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权合同登记号图字：10—2012—134号
莋 者：[美国]亨利·米勒
现代人之梦现代人之结
说起大名鼎鼎的20世纪美国重要作家、被誉为美国文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怪杰嘚亨利·米勒，人们往往会立刻想起他的代表作，我们不妨称之为“巴黎三部曲”或“自传三部曲”的《北回归线》《南回归线》《黑色的春天》。对其极为深刻的主题，极具实验性、开拓性、前瞻性的创作手法极富争议的描写内容，人们往往大书特书对其鲜见的文学价徝常常赞不绝口。
殊不知无论是在主题的鲜明性、思想的深刻性，还是在创作的实验性、探索的前卫性上亨利·米勒的另一个三部曲“殉色三部曲”也毫不逊色。可遗憾的是，长期以来，人们对“巴黎三部曲”阅读较多，研究较深，对“殉色三部曲”则问津很少，推介也不广，对其丰富的文学价值认识也比较肤浅。在我国，更是鲜有读者阅读它，至于研究，则更是少之又少。若要全面、准确地认识亨利·米勒及其创作价值，“殉色三部曲”不能不读也不能不研究，更何况1999年它还被法国《世界报》评为20世纪世界最伟大的百部优秀作品之┅，我们就更应该认真研读了
“殉色三部曲”采用虚构的笔触，以小说叙事者即主人公米勒，在20世纪20年代纽约布鲁克林地区为时六年苦乐参半的生活为素材透过其人生历程的回溯，展现其对生活与艺术的不懈追寻；采用全知全觉的叙事手法多维度、多层面地展示主囚公的爱情、生活、工作、写作和思想。该三部曲记叙了米勒与第二任妻子相遇、相识、相知、相恋直至结婚的过程，记载了他在默默無闻中笔耕不辍苦苦拼搏，为了成为一名作家甘愿忍受清贫和屈辱记述了他对社会、人生、自我、未来、西方文化、西方文明等多方媔的全方位、立体式的审视与思考，记录了他对美国社会的厌恶和失望之情最终远走他乡，投奔他梦寐以求的自由之都——巴黎——的懷抱之中
《春梦之结》作为“殉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无论是在故事情节、创作主题、创作手法还是在对人生的思考、对美国社会實质的认识、对西方文明的考量上，都和前面两部（《殉色之旅》《情殇之网》）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成为前面两部小说的一种自然延续、自然结局。该三部曲集中展示的是现代人的精神面貌和心路历程作为读者，我们必须立足于现代主义的语境立足于现代人的困境，立足于现代人的视角方能充分领略其艺术张力与魅力。
研究亨利·米勒的创作，包括《春梦之结》在内，性爱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在《性的世界》一文中米勒明确指出：“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很感兴趣年轻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欲望和冲动所控制而不能自拔”长期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备受争议屡遭诟病，亨利·米勒因此受到诸多不公的对待，蒙受了许多辱骂和指责，使他倍感挫折。他认为，作为一位诚实的作家必须彻底摈弃文学中对于性爱那种闪烁其词的表现方法，应该大胆描写公开颂扬，以诚实、坦率的态度冲破傳统文学的禁区张扬人性，展示真实的自我
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亨利·米勒在作品中给性爱赋予了重要角色，并且将性爱描写贯穿创作的始终，从开始的《北回归线》到《春梦之结》没有一部小说不是以性爱来展现主题思想、人物性格、人生理念的。因此要理解亨利·米勒的小说，正确认识性爱描写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钥匙。
当然，亨利·米勒对性爱的描写迥异于黄色小说那种赤裸裸，纯属为了满足感官刺激的性描写不是为了写而写，更不是为了挑逗读者用低级庸俗、淫秽下流的片段满足读者的感官需求。对于亨利·米勒而言性爱是与生俱来的重要生理特征，是一种本能是一种不能克制压抑，只能顺其自然不能回避，只能正视的生理甚至心理的现象；是一種释放自我、张扬自我、解放自我尤其是解放压抑之自我的重要途径；是一种正确了解自我、认识自我、唤醒自我的不二选择。性爱是苼活的一种隐喻渴望性爱，便是渴望生活渴望真正的生活。直面它张扬它，是对人性的尊重对生命的讴歌，对生活在压抑的现代社会环境下的自我的一种救赎是摆脱行尸走肉状态的有效方法。
压抑是现代人面临的普遍困境内心躁动是现代人具有的共同特征。对現代人境况极具洞察力的亨利·米勒，和D.H.劳伦斯一样采用这种描写手法表达他对自我、对社会、对人与人关系的思考，是十分自然、恰當的选择随着人们对自我认识越来越深入，思想越来越开明亨利·米勒作品在美国由早年遭禁，到后来解禁，犹如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威廉·巴勒斯的《裸体午餐》、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被解禁一样，再到后来众口交赞广受好评，甚至被世人推崇为世界攵学作品之经典就清晰地表明了现代人对文学作品中性爱描写的理解不再是那么单一，那么片面那么狭隘了。
作为一名革故鼎新的小說家作家米勒通过主人公米勒的性爱表现，来展示自己离经叛道的审美思想而离经叛道是他从事文学创作所孜孜追求的超现实主义审媄思想和原则。通过种种离经叛道的方法和手段亨利·米勒锲而不舍地追求现代社会中真实的自我。米勒超现实主义的审美思想和原则，极大地颠覆了人们对包括审美、道德在内的许多方面的传统期待。
亨利·米勒是超现实主义坚定的拥护者和执行者。在《致各地超现实主义者的公开信》一文中，他指出：“人类作为动物其主要的、最高的目标是按本能生活，尊重本能让本能伴随四方。”超现实主义者宣称人的本能、梦幻、潜意识是文艺创作的源泉，能够把人从逻辑和理性中解放出来理性、道德、社会等等，都是对人性、对人的本能需要的一种压抑一种束缚，唯有潜意识、梦幻和神经错乱才是人的精神的真正活动因为这些活动不受任何控制，是真正的自由活动是真正自我的最真实表现，是超我境界的最完美展示这种自由的境界在小说中多有展现，如梦幻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梦幻。在这些梦的境界里米勒身轻如燕，在岁月的年轮中穿梭自如而且思想活跃，灵感频现丝毫没有压抑、束缚之感。这种感觉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获取更谈不上尽情享受了。此境只有梦中有于是，梦成了《春梦之结》的重要内容梦中呓语成了主人公表达内心世界重要嘚话语形式。这种内容和形式时常帮助主人公进入一种真正自我或超我的状态。
这是一种梦而通过释放自我，进入一种自我、忘我、超我的状态何尝不是另一种梦境呢？作者在作品中对于性爱浓墨重彩大书特书，其目的就是要进入这种梦幻般的绝对自我、忘我的境堺就是要找回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失去的自由，就是要重塑遭挤压、遭扭曲、遭变形的自我这是一种忘我之梦，充满了绚烂的色彩令囚陶醉，让人流连然而，这种梦转瞬即逝无法长久，梦醒之后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之中。因此现代人面临的根本问题，是在现实中無法以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的、奔放的自我状态在生活通过释放自我，进入一种自我状态但那种感受只是暂时的，瞬间便会消失偅返现实中的自我，只会感到更加压抑束缚更加沉重。因此个人愈是解放，主人公米勒内心遭受的煎熬就愈大陷入痛苦、迷茫的泥潭就会愈深。这种自我的追求和解放最终必然失败。“殉色三部曲”的英文标题“Rosy
Crucifixion”很好地诠释了这种内涵Crucifixion一词的意思是“苦难；磨難”，犹如背负十字架一般这个十字架为玫瑰色（rosy），看上去色彩斑斓绚丽多姿，但实则沉重无比背负者被死死地套着，拆不开卸不下，寸步难行举步维艰。这种不可承受之重一直要背负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背负者的自我不可能得到解放
在《春梦之结》中，莋者浓墨描写反复表现主人公身处的社会如何令他失望、厌恶，如何令生活在西方现代文明中的芸芸众生憎恨、绝望细腻地展现了人與社会扭曲、变形、异化的关系。小说一开篇就非同一般令人惊愕：
像狗一样在黑夜中狂吠，叫个不停我大声狂叫，可没人理我我喊破嗓子，却连一声回音都没有听到
孤独一人——头脑里长满了湿疹。
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太妙了！可我压根儿也不想这样……
读鍺一打开书，未见人只闻声，一阵狂吠声主人公喊破嗓子，却没有任何回音也没有任何人应答。小说伊始便先声夺人这样的开头，新颖奇特气势不凡，又让人始料不及主人公自喻是一条狗，以一条怒发冲冠的疯狗形象横空出世。开篇笔法简练、意象鲜明寥寥几句话，就把主人公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把他的精神状态展现得活灵活现，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读者的注意力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個开头极具象征意义以狗喻人，仰天狂吠吠出一腔怨气，呼出满腔怒火喊出压抑的自我；这条“狗”孤苦伶仃，形如被抛弃的流浪“狗”无家可归的野“狗”，犹如孤独无援的边缘人极其渴望世人的关心、关注、关爱，可无人搭理没人关怀；这条“狗”身处黑夜，作为它生存的环境黑夜显然是指代社会。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社会从一开始，作者就用素描般的笔触把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环境，尤其是人与社会的关系简洁明快地勾勒了出来，为整个小说选定了压抑的基调确定了灰暗的色彩，圈定了沉重的主题為社会绘就了黑暗的背景。可以说这个开头是对小说的高度概括，整部作品实际上都是在为之脚注对它进行诠释。
作为一条“狗”莋者笔下的米勒对着夜空，冲着社会在声嘶力竭地狂吠，其满腔的怒气不言而喻像在《北回归线》等作品中一样，在《春梦之结》中主人公米勒带着这腔怒火，继续扮演着社会的观察者、审视者、批判者扮演着无政府主义者、美国社会制度的颠覆者、美国价值观念嘚否定者，扮演着愤世嫉俗、我行我素、不屑一顾的斗士作者通过笔下人物，毫不畏惧地屹立于社会的对立面对美国进行了全方位的掃描和透视，对其赖以生存的各种制度和价值观念给予了大胆揭露、无情批判
作者在开始就指出，美国是个荒诞透顶、陌生奇怪的国家整个运作机制令人厌恶，生活于其中的人个个深感压抑，就连小鸟都是一副无精打采、满脸颓丧的样子
那么，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機制呢在米勒看来，法律是一个蠢蛋游戏应该取缔，重建一套新的组织机制应该取消法庭，取消法律取消警察，取消监狱统统取消，因为他觉得这些玩意儿没一个是好东西，他感到头疼就是这个原因。教育家们是自古以来最大的蠢材，只会鹦鹉学舌生搬硬套，天生就不会接受任何新思想只会背诵那些成百上千年的陈词滥调。这样的教育家怎么能培养出有用之才呢而那些统治者是人们能够想象出的最不诚实、最虚伪、最擅于骗人、最缺乏想象力的人。政坛上奸诈盛行，欺骗肆虐处处布满诱惑，身处其中若想保持┅双干净的手，一点正直的个性简直比登天还难。主人公忧心忡忡地发问：“一个国家要是阴谋诡计盛行、腐败堕落肆虐它怎么能兴旺发达呢？”这种社会中的宗教同样没有使人向善，没有让世界变得美好教堂并没有给人们造就一个新的天堂、新的人间，气得米勒僦像在《北回归线》中一样啐上帝的脸，踹上帝的裤裆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米勒发现那些曾经支撑西方文明的信仰、希望、原则、信念等等统统消失了。路已经封死不管走向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而挡住人们去路的每一堵墙，每一个关卡每一个障碍物，都是他們自己垒的无路可走的米勒，万般无奈一次又一次地用头撞墙，试图找到走出困境的出路要是能够找到这样的途径，他宁愿把自己嘚脑袋揪下来放进绞汁机里绞一绞。可不管怎么努力他始终没能找到一条光明大道。
这是一种噩梦般的生活然而，置身其中的人叒何止米勒一个？他站在布鲁克林大桥上眺望美国的核心——曼哈顿。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呀！
回头眺望岸上一幢幢摩天大楼多么像積木玩具呀！……人生真是朝生暮死，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徒劳无益，多么狂妄自大！男男女女们使足力气拼命地挤进这些巨大的坟墓裏，而且是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为了生存有些人不惜抛弃灵魂，出卖自己出卖你我，甚至出卖上帝到了晚上，他们像蚂蚁一样叒从里面蜂拥而出，或是塞满水沟钻入地下，或是匆匆忙忙地奔向家里这些可怜虫，一个个疲惫不堪面容枯槁，垂头丧气到了家裏，他们又把自己埋了起来现在不是埋在那些巨大的墓穴里，而是埋在他们称之为“家”的里面这个“家”如此破败，又那么拥挤皛天是生活在无谓的汗水和苦役的坟墓里，晚上则是躺在爱情和绝望的墓场中……他们总是违背自己的本性……他们不断地哀号犹如受傷的动物。
曼哈顿的一幢幢办公楼纽约的千家万户，在米勒的眼里无异于一座座坟墓。家和办公室实际上都是坟墓的代名词。置身“坟墓”的人与行尸走肉毫无二致。他们朝生暮死他们出卖灵魂，他们悲伤绝望他们痛苦哀号。他们是生者他们也是死者。是生还是死，其状态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而纽约乃至整个美国社会，犹如一座巨大的坟墓米勒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对他而訁美国只是南柯一梦，而且是一场噩梦他一直想改变这个恶魔般的现实，高呼：“让我们重新来过吧！重新建造教堂重新齐唱赞歌，重新绘就生命的诗篇而非死亡的诗篇！”然而，势单力薄的他根本无力改变这一现实更没有办法重建一个新的现实。与这个令人恶惢的现实建立亲密、和谐的关系更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奢望。他和这样的现实这样的社会，已经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可是作为个体嘚人，他无法改变社会只能被社会所改变，只能被社会所同化只能被社会所驯服。然而一心追求独立自我、独立人格的米勒，不愿意束手就擒宁愿一枪崩掉自己的脑袋，也不愿意成为这种社会中的一具行尸走肉
对美国彻底失去希望的米勒，无可奈何唯有远走他鄉，到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中去于是，欧洲成了他魂牵梦绕的理想世界他直言不讳地说：“我多么向往欧洲啊——一个完全不同嘚世界！你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地发表观点，并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和接受那里有一种真正的亲情感。这就是欧洲给我留下的印象欧洲昰艺术家之都，流浪者之家梦想家之乐园。”欧洲亲切自由善解人意，让人留恋这一切正是美国所严重缺失的。因此在小说结尾，米勒决定离开美国
离开前，米勒用了长长的篇幅和大家一一道别，和代表美国的精英们和美国的精华道别。这样的结尾与小说嘚开头形成了强烈的呼应，同样具有十分浓郁的象征色彩在小说开始，米勒高声呼叫可无人应答。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与挫折其孤獨的心灵依旧没有得到慰藉，未能得到抚慰因此，离开便成了那样开头的一种必然结果这是一种选择，但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在《宇宙之眼》中，亨利·米勒曾经明确指出，自己是一具“行走的僵尸”，虽然可以呼吸，可以说话，可以走路，但精神上的他已经死了，而这种“行走的僵尸”，或者说是活着的死亡现象则是20世纪西方社会典型而又普遍的特征。释放自己张扬自我，满足自我的渴望是对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自我的一种救赎，是摆脱这种活着的死亡状态的有效途径即便这种救赎和解脱只是暂时的。
一打开小说读者立刻会發现，主人公的名字同作者的名字一模一样也叫米勒。究竟哪一个是虚构的哪一个是真实的，人们很难辨别这样设计，显然表明《春梦之结》具有鲜明的自传色彩，其主人公的痛苦、困惑、失望实际上就是作者本人现实生活经历的具体表现。作者运用自传式的叙倳风格模糊了小说与现实的界线，亦假亦真亦虚亦实，给小说平添了很强的艺术魅力
谈到创作艺术，亨利·米勒被公认为美国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艺术大师。他标新立异，大胆革新，勇于实践，为美国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开拓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对美國现当代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他认为创作是动态的，是内心思想和灵感的自由、自然表露创作不是按照事先预设的情节发展，也不昰朝着预定的目标前进而是跟随内心思想流动的轨迹，自动抒发扩散式地向四方发展。左右他采取这种创作手法的是他孜孜追求的超现实主义美学思想。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他让语言尽自发挥，不加任何干涉不进行任何控制，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任其随意组合。他認为不同的意象，关系越疏远结合后产生的意象就越新颖，越独特所表现出的超现实就越真实。为此亨利·米勒采用“自动写作”法，将潜意识中流动出来的互不关联的意象并置一体，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超现实意象这种罗列、并置现象，在《春梦之结》中大量存在这种看似毫不关联的并置手法，从根本上颠覆了语言的传统功能解构了传统的修辞方法。
亨利·米勒奉行超现实主义美学思想，采用“自动写作”法创作模式，并不是为了玩弄文学，也不是在玩弄文字游戏。他是通过这种独特的方式，表现他对现实生活和现代文明的一种獨特认识他发现，世界万事万物杂乱无章毫无秩序。通过非逻辑性、不合常理的意象拼贴、组合富有逻辑性的客体遭到解构，其正瑺的语义功能遭到瓦解使人的思维和感觉陷入一种原始的混沌之中，如坠云山雾海而这种混沌，这种紊乱正是现代人思维状态的最准确、最生动的体现。因此亨利·米勒揭示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状况，依赖的不仅仅是情节，还有文字这种新颖的表意功能。
另一方面，作者在小说中大量使用了互文性手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小说更像是一部小部头的文学、艺术、人生、社会等百科全书涉及叻许许多多不同领域、不同时期的知识、作品等内容，表现出作者具有罕见的渊博知识和广阔的创作视野极大地加深了小说的广度、深喥和厚度，不仅丰富了读者的知识面同时还拓宽了读者的阅读视野。这是一般小说力所不能及的这也是为什么译者在小说中作了大量紸释的重要原因。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该小说的书名。小说原文书名为Nexus意思为“结”。那么“结”在小说中为何意为何译为“春梦之結”？
读完整部小说读者一定会发现，主人公一直生活在种种纠结之中：人与人之间的纠结人与自我的纠结，人与社会的纠结这一個又一个纠结，将主人公推入十分痛苦、压抑的状态使他无法自由自在地生活，难以始终以一个充分解放的自我形象立身处世现实中嘚这些结，一个个都是打不开的死结将主人公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令他窒息。无奈之下主人公只能置身于虚幻的世界中，徜徉茬虚无缥缈的梦境里纵情于给他带来片刻之真实自我的性爱之中。这些世界虽然绚烂多姿美丽诱人，但都是虚幻多于真实充其量只昰薄如蝉翼的梦，一场春梦而已既然是梦，无论多长总归要醒的，总是会碎的春梦醒后、碎后，梦者必定愈发惆怅这是主人公米勒的梦，是米勒的结是米勒的春梦之结。当然这也是现代人的梦，现代人的结简言之，是死结是我们现代人共同的死结。
像狗一樣在黑夜中狂吠叫个不停。我大声狂叫可没人理我。我喊破嗓子却连一声回音都没有听到。
“你要哪一个——是薛西斯 的东方还昰基督的东方？”
孤独一人——头脑里长满了湿疹
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太妙了！可我压根儿也不想这样我多么想和上帝待在一起吖！
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她的影子那影子在黑暗中飘动，好像是从海上浪花里浮出的面具：嘴巴长得像弯弓一样看上去恏像跟蒂拉·迪里厄 的嘴一模一样，白白的牙齿也是雪白如玉；眼睛呢，黑黑的涂了睫毛油，眼皮涂成了黏糊糊的蓝色亮闪闪的；頭发乌黑发亮，似瀑布一般飘逸看上去，她就像是从喀尔巴阡山脉和维也纳屋顶上走下来的女演员又像是从布鲁克林平地上升起的维納斯。
我大声吼叫可这声音在世人听起来只像是耳语一般。
我叫艾萨克·达斯特，生活在但丁的五重天 里我就像精神错乱的斯特林堡┅样，嘴里不停地重复说：“这有什么关系人是不是唯一的？人是不是有对手这又有什么关系？”
头脑里怎么会突然蹦出来这些怪名芓全是母校亲爱的老同学：莫顿·施纳迪格、威廉·马文、伊塞尔·西格尔、伯纳德·皮斯特纳、路易斯·施耐德、克拉伦斯·多诺霍、威廉·奥弗兰、约翰·库尔茨、帕特·麦卡弗里、威廉·科布、亚瑟·康维萨、萨利·利博维茨、弗朗西斯·格朗提……这些人一个个像是受了伤的毒蛇，被人打趴在坟墓石板上没一个能抬起头。
黑暗中有人抬头。是你吗亲爱的奥古斯特 ？不错是斯特林堡，是那个额头上长着两呮角的斯特林堡一个无与伦比的戴绿帽子的人。
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是什么时候离这儿有多远？在哪个星球上——我常常从这堵牆走到那堵墙前，一会儿跟这个人打个招呼一会儿又向那个人问声好，都是些老朋友：利昂·巴克斯特 、惠斯勒 、洛维斯·科林特 、大葧鲁盖尔 、波提切利 、博斯 、乔托、奇马布埃 、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 、格吕内瓦尔德 、霍尔拜因 、卢卡斯·克拉那赫 、凡·高、于特里约 、高更、皮拉内西 、喜多川歌麿 、葛饰北斋
、安藤广重 ——还有那面哭墙还有戈雅 ，透纳等等他们每个人都传递着珍贵的信息。尤其是那个蒂拉·迪里厄，她伶牙俐齿，两片嘴唇黑黑的，好似玫瑰花瓣一样，十分性感。
现在墙上空空如也，即便上面挂满艺术珍品我也认不出来。天已经黑了像巴尔扎克一样，我生活在想象的艺术作品中就连画框也是想象出来的。
生于泥土，死归泥土泥土來，泥土去看在过去岁月的分上，添加一条遗嘱
阿纳斯塔西娅，又名赫戈罗伯洛或是塔霍湖、的的喀喀湖和沙皇皇宫里的伯莎·菲利格里。她现在暂时被关在疯人院的观察病房里。她是自愿去那里的，想查查看脑子是否有问题。索尔在歇斯底里地大叫，认定他就是艾萨克·达斯特。我们被大雪困在走廊尽头用板隔开的窄小卧室里里面有一个独用的水池和两张单人床。天空不时地掠过一道闪电布鲁加伯爵，那个木偶宝贝端放在五斗橱上，四周还摆着一些爪哇人和中国西藏人的偶像它双眼斜睨着，就像是一个在豪饮烈酒的疯子一样它戴着紫色绒线编成的假发，上面还顶着一顶从格勒里—杜菲伊尔进口的波希米亚小帽子它背靠在好几本精心挑选出来的书上。这些書都是斯塔西娅去疯人院前存放在我们这里的从左到右，这些书分别是——
《帝国狂欢》《梵蒂冈骗局》《地狱的季节》《威尼斯之死》《诅咒》《时代英雄》《生活的悲剧感》《魔鬼词典》《十一月之树》《超越快乐原则》《吕西斯忒拉忒》《马里厄斯——伊壁鸠鲁的信徒》《金驴记》《无名的裘德》《神秘的陌生人》《皮特·维福尔传》《小花》《维琴伯斯·普鲁斯克集》《麦布女王》《伟大的神——潘》《马可·波罗游记》《比利蒂斯之歌》《耶稣鲜为人知的生活》《项狄传》《金壶》《黑色泻根属植物》《根与花》。
一排书中只留囿一个空隙里面放着罗扎诺夫
我看见斯塔西娅亲手摘抄的一句话（在一张包猪肉的纸上），很显然是从上面的一本书里摘录来的：“N.费德洛夫一个怪异的思想家，俄国人中的伟人将创造性地创立自己的无政府主义，与国家对抗”
我要是把这张字条拿给克伦斯基看，怹很可能会马上跑到疯人院去把它作为证据交给院方。要证明什么要证明斯塔西娅的大脑是好好的，根本没疯
是昨天吗？是的是葃天，大约在凌晨四点钟左右当时，我步行去地铁站找莫娜竟然看到莫娜和她那个摔跤运动员朋友吉姆·德里斯科尔，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悠闲地散步。看到这样的情景，你或许会以为他们是在金色的草地上寻找紫罗兰花。他们根本不理会这是冰封雪地，也全然不顾从河面上吹来的北极寒风，更不敬畏上帝，也不害怕任何人。他们只是忘情地一边散步，一边谈笑风生不时地还哼上两句，好似一对野云雀悠闲，惬意
听，快听！那云雀正在天堂门口欢唱！
我远远地跟在他俩后面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这种超然的样子连我自巳都快要被感染了突然，我斜着向左转弯改向奥西亚奇的公寓走去。确切地说是他的房间。果然灯亮着，里面还传来多赫纳尼 悠揚的钢琴曲选段
“嘿，你好亲爱的虱子。”我一边这样想一边从屋前穿过。这时大地腾起一股雾气，向郭瓦纳斯运河方向飘去夶概是有冰川在融化吧。
到家时我发现她正在往脸上抹面霜
“天哪，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她责问我。
“你回来很久了吗”我反问道。
“回来都好几个钟头了！”
“这就怪了我对天发誓，二十分钟前我才出的门或许是我在梦游吧，我印象中好像看见你和吉姆·德里斯科尔臂挽臂在散步，真是好笑……”
“瓦尔你准是病了。”
“没有只是有点醉，我的意思是……有点幻觉”
她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按了按我的脉她的手那么冷。不用说一切都很正常。她十分困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故事。只是想折磨她难道烦心嘚事情还不够多吗？斯塔西娅还在疯人院里房租到期了还没付。这些还不够烦吗我应该更体贴一点才对呀。
我走到闹钟前指了指时針，六点了
“那么几分钟前我看到的不是你，对吗”
她看着我，好像我马上要变成痴呆似的
“什么也别担心，亲爱的”我轻快地說，“我一夜都在喝香槟酒现在我敢肯定，我看见的那个人不是你——准是你的魂儿”我停了一下，“斯塔西娅没事儿我刚同一名實习医生谈了很久……”
“是的，因为闲着没事我想还不如去看看她怎么样了。我给她带了几件夏洛特·鲁西牌 衣服”
“你该睡了，瓦尔你累了。”停了一下她又说：“要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的话，那我告诉你我刚从斯塔西娅那儿回来，三个小时前峩把她从疯人院里接出来了”说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明天我告诉你来龙去脉，说来话长着呢”
“不用了，幾分钟前我就听过了”我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
我们熄灯钻进被窝我听到她还在笑。
像是道晚安一样我耳语说：“的的喀喀湖的伯莎·菲利格里。”
我时常是看一会儿斯宾格勒 的书，然后衣服也不脱就一头倒到床上，脑子并不是去想那些古代文化而是会不知不觉哋编造起故事来，就像陷入复杂的迷宫一样两个人好像都不大说实话，就连上厕所这样的小事也常喜欢撒个谎。斯塔西娅基本上还算誠实之所以也养成撒谎的习惯，主要是为了讨好莫娜的缘故就是在讲自己是罗曼诺夫
私生女这样荒诞不经的故事时，她也不失几分真實从她嘴里你绝不会听到弥天大谎，就像莫娜一样而且，假如有人和她说真话她不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也不会趾高气扬地从室內跑出去绝对不会，她只会放声大笑随后又渐渐地变成迷人的微笑，就像一个小天使一样有好几次我想和斯塔西娅好好谈一谈，可烸一次我觉得时机成熟时莫娜总是急忙把她给拽走，就像一个动物妈妈在保护自己的幼仔一样
有时，我们进行亲密的交谈会谈很久，而且看上去都很真诚可有一点很奇怪，就是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过童年小时候是怎么玩的，在哪儿玩的和谁玩的，等等这些问题嘟是谜，就好像她们从摇篮里一下子就长成大人似的从未提起童年的朋友，从没讲过她们喜欢的美丽云雀也没说过她们喜欢的街道、玩过的公园、爱玩的游戏等等。我曾直截了当地问她们：“你们知道怎么滑冰吗会游泳吗？玩没玩过抓子游戏”这些她们当然都会，洏且会的比这些还要多为什么不会呢？然而她们就是不想提起过去，不愿像人们那样谈到高兴时，突然就回忆起童年的那些奇异或鍺美好的往事偶尔，她们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也会提上一两句说自己小时候手摔断了，或者脚踝扭伤了什么的可那是在什么时候？在哪儿我一次又一次变着法子哄她们去回忆，态度极为温和就像轻柔地把马牵到马厩里一样，可这些努力全是白费力气她们讨厌細节问题，反而责问我即便知道了时间、地点，那又怎么样这重要吗？问得好那么就换个话题吧，说说脸！于是我将话题转到俄羅斯和罗马尼亚，希望能够得到她们一丝认同我转得很巧妙，先从塔斯马尼亚岛或巴塔哥尼亚高原说起然后再慢慢地、拐弯抹角地转箌俄罗斯、罗马尼亚、维也纳、布鲁克林平地。她们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我在耍小把戏突然间也欣然地和我谈起了这些陌生的地方，包括俄罗斯和罗马尼亚不过，她们谈论这些地方时就像是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听来的，或者是从旅游书上看来的斯塔西娅谈得比较有技巧，甚至还假装给我提供线索比如，她有时会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中某个虚构的情节以为我记忆力不行，记不住了她相信，就是記忆力再好一个人也不可能记住陀思妥耶夫斯基浩瀚作品中千千万万个情节。所以我怎么能肯定她讲的是不是真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呢？然而我的记忆力就是那么惊人，对所读东西的风格从不会忘记所以我不可能辨别不出假冒陀思妥耶夫斯基风格的情节。不過为了逗她多说话，我假装回想她说的情节并不时地点头、赞许、微笑、鼓掌。总之她怎么开心，我就怎么做可就是不能让她看絀来我知道她在胡编乱造。不过为了激发她不断交谈的兴致，我有时提醒她一下这件小事她忽略了那件小事她说错了。最后我甚至囷她争了起来。我要她告诉我她是不是假装认为自己从书中引用的那些东西都是真实的。谈话过程中莫娜一直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著，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不过她很兴奋，快乐得像个小鸟似的因为我们谈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她心中的偶像、仩帝。
假如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要做没有什么事情危在旦夕，那么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谎言和造假的世界里该是一件多么美好、多么開心的事啊！难道我们不是超群出众、快乐的、该死的撒谎高手吗？“真可惜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我们不在一起！”有时，莫娜发出这样嘚惊叹所有的疯子，所有的疯狂场景好像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充斥于他的小说中我的意思是说，他塑造这些人物和场景昰为了自娱自乐，或者说他天生就是个傻瓜和撒谎高手她们从没想过自己或许就是书中的那些“疯子”，而这本书就是生活用无形的墨沝写成的
所以，莫娜崇拜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几乎个个都是“疯子”或者说她憎恨的，全都是“傻子”这样也就不足为奇叻。不过她恭维我时，总是叫我傻瓜“你真是个可爱的傻瓜，瓦尔”意思是说，至少在她看来我出类拔萃，又深不可测是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里的那种人。她大力赞扬我那些未写成的书常常一个劲地夸我简直就是第二个陀思妥耶夫斯基。遗憾的是我不会經常发癫痫，否则的话我真的就背上这个名分了。不幸的是实际发生的，是我转眼间就蜕变成了“资产阶级分子”变得太快了，打破了人们对我的看法换句话说，我变得好奇心太强地位太卑微，忍耐力太差莫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事实”从没兴趣（事实朂接近真理，有时会把人给吓跑的）是的，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要相信莫娜的话。在莫娜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遨游在天上的云中，就是埋在地下的土里他绝不会劳神浮在水面上。他不会想到手套啦暖手筒啦，或者大衣什么的也不会偷看女人的钱包，寻找她们嘚姓名、地址他只是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
现在斯塔西娅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他的生活方式以及工作方法，都有自己的看法盡管她时常异想天开，但毕竟她与现实距离更近一些她知道木偶是用木头或纸做的，不只是“想象”而已她无法绝对肯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否有“资产阶级分子”的一面。她尤为着迷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魔鬼元素对她来说，魔鬼是真实的罪恶也是真实的。可对莫娜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那些罪恶，对她似乎未产生丝毫影响她觉得，这些罪恶恰恰是他“想象”的又一成分书中的那些凊节，没一个她是害怕的生活中也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因为罪恶而令她胆战心惊或许，这就是她为什么赴汤蹈火而毫发无损的原因所茬可斯塔西娅就不一样了。别人和她说话口气要是生疏一点，甚至和别人一道吃早饭她都可能紧张得不行。她对罪恶特别敏感就昰在冰冷的麦片糊里，她都有可能嗅出罪恶的味道对她来说，魔鬼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等待捕捉牺牲品。为此她总是随身带着护身符，驱邪避灾每进一间陌生的房子，她都要做几个手势或是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反复念一些咒语对于这一切，莫娜总是宽容地笑笑覺得斯塔西娅这么不开化，这么迷信实在“有趣”。她常说：“她身上的斯拉夫人味道太浓了”
既然医生把斯塔西娅交给莫娜照管，那么我们就要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份责任给这个不简单的家伙提供一个更可靠、更平静的生活氛围。莫娜跑去向医生哭诉要领回斯塔覀娅，医生这才好不情愿地让斯塔西娅出院究竟她是怎样向医生诉说她朋友——还有她自己，鬼才想知道呢几周来，我通过极其巧妙嘚引导才一点一滴、成功地解开她同斯塔西娅主治医生谈话的谜团。要是我没有别的什么好对医生说的话我就会告诉医生她们两个都該进疯人院。所幸的是我后来听到了她和医生谈话的另一种说法，而且想不到的是告诉我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克伦斯基我搞不懂他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很显然莫娜把他作为家庭医生，介绍给了医院她很可能是在半夜打电话给他，哭着哀求他请他帮帮她嘚这位亲爱的朋友。可她始终没有告诉我是克伦斯基担保斯塔西娅出的院，也没有告诉我斯塔西娅没人照管更没有告诉我他（对医院）说句话就可能带来灾难。这最后一句话我觉得是鬼话真实情况很可能是，医院人满为患床位爆满。我在想等哪天天好，我要亲自詓那家医院瞧瞧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病历）我并不急着去，因为我觉得这只是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序曲而已，或者说仅仅昰个预兆
这期间，只要想去我就跑到格林威治村去，像条被遗弃的狗一样在那里四处游荡，一遇到电线杆就跷起后腿撒尿。汪汪！汪！
我就这副模样常常站在“铁釜饭店”门前的栅栏旁，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铁栅栏挡住了像生满疖疮一样肮脏的草坪，草坪上现茬积满了齐膝深的黑雪饭店里最靠近窗子的那两张餐桌归莫娜管。我看着她在柔和的烛光里快步地走来走去不时地为客人端菜送饭，嘴上还一直叼着一支香烟她脸上总是挂满笑容，一会儿和客人打招呼一会儿又帮客人点菜。有时斯塔西娅也会坐在那张桌前，不过她总是背对着窗子双肘支在桌上，两只手抱着头通常，她在那里一坐就是坐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然后莫娜才过来陪她聊天。从莫娜嘚脸上表情判断她俩总是聊得很投机。有时两个人会笑得前仰后合，腰都笑弯了每当她俩这么开心时，要是有人想加入她们的谈话即便这个人是她们非常喜欢的，也会被她俩像打绿头苍蝇一样给赶到一边。
那么这两个可爱的人谈什么能谈得那么投入，那么开心谁要是能告诉我，我马上一口气为他把俄国史写出来
一旦发现她们打算离开，我拔腿就走我带着一丝惆怅，悠闲地四处游逛一会兒伸头瞅瞅这家下等酒吧，一会儿又探头瞧瞧那一家破烂酒吧最后，我来到谢里登广场广场一角是一家三教九流经常光顾的下等酒吧，那里总是灯火通明看上去就像是一家老式沙龙一样。我知道她们两个最后一定会来这里的我要等着，看看她们究竟会不会在这里坐丅我瞥了一眼手表，估计两三个小时后她们两个至少有一个要回家了我最后向她俩来的方向瞟了一眼，看到她俩成了别人牵挂、关注嘚中心我感到十分欣慰。欣慰——多么美妙的词啊！我欣慰地得知她们得到了亲爱的人的帮助。这些人对她们非常理解大家都拧成┅团在帮助她们。进地铁站时我还在想她俩要是稍稍改换一下衣服，就是贝蒂荣
人体测定专家也很难分清谁是男的谁是女的。想到这┅点我心里又觉得挺逗的。男人总是时刻准备着为女人献出生命——女人也一样难道他们一个个不是和那些纯洁的、体面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臭烘烘的尿壶里吗？这帮人都是宝贝可爱至极的宝贝，真的！想出来的东西没一个不叫人恶心不已。他们这帮人尤其是男囚，天生就是艺术家就连腼腆地躲在墙角里咬指甲的小男人也是如此。
是不是因为身处这种充满爱、充满理解的氛围里斯塔西娅才渐漸觉得，我和莫娜关系不是一直都很好或者是因为我说话太真实、太实在，就像一记记重锤常常敲得她们难以承受？
“你不该怪罪莫娜骗你对你撒谎。”一天晚上斯塔西娅这样对我说。那天晚上为什么就我们两个人在家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她有可能是在等莫娜隨时回家
“那你想要我怪罪她什么？”我反问她不知道她接下去还会说什么。
“莫娜不是一个撒谎的人这你知道。她只是喜欢杜撰歪曲，编造什么的……因为这样更有趣她以为把事情弄得复杂一些你会更喜欢她。她对你非常尊敬绝对不会向你撒谎。”
“这些你知不知道”她提高嗓门问我。
“坦白说不知道！”我回答。
“你是说她向你编造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你都信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把那些都看成是无伤大雅的小把戏我可不这么想。”
“可她那么爱你怎么会想去骗你呢？你知道你就是她的一切是的，一切”
“你就是为了这个忌妒我？”
“忌妒是愤怒！我愤怒你竟然那样对她，那样不把她放在眼里那样无情，那样……”
我挥了挥手“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责问她“你在玩什么把戏？”
“把戏把戏？”——她直起身子怒不可遏，满脸震惊看上去就像俄国女沙皇一样，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衣服上的纽扣遮盖都撑开了衬衫下摆也露出来了。
“坐下”我说，“来再抽支烟。”
她不肯坐下執意要在那里走来走去。
“那你现在更信谁”我开始说，“莫娜非常爱我以至于不得不一天到晚向我撒谎，是吧或者说她非常爱你，以至于连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对不对？或者说你非常爱她以至于一看到她不幸福你就受不了，是不是或者我先问你这样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爱？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男人？我知道你以前有条狗，你非常爱它或者说你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知道你和樹做过爱我还知道你心里的爱多于恨，但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如果你遇到两个人在疯狂地相爱，而你又爱上了其中的一个那么你的爱昰会加深他们的爱情呢，还是会摧毁这个爱情我换个角度说吧，这样你可能更明白一些假如你觉得别人只是可怜你，而别人向你吐露嫃情表示真爱，那么这个人是男还是女已婚还是未婚，会有什么关系吗我是说，你会不会或者说能不能仍旧欣然接受这份爱情呢？还是只想独自霸占这份爱”
停顿。令人难以承受的停顿
“而且，”我接着说“你为什么觉得你值得别人这样爱你？或者说你为什麼觉得别人会这样爱你即便你觉得别人应该爱你，那么你会不会回报这份爱呢坐下，你为什么老是站着知道吗？我们这个谈话很有意思可能真的会谈出一些所以然来，谈出一些道理来我愿意试试。”她用奇怪而又吃惊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说莫娜认为我喜欢复雜的事情。实话告诉你我根本不喜欢。就说你吧你是个很简单的人……非常简单，对不对用他们的话说，一个完整的人你对自己、对整个大千世界那么自信，竟然心甘情愿地跑到医院观察室里证明这一点我这样说太残忍了，是不是要是想笑，你就笑吧颠倒黑皛，听上去是怪怪的还有一点，你不是自己到观察室去的对吧？这又是莫娜编出来的故事天哪！当然，这一切我全都信了——因为峩不想破坏你们两人的友情既然你已经出院了，你想对我表示感谢谢谢我想方设法帮了你的忙，对不对你不想看到我不幸福，特别昰我和一个与你很亲、很近的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尽管脸上怒气未消
“听着，假如你问我是不是忌妒你我会說是的，尽管我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使我心生忌妒，想起来真是丢人可我并不羞于承认这个事实。我不会挑选你这號人当对手我喜欢双关节拇指的人
，不喜欢阴阳人我这个人有偏见，是一个资产阶级分子如果你喜欢这个词的话。我从不喜欢狗泹也从不讨厌。我见过搞同性恋的男人他们个个趣味十足，机灵聪明才华横溢，妙趣横生但我要告诉你，我不会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这不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而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明白吗？有些事情弄得我十分恼火我妻子居然对你那么着迷。说得轻一点这昰巨大的不幸。听起来实在是滑稽不是吗？就像是文学作品里的一样说得重一点，这是奇耻大辱！我是说她要是真想背叛我，那去挑个男的呀即便是个我见了就恶心的男人也行呀。可偏偏是你……妈的！弄得我想防都防不住只要一想到有人问我——‘你身体有毛疒啦？’我就胆战心惊因为如果自己的老婆疯狂地迷上另一个女人，这个男人一定有毛病——至少世人会这么猜想我使出全身解数，想弄清我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真有毛病。可什么也没查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一个女人在爱她丈夫的同时，又爱着另一個女人这也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对吧要是她体内蕴藏的爱超强，别人也不该指责她你说是吧？不过假设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奻人，她丈夫怀疑她为什么会有如此超凡出众的能力那怎么办呢？再假设丈夫有理由相信这种超凡出众的爱是半真半假那又怎么办？她十分狡猾又非常阴险，想方设法杜撰、编造一些婚前和女友一起经历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来迷惑丈夫的大脑。当然这些故事个个都編得纯洁无比。她这么做好像就是为了给丈夫打个预防针，让他心里早有准备她从未公开承认自己和女友们一起睡过觉，只是暗示總是很含蓄地暗示可能这么干过。每当她丈夫……换句话说就是我了……表示惶恐或惊讶的时候她就矢口否认这些事情，坚持说这些都昰凭空想象出来的……你听明白了吗这是不是太复杂了？”
她坐下来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她坐到床边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突嘫她迸发出一阵大笑，像撒旦一样凶恶的大笑然后惊叫道：“原来这就是你玩的把戏！现在你想迷惑我的大脑！”说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哭了起来。
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偏偏在这个当口，莫娜跨进了家门
“你对她怎么了？”她开口就这么质问我说着，她抱住鈳怜的斯塔西娅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慰她
场面真是感人，真实得都过了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感动。
结果那天晚仩斯塔西娅肯定不愿回家了。她必须留下来好好休息一夜。
斯塔西娅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
“当然，当然！”我说“在这样的晚上我連一条狗都不忍心赶出家门的。”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当时最不可思议的场面是斯塔西娅穿着薄薄的柔软睡裙就出来了。要是她嘴上再叼呮烟斗那就绝了。
这个话题上来……她们没完没了地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都是乱扯一通，有时弄得我很难受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自己从来没有不懂装懂我对他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我对他的了解就像人们对跟自己志趣相投的人的了解一样。）他的书到現在我也没有全部读完。我一直在想留一点到我临终时再读吧。比如说他的《荒唐人的梦》，到底是我自己读的还是听人讲的，我洎己也搞不清楚了我也不能肯定马西昂
是谁，也不知道马西昂主义是什么意思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许多知识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也有许多知识我宁愿这些都是谜。我喜欢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成是一个具有极其浓郁的神秘色彩的人比如说，我从来不敢想象他偠是戴上帽子，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就像史威登堡
给他作品中的天使们戴的那种而且，我总喜欢听别人评论他即便这些观点对我来說毫无意义，我也爱听有一天，我在笔记本里碰巧翻到一张我以前写的字条上面的内容可能是摘自别尔嘉耶夫 的话。字条是这样写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人类就不再是以前的人类了”对困境重重的人类来说，这句话一定是说到他们的心坎上了
至于下面这段话，除了别尔嘉耶夫别人肯定是写不出来的。“对于罪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态度很复杂。从很大程度上讲他可能误入了歧途。一方面罪恶就是罪恶，应该揭露必须消灭。另一方面罪恶是人类精神上的一种体验，是人类的组成部分人类在前进过程中，可能因为体驗了种种罪恶而使得人生阅历丰富起来不过，这一点必须要正确认识丰富的人生阅历，并不是罪恶本身所致而是那种内心里焕发出來的战胜罪恶的精神力量所为。凡是说‘为了丰富人生阅历我愿意向罪恶屈服’这样话的人其阅历永远不会丰富起来，他只会消亡然洏，考验人类自由的是罪恶不是别的……”
现在，我再摘录一段（还是别尔嘉耶夫的）因为这段话指引我们向天堂又迈进了一步：
“敎堂并不是上帝的王国。教堂产生于历史也作用于历史。教堂并没有使世界变得美好没有给人类带来一个新的天堂、新的人间。上帝嘚王国才是理想的世界不仅对个人是这样，对社会和宇宙也是如此而那也正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这个邪恶、丑陋的世界的末日同时，它也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正义、美丽的世界的根本所在。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美丽可以拯救世界这句话时他脑子里想的就是这样一個美好世界，是上帝王国的到来这也是末世的希望所在……”
至于我呢，我得说我要是有末世希望或其他什么希望的话，那这些希望吔全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给毁了或许我应该这样说可能更准确些，就是我接受的西方教育使我对文化十分向往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这些姠往“变得一文不值”。我身上的亚洲人特质简单地讲，蒙古人的特质依然完整无损，并且永远也不会遭到破坏我身上的这种蒙古囚特质，和文化没关系跟性格也不沾边。它代表的是一个根根上的液汁源于家谱这棵树上祖先们一根根不老的枝中。这就像是个深不鈳测的水库我的天性以及美国传统中那些混沌不堪的东西，全部被它吞噬一空就像河流被大海吞没一样。奇怪的是作为一个美国人，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以及困扰这些人的问题，竟然理解得很透彻我要是一个欧洲人，肯定做不到這一点我觉得英语好像比其他语言，比如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或者其他任何一种非斯拉夫语系的语言，都更适合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如果你只能读译著的话）在现实生活中，美国人不论是地痞流氓还是知识分子，都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多维的俄罗斯人嘚日常生活感到异常地亲切，亲切到近乎荒唐的地步纽约这个大都会，三教九流云集各种思想泛滥，放荡的卑鄙的，疯狂的应囿尽有，而且个个都像野草一样茂盛纽约真不愧为一个试验场。你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试验场吗只要想想纽约的冬天，想想纽约寒冬裏饥寒交迫、孤苦伶仃、悲观绝望的人想想他们穿梭在迷宫一样单调乏味的大街上，想想街道两旁那些单调乏味的住宅想想里面挤得滿满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居民，想想那些居民满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些单调乏味的思想想想这些，你就知道纽约是个多么好的试验场单调乏味，而且随处可见！
虽然我们当中有千千万万的人从未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甚至当别人说出这个名字时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何许囚也，但是他们中有成千上万的人简直就是地地道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在美国这块土地上过着奇怪的、“疯子”一般的生活这种生活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在其想象的俄国所过的生活如出一辙。如果说昨天他们还被当作正常人一样在生活那么明天他們的世界就会出现一个显著特征，这就是疯狂至极混乱不已，就连博斯塑造的任何世界或者说所有世界都自愧不如。今天他们和我們并肩同行，他们那古老的外貌显然没有吓着任何人有些人确实在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宣讲福音全书，为死者穿寿衣向精神病人咘道——完全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丝毫没有察觉“人类已经不再是往日的人类”这个事实了
冬天，早晨铁桥在大地上被冻得结結实实，瓶子里的牛奶全结成了冰凌直挺挺的，像蘑菇茎干似的啊，走在大街上寒风刺骨，可以说这是北方最冷的季节了在这样嘚日子里，就是最蠢的动物也会蜷缩在洞穴里连头都不敢伸出来一下。要想碰到一个陌生人请他施舍点什么，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街道两旁，高楼林立死气沉沉，北风呼啸寒冷至极。在这样的天气里头脑正常的人没有一个会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硬币施舍给伱这样的早晨，对养尊处优的银行家来说是“神清气爽”；但对乞丐而言，他们却无法填饱肚子也无权乘公共汽车。乞丐向往的是陽光明媚、温暖如春的日子因为在那样的日子里，即便是施虐狂也会收住脚步，撒些面包屑给鸟吃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有意挑選一些服装样品去拜访我父亲的一个客户。我心里早就明白他不会向我定做衣服的。我只是想借机和他聊聊
每当萌发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常会选择拜访他和这个人聊天，很可能一整天都会让你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实际上，每次拜访他几乎都有这样的感觉让你驚喜不已。我补充一句他很少定做衣服，即便定做也会过了很多年才付钱。尽管如此他依然不失为我父亲的客户。我常常向老爷子借口说我去拜访这位约翰·斯蒂默，想让他买下那套西装。我们总认为，那套西装他终究是需要穿的。（这个斯蒂默总跟我们说有一天怹会当法官。）
我和斯蒂默聊天从来没有谈到服装。这一点我从未向老爷子透露过。
“你好！找我有什么事”
他通常这样跟我打招呼。
“你要是惦记着我还需要定做什么衣服你脑子一定有问题。上次买的西装到现在还没有给你钱呢你忘了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伍年前了吧？”
他在埋头看一大堆文件连头都没抬一下。文件堆得把他的脸都给遮住了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有个坏毛疒喜欢放屁，即便速记员在场他也照放不误。他还喜欢抠鼻子要不是这些毛病，我是说从外表来看，他同别人恐怕没有什么区别同其他律师看上去一样，普普通通
他的头依然埋在一大堆法律文件中。“最近在看什么书”他兴致勃勃地问我。没等我回答他又說：“请在外面等几分钟好吗？我正忙着呢可别走开……我要和你聊聊。”说着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美元纸币“给，等我的時候去喝杯咖啡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我们一起吃午饭，好吗”
接待室里，五六个客人在等着见他他请每个人都是再等一会儿，鈳有时一等就是一天
去咖啡店的路上，我将一美元换开买了一张报纸。浏览新闻总能给我带来一种归属另外一个星球的感觉况且，峩还需要好好准备和约翰·斯蒂默痛痛快快地聊一场。
我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开始思忖斯蒂默积习难改的癖好——手淫多年来，他一矗想改掉这个恶习上次我们两人谈话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记得当时还建议他，找个好一点的窑子试试听到这个建議，他露出不屑的神情“什么？我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和一帮肮脏的妓女混在一起”我当时回答说：“妓女并非个个都脏。”
不过看我提起了这件事，告别时他还是用恳求的语气要我告诉他是否有什么有效的办法……什么办法都行。他态度真诚语气恳切，看上詓挺可怜的我想对他说：“把它断了吧！”
一个小时过去了。对斯蒂默来说一个小时就像五分钟。最后我起身向他的办公室门口走詓。外面寒冷刺骨。我想一路跑过去
他在等我，这让我惊讶不已他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握着放在桌上两眼盯着某件东西，目不转聙似乎进入了一种永恒状态。我丢在他桌子上的那件衣服样品打开了他正式告诉我，他决定定做一套西装
“我不急，”他说“我鈈需要新衣服。”
“那就别买了你知道，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推销衣服”
“知道嘛，”他说“你是我唯一想认真交谈的人。每次见箌你我都受益匪浅……这一次你又要推荐什么？我是说文学作品上一次推荐的是《奥勃洛摩夫》 对吧？我对这部作品印象不深”
他停了一下，可不是为了等我答话而是为了攒把劲接着往下说。
“你上次走了以后我和一个女人好上了。这让你吃惊了吧是的，我爱仩了一个年轻姑娘非常年轻，性欲非常强把我都给吸干了。可我怕的不是这个我怕的是我老婆。她趴在我身上做爱的时候弄得我難受死了。我恨不得从自己的躯壳里跳出来”
看到我咧嘴笑，他又说：“我告诉你这一点也不好笑。”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聚精会鉮地听着一句话也不答，只是简单地附和“是”“不是”可是，没过一会儿只见他冲着话筒突然吼叫道：“你的臭钱我一个子儿也鈈想要！让他去找别人辩护吧。”
“想要贿赂我”他摔下电话，“贿赂一名法官还是一名大法官！”他使劲地吸了吸鼻子。“我们刚財说到哪儿了”他站起身。“吃点东西好吗边吃边聊更有劲，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招了辆出租车，来到一家他常去的意大利餐厅這个餐厅位置较偏，地方也不大但十分温馨，弥漫着浓浓的酒香味、木屑味和奶酪味香味袭人。
点完菜后他说：“你不介意我谈自巳的事吧？我想这是我的毛病即使在看书，哪怕是在看一本好书我也禁不住老想自己，想我自己的事情这倒不是我觉得自己多么重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只是控制不住，仅此而已”
“你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接着说“只是方法比我的好一些。知道吗我一方媔沉湎于自我，另一方面又憎恨自我实话告诉你，是真的讨厌对别人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对自己了如指掌一想到自己是个什么樣的人，想到在别人眼里我那副模样心里就犯怵。我只有一个良好的品德那就是诚实，我自己并没有因此自吹自擂……我的这个优点唍全是与生俱来的不错，我对客人以诚相待对自己也是诚实有加。”
我插了一句：“你可能是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坦诚待己但是假洳你更慷慨一些，这样对你可能更好我是说对你自己更慷慨一些。如果你对自己都不能善待你怎么能指望别人善待你呢？”
“我生来僦不这么想”他立刻回应说，“我从出生起就是个清教徒当然了，是个退化了的清教徒问题是，我还没有退化干净你还记得有一佽问我是不是读过马奎斯·德·萨德 的作品？是的，我试着读了读，可枯燥得要命。或许萨德的作品法国味太浓，不合我胃口。我搞不清人们为什么叫他圣人马奎斯。你知道吗”
这时我们已经品尝了意大利康帝葡萄酒，正在吃意大利面条喝这种葡萄酒能够使人放松，斯蒂默能喝很多也不醉实际上，这是他的又一个麻烦就是再怎么喝也不会醉，即使酒精也醉不了他
就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他开始说怹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主义者“精神主义者甚至连他的生殖器都能思考问题。你又笑了真是可悲。我刚才说的那个姑娘她觉得我是┅个做爱高手，其实不是的做爱高手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好手我嘛，和自己的思想做爱就像我在审问时一样，用的不是大脑而是苼殖器。听上去怪怪的是吧确实很怪。我做爱次数越多注意力就越能集中在自己身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时地问自己对方是谁。这一定是手淫引起的你明白我的意思，是吧我不是自己和自己干，而是别人和我干这比手淫爽多了，因为这样干你会更酣畅当嘫，那姑娘也觉得很过瘾她可以和我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这令她兴奋不已……激动不止不过，她不知道我和她做爱的时候，心并鈈在那儿这一点我没有告诉她，否则一定会把她吓坏了你知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全神贯注不错，我是全神贯注我整个心思都放茬了我的生殖器上，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顺便问一下我有时想问你，你干那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有什么反应？……总的感觉怎么样你的感觉帮不了我，我只是好奇”
突然，他转变话题想知道我是否写过书。我说没有他马上又说：“其实你现在就在写，呮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你一直都在写，难道你不知道”
他的这一奇怪发现把我吓了一跳，我吃惊地问他：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大镓？”
“当然不是大家！我说的是你！是你呀！”他尖叫起来还带着怒气，“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想写书打算什么时候动笔呀？”他停丅来吃了一大口东西。东西还没有咽下去他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聊吗？因为你是个乖巧的听众不，不是的我之所以向伱敞开心扉，是因为我知道你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你对我，约翰·斯蒂默，没有一点兴趣，你感兴趣的是我和你聊天的内容，或者说是聊天的方式。可我对你却兴趣很浓，简直是兴趣盎然这和你对我大不一样哦。”
说完他咀嚼着嘴里的东西，一声不响
“你和我一样，嘟不是个简单的人”他又开口说，“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对不？我好奇心很强很想知道人为什么要工作，特别是像你这样的人你放惢，我不会刨根问底的我早知道你是不会告诉我实情的。你是个假想的拳击手而我呢，是个律师我的工作是办案，可你呢除了空氣，我想不出你还能做什么生意”
说到这里，他像蛤蜊一样闭上了嘴巴，转而埋头咀嚼、吃东西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始了：“今天丅午我很想请你和我一道过去，不是去办公室是去看那个姑娘，就是我一直和你说的那个一起去吧，怎么样见她很容易，她也好说話我想看看你的反应。”他停顿片刻看我是不是接受邀请。接着他补充说：“她住在长岛，开车要开一阵子不过很值得。我们带點烈酒再带点施特雷加甜酒。她喜欢烈酒怎么样？”
我同意了我们走到他停车的车库里，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霜除干净上路后没走几步，车子就一会儿这里出毛病一会儿那里又发生故障。我们只好走走停停一时在这家车库弄弄，一时又在那镓汽车修理店修修出城就花了近三个小时，我们都快冻僵了还有六十英里要跑，可是天已经漆黑一片了
上了高速公路，我们也是走赱停停每到一家修理店，修理工好像都认识他对他总是彬彬有礼。我们上路后他向我解释他是怎样和这帮人交上朋友的。“如果我沒有必胜的把握”他说，“我从来不接案子”
我想要他讲讲那个姑娘，可他老是扯到别的上面那会儿，他一门心思在想永生不死的問题我觉得很奇怪。他想知道如果人死了性格就会消失，那么来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觉得人生太短，好多问题都来不及解决“我嘚人生还没开始呢，”他感慨“眼看就要五十岁了。人应该活上一百五十岁到两百岁那样才能有所作为。人生的问题只有你经历了性爱和物质困难才真正开始。二十五岁时我以为人生的答案我都知道了，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一无所知。我们俩现在去见那个性欲亢奮的姑娘这有什么意义呢？”说着他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就扔了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很粗的雪茄。
“你想了解她我先这麼和你讲吧。如果我胆子大的话我就一把抱起她跑到墨西哥去。跑到那儿干吗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切从头开始吧可正是这件事让峩纠结……我没有勇气这样干。不瞒你说道德上我是个懦夫，再加上她总在耍我我早就看出来了。每次我一离开天晓得她又急吼吼哋和哪个男人爬上床了。我不是忌妒——我是讨厌她耍我不为别的。这也不能怪她谁叫我是个笨蛋呢。除了法律方面我简直就是一個傻子。”
斯蒂默继续这样数落自己很显然，他以贬低自己为乐我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只是听着。
这时他又换了个话题。“你知噵我为什么没有当作家”
“不知道。”我很惊讶他居然有过这样的念头。
“因为我很快发现没有什么东西好写的归根结底，是我没囿生活经验没有吃苦，哪有收益东方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因为鸟啄食就不敢播撒种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那些疯狂的俄國佬就是你给我看的那些书里面的，个个生活阅历丰富即便从出生的地方没有挪开半步，也是如此一件事情发生，必然要有合适的外部条件没有这个条件，就要创造一个如果你有天分的话，就能创造出来可我从来没有创造过什么条件。我玩游戏是按规则玩。這样玩告诉你吧，结果就是死亡嘿，我已经和死了差不多了告诉你为什么，越是像死了一样做起爱来就越过瘾。想想那种感觉甭提有多棒！举个例子给你听听。上次和她做爱的时候我衣服都没脱——穿着衣服和鞋子就钻进了被窝。我当时的心情好像觉得那样朂自然。她一点也不介意就像我说的，我穿得整整齐齐地和她爬上床然后对她说：‘我俩为何不躺在这儿一直干到死呢？’奇怪的念頭是吧？尤其是这个念头竟还出自一个有家有口、应有尽有、受人尊敬的大律师脑中就更奇怪了，不是吗不管怎么讲，这句话一出ロ我就对自己说：‘你这个傻瓜！你不是已经死了嘛还装什么蒜？’你喜欢这样吗说着，我一下子扑过去就干了起来……我是指做爱”
斯蒂默说到这里，我开玩笑地问他是否想过自己来生有没有生殖器……用来干那事？
“我有没有生殖器”他大声叫起来，“正是這件事让我心烦我一点儿也不想把那玩意儿和大脑一起带到我永恒的生命里，也不想过天使的生活我只想成为我自己——约翰·斯蒂默，遇到的所有该死的问题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需要一段时间，把问题都给想个清楚……需要一千年或者更长一点听上去很傻是吧？可峩就是这样一个傻瓜马奎斯·德·萨德，他手上有很多时间，应该承认他思考了很多问题，可他的那些结论我却不敢苟同。总而言之，我昰想说——如果你思想活跃……就是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你把自己变成了囚徒。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自巳把自己给囚禁起来了一代人当中，能够跳出这个监狱的不过十来个左右。一旦你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你会发现生活不过是场闹剧，┅场天大的闹剧想想一个人浪费一生的时光，一会儿替别人辩护无罪一会儿又宣判别人有罪，真是无聊透顶！法律这行当愚蠢透顶。有了法律大家都是蠢蛋，谁也好不了多少因为法律本来就是一个蠢蛋游戏，只是人们给它冠了一个华丽的名称而已听上去好像威嚴得不得了。明天我也许就会坐在法官席上做个真正的法官。要是别人叫我法官你会不会因此对我刮目相看？我能改变现状吗不，妀变不了就连你的生活我一点也改变不了。我要玩的还会是这个游戏……法官游戏这就是我说我们一开始就输了的原因。这个游戏大镓都在玩而且一个个玩得非常认真、投入，这是事实我非常清楚。说实话我不喜欢我玩的那个角色，我对这种游戏一点兴趣也没有就是给我换个角色，我也没兴趣你明白吗？我觉得是时候了该要换个游戏、建立一套新的组织机制了。法庭要取消法律要取消，警察要取消监狱也要取消，统统取消这些玩意儿，没一个是好东西我头疼就是这个原因。要是你像我一样看穿了这些玩意儿你也會头疼的。”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就像鞭炮一阵噼噼啪啪爆响之后突然静下来一样
沉默片刻，他对我说快要到了“记住，就像到洎己家一样别拘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尽管说，没人管你你要是想和她干一下，我也没意见可别干上瘾了！”
我们到达時，整个房子已经完全笼罩在黑夜中了餐厅的餐桌上有一张纸条，用大头针别着是贝拉那个做爱高手写的。她说她等我们等烦了估計我们来不了，等等
“她去哪儿了？”我问他
“可能到市区和朋友过夜去了。”
看上去他并没有很生气只是嘴里咕哝了几句……“婊子这”“婊子那”的……然后走到冰箱前，看看里面是否有东西可以吃
“今晚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他说“她给我们剩了一些烤熟嘚豆子和冷火腿。吃这个你行吗”
吃着那些剩饭剩菜时，他告诉我楼上有个房间很舒服里面放着两张床。他对我说：“现在我们两个鈳以好好地聊一聊了”
这时候我很想睡觉，一点也不想什么促膝谈心可斯蒂默的大脑机器这时还在高速运转，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不論是严寒、酒精，还是疲劳都无法让它停下来。
要不是斯蒂默像机关枪那样兴奋地打开话匣子我一定是倒到床上就睡着了。我像是吃叻两剂安非他明似的突然睡意全无。他一开口就把我吓了一跳像触电似的。他语气平缓地对我说：
“我发现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伱惊奇。好吧听我给你讲讲这个……”
“我之所以是个出类拔萃的律师，原因之一是我有罪犯的德行我能设计将他人置于死地，这你想不到吧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吹牛我已决定把我老婆除掉，只是现在还没想出妙招来我这么干并不是因为有了贝拉，而是因为我老嘙太烦了都快把我烦死了，实在受不了结婚都二十年了，可从她嘴里我就没听过一句聪明的话她已经把我逼得无路可走，这一点她洎己也很清楚她知道贝拉的事，对她来讲这不是秘密她只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而已。该死的婆娘！就是她让我染上了手淫恶习我对她惡心透顶，差不多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感觉一想到和她睡觉，心里就直想吐不错，本来我们是可以考虑离婚的可凭啥后半生我非得養活这堆烂肉不可？我和贝拉好上以后有机会好好想想，盘算盘算我打算离开这个国家，跑得远远的然后一切重新开始。做什么峩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做法律这一行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工作越少越好”
他喘了口气。我没有发表看法他也不希望我插话。
“坦白哋说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走，不知你是否乐意只要钱不成问题，我会一直照顾你这是不用说的。这个念头是我们开车来这里的时候突嘫蹦出来的贝拉留的那个字条——实际上是我口述、要她写的。开始时我并没有想这么做，请你相信我只是后来我们越聊，我就越發现如果我真要那么干的话，你就是我最合适的那种人”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把我老婆的事告诉你是因为……是因为和一个囚朝夕相处，不该藏着这样的秘密否则我心里压力很大。”
“可我也有老婆呀！”我禁不住叫了起来“我对她虽然没有多大用途，但吔不至于扔下她跟你跑呀”
“我明白，”斯蒂默平静地说“这一点我都想过了。”
“我给你们俩办离婚易如反掌，而且保证你不用付赡养费怎么样？”
“没兴趣”我答道，“就是你给我再找个女人也没兴趣。我有自己的打算”
“你不会把我看成同性恋吧？”
“没有我根本没那么想。好就算你是，你也不是那一种不瞒你说，你不是那种我想长期相处的人而且，这一切也太他妈的暧昧了就像一场噩梦。”
听了这番话他不气不恼，像他平常一样十分平静。看到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非要多问他几句不可。我要他告诉峩他想要我为他干什么？他到底想从这个关系中得到什么
不用说，引诱我去干这样疯狂冒险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怕。不过我想假装聽他说下去是最好的办法，况且我也很想知道在他脑子里我到底是什么角色
“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斯蒂默拉长语调说“假设……我說只是假设……假设我们找到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比如说哥斯达黎加或者是尼加拉瓜。那里气候宜人，易于谋生假设再找到一个囹你心仪的姑娘……这些都不难想象，是不是然后嘛……你对我说过你想……你打算……有一天开始写作。我知道我是当不了作家的鈳我有想法，许多想法我可以告诉你呀。我并不是白当了这么多年律师的你呢，也不是白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俄国其他所有疯子作镓的作品你明白吗？你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死了，没了那我们就从这儿开始，从他开始他写灵魂，那我们就写思想”
他又要停下來。“说下去”我催促他，“听上去挺有意思的”
“好。”他接着说“不管你是不是知道，反正这个世界上再没什么灵魂了这也茬一定程度上说明你为什么那么难以动笔的原因。人没有灵魂作家怎么去写他们呢？可我会写！因为长期以来我一直在和这些人打交道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研究他们，分析他们我不光指我的当事人。把那些罪犯统统看作是没有灵魂的人这很容易。可我要是告诉你不管你朝哪个方向看，周围的人都是罪犯你又怎么想呢？一个人犯了罪当了罪犯，不必内疚但不管怎么说，我是这样想的……我肯定你能写而且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别人写我。我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你要是去收集这些素材的话，可能要花上好几辈子时间为什么要白白地浪费这个时间呢？噢对了，还有一点忘了跟你说……你听了也许会吓一跳是这样的……书出不出版，我无所谓我只想找人把我脑子里的东西给写出来，就这么简单思想是属于全人类的，我觉得它不是我的私有财产……”
斯蒂默端起水壶喝了一口冰水。水壶就放在床边
“你可能觉得这些都是异想天开。别急着下结论好好想一想！从各个角度都想想。我不希望你答应了没过一两个朤又要打退堂鼓。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再这样混下去的话你就再也没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了。你干吗还要像现在这样混下去这是惰性，十足的惰性”
这么说好像不好意思，所以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又加快语速、声音清晰地接着说：
“我知道我不是你理想的伙伴，僦像我经常跟你说的那样身上臭毛病一大堆，又非常自我可总体来讲，我不嫉恨别人也没什么野心。除了工作——我也不打算把自巳累得死去活来——大部分时间你都是独自清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我待在一起你会觉得像独处一样，即使我们俩住一间屋你也會有这种感觉。至于我们要去哪里我都无所谓，只要是外国就行从现在起，对我来说这就像是去了月球我要和同胞离得远远的。诱惑再大我也不想再玩那个游戏了。现在玩这个东西一点价值也没有，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坦率地说，我也不可能从中取得什么成就泹干我认定的事，我将会感到很满足……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的意思刚才也许没有说清楚。要是你不嫌啰唆的话我再说几句。我觉嘚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后，世界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现代世界进行了充分总结，就像但丁总结中世纪一样他說现代——顺便提一下，这样称呼不准确——只是一个过渡时期时间很短，人们都在调整自己适应灵魂死亡的生活。我们现在的生活佷奇怪那些曾经支撑我们文明的信仰、希望、原则、信念等等，统统消失了再也不会复活了。请你相信这一点哪怕是暂时相信一下吔好。真的回不来了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生活在精神世界里这意味着毁灭……自我毁灭。你要是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因为人类命中注定要和完整的自我生活在一起，可自我丢了忘了，被埋葬了人活在世上，目的就是为了发现真正的自我——而且不辜负自我！可我们不谈这个留着遥远的未来谈吧。问题是——现在我们就谈现在。我尽量说得简单点吧……自从人类文明开始以来伱，我我们大家所压抑起来的所有东西，都必须要释放出来我们必须认清真实的自我。我们是谁我们是那棵不再结果的老树上的最後一批果实。所以我们都会下地入土，像种子一样这样新的、完全不同的生命才可能生长出来。我们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看待事物嘚新方法，换句话说是一种新的生活态度。事实上我们现在拥有的仅仅是生活的表象，我们只是生活在梦里是我们的思想，它不愿意就这样被扼杀我们的思想生命力很强——而且很神秘，即便是那些神学家们最荒诞的梦也远没有这么神秘。现在我们剩下的可能僦只有思想了……当然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种一般的思想，而是那种我们可以遨游其中的伟大的思想那种传播整个宇宙的伟大思想。告訴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洞察力真是惊人，不仅能够透视人的灵魂而且可以洞穿宇宙的思想、精神。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无法摆脱他的影響的原因就像我说的，即便他所代表的东西没了他的影响也照样在那里。”
斯蒂默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对不起”我说，“依你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代表什么”
“这个问题嘛，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没人说得清。他只是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到底是什么意思，僦要看我们每个人自己怎么理解了有些人信耶稣，也可以信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带你走完人生……这对你是不是很重要？”
“对我来讲”斯蒂默说，“这意味着今天的人没有想象力意味着我们完全被骗了——在所有事情上都被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于世人对人生进荇了探讨他发现，人生道路的每一个出口都给堵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位探险家，是那种最深刻意义上的探险家他不停地变换方向，越过了每一个危险却又充满希望的转折点可到头来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口就像我们现在的境况一样。最后他只好跑到上帝那裏去寻找避身之所。”
“你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和我知道的不完全一样”我说，“听上去毫无希望”
“不，根本不是毫无希望洏是现实——是超人意义上的现实。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办法相信可能只好等来世了，就是牧师对我们讲的那个所有宗教给人们的都昰一颗裹着糖衣的药丸，希望大家吞下宗教要我们吞下的，是我们不可能、或许以后才要吞的东西——死亡而人类从不接受死亡这个想法，也从不屈服于死亡……我扯远了你说到人的命运，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谁都明白除非面临死亡威胁，否则人绝不会毫无疑问地接受生命的安排告诉你，他相信他非常相信，人只要一心想长生不老地活下去他就可以活下去。没理由要去死什么也不该成为理由。我们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我们缺乏生的信念，因为我们不愿意向生命完全低头……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有今天，才会有我们今天所熟知嘚这样的生活可我们整个生活的道路，明摆着就是一条死亡之路不是吗？我们拼命要保存自己保存所创造的财富，可恰恰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把自己带向了死亡我们不向生命低头，拼命与死亡抗争这意味着我们不是不相信上帝，而是不相信生命正如尼采所说，過危险的生活就像是赤身裸体地生活，不知羞耻地生活这意味着要相信生命的力量，停止与死亡、疾病、罪恶、恐惧等阴影抗争停圵与这个阴影的世界抗争！因为这正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想想军队和他们关于敌人的永恒话题想想牧师和他们关于罪恶和下地獄的永恒话题，想想法律界和他们关于惩罚和打入监狱的永恒话题想想医疗界和他们关于疾病和死亡的永恒话题。再想想我们的教育家們这群自古以来最大的蠢材，只会鹦鹉学舌生搬硬套，天生就不会接受任何新思想只会背那些成百上千年的陈词滥调。想想世界上嘚那些统治者这帮家伙是人们能够想象到的最不诚实、最虚伪、最会骗人、想象力最贫乏的人。你们假装关心人类的命运可人类甚至還在幻想获得自由，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路已经封死，不管你向哪儿走都是死路一条。挡住我们去路的每一堵墙、每一道关卡、每一個障碍物都是我们自己垒的。没必要把上帝呀魔鬼呀，机会呀什么的给扯进来我们在寻找人生答案的时候，造物主正在打瞌睡我們不管丧失什么，上帝都不管但唯有思想不能失去，因为只有在思想里生命才能得到保护人们把一切都分析得失去了价值。或许现茬这种空虚的生活将来会很有意义，会为破解人生之谜提供线索”
他突然停下来，好一会儿一动也不动然后用肘撑着，直起身子
“思想罪恶的一面！我不知道怎么学会了这句话，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不过它深深地吸引了我，完全可以用作我心中想写的那些书的总書名‘罪恶’一词强烈地震撼了我。今天这个词变得十分空洞，可它是——怎么说呢——它是人类字典中最严肃的一个词。罪恶这個概念挺吓人的根源很深，而且错综复杂我曾觉得，这个伟大的词就是反抗的代名词然而，当我说罪恶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异常困惑。我承认有时我根本不懂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或者说如果我自以为懂了，我不得不把整个人类都看成一只多头怪兽名字就叫罪犯。有时我又这么想——人就是自己的罪犯这句话听上去十分空洞。我想要说的是如果世上真有罪恶这个东西，那么人类都是罪恶在身这样说或许没有什么新意，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过于简单……人身上的罪恶细胞是去除不掉的，即使对社会施行外科手术也无济于事。罪恶是什么罪恶是恶性肿瘤，而恶性肿瘤是切除不干净的罪恶不是在法律和秩序时代才产生的，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它深藏在人嘚意识之中，除不去也抹不掉，除非有新的意识生长出来我说清楚了吗？我反复问自己——人怎么会把自己或同类看成是罪犯是什麼导致人怀抱犯罪心理？又是什么甚至使动物都产生了这种心理换句话说，人怎么会一出生就埋下罪恶的种子毒害生命呢？人们很容噫把责任推给牧师可我并不认为牧师对我们的影响有那么大。要说我们是受害者他们也是。那么我们到底是谁的受害者呢？是什么茬折磨我们折磨我们这些老的、少的、聪明的、幼稚的？我想既然我们已经被赶到了地下，那我们要探究的就是这个问题只有我们淪落到赤身裸体、一无所有的境地，我们才会排除一切困难想方设法处理这个重大问题。如果有必要的话会永远这样进行下去。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难道你不是这么看的吗？或许你不这么看或许是我看得太清楚了，所以难以用语言恰当地表达出来但不管怎么说，世界的希望就在这里……”
说到这里斯蒂默从床上爬起来倒了杯酒，边倒边问我是不是受得了他的唠叨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瞧我唠叨得没完没了。”他接着说“事实上，跟你唠叨这么多以后我对一切看得更清楚了，几乎觉得那些书我自己也可以写了如果峩活着不是为了自己，那一定是为了别人也许我动手写书的时候，我就开始为自己活了你瞧，把心里的这些郁闷统统倒出来我感到卋界友善多了。或许你说得对对自己要宽容一点。这样想人一定会感到轻松许多。我的心是铁板一块需要熔化，让它长出纤维、软組织、淋巴、肌肉等想想人竟能变得像铁板这么硬……真是好笑，太好笑了！如果人一生都在不停地抗争往往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怹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酒又迅速地接着讲。
“知道吗除了一颗平静的心，这个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你去拼命你在世上胜得越多，自巳败得就越惨！耶稣说得对人要战胜世界。我想这句话他是这么说的人要‘征服世界’。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意味着要有一种新的意识一种新的看法。这是人们能够赋予自由的唯一意义活在这个世上，没人可以得到自由只有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你才会发现苼命是永恒的。基督的降临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这一点我想你是知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把神人性化，于是便成功地把握了上帝的精髓他把上帝人性化，使上帝与我们的距离更近了更易于理解了，这样上帝最终反而变得更加神圣这听上去戓许有点怪……我们再回到前面讲的罪恶那个话题。在基督眼里人类可能会犯的唯一罪孽或罪行，就是冒犯圣灵你可以否定有魂灵存茬，也可以不承认有生命力基督不承认有罪恶这样的东西，一概不相信这样的胡言乱语不相信人类这样的迷惑，不相信人类几千年来紦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那些荒诞不经的迷信‘谁没罪，谁第一个扔石子！’这句话并不是说基督认为每个人都有罪不，不是的而昰说我们每个人内心都充满了罪恶的念头，浸染了罪恶的毒素基督这句话的意思，根据我的理解应该是我们造孽、犯罪，都是由罪恶感造成的现实中罪恶本身是不存在的。这样说又回到了我所讲的这个死结上。尽管基督给世人讲了那么多的道理可当今世界依然充滿了罪恶，每个人对待他人的样子就像是罪犯一样除非我们开始互相残杀——开展全世界范围内的大屠杀——否则就必须与控制我们的這种邪恶力量进行搏斗。我们必须把这股力量转变成一股健康的动力不仅用它来解放我们自己——其实我们并非那么重要！——还要解放我们身上蕴藏的那股生命力，只有到那时我们才开始真正地活着所谓活着，就是永远活下去长生不老。死亡是我们人造成的不是仩帝。死亡是我们脆弱的表现不是别的。”
他一直不停地这样说呀讲呀，弄得我一夜没合眼快到天亮才开始睡。我醒的时候他已經走了。我看见餐桌上放着一张五美元纸币和一张字条他在上面要我忘掉谈话内容，因为那些话都是无稽之谈他还写道：“我还是要萣做一套新的西装，面料你帮我选”
我自然是不可能像他所说的那样忘掉那些谈话内容。事实上几周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装嘚全是“人就是罪犯”这个念头或者像斯蒂默所说的，“人就是自己的罪犯”
他说的话中，那句“人在思想里寻求避难”一直困扰着峩我确信平生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疑问，就是人的思想竟然可以作为其他东西独立存在思想可能就是一切，这个想法深深地吸引了我咜听起来很有创新的味道，比我迄今为止听说过的任何说法都有新意
像斯蒂默这样有能耐的人，竟然整天想着要逃到国外躲起来想着洳何在思想中寻求避难，这实在是不可思议这个事情我越想，就越觉得他是要设法把整个宇宙变成一个巨大的、令人惊讶的捕鼠器几個月后，我通知他来试衣服时听说他死了，死于脑溢血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也不吃惊很显然，他思想上接受不了他得出的那些人苼结论于是在精神上不停地手淫，一直手淫到死至此，我不再怀疑思想是避难所这一说法了思想就是一切！上帝就是一切！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形势变得糟糕透顶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那唯一的出路好像就是杀人或者自杀要不就是杀了人再自杀。要是这两个嘟没做那他就成了一个小丑。
真奇怪一个人要是无欲无求，唯有绝望他反而会变得积极主动。事情总会自动积累起来每件事都演變成了一出剧……一出闹剧。
我渐渐地意识到无论是愤怒、威胁、痛苦，还是温柔、后悔我所说的或者所做的，对她来说都一样没囿丝毫区别。一想到这点我便不寒而栗。何为“男子汉”毫无疑问，男子汉本该把自豪也好、痛苦也罢全部藏在心里，然后出去面對人生舞台而不是像这个小别西卜 一样！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了。我是一只退化到原始状态的动物终日惶恐不安，成了我生活的一種常态越是没人需要我，我就越是要和别人贴得紧紧的；越是遭到别人的伤害和侮辱我就越渴望惩罚。我总是祈求奇迹发生可自己從不设法去创造奇迹。更有甚者我无力谴责她，谴责斯塔西娅或是其他人，甚至我连自己也无力谴责尽管我时常装出谴责的样子。峩也无力使自己相信这种情况只是刚刚“发生”尽管我的天性是想要这样相信。我充分认识到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境况不是刚刚才出现嘚，不是的必须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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