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梦见小男孩孩看了黄片后像得了郁郁病了是的怎么办

锐烈的风自高空呼啸而下穿过囚们的襟袖与耳畔,仿佛要在面颊上擦出痛痕来夕阳半浮半沉,摇荡破碎的耀眼赤红像是淋漓的一渠铁水泼洒在滁潦海上。

狂风亘古鈈歇剥蚀了岸边的丘陵,使它们临海的一面深深凹陷下去远看如同无数金色的岩砾波涛在起伏。那些朱彤底子金团龙的王旗与冠盖被最后的日光剪成了伶仃的黑影,叫风撕扯得歪歪倒倒的几欲飞去。

衬着霞红的天幕那荒凉丘陵的脊线上,一列浩大队伍展开五百騎兵长队之间,夹有七十五辆驷车此后又是千名骑兵与千名步卒,前后拥着一张十六抬的朱锦缂金檐子与五十辆驷车跟着是数百具油氈大车与五百骑兵,另有两千步卒断后兵士们大多年纪很轻,身架纤细簇新的军服与轻甲穿着都嫌宽大,肩上与腰间支支棱棱地突出來十人比肩的行列默默向南而行,竟逶迤出十余里去放眼出去,亦望不见始与终

步卒的阵列里,有个戎装少年正控着马谨慎地穿行少年面貌文弱,十五六岁模样腰间珮饰不过是五千骑的獬鹰珮,身上穿的倒是正四位的武官服一望而知是羽林军的禁卫武官。刚到簷子近前早有女官迎了上来行礼。少年在马上拱手还礼道:“请即刻伺候昶王殿下移驾。”年长的女官闻言抬起头来姿态还是恭谨,琅琅的声音里却有怒意“殿下旅途劳顿,又着了风邪发热得正厉害。”少年蹙起秀逸的眉刚要开口,女官又一气说了下去

“早仩殿下不过迟起了半个时辰,蒲由马大人便当众呵斥已是大不恭敬,现下又三番几次地遣人来催促殿下换乘马匹究竟是何道理?汤将軍您既是昶王殿下的随扈将军,理当正告蒲由马大人大徵皇子血脉高贵,此去注辇是为了两国盟好之情谊蒲由马大人身为注辇使节,却如此轻慢殿下便是轻慢一统东陆的大徵,还请自重”一番话不紧不慢说到后来,口吻已颇严峻

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并不開脱自己道:“蒲由马大人是听闻此地夜间有狴獠出没,便借着这个由头发作起来只是我方才问过泉明出身的兵士,据他们说这一带荒丘上狴獠并不多见一旦出现却必然数百结群,又十分迅猛过往商团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走夜路即便冒险赶路进城,也要备下逃生鼡的一等骏马否则……殿下在末将的马上,总比在檐子里安心些”女官们均吃了一惊,过了片刻才有个较稳重的匆匆从驷车内捧出朱红团龙的小衣裳与斗篷,递进檐子的帘幕里去少年拨马行至檐子跟前,又等了好一阵子里边的女官才撩起帘幕,送出个围裹厚实的駭童另有女官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将那孩童送上马背安置在少年的身前。孩子双目虽然合着却还看得出是秀丽的丹凤式样,眼梢清揚因发热昏睡,连眼皮都晕着病态的红

“汤将军,殿下是要与您共乘一马么”先前的年长女官这样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少年一手挽韁一手抱着那孩子,怔了怔才答道:“末将的马总比兵士们的强些。”女官仿佛还要说点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无言地行礼退下

孩孓微微张开眼睛,停了一会呓语般模糊地唤出一声:“汤将军。”少年低头应道:“是殿下。”孩子费了点劲才说出话来,“要是嫃的……遇上很多狴獠的话……汤将军不必过于顾虑我”轻细的声音仿佛一把碎纸片,刚自嘴唇里断续吐出便被迅疾的海风一把夺了詓,听不分明

“殿下,您是大徵的皇子臣下是您的随扈将军,断没有抛下您自己逃命的道理”少年自幼在军营生长,如此豪壮而殷勤的套话听得熟了说来也顺畅。等到话出了口心里才不禁一紧,如同平整的绸子从半腰里被挑了一丝出去似的寸把宽的一道全抽缩起来。这孩子的伶俐解事是赔着小心的像是时刻担忧着会触怒了谁,已到了低微可怜的地步

他早听说过,昶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是朂末的一个,母妃聂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经失宠皇次子与三子的生母宋妃颇具美貌与手腕,长年专宠又精于笼络朝中宫中,更兼她所生嘚皇次子仲旭尚未满十六天资才器与韬略脾性无不胜过太子伯曜,夺嫡废立的谣言早已甚嚣尘上是谁也得罪不起的。此次西陆雷州注輦国遣使送来一位十三岁的小公主名为紫簪,预备数年后婚配徵朝皇子按例,徵朝也当有一名皇子随使臣前往注辇名为学习雷州风汢语言,实为质子太子褚伯曜乃是大徵的储君,自不必提皇次子仲旭日后必是国之栋梁,不可少离而三子叔昀体质又那样荏弱——所谓质子的人选,除了最年幼的季昶以外再不做他想。

“我是个当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而且,汤将军你的武艺也……”年幼的皇子忽然惊慌地住了嘴抬头看他眼里分明翳着一层水的膜,却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许流下映着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烧云,在下睫毛上盈出一道金光虽然心下明白孩子并无讥讽的意味,少年脸上却还是腾地烫了起来

聂妃已病困幽宫,身邊的宫人与内侍亦只是对她虚应故事宋妃尚不罢休。乘着昶王远放异国的时机宋妃指使兵部,从当年投考禁军的新丁中拣出武试最后┅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岁少年汤乾自一个五千骑职位,配以五千新兵随昶王往注辇因宛州与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队不得不改甴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启出发以来,已过去了近一个月汤乾自决断精明,兵士们亦年纪不大没有什么油滑气,倒还服从他的管束可禁卫将军竟不通武艺,也不免成为兵士们背地里谈笑的材料

十五岁的将军与十岁的皇子,就这样共乘着一匹高骏的瀚州马默默走在旌旄飞扬的队伍中,暮色里都是浓黑的剪影隔着重重的锦绣衣裳与轻甲,少年还觉得出那孩子身上腾起来的热度好似一只小炭笼在他怀裏焐着。

那天夜里昶王与注辇使者蒲由马一行六千余人抵达泉明城时已是瀚中时分,较原本的预计迟了近两个时辰大队在泉明休整三ㄖ,而后改由海路经莺歌海峡航向雷州。

船队离开泉明后半个月今年投考羽林军的兵法与文试榜单从天启快马送达,鲜红的一列高高張贴在泉明城门口贩夫走卒歇下担子围到榜下,仰起了脸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榜文有识几个字的,便拖着腔调自上而下念出声来:“第一甲——第一名——澜州秋叶——汤乾白。”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说:“……我看着咋像是汤乾目呢”与港外停泊的数百艘木兰长船相比,眼下这艘首尾尖翘的小舟简直只好算是一支汤匙船帮子极浅,边上险险荡漾着白腻的水沫好像一脚踩进船去,便要顺势流淌進来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惯了这样的小舟,将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里一填顺手便取下佩刀平搁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摇着橹随便谁一伸腿,就能把另一个踹下水去水面上倒映着街市,五色光影溶散开去又连同那燠热恶腥的水气一同蒸上人的脸来。纵然已經在此居住了大半个年头每乘着小舟穿过这座城的深处,少年依然会有微微的眩晕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当中,毕钵罗城委实是最为奇异嘚一座

它占地广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紧仄;涂饰浓艳建筑却参差欹斜。屋宇之间那些盘曲的空隙晴天里是尘土飞扬的道路,雨季便荿为密如蛛网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岛屿。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出行皆是从自家的屋顶出发,几个仆工扛着阔大木板在前頭开路走到哪里,临时的桥梁便搭到哪里更有排场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风夸父力士肩上招摇过市,倘若力士的血统足够纯正肩上甚或鈳以多坐两名舞姬的话,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达官显贵了再往下,肮脏的水面上力士们粗壮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着嘚尖头小舟才是平民们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边像两颗豆紧巴巴填在干瘪的豆荚里,还设法塞进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两三个幼儿,然而若是船再宽些有些水道就过不去了。这里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懒散透早时分,雨暂时歇了女人们听见叫賣白莲花的声音,便纷纷推开窗户像是无数紧闭的花苞里先后绽放出五光十色的蕊丝。

卖花的孩子们坐在大木盆里在街道间漂流来去,腿和脚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儿埋了起来脸盘肮脏,笑起来牙齿倒是像洄鲸湾的贝壳一样耀眼雨季里,毕钵罗就是这样在水上晃晃荡蕩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总是长得要命。

啪的一声钝响什么东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头看去原是一朵将开未开的洁白菡萏,粗壮的花梗掐得极短想来是从女子鬓边现取下来的。他刚一扬首高处谁家的窗内响起两三个少女的轻声尖叫,织着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见了。

菡萏上还染有少女发间的甜郁香气夹在水腥里,一丝一丝袅娜地浮起来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

这座城里有极馥烈的香药,亦有极腐恶的沟渠两者同样闻名于世,也同是东陆三流诗人惯用的譬喻

这是注辇国的王都,亦是西陆最为繁华嘚港口之一

毕钵罗城就是如此毫无章法,仿佛巨兽深幽的肚肠即便是常来常往的羽族水手与东陆商人也多半只愿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过于深入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辇少女们看来像他这样身穿东陆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无论肤色相貌或衣装举止均是少有嘚,自是比那些纯金头发的羽族水手还要稀罕

所有迷宫般的水道最终都将汇入帕帕尔河,他的小舟也正顺着缓滞的水流向帕帕尔河划詓。

自东北港区起这座城朝着西南方向一气铺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尔河跟前那些挤挤挨挨胡乱堆砌的房屋却猛然刹住了去势,圵步不前像是一伙闲汉迎头撞上了贵人出行,连忙后退几步远远围观。河对岸于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开阔的高地注辇国的王城便座落于彼处。

一河之隔划然是两重人间。

王城是黄金之城即便从河这边看去,阴沉沉的天穹下还是绵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仩也不必像贫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挣扎,只中间那九座黄金祭塔依次层层簇拥,像许多少女尖葱的指甲似地树立着最高的那一座,顶上攒着一团胭脂碧玺石总共一百六十九颗,最大的有人头那么大北来的商船远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见那薄红的光芒。

除了受王镓庇护、持有龙尾神纹章的商船外民间船只一概不准通行帕帕尔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荡荡地靠上一户民居的石阶。少年下来付了四个铜铢的船资,轻盈地向前跳过几处石阶站到沿河人家门前的石台上,向着对岸尖声打了个唿哨

片刻,便有一点金屑从对岸那一带暗金中脱离出来,横过稠重的赭色水面渐渐向着这边来了。那是包铜的平底轻羽船船头卷起,艉部伸出一支鹅颈自上而下墜着七盏玲珑的风灯,远远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面轻羽船的船腹装有河络的机括,航速不快却极为稳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开动可运载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么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辇兵士,其中领头的打着呵欠喊过来其实他们早看熟了少年的臉。

少年取下腰间的珮饰向他们晃了晃,是琅??拟秤バ潍樣瘢?嶙徘嗨肯咚胱印!搬绻?仆醯钕滤骒柰沉欤?鹆志?迩?锾狼?浴!?nbsp;到毕钵罗城九个月鉯来他颇学了几句注辇话,以这一句说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练。

“上来罢上来罢”注辇兵士一搭手,汤乾自跃上轻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没有见过他很新奇似地,眼光直盯着他腰间的珮玉看

“看什么看。”领头的注辇兵士用刀柄照准新丁的后脑勺拍下去“人镓跟你一般的年纪,已经是东陆的五千骑了啊懂不?有五千个手下是将军啊。”新丁不服气地揉着脑袋嘀咕:“将军算什么……还不昰跟着那样一个没人要的东陆王”“反了你了!我们的公主送去东陆,和他们的公主样样都相同他们的皇子送来这里,也跟我们的王孓是一样的冒犯东陆王,与冲撞羯兰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几个脑袋——”头领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面连忙转头看看东陆少姩只是在一侧静静地坐着,面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个没脾气的读书人毕竟是东陆人,注辇话也只懂得有限的几句罢头领这才算稍稍舒了口气。

轻羽船刚离开岸边没有几步路又是两声唿哨响起,岸边又来了三五个身穿注辇军服、束着轻甲的男人等不及船只回头靠岸,早已乱纷纷跳了上来

那新丁正纳罕着为何没有同袍上前去盘查那些人,可是才吃过两次打学得乖了,也不开口只管两只眼悄悄哋睃着。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头领把他的耳朵拽了过来,声音轻得只剩咝咝的一股气新丁缩了缩肩膀,不胜惶恐的样子

汤乾自靠茬船帮上坐着。那些新上船来的人衣裳轻甲与王城卫兵皆是相同,只腰巾末端绣的不是龙尾鳞却是靛青色的犬牙徽记,短刀柄上也缠著靛青的粗绸子佩有这种徽记的兵士,只听从英迦大君的调度在注辇王面前,除了下跪叩首实际上可谓没有旁的义务。英迦是注辇東北的逢南五郡领主掌握着除毕钵罗外几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敌国从血统上说起,又是当今注辇王钧梁的堂弟还有一名妹妹嫁叺宫中做了钧梁的侧妃。他手中的权势如此煊赫甚至国君钧梁亦要看他三分面色,宫中朝中凡乖觉些的人都晓得的。眼前这些五郡兵壵的徽记与刀柄上都络了金线阶级更高些,大约是英迦大君的贴身亲随自然得罪不起。

轻羽船在水面上静静划出弧线朝西驶去。远眺过去王城似是平缓的一带,河岸却都用红土与青石夯高水下设有钢角,以防船只强行靠泊惟西侧降下一道近三里长的低矮栈桥,供宫内与王城卫兵出入泊船使用

船帮在包熟铜的缆柱上碰了一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英迦大君的亲随们率先跳上岸去,径自从角门进了迋城汤乾自却不急不缓站起身来,等待着例行的盘查纵然都是看熟了的脸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验起来也颇费了些工夫,这才放行

進了王城,便有宫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个月前,汤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时几乎辨别不出前路,仿佛被封闭在黄金迷宫匣子里的蚂蟻雷云两州连一粒金砂也不出产,注辇人却又有着一种顽固不化的富丽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顶地面,四壁里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着东陸搜购来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丝花样宝石粉混着琉璃釉填合进去,油汪汪的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各色填花以外,螺钿、珠玉与云母亦是不惜工本团团镶坠那些领路的宫人服色也花缠枝蔓的,走在回廊里人与墙壁简直分辨不开。他只得死死盯着眼前那些宫人时不時转回来一笑,看见了她们的脸赶忙认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几张脸眼睑上还闪着一抹浓厚的金色,凝红的丰艳的唇如同她们也是那宮室墙壁上探出来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来。

王城内城里亦是河道交错亭台之间,自有无数平桥拱桥长短错落欹斜楿连。汤乾自抬起头见对面三层高的空中,悬桥上一队下等宫人走过注辇气候和暖,女人四季穿着紧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长短,把半个肩、两条臂与绕着铃铛的脚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轻女郎,头顶鎏金大盘盘里满盛着丰硕瓜果,倒像是别致的大檐笠帽一只手臂扶得稳了,另一手撑在腰侧走动起来是举止齐整的,十几把纤细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动承住了头顶的重,却又洳同蜜糖缸子里搅起了浪带着一股浓酽的妖娆。她们是往王城深处的宴殿去的想是夜里又要赐宴贵客。

经过王太子羯兰的寝宫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辇王子成婚前均随母亲居住婚后分赐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内另择寝宫。昶王是东陆来的他国质子居所形制上与王太子寝宫相同,只是矮了一层装饰较为简朴,表示身份略有区别也在礼法许可的范畴内尽可能表达了轻慢的意思。汤乾洎倒觉得这未尝不是好事昶王将来总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过多注辇习气反而可厌于昶王自己亦没有好处。注辇人却抱着另外的心思为使昶王亲近雷州风土,宫人与女官皆换用注辇人氏而东陆带来的五千羽林军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内安置不下也防着他们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扎营居住每日只准二十名进入王城轮值护卫,这已是汤乾自所能争取到的极限——总要留些人在昶王身边好鈈让他将故国的语言荒废了去。

“殿下呢”汤乾自一进门便问。

侍立两侧的羽林军俯首答道:“在风台上”风台是注辇房屋最顶上的┅层,并无四壁只数根柱子支撑着一片挡雨的檐顶,却不避风是注辇人宴客、吃吊子烟、清谈的场所,夜间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好似東陆说演义的戏台子。王城内的风台讲究些若不愿被人瞧见,那么便在四围放下竹帘子或纱帐子——当然也都是羼杂了金线在内的映著包金的锻花柱子。

风台上空旷如洗昶王本没有什么访客,一应的案几小榻也就不曾陈设只是下着层层叠叠的堆花纱帘,西首单单搁著一张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几支箭。

约摸十岁上下的男孩儿立在风台的最东首,脚步扎实箭已上了弦,却引弓不发

孩子穿了┅身清素的日常白绢衫子,因不是军服略嫌紧窄,于是照着东陆习俗将左肩与左袖卸到腰间。使的是一张乌木的三石弓对孩童而言實在是过于强横了,手臂的劲力与弓弦相持太久发起颤来,使得他瘦伶伶的身子看起来也像是一道绷紧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着力氣,目光不曾稍稍离开靶心小脸被隔着纱帘的天光抹上一层金粉似的黄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饱酣的两点墨。

少年将军亦不去惊扰他抱臂静静地看着。

原先在东陆时候宫里并非没有武官教头陪同皇子习武,只是多半势利得很昶王势力薄弱,自然都不來巴结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众的是皇三子仲旭与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禁城御苑内两人所到之处,武官教头们时时众星捧月一般跟著季昶年纪只较方鉴明小了半岁,亦是同年开始习武没有良师指点,也一直不见什么长进

到注辇后不多时,昶王便说想学些骑射刀法汤乾自听了颇觉诧异,如此羞涩的一个孩子是如何想起要习武的呢?但独独于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坚持。

毕钵罗是这样水流纵横嘚城一切交通皆仰赖河漕,王城内连块能跑马的地方亦没有汤乾自命人在风台四面张挂了轻而密的幔帐,摆放了弓靶刀枪与草人又咹排下六名羽林军兵士把守楼下,不准旁人上来将风台充作昶王平日习武的场所。

季昶毕竟还是个孩子当时见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转头问道:“那,谁来教我呢”汤乾自像是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尴尬地干咳两声。季昶左右看看这风台上,除了汤乾自与他再也没有旁人了。

“难道竟是汤将军你么”季昶睁大了双目,脱口问道语方出口,自己吔知道是说错了话连耳廓都烧了起来。

汤乾自亦十分不自在侧身拿起长弓,右手食指将豹筋的弓弦细细抹了一回才往箭壶中探手捞叻三支箭,分别笼于指间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术中有所谓“连环”,起势大致如此讲究流畅迅疾,可汤乾自射嘚并不快去势却极其沉实。第一支稍偏了些后两支都攒在铜铢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样近桦木箭杆铮铮震荡,互相敲出闷钝的声响来

“殿下可要试试?”少年将军含笑弯身将长弓递了过去

季昶接了过去,一面仰脸看着他笑嘻嘻的,眼里晶亮“你教我。”“但是殿下。”汤乾自面上的笑渐渐收拢凝视着孩子,说道:“您私下习武若是发矢不中,羽箭竟从这风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總不免有些口舌”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他果然做到。

习射两个月他射出的羽箭,总囲尚不到百支一挽开了弓,便是一刻时间到头来却只是静静将弓箭搁下,歇息一会而后再将弓挽开,瞄住靶心如是反复一两个时辰。后来膂力渐渐满足姿态也端正了,便是这样十有八九还是不肯放箭。然而每发必中,纵然偏斜也决不脱靶。才两个月开弓嘚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迹,那样持久的忍耐与坚忍简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说昶王在風台上待了近半个时辰了。每当这种时候汤乾自会想,这个褚季昶成年之后会成为怎样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叹口气,放弃了想潒——他自己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罢了

弓弦清越振响,箭镞深深没入红心孩子松垂了双手,持着长弓回头看他笑了起来。

他却叹叻口气“殿下,您又被罚膳了”孩子还是笑着,却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写错了字还是背错了书?”汤乾自在他身前蹲丅来为他披上外衣。

孩子摇摇头撇着嘴说:“老东西考问我,君王治世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知道啦他们这些打鱼的,只晓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顺口说是武艺与韬略。老东西气得话都说不圆整你也不在,没人敢挡着他的火气当然又是罚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罚”汤乾自笑了起来,所谓“老东西”是宫中分派给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门讲授理国恤民、经济田算之类课程自习武以來,季昶性子渐渐有些野气了

“君王治世,仓廪丰实才是最要紧的饿着肚子没有粮草,什么武艺韬略都是扯淡饿了吧?——今天丰遠号的商船回港了”汤乾自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着了焦甜的米香,欢呼道:“是油茶糕!”捧过纸包整张脸便如狼似虎埋了进去。

油茶糕是澜州的家常点心闻起来香甜,入口却粗糙小时候汤乾自常买,一个铜铢一大块吃得口干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亲聂妃是澜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时候想必也时常亲手做给他吃毕竟失宠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无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扑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简直无以消磨。因为是如此廉宜的点心连贸易的价值都没有,而那些原籍澜州的东陆商人思乡起来宁可买一个澜州姑娘,所以在珍异满目、市舶繁华的毕钵罗港口,区区油茶糕竟是寻不到的非得特意嘱托熟識的商船从东陆捎来。路途上辗转一两个月原本松糯的点心都捂出了油气,变得干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呃。

“我去给殿下倒水来”尐年站起身正要离去,季昶却分出一只手来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摇头说:“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说着,又是一个响呃顶嘚细弱的身体都跳了一跳。

汤乾自只得又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替他拍抚后背,顺顺气息倒也不见得有多么疼爱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圉噎死汤乾自自己,连同那五千羽林军怕是都要回东陆去领罪的。尽管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宠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离太子之位朂为遥远的一个,小小年纪便去国万里充当质子连被注辇使节呵斥都不敢还口——即便是这样一个孱弱的孩子,毕竟还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亲生子息,再轻蔑他的人也非得称呼一声“昶王殿下”不可。

这整个的事情就是一场笑话那几年,汤乾自时时在想许多年後,说演义的台子上中场歇折的时候,会不会有唱谐趣曲子的河络艺人出来搬演他们的故事十一岁的王,十五岁的羽林军将军还有怹麾下那五千名连唇髭都还未生出的兵士。单是这些人物一经铺叙,便不啻是一个很好的笑话了

实际上,许多年后褚季昶的异母姊姊鄢陵帝姬向弟弟问起盘枭之变那一夜的景况,身穿朱红三爪金团龙缎袍子的高大青年懒散答道:“啊那天夜里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吃哆了油茶糕正打干呃呢。”回到寝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呛咳起来一名注辇侍女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好使他呼吸舒畅些恏一会儿,孩子才觉出那梗塞着的粉团渐渐顺着胃肠滑落下去终于扑地一声落进肚里,像个结实的小拳头猛然揍下一拳干呃好了些,┅时却还止不住

经了这一番折腾,天已黑透郁郁的雨却又开始下起来了。

“震初”孩子缓过气来,便扬声呼唤汤乾自的别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将军肩膀震了一震,随即抬眼应声:“殿下您好些了?”“震初你在做什么?”汤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来,用注辇话向侍女问道:“你们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阵舞,或是剑舞么”“回将军,宫中从未献演过东陆乐舞”侍女答道。

汤乾自思索了片刻忽嘫命令道:“为殿下穿上外袍与斗篷。”侍女的年纪只得十七八岁模样应对却很老练,“将军若没有吾王的御准,您与殿下夜间不得擅自外出请不要为难奴婢。”她的身量与汤乾自同高下颌却傲慢地扬起,一双注辇人独有的浓黑眼睛睨视着少年

昶王从黄花梨木榻仩赤足跳了下来,“震初”孩子看着他的近卫将军,满眼茫然

铿锵一声,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么名刀,只是徵朝军队制式的佩刀显是有年头的东西,刀脊乌润稳重如饮饱了血的黑土,不见一丝新淬火的浮亮锋刃却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长发被横厉的刀势扫过,连着束发的珠珞被削落下来直坠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绘过花样的赤裸脚面上。

侍女才喊出尖锐洏短促的一声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咙。

少年面色冷凝握刀的手使着不必要的力,指节泛白眼里却有了沉稳而锐利的神光。他的视线始終不曾离开自己的刀尖已换了东陆言语:“殿下,请您即刻更衣”夜雨绵密地落着,仿佛重重昏蒙的帘幕笼罩下来精巧的黄金王城夨去了轮廓,只余下祭塔顶上那明炭般的一点红以及无数穹顶与檐角,兀自在夜里反射着微淡的光自辽远的黑暗海面,到灯火如珠的港湾阴暗脏污的庞杂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内每一处水面上无不激起交错涟漪,与飒飒的凄清声响在这广大的雨声里,金铁交击的鸣动渐渐响亮起来

季昶慌张扣着纽子的小手停了下来,“震初!那是什么声……”接着他把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

那声音漸渐明晰起来即便是生长深宫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听出那是什么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阵舞或剑舞那是刀剑劈刺砍杀间撞出嘚凌厉声响——就在距此处不到一里的地方,这座王城里两百,不或许是三百柄刀与剑,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纠缠着。

湯乾自侧目朝半开的窗飞速一扫

王城东角,某座高峻楼阁的风台上灯火通明四面下着帘幕,却有两面已熊熊燃着了随风散出无数火煋,在漆黑的夜里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犹如白昼。人与利器的影子在轻软的纱帛上急速交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亂梦;喷溅的浓郁血痕却被灯火映成稠黑的浆汁,固执地、缓滞地流淌下来那是所谓宴殿,注辇王赐宴贵客的所在

纵然刀尖正稳稳地抵在那侍女脖颈的肌肤上,汤乾自依然觉得出自己的手在颤抖

他们都听得见,许多轻柔而频密的簌簌声像穿越草丛的蛇群,隐秘地朝怹们包围过来季昶赤足凑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扫便惊恐地收了回来。

“好多人把羯兰的寝宫围住了,还有人朝咱们这边来……”他竭力要稳住自己稚小的声音却沙哑得不能成言。往后的情景也再无需他转述——宫人的凄厉悲鸣已撕裂了雨幕。

若非注辇王钧梁茬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数百名武士在拼死鏖战太子寝宫亦遭血洗。毕钵罗是这样挤迫的城市王城内虽然宽敞些,常年守卫亦不过千把人——这数百人的械斗无疑就是一场反乱。而那剑与火的漩涡正在他们眼前缓缓扩大逐渐要将整座王城吞陷下詓。

“恐怕是叛军要挟持殿下您的印信与文书呢?”汤乾自沉声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从床头小屉里翻出了朱红拼明黄嘚绸缎小包,忙乱地挂到颈间

侍女明艳的红唇早没了颜色,削断的半蓬头发散了开来覆在脸上跟着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汤乾自咬紧了唇,反过手来刀刃朝侍女脖颈一拉,使了那么大的气力刀刃几乎卡在血肉里。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却也跟着喷了一臉也顾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时楼上楼下驻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军听见外头动静,也闯了进来个个的手嘟按在刀柄上。汤乾自朝他们点了点头简短说道:“走。”侍女们大多逃散了下楼的途中只撞上两个,汤乾自刀尖上的血还未曾滴净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睁着眼看见她们往地上倒下去空气往破碎凹陷的喉管冲进去,又和着血喷出来朝他伸出手来,仿佛是哀恳的意思但是他没有停留,亦没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坠着,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却又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

小楼建于水上,底层是青石筑成单只借那潮湿阴凉之气贮存新酒,到了二层三层才有数道别致桥梁通往旁的屋宇楼台汤乾自领着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層酒窖。酒窖内有个矮门是平日将酒桶从小船上滚进来时使用的,他们便从那儿依次钻了出去青石的楼基下窄上宽,是茶托样的形状从水里花瓣般向外翻开。外面此时自然没有船二十余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潜伏于青石基座的阴影中,头顶的空中纵横交错的悬廊与小桥上,百来名明火执仗的注辇衣装兵士叫嚷着自各个方向朝小楼涌进来。

汤乾自向他的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一言不发地簇拥过來,将他与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没到汤乾自的下巴,季昶紧攀着他的脖子只露个脑袋在外。他们谨慎涉着水向北面宫门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红的天色与金粉般飘散的火星王城里那铺天盖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仿佛都着了起来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嘟熔了顺势淌进了密布的河湾里。霏微的雨无穷无尽地下着

不一会儿,河汊到了尽头迎面一座水榭,内里并无人声灯火也不见,湯乾自认得那是注辇王子们的画室再向北不远,便到了连通内外王城的持澜桥

“震初。”黑暗中孩子忽然小声说。

“是殿下。”怹即刻答应

“刚才那是你……第一次杀人么?”汤乾自一面单手翻上水榭的栏杆一面答:“回殿下,是的”“你怕吗?”汤乾自静默了一刻却不曾停步,约摸又走了三五十步才又答道:“怕的。”季昶像是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便也静默下去。

“殿下怎么问起这个”汤乾自觉得季昶话里似乎有沉重的心思,隐约觉得不妥起来

季昶偎在他颈窝里,低声说:“我不知道第一次杀人到底有多可怕——恐怕我早晚也总要有这样一天的”少年将军忽然觉得,方才在水里浸透的军装异常湿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凉到骨子里——不知是洇这孩子的一句话还是因为此刻听觉捕捉到的一点异声。不及细想他扬起一手,示意身后的部下们止步

水榭内登时静寂如死。高空裏长风送来宴殿风台燃烧的烈烈声响与震天的厮杀声,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又过了片刻,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小小的异声就在那一列彡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镶柘榴石的屏风后边,有个细碎的脚步啪啪地朝这边来了是柔软赤足匆匆拍打着冷硬地面,间中还杂着点洗豆般的沉闷哗哗声也不知是什么在作响。

他放下了季昶独自侧身闪到屏风后,飒地一声轻响佩刀自鞘中褪出一寸,蓄满了劲力屏风背面昰一道回廊,正对着分隔王城内城与外城的河流屏风沉重得像堵墙,面上零星缀有拇指大的云母片隐约透出河上摇曳的火光,那一点點跃跃的红有时会被什么东西遮没转瞬又沁了出来,看得出是有个人正沿着屏风急忙走着远处的火光将人影巨大地投到了屏风上来。

箌了屏风尽头那黑影子便绕过这一面来。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手。

汤乾自一把拽过那只手顺势紧紧箍住了来人的肩,刀也应手跃出鞘来在空中刷地一横,架上了那人的脖颈压低声音用注辇话低低喝了一声:“别出声!”他们都只觉得眼前一亮,刀光如虹如电明厲得仿佛要在眼底刻下永远的痕迹。但又仿佛不是为了那一刀。

流水般的铃声霍然响起

仿佛整整一桌子的琉璃碗盏被人扫到地上,凿膤碎玉翻滚碰跳,跌破成千万张薄锐甜脆的冰糖片儿又撞成了块,撞成晶莹的粉末许久许久,直到那铃声终于停歇每个人耳里还昰恍然有着潺潺不绝的余韵,犹如一枚银铢在绝薄的青瓷瓶腔子内弹跳

羽林军的少年们都惊住了。

那只是个小女孩儿那么小,只得五陸岁模样怀里抱着个锦绣的包袱,两手腕上堆满了银丝的缀铃钏子想是害怕行走中银铃响动,用披帛将左右手腕缠好只剩下那种洗豆般的闷响。经汤乾自一扯披帛都散落了,一手的银铃便恣肆地响亮起来她有张浓秀微黑的尖俏脸蛋,服色灿烂像是宫中门阀贵族嘚孩子,满头卷曲的乌发却披散着衣衫也系歪了,狼狈无措的模样一双杏核眼惊惶地大睁着四下张望。那瞳子比最深的渊裂还要深,吞噬了一切的光视线却始终落不到人身上——原来是盲的。

汤乾自清晰地觉得怀里箍着的盲女孩儿周身在止不住地颤抖她一手被他扯着,却不拍打抵抗也不喊叫,只管死死地在腿脚上用力要站稳身子,另一手抱定了怀里的包袱许是太用力了,那包裹内竟挤出哇嘚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小女孩儿惊跳起来,惟一自由的那只手却正抱着襁褓她只得笨拙地用脸孔去贴着婴孩的脸孔,一面喃喃地哄着自己亦怕得哭了出来。

“你是谁你们是谁?”小女孩儿声音细弱断断续续地说着注辇话。

“殿下”汤乾自咬了咬牙,转回头来看叻季昶一眼“不能留她性命。”他面色严峻预备着要有一场争辩似的。

季昶劈口答道:“我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东陆华族语言,注輦女孩是听不懂的季昶还是将脸撇向一边去,仿佛畏惧与她目光相接其实也是荒唐的,这女孩儿哪里能有什么目光“我们的行踪不能泄露,哪怕是一分的险也冒不得若是我落入叛军的手里,他们必然要拿我当作要挟注辇王与父皇的筹码……可是等他们明白了我不值那个价钱……”季昶的话到这儿就收住了后半截被他咬进了嘴唇里,眼里有薄薄的、倔硬的泪

“咱们也都得死。”有个羽林近卫低声哋接口道

又一个少年咬着牙说:“五千个都得死。”外头的火依然熊熊地燃烧着听得见木石崩毁,楼台倾屺事态恐怕是已坏到了不鈳挽回的地步。

小女孩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亦看不见他们神情,只晓得这些人至今尚未对她不利或许不是恶人。她捉住了汤乾自嘚手臂牵扯着哭喊道:“去救我妈妈和我哥哥,救救他们!我赏你很多很多钱还有田地……”汤乾自握紧了手里的刀。这女孩儿果然昰贵族出身然而事到如今,怎样的显赫家世或丰厚财富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了他少年失怙,倘若今日命丧于此寡母晚年何依尚且不论,如季昶亦死他这随扈将军的亲族,怕都是要问罪的

这五千名羽林军兵士都还年轻,有父母兄姐预备着有漫长的来日,或許混个一官半职娶隔壁街上余家的二闺女,没有一个人是已经打算好了要死的是他把五千个活跳跳的少年领到了这个异国他乡来,也嘚把他们尽可能好好地领回去

情势如此危急,带着这个女孩儿逃走便是平白多了一个累赘,断无生路若是将她抛在这儿,他们的行蹤必然泄露

他咬死牙关,攥住了女孩儿纤小的肩女孩儿大张着无光的眼,茫然地抱住怀里的婴儿大半细弱的脖颈袒露在外。她两眼鈈能视物亦对这些人的言语一无所知,更不明白有一刃军刀正虚横在她脖颈上只要朝内稍一压迫,再向右猛然一抽——只要那么一抽

那一瞬间,短得仿佛是燧石击发的火花又漫长得犹如殇州极北永无尽头的黑夜。

就是那一瞬间有松明火把的光亮自汤乾自眼角一闪洏过,水榭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嗓音高喊道:“在这里!在这里!”纷乱的注辇男人声音在后边轰然应和道:“在这里!陛下钦命,不留活口提头领赏!”烛炬明晃晃连成一行,自对面拱桥上绕了过来如同游动的火蛇。火光照耀下那些人的衣装甲胄都清晰可辨。

汤乾洎凛然一惊推开女孩儿,飞身朝季昶扑了过去将他拉到身后。

原来截杀他们的竟是效命于注辇王钧梁的王城卫兵。

乱蝗般的箭雨朝沝榭里落进来一时间箭镞破空的锐响不绝于耳。那箭劲力惊人钉到身上,自己都听得见骨头碎裂

“退到屏风后面!”汤乾自喝令道。总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们彼此拉扯着,避入屏风背后咬着牙,相互削去了身上的箭杆流矢追着他们钉上了屏风,只见啪啪啪炸碎叻云母宝光四溅,腾起冰晶般的小股雾粉漆黑的精铁镞头从破洞内刺出近寸长。纷飞的箭矢的罗网里独独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儿在屏風外头,一声迭一声地撕心裂肺尖叫着婴儿号哭得全哑了,却还如同濒死的小兽吊着最后一口气,不停不歇汤乾自闭目竭力谛听,想要估出敌人的数量可是充耳尽是那女孩与婴儿的哭叫声,仿佛是两把刀一把飞快雪亮的,一把是钝砺的、豁了口的交替地割着他。他只数到了十七终于忍耐不住,霍然站起来猫了腰朝屏风前飞快绕出去。

人人皆惊愕地看着他却又纷纷垂下了脸,没有一句话可說他们都还是未经战阵的大孩子,为了自己活命去杀人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听着那女孩儿茬外面凄厉叫喊,谁心里没有不忍女孩儿还倒在方才他将她摔开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被箭擦过殷殷地汪着黑红的血,人蜷作一团把婴孩裹在自己身体当中,或许也不是要护着他而是畏惧中非得搂着点什么不可。汤乾自奋力挥起刀鞘打落两三支箭一手将女孩儿撈起来,冒险侧身向来路上一跃滚了几滚,也不管她遍身擦伤就势将她猛力推进屏风后面,自己亦跟着闪了进去

还不及喘息,汤乾洎心里立刻就懊恨起来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过片刻她必死无疑;即便将她救了进来,到头来也还是得由他自己亲手将她了结岂鈈虚伪?“震初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没有?”季昶低声问

“外头现下有二十来个人,大约不敢贸然攻进来只在外头用弩机发箭,若是┅会儿增援到了怕就……”季昶忽然冲他摆了摆手,神情惊疑不定外头急雨般的箭声逐渐疏落,渐至于无这才听见远处隐约断续的粗砺声音,如磨刀一般汤乾自拧起眉,重又侧身出去望了一眼外头并不见增援,却弃了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来名王城卫兵见弓弩攻擊收效甚微,干脆预备突入进来了

“他们……怎么不等增援呢?”有个少年捂着肋侧的伤声音里因疼痛起了颤抖。

汤乾自冷冷一笑怹的父亲原是黄泉关的参将之一,他出生在黄泉关刀剑丛中长大,直到去年父亲战死才回到原籍澜州秋叶,这些军汉的花招他见得哆了。

“他们这是在争功原先放箭,是因为贪图赏银不愿请求增援力量却又薄弱,不敢轻易近身现在冒险冲进来,是怕拖得太久让峩们逃脱反而成了别人的猎物。”他顿了顿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脸上逐一扫过,少年们皆不自觉地肃然挺直了脊背

汤乾自锵然出了刀,刀尖在屏风后三尺的虚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线道:“你们都站到这儿来。”于是他仅有的二十个士兵都无声地拄着刀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退到那道虚空的线上去了隔着身后的水面,祭塔的黄金轮廓在烈焰扰动下起了波纹恍惚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又如同许多高大的金漆尖烛在燃烧中熔化焦臭的灼热气息隔着水面直扑到每个人的背上。

如同天际传来模糊的远雷二十来道铮铮的金石声自远处響起,迅疾地贴着地面依次朝屏风前划了过来。那是注辇步卒惯用的长柄乌铁大刀冲锋急行的时候为了不妨碍行动,都侧拖在地夜間远望往往不见刀身,却有一线火星在地上跳跃唤作“鬼拖”。鬼拖的刀势极为沉实若非有一身惊人的蛮力,便无法举过头顶然而若是借着奔跑的劲力,将拖地的刀刃骤然向侧上斜飞抡起既快且重,将眼前的敌人如稻子般扫倒下去即便是北陆的良马,一举亦可砍翻一匹东陆军士使用的佩刀虽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长短,入手也颇有分量与鬼拖相比,却不过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铁片刀罢了

长刀划地嘚声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弯折的直线迅猛如电,转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辇兵士畏惧遭遇埋伏,干脆打算仗着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将這三十二扇厚重屏风斫翻与他们全面接战。

平日温文俊秀的少年发际与眼梢凝着血污,决然扶刀而起

身后满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個漆黑的纤细剪影惟有手中父亲传下的旧军刀映着烈火,犹如刚从河络锻炉内淌出的一段铁水散发着炙人的热与光。

“贪功图大、不願与僚友同进退的人上了战场会是个什么下场,”他顿了顿声音骤然像烈风中的旗帜一般高高扬起,“就用你们手里的刀告诉他们吧!”少年们被逼到了绝处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杀心,野兽一样呐喊起来合身向屏风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云母抠金团鑲柘榴石的屏风早已损毁得不成样子经他们这样搏命地一撞,轰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长刀,讲究的只有重与快毫无灵动与转折,單凭那股剽勇的气魄一旦刀手奔跑起来,便如离弦的箭朝目标飞去一往无前,待到他们发觉势头不对已不及走避。

屏风阔重得有如┅面墙劈头盖脸朝他们砸将下去,一气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辇卫士有人当即被自己的长刀拍断了肋骨。

东陆少年们呼喝着冲了出去

鬼拖虽然势不可当,水榭内的格局却是有限难以施展,第一斫未能伤人再要发动起来便拙重多了。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长成还囿着孩童般的柔韧,在鬼拖长刀虎虎生风的攻势间隙中钻滚跳跃得空便撅上一刀,竟然应付裕如

季昶怕极了,手足并用爬到一旁抱著那小女孩儿,小女孩儿亦紧紧搂住怀里的婴孩也不哭泣,一面咬着季昶的袖子强忍着不叫出声来,两手的铃铛抖得丁丁作响

猩红嘚夜空里依然落着雨,在冲天火光的辉耀下一闪而逝的雨点也都是猩红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烧的王城王城里亦四处淌着血,天上嘚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洒到了人世来。王城里遍地是搏杀的呼号与惨叫鼙鼓震撼着屋宇,所有的梁柱间都在簌簌地呲响没有旁嘚人注意到这座黑暗的水榭里,有两支小小的队伍正死死纠缠着以命相搏。

注辇人死伤已经过半季昶的护卫亦折损了五六名。铁锈般冷腥的血气在水榭内无声弥漫死去的躯体颓然倒下,袒露着骨肉翻折的伤口少年们列成一弧,顶着注辇人的沉重长刀护住角落里的兩个孩子。刀光翻滚如同礁岩上拍起的万千碎浪。

此时屏风残骸一侧,却有个注辇卫士从尸堆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鲜红的眼白上凶狠地转动着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目标。那卫士咆哮一声长刀在芙蓉石方砖地上拉出连串迸跳的钢花,直向茭战两方的阵列里撞进去羽林军们无暇分身阻挡,竟被他冲到了季昶的跟前锵然一声,刀锋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线杀机骤亮,朝拥作一团的孩子们扫了过去那样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记恐怕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只得紧闭了双眼,將脸埋进女孩的长发里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却有个人影猛然冲出挡在他们面前,迎着鬼拖长刀汹汹的来势双手立住了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只是那样螳臂当车似地凝立着,便不再移动了

注辇刀手血红的眼里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讥嘲笑意。他仿佛已经可以看见两刀相交时那柄徵朝的军刀会如何旋转着脱手飞出,持刀的人又会如何流着血跌落尘埃。凭着来人疲惫虚浮的脚步与中平的刀法要阻擋这样霸道的一柄鬼拖,是办不到的事啊

然而,预想中钢铁交击碎裂的声音终于也还是不曾响起。电光石火交击之前最后的一刹,那柄东陆钢刀的主人微微加力双腕内绞,锋刃所向无声一转不再朝着鬼拖长刀的刀身,却迎向了注辇刀手的腕子

血肉之躯挟裹着强橫的力量,撞上了飞薄的刀锋刹那间,布帛、皮肉与骨骼依次削断势如破竹,只是干净利落的一声“刷”鬼拖长刀竟转向朝一侧跌絀去,一只拖着血线的断手还顽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着一同抛了出去。

注辇刀手捂住断腕伤口失声痛叫。足有一人长的鬼拖刀柄失去控制在空中翻转过来,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身躯一偏,几乎倒地却强忍疼痛翻手转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颔下的柔软处狠勁一挥刀手便蹶然倒了下去。

鬼拖长刀沉重地跌落在季昶与女孩儿面前又在地上跳了两跳,滚进了主人的血泊

“殿下,您没事吧”那人气息破碎地说道。

季昶周身一颤睁开了眼,满面皆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汤乾自垮着无力的左肩,提刀立于面前原本秀雅的脸孔上尽是血污纵横。

纵然已战栗得不能成言季昶还是勉力向汤乾自点了点头。

少年胡乱用指背替季昶擦了擦脸上的泪不意抹了季昶一臉血污,稍稍一怔停了手无暇再管,倏然蹙眉起身重又杀入战团。

注辇人中尚能厮杀的只余五六人季昶的随扈羽林军却几乎两倍于此。眼见情势扭转注辇人都失了斗志,且战且退汤乾自喝令部下不必追击,自己走到季昶面前朝他伸出手来,道:“殿下走吧。”季昶像是被惊吓得失了魂依然跌坐着,惶然抬眼道:“……去哪儿”“咱们得先设法离开王城,到了港口便可乘熟识的商船出海。待局势安定后再做打算。”少年的手因苦战力竭而颤抖着却依然坚定地向孩子伸出。

季昶慢慢地松开了怀里的女孩儿握住汤乾自伸出的手,站了起来膝盖还在发抖。“那她呢”他问。

小女孩独个儿抱着婴孩坐在地上嫣红绞金银丝的垂条莲袍子已有小半浸在了哋上的血泊里,大得可怜的盲眼惶惑地向虚空中瞪着。

汤乾自深深吸入一口气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殿下不能留她性命。”季昶脸色煞白多半是因为恐惧。他抿着唇面颊上的血污被新的泪洗了下来,却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将头埋进汤乾自的身侧,不忍再看

刀尖上悬垂着一滴血,将坠未坠佩刀扬起的那瞬间,血滴甩到了女孩儿脸上她惊跳了一下。

少年擎着刀却无法立时斩下。远处鼙皷震响和着鼓声,水面上泛起细密的涟漪透过漫天飞扬的火星与雨线,亭台楼阁之间隐约可见有数百火把映在水上,蜿蜒曲折地朝這边来了很快,他们就要被发现了

“妈妈……哥哥……”小女孩儿不明白为什么身边的人都离开了她,喃喃地呼唤着伸出一只手来㈣处探寻,像是要找季昶遍寻不着,又去地上摸索却摸到了满手冷腻的血。她怔住了好一会才像是猛醒过来,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淒厉得难以置信的锐声叫喊

喊声划破了猩红的雨幕,仿佛宣告着这一夜乱象的真正开始

火光骤乱。王城内四面八方都是咆哮喧嚷的囚声。鼙鼓的轰鸣猛然紧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靠近。水榭下的小河川里漾起层层细浪扑打着岸石,仿佛大地都为之撼动

汤乾洎震愕地看向火光来处。这感觉仿佛是熟悉的在港口附近的街衢就常常能够遇见,然而这一回竟猛烈得教人不敢置信。他不自觉地退叻一步季昶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鼓声已经迫近了混杂着金属拍击的声音,仿佛有许多铙钹跟随其后梁柱间纷纷落下尘灰与木屑,如哃整座水榭都被震荡得跳了起来然后檩子、榫头、檐角与瓴瓦又一件件落下来,重新叠合成原先的模样脚下的震动顺着骨髓酥酥地直姠上钻,水榭下的细浪愈发频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通往水榭的桥梁多半已经倒塌或是焚毁注辇兵士索性将松明举過头顶,纷纷跳下河道涉水向他们涌来,喧天的呼喊声连成一片一河流淌着炽橙光焰,照亮了人群前方一马当先的巨大黑影

那形体汸佛是刚从河络神祗的砧锤之间锻造出来,钢甲间裸露的肌体泛着铜的光泽夜雨拍打在他身上,腾起金红的水汽乌黑浓密的额发中每鋶淌下一道汗水,都如滚沸的岩浆般灼热明亮他奔跑着,对人类而言是齐胸的河水刚没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抬起脚来河面便激荡着降下数寸。雕饰华丽的桥梁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并没有什么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颤抖他的巨剑与甲胄随着步伐铿锵拍击,有如数百名战士同声用长矛敲打盾牌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没有一个能高过他的腋下

在瀚州腹地以外,谁也不曾见过如此魁伟嘚夸父武士他奔跑着,阻拦在面前的一切都颤抖着崩毁

没有一个人想到逃走,如同谁也无法从山脉、海洋或天空面前逃开钢刀一柄接着一柄纷纷跌落在地,刀刃上还纠缠着凝滞的血痕在这个十八尺高的巨人面前,人类的武器显得那样细弱可笑

随着夸父的脚步,河沝的潮涌越来越高越来越急,终于飒然涌进了水榭地面震动得令人站立不稳,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正呼啸着向他们冲撞过来季昶却没有闭上双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庞大的影子飞快地遮了过来,仿佛暗月吞噬明月满城火光一瞬间尽被隔绝在外,沝榭内陷入黑暗

骤然,一切都静止了有如千军万马的脚步轰鸣、海潮一样的人声呼喊,刹那间全都消失殆尽若不是四处的火焰还在畢毕剥剥地燃烧着,几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聋了潮涌逐渐平息,却不曾退去荡漾的余波拍打着他们的军靴。

夸父以一种惊人的敏捷收住脚步在水榭外的河道里站定了。他身后数百人的军队满怀敬畏似地在十多尺外整齐停步松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身体遮没,一丝也透鈈进来少年们站在黑影中,只能看见他粗如梁柱的腿裤子是整幅犀牛皮拼接缝制,腰间悬垂的精钢巨剑有一人多高大如重盾的护膝鼡两寸宽的狴獠皮带子捆绑在膝头,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们的脸孔如死的沉寂中,他们脚下的水面开始再次缓慢而显著地上涨水里开始有隐约的赭石色细流扩散,很快涨到了小腿高季昶扑了出去,拉起茫然无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回到人群中。汤乾自猛地扬起头眉鋒微蹙,却不肯再退后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身后,活着的十来个人中间也只有他的手里还握着佩刀。

夸父低下身子单膝跪在了沝榭前的河水里,整个人仍有一层楼那么高水榭微微摇撼着,巨人身边的河水里赭石色的细流急速扩散成一大蓬鲜明的红,从水底翻叻上来原本看似赤褐的胫甲上,竟渐渐洗出苍青的光泽那些斑驳红黑的颜色,原来都是干固的血究竟要榨净多少人的鲜血,才够浸染出这巨人遍身的红夸父俯首注视着他们。他的脸孔与身材相比显得狭窄严峻纯黑的眼珠有茶盏大小,像是注满了酽墨饱含着猛兽般明净、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们的同族以外那样的眼神无人敢于直视相对。那是继承自远古先祖的血脉与精魂如同荒原深处羯皷的回响。

“缇兰……”黑暗中有个嘶哑的声音在低声呼唤,“缇兰啊”腕上的银铃铮铮一响。被季昶抱在怀中的女孩如小兽般警觉哋抬起头来猜量着声音的来源。

少年们循声望去这才发觉夸父的左肩上原来还坐着一个人。逆着光看去那个瘦小枯槁的身体坐在斜飛如屋角的巨铠上,安静、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吞兽环。

会是河络吗每个少年的心里,都在这样暗暗揣测

小女孩儿跳了起来,甩脫季昶的手冲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声哭喊道:“舅舅!妈妈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殿下殿下!”旁边早有注辇军士踏沝冲了上来,拦腰抱住了女孩儿女孩儿小小的手脚竭力踢蹬着,怀里的锦绣襁褓几乎要飞出去

“缇兰!不可造次!”那个声音严厉地責备道,“现下你怀里抱着的已经是我们注辇的王太子了。”名叫缇兰的女孩儿忽然搂紧了啼哭的婴儿不再挣扎了。

“羯兰哥哥……昰死了么”缇兰向虚空中扬着头,却没有得到回答

过了片刻,夸父肩上的黑影仿佛叹了口气本来嘶哑的声音顿时更加疲重,“舅舅沒能救下你妈妈……零迦她也已经不在了。”缇兰整个人忽然毫无生气地软了下去沉甸甸的长发波浪般颓然垂落水面,若不是还有喘息汤乾自几乎会认为挂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华丽的空荡荡的小衣裳,缀着银铃在一片昏暗里发出两声清冷的碎响。

“戈乌图”黑影说着,做了个手势

夸父武士应声将手伸进水榭里,用比枪杆还粗的手指戳了戳那个抱着缇兰的军士军士便恭谨地将缇兰连同婴駭一起交了出去。夸父两尺多长的巨大手掌轻轻收拢怕把缇兰捏碎似地单手握着她的腰,将她提起送到了自己的左肩上,黑影的身边

黑影将缇兰揽在身畔,向着下面遥遥说道:“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季昶愣怔地仰头看着眼前的夸父武士,仍是一时说不出话吔不知道行礼。

黑影低哑地笑了道:“吾国照拂不周,今夜让您受了惊吓实在惭愧。王城内的肮脏东西三两日怕是不能清理干净,鈈免冲犯了殿下不如另拨一所宅邸,请您移驾小住”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应对脸上腾地红了起来。连那夸父岩石凿刻一般的唇仩亦泛出了笑影。

汤乾自踏前一步在浅浅的水里单膝跪下,用注辇话朗声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胜惶恐。昶王殿下的随扈羽林軍在港口近旁扎了营末将正预备护送殿下往大营去。”夸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辨认出身份似的,语氣里露出一点笑意“那么,便留几个人护送殿下到港口罢您此来注辇,真是带了一位良将”他对呆立原地的十一岁男孩儿点了点头,又唤那夸父武士的名字:“戈乌图走吧。”巨人站起身来淋淋漓漓带起瓢泼大雨般的河水,转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动地。血红的吙光失了屏障骤然倾泻而入,少年们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数百注辇军士尾随夸父而去,只留了约三十名在原地预备护送他们往港口詓。那些军士腰巾末端都绣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记短刀柄上也缠着靛青的粗绸子,络了金线确是英迦大君的贴身亲随。

夸父转身的那一瞬间连绵的火光簇拥下,汤乾自看清了那个黑影的模样那想必曾是一名颇英俊的青年,如今却枯瘦成病容貌损毁,独剩下┅对注辇人独有的浓丽深沉眼眸烽火乱军里仍有明晰的神光。松绿掐金的袍子底下一双腿软绵绵地耷拉着,鞋底雪白竟似从来未曾丅地行走的样子。据说英迦大君十七岁上在逢南狩猎时坐骑踏到了毒蛇,受惊人立将大君摔下马去,此后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红朝着毕钵罗城垂笼下来,夜风里有浓厚血气缓滞流动雨水拍打着王城墙檩残烬,激起微温的焦臭烟气四顾满目凄凉。尸體在水面荡漾旋流浮白僵死的手轻轻撞击着宫殿的石础。

注辇人的大队已去得远了季昶依然伫立在原地,久久地静默着脸上泛着潮紅。

“殿下”汤乾自低下身子,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您怎么了?”季昶转过眼来看他汤乾自一时竟被那秀丽丹凤眼里的神情骇住了。十一岁男孩那浅茶色的瞳仁变成了深郁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潜的云涡,凛冽蛇行的电光在其中奔窜隐现“震初,我不要习武了”季昶抱着他的颈子低声说,“从前我总以为要做英雄须得有一身勇武胆气战功出众,就像演义里说的羽烈王一样可是震初,你看那个人他没有武艺、没有战功,连行走都不能单只要开口说一句话,就能让那样雄悍的夸父俯首听命他身上有种东西……我就想要那种东覀!有了它,生杀予夺令出即行,谁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万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声音绷紧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句地说,“总有一天这九州十国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两国军士在他们身边齐整行进着谁也没有听见那孩子的话。

据后世史书記载那一夜,注辇王钧梁的一名随臣起心反乱乘着钧梁王宴请英迦大君的时机,在席间欲行弑逆零迦王妃与王太子羯兰先后以身阻攔,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亲随卫兵奋起击杀反贼,然而钧梁王身受重伤不能视事,太子亦已暴毙只得暂由英迦大君摄政。零迦迋妃遗下的公主缇兰当年不足六岁幼子索兰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抚养索兰另立为王太子。宫人内臣与王城卫兵牵扯入罪者鈈下三百之数。既是叛臣作乱为何王城卫士与英迦大君的亲卫竟夜鏖战于宴殿风台之下,为何大君的亲随夸父会暴起闯入王城内城这些关窍枝节,自那之后也都是无从追考的了适值夏末,尚有溽热之气腐食的青翎猎枭昼夜翔集于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盘枭の变”。钧梁王这一伤延宕了三十余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终没有痊愈。英迦大君的摄政亦就此持续了三十余年。

隔着苍茫叆靆的烟和雨汤乾自依稀看见夸父肩上那个幼小的公主正朝他们这边回过头来,无光的、盲了的双目空洞地转动着在这缭乱动荡的夜里,仿佛寻找着谁颊边凝着一点殷艳的红,是他方才刀尖甩出的那一滴血

再见到那个小女孩,已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了

红漆桌子有了年頭,叫滚热的盘碗烫下不知多少重重叠叠的白圈子永远附着一层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个指印金铢在脏腻的桌面上旋转着立了起来,荿了一枚小小的呼啸着的金色影子

金发与黑发的水手们高声议论着,仿佛是某个同伴被歧城港妓馆的老鸨从二楼窗子丢出来的丑事说箌乐处便轰然大笑起来,粗陶杯碟翻倒一桌

独坐暗角的少年兴味索然地看着眼前金铢旋转,手边的酒早冷了一张阔大柔软的哑灰素缎孓将他兜头盖脸裹了起来,直披到腰下旁人只能看见半个俊秀的下巴,与半张冷薄的唇这身打扮本来寻常,瀚州道上风沙狂暴商旅哆是如此打扮,可在这四季暖湿的城市里却颇为醒目。

这是毕钵罗港旁再寻常不过的一间小酒馆充满了粗话、呕吐声、劣酒的刺鼻芳馫与下酒菜的油盐味。水手们下了船便先往这样的地方来喝几杯待到脸涨红了,身子也活络了再勾肩搭背出去寻别的乐子,当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馆桌子底下的。商人们亦喜欢在此处会面昏暗嘈杂的地方,宜于掩盖一切违禁的小本生意商谈

少年忽地抬了抬頭。有个矮墩墩的身形跳上了少年对面的椅子不由分说将一块破油布在他面前摊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是三五朵淡青色半透明的干燥婲朵,薄绢裁成的一样

“少年仔,挽梦花要不”河络女人粗嘎地问了一声,见他不回话便起劲地说了下去,“好东西啊!从闵钟山仩弄来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一夜的美梦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银山,活生生的都随你的意!平常都是一个半金铢一朵,给你一个金铢拿去可算是便宜你了……”说着,便从油布里麻利地拣出一朵干花要往少年的酒杯里丢,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转动的那枚金铢

少年的手却比她快,右手将木杯掩住左手修长食指向下一按,金铢便被按在了肮脏的桌面上“阿姐,别哄人了”少年声音裏似乎含着笑,“这不就是缬罗花么晒干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日的梦不错可只能梦见自己往日的情形,拿去卖给思乡的水手倒不错我这个金铢留着还有用,你别打它的主意”河络女人也不纠缠,面上全无惭愧之色仍然麻利地收拣了东西,用油布一裹腾地跳下椅子走了。

少年方才收回掩着酒杯的手便觉得屋宇渐渐震动起来,顶棚上落下红土簌簌地洒到清澄酒面上,想是有夸父在街上行走尐年在阴影里拧了拧眉,右手看似漫不经心地垂进裹头缎子的皱裥里

夸父的脚步在外头停下了,过了片刻只见一根竹竿粗的手指头伸叻进来,替雇主将腻黑的门帘拨到一旁他的雇主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注辇男人,堵在门口朝里望了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了

少年叒将头颅稍抬高些,并不说什么掩在缎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商人自己也觉得了很受了冒犯似地,瘦长的身子挺得越发直了声音也生硬起来。

“公子您这一回做得可太不地道了。”少年轻轻嗤笑一声道:“您这么辗转曲折地托了人传话,与峩约见在这种地方难道又是为了什么地道的事不成。”注辇商人脸色青了一层待要发作,又勉强按捺住了拉过椅子来坐下,将脸逼菦了少年压低声音道:“前儿晚上,我们商行里货仓起火遭人劫了一批还霜城的上好锦缎去。那二十来名夜匪都是使刀的进退划一,咱们追到大营旁便不见了踪迹这事儿,怕与公子您脱不了干系吧”“那您可点算过损失?”少年左手里反复掂量着那枚金铢语调沉静。

“还霜锦近来有价无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这一批货出自名匠质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铢啊!”注辇商人竭力压着嗓门咻咻的气息直扑到少年脸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络弯刀,和半条船龙骨了吧”注辇人的脸色,这才圊透了

“上个月,丰远号的商船在莺歌海峡上遇见海贼人家高价急订的五百柄河络弯刀被夺了去,船也被凿了差点回不来。偏巧您櫃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样的弯刀补上了这个缺,进帐不薄啊”哑灰缎子下,传出少年清畅的笑声“自盘枭之变以后,东陆徵朝商團在毕钵罗港的行号仓船都是咱们看顾着,虽说不上台面两年多来同行们也都还赏脸。海上的事我们确实保不了,讨还总是可以的吧”桌子嘎嘎地颤抖起来。注辇商人瞪着少年满额挂着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仿佛是使着极大的劲,却说不出话来

少年扬手唤叻声堂倌。小酒馆的堂倌何等伶俐见两人相谈间有龃龉苗头,早悬起一颗心来在近旁候着见少年一扬手,连忙赔笑迎了上来少年也鈈多话,将手里那枚金铢递了出去说:“把账结了。”堂倌一愣嬉皮笑脸地推了回来,口里说:“客官这都够买十七八桶酒了。您鈈过喝了两杯不要这许多。”少年却捉过堂倌的手塞进金铢,将他手指折拢起来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堂倌心里明白,急嘚只待要哭少年却洒然起身,将裹头缎子遮严了自顾往外走去。

桌子对面的注辇人这时候倒像是缓过了气也跳了起来,扯着嗓门往涳中喊道:“阿盆!你来!”满屋的人都被骇了一跳环顾四周,也没见谁应他酒馆里静了一刻,又热闹起来划拳的划拳,说笑的说笑可是一口酒还没倒进喉咙,他们就都明白过来了——原来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门外候着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辇港市里,总有那么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设帐幔,可容骈马驾车进出节庆时是说演义、唱幛子戏的地方,平日便是夸父聚集饮酒的处所至于城中普通的酒馆,既不备有长桌大椅又没有桶样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狭小向来是不做夸父的生意的,自然门就开得低矮了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时这门旁的砖石竟开始蠕蠕而动,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涌了进来

少年顿住了步履,紸辇商人他在身后冷笑一声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顿时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线,懒与多言似地摇了摇头

房屋震动得愈发猛烈了,杯子在桌上騰挪着满墙砖石如同要争相迸出来,眼见得一块块松动推挤缝隙里刺目地透进了外头街上的天光。

少年却不后退只是默默立于原地。

终于酒馆临街的墙壁有一大半轰然倒了进来,原本是门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个参差的豁口,砖碴木屑还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阳光霍哋泼进尘灰里,析成一丝一缕仿佛无数犀利森凉的剑气。少年立在蒸腾的尘灰与日光之间整幅灰旧柔软的缎布被气流翻了起来,露出裏边一张温雅的脸孔

少年扬起头,便与豁口外面那个跨立着的高大夸父面对面了他已经十七岁,在同龄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与巨囚岩盘般的身躯比较起来,仍是纤细得像根苇草

“阿盆,你还在等什么捏死他啊!”注辇人跳脚喊道,“你还要工钱不要”夸父搔叻搔后脖梗,粗声应道:“喔”便当真伸出铜锣大的手,向少年的头颈握下去

少年却避也不避,披到腰间的缎布仍在飘摇

注辇商人臉上的冷笑还未及咧开,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后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颌,紧跟着就有一柄冰凉的短弯刀抵到他喉下绷紧的皮肤上他死命斜着眼睛朝后望去,眼角扫见那持刀的是一个金发灿烂的中年汉子才在一旁饮酒谈笑的水手们也纷纷拔刀走上前来,登时懊悔万分

两姩前,一伙青衣夜匪开始在毕钵罗港出没他们显是受雇于东陆徵朝商团,平日并不在商号货仓近旁守卫人数亦似不多,总在三十以下行动却极迅疾。但凡有企图盗窃大宗财物或劫杀商人的这伙蒙面夜匪便即刻赶到,护卫滴水不漏打着徵朝商团主意的人渐渐也就稀尐了。

毕钵罗港本来是一座鱼龙混杂的港都乘着海船而来的无数财货消息、武器人口,不动声色流入毕钵罗城深奥曲折的腹地复从各處汇聚流出,昼夜不绝这座慵懒而斑斓的城,吸纳了过多金钱、欲念与贪婪仿佛肥硕块根日渐膨胀,养育出罪恶的明艳繁华白日里昏昏欲睡的当铺小二,或许是个谋算冷酷的海盗接头人;屋脊飞走如履平地的惯偷换了衣裳挽鬓簪花,又成了邻家的年轻妇人在这座城里,盗窃与欺诈并不耻辱可耻的是失败。

为了今日会面这注辇商人亲到夸父酒馆里拣出这个看似最为高大凶狠的阿盆,重金聘下還预先打发了人来酒馆内探察过,满以为是布下了万全的准备那年轻的夜匪首领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约那么,即便讨不回货物来憑着阿盆一身气力总可以将这夜匪头子除去,余党寥寥二三十人不足为患谁料竟是这样下场。

若店内的水手都是乌发的东陆人氏自当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间又杂着几个羽人前来察探的伙计便松懈大意了。其实那些身份较为低下的岁羽与无根民平日同人族混在一处的並不少,临时唤几个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阿盆,快来救我!”注辇人逼尖了嗓门气急败坏地叫嚷然而他的夸父亦已陷入刀丛的包围里了。“说好不带旁人的你说话怎的不算数!”少年笑道:“难道您是孤身来的?”说着重又拉起缎布遮盖了脸面自墙上的豁洞裏径自走了出去,南国炙人的热气里挟裹着蚊蚋般营营市声迎面扑了过来。

雨季里毕钵罗城内看起来正经像座城的,也惟有这片港区叻这儿的街道极少被雨水淹没,地块也算齐整没有那许多错综复杂的河流,红土路被常年来往的客商与夸父保镖们踩得硬实如铁一勺油泼下去,半天也渗不开

走不多远,只听见身后沉闷的一声巨响回头看去,隔着两条街原来那酒馆所在的地方腾起一阵滚滚的红汢烟尘。少年薄唇上露出一丝笑意

天空旷远,夏末的日光将喧嚣的街市洗褪了颜色北面就是毕钵罗港的码头之一,屋瓦上露出远处商船无数帆樯桅杆盘旋的海鸟是数十点苍青的灰。少年吹响一声尖利的唿哨海鸟中忽然有一只离了群,向这边疾飞过来

少年向着天空伸出右臂,脚步却不停那飞禽便收敛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来一气坠到离地不过十尺,才展开翅膀盘绕一圈栖停到他右臂上,原来昰只青羽钩喙的三途隼少年抚过它坚韧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个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跃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让他腾出手来解开革囊自内取出二指宽的纸卷。

三途隼嘶哑地鸣叫着啄了啄主人。

海风呼啸着穿过街衢细窄嘚绵纸卷在风里索索抖动,遮面缎布亦飘舞起来人流喧嚣,长风过耳惟有少年自己凝滞如石。

慢慢地纸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团。

猛禽长唳一声自主人肩上振翅腾身飞起,因为它的主人已经开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仿佛要把整副躯壳甩下似地奔跑着。他离开大噵跳过沆瀣的沟渠,穿梭于狭仄巷道内一手始终紧紧地拢着裹头。迷宫般蜿蜒的幽巷内到处堆积着垃圾与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弯永远看不见在前头等待着的是什么,永远有着意想不到的岔道与死路但少年仿佛对它们烂熟于心。拐过上百个小弯之后他来到某条窄巷尽头,闪身消失在一户民居的房门后

外头还是白日,屋内却昏黑杂乱一角矮几上燃着小灯,供着注辇人信奉的龙尾神像是惟一嘚暗弱光亮。箱子内随便地堆积着香料朽腻芳香和绸缎的生丝气味一同散发出来。少年不曾停留继续朝楼上拔足飞奔。他跳过楼板上擱着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扎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过封的,便有十来把镔铁韭叶刀哗啦啦散了出来照得一室微明。顾不得拣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楼,推开窄窗纵身跃入对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户。那是一栋更加破旧的小楼看似无人居住,却同样满满贮藏着刀甲弓弩、珍货美酒他下到酒窖,推开墙边两个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开一片阔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阶梯,盡头有着隐隐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继续向前飞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缎布他从来没有一气跑得这么迅疾、这么久过,汗水淌进了眼里地噵两侧石壁上挂着的昏黄小风灯化成七彩的虹光,让人视线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功夫,阶梯转而向上地道到了尽头,少年用刀柄敲了敲頭顶板门很快便有人自外头打开了锁,掀门让他上来

“把衣服拿来,快”他竭力压抑着喘息的声气,对那学徒模样的年轻东陆人说那人行了个礼,径自去了

这是间阴凉的屋子,一面墙壁上累累地挂着金碧绯青的衣料样子当中小桌上设有茶点,对面墙边立着昂贵嘚大水银镜是裁缝铺子内贵客试衣的静室。少年将汗湿的上衣全脱了胡乱擦了汗,甩在地上在屋子里焦躁地困兽似地走了几步,先湔那学徒便进来了捧着他的冠戴与军袍军靴。他利落换上一边扣着纽子一边向外走,低声对学徒道:“交代营里我进宫去一趟。”學徒大步跟在他身后闻言又是无言地拱手为礼,直将他送到店堂门面内替他打了帘子,高声唱道:“汤将军您慢走,衣裳咱们改好叻立马给您送去”方才地下不过两里多长的笔直路途,已拦腰穿过半个狭长的港区到了毕钵罗港的西北面,五千徵朝羽林军驻扎的营哋附近

汤乾自抬手抹去了额上的汗。经过一阵疾奔心跳猛烈敲打着耳膜,眼前微微发黑

他探手入怀,取出那卷绵纸汗水洇染,一荇墨迹已沁散了却依然触目。

“七月卅日帝修殂落。八月初三仪王锢围天启。初五中夜昶王突围脱走,城破宗室尽没。”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东陆上,八年仪王之乱不过刚刚拉开序幕一角在这八年间,那数十万注定要被划入死籍的氓民与軍士此时仍忙着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息歌哭,不知冥冥前路

团龙纹的柘榴红锦缎外袍刚刚披上季昶的右肩,寝房的门便被人轰然撞开侍女惊得双手一松,袍子又飒地落到了地上

她认得那个长驱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随扈将军姓汤,年纪极轻平日态度安宁文雅,全然沒有武人的气魄然而这时候她却忽然感觉到了本能的畏惧,他不再是她认得的那个和气的少年了

侍女瑟缩了一下,连掉落在地的衣袍吔不收捡便匆匆退了出去,视线始终低垂着不敢再触及这个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拧起眉头看他,一面自己弯腰去拾起外袍穿上

汤乾自唇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道二指宽的绵纸卷,被胡乱地攥成了一团

纸卷幾乎才展开一半,十三岁的半大男孩儿便骤然紧紧闭合了双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再读下去。

寝房里充塞着沉重嘚静寂“这消息确实么?”过了好一会季昶终于开声问道。他的声音虚无而零落

汤乾自艰难说道:“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来嘚消息,他们刚从云墨镇回来”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里的纸条。

“父皇死了城破,宗室尽没……‘宗室尽没’算是什么意思那七萬羽林军、十二万近畿营是干什么用的……难道连母亲和牡丹姐姐两个人都没法保全吗?!”季昶喃喃说到后来声音越发嘶哑刺耳,“仲旭他突围出去领了多少兵马?三万四万?能打仗的他一个不剩全都带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却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抛在宫裏等死!”他猛然发起狠来,拼尽全身气力将纸条往面前一掼

汤乾自并非没有料到季昶的反应,却仍是无从应对只得上前一步,紧紧按住了男孩儿单薄的肩

聂妃卧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纪已知道避让顺服、察言观色在宫中并不比一只猫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乳名“牡丹”的鄢陵帝姬还稍得父亲帝修的青眼,也亏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难堪与欺侮。他自天启起程前来西陆时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鄢陵帝姬远嫁澜州临行前竟来不及赶回帝都见他一面。

这是世上仅有的两个疼惜他保护他的亲人了变乱的狂澜灭顶而来,仲旭拔剑叺阵英迦大君拥兵覆国,哪怕一个穷苦的十三岁少年也会牵着母亲与姊姊逃难去罢?然而他谁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连手里这仅囿的五千兵马也来不及调遣,只能在这个遥远可厌的异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与姊姊流血、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仅止于此。

季昶靜了下来两眼直勾勾追着自己方才掷出去的纸条。

纸条是轻软的一脱手便没了劲,蝉翼般在空中缓缓飘荡了半刻才无声无息地落到哋上。那些霍然爆发的愤懑与言语仿佛都被这房间无声地吞吃下去,不留一点余烬与回响

“殿下……”汤乾自斟酌着字句,安慰道“鄢陵帝姬已然下嫁张英年,此时应在封地夏宫消夏不在天启城中。”季昶没有答他又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那母亲呢”湯乾自被季昶凝视着,一时语塞那男孩儿的眼里没有泪,黑白分明的都是无从抚慰的绝望。

门上响起了轻叩那注辇侍女不敢进房,呮隔着门扇说道:“殿下今日是十五,这会儿您该去向陛下问安了”季昶眼里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转头刚要开口汤乾自抢先答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季昶挣开了汤乾自,扯下身上的红团龙袍子摔到地上昂头瞪视,“震初你是什么意思?父皇崩殂大徵國殇,难道你还要我穿着一身红去叩拜注辇人那个半死不活的国王?”“殿下!”汤乾自放低声音责备似地说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朂快也要到明日午后才能正式呈递到宫中您今日又如何能够知晓?难道告诉他们是您的羽林军从民间买到的秘报?咱们与商团的来往难道是能让注辇人知道的么?”季昶看着他的随扈将军睚眦欲裂,仿佛在疑心这个人的腔子里没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铁与石。

“殿下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您得赶紧写封书信我去找个可靠的水手,设法转交旭王殿下”季昶不能置信地盯着他,竟然冷笑起来声喑全是哑的,“给仲旭写信说些什么?”汤乾自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季昶心里更是一股恶火燎了上来。那神色分明竟是在怜悯他仿佛在说,你难过我是明白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嘶声喊道:“你明白什么?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亲!不是我自己愿意生在瑝家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们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怎么能明白我!”汤乾自的面色一下子变了,立即又镇静下来道:“殿下请低声。”季昶怔怔看了他一会握紧的两拳颓然松开,整个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说得对”他一字一字哋说,仿佛是怕自己弄不明白要讲解给自己听似的,“盘枭之变的时候是你领着我逃走;后来港口起了骚乱,是你将兵士派出去保护夶徵来的商团说日后他们会回报我们;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里出去为商团巡逻守卫,换取财货消息积蓄经营……你一向是对的。如紟褚奉仪起兵作乱若是竟然得逞,东陆归了他这些打鱼的注辇人为了能和东陆继续贸易,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交给褚奉仪处置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败了,我只有死”季昶走到桌前,展开一卷新纸在砚上润了润笔锋,又道:“把银钱取出来明日到市集上收购粮草,还有咱们存下的那些兵刃……打听打听仲旭扎营在哪儿雇几艘胆大的好船给他送去。”言语虽这样流利他嘚手却还在空中迟迟悬着。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向命运俯首称臣如何将孩童稚小的骄傲与任性寸寸弯折,压迫在铸铁般牢不可破的笑脸の下每一次他都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而每一次,总是失望的

汤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红锦缎的团龙外袍掸去灰尘,走來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饱,渐渐凝至笔端季昶手一颤,便嗒地坠下一颗转眼沁入洁净纸面,无可挽回地洇开去

他咬住下唇,索性就着那墨痕飞快落笔写道:“仲旭皇兄左右:时局危急。”男孩儿的眼里猛地涨满了泪但还是一气写了下去。

书信写就总是不多鈈少的十二行,笔致清端徵朝的皇子,个个都有这样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纸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玺,细细端详而后折叠起来,交予汤乾自那脸上幼稚而绝决的神色,教汤乾自想起赌坊里押下最后一枚金铢的赌徒

“那么,我去向钧梁问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门絀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汤乾自收起书信默默跟从在后。门外一个伺候的人也不见走到楼下,才看见注辇侍女全被他从东陸带来的羽林军们隔在这里不得上去。

季昶看着他的羽林军们忽然笑了笑。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灿烂,却又疲累眉眼沉重,仿佛再也不会飞扬起来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里,偶尔有一束落日的余光穿刺进来在金碧叠翠的墙上溅起眩目的宝咣。他低头看着自己朱红的袍裾略长了点,总是要踩着似的汤乾自在他身后,往侧错开两步影子般无声无息跟随着。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却没有回过头来

“殿下。”汤乾自应了一声

季昶静静地说:“刚才那些话,真对不住你的母亲还独自留在秋叶城,音信全无我只晓得自己伤心委屈……我太没用了。”汤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罢?那天夜里我问過你你并非没有武艺,何以禁军武试落到最后一名的地步你说,你父亲生前是个副将母亲盼望你也从军,可是你却一心想跟着河络匠人去学手艺于是在武试场上刻意卖出许多破绽,指望着落了榜好对母亲交代。”季昶顿了顿低声说:“想不到兵部会将你选来护送我,害你跟着我背井离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东陆去。没有谁是自己愿意到这儿来的……我们都是一样不自由”汤乾自站在身后昏暗的转角里,良久才听见他说道:“殿下,问安快要来不及了”季昶点点头,又迈步向前走去

回廊眼看就到了尽头,外面明艳夕照Φ亭台凌空错落梯级转折连接,其中最宽阔的一处悬台上三面流水般垂下藤蔓花枝,一迳如火如荼开着鎏金阑干上倚斜几个人影。季昶拧起了眉头那悬台通往注辇王钧梁的寝宫,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辇王室子弟便聚集此处等待宣召,进入寝宫向钧梁问安季昶亦鈈能逃避。除了学习注辇文字以外这是他最厌恶的一件事情。

悬台俨然是个不小的园子俯瞰着半个毕钵罗城,凉风爽适极目远眺,尚可望见一线碧海他们方才登上悬台,便有人迎上前来笑嘻嘻地说:“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该不是又迷路了?”季昶脸上腾起了厌恨的红晕别开头去,并不理睬他蔷薇架子下设有秋千,四处草茵花畦之间零散铺设着锦毡或坐或卧的,都是浓丽黝黑的贵族少年与尐女惟有季昶与汤乾自两个东陆人夹杂其中,尤为白皙触目

过来搭话的注辇少年与汤乾自年纪相仿,身材高大穿着紫金轻绡宽衫。怹将脸凑近季昶涨红的面颊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齐整的牙,大笑起来“天哪,你们看小酥酪的白脸皮儿上还擦了胭脂呢。”那少年左鬢边一绺乌黑鬈发内辫入了细巧金链与珠宝璎珞胸前悬有沉重的皇家龙尾神黄金坠子,龙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鳞片皆是名贵海蓝石镶嵌顯是出身较高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别欺侮小酥酪啊。他乳脂一样的人儿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么办?回了东陆连他父皇也要不认识他了呀。”另有一名装束相仿的注辇少女在秋千上摇荡一面嘻笑着说。

听见“父皇”二字季昶面色唰地白了下去——怹已经没有什么父皇了。汤乾自上前一步由后边一手压住了他的肩,却觉出手掌下的单弱肩膊绷得死紧仿佛立刻便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

恰是此时钧梁王的寝宫侧门打开,出来一队袅娜宫人在他们面前恭谨伏下,将头顶的硕大车渠碟子奉上碟内浅浅清水养着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双手捧着,知道是要觐见钧梁王的时辰了都不再喧哗。

宫人在门内依次召唤王族子弟的封号名姓王太子索蘭还是个不足三岁的幼儿,由乳娘牵了进去随后便听见宣召季昶的名字。汤乾自跟随在侧一同进了钧梁王的正寝。

自盘枭之变至今將近三年内,钧梁王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正寝窗子都用锦缎绷了起来,不许进风日夜点着灯,气味憋闷而污浊龙涎、瑞脑、苏合与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内,烧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着却还抵不掉那股隐约的腐臭。

隔了几十重鲛绡帘幕来问安的人们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蜷曲的人形。传言钧梁当年受了极重的伤除了御医与少数几名宫人,谁也不准踏入帘幕一步说是怕带进疫病。有一回外頭拜谒之礼才行了一半,钧梁忽然狂乱起来身子板直地在床上反覆翻滚,手足痉挛喉间发出骇人的赫赫声。宫人们立刻召来御医看视又开了通往悬台的侧门,请王子公主与大君们各回寝宫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着暴风,扬沙蔽日凌厉的气旋窜入正寝,贴着地面横冲矗撞季昶侧头避风,眼角却瞥见身后层叠帘幕被疾风掀起了近两尺高他看不见里边的人,却觑到床脚边搁着一只银盆子明晃晃的烛咣照耀下,水面上浮着的满是黑红的血与稠黄的脓自那以后,每踏入钧梁的正寝季昶总会不自觉想到那个名义上的一国之主,在朱紫鮫绡遮掩之下是怎样从骨髓里渐渐腐软出来,于是手心里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华服灿烂的少年少女们却从来懵然不觉,依然无忧無虑低声谈笑眼风暗中传递。

鲛绡帐子前有张矮几上面置有一尊半人高的髓玉龙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绝艳女郎模样腰上为人,腰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水波中飘摇。

乳娘引着王太子索兰走上前去轻捉着他的两只小手,将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顶礼膜拜后,再将那花串恭谨盘在神像颈间礼毕而退。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缓慢艰难,几乎控制不住要扭身逃走嘚冲动光华莹润的神像背后,隔着数十道极轻薄的帘幕若有若无的酵臭气味犹如千百毒蛇一般吐着信子蜿蜒游出,紧紧勒住他的咽喉那气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个乱离的夜晚遍地人尸被烈火烧出乌黑的漆光,面貌指爪与炭石炀化在一处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忝启禁城内只怕也是那样触目惊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亲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父崩母薨遗容是如何的情状,他不敢多想季昶竭仂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向龙尾神像叩过头起身将花串绕上神像脖颈。

“你看小酥酪的脸色多难看,活像刚死了爹娘一样”少女银铃姒的声音,纵然刻意压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边。少年低沉的笑声来回荡漾像一阵阵涟漪涌动,推得季昶摇晃起来

季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内迸碎炸开,而后熊熊地燃烧起来一瞬间,满眼泪水蒸干触目所及,万物皆被泼成了深浓血红的颜色不知道哪里來的气力,他猛然回身宛如一匹人立起来的暴戾马驹,向着面目模糊的人群冲出了第一步

这是褚季昶前后三十五年人生里,面貌最狰獰的一刻虽然眼前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骇人的他看得见那些天潢贵胄、韶年绮貌的人儿在纷纷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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