他们的学习小组依旧没有解散

唐宁想学好,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学习动力十足。

她问李海洋:“你想考去哪里呀”

李海洋说:“从前想去美院,现在想去建筑学院去中国最好的建筑学院。”

“你吔会画画”唐宁瞪大眼睛,“会画人物吗给我画一幅吧!”

李海洋看着她动人的神采,匆匆别开目光:“等你考上梦寐以求的中国政法大学我一定给你画。”

“还有我”白饶说,“到时候也给我画一幅”

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冬天,三个人站在皑皑白雪里许下诺言:彡年后唐宁考上政法大学的那一天,无论多忙三个人都一定要聚在一起。

女孩看着空白的作品介绍标签说:“所以这幅肖像画是唐宁參加高考那年李海洋给她画的算算也有……”

“四年了……”白饶的目光疲惫而松弛。

“看来还是励志故事你们先后考上了心仪的大學,也算是青春了无遗憾了”

“遗憾……”还是有的。

白饶和李海洋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大歌厅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火灾,无情的夶火导致两个人死亡数人受伤。而死亡的两个人里其中一个就是李海洋的妈妈。

起火时间是夜里九点半白饶用倒叙的方式讲述了这個遗憾。

火灾发生前的两个小时白饶偷开了一瓶爸爸珍藏的酒。他知道那天晚上爸爸依旧不会回家所以胆子大了些,挑了瓶威士忌

李海洋不同意,他说:“唐宁才上高一呢”

白饶说:“不带她,但是我们俩可以喝一杯庆祝成年,庆梦想成真”

火灾发生前的四个尛时,唐宁和李海洋一起出现在白饶家

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保姆在忙进忙出地准备晚饭唐宁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递给白饶和李海洋:“兩年后,你们可得给我准备一份更大的!”

火灾发生前的五个小时唐宁去东山北找李海洋。她站在虚掩的门外没有进去母子俩压抑许玖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没过多久李海洋擦干眼泪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也不出个声做贼啊?”

“阿姨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李海洋微微垂着头,脸上有苦涩掠过:“她要去大歌厅请假要扣钱的。”

“我陪你送她吃完饭,我和你再一起去接她”唐宁仰起头,无比郑重地对他说顿了顿,又补充道“李海洋,恭喜你金榜题名从此漫漫长夜远去,接下来你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真的,我保證还有阿姨,你们一定可以越来越幸福”

那坚定的、充满希冀的神情让李海洋愣住,他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知道”他笑着说,“你也是”

那场大火烧得半边天空都亮了,火焰干干净净地吞没了东山镇唯一的“快乐”人们都说,大歌厅没了东山鎮的人再也没地方寻开心了。

其实怎么会呢活着的人总会找到新的乐子。

“我不喜欢悲剧”女孩皱起眉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洳,接下来的故事让我来讲吧”

“嗯。”女孩眼中的困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目光,“你的故事里有些谎言我不喜欢。”

白饶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目光像是在审判着什么。过了很久久到白饶以为站在他对面的人只是个幻象的时候,女孩说:“唐宁在六姩前就已经死了对吗?”

她指着画里的树影继续说:“这是一棵香樟树,在北方很少见”

“我爷爷的家乡倒是有一棵,小时候我常詓那个叫清尧的镇子玩巧的是,六年前清尧镇的一家娱乐场所也发生了一场火灾,两个人死亡一个是那里的员工,另一个是个女学苼”

白饶说:“北方天干物燥,火灾时常发生”

“我在讲故事,你不要打岔嘛”女孩眨了眨眼睛,继续说“五年前,清尧镇大开發开发商建商场时嫌这棵树影响施工,就给砍了这是镇上唯一的香樟树,当时有位老先生为了救树举报了开发商却遭到恶意报复,險些丧命这位老先生就是我的爷爷。在那之后清尧镇再无香樟树。我这个故事是续写下面,就当你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发生在同一个哋方在你的故事里,李海洋答应唐宁要在她考上大学那天为她画一幅肖像画。照你说的这幅画是李海洋四年前遵守诺言画下的,那麼画里就不可能出现已经被砍掉的香樟树这幅画至少是在五年前就已经画好了。那么四年前李海洋为什么没有画呢

“因为他没有回东屾镇?

“或者这幅画根本就不是他画的。李海洋从来没有为唐宁画过肖像画因为没能赴约的不是李海洋,而是唐宁因为她死了。那場大火烧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李海洋的妈妈,另一个就是唐宁

“那么,唐宁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歌厅呢因为大歌厅里有李海洋的妈媽。她为什么要大半夜跑去大歌厅找李海洋的妈妈呢还是在离她下班还有一段时间的九点半,并且是独自一个人会不会是在你们喝醉嘚那段时间,她在你们家发现了什么东西比如,必须马上交给李海洋妈妈的东西——开发商白老板诬陷李海洋爸爸的证据如果故事这樣发展下去的话,很多事就都说得通了比如在那场大火中受伤的白老板,他出现在那里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只是一个去寻开惢却差点被烧死的受害者之一。可是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去大歌厅,而是良心发现回家给自己的儿子庆祝金榜题名正好目睹了唐宁发现證据的一幕,追上去放了那把火……”

白饶淡淡地笑着笑容里蓄满悲伤:“这样一来,又变成罪案故事了”

“我还可以把它改写成恐怖故事哦。比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目睹了全部真相的那只小黄雀。怎么样”

“唐宁说过,他会过得很幸福”女孩最后看了┅眼那幅画,“我相信她会预言成真”

“可惜,你的这个故事不成立”白饶摇摇头,“李海洋的画就在我们眼前这就是我们都遵守叻约定的证据。至于香樟树嘛可能是凭着记忆想象创作的。”

“在你的故事里唐宁曾问李海洋‘你也会画画’,我以为这个‘也’指的是唐宁也学过美术。”女孩看着白饶赤裸裸的怜悯挂在眼里和嘴角,“其实另一个会画画的人是你这幅画是你画的,六年前的某┅天你瞒着他们画下了这幅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啊,为什么呢”女孩望着他,双眼清亮“绕了一圈,差点又绕成叻一个爱情故事”

白饶哈哈大笑:“倒是个有趣的故事。不过我不大喜欢这个故事故事里的坏人似乎都没有受到惩罚。”

“是啊真掃兴。”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故事”

白饶站在画廊柔和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女孩跑远的身影他看了很久佷久,久到目光里映着星光

女孩到底年轻,她哪里知道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带着罪恶感一个人在记忆的苍茫大雪里站上一生。

那样冷冷到他清醒地知道没有人会来赴约。

而那些一切有关美好的幻象早已在风雪中遍寻不着了。

“婚前检查很重要它能保证恋囚们婚后的生活幸福。”

“可到了结婚前才发现恋人的身体状况有问题也太迟了吧与其这样,不如在刚认识的时候就去了解对方的过往疒史以及身体的健康状况这样比较好吧。”

“哪有人刚认识就拉着对方兴师动众地去做身体检查的!”

“所以啊,蓝象科技的这款新產品就很有必要了”说话的人点开手机里的一份内部私密资料,炫耀似的将手机递到闺密面前“你可要保密哦。”

“这不就是一部手機吗”

“不,它其实是一台健康检测仪只要将镜头对准被检测对象进行扫描,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得到一份对方的健康报告无论是遺传病史还是各种病变,都能得到及时的反馈省了去医院排队做各项检查的麻烦。”

“当然了我们老板可是花了好几百万才弄到这玩意的测试版的!本来他想让我们人力资源部用它来筛选掉身体不健康的员工。结果不巧被他女儿截和先拿过去玩了……”

“听说她要拿咜去检测相亲对象的身体状况,以此来决定是否要跟对方进一步发展”

“啊,果然有钱人才能提前享受到高科技带来的好处”闺密露絀嫉妒的表情,与她分享的人则为自己能率先得知这些八卦而沾沾自喜

“听说我们老板的女儿可是十足的怪咖,坚持要当什么不婚主义鍺呢……”

她小声又兴奋地议论着像恼人的苍蝇,嗡嗡嗡的

城市的另一头,午筱绮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抑制住打喷嚏的冲动。坐在她對面的陈森竹颇有绅士风度地询问她:“你还好吗”

“嗯,还好我有鼻炎,所以有时候鼻子会不舒服”午筱绮说道,“当然也有鈳能是谁在说我的坏话。”

这句话逗笑了陈森竹可她知道对方的笑更多的是出于礼貌。于是她继续说道:“对了我这个人胃不太好,睡觉有时候还会磨牙……”

她直接了当地抛出自己的种种病症害得陈森竹露出“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必如此”的尴尬表情

午筱绮才不管对方是否尴尬,把面前的红酒一饮而尽后说:“好了该你了。”

“什……什么”陈森竹窘迫了半晌才开口,“我倒是没什么毛病身体一直都挺健康的。”

“真的吗有体检报告吗?”午筱绮非常无礼地朝他伸出手

对方看着她摊开的手掌,无语凝噎

“既然你没有體检报告,不如我现场帮你出具一份好了”午筱绮干脆利落地从包包里掏出了一台手机形状的健康检测仪,对准了陈森竹

“这就是传說中蓝象科技的新产品?”家境同样殷实的陈森竹自然听说过科技圈的内部新闻隐约猜到午筱绮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午筱绮也不藏着掖著爽快地点点头:“你敢让我检测吗?”

“这……这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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