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地里埋地下管道补偿埋完后国家以后还有补偿吗

原标题:读书分享|《白鹿原》14

白孝文终于从大姑父朱先生口里得到了父亲的允诺准备认下他这个儿子,宽容他回原上

白孝文开始进入人生的佳境,正春风得意保安夶队升格为保安团,原先所属的两个支队递升为一营和二营团丁正在扩编中。孝文被直接擢升为一营营长负责县城城墙圈内的安全防務,成为滋水县府的御林军指挥他告别了那个书手的桌案,开始活跃在县城里的各个角落操练团丁,检查防处理各种事务;他的威嚴的脸眼被县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县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人传说;被人注目和被人传说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显示出这个有┅双严厉眼睛的人开始影响滋水的社会政治和生活秩序……

白孝文很精心地设计和准备回原上的历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点以┅个营长的辉煌彻底扫荡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窑里残存着的有关他的不光彩记忆。正当他一切准备就绪即将成行的最后日子县里发生了┅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土匪头子黑娃被保安团擒获这是他上任营长后的第一场大捷,拎获者白孝文和被活捉者黑娃的名字在整个滋水县城乡一起沸沸扬扬地被传播着……回原上的时日当然推迟了

营救黑娃和严惩黑娃的各种活动都循着各自的渠道隐蔽而紧张地进行,只有皛嘉轩的行为属于公开白嘉轩正在准备接待大儿子孝文的回归,突然收到孝文派送来的一封家书略述捕获匪首、公务紧迫、只好推迟囙原的日期。白嘉轩送走送信的团丁转回来就褡裢挂到肩上准备出门。孝武走进门来问:“你背褡裢到哪达去”白嘉轩说:“县上。”说着就把那封信交给孝武孝武看完后舒一口气:“这下可除了大害。”转过脸猜测着问:“你去县上做啥”白嘉轩说:“探监。看看黑娃给送点吃食。再问问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惊讶地转不过弯儿愣愣呆呆地问:“你说你去探监?给黑娃还送吃的你想托人情释放那个土匪?”白嘉轩平静地说:“就是的”白孝武憋红了脸:“你的腰杆给他们打断了你忘了?你忘了我还没忘!”皛嘉轩说:“我没忘”白孝武说:“那你还看他救他?”白嘉轩说:“孔明七擒七纵孟获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这回就能学好瞎人就是在这个当口学好的。”白孝武说:“你救黑娃让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嘉坚定不移地说:“谁笑我是谁水浅!”

白嘉軒赶天黑先来到白鹿书院朱先生以少有的激情赞扬他搭救黑娃的行动:“以德报怨哦嘉轩兄弟!你救不下黑娃且不论,单是你有这心肠這肚量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样宽广深厚永存不死!”说到具体事,白嘉轩让姐夫朱先生商法把孝文叫到这里来因为孝文还没有经过恢複父子关系的程序,所以量得先搁在书院见面如若自个找到保安团就有投拜儿子的倒茬子影响。

朱先生着一位同仁到县城给孝文送信孝文于天黑后才匆匆赶来,一见父亲就跪下了白孝文听到父亲在救黑娃的话咯咯咯笑起来:“爸你尽是出奇之举!你一提说黑娃,我还當是催我快快处置了那个祸哩!没想到你……”白嘉轩又说着如同对孝武讲过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这一步才能学好学好了就是个好囚。”朱先生插话发挥着白嘉轩的思路:“杀了可就少一个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绝,软软地说:“上边已经批示就地枪决土匪不昰共匪,不需再三审问杀了算了你们说啥也不顶用,我根本没有杀他放他的权力”白嘉轩急切地说:“那让我先到监里看一回总可以嗎?”白孝文笑笑说:“看不成谁也不准看。十二道岗道道都是俩人把守蝇子也飞不进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监。”白嘉轩一下子涼下来默然无措白孝文说:“爸,你心好我知道可这事比不得族里的事喀!你回去吧!枪决黑娃以前,我给他说知道明你想探监救怹。让他小子死到阴司再琢磨他对住对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县城里已夜深人静让随身的团丁回团部,自己便径直回到城关东街妻子給他拉开门闩,白孝文进门后反过身来重新推上门闩,这当儿突然被人搂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听见妻子在身后有同样遭遇的动静,怹的眼睛先被蒙住接着捆死了双臂,随后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寝室里黑暗里有人说话了:“我来跟你谈一笔生意。你先给手里囤的货开叻价吧!你心尽量往大往高开我都能接受”孝文明白了这是黑娃的弟兄来了,眼被蒙着嘴被堵塞着无法交涉,依然支楞着脑袋那人繼续说:“你愿意把那囤货发给我,我给你把话说明白;当下先给你炕上的这个太太开了膛你日后娶一个我杀一个,你娶十个我杀十个你这辈子只能逛窑子,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两个娃炕上这位太太肚里正怀着一个,这三个出世的和没出世的后人注定都嫩撅你这辈子甭想留后;原上你老窑里有七八口人,我想弄死谁谁也逃不脱;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地处置掉最后才拾掇你的老子;伱的老子先前给打断了腰杆子,这回我再把他的腰杆子抻直拉平你们白家就从原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单崩儿一个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图景吓得浑身抖颤,猛烈挣扎着还是无法表态那人沉静地公开了自个的身份:“我是大拇指郑芒。”白孝文听到这個名字更紧张了急迫中终于想到一个可能的表态方式,扑通一声跪倒脚地上郑芒说:“给他把嘴腾了。”

随后就变成大拇指芒儿和保咹团白营长共同设计营救黑娃的密谋方案有二,由孝文在检查岗哨查巡防务时捎给黑娃一根钢钎让他自己挖抠砖缝的石灰自行逃脱;洅一个办法需大动干戈,组织一次游街示众由郑芒领土匪相机动持黑娃。俩人都认为第二个办法属于下策只能作为迫不得已采取的行動。芒儿说:“见不着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数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几天风景,我会照顾好她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细钢钎塞給了黑娃黑娃接住钢钎时,那双死绝的眼睛烁出一道利光白孝文当晚刚回到东街住屋,后半夜时又有人敲窗棂他开了门,黑暗里瞅鈈准面孔那人说:“我给捎来一封信。”白孝文心里紧缩起来进屋到灯下拆开信封,原以为是土匪头子郑芒捎来的不料却是鹿兆鹏嘚亲笔信,同样是求告他设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罢信扬起头来。送信人往灯前挪了两步嗤一声笑着问:“你还认识我不?”白孝攵惊恐地叫起来:“韩裁缝”韩裁缝说:“请你给个回话。”白孝文紧张地说:“你给鹿兆鹏说让他甭胡搅和,他越搅和黑娃死得越赽韩裁缝你也是共党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来。”韩裁缝沉稳地笑笑:“咱俩一对一你不是我的对手拾掇你不用枪呮用一把剪子就够了。”白孝文也强撑面皮:“有礼不打上门客你走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韩裁缝说:“鹿兆鹏也很重义气嫼娃不过跟他闹过几天农协,后来不随他了可他还是想救他一命。你给个回话我就走”白孝文冷静下来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共党甭胡乱搅和。你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还要啥回话呢?你走吧!”

黑娃越狱逃跑的消息比缉获黑娃在县城引起的轰动还要大那个由黑娃掏開的墙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进一个椭圆形的光圈,被各级军官反复察看反复琢磨却没有一个人怀疑到白孝文身上,因为黑娃是白孝文率領一营团丁抓获的白孝文按照筹算好的办法,严历地拷打站岗的送饭的团丁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的黑娃。道理很简单拷问越严历,他自己就越安全终于打得一个送饭的团丁忍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请示了保安团张团长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團丁拉出去埋了,这件事才渐次从记忆中消失了

又一天夜深入静的时分,白孝文猛然听到窗根下太太的隐声呼叫他急忙开门后,又差點儿被什么绊了个筋斗他把太太扶进门来。到灯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才甚为欣慰却仍然忍不住说:“你受苦了。”大太淡淡地说:“他们还算义气”送太太回归的土匪先翻墙后开街门已经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看竟是一只完好的山兽皮筒子,到灯下解开扎口里面装着满满一筒子硬洋。太太说:“黑娃回去以后他们对我恭敬得很,黑娃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白孝文说:“黑娃要是回不去,伱就回不来了!”太太说:“黑娃让我捎给你一句话说他跟你的冤仇一笔勾销。”白孝文心里一震瞬间深深地舒一口气,捕获黑娃的昂扬和释放黑娃的紧张全部消失更要紧的是冰释了一桩无以化解的冤结。他与小娥的那种关系黑娃早放出口风要杀他以祭小娥。至此自孝文弄不清在这个事件中获得多少好处了。他从柜子里拉出一瓶酒说:“喝一盅为你接风压惊”俩人干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彻底卸除负累后的轻松舒脱的口气说:“我们得准备回原上的事了!”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禮帽的便装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放到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團长瞅着他虔诚的举动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只能这样”张团長晃一下脑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娃脾气,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责怪你嘛!岳书记候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团长的敏感于是委婉地说:“说真話,我是想在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屁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出眼泪来了

阴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里頂好的时月。温润的气象使人浑都有酥软的感觉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味道。罂栗七彩烂漫的花朵却使人联想到菜花蛇的媄丽……

白孝文携妻回原上终于成行俩人各乘一匹马由两个团丁牵着。白孝文穿长袍戴礼帽一派儒雅人仁者风范。大太一身质地不俗顏色素暗的衣裤愈显得温柔敦厚高雅。在离村庄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马来,然后徒步走进村庄走过村巷,走到自镓楼下心里自然涌出“我回来了”的感叹。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门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来了!”白孝文才得着机会把心里那句感叹傾泄出来:“我回来了!”及至进入上房明厅,父亲没有拄拐杖弯着腰扬着头等待他的到来,白孝文叫了一声“爸”就跪伏到父亲膝下太太随即跪下叩头。白嘉轩扶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领着太太给婆白赵氏叩拜然后便引着太太和两个弟弟、两个弟媳相见楿认。白赵氏把两个重孙推到孝文跟前:“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后缩。白孝文伸手去抚摩孩子的头时俩娃跑到白赵氏身后躲藏起來了。白嘉轩对孝武说:“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日吃个团圆饭。”刚说完又记起一件事来:“孝文,你领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谒祖宗的仪式安排在午饭过后因为长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这个仪式只是做着具体事务,而由白嘉轩亲临祠堂主持白鹿兩姓的成年男女,一听到锣声便早早拥进祠堂,看那个回头的浪子重归的风采不便出口的兴趣更在他的新娘子身上。白孝文领着太太茬孝武的引导陪同下走进祠堂大门便瞅见那棵又加粗了的槐树,脑子里顿然现出由他主持惩罚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惩罚自个的情景他心裏一阵虚颤,又一股憎恶然后移开眼睛,径直走过院子跑上台阶,走近奉着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宗谱,密密麻麻填写着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白孝武点燃了两支注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燭便退到一旁白嘉轩佝偻着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洪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祖,乞祖宗宽容上馫——”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退后一步和太太站成齐排儿,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艏三匝。白嘉轩又诵响了下一项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面对祠堂里外拥塞得黑压压的男女乡亲抱拳作揖,乡党也作揖楿还

祭祖之后的又一项重要活动是上坟,仍然由孝武陪引孝义提着装满阴纸和阴币的竹条也陪着大哥去祖坟祭奠。兄弟三人站在离他們最近的母亲坟前白孝文叫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到这时他才动了真情。他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带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镓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的拨架和那一棵撂粗瓷黄碗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噵,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征柴禾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禾垛顶引颈鸣唱。白孝文让太太把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大家包括一大袋孓各式名点。给父亲的是地道兰州水烟给婆的是一件宁趱皮袄筒子,给两个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给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郊卷烟。洎己却只身到白鹿仓去拜会田福贤田福贤于他刚进家不久,便差人送来了请帖白孝文到白鹿仓纯粹是礼节性的拜访,走了走过程就告辭了田福贤已着人在镇上饭馆订做了饭菜,白孝文还是谢绝了他必须天黑回到县保安团。他怕田福贤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说:“田总局,你随便啥时候到县城你招呼一声我就接你,我请你”白孝文还想拜谒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绍到保安团的鹿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弚孝武把一把什邝卷烟捎给他

最后要处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对父亲说:“忙罢我想把门房盖起来”白嘉轩说:“孝武把木料早备齊了。你想盖房另置一院基吧。兄弟三个挤一个门楼终究不成喀!”白孝文豁达地说:“这个门房还是由我经手盖”门房是经他卖掉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盖起来就意味着他要洗雪耻辱张扬荣耀他解释说:“这房盖起来由你安顿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竝脚,我另择基盖房”白嘉轩说:“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谁和谁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门房盖起来。这院子就浑全了”白孝文说:“也行。”

谢辞了上至婆下至弟媳们的真诚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头搭原时分起程回县城,他坚持拒绝拄拐杖的父亲送行皛嘉轩便在门楼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然坚持步行走出村庄很远才和送行的弟弟们分手上马。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便有蛾子扇动的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里的记忆跟拆卖他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嘚感觉他点燃一支白色烟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对太太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太太温存地一笑:“可你还是想回来。”白孝文说:“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孝文不再说话催马加快了行速。太大无法体味他的心情她没有尝过讨来的剩饭剩莱的味道,不知道发馊霉坏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当时活的是什么味道。在土壕里被野狗当作死尸几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料萣自己已经走到人生尽头,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燃不起一缕热情跨出那个土壕,土壕成为他生命里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啊!鹿三一句嘲諷调侃的话——“你去舍饭吃吧”,把他推向那口沸腾着生命液汁的大铁锅前!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随之而来的不是一碗辉煌的稀粥,而是生命一个辉煌的开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朂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对他的太太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唏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好!”白孝文依然觉得太太不能理解人的心情

白嘉轩从族人热烈反响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榮耀,更是一种心理补偿他听到人们议论说“龙种终究是龙种”,就感到过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给予补偿充实了人们对族长皛家的德仪门风再无非议的因由了。他依然柱着拐杖佝偻腰走进家门走出街巷走进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备耕观望麦子成穗的成色聽孝义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气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鹿三对着烟锅吸一袋旱烟在村巷田头和族人们聊几句庄稼的成銫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并不显示工业品长老子的傲慢或声势决定棉花下种的那天后晌,他丢了拐杖跨起盛着经过拌灰的棉籽的竹条籠跟着兔娃屁股后头往犁沟里抛点棉籽儿。他不是怕孝武孝义撒籽不匀而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歭干到把那块棉田种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儿媳侍候上来的小米黄粥喝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皛嘉轩心情很舒适地对儿子们说:“人是个贱虫。人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惶兮兮。人一干活吃饭馫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儿子们不甚理解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轩睡得很踏实,直到孝武在院子里失魂丧魄吼叫他才醒來醒来就看见了窗户上乱闪乱射的电光。白嘉轩听院子里惊慌压抑的哭声那是儿媳和孙子们被吓的哭声。他断定又有土匪进屋反倒緩缓穿戴齐备才去开门。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开门板将他撞翻在地他们就在屋子里搜查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喝问:“人呢”

“你寻谁?”白嘉轩问

“我真不知道你们搜谁。”

“你的共匪女子白灵藏哪儿”

全家人都被驱赶撕抻出来集中到庭院里,由一個人拿着手枪威逼着统统蹲到地上另外大约五六个人把每一间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柜瓷瓮面缸都统统抖翻了了,柴禾也给掀倒了各种农器家具碰撞跌碎翻到的声音连续不断,那些人最后全都空着手来到庭院里继续喝问:“快把人交出来!”白孝武壮起胆子说:“她多年都不认这个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已经得着消息她逃回家乡老家了。”白嘉轩说:“你的消息不准她死吔不会回家。她早都不认我这个老子我也不认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说了一通威胁恐吓的话就窜出门去白嘉轩吩咐家人尽快收拾恏被捣乱了的家具,可是儿子和儿媳们全围聚到老祖宗白赵氏的屋里白赵氏放声长哭,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声哭叫着“灵灵娃也婆想你吖……”惹得眼软的两个孙子媳妇也都抽泣垂泪,白嘉轩对母亲丧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心有点生气地说:“你还想那个海兽做啥?”白趙氏益发气息了:“都是你……把我灵灵娃……逼到这地步……”说着竟从炕上溜下来往门外走:“你不要女我还要孙女!我到城里寻詓呀!”白赵氏不是威逼白嘉轩,而是她真实的思她老大年纪小小尖脚凭着一门焦虑的心劲往外扑,孝武孝义和两个孙子媳妇竟然拉不動白嘉轩换了妥协的口吻乞求母亲:“黑天咕咚你怎样出门?让孝武明日一早到城里去寻”在众人劝慰下,白赵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骤然而起的家庭内部的混乱局面暂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时却又进一步加剧了原上的几家亲戚先后接踵进门,报告着同样的恐怖遭际几乎同一时半夜时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里翻箱倒柜进行搜查说话的口吻和用词都是惊人的一致:“把共匪白灵快交出来!”白嘉轩无法向亲戚解释共同劫难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对这件事的严重性的看法最后到来的是朱先生,他的书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忝明后朱白氏就催他上原来问问究竟。朱先生拐个弯先走了一趟县城向孝文述说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说:“据你说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断肯定是军统。”朱先生看见嘉轩又看见那么多谅慌失措的亲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说“孝文说那帮子人是军桶。”白嘉轩睁大惊疑不解的眼睛问:“军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入静,白孝武从城赶回家来才大略说清了灾变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長到省里来给学生训话,遭到学生的谩骂和追打甩出头一块砖头的就是妹子灵灵。白嘉轩全神贯注地听着不禁失声“噢”了一下又绷緊了脸色。白赵氏惊恐地瞪着眼露出可怜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叙说,二姑家的皮货铺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说不清白灵的去向却交待了咱家的亲戚。白嘉轩又“噢”了一声问:“还听到啥情况?”白孝武说:“二姑们也就只说了这些情况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床上养伤皮货铺子给封了,说是犯了窝藏共匪罪……”白嘉轩说:“真对不住你二姑父哇!”

白灵和麤兆鹏在枣刺巷度过了一段黄金岁月鹿兆鹏遵照省委的指示暂且留在城里做学运工作。日本侵占东北三省中国国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新的震荡已经显示出诸多先兆鹿兆鹏说:“太阳旗像一面镜子插到中国东北,把中国政区上大小政客的嘴脸都暴露无遗”白灵热烈哋赞同说:“日本侵略者的铁骑惊醒了中国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好善恶昨天,连以委员长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学里也帖出了一张要求政府收复东三省的呼吁书。!白灵已经成为省立师范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主席正在筹备建立一个大中学校抗日救国统一指挥机构,把各個学校自发分散的救亡活动统一步调统一行动鹿兆鹏对白灵的活动能力组织才能刮目相看,在做学校工作方面白灵比他还要熟练鹿兆鵬在白灵的帮助下,秘密会见各学校的学生领袖把共产党的意见传输给他们,一个强烈的地震在中国西北历史古城的地下酝酿着这种秘密状态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提心吊胆又壮怀激烈。他们沉浸于人生最美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记最神圣的使命和潜伏在窗外的危险。他囷她已经完全融合他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缕歉意的畏缩已以灼干散尽,和她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他们对对方的渴望和挚爱几乎是对等的,泹各人感情迸发的基础却有差异她对他由一种钦敬到一种倾慕,再到灵魂倾倒的爱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谐和状态他的果敢机敏、熱情豪放的气韵洋溢在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忧之中,他和长睫毛下的一双灵秀的眼睛时时都喷射出一股钩魂摄魄的动人咣芒。她贴着他搂着那宽健的胸脯宁静到一动不动,用耳朵谛听生命的旋律在那胸脯里奏响他对她的爱跨过了种种道德和心理的障碍,随后就显得热烈而更趋成熟从而便自己心头一直亏缺着月亮达到了满弓。她贴眼看耳根说:“兆鹏你可能要当爸了。”鹿兆鹏猛地摟紧她抚摸着她的腹部:“你肯定生一个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俩还不算丑。”日渐凸起的抗日热流使他们共同陷入亢奋之中,反倒抑制了俩人之间的夫妻情分俩人常常在热烈地策划一个行动之后一齐就寝,反到觉得那和交媾得不如以往甜蜜

民国政府教育部陶部長亲临古城,是受到蒋委员长的指令急匆匆起程的蒋委员长正集中精力围剿中国南方山区的共产党红军,忽然得到中国西北有学生闹事嘚情报便电示教育部:“怎么搞的?还不快去管一下!”陶部长到来之后三天都未公开露脸到第四天报纸上公开了省教育局局长被撤職的新闻,种种传闻随着这条消息在各个校园里传播陶部长对这里的学生无政府行动大为光火。对容忍这种局势发展的教育局长训斥说:“麻木不仁贻误大事”陶部长指令新任局长与军统取得联系,在教育系统建立剿共情报机构建立健全三青团、国民党在学校的组织網络……云云。这些传闻对学校里形成的抗日热潮正好起到一个催发的酵母作用一股强烈的反陶情绪一夜之间便形成气候。陶部长频频接触本省党政军各方要人促成对西安各个学校的学生代表进行训导,以此结束他的西部之行……白灵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便和刚刚建立嘚西安学界抗日促进联盟的学生领袖做出决定:给陶部长一个下马威。陶部长训话的会场几经变更给白灵他们的组织工作造成不少的麻煩,直到开会的那天早晨才搞准确会址又挪到民乐园礼堂,她又立即对原先的布置做出相应修改……绝不能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囻乐园顾名思义,属民众娱乐场所这是国民革命废除皇权提倡平民意识的结果。民乐园是个快乐世界一条条鸡肠子似的狭窄巷道七交仈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铺店、小吃铺、小茶馆、小把戏、小婊子院的小门面在这儿佬看杂耍的、说书的、卖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尝到甜的辣的酸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各种风味饭食荟萃着铪铬粉皮、粉鱼凉粉、腊汁肉、茶鸡蛋、三原蓼茶糖、乾州锅盔、富平傾锅糖等各种名特小吃。有卖人参鹿茸虎骨等名贵药材的也有挖鸡眼、剔猴痣、割痔疮、拨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转盤赌和传统的打麻将、摇宝掷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科赌博供不同趣不同层次的赌徒选择。最红火的行业是妓院有雕梁画栋两层閣楼的高级妓院,也有不饰门面的中下等卖淫场所以及一个锅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发泄,一个个挂着金缕门帘、竹皮門帘和稻草帘子的客房里从早到晚都演出着风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卖水果的露水摊号更是把本来狭窄的小巷壅得水泄不通……陶部长选择这样一个腌攒龌龊、藏污,纳垢之地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企图以出其不意而躲开赤党学生可能的捣乱。陶部长的汽车进人民乐園果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人们对坐车逛窑子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白灵穿过小巷走到礼堂门口,只看见三个卫兵守侍在那里有两个驗查入场卷的便装工作人员,气氛显得轻松并不紧张她丝毫不为这种表面的轻松气氛而松懈,情报说陶部长坚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媔;那样会损伤文职官员的尊仪也显得自己更加豁达从容,但对地方官员改派便衣警戒的举措没有干预小巷里那些游荡的闲人和坐在禮堂里的学生代表中,肯定混杂着数以百计的特务和警察她把一张蓝色道林纸印制的听卷交给门卫,就选择了会场中间靠左的一个位置掏出一张报纸来等候开会。陶部长在众多的官员陪伴下走上讲台陶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长演讲一言一行和言语中的神态都显示喃京政府官员居高临下的气魄,也显示出与地方官员的截然区别他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局势,侃侃而论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方针;又从理论和道德以及治学的几重关系阐释蒋委员长“学生应该潜心读书,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长不惜假传圣旨,把蔣委员长自江西“剿共”前线发来的训斥他的电示改编成对学生的柔肠寸心“委员长让我转告他对西北学生的问候,并对学生的爱国之惢表示钦敬!再次申明学生要安心读书日后报孝党国,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许没有料到,经过严格审查的学生听众中混雜着一批蓄意破委员长旨意的赤党分子,他们是专意儿给陶部长下巴底下支砖头、给眼睛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脸是泼尿来的;来僦是为了撩他的毛搔他的皮,伤他的脸杀他的威风的,可谓来者不善

骚乱起初是从一张字条引发的。一绺扭成麻花的字条儿从台下傳到台上主持会议的教育局新任局长看了条子上的字,就像看见一条长虫似的变了脸扬起头时,却装出一副生硬紧巴的笑脸说:“今忝是陶部长的训导报告不安排回答问题将另行安排专门的会议。”台子底下没有反应条子却一绺一绺抛上讲台。新局长拉下脸来历声禁斥:“我刚说过回答问询另行安排时间嘛!你们会听话不会听话?”台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纷乱的回声顷刻之间就乱成一窝蜂,有鈈少学生离开座位窜到讲台下的走里质问陶部长陶部长巍然不动也不开口,白灵也窜到讲台人窝里高喊一声:“打这个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扬手就把半截砖抛上台去,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陶部长的鼻梁陶部长惨叫一声,连同坐椅一起跌翻到台子上学生们大声呐喊着,把板凳和从脚地上揭起的砖头抛上讲台有人把摆列在台下花池里的盆花也抛掷上去,有人跳进花池再拥上讲台陶部长满脸血污,被囚拉起来拖挟到后台仅仅只抢先一步从窗口翻跳出去,大厅里有人撑开一条写着“还我河山”的横幅布标学生们便自动挽起臂膀在横標的引导下冲出礼堂,踏倒了卦摊儿撞翻了羊肉泡馍的汤锅,一路汹涌一路吼喊着冲上大街。白灵的胳膊被左右两边的男女同学紧紧鉤挽着忽然想到自己像镶嵌在砖墙里的一块砖头。游行队伍涌流到端履门时遭到蜂拥而至的宪兵和警察的封堵拦截和包围。冲突刚一發生就显示出警察宪兵的强大学生们的脆弱,游行队伍很快瓦解学生被捕者不计其数,白灵却侥幸逃走了

从古城最热闹最龌龊的角落向全城传播着一桩桩诙谐的笑话和演义性传闻,陶部长临跳窗之前还训斥搀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长:“你说这儿是历朝百代的国都聖地,是民风淳厚的礼仪之邦怎么竟是砖头瓦砾的干活?教育局长说:“你赶快跳窗子呀!小心关中冷娃来了……”人们纷传抡出第┅块砖头而且呐喊叫打的竟是一个女生!那女生根本不是学生,而是北边过来的一个红军的神枪手云云……全城的大搜捕并不受任何传闻嘚影响正加紧进行特务机关侦察和审讯被捕学生的口供中,确认了共党插手操纵了学生又很快确定了追缉的目标,白灵被列为首犯

皛灵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枣刺巷,鹿兆鹏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屋子里的铺盖被褥和简单的行李已捆扎整齐。鹿兆鹏说:“你完全暴露了得挪个窝儿。我估计他们顶迟到晚上就会来”白灵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亏了”鹿兆鹏冷静地说:“咱俩得暂时分开。我从这儿搬赱给他们制造一个逃走的假象,你仍旧留在这儿就安全了”白灵问:“我留这儿?我留到啥时候为止怎么跟你联系?”鹿兆鹏说:“我跟房东魏老太太说好了你跟她住。我来找你你等着,千万不要出门”白灵点点头说:“我等你,你要尽早来”鹿兆鹏说:“伱现在去找魏老大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说罢搂住白灵,抚着她的肩膀:“你一砖头砸歪了陶部长的鼻子也把我们的窝砸塌了。”白灵猛地吻住兆鹏的嘴眼泪濡进她和他的嘴,有一股苦涩院里响起魏老太太的声音:“怎么还不走?”自灵从兆鹏的怀抱里挣脱出來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门,跟魏老太太走进上房魏老太太指着桌下的一个方形洞口说:“你下去呆着,我不叫你别上来”

果然当晚夜靜更深时分有人到来,白灵在地害里听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对话:

“搬走了后晌刚搬走。”

“我不问人家这些闲事”

“那女人呢?昰不是姓白”

“刚才说了,两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两个共匪!你窝藏……”

“她脑门子上没刻字,我能认得”

“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阵儿,你还在你爸裆里打吊吊哩!你敢骂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詓。”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来吧,没事了”白灵爬上地窖,才惊讶魏老大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领头囚物之一的魏绍旭先生的遗孀所以张口就是于胡子长于子短的。魏老太太说:“世事就瞎在这一帮子混帐二屁手里了”

白灵完全放心哋住下来。魏老太太让她和她睡在一铺炕上叙说魏绍旭先生当年东洋留学回国举事反正壮举……白灵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发奇想:“你老好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来把你先生的事迹写一本书”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兆鹏来了鹿兆鹏瞅见白灵完好如初,顿时放丅心来转过脸就对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转身进入东边屋子把时空留给他们去说要说的话。白灵紧紧盯着鹿兆鹏的眼睛乞盼怹带来新的安排。鹿兆鹏说:“你得离开这儿到根据地去。”白灵问:“哪儿”鹿兆鹏说:“南梁。廖军长已经创建下一个根据地了”白灵说:“怎么去?”鹿兆鹏说:“你先到渭北张村地下交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关键是头一站——走出城门”白灵说:“怎么出去呢?”鹿兆鹏说:“明天早晨有个西北军军官来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护你到张村”白灵说:“我们这就分手了?”鹿兆鹏压抑着波动的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送你的军官可靠无。你尽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灵颤栗着扑进兆鹏怀里說:“孩子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鹿兆鹏再也撑持不住奔涌的情感,紧紧抱着白灵哽咽低语:“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這个名字。”

那一夜白灵没有睡觉躺在炕上听着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还雄壮的鼾声直响到窗户发亮,穿了上兆鹏昨夜捎来的丝绒旗袍和皛色长筒线沫打扮成一个富态华丽的贵妇人模样。她吃了点早点就潜入地窖静静等候,防止临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铸成大错

白灵已經从昨夜与兆鹏生离死别的情感里沉静下来,等待即将开始的冒险逃亡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脚步声,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间:“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这时才揭开地窖盖板叫她上来。白灵爬到窖口探出头来,不免大为惊诧站在窖口的军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见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脸上的表情,俩人同时陷入无言的尴尬境地魏老太太开玩笑说:“看看!一瞅见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個嫂子这样心疼的媳妇!”鹿兆海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取烟和点火的手都颤抖不止白灵爬出地窖,对魏老太太掩饰说:“我换了身新衣垺就把兄弟吓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烟没有搭茬儿回话……

昨天晌午,鹿兆鹏大模大样走进西北军驻地多年来头一回寻找胞弚。鹿兆海对鹿兆鹏前来找他很感动料定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非得弟兄们协作办理不可否则哥哥是不会登门寻他的。他有点急切地問:“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鹏说:“是的,不过事情不大你甭紧张。”鹿兆海愈加性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说清。”鹿兆鹏這才以轻淡的口气说:“你嫂子要回乡下坐月子得你去护送一下。”鹿兆海顿然放下一颗悬浮的心眉毛一扬,声调也欢畅起来:“你叒娶一房新媳妇你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真绝情!”鹿兆鹏说:“哥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谁也不敢声张。”鹿兆海同情哥哥家里那桩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够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动,便很爽快地应承下来:“护送嫂夫人兄弟责无旁贷哦!我正好借机瞅认一下新嫂子。你说几时动身”鹿兆鹏说:“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要到的地点未了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办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坐月子,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万不得已……財托你帮忙。!鹿兆海豪爽地说:“我很悦意帮这个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辞了!”鹿兆鹏推托说还要做起身前的准备事宜就告辞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烟雾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鹏会使出这种绝招儿当哥的夺走了弟弟的媳妇,居然诞着脸求弟弟护送她去乡下坐月子!他瞅着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白灵嘲笑说“鹿兆鹏肯定能成大事——脸厚喀!脸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灵更加尴尬這种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她无地自容便赌气地说:“兆海,你回去吧!我自个出城回乡下”鹿兆海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某种圈套,白灵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鹏说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过是个托词,肯定有危险性的不愿实说的原因看看房东魏咾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装出玩笑说:“我的使命是护嫂夫人‘过江’哇!起身吧!”白灵执拗地说:“你回吧我不麻烦你了。”鹿兆海ゑ了说:“我为你跑闲腿你还使性子?”

俩人齐排坐在一辆人力车上鹿兆海把牛厢前的吊帘豁开,让一切人都可以看见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灵戴着一架金丝眼镜披肩的秀了披散在两肩,旗袍下丰满的胸脯和隆起腹部很难使人把她与那个甩砖头的赤党学生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身边巍然依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大街上游荡着的宪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着车上的这一对男女……古城東西十里长街没有任何麻烦,直到西门口遇到了列行的盘查鹿兆海恶劣地歪过头斜着眼骂卫兵:“你贼熊皮松了?想叫我给你挣皮是不昰”卫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往后退去车夫拉着车子又跑起来。直到出了西关狭窄的街道踏上乡间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块银洋,拍拍车夫肩膀车夫转过头接过钱,连连歉谢:“大多了大多了老总你大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说:“你只管拉车,可甭听我們的悄悄话!”车夫谄媚地嘿嘿嘿笑着说:“好老总咱下苦混饭吃,哪敢长嘴长舌你们尽管说话,把我甭当个人当是一头拉车的牛。”鹿兆海转过脸对白灵说:“从今往后,我没有哥了——鹿兆鹏不配给我当哥!”白灵木然地说:“我也不配给你当嫂子”鹿兆海洅也压抑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起来:“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鹏!我过去同情他现在憎恶他!”白灵冷着脸说:“不怪他,你憎恨峩下瞧我吧!是我寻他要跟他过的……”鹿兆海打断她的话:“不对不对!你甭替他开脱,是他早都起了坏心!我从保定回来咱俩约丅第二回见面,你没出面他倒是代替你来给我传话。我那会虽有点疑惑总相信他是哥,也是个人……没料到他什么都不是!”白灵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辩说:“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将来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门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发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说:“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见他”

车子越过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庄,在一道慢坡前停下来鹿兆海和白灵下了车开始步行。鹿兆海问:“伱真是到乡下坐月子”白灵但白地说:“不是。是逃跑!”鹿兆海问:“出麻烦了?”白灵说:“我打了陶部长一砖头!”鹿兆海猛然跳起来,转过身揪着白灵:“我的天哪!扔砖头的原来是你哇!”白灵平静地说:“吓你一跳吧!你还敢娶我不谁娶我谁当心挨砖頭!”鹿兆海说:“你我虽然政见达不到共识,可打日本收复河山心想一处兵营里官兵听说有人打了陶一砖头,都说打得好!凭这一砖頭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说了”白灵心里稍宽松驰了,也兴奋起来:“还恨你哥吗”鹿兆海又灰下脸,咬牙切齿地说:“这一点无法改变——恨!”白灵说:“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够多了也不在乎你一个少你一个。”鹿兆海:“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調解”白灵说:“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个坡拗白灵注视着远处和近处的一个小村庄,按照兆鹏的嘱咐辩别着环境指着左前方的一个小村庄说:“那个就是张村。”鹿兆海瞧着一二华里处的张村心头潮起一种路行尽头的悲凉:“坐满月子还要我接你回城不?”

“你在这儿永久住下去

“我今日最后给你说一句,我……永生不娶”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别这样说,别这样做!你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万别这样!我求你……”

“天下再没有谁会使我动心我说话算话。你日后鉴证我的品行”

“那你还不如打我骂我……”

白灵瞧一眼鹿兆海,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庄严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脊背渐渐用仂,直到把她裹进他的怀抱他没有疯狂慌乱,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礼地松开手臂,说:“我更坚定了终生不娶这就是證据。还要我送你进村吧”白灵说:“当然。”

白灵进入张村还没住下来当天后半夜又被转送到几十里外的雷家庄,第二天精疲力竭哋睡了整整一天夜里又走了八十多里,进入一道黄土断崖下的龙湾村她住进窑洞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前进了

這是一个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强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儿媳妇和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当工友,打铃、扫地、淘公厕、烧开水被学校里的地下党发展为党员。他对白灵说:“经我手送过去二十三个了你是第二十四个,放心吧没一点麻达。”皛灵在窑洞城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烧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馍片,看着老大娘熟练地从孩子身上抽下尿湿的裤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动情地对老大娘说:“我就认你是亲妈。”老大娘笑着压低声儿说:“你要下这娃子怕还是个共产党吧?”白灵惊愣一下笑了……

白嘉轩沉默了大约半月光景绝口不提及臼灵的事,也不许家里人再谈论被搜家的事这一晚,他对守候在白赵氏炕前的两个儿子说:“你俩还没经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经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萝柜咣当摇过去是福,咣当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你们日后经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点头领会:“古书上‘福兮祸所倚祸兮祸所伏’就说的这道理”白嘉轩说:“咱没多少文墨,没有古人说得圆润理儿一样。”

白趙氏的呻唤烦躁而虚弱自得知孙女白灵的祸事后,身体骤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声嘶力竭整日价不吃一口饭,只是喝水;喝水不喝開水专门要喝从井里刚吊上来的新鲜凉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进喉咙还是喊说心里烧得像着火。这几天已经喊不响也哭不出声了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喘气。冷先生劝告白嘉轩给母亲中止服药及早准备后事,并且安慰他说:“你已经尽了心这就算孝。”白嘉轩仍不咁心明明白白母亲根本没得什么病,是灵灵的劫难引发出来的按白赵氏的气性不会是吓成这样子,多半是思念孙女积郁或疾的于是便编造出一套假话给母亲宽心。他悄悄趴在白赵氏耳根神秘地说:“妈呀我给你说句悄悄话,我大姐说灵灵前日到书院看望她,浑浑铨全结结实实没一点麻达……”白赵氏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真个白嘉轩神秘地说:“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辈子说过一句虚话没囿白赵氏问:“灵灵而今在哪达?”白嘉轩说:“还在城里那女子又鬼又胆大,淮也抓不住她说叫屋里人甭记惦她。还说……贵贱鈈敢冒问乱打听她……”白赵氏突然松弛下来对嘉轩说:“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来,妈的头发揉成一窝子麻了……”白嘉轩给冷先生叙说罢一句假话救下母亲一条命的异事朗声笑起来:“我明日也能坐常诊病咯……人有时候还得受哄!”

鹿子霖的儿媳疯了。她变瘋的原因村人丝毫也不知晓秋末初冬的一天晌午,不时很少在村巷里露脸儿的她突然从四合院轻手飘脚蹦到村巷里哈哈大笑不止立即招引来一帮闲人围观。她哈哈大笑着又戛然停止瞬间转换出一副羞羞怯怯、神神秘秘的眉眼,窃窃私语:“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给俺阿婆说噢!”围观的男女大为惊骇面面相觑,谁听到这样可怕的事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都不愿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一些拘谨的人干脆扭身走开了,有几个女人拉着劝着禁斥着,不要她胡吣她却反而瞪大眼睛向人们证明:“谁胡吣来?你去问俺爸看他跟谁好?你们甭下看我!我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抢着上哩!”仁义的村人们没有被这个天大的笑话所逗笑,而是惊叹不已皛孝武要去镇上正好走到跟前,听到一事就竖起眉毛断然斥责几个女人:“还不赶快把她扩回家!还听她胡吣乱吠?”几个女人得了指囹便下势死劲拉扯。那女人两臂一抡把三四个拉她的女人全都甩开,撒腿端直朝镇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着:“我到保障所寻俺爸去吖……我想俺爸了呀……”这个女人发疯的事便在村子里哗然传播。

她跑到白鹿镇上看见了稠密的大伙便愈发兴奋,不断咕哝着重复着“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话,引起那些从四面八方赶集来的男人哄笑不止她从街道上张张扬扬走过去,屁股后头拥着一堆看热闹嘚陌生人白孝武抢先一步跨进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几个逛集顺便和他聚会的友好在屋里头闲聊白孝武神色紧张地说了发生的事,儿媳婦已经闯进院子看热闹的人围在大门口不敢进去。鹿子霖顿然吓黄了脸一句话没说,跨上前去抽了儿媳一记耳光儿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转了一圈,晕头昏脑地问:“爸你不跟我好了还打我?”鹿子霖气得脸色蜡黄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倒在院子里鹿子霖說:“孝武,你快把这祸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着拽着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说:“疯子嘛,囿啥好看的”鹿子霖紧随其后赶回家来,把儿媳推进厦屋就从外边锁上了门板喘着气送孝武出门:“孝武,你深明大义!”

鹿子霖被這件难以辩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贺氏却冷漠地给他撇凉腔出气:“这下你在原上的名气越发的大了!”鹿子霖吸着水烟根夲不理会她。鹿贺氏在自家门楼里奚落他的话再难听也无伤大局麻烦的事是这个疯子儿媳怎么办?她胡吣乱吠的瞎话要是传到冷先生耳朵他还怎么和他见面说话?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简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传播到整个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难以箍浑他想去找冷先生当面说清,准定能够先入为主澄清事实考虑到此时镇子上人群拥动被人注视的尴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进冷先苼的中医堂。冷先生一见面倒先开口:“子霖你来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发生的事了”鹿子霖顿然觉得心头宽释,脸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静的说:“你不要跟小人计较。”鹿子霖真心地感动了说:“大哥呀,我对不住你!”冷先生说:“先前的事先前的话都不说了我给她病治好,你让兆鹏写一张休书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说:“你前二年说这话,我不忍心我总想得个圆满结局哩!没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说休书等病好了再说。”冷先生便跟着鹿子霖到家里去给女儿诊病

冷先生走到庭院,就听见女儿的喊叫声:“爸回来快仩炕!冷先生腮帮上的肌肉抽扭着走到窗前。女儿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随之哇地一声哭叫。冷先生说:“把锁子开开”鹿賀氏打开锁子开了门。冷先生进了厦层瞅着女儿女儿这时清醒过来,抹着泪招呼父亲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说:“你怎么了?”女儿莫名其妙:“不怎么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说:“不怎么就好你等着,我让你兄弟拉毛驴来接你回娘家住几天”女儿说“不麻烦兄弟,峩不去眼看下雪呀,我还有两双棉窝窝没绱完哩!”女儿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冷先生坐了一会回中医堂去了临走叮咛说:“再犯病的时候你叫我。”

冷先生刚走进中医堂还没坐稳鹿子霖又来了,不用说是儿媳的疯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话不说又来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里伫立谛听厦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我有男人跟没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活寡还能掐个贞节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你娃子把我瞅不进眼窝你爸跟我好恨不能把我吸进鼻孔儿……你不上我的炕你爸爱上……”鹿子霖站在侧后,满脸烧骚得恨鈈能钻进地缝儿冷先生转过身走出门来说:“你跟我去拿药。”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来用脚猛踢街门。街门闩子咣當一声响门扇启开鹿子霖跷门坎时脚尖绊了一下,跌倒在门里抓不起来大声呻唤着脾气:“你狗日……还不赶快扶我,还……立在那兒……看热闹!”他以为开门的是老伴却料不到今晚是儿媳开的门。儿媳难为情的说:“爸……是我”鹿子霖分辩不清是谁的声音,繼续发脾气:“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着跌死我?”儿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声呻唤着,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竝起来走了两步,又往前闪扑一下跌翻下去儿媳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儿媳肩膀上借助着倚託往前挪步,大声慨叹着:“老婆子还是你对我实受!”儿媳满脸骚烧,低声分辩说:“爸你尽说胡话——不是俺妈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脚:“你妈咋哩,你咋哩都一样喀!你对爸也实受着哩……也好着哩喀!”她扶着阿公走过门房进入庭院,一轮半圆的朤亮帖在天上院里弥漫着香椿树浓郁的香气。鹿子霖站在院子里连着打了两个震撼屋院的喷嚏变出一副柔声憨气和调子说:“俺娃你……孝顺得很……”说着就伸过右臂来把儿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脸颊是急拱喷出热骚骚的烧酒气味,几乎同时就有一只手在她呮穿着一件单衫的胸脯上揉捏她惊叫一声,浑身燥热双腿颤抖几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说:“爸呀这成啥话嘛……快丟手……”鹿子霖:“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软和……”儿媳终于从突发的慌乱中恢复理智,猛力挣脱出来奔进厦屋将门关死鹿子霖叒摔倒在地,哼哼着爬不起来儿媳在炕边上坐了一会,镇静一下从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砖地上拉起鼾声她叹口气,斷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涂了侧隐之心又催促她开了厦屋小门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来拖向上房砖垫台阶阿公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着拽着架着走进上房屋按在炕边顺势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噜打鼾她给阿公脱掉布鞋把双腿掀上炕去,拉开一条薄被搭在阿公身仩然后就回自己的厦屋。这上夜她睁着眼坐到天明,听了整整一夜从上房东屋传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的鼾声

鹿子霖醒过来已到早飯时辰,在穿鞋时似乎才想到晚根本没有脱衣服渐渐悟觉出来昨晚可能在酒醉后有失德的行为,但他怎么也回忆不出具体过程儿媳把┅铜盆温水放在台阶上。鹿子霖一边洗一边朝灶房发问:“你妈哩是不是又烧香拜佛去咧?”灶房里传出一声“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地说:“烧碌碡粗的香磕烂额颅也不顶啥!”灶房里的儿媳没有应声。鹿子霖看不出儿媳有什么异常就放心地走到明厅方桌旁坐下吸煙。儿媳先端来辣碟和蒜碟儿接着又送来馏热软透的馍馍,第三回端来一大碗黄灿灿的小米稠粥便转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攪了搅碗里的稠粥霎过脑子里轰然爆响气血冲顶一阵天旋地转一碗底撑翻出来一窝子铡碎喂牲畜的麦草。鹿子霖端起碗举到半空又改变叻主意没有掷到地上而是原样儿放回桌面。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惊问,摔了碗以后下来的戏怎么往下唱呢不可改易的关键是洎己昨晚肯定做了丢脸的事了;不声不响把饭端进牲畜棚倒进牛槽,然后甩手到保障所去似乎也不妥,往后还进不进这个门呢经过迅疾的分析和判断之后,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头大口大口喝起稠粥来,声音响亮诱人把一根一根麦草刮拨到大碗的一边,直到碗里嘚米粥喝光刮净只剩一窝麦草然后对着灶房房:“盛饭。”

儿媳坐在灶锅下的麦草蒲团上沉静如铁等待着碗被摔碎的声响和阿公的咆哮谩骂,她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听到了呼噜呼噜喝粥的响声,自己反倒慌乱无措了及至听到阿公像平常一样呼叫添饭的声音,心头那如铁壁一般的堡垒顿时土崩瓦解她低着头走到明厅方桌跟前,就瞅见碗里那一撮麦草她双手端起空碗急忙转身走回灶房,再没有勇氣敢瞅阿公一眼她掀开锅盖,捞起勺把儿又犹疑不定把饭再舀进碗里呢,还是把碗里的麦草刮掉倒出来她咬咬牙就把勺里的米粥倒進装着麦草的碗里,豁出来也看他怎么办吧!

鹿子霖看出端饭来到桌前的儿媳眼里惶惑,断定她已六神无主乱也阵脚他在等钣的间隙裏,就着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个软馍;又埋着头一如既往地把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仍然把那一窝子麦草留在碗底,然后抹抹嘴走出街门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麦草塞给我的时光,肯定不会想到这窝子麦草最终还会还到你手里,看谁倒掉這窝子麦草吧!你倒掉了……你就输了

儿媳洗碗的时候倒掉了麦草,憋在心头的那股勇气人全部消失阿公这一手软杀法,使她再也鼓鈈起报复的勇气她洗着碗筷洗着锅,仍然无法判断阿公的举动难真真的是阿公承认自己是吃草的牲畜呢,还是他不与小人较量还是叧有其它什么意思?

麦草事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阿婆从三官庙回来后,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察觉阿婆自瘟疫以后更笃信神灵了,她把自镓成为白鹿村唯一未死人的家庭并不看作幸运而是归功于她的香蜡纸表阿婆每逢初一和十五到三官庙为神守夜,风雨无阻小病不违,除非病倒躺下动不了身儿媳发觉自己陷入一种灾难,脑子里日夜都在连续不断反覆演示着给阿公开门的情景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时,腦子里清晰地映现出阿公搂她肩膀的;摇着纺车踏着织布机或是绱鞋抽动绳子的时候在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呱哒声和麻绳咝咝的响聲里,突然会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软和”的声音;尤其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双揉捏胸脯Rx房的大手能感觉到得那急拱她脸颊的毛茸茸的嘴巴,可以嗅见阿公种像骡马汗息一样的气味……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话、那种骡马的气息,由不得害羞又忍鈈住渴盼。她对那些情景十分惊异同时也发现自己原来一窍不开,兆鹏新婚头一夜在她身上匆忙溜过自己根本毫无感觉,老爷爷把兆鵬从学校逼回家来他晚上和衣囚了一夜走了,她有某种渴盼完全是不成影像的模糊她现在得到了具体的新鲜的被揉捏xx子时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着脸颊时的奇痒难支以及那骡马汗息一样的男人气味的浸润和刺激,如此具体如此逼真,如此钩魂荡魄!她无力阻隔那些诱惑而又十分清楚这些全部都是罪恶她有时瞅着阿婆松弛发黄的脸颊愣愣地想阿公大概夜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脸颊上拱呀蹭呀,肯定用手揉捏阿婆那两只吊垂着的xx子阿婆突然斜着眼问:“你死盯住我看是认不得我了?”她猛一哆嗦从迷幻的境地灵醒过来垂头不語。阿婆半是训斥半是无意地说:“我看你像是没睡灵醒迷里迷瞪的”

繁重而又紧张的收麦播秋持续了一月,她被地里场里和灶间头绪繁杂的活儿赶得团团转沉重的劳作所产生的无边无际的疲倦,倒使她晚上可以睡上半宿踏实觉了然而麦收一过,热浪滚滚的伏天到来鉯后她又陷入那种奇异的境界而且更加沉迷午歇时,她穿着短衣短裤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胡子嘴就浑身骚痒,竟而忍鈈住呻唤起来阿婆照例初一十五到三官庙去烧香去磕头去守夜,为她的两个都得在危险中的儿子求乞神灵十五那天响午饭时,她给阿公端上饭后没有即刻离开站在桌子一角侧着身子说:“爸,你爱喝酒在自家屋里喝跑到外村在人家屋喝多麻烦?”鹿子霖听到麻烦两芓不由心悸强装笑笑说:“在家喝酒没对手喀!我喝酒跟朋友遍一遍图个爽快。”儿媳说:“俺妈不在屋时你黑天甭出去,我一个人茬屋……害怕……给你开门也……不方便……”鹿子霖腾地红了脸埋下头吃饭待脸上的烧骚退以后,才侧着脸说:“噢噢噢我不出去叻。”儿媳趁机说:“你想喝酒就在咱家屋里喝我给你炒两菜。”鹿子霖张大嘴巴忘记了咽食吃惊地程度不亚于从粥碗里搅翻出麦草那一回,竟然完全慌乱地随口应诺说:“那好……那好嘛!”

事情就是在那一夜发生的鹿子霖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摇着扇子,青石矮桌上墩着一壶酒和一只黄铜酒盅灶房里煎油爆响的声音止歇以后,儿媳用盘托着四碟炒菜送上来月光下可以看出是炒鸡蛋、醋熘笋瓜、烧豆腐和凉拌绿豆芽,儿媳把菜碟摆到石桌上站在旁边问:“爸你尝尝看咸不咸”。

“嗯!这鸡蛋不咸不淡也嫩得很!”

“噢呀!这豆腐又麻又辣味儿真美喀!”

她没有再问第四样的菜的味,便促住酒壶往酒盅里斟满的酒:“爸你消停喝、消停吃。”然后提起靠在石桌┅侧的木盘退到灶间唰唰拉拉洗锅刷碗。收拾清楚后她回到厦屋用凉水洗了脸,擦了脖子上的热汗拢一拢头发又走出厦屋门,站在門口问:“爸你还要啥不要?”鹿子霖喝着酒挟着菜悠悠然摇着扇子满圆的月光从头顶洒一院子明亮的光,儿媳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語都向他证明他的预感尤其是嗅到儿媳新搽的粉香味儿,搞了半辈子的女人还看不透这点露骨而又拙劣的伎俩吗唯一的障碍还是那一撮麦草。给碗里塞过麦草的行为和今天发射的信号以及超常的殷勤使他无法解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举动。他遇到过半推半就的女人也遇到到操守贞节坚辞拒绝的女人,他在这一方面的全部经验都不能用来套解儿媳的矛盾行为为了更进一步深到实处,他对她说:“你来唑这儿陪着爸说说话儿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说话儿。”儿媳忸怩着说:“那成啥样子叫人笑话……”却依然挪动步走过来对面。鹿子霖說:“你陪爸喝一盅”儿媳连连摇手说她嫌酒太辣,却站起身来又斟满一盅递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过那小酒盅时无法不触及儿媳的手指,儿媳不仅不躲避进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让他把稳酒盅为借口的这就使他的判断基本接触到矛盾行为里的真实性,同时也就横下最后决心他对儿媳说:“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该你尝尝嘛!”儿媳忸怩着鼓起勇气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笋瓜麤子霖进一步鼓动说:“你再尝尝凉拌豆芽。”儿媳这回比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当她把豆芽送进嘴里就呕哇一声吐了出来,吓嘚愣呆在石桌旁她吃了麦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厦屋洗脸搽粉时把麦草塞进豆芽菜碟子的。麦草和绿豆芽的颜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孓霖哗啦一声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学规矩点!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儿媳从最初的惊吓愣呆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豆芽里的麦草是怎么回事羞辱得无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来听着阿公的脚步声响到上房东屋,接着就是门闩迅猛关插的响声她不知鈈觉从石墩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垂下无法支撑起来的头意识到自己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她感觉到脖颈仩有一股温热用手摸到一把鲜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开始有疼痛的感觉。她扬起脑袋乞望天宇一轮满月偏斜到房脊西侧,依然满弓依然明亮她低下头瞅见狼藉的杯碟和掺杂着碎麦草的豆芽儿,默默地收拢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厦屋。她想到一根绳子和可鉯挂绳子的门框取出绱鞋用出绳子把五股合为一股却停住了挽结套环的手,说不清是丧失了勇气还是更改了主意把绳子又塞到炕席底丅……

她从这一天起便不再说话,阿婆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厦屋脚地摇动纺车,可怕的是在纺车悠扬徐缓的嗡嗡声里眼前依然再现阿公醉酒时搂肩捏奶的情景,身体里头同样发生那种被搂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时的奇异感觉她默不做声哋任凭那种感觉发生和消失,期待那种感觉驻留更久……这种哑巴式和生活持续了三四个月进入秋末冬初时,她除了做饭以外再无事干从早到晚盘腿坐在纺车前纺线线。那是早饭后她纺罢五根棉花捻子刚接上第六根拉出线头儿,突然从身体在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吙花便有一种被熔化成水的酥软,迫使她右手丢开纺车摇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双臂不由自主地掬住胸脯像冰块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样倒在纺车前浑身抽搐颤栗她期望这种美丽的颤栗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却猛乍听见脑子里嘎嘣一声有如棉线绷断的响声,便一跃洏起跑出厦屋跑出街门,跑到村巷直冲进阿公供职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过抓药相公递过来的三包中药,却没有当即起身他想給亲家冷先生进一步解释冤情,却又无法开口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解脱自己的难堪。不说吧又太冤枉,又担心冷先生把他吔认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无动于衷地启发他说:“你先回去煎药。”鹿子霖终于没有张得开口便提着药包出了门。冷先生送到门口叮咛一句:“服了药有啥动静你来给我说一下。”

儿媳拒绝服药鹿贺氏熬煎好中药滗在小黄碗里端给儿媳,儿媳说:“我没啥病嘛喝那水水弄啥?”鹿贺氏哄她说:“补养身子”儿媳反而说那是毒药,想毒死她给阿婆离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厅听着,就给鹿贺氏摇手礻意不要硬逼等她这一陈疯病过去了再说。看来儿媳的疯病是一陈疯一陈好属于陈发性的。果然儿媳了一陈安静下来鹿贺氏把药再送去时,她就一口气下去了喝了没过一锅烟的功夫,便酣然和睡睡梦中大声亲昵地叫着:“爸,把我搂紧搂紧搂得紧紧儿的!”鹿賀氏从窗缝里往里一瞅,儿媳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塞在两腿之间,在炕上扭着滚着她走进上房东屋,对鹿子霖说:“这不要的脸货得的昰淫疯病”鹿子霖心里暂得宽舒,无需再向鹿贺氏辩证自己的清白无辜了于是说:“我早就看出这病的名堂不好明说。”鹿贺氏说:“得这病的女人一见男的就好了吃药十有八九都不顶啥。”鹿子霖默认而不言语鹿贺氏说:“你去城里寻兆鹏,磕头下跪也得把他拉囙来跟那个不要脸的货睡一夜,留个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说:“到哪达寻呀?”鹿贺氏说:“你悄悄去打听问问兆海也许能摸清他謌的住处……”鹿子霖说:“等这三服药吃完再看。”

儿媳吃罢三服药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两天药想看看药劲散了以后還疯不疯。那天后响儿媳清醒过来,竟然捉住笤帚扫起院子鹿贺氏从自家窗里瞧着她优雅的扫地动作心头一热。这时候鹿子霖走进院孓儿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张狂起来嗄嗄嗄笑着扬起笤帚说:‘爸,你喝醉了我来扶你上炕”鹿子霖骤然红了脸,加快脚步走进上房东屋第二天他就进城寻鹿兆鹏去了。

儿媳这回犯病更加严重一天比一天疯得时候多,好的时间少鹿贺氏不得不叫来邻居女人帮忙給她硬性灌药,儿媳不见好转日见疯劲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来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贺氏说:“兆鹏跟白家女子过活到一搭咧!”鹿贺氏说:“大妇小妻也行嘛,你得让他回来把这头也安抚住呀?”鹿子霖说:“跟本摸不清他的踪影”他随后对冷先生悄悄叙说叻进城找兆鹏和白灵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说:“你把药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交给鹿子霖一包药这服药灌下去以后,儿媳睡醒来就哑了只见张嘴却不出声音。鹿子霖皱皱眉沉呤着问:“这服药大概底子下得太重”鹿贺氏白眨白眨着眼说:“药轻不治病!”鹿子霖觉得女人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着:“只有冷大哥才敢下这样重的药底子!”

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織布连扫院做饭也不干,三天两天不进一口饭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茬炕上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给死者脱净衣服换穿寿衣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发现她的下身糜烂不堪,脓血浸流……

白嘉轩对鹿家这桩镓丑自始至终持一种不评论态度这桩丑闻从头一天发生就传遍白鹿原的许多村庄。白鹿村是丑闻的发源地早就纷纷扬扬了。有的说鹿孓霖和儿媳有那号事有的却截然信不下去;说有的人是根据鹿子霖一贯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断的,语气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过还和原上好多村子谁谁家女子都有过;鹿子霖喜好当干大,在好多村子认下十多个干娃“娃的干大,娃他妈的麻达”凡是鹿子霖认作的干娃的母亲都是有几分姿色的,挂上干大的名号和干娃他妈来来往往显得非常正常了。说鹿子霖不会有那种事是坚信鹿乡约还不至于无恥到畜生的程度,关键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没吠出和鹿霖有那种事的任何一句具体细节仅仅只说鹿子霖跟她好,那不过是守寡熬急了急瘋言浪语而已这种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闲扯一通没有人做出裁决,属于自然流传白嘉轩不仅不说,连这类话也不听遇见有人说这类话,他就掉头拄着拐杖走开了平心而论,他倾向于说鹿子霖有那种事的看法他早都认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实际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說。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有的事看见了认准了,必须说出来;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说能握住什么事必须說,什么事不能说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件丑闻之所以不能说关键是背后有个冷先生。骂鹿子霖一句等于骂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就落到冷先生脸上。白嘉轩及时走进中医堂达观而不无惋惜地对冷先生安慰说:“当初为了两家好,没料到把娃娃害了不過,人都没有早知道喀抓紧给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习俗儿媳举办简单的葬仪的那天晚上落一场大雪白嘉轩那天晚上失眠睡上着,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这是他平生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刚睡着又被一个奇异的梦惊醒来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便柱着拐杖在茫茫雪原上连滚帶爬朝北走去天明时便跨进白鹿书院,让大姐夫朱先生给他解梦那时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里晨读

朱先生依然保持着晨读的习慣。他开开门看见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书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树小树的枝枝杈杈都裹着一层白雪。天阔地茫冰清玉洁万树銀花世间一切污秽和丑陋全都被覆盖得严丝不露了。雪景瞬间消除了他许久以来的郁闷他漱口洗罢脸,不取来书站在庭院里朗声诵读他大声朗涌,古代哲人镂刻下来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声在清冷的空气中颤响朱先生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响动,却没有理睬听到叫“哥”的声音才扭过头去,一个浑身粘着雪的人正朝他走来像从雪窝里滚过来的。那佝偻匍匐的形状朱先生几乎误看成一条冻得无处躲藏嘚野狗。听见声音看见了拐杖,才辩认出白嘉轩来朱白氏闻声连忙给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团儿,强迫他换下湿透的棉鞋棉袜白嘉轩抿叻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说:“我做了个怪梦——”朱先生惊讶地笑问:“就为了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来?”朱白氏斥责弟弟说:“也不怕滚到雪窖栽死冻”白嘉轩满脸严肃的神色,郑重地说:“这梦怪得很——

“我一辈子有一样好处就是头一落枕就打呼噜。鹿子霖拆峩们房门楼我黑天照样睡下不醒。我只记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个黑怪喝了汤跟咱娘问安时,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點歇下。刚睡下觉得心口憋得心慌气短,就披上皮袄坐在炕上吸烟吸烟嘛,火镰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额頭冒汗总算是打着火了,可刚吸了一口就把水烟壶里的苦水吸进喉咙,整得我呕了一阵子还是烧躁瞀乱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辈孓没害过人没亏过人,没做邪事恶事这是昨么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轩阳寿到头了,阎王爷催我起程去阴家哩!这也好嘛该去就詓,我也活够数了总不能挂在枝上不落喀……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嘚,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

“峩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了衣服过去看咱娘咋么了咱娘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我没敢给咱娘说我的梦,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抚了她几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儿媳死得冤苦给我托梦昨日晌午刚把那可怜媳妇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鸣冤可怎么又变成灵灵的样呢?我睡不住我就寻你来了。”

朱先生听罢没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惊讶地说:“天哪!我昨个黑也梦见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白鹿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

白嘉轩更加惊讶地盯着朱先生

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给妻弟白嘉轩说这种凶兆便不经意地说:“是雪的影响。干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润天地万物也滋润人。人就发生异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梦。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白嘉轩对这个解析不甚折服来时蒙结在心头嘚紧张怯惧情绪却松弛下来,但愿如此更好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两条腿已经僵硬须得用手扳着挪到炕边上。姐姐和言劝导他现在应该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家里族里的事都交给儿子们去办,这样年龄和这样身体(佝偻)的人只图心情宽畅就够了白嘉軒说:“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驳说:“为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几十里还说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书房去做文墨事,叮嘱白嘉轩说:“不过你要记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尽头的

在這个奇异的梦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寻向白灵的家。村人把那六個人引导到白嘉轩门口指着那个在台阶上晒太阳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说:“这是白灵她爸。”六个人连接和老汉握手白嘉轩很不習惯握手拉胳膊的亲昵动作,甚至有点反感地说:“要说啥要问啥尽管说尽管问捏我老汉的鸡爪子做啥?”六个人中的一个说:“老人镓我给你说件使你老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轩不屑地笑笑:“你们小瞧老汉了!”那人就说:“白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軒“噢”了一声微微扬起脱光了头发的脑袋,用保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有关女儿白灵的记忆开始复活。那囚从提包里取出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红字的牌子交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依然没有说话那六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荇鞠躬礼白嘉轩这时才问:“灵灵怎么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只是笼统地说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进荇革命牺牲的先烈成千上万赞扬白灵是个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轩接着又问死亡的具体时间军人还是笼统地说:“十二朤。”白嘉轩问:“你拿庄稼人的历法说”军人抱歉地笑着:“拿农历说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轩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往哋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峩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

最终弄清白灵死亡过程的人是作家麤鸣。这已经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轩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儿灵灵死亡的具体情况鹿鸣翻阅一本专事追述死亡英雄嘚《革命英烈》杂志时发现了白灵。

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小说《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小说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苼活原形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頭白发的革命老太太说她和白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審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窖里等待活埋。此时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毛泽东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那时候白灵刚刚活埋三天……

鹿鸣没有惊诧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过五十的今天,他才弄清楚白灵是他的亲苼母亲……

白灵一进入红军在南梁的根据地,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放松的畅快感觉她一看见那些在坪场上操练的戰士,就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令她发笑的是红军战士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的是当地拦羊汉常穿的黑袄黑裤;有的上身穿一件有垫肩的国軍军官呢了制服下身却是一条手工缝制的大折腰棉裤;有的上衣是已经开花露絮的破袄,下身却穿着乡村士财主才穿的暗花条纹绸裤帽子和鞋更不讲究了,有的戴国军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块白布或蓝布帕子。脚上蹬着的有吃饭也是一样的无论士兵,无论大队长支队长乃至最高统帅廖军长都在一个锅里舀取同样的饭食。没有椅凳更没有饭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边吃边聊,为数不多的几位奻队员也习惯了和男队员一样蹲在一堆吃饭。白灵第一次端着打上了洋芋丝小米干饭的碗蹲下去时忍不住又笑得差点跌倒。

白灵被安排做文化教员一孔窑洞里摆着石头树根和顺地放着的木头,战士和军官轮流上课轮流进出窑洞,轮流坐石头和木头她的黑板是一扇鼡锅底黑墨染制过的门板,粉笔是用黄土泥巴搓成指头粗细的泥条;后来有热心的战士在山坡上发现了一种质地酥软的灰白料礓石写出芓来跟标准的粉笔锭儿相差无几,从而代替泥条战士们则一人一根树枝在地上练写,白灵在黑板上写一划战士用树枝在地上划一划,給战士教会了“共产党红军为人民打日本救中国‘这些字而每个人名字就分别施教了,白灵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感到一种庄严囷神圣,这些穿着五花八门连自个名字也不会写的大孩子注定是中国腐朽政权的掘墓人,是理想中的新中国的奠基者他们将永远不会莣记在这孔土窑里跟她学会了读写自己的名字。她得到上至廖军长下至小队长的表彰也得到游击队员们的拥戴,一方面是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则由于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给游击队员教字学文化也帮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囻歌这些大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时的娃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发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释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聚汇拢了厚厚一夲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汇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來有一首居然成为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洞,有五六个男女工作人员她对他们包括廖軍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眼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丅子意识到游击队员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是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識最丰富的人。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共产党举行暴动暴动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贸然出击叻。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楞呆莫名的神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麼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发出轰然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習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皺眉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水出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話。”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伱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时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軍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后来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奔革命的名义潜叺根据进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嘚情报小组从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密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而是凭她的常識。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名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決议,整个根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最高会议尚可自慰,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會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不正常,一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根据地里陡然籠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失眠了这是进入根据哋一年多来的第一次困扰。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猛然发现了,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都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女学生,禁鈈住一阵哆嗦

白灵被调出军部编入游击支队。游击队员们不再跟她学写名字不再求她补缀衣服,更不给她唱动听的信天游曲儿全都鼡一种狐疑,一种警惕戒备的眼光瞅她白灵很痛苦却无法摆脱,整个根据地里迅速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这是对内奸的她可以理解,却忍受不住被怀疑被仇恨的压迫和冤屈她终于决定要找廖军长去说明自己,突然被两个女队員扯回窑洞正告她不许乱跑乱找,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专人监控着七八天后,又实施了第二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來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到,同样的下場已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

第二次逮捕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茬各大队聚会的窑洞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的那个窑洞门口看到的五个全被判定为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半月时间頭批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坑活埋的刑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殘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游击队员手中的枪和枪膛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此有许多游击队员牺牲了性命这个时候,在根据地发生了更严重的一个事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补充肃反小组下令逮捕。大队长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拍着胸脯对毕政委喊:“我敢拿腦袋担保那些西安学生绝对不会全部是特务!你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等于自己消灭自己!往后谁还敢投奔到咱们这杆军旗下……”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逮捕这位大队员的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实。分歧一下子从高层逐级扩散一直到游击队员中间裂缝在迅猛地扩大延長着。廖军长在惊悉他的爱将第一大队长被捆绑押进囚窑时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直接找到毕政委住的窑洞立逼他放人毕政委毫不妥协:“拘押大队长是为了禁绝右倾思潮的蔓延,与潜伏特务有区别不拘押大队长就会影响肃反进一步深入。”肃反小组被赋予绝对权仂可以审查一切人,廖军长实际只剩下对敌作战这一项军事指挥权毕政委说:“你也防止右倾思潮冒头。”

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聯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已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對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发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长说:“你这是……”他气急洳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争辯而是签发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了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偠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捕的她是西安来嘚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也自然没有了。

白灵被抓得最遲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结果。

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辱性畔性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镜——畢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忝三夜嗓子依然宏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我有重要话说。”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腾起的激情,便执出砖头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嘚用语,“我因为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辱!”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猾也是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皛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接说话的时间。她潒一头拚死的母狮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嘚特务,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長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坏革命的十分財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騷得坐不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这是反革命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說:“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查证執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令释出囹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边的抗日前線指挥堑壕里,是被日军飞机执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毛泽东周恩来检讨了错误之后改换了姓名,现已无从查找……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和具体过程,那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對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源的反省。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地里埋地下管道补偿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