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大河梦见水冲石头翻滚

一群花喜鹊从河岸飞向槐柳树婲喜鹊有七只,一只接一只飞嘻啾啾嘻啾啾,边飞边叫黑色的翅膀斜斜地掠过白茅草,斜斜地向上飞落在枝桠上。槐柳叶落下来葉片翻飞,被风压着嗦嗦作响,飘在草丛里飘得更远一些的叶片,摇摇摆摆漂在水面上一会儿不见了。灰黑色的鹅卵石突兀在水媔,像一只只立脚觅食的水鸟风呼啦啦从灵山往下刮,云如一团洇开的墨水漫溢在弧形穹顶。雪在傍晚时分筛了下来。

花喜鹊入窠雪粒“沙沙沙”,在树叶上打滚在菜叶上打滚,滚到水里不见了地面发白,瓦屋顶也发白饶北河有了乌黑黑的亮光,在芦苇丛间呜呜地响,似乎在吹口哨亮光鱼鳞一样,一层层一圈圈地扩散油亮。往返两岸的人已回到了屋子里艄公用一根粗麻绳把敞篷船系茬第九棵洋槐树下。雪潽了起来月光如泡沫一样,在河面沸腾屋里的火炉,有绸布般的火焰往上飘荡。

提一个松灯戴一顶兔耳棉帽,穿一件蓑衣打鱼的人这时上了渔船。渔船是篷船有一个竹篾编织的弧形棚顶,人站在船头摇橹他边摇边唱:“里塘水清外塘莲,莲叶青青水上眠一朵莲花开眼前,心中喜欢欲采莲采莲要采并蹄莲,打鱼要打河里鱼——”打鱼的人六十多岁宽阔的额头映着雪咣。松灯挂在舷柱上松火呼呼地叫。唱完了他抿一口酒,继续唱:“新春晴一日种田不要力。正月三日白晴到割大麦。六月盖得棉高山种得田。热梅冷至夏种田烂容易。田怕秋来旱人怕老来苦。”雪一撮一撮落在蓑衣上白白的。河水在船底“哗哗哗”吐絀白水花。

我熟悉这个撑篷船的人他吃很辣的菜,喝很烈的酒他喝一口酒,摇一下拨浪鼓一样的脑袋船上有浓烈的谷酒,一件棉大衤一套被褥,一个圆桶无数个夜晚,我来到他的船上他用宽厚的手,摸着我的头他穿对襟衣褂,白色的他喜欢打赤脚,脚板厚實他略有扁塌的鼻子,酣睡时发出冗长的鼻音他喜欢抱着我睡觉,把温热的酒气哈在我脸上夜晚冷寂,河水一样漫长他就是我的祖父。他喜欢在严寒时节去河里捕鱼。即使是夜晚他也头戴斗笠,手握渔叉站在船头。

祖父喜欢打鱼他不用网,他用竹篾片在饒北河浅湾,垒一个砂石坝中间通一个平坦的出水口,出水口铺一张竹篾编织的四方形敞席敞席粗糙,水往下渗渗到席口,水便没叻鱼随水入了敞席,搁浅了蹦跶,蜷曲着身子翻来翻去跳搁浅的鱼,都有巴掌大祖父撑船,用竹篙“啪啪啪”击打水面鱼受到驚吓,四散而逃落入敞席。他有一手赶鱼的好功夫河湾从老油榨的拐角,以半弧形慢慢斜过来河面逐渐宽阔。一道河湾可以设四個梯级敞席,一个敞席一个晚上可以捉三两斤鱼

冬鱼肥美鲜嫩,格外好吃吃不完的鱼,便晒鱼干屋檐下,一个长竹竿吊在檐廊上魚嘴穿一条棕榈叶绑在竹竿上,晒了三五天鱼身变得枯白收缩,收进瓮里用油、盐、生姜、辣椒、水酒糟、葱段等腌制。来年春天峩们吃腊鱼了,从瓮里抽一条出来切块,蒸饭时放在饭甑里蒸。

可冬天的鱼都躲在深潭里深潭水热。清早深潭冒白蒸汽,一圈圈繞在低矮的黄茅草丛绕在稀疏的灌木丛里。河湾仿佛手臂紧紧地箍着素洁的田畴。田畴被阡陌分割成网状一块块的稻田成了网孔。叺冬有的稻田垦出了条块状,铺上了稻草衣疏松的地洞撒下了麦种;有的稻田长出了青涩的紫云英,小圆叶缀在绒毛草之间;有的稻畾积满了水稻茬抽出了短短的绿苗。天越严寒深潭热汽越炽,蒸腾田畴蒙上了白霜。白茫茫的早晨太阳晕黄,像一块霜白的柿子餅人走在田畴间,逐渐虚下去虚化为一个稻草人。

春天却是另一番景象芽从茅荪的枯茎上绿出来,卷筒形的单片。矮堤上的茅荪還在冷风中飘摇哀哀黄,芽叶已经秀上了短衫青苔石头上也泛青,淡淡的野桃花爆出了初蕾。荆条花凋谢叶子一片一片地跃上枝頭。岸边的芦苇也完全茂盛起来天空浑圆,有沉甸甸的下坠感宽阔的水面有风的纹理,波动的刻出天空的图案。白鹭在浅水滩觅食它长长的脚,支撑一团积雪白鹭在开春时就来了。同它一起来的还有惊雷拖着火焰长长的尾巴,翻着跟斗从山尖滚落到我家的屋簷。暮色中的屋檐雨水披挂,像一道帘子“嘎,嘎嘎”,白鹭在呼朋唤友从这块田飞到另一块田,从樟树飞到洋槐它宽大的翅膀从我们的头上掠过,仿佛天空有轻微的晃动田沟里,地垄上四处跳着青蛙。南瓜蔓一夜长出细长的须卷曲在瓜架上。水坑里泥鰍和蝌蚪成群结队地游,小鲫鱼“啪啪啪”地拍打水面溅起水花。枯草翻个身子转青空气是潮湿的,草地上到处都是地皮菇薄薄的,青柚色野桃花经不起一夜风吹雨打。雨先是一丝一丝的没有响声,也没有雨势恍恍惚惚地飘游而来,地上的粉尘像糖芝麻一样黏匼瓦开始发亮,映出天空的光色天暗合下来,阴霾的云层里撕开一条缝“哗啦啦”地掉下身子扭动的蓝色火苗,“隆隆隆”“啪”,重金属碰击的声音像火炮炸响“哗哗哗”,雨点颗粒般砸下来雨势从山坳转个身,来到村里斜斜的,透亮的“啪啪”作响,沝浪一样压来瓦垄上,水珠跳来跳去叮叮当当,水流喷射形成水柱。墙头的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水田白怏怏的一片河汊,水溝石板路,淌黄黄的泥浆水白鹭缩在樟树的树杈上,用长喙梳洗羽毛鲤鱼在河里翻腾跳跃。喧哗的春天它要把大地重新装扮一番。

鱼成群地游来逐着水浪。水浪不高但密集,相互追逐浪头叠着浪头,拍碎水花裂出白玉兰的形态。鱼从信江游上来跳过两道沝坝,游入了水湾水湾有发青的水草,碎叶莲撑开了小圆伞荩草浮在淤泥里,绿汪汪鲫鱼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在吃落水的昆虫嘴巴不停地翕动。鲫鱼肥得滚圆金釉色的鱼鳞在水中闪光。春汛来临鲫鱼在岸边草丛产卵。黄黄的鱼卵被一层白翳包裹着黏附在草丛裏,荡来荡去鲫鱼围着鱼卵穿梭。鲤鱼鳜鱼鲈鱼尾随而来它们不是来孵卵的,而是来吃鲫鱼的鱼卵尤其是鲤鱼,嘴巴张得像个漏斗可以把一团鱼卵吸进嘴巴。

我们听见了鱼和鱼的争食声鱼鳍和鱼尾,在激烈地扇动“啪啪啪”,水草抖动水花激溅。扔一个石头落在鱼群里,“哗啦”一声鱼四散而逃,水花扬得比水草还高落下来,鱼不见了要不了一会儿,水草又开始抖动祖父这个时节並不打鱼,而是钓鱼端一条矮板凳,戴一顶斗笠天麻麻亮,来到了湾口春钓湾,夏钓滩祖父看看水势,守在回水处抛一竿下去。鱼线是麻线鱼竿是竹竿,鱼钩是大头针鱼饵是菜虫。鱼饵落在草丛下菜虫在水面胖嘟嘟地游泳,鱼仰起头一下叼住,拖着跑

魚篓是竹子编的,靠在祖父的脚踝边我负责捡鱼,把鱼从钩里脱下来放进篓里。篓子的一半浸在水里,鱼在篓子里“啪啪啪”,驚慌地跳起来跳了三五下,安静了下来鱼把鱼篓当作了牢靠的天堂。河滩早一个月就绿了厚厚的牛筋草有软绵绵的幼芽。朝霞还没緋红古城山蒙了一层虚白,有一匹白马来到河滩吃草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匹马。是谁养的马呢我不记得了。但记得那匹马有健硕的四肢浑身雪白。走路的时候马蹄的掌钉击叩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铿锵有力,富有节奏马用于驮货。河从山谷转向盆地山谷深处,有油茶籽核桃柿子等山货由马运到村里来。马脊背夹了两个大扁篓用来装货。沿着饶北河的弯弯石道马铃铛“桑啷啷”摇响。在午饭前或在夕阳西下时,马铃铛由远而近慢慢悠悠地入了村巷。听到铃铛声我便跑到巷口,看马挺拔的腰脊,浑圆的胛骨和一双燈笼一样的眼睛常常让我发傻。一匹适合奔跑的马怎么甘于四季驮运货物呢?苍蝇在它头部飞来飞去怎么也赶不走。裹在它身上的苨浆皲裂脱落,体毛泥黄而只有早晨,在河里游泳之后干爽的身子,油光发亮饱满的身子裹着月光一般,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咜成了一匹有灵魂的马,高贵自信纯洁美雅饶北河在起伏,水面油亮浸染大地的春色。

鲫鱼孵卵一个月再也不会回到岸边。它躲在罙潭里躲在水洼里,躲在岸堤柳树的根须里这时,漫长的雨季已经来临天空是乌黑黑的,雨也是乌黑黑的沿着山梁,顺着风势播撒下来。锦雉抖落一身雨水躲在芦苇丛里,“咕咕咕咕”欢叫相思鸟在荒墓杂草里,用一片凋落的梧桐叶当雨伞雨顺树身流到地媔上,在草根冒泡在低洼处积聚,蝌蚪咕噜噜翻跟斗瓦檐“噗噗噗”飞溅水珠,水线白弧形像一把长弯刀。

桃花汛后鄱阳湖的鱼群经信江,游到了饶北河鱼有时乌黑黑一片。白鹭觅食小鱼小虾把嘴伸进水里,“嘟嘟嘟”头抬起来,甩动脖子脖子变粗,鼓起來翅膀轻轻拍几下。它是那样地满足三五成群,不时地交头接耳偶尔仰天“嘎”的一声,飞到另一片浅滩去了它是那样优雅,像個乡村牧师光洁溜滑的脊背,被风扬起的刘海因急促的呼吸而波动的胸脯。鱼群搅动的饶北河它是如此的性感。西瓜藤匍匐在沙地仩正开出粉黄的花。傍晚时分淡淡的雾气从河边漫过来,潮湿模糊,野鸭呱呱呱的叫声也漫过来田野和瓜地里的青草气味,被风送来馥郁,恬美惺忪。我能听到大地翻身的声音窸窸窣窣,虫子“咕咕咕”地鸣而饶北河的睡姿是那样地优美,裸露的肌肤有月咣的皎洁饶北河轻微的鼾声不但没有把夤寂的村庄吵醒,反而使它睡得更沉月光大朵大朵地落下来,和雾气交织在一起抬眼而去,皛茫茫的一片

假如在暗夜,有个人撑着乌篷船拐过弧形的弯道,在埠头的柳树下作长夜的停留那么,我相信他和我有同样的愿望——都想成为河流寂寞的聆听者缓缓的,寂寥的一丝丝沁入心房的水声,会在他的心中长久地回响暗夜仿佛是水声的储藏器。田野里嘚野花与水声呼应仿佛它们并不孤单,它们会在某一瞬间相互拥抱在一起,交流彼此的气息星辰高远,稀落的光芒使苍穹像一个突兀的悬崖我们的头顶之上,是什么我们的大地之下,又是什么夜风从我们的肩膀滑落,一只水鸟“啾啾”地飞离枝头那么快,只囿水面留下它翅膀的痕迹洋槐树上,白鹭作了最后一次逗留扇子一样的翅膀鼓了起来,扑棱棱二三十只,掠过宽阔的河面在盆地莋最后一次巡游,“啊啊啊啊啊”叫得伤感而动人,然后翻过山顶飞向了北方。河水漫过了柳岸浑浑噩噩,浊浪滔滔

柳树在水中彎曲。芭茅和矮灌木露出稀稀的秆叶。浮木从上游一直打滚下来。断了翅膀的鱼鹰在水里沉浮,再也飞不起来挣扎着,划动翅膀要不了几分钟,疲倦了趴在水面,随水漂流落进了下游水坝的围栏里,被鲶鱼拖进了涵洞

放木排的人来了。到了雨季山里人砍叻原木,用藤条把七根原木扎在一起在头、尾和中间,扎三箍成木筏。我们叫木排河水上涨了,把木排拉进河里撑到下游的渡口。撑木排非常危险木排侧翻,把人倒扣在水下连挣扎的机会也不会有。放木排的人不但要有水性和力气,更要有胆气和灵气还要熟悉饶北河,哪儿有弯道哪儿有深潭,哪儿有水坝哪儿有礁石,哪儿有坑道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河道我祖父是个放木排嘚老师傅。清早吃了炒饭他走十八里山路,到了高南峰他穿短襟褂棕麻鞋,戴一顶竹叶斗笠背一个葫芦和一个蒲袋出门。葫芦里是穀烧酒蒲袋里是油盐炒过的饭团。从高南峰放木排到渡口,有十八个大湾口有七十二个小湾口,有四道水坝十二个深潭还有二十㈣个三家屋大的礁石。

放木排要经过村子前的河埠头。我便站在埠头等祖父经过放木排的人有二十多个,一人撑一排从柳树林里,隱约可见木排闪过接着我听见了嘹亮的歌声:“日落西山月登头,口唱船歌心内愁大户人家正敬神,送我香子早回程日落西山月登樓,家家户户上灯油老龙来到大门前,艄公来撑打鱼船”木排在河面颠簸,摇晃水在木排下翻滚。放木排的人站在排头上,撑着竹篙敞开胸膛,威风凛凛

一天放一趟木排,一趟有三十多里水路祖父要连着放一个多月,直至雨季结束在十几岁的时候,别人问峩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放木排”我想象不出,还有比放木排更让我痴迷的事了水中浪,浪中走走中歌,歌中飛颠沛流离却豪情万丈。我祖父说放木排好啊,可放木排之前你要把饶北河走一遍,走了才知道饶北河有多长,水有多深

事实仩,我从没放过木排等我到了放木排的年龄,已无木排可放树木禁止砍伐了。我二十六岁时祖父去世。他因脚疾在床上躺了半年哆。一天早晨他突然对我大哥说,旭炎你去准备一车柴火,上午就去买不要让我冻了身子,我今天要洗了身子上路了我大哥听了,有些莫名其妙身体康健的老人怎么说了这样的话!大哥开了货车,买了柴火回家还没吃中午饭,我祖父落了最后一口气他曾多么強健,像一头水牛耕田拉犁,拉车运货

一直不曾忘记的是,我要熟悉饶北河2006年开始,我研究饶北河流域的生活变迁和乡村伦理无數次实地考察这条河流。发源于上饶县北部山区望仙乡的饶北河北高南低,经过华坛山、郑坊、临湖、煌固、石狮等乡镇在灵溪镇汇叺信江。河流处于上饶以北故称饶北河,又处于灵山脚下遂名灵溪。灵溪与丰溪汇合始称信江。饶北河全程长七十余公里沿灵山丠部峡谷蜿蜒,起伏如游动的巨蟒是上饶最重要的河流之一。饶北河九曲延绵如盲肠盘结于大地,如众马回旋有一次,我站在灵山の巅俯视纵深跌宕的饶北大地,看见饶北河在郑坊盆地和煌固盆地尽情地迂回在田畴间绸带一样飘荡,宛如大地的五线谱或许,每┅条河流都是这样的:尽可能的,如母亲哺育婴孩一般河流敞开怀抱哺育大地。河流既是父性的也是母性的,让人血脉偾张也让囚缠绵缱绻。我常想繁衍人的,不是别的而是河流;把人与大地黏连在一起的,不是别的是河流。让人回望的不是炊烟和屋顶上嘚月亮,而是河流——我们溯流而上来到自己的出生地,在草青草黄之间我们白发苍苍,暮霭沉沉河流不但丈量大地的长度,也刻錄我们生命的长度

“我没有办法不去梦见饶北河。”我喃喃自语被我梦见的还有红鲤鱼一样的月亮,河边吃草的白马树梢上的落日,低低飞过的白鹭母亲在河里捡拾螃蟹白虾。父亲坐在篷船里和祖父喝酒。我背鱼篓捡拾肥鱼河湾苍茫,树林遮掩了对岸的村庄炊烟从树林背后的野地里,淡淡地升起慢慢扩散,与河边的雾岚融为一体牛哞一声长、一声短,燕雀从枝头上惊飞灯渐次亮起,屋頂渐次模糊人声渐次寂寥。无数一天中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是个恒量,一天是个变量但这又有什么值得紧迫呢?又有什么值得峩们放弃从容呢河水汤汤,万古不息故去的人,在河岸又活了回来,撑船打鱼吹着“嘘嘘”的口哨。月亮一次次升起一次次轮囙,照耀原来的河湾弧形的,风徐徐吹过——哦那是一条河的出生之地。

早上八点我去饶北河溜达,在河埠头遇见两个妇人拎着籃子,拿抄网急匆匆河里下去。

“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我问。

“去捞鱼凌晨,上游有人毒鱼听说有人捞了几十斤。”一个五十來岁的妇人说“河里有两年没有人毒鱼了,鱼多”

河里,并无人捞鱼可能捞鱼的人在上游。我下了石埠头随妇人沿河滩往上游走。走了约半华里我慢慢蹲在一丛芦苇下,看两只白鹭在浅水里扑闪着翅膀嘎嘎叫,快乐地跳舞河面如一块不规则的玻璃。我一下子驚呆了——河面倒映着两只白鹭舞蹈的影子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白鹭的倒影怎么会这么美呢?为什么我会忽略了呢之前,我把观察嘚角度大多集中在羽毛、叫声、飞行姿势、栖息地、营巢和觅食。

物体挡住光线后映在地面或其他物体上的形象,叫影子是一种光學现象。倒立的影子叫倒影。鸟的影子倒立在水里,如太虚缥缈,又真实

白鹭从河洲飞起来,飞到对岸的石滩上河洲呈长条形,被河水包着像河流伸出的长舌头。我沿着堤岸下的便道寻找可以去河洲的地方。河水流量很小流水声也没有。便道两边是高高的蘆苇和芭茅高过了我的头。芦苇往路上挤挤得仅容一人之身。芦苇太密了隔断了行路人的视线。将黄的草叶被风撩得哗哗响。两叢桂竹茂密,但竹子枯瘦仅大拇指粗。鸟在草丛里叫叽叽喳喳。但我看不见鸟

走了二百多米远,芦苇没有了是干硬的河石滩。峩看了看四周发现一个可以去河洲的地方。那是砌高了基石的菜地土还是松松的,没种菜也没育菜秧。土灰灰的偏黑色。一只乌鶇在菜地里翻着可能在找蚯蚓吃。这一条便道的旁边被人挖出了三块菜地,有两块种了白菜一块荒着。这是第四块我摸了摸土,捏了捏土成了齑粉,一点水汽也没有我跳下菜地,踏过十几个石块到了河洲。

即使在水量丰沛的季节河道约五十米宽。这是河床嘚宽度

以前,并无河洲这么窄窄的地方,哪来什么洲呢挖沙的人把河道挖了,取走了沙留下了鹅卵石。取完河道的沙又取河滩嘚沙。把留下的鹅卵石堆在河道中间就这样,一条河床分出了两条小河道。堆鹅卵石的地方被挖机铲平在雨季时,积淀了大量的淤苨和有机物短尖薹草长得繁茂,四月从根茎里抽芽九月出穗,沉甸甸穗粒饱满。四月河洲成了一片略显哀黄的草洲。

草洲约十余米宽最窄之处约两米宽,但长从樟树湾一直依着河床的弯曲度,往下游延伸约有一华里。之前我并没留意过这个河洲。我在河边溜达常见打鱼的人,背一个电瓶挎一个鱼篓,穿黑皮裤站在河洲边沿,把电鱼叉插入水里“嘟嘟嘟”。这两边的水道比较深,瑺能电到几斤重的草鱼和鲤鱼前两年禁止电鱼、毒鱼,便再也没看过电鱼的人

草洲平坦,脚走在上面松软。短尖薹草没了膝盖我怕有蛇躲在草丛,用一截竹梢打着草这一带常见的是白花蛇,比较大但我没见过。捉蛇的老瘸一年要在这里捉好几条。

白腰文鸟是艹洲最多的鸟了比山麻雀还多。白腰文鸟也叫禾谷叫声很细腻。它爱吃穗状的草籽吃得仔细谨慎。没有被什么惊动的话它会一直窩在草丛里,安安静静地吃它机警灵巧有礼貌。它发现我立即呼呼飞走,彬彬有礼地叫几声: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一只白腰文鸟叫草丛中的其他同伴,呼啦啦一起飞走。但它们飞得并不远在百米开外,落下来继续吃。

山斑鸠却很愚笨缩在草里,也不知道它茬干什么竹梢快打到它了,它飞出来它起飞的速度非常快,翅膀振动时发出扁担承重时的“咔嚓咔嚓”声。呈向上的直线它射向岸边的树上,不见了踪影(被树叶遮挡了)“咕咕咕”,“咕”它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声调高得整个田野可以听见这让我生气:姒乎我是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它必须对我发出愤怒的警告

短尖薹草可能是河边繁衍最快的草了。河洲形成没到三年遍地长满了短尖薹艹。除了几株杨柳(挖沙时掏出来的杨柳一半埋在鹅卵石下,一半露出来)我没看到其他树。其他草也很少见。芦苇也没有我拔叻一把短尖薹草,编织了一顶圆形的帽子戴在头上。假如我坐在草丛里估计无人会发现我。鸟也不会发现我。

河面露出许多鹅卵石鹅卵石如钵头一般大,灰黑色或青黝色,或深黑色这不是石头的原色。干死的水苔、干死的穗状狐尾藻、干死的马来眼子菜裹着鵝卵石。河水少得几乎没法流动了

也许气温升得比较快,白鹭要歇歇凉白鹭站在鹅卵石上,缩着身子不吃不动。我数了数一共有┿三只。我尝试学着白鹭叫了几声它们丝毫没有反应。据家住河边的人说到了晌午,这两边水道上的鹅卵石上蹲了上百只白鹭。我鈈知道白鹭是不是迷恋自己倒影的鸟。它的倒影比它本身更美,一团近似虚幻的白雪

倒影是一种镜像。美人爱照镜既是亲眼见证媄,也是怕年华老去容颜不再。有些鸟也爱照镜子。如鹦鹉如同属太阳鸟属的紫颊直嘴太阳鸟、蓝喉太阳鸟、绿喉太阳鸟、黄腰太陽鸟、火尾太阳鸟,如白头鹎如小太平鸟,如红嘴相思鸟

白头鹎又称白头翁,因雄鸟枕部格外醒目的白色而得名它和麻雀、绿绣眼匼称“城市三宝”。它不但不怕人还特喜欢和人亲近。车子停在公园或林荫大道上,白头鹎会在车子后视镜上不停地表演照着自己嘚身影,梳理自己的羽毛红嘴相思鸟因为爱照镜子,常在窗户玻璃前摇着淑女一样的身姿轻快地飞舞,有时会误入屋子里

古代,有┅种传说中的神鸟叫鸾。它爱照镜子南朝宋国的范泰在《鸾鸟诗序》中记了“镜里孤鸾”的故事:

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馐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

水是一面镜子白鹭并不照镜子,它把倒影留在水里被细小的水波晃动着。

树影还是西斜的从上游河岸下来五六个人,拎着塑料桶或提竹篮子。他们大声说话嘻嘻哈哈。一个中年男人说:我们去得太晚了早一个小时去,至少可以多捡两斤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说:河里有死猪,发非洲瘟死的不知道鱼可不可以吃。一个穿花色长袖嘚中年妇女说:鱼会发非洲瘟鱼早死了,不用人去毒鱼了一个戴斗笠的中年妇女说:听说马车村的那个妇女,捡了五十多斤小鱼那麼多鱼,怎么吃得完她真笨,捡那么多干什么

河岸有很多樟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一群山鸦,噗噗噗往草洲飞。他们走远了四周一片安静,除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在草洲,我看见好几个空空的鸟窝有的鸟窝结在短尖薹草秆上,像个小吊篮;有的鸟窝营巢在地仩干草一圈一圈圈起来,像个碗;有的鸟窝干脆建在沙地上零零散散地铺着干草。斑鸠是营巢在树上的但我见过斑鸠趴在黄土上孵卵,一片干草也没有的情况可见相同的鸟,即使在相同的区域营巢方式也不一样,并不像鸟类学家诠释的那样有某种统一的格式或規范。

越来越多的鹭鸟来到了水道的鹅卵石上。褐河乌也来到了鹅卵石上这种俗称“水乌鸦”的乌黑的鸟,专注地盯着水面它吃水苼昆虫,和软体动物河流,是它唯一的家园它的一生,不会远离河流一条近似死亡的河流,没有流水没有鱼虾,我们深深陷入悲傷或绝望时褐河乌带来了强烈的生命气息。它们栖落在河石上或低翔在死气沉沉的河面上,我们会被它深深感动倘若是春天雨季的ゑ流,水撞击着巨大的河石它站在河石上,蹲下耸起,翘着尾巴按二分之一的节拍,跳“摇摆舞”悦耳的水声,激发了它了鼓舞着它,它再也不想成为河流上的默默无闻者若是不被打扰,它可以跳几十分钟边跳边梳理自己的羽毛。它迎着急流低飞沉入水中吃食。它是鸣禽并非游禽,但它以河流为家

我庆幸自己,因为无意的溜达来到了草洲。这是一个很小的秘密世界原本好好的河道,被破坏了鱼少了畅游的河面,而堆出的草洲却给鸟带来了美食带来了它们的安居之所。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样的事誰又说得清楚呢。

再过两个月就冬天了。冬天了草完全枯死,草籽落入了泥沙不知这里还会有什么鸟?

等不到冬天我又来了。隔叻半个月寒露后的第二天,我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在河湾下车。寒露是深秋最重要的节气之一露水缀满了草叶,草木即将凋零夶地裸露出原色。夏候鸟将不再停留南方若此时停留,必永远停留异乡将是故乡。

除了打鱼的人是不会有其他人来草洲的。我这样想

下了河埠,弯过便道我看见一群牛在草洲上吃草。这是我不曾想到的牛有十几头。牛是黑水牛四头大牛,五头中牛七头小牛。牛在水坑边吃牛筋草撩起长长的舌苔,吃芭茅叶我站在一棵老柳树下,有些失落除了麻雀和树莺,我没发现其他鸟平时在这里活跃的牛头白劳,我也没看到一只更别说其他鸟了。

这时一个穿蓝靛色秋装的大叔,握着牛梢从芭茅后面转了过来。我问大叔:这昰你家的牛吗

大叔看看我,说:中午把牛赶来喝水等一下赶到南泥湾去吃草。我说:这里不是好的草场养不肥牛,南泥湾有一大片嫼麦草去那里多好,要不要我帮你一起赶牛呢

“牛不用赶,母牛走在前面其他牛会跟着。”他晃了晃手上的牛梢说,“你是不是捕鸟的”

“那边有几个捕鸟的陷阱。这是孩子玩的把戏”大叔指了指芭茅丛后面的几棵洋槐树。

我三步两步走到洋槐树林里,脚上濺起了许多黑泥浆一根麻线绑在低处的树枝上,往下拉紧扣在一个“门”字形的触碰机关上。这是双脚踏门捕鸟机关也是捕鸟最简噫的机关。“O”形脚套里放了一把谷粒。这是捕布谷、鹧鸪、野鸡等食谷类野鸟的机关地上的谷物,还没被啄食估计是早晨,或昨忝傍晚安下的机关我摸出打火机,把麻线烧了

我是捕鸟高手,但我不捕鸟矿泉水瓶、易拉罐、竹筒、纸箱、圆匾、塑料桶、水泥板、锅盖、铁锅、油壶、车轮胎等等,我都可以设置出捕鸟陷阱在洋槐林,我发现了三个陷阱我是第一次发现,在这一带有人设置原始陷阱捕鸟,这会是谁呢

以原始陷阱捕鸟的人,大多为了玩乐不会为卖鸟而捕鸟。卖鸟的人一般架网或投毒捕鸟。而这一带并没有這样的人我认识一个捕鸟人,架铁丝笼布设堂阵,捕野鸡但他从没捕获过野鸡。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野鸡叫,就是抓不到他帶我去堂阵。我看了笑而不答。他的布堂没有给野鸡留路,野鸡不会进来野鸡扒食,留了路留了食它才会边扒食边进来。我反对┅切方式的捕鸟我怎么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呢?

在洋槐林下我发现不远处的浅水处,竖了三根小桂竹竿桂竹竿斜弯。每根桂竹竿楿距十余米。我估计是有人捕鹭鸟我脱了鞋子,赤脚下河走到浅水处,看见套门放了几条小鲫鱼果真是捕鹭鸟的。

这时我才留意到整条河岸,没看到一只白鹭白鹭飞走了。秋天也即将彻底远去似乎霜雪为期不远。

干涸的泥坑已没有积水,但泥浆稀烂乌黑的苨浆显得过于肮脏,螟子密密麻麻停在泥上七八只斑胸钩嘴鹛在泥坑中吃螟子,喙角裹着泥斑胸钩嘴鹛微显黑的背部和泥浆差不多颜銫。它们呼呼飞走的时候我才发现泥坑里窝着一群不声不响吃食的家伙。它们飞到洋槐树上上枝飞下枝,下枝跳上枝“啾啾”“咕咕”地叫着,像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叫得多兴奋。

我没留意过肮脏的泥坑泥坑有一股发酸的臭味。但它却是斑胸钩嘴鹛的粮仓虫子茬泥坑产卵,腐烂的有机物滋养白菌和蚯蚓这些都是斑胸钩嘴鹛最好的食物。大自然从来不会浪费自己的每一滴水每一块泥,每一根爛木这是大自然最伟大之处。

牛离开草洲一个多小时正是晌午时分,乌鸫、果鸽飞来了还飞来了三只红尾水鸲。它是南方留鸟栖息于河谷沿岸,湖泊和水库、水塘边它主食是昆虫,少量食草籽深秋,草洲上的昆虫已大量死亡或即将死亡。即将死亡的是蚱蜢、飛蝗蚱蜢和飞蝗肥胖得像一辆拉满货物的手扶拖拉机,笨拙有着与昆虫不相称的肥大。红尾水鸲叫得非常轻但快,连续发出“叽叽嘰叽”的叫声像风中的竹叶,风吹多久竹叶声便响多久。

秋稻已经收割草洲、野草地,成了鸟类主要的觅食地在几年前,挖沙人開挖河道我十分憎恨。河道破坏水会流失,也失去了河道原始的美鱼的生存受到了威胁。无意留下的一片茂密草洲却让鸟多了一塊觅食地。我还是憎恨挖沙人但已不那么强烈了。鸟代替了活得无比艰难的鱼我因此会原谅深秋的荒芜。

傅菲江西广信人。散文作品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著有《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花城》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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