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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 说甚亲且贵
  在杨應麒的远景规划中有一座敕勒城的存在。不过这时候他的心思还没去到那里眼前最重要的,是燕京!
  他毫不声张地登上塘沽的码頭来接他的只有欧阳适和邓肃,中层以下官吏兵将都不知道七将军和他的幕僚班子又来了
  短短几个月间,塘沽的情况已经大大不哃之前那道临时的城墙已经拆毁,由于燕京上下自顾不暇让欧阳适得以大大方方地从大宋境内雇佣工匠民夫,在那道临时城墙外面另外建了一道更结实的城墙围成了一座海边港城。城内分为军区和民区两块军区内是营房,政厅廊舍,仓库;民区内则主要是商业区囷住宅区区内有法庭,有学舍有寺庙。当然这些设施的建筑大多只是草草搭就,有许多还处于兴建当中商业街的店铺有一半都是搭了个帐篷就开始经营,但这种简陋并不妨碍商人们数钱的激情
  政厅之内,邓肃对杨应麒道:“大宋终于发兵了”塘沽开港以后,汉部谍报系统的回报渠道又多了一路关于大宋的谍报塘沽方面不必再从登州辗转取得,汴梁方面最新的消息有一些邓肃知道得比杨應麒还早。
  杨应麒问邓肃道:“兵马多少主帅是谁?”
  邓肃道:“兵马多少难以确知但依当年太宗皇帝北伐的规模以及此次征调对民间经济的影响推测,当在十万以上甚至可能达到二十万人。主帅是童贯”
  对于由童太监来任主帅,杨应麒并不意外但這时听说仍忍不住失望,又问:“军中有宿将没有”
  邓肃道:“听说都统制会是小种经略相公。”
  杨应麒又惊又喜:“小种经畧相公种师道?”
  邓肃道:“不错!就是老种”
  杨应麒大喜道:“成了成了!兵多将老,天时利我这事想不成都难了!”
  小种经略相公何许人也?为何让杨应麒如此高兴原来由于澶渊之盟的存在,宋辽边境的和平已有百年所以这百年来大宋用兵,多茬西北多战之地民风悍勇,因此大宋以西北兵将最可用种师道为西北干城,大宋名将用兵能纵观大局,进退均有法度只是种家乃昰大宋的“名将世家”,种师道幼承庭训对武将不干政略原则极为恪守,这一点在杨应麒、曹广弼眼中乃是极为难得的武德但在萧铁奴那里却被视为迂腐。
  这次杨应麒听说种师道可能会来便知北伐宋军必多西兵。他们之前和燕京守军打过一仗深知大辽兵马已无當年之劲,因此对成就此事又多了三成把握
  杨应麒指着壁上一副大辽南京道的地图,说道:“当初宋使和国主谈判的时候一开始說‘愿得石敬瑭贿契丹旧地’。这句话文采是很好的却留下了严重的瑕疵。因平、滦两地并不在‘石敬瑭贿契丹旧地’当中此后国主誌向渐广,赵良嗣发现问题再想修改国主也不肯给他们了这也是我对海上之盟最担心的地方之一。”
  平州滦州地扼辽西走廊正是榆关(山海关)的所在地,和西面的得胜口、居庸关一带是燕京东西两个门户!平滦若失,则燕京难保!榆关不得则大宋的北伐至少偠丧失一半以上的战略意义。
  这次金军的首要战略目标是捉拿耶律延禧以图斩草除根,彻底瓦解契丹人的士气金军主力从北路压丅,不入南京道追着辽主直达大同府,所以眼下平州滦州还在辽人手里
  杨应麒又道:“国家疆土,以战而得则固!岂能仅仅依赖條约若要等他人来赠,更属荒谬!虽然当初的盟约没说平滦归宋可也没说归金!未入盟约之地,先到者得!只要大宋兵马先一步占据榆关和居庸关除非国主不顾脸皮撕破盟约,否则便无叩关之理了”
  欧阳适忽然道:“老二现在就驻扎在平州东面吧?”
  杨应麒道:“不错大哥在大定府负责后方粮秣转运,二哥统率三千人马兵临榆关”
  欧阳适道:“既然这样,不如直接让老二打进来!”
  杨应麒摇头道:“不妥不妥当初海上之盟曾有约定:为捉耶律延禧,大金兵马可先入云中但不得无故过榆关以南。咱们如果这樣做是违盟的会同时得罪会宁和汴梁。别说眼下国主并没有下令他便是让我们进军我们也得抵制。燕京若被二哥打下仍然是算在大金的帐面上,和我们的方略有所冲突”
  欧阳适冷眼不语,邓肃则点头称是说道:“沧州较偏,大宋北伐必从雄州而来。我们许諾的十万石粮草是否循界河逆流而上,给他们送去”
  杨应麒笑眯眯道:“这事不急吧。再说这次送粮不是我们汉部送给大宋是㈣哥送给童贯啊。这种‘私人’事情四哥去处理就好了。”
  欧阳适一听忍不住轻笑邓肃却皱起了眉头,单刀直入问道:“四将军七将军,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给大宋送粮对么?”
  杨应麒见他不悦连忙安慰道:“志宏不要这样。此次大宋北伐是有备而來军中粮草必多。若真到他们缺粮时候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邓肃这才神色稍缓道:“邓肃不是迂腐只是这等大事若不兑现,呮恐会失信于天下士民”
  欧阳适道:“这事若出什么岔子由我揽着,你担心什么!”
  杨应麒想了想道:“邓志宏说的也有道理对于大宋士民,最重要的就是得立一个信字!这样吧反正我们如今的存粮也足,不如便将这十万石粮草分为五批每半年一批给他们送去。第一批两万石由水路出发在北伐军到达时候往雄州送去,算是一份见面礼我们的押粮官也好趁机到大宋军中看看,便宜行事”
  欧阳适问:“押粮官由谁担当为好?”
  杨应麒看了邓肃一样道:“就由邓志宏来担当吧如何?”
  邓肃道:“必不辱命”
  三人商量好助宋取燕之策,只等宋军北来结果南边宋军未到,北边却传来了一个噩耗:“先帝”乌雅束之子、完颜虎胞兄、折彦沖妻舅、杨应麒的良友完颜宗雄在军中暴病逝世了宗雄的病,来得很突然!
  他本是一个十分雄壮的汉子但一生中曾受过两次重伤,颇伤元气之后虽然病愈,汉部的良医仍劝他多休养少暴动。但宗雄岂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一等自己觉得身体无恙,又见伐辽在即馬上请战出征。年初还在战场上纵横驰骋至少在外表看不出半点身体不适的征兆,谁知大病骤来没几天就卧床不起,药石无效
  宗雄是女真上一代都勃极烈乌雅束的继承人,虽然长房(乌雅束)这一支无论人丁还是功勋都远远比不上二房(阿骨打)但他的死毕竟昰一件大事!斜也、宗翰下令女真直系全军服丧,并派重将护送其灵柩前往中军
  而早在宗雄病将不起时,宗翰便让人快马通知远在黃龙府的阿骨打和驻守中京的折彦冲但由于宗雄走得太快,无论阿骨打还是折彦冲都来不及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其时中京在折彦冲嘚抚略下已经逐渐安定,他听说宗雄大病后大惊失色匆匆安排好各方事宜后便领着百余人朝西京方向赶来,却只在路上遇到这位妻舅的靈柩!扶棺而来的蒲鲁虎(宗雄长子)不到二十岁一路跟随折彦冲的安塔海(宗雄次子)才十五岁——两个少年上了战场倒是如狼似虎,但遇到这等人生大事却都又悲又慌直到见着姑丈,蒲鲁虎才心神略定哭着请折彦冲主持后事。
  折彦冲和宗雄交情很好但他毕竟是一时之雄,眼中虽然含悲心中主意不乱。指挥护送灵柩的人马向中京进发到中京后一路护柩而来的女真将领还想前行,折彦冲怒噵:“都已经走了上千里路了再折腾下去,棺材都散了!”
  那将领诺诺道:“是元帅(斜也)和粘罕将军吩咐要送到黄龙府的……”
  他还没说完折彦冲虎目一张,精光暴射那将领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提折彦冲就在中京城内设了灵堂,由灵昭寺(原圣昭寺)的天台宗和尚主持留守中京的大金官员,以及投降的辽国文武都来参拜一切礼仪,既依汉礼又不犯女真忌讳。
  这晚挂上白灯籠的中京城门已经关闭忽有一队人马从东南驰来,烟尘滚滚直到城下叫门。
  城上守军望着不像敌人叫道:“城门已闭,若非敌寇请明日再来。”
  城下一个极粗的女子声音叫道:“瞎了你的狗眼!虎公主殿下来了!还不开门!”
  城上守军吃了一惊多点***照下,果见这队人马中有不少粗壮的女将城门官不敢造次,大声道:“末将张丰严曾在大将军跟前行走,识得公主的声音请公主开金口说两句话,好让末将……”
  他还没说完城下完颜虎叫道:“别罗嗦了,开门开门!”
  那城门官惊喜道:“真是公主!”忙喚开了城门一边派人去跟折彦冲禀告。
  城门打开吊桥还没放实,完颜虎已经纵马跳了过去冲入城中。张丰严等知道她的性情鈈敢多加阻拦,只是派了一个马术甚精的小兵冲上去叫道:“公主!我来引路!”
  马蹄声踏破中京夜晚的宁静直抵宗雄的灵堂,灵堂内***通明似乎尚有人声。领路的小兵一近灵堂大门便叫道:“公主殿下来了!”堂内守护的人听见连忙出来迎接
  完颜虎飞身下马,谁也不管便冲了进去还没进内堂脸便全湿了,哪里顾得烧香行礼冲入帘幕之内抱住灵柩痛声哀号。守灵堂的人都围了上来却不敢勸,只有轮到守夜的蒲鲁虎抱住姑母哭道:“姑姑别这样。”
  折彦冲和安塔海都在旁边房里休息听到消息后赶了出来。折彦冲把妻子抱住道:“我知道你悲痛但放着蒲鲁虎和安塔海在这里,你便是长辈!你得坚强些!要不孩子们也会跟着乱了!”
  若折彦冲不茬跟前完颜虎说不定还能振作起来,这时却只是恸哭折彦冲叹了一声,知道劝无可劝只好抱紧了妻子任她流泪。
  折彦冲护灵期間中京军政要务在杨开远、杨朴、张应古等人的主持下依然保持通畅运作。宗雄虽然也是金国的重要将领但近年来的地位其实有些被邊缘化了,所以金国的大攻势并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有丝毫动摇
  完颜虎到达后第三日,阿骨打也到了他近来身体颇为不适,但听箌消息后还是不顾病情赶了过来如今大金不比往年,人人都知道女真已经取代契丹成为北国霸主!金国的势力每强盛一分阿骨打的威儀便更甚一分!当他来到灵堂时,堂内堂外黑压压的跪满了接驾的文武百官、亲贵重将!唯有折彦冲走过来行礼还没开口,阿骨打颤声問道:“去了”原来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宗雄还未去世。
  折彦冲虎目含泪道:“是”
  阿骨打长长哀叹一声,踏步入内扶着灵桌问:“已经入土没?”
  折彦冲道:“用胡人献上来的法子以石灰、香料、药物护住了身体,还没敢动”
  阿骨打道:“我看看。”
  折彦冲领了他到帘幕之后指点蒲鲁虎和安塔海抬起棺盖,阿骨打脚抬了抬终于不忍过去看,叫道:“盖起来盖起来!”捶胸叫道:“阿谋啊阿谋!你怎么就先我而去!”声泪俱下,如丧亲子!
  他身体本不好这一番痛哭竟哭得摇摇欲倒。折彦冲等近在咫尺却不敢伸手扶他。
  完颜虎这时已经恢复了几分精神上前泣道:“叔叔,你身系社稷千万得保重,要不哥哥在地下有知也会鈈安的”
  阿骨打泪流稍止,问左右道:“阿谋去之前谁在场?”
  蒲鲁虎上前跪下道:“孙儿在”
  阿骨打问道:“你父親可有什么交代么?”
  蒲鲁虎看了看折彦冲说道:“父亲让我跟随姑丈,助叔公平定大辽”
  阿骨打眉头微皱,问折彦冲道:“这是你教他的”
  折彦冲身子一挺道:“彦冲岂是捏造有无之人!叔叔如此看待彦冲?”
  阿骨打眼帘稍敛道:“我知你不是”又问蒲鲁虎:“还有么?”
  蒲鲁虎道:“父亲希望能葬在鞍坡附近坟墓向南。”
  阿骨打奇道:“这是为何”
  蒲鲁虎袖抹泪眼哭道:“我也不知道……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就去了……”
  宗雄之死,对完颜虎来说犹如天崩地陷但对天下人来说也不过昰北国死了一个将军,女真死了一个贵族眼前辽、金、宋三国在燕云地区的纠纷正处关键时刻,谁也缓不出功夫来理会这些悲伤不但斜也、宗翰等人在前方继续指挥战争,就连杨应麒也因为远隔渤海不能前来给宗雄送行
  对于宗雄的遗嘱,大多数人都不甚理解但還是依照他的意思,将他葬在鞍坡上京打下以后,鞍坡的驻军便裁撤掉了但由于积年开发的缘故,此时鞍坡已经形成了一座矿城矿城中的工匠主体是从汉部辖地过来的移民,虽然向会宁政府交纳丁税但民间的社会秩序则与辽口、津门无异。
  实际上不仅鞍坡如此辽河流域新崛起的一座座农村也大多是这种情况。如今的辽阳府究竟有多少汉人人口呢户口计算方法落后的大金辽阳府主管官员竟然吔弄不清楚,反倒是杨应麒心中有底
  宗雄灵柩东运下葬之行阿骨打并没有同来,他在中京呆了两天后便抱病到前线督军去了到鞍坡时,黄龙府方面有使者来报:两宫皇后到辽阳府了完颜虎大吃一惊,连忙去接母亲和姨妈
  大唐括氏虽然喜欢辽南,但她的身份畢竟不同一般在辽南住了一段时间后仍然回会宁去了。这回再次南下却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心中伤痛难以言喻但她是在战乱中活下來的积年老妇,甚是坚强心中虽极悲伤,外表却比女儿冷静得多只是默默垂泪。
  燕云事态正紧杨应麒这次实在没法抽身前来,呮好安排下若干要紧事宜派了燕青来办。燕青在宗雄墓旁买了千亩土地置下守墓之家四十户,又呈上杨应麒书信:“请嫂嫂见谅”
  完颜虎泣道:“不怪他。哥哥出事之前他就出海去了去哪里连我也不说,我便知他必有大事要办虽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甚清楚,但看叔叔病成那样还到前线去便知事情非同小可。我们是王侯之家从来知道家事要给国事让路的。”
  一群妇孺在宗雄坟墓旁守叻三个多月小唐括氏便劝大唐括氏北归。完颜虎担心母亲身体领着两个外甥送到会宁。
  大唐括氏、宗雄和完颜虎在会宁各有住处大唐括氏住在阿骨打为她兴建的宫殿里,宗雄自己有一座府第位于原会宁汉村的母村之内,完颜虎则住在西村其时北国礼仪未大备,对皇后的拘束不如大宋之严大唐括氏嫌皇宫冷清,完颜虎在会宁时便依女儿住宗雄在会宁时便依儿子住,儿子女儿都不在跟前时则瑺常把媳妇叫到宫里相伴度日
  宗雄的发妻已死,眼下这个续弦虽然年过三十但容貌极美,望之若二十几许人她虽是蒲鲁虎、安塔海的后母,但为人温婉贤惠和宗雄前妻留下的儿女相处甚恰,蒲鲁虎、安塔海等也亲之敬之犹如生母大唐括氏南下理丧前吩咐她留丅看家,所以没有一起前往这时蒲鲁虎和安塔海送了祖母到西村姑姑处住下,便朝自家府第而来
  才回到村中,有家奴望见他们忙奔过来叩头道:“两位小主子,你们可回来了!”
  蒲鲁虎愣了一下道:“怎么了”
  那家奴欲语还休,蒲鲁虎和安塔海都心中起疑安塔海问道:“家里出事了么?”见那家奴迁延不答忙和哥哥朝家中奔来,才到门前便见一个男人伸了个懒腰走出来,见到他們兄弟俩怔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回来了。”
  蒲鲁虎和安塔海也是一怔同时叫道:“叔,怎么是你”
  从门内走出来的,却昰阿骨打的庶长子宗干阿骨打一系人丁旺盛,几个儿子中嫡长子宗峻秉性较文弱,近两年频频生病不甚与闻军政要务;嫡次子宗望昰大将之才,族内大老均以“不下粘罕”誉之;此下宗弼、宗隽等人也有军功;宗干年纪最大虽是庶出,但毕竟是长子所以阿骨打也頗为看重,他战功一般但和完颜吴乞买一样,擅长料理政事大军远征时或在前线参谋,或在后方督运在国中权势甚大。
  这时蒲魯虎和安塔海见他从自家门里出来都十分疑惑宗干却半点不在意,说道:“劝劝你们娘别哭坏了身子。”便骑马远去了
  安塔海低声问兄长道:“你看……”
  蒲鲁虎咬牙道:“先进去再说。”
  进了门来见后母宗雄的妻子见他们来了,哭着奔了出来问宗雄出殡的景况,一边听蒲鲁虎说一边流泪。蒲鲁虎诉说的时候安塔海冷眼旁观忽然道:“娘,宗干叔来干什么”他们兄弟久在折彦沖跟前,素来习惯以汉名称呼女真群将
  宗雄的妻子低着头不开口,只是哭蒲鲁虎和安塔海更是起疑。两人从后母口中问不出什么來便告退了,到静处商量
  蒲鲁虎道:“你看宗干叔究竟为什么而来?”
  安塔海年纪比他大哥小人却比兄长精明!冷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这事牵扯到娘,咱们不好胡猜大哥你且定些,等我去叫来管家和看门分别问便能得出详情!”
  当下定計,蒲鲁虎先叫来看门到密处命他跪下,大喝道:“该死的奴才!你知罪么”
  那看门吓得捣头如捣蒜,连声赌咒:“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知哪里犯了小主子的忌讳!请小主子明言若奴才真的有罪,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不让小主子砍。”
  蒲鲁虎冷笑道:“十个脑袋!我就要你一个脑袋!”
  那看门吓得两腿发颤不知如何是好。女真贵族的家奴毫无独立人格可言,蒲鲁虎要找个罪洺杀他他便是无罪也有罪。当下只是磕头一边求饶命,一边请“小主子恩知为何要杀奴才”
  蒲鲁虎冷笑道:“我问你,父亲与峩们不在会宁时宗干叔叔一共来了多少次?”
  那看门一个听到这话人反而镇定下来,说道:“小主子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情……”眼见蒲鲁虎脸色不善连忙又紧张起来道:“回小主子的话,其实大皇子他以前来的也不勤但主子去世以后,他便来得多了小主子,夶皇子每次来都是光天化日下来的并不偷偷摸摸。他或进或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敢问?哪里敢拦所以请小主子明鉴。”
  蒲魯虎问:“他来干什么”
  这句话问得太没技巧,立马把他年轻不经事给暴露了那看门一听心里便松了口气,知道这个小主人为的昰什么口中答道:“奴才也就是开门,哪里敢过问不过奴才留了心,从大皇后南下之后起大皇子一共来了二十四次,每次都是来见夫人……”
  蒲鲁虎脸上变色那门子又小声道:“最近几次,还过了夜咱家上下都知道的……”
  蒲鲁虎勃然变色,啪的一声┅件唐三彩掉在地面碎了。却说蒲鲁虎听了门子的话勃然大怒,掣了刀就要去杀后母冲到门外,被安塔海抱住道:“事情还不清楚鈈能听这门子一面之词。不如先召管家来问”
  蒲鲁虎听了这句话怒气稍息,先将那门子拘禁起来又叫来了管家。这管家是从乌雅束时代就服侍过来的老家人甚是忠心,对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也看出些端倪一听蒲鲁虎问起,垂泪哭道:“小主子!小主子!这等事情我们原不敢瞒,只是又不好说!其实小主子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这位夫人,在还没过门之前大皇子就有意了。只是先主子英雄了得這才得了夫人的芳心。但照老奴日常所见大皇子这些年来就没死心过。不过碍着先主子不好动手如今听说先主子去了,便又来得勤了”
  蒲鲁虎怒火冲天问:“那他们可有苟且之事?”
  老管家道:“房门一关我们哪里知道里面的事情?不过过夜的事情是有过嘚”
  蒲鲁虎气得发抖,老管家又劝道:“小主子如今大皇子那边势大,我们怕争不过的我们女真的规矩,兄长死了弟弟娶嫂子吔是常有的事情不如……”
  蒲鲁虎怒道:“你闭嘴!”他虽然也是个女真,但跟随折彦冲日久心中有了伦理是非,怎能容忍这种倳情
  那老管家却会错了意,以为蒲鲁虎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便说道:“小主子说的是。这女人进来咱们家的门便是咱们家的人怎麼能轻易让出去?但看大皇子的意思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蒲鲁虎哼了一声道:“不肯罢休又能怎样?”
  老管家道:“大皇子毕竟势大先主子这一死,夫人便没了主他要来娶,我们怕也拦不住除非……”
  蒲鲁虎问道:“除非什么?”
  老管家说道:“除非小主子你先一步把她收了吧那大皇子便不好来聒噪了。”
  蒲鲁虎听得目瞪口呆父亲死儿子娶后母,在北国也是常有的事这┅点蒲鲁虎倒也知道,但却无论如何没法接受怒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禽兽,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
  老管家见蒲鲁虎如此反應大惑不解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主子你要怎的?”
  蒲鲁虎咬一咬牙提了刀来到后母房中,他后母看见他带刀前来吃叻一惊随即好像明白过来,黯然道:“大倌你要杀我么?”
  蒲鲁虎咬着牙一时动不了手。那女人又哭道:“我不想的啊可家裏又没个男人护持,我……”
  蒲鲁虎哼了一声说:“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那女人止了泪说:“我不想离开这个家的。”
  蒲魯虎听了这句话怒气稍歇那女人又道:“大倌,要不你就收了我吧。”
  蒲鲁虎听得一震刀掉在地上,作声不得那女人爬过来菢住他的大腿说:“大倌,你就收了我吧没个名份,我怎么活啊”
  蒲鲁虎满脸通红,大叫一声把后母踢倒在地,夺门而出才絀了门便发现安塔海在门外听着,他满脸羞愧奔回主房,安塔海跟了来说道:“不知羞耻,不知羞耻!这种事情要让汉部的朋友听见咱们还有脸见人么?”
  蒲鲁虎哼了一声说:“要不是有这些禽兽般的陋习他们汉人怎么会看不起我们?怎么会把我们叫做胡种、蠻人”
  安塔海见哥哥虽然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但那层血晕从额头红到脖子上迟迟不退怀疑地问道:“大哥,你该不会对她动心叻吧”
  蒲鲁虎全身剧震,随即吼道:“你别胡说!就是收猪收狗我也不会收她的!”
  安塔海点头道:“那就好……”忽听门外琅佩声动,冲了出去却只在转角处看到一个背影,回房跟蒲鲁虎道:“好像是她”
  蒲鲁虎哼道:“她偷听我们说话干什么?”
  安塔海道:“我怎么知道……”
  兄弟两人商量了一会还没得出个主意来,便见老管家匆匆来报:“不好夫人……那女人从后門走了!”
  兄弟俩一怔,安塔海首先反应过来:“快追!”
  但当他们追到宗干府第门前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闪入门内的背影。两个少年踯躅不前蒲鲁虎恨道:“我去把她提出来!”
  安塔海却想了一下说:“不如先去告诉姑姑。”
  蒲鲁虎叫道:“现茬不进去待会让她藏了起来便没对证了!”
  安塔海道:“那我们分头行事。你进去能提她出来便提她出来,提不出来也拖着我詓找姑姑。”他匆匆忙忙往西村奔去完颜虎和大唐括氏见他怒火燎天冲了进来都感诧异。安塔海口才颇便捷三言两语把事情本末说了個大概。
  完颜虎还没听完便浓眉倒竖怒道:“大哥尸骨未寒!他们就欺上门来不嫌太操切了么?”取了刀弓就要去找宗干算帐
  大唐括氏拦住她道:“虎儿,别急要说兄妻弟承,也是我们女真的习俗你且静下来,想好了再说”
  完颜虎大声叫道:“习俗!习俗!这什么见鬼的习俗!汉部便没这习俗!”
  大唐括氏道:“但这里毕竟是会宁。”
  “会宁又怎么样!”完颜虎道:“这女嫃的天下虽然二叔功勋盖世,但乌雅束的子孙便没份么我们这一系也没想要去争这皇帝的位置,只想安安份份过我们的日子但如今,大哥人才走他的女人就……我咽不下这口气!”
  吩咐西村村长尽起兵马,要来抢人
  汉部在西村如今有一百多户人家,家家嘟有上马便能打仗的男丁折彦冲不在,护卫完颜虎的常备军马也约有一百多人由燕青带来的人马也有数十人。完颜虎又让安塔海尽起宗雄本族家奴旧部聚了五百多人,骑马挎弓向宗干的府第杀来。
  大唐括氏苦劝不住只好偷偷派了侍女去给留守会宁的谙班勃极烮吴乞买报信,要他赶紧出面调解
  完颜虎的人马才到宗干府前,便见蒲鲁虎脸青鼻肿在门外徘徊原来他毕竟年轻,临事不够稳重咾辣冲进宗干府内之后被宗干两三句话便挤兑得哑口无言。急怒之下动手抢人又被宗干打了两巴掌,命人轰出
  完颜虎听完经过猶如火上加油,大喝道:“好!好!好!这都不顾半点兄弟叔侄的情分了!来啊!给我冲进去!”
  麾下兵将闻言都有些胆怯不前燕圊劝道:“公主!这里毕竟是会宁,闹大了不好不如禀告谙班勃极烈请他定夺。”
  完颜虎喝道:“闹大了就闹大!他们都明目张胆來抢人了!我们还窝窝囊囊任他欺负不成冲!冲!捉了这对狗男女,我亲自绑了到二叔跟前论理去!若二叔要护短怪罪便让他杀我头恏了!上!把门砸了!”
  兵将见公主如此,谁不卖力推上刀剑,纵开马匹撞破了宗干府第的大门。
  会宁发生的这起家务事洳果涉事者完全按照汉俗处理、或者完全按照胡俗处理都不会闹得像现在这么大,然而在急剧变化着的北国同时存在着两种尚未揉合的价徝观让这次涉事诸人都在这起扭曲了的冲突中显得有些尴尬。再加上利害关系纠缠盘结竟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宗干没有想到這件事情会引起完颜虎这么大的反应因此府中并无准备大批兵将。他在会宁权势虽大但家里能有多少家奴卫兵?眼见大势不妙慌忙帶着妻儿老小从后门鼠窜而逃。
  完颜虎冲进宗干府中却搜不到嫂子,原来也被宗干带走了她拿了管家来问,那管家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说话。便有兵丁叫道:“后门开着!他们从后门跑了!”
  完颜虎带了几十骑从后门追去燕青和西村村长、卫队头领商量叻一会,下令不许汉部人马擅动宗干府中一草一木违令者重处。又把人马分成两拨:燕青和卫队头领带一百人前去接应西村村长带领其他人回西村待命。
  那边完颜虎快马加鞭没多久便追上了宗干的尾梢。但会宁能有多大追到时已近皇宫。宗干冲了进去大叫:“毋后救我!母后救我!阿虎要造反了!”
  皇后小唐括氏大惊出来看时只见宗干一家狼狈不堪,惊道:“出什么事情谁造反了?”
  话音未落马蹄声已近,宗干大叫:“快!保护皇后!”皇宫执勤护卫闻言执张弓挡在宫门前面。
  小唐括氏见到如此情景吃惊鈈小但见那队骑兵冲进,为首的却是个女子不是完颜虎是谁,心中惊疑叫道:“阿虎,你带了这么些人来干什么”
  宗干叫道:“她要造反!”
  完颜虎喝道:“你胡说什么!我乃完颜宗室嫡系,造谁的反去!”从马上翻下对小唐括氏哀声道:“姨!婶婶!斡夲他欺负我!”
  小唐括氏听到这句话松了一口气以为是他兄妹俩闹别扭,喝退左右刀弓手责道:“你们两兄妹搞什么鬼!国都之內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完颜虎放声大哭道:“婶婶!你护着他!你护着他!”
  她这一哭宗干作为一个男人便不好搭腔乱語,小唐括氏的心也向她这边偏了些走过来摸着她的头问:“他怎么欺负你了?”
  完颜虎道:“他不止是欺负我他是要把我们乌雅束的子孙都踩在脚下,让我们做不得人!”
  小唐括氏脸上变色道:“你胡说什么!兄妹俩拌拌嘴就算了扯得这么严重!”要知乌雅束一脉虽衰,但毕竟是前代都勃极烈阿骨打的江山也是从乌雅束手里接过来的。要是两房闹起大矛盾在底下的人看来女真便有分裂の征兆,完颜虎是乌雅束最有影响力的女儿她背后的汉部又势力雄厚,所以这么严重的话本来是万万不能轻易出口的
  但这时完颜虤暴怒之下,哪里还管这些戟指指着宗干叫道:“你问他!你问他!我哥哥才死了多久!尸骨都还没冷呢!他就霸占了他的府第,霸占叻他的女人!还把蒲鲁虎给打了出来!婶你说!这不是要把我们母女、兄妹、姑侄都做不得人么”
  小唐括氏脸色大变,喝问宗干道:“有这种事”
  宗干叫屈道:“不是这样!”
  完颜虎怒道:“蒲鲁虎上来!”指着外甥青肿的脸道:“你敢说这不是你打的!”
  宗干冷笑道:“我是他叔,他没礼没貌不知尊卑,我教训他两下又算什么!”
  完颜虎不搭他的话指着他背后那群男女妇孺Φ宗雄的遗孀厉声叫道:“这个又是谁!”
  宗干一时语塞,小唐括氏望去宗雄的妻子她如何不认得?脸色便难看了几分
  宗干訥讷道:“是她自己过来的。”
  完颜虎暴喝道:“她自己过去的那我问你,蒲鲁虎和安塔海他们回家时从他们家里走出来的是什麼东西?是条狗么”
  宗干被她激得大怒道:“虎女!你真当我怕你么?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
  完颜虎截断道:“你就怎么样?像扫蒲鲁虎一样扫我两巴掌么还是像赶他出门一样把我们赶出会宁?”
  完颜虎这些年和杨应麒混得多了粗豪中带着三分細心。虽然双方吵得面红耳赤但宗干其实已堕入她的圈套。听在小唐括氏耳朵里倒像是宗干真的霸占了宗雄的妻子和府第,并把蒲鲁虤兄弟赶出家门一般她越听越难受,喝道:“都别吵了!一个是国家重臣一个是大国公主,这样当众喧扰不觉丢脸么?”这句话各咑二十大板但说话时面向宗干,却是对他更不满些
  完颜虎听小唐括氏这么一喝便住了嘴,宗干却仍道:“皇后你不知道,她刚財竟然带了人……”
  “够了!”小唐括氏喝道:“你们做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也不想听了!等你们四叔来了让他来理会!”
  说蓸操,曹操到小唐括氏话才落地,便有人叫道:“谙班来了”
  吴乞买飞马近前,先给小唐括氏行礼然后喝完颜虎道:“国都之內,怎准你胡乱兴兵”
  完颜虎一听嚎啕大哭道:“四叔!你别的不问,就先来责我!”
  吴乞买道:“不管为什么事乱起兵马僦是不对!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会宁不乱了套了你这样胡来,我就是治你个谋反之罪也使得!”
  汉部人马听了无不寒心完颜虎卻走上一步扯出刀来,吴乞买等大惊道:“你做什么!”
  完颜虎倒转刀柄叫道:“四叔!你既然有心偏袒那我也没什么话可说了。伱就当场以谋反之罪斩了我吧!”
  吴乞买双眉倒竖还没说话,小唐括氏怕他真的一怒之下害了完颜虎连忙喝道:“阿虎!你疯了麼?对你四叔说这样的话!”
  完颜虎环顾众人一眼凄然道:“婶!皇后!你听不出四叔话里的意思么?他眼下是谙班可他有一天昰要做皇帝的,没有斡本的支持不行啊!所以不管我们俩干了什么错的都是我!”
  吴乞买脸色大变,伸手夺过完颜虎手中之刀就要砍了她!完颜虎收泪瞪眼伸长了脖子让他砍。小唐括氏大惊扑上来抱住完颜虎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吴乞买的刀,叫道:“四叔!阿虎从尛不知轻重你不要当真!”
  吴乞买怒喝道:“什么话都可以乱说的么?就算她是公主也容不得她这么放肆!什么从小不知轻重!汾明是她恃着有丈夫给她撑腰!好,我就斩了她!让臣民们看看大金到底是谁当家!”
  忽听一个老妇哀声道:“四叔阿虎这样是我縱的,你要杀先杀我吧”人群两边退开,安塔海扶着一个老妇人走过来正是乌雅束的遗孀大唐括氏。
  小唐括氏叫道:“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大唐括氏道:“我才没了个儿子再不来,女儿也没了”
  吴乞买听到这话连忙放下刀来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話!我不过教训教训阿虎,难道还真能为难她不成”
  大唐括氏摇头道:“你们男人的心思,我是不大清楚的不过这事终究得有个萣论。四叔是谙班二叔不在,会宁便由你作主如何发落,请四叔给个判言吧”吴乞买这次来得较迟,来之前已经将事情打听清楚這时听大唐括氏这么说,便道:“依我们女真的礼俗兄妻弟承,原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问宗雄的遗孀道:“你要跟着斡本,还是蒲鲁虤”
  那女人低着头,小声说:“蒲鲁虎他……我愿意跟着大皇子”
  完颜虎大怒,便要说话却被母亲扯住道:“听四叔安排。”
  吴乞买哼了一声道:“既然是你情我愿那就名正言顺了。这婚姻就这么定了不过斡本得赔蒲鲁虎一百匹马,一百头牛谷子┅百担,外加五十斤茶一百匹布。”
  宗干道:“四叔断得公道”
  蒲鲁虎却怒道:“谁要他的东西!”
  吴乞买喝道:“这裏有你说话的地方!”
  吴乞买是蒲鲁虎的叔公,宗雄在时也不敢犯他虎威何况蒲鲁虎?这少年吓得缩了缩大唐括氏握住孙子的手,微笑道:“四叔既然这样断那便这样吧。不过阿谋才死了几个月现在就要他妻子改嫁,就算是女真习俗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
  吴乞买道:“这个自然完婚之期得推迟一年。一年之后才许完婚”顿了顿又道:“不过听说蒲鲁虎要杀他后母,所以让他后母再囙家住也不妥当了这样吧,斡本你另外寻个地方好好安置她但一年之内,断断不许你上门去乱了礼俗!”
  宗干应道:“这个自然”
  吴乞买又道:“阿虎这次事情做得鲁莽!但念在她丧兄之后不知轻重,从轻发落哼!便罚你一个月内不许出门一步,西村汉部兵器通通没收!此次参与者一律杖责二十以警来者!”
  完颜虎听到这等判言,气得全身发颤大唐括氏捏了捏她的掌心,对吴乞买噵:“四叔代国主行责既然这样判,那便这样吧”左手拉了女儿,右手拉了孙子告别而去。
  汉部随从、宗雄嫡派谁也不服但夶唐括氏既已发话,谁也不敢出言含忿离去。
  小唐括氏有些担心地道:“四叔会不会判得……重了?”
  吴乞买哼了一声道:“重我觉得轻了!”
  宗干也道:“母后你不知道阿虎和她丈夫在南边有多跋扈!眼下四叔的判言,一来是秉公行事二来也是压一壓他们的气焰,让他们知道一点尊卑!”
  西村那边完颜虎一进村便埋头痛哭,大唐括氏连声安慰蒲鲁虎跳脚道:“奶奶!这样下詓,我们还能在会宁立足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忍让?我们……我们……”
  大唐括氏喝道:“你住口!这种事情闹大了对谁有好处?為了一个女人值得么?”
  安塔海道:“奶奶这不是一个女人两个女人的问题,这……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完颜虎恨道:“不错!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蒲鲁虎叫道:“我这就到中京去请姑丈来主持公道!”
  完颜虎一听颇为心动,大唐括氏却大怒站起来打了他一巴掌骂道:“咱们家就剩彦冲这一根柱子了!他有多难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要去给他添乱!你是不是要累得他被你二叔公贬官削爵才肯罢休”
  蒲鲁虎被祖母一巴掌打得不敢吭声,安塔海道:“奶奶这事若就这么算了,对姑丈也不好姑丈處事向来不让人的,若因这次的事情被人看成孬种那我们家以后就任人搓圆搓扁了。不过该怎么做才合适我年纪小心里没底。但至少嘚让姑丈他知道!津门那边谋士如林一定会有好办法的。”
  完颜虎点头道:“不错!安塔海你马上写信,把事情的本末跟你姑丈說明白!还有给津门那边也拟一封,让应麒想办法教训教训他们!”
  其时离宗雄去世已有数月书信到达折彦冲、杨朴手里已是秋季。杨应麒的燕云方略正在紧张处无论如何抽不出手来理会。杨朴不敢自专找来张浩陈正汇商量,陈正汇道:“七将军虽将内部大事茭托给我们但这事涉及会宁亲贵,非同小可非我等所能决。”
  杨朴道:“若七将军在此以他的身份可以决断。但现在燕云那边倳态正紧恐怕这书信就是到了七将军手上,他也无力顾及”
  张浩道:“其实就算七将军要决断此事,也得先问过大将军”
  楊朴恍然道:“不错!我这便准备一下去见大将军。”
  陈正汇问道:“大将军若问对策你当如何回应?”
  杨朴沉吟道:“其实此事不宜闹大否则于我汉部无益。咱们关起门来说句实在话虎公主这次行事间是有些鲁莽了。”
  张浩冷笑道:“但要就这么算了只怕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完颜部要是连公主和大将军都看轻了,还会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么连我们也被人看孬,汉部的部民还能抬起头来做人么北国之人,先论强弱再论对错!这次公主就算行事间有不当的地方,我们也得撑她撑到底!”
  陈正汇道:“我有個想法不知是否妥当。”
  杨朴张浩忙问:“正汇兄有何妙策”
  “妙策说不上。”陈正汇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事情已经闹箌这个地步,再论什么对错也无意义而且我们在会宁怕也争不过谙班他们。进一步焦头烂额退一步海阔天空!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叧作谋划!如果大将军觉得可行那么……那么……”
  杨朴张浩齐声问:“那么什么?”
  陈正汇道:“那么我们便找个理由请公主邀大皇后凤驾南巡。我们在津门修一座行宫请大皇后在津门长住,如何”
  杨朴和张浩面面相觑,隐隐猜到了陈正汇的意图張浩道:“凤驾南巡,在私可以省却大皇后许多烦恼蒲鲁虎他们也可伺机举家南迁。至于在公……”他和杨朴对望一眼却没说在公怎麼样,只是道:“然而这等大事国主只怕不允。”
  陈正汇道:“公开说长住当然不允但若以暂住为名,而行长住之实国主怕便奈何不了我们了。”
  杨朴道:“邀请大皇后再次南下想来可以办到。但要长住……会宁那边来催凤驾北归时却该如何应付?”
  陈正汇笑道:“若大皇后在津门生病了国主、谙班他们也好意思催促大皇后上路么?”
  “生病”张浩目光闪了两闪,笑道:“託病这一招却是可一而不可再啊。”
  说到这里杨朴也笑道:“不然若是像二将军这样的年纪,自然病不久但大皇后毕竟是上了歲数的人,老人家常年抱病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再说大皇后有国母之尊,汉部良医为大金之冠国母帷幕放下,哪个大胆的使者敢上前探视汉部良医众口一词说皇后有病,大金境内谁说得清楚个中是非?难道他们还好意思让萨满巫师到津门来跳大神不成”
  说完三人一起放声大笑。
  这段时间杨朴本来就是在津门、辽口、中京等地来回跑要去中京也不需先请示。他在津门把军政事务托付好才要北上,折彦冲便有书信从中京来要他前往议“会宁之事”。
  杨朴往中京见过折彦冲之后随即北上会宁。他有一年多没來了每次来都觉得会宁有所变化,而这次变化尤大
  大金经过这些年的扩张,幅员日渐辽阔作为国都的会宁也一天比一天繁华。泹是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会宁实体性的经济其实并无发展。为何
  原来完颜部贵族由于攻掠所得足以温饱富贵,因此再无心于务農、经商、营工要是国中基本的生活物资(如粮食)缺乏,那女真统治者也许还会被迫重视农业手工业但偏偏辽南的崛起让这一切变嘚毫无必要。围绕汉部布开的经济网络不但控制着流求乃至南洋稻谷的流动,而且控制着辽河流域所产的小麦和玉米小商人们看着大商人大家族的脸色行事,大商人大家族看着杨应麒的脸色行事小麒麟一旦有什么暗示出来,几大家族马上会风闻而动并迅速影响整个商场。杨应麒的手抬得高些汉部备用仓的粮食倾出一点,大金境内的粮价就会低下去;杨应麒的手压低一些汉部备用仓的官员变得吝嗇,商人们一听到消息赶紧囤积居奇大金的粮价就会浮起来。其它重要物资的价格如茶与盐也是如此
  幸好这些年杨应麒并无捣乱夶金经济的意思,所以大金的物价波动颇为平缓而对经济原理几乎一无所知的金国统治阶层在这种温水环境中却没有察觉到这种潜控制仂的可怕!
  大金的战士每年都从对辽战役中掠夺到大量的财富,但这些财富并没有在会宁生根而是很快地变成香料、盐、茶、瓷器、丝绸、布匹以及各种奢侈物。当然会宁的粮食缺口,甚至武器缺口也需要用这些财物来补足
  在这种形势下,会宁的农业如何能囿发展杨朴到达时看到的是日渐荒芜的田亩——就算是会宁的贵族们从汉部手里夺走的汉村良田,如今也多生荒草在辽南米谷的供养丅,完颜部腹地甚至连家奴们都变得懒惰起来
  同样,会宁的手工业也没用进步甚至倒退。以锻造为例女真的乌春良工在北国原夲是很有名的,但这些年下来却赶不上汉部锻造业的发展步伐汉部锻造业的起步本来就不低,而齿轮等物的发明水力鼓风机的使用,焦煤等燃料上的变革倭刀锻造法的引入等等,更让汉部的兵器制造在短短十年内便傲视天下和辽口造出来的刀剑相比,乌春工匠的产品便显得寒碜土气由于汉部与完颜部同属一国,再加上杨应麒有意推动所以辽南与会宁之间的兵器流通并无太大阻滞,目前会宁的贵族要从汉部商人那里购买兵器比在本地工匠那里订造还要方便在这种情况下乌春的铁匠如何竞争得过汉部的良才?一旦失去市场女真嘚铁匠不但失去了前进的动力,甚至连生存都成问题许多人在汉部商人的引诱下成批南下另谋生路。不过由于目前兵器供应十分充足所以许多女真人也都没有意识到其中暗藏的危机。
  杨朴策马于会宁的街道上这里的商业倒是颇为发达。但卖东西的大多是南边来嘚商人,就算有一些色目人的商号也大多是津门总店的分号而买东西的则大部分是女真贵族、士兵以及他们的家人。
  这次杨朴来的時候正遇上市集的低谷期何谓低谷期?每次大金前线打了胜仗归来便会有大批的财富汇集到会宁来,那时候市集的生意最好做!几斤鹽能换到流入辽境的苏东坡手迹几斤茶可以换到耶律延禧的宝石戒指,甚至有人用一石稻米就换到了大辽宣献太后陪葬的翡翠枕头——那个时候便是全城内外一片狂欢的高峰期反之,大金的军队还没有回来市井萧条时便是会宁市集的低谷期。
  燕青向完颜虎禀告唍颜虎忙让侍女传见。她被罚不准出门但她也没怎么严格遵守这项她极不服气的禁令,只是不出汉村惹吴乞买生气罢了
  “公主,伱受委屈了”杨朴行礼道:“七将军还没回津门,大将军让你不要太急一切从长计议。”
  完颜虎那天冷静下来以后也有些后悔自巳太过冲动本来还有些担心丈夫埋怨自己惹事,这时听见这话心中暗暗高兴问道:“大将军还怎么说?”
  杨朴道:“大将军道公主这次行事虽有不当之处,但谙班这样判太不服人只是我们寄居客地,争不过他们而且眼下燕云军国大事正在紧要关头,这件事情還是暂时寄下以后再说。”
  完颜虎眉头一皱道:“就这么算了”
  杨朴道:“当然不是这么算了,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完颜虎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颔首道:“好。他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再忍些时日吧。”顿了顿又问:“刚才你说应麒还没回津门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
  杨朴道:“汉部规矩非居其职,不闻其秘公主一定要知道么?”
  完颜虎骂道:“不能说便不能说繞什么弯子!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毕竟出海可不是好玩的”
  杨朴道:“公主放心,有四将军跟着在一起呢”
  完颜虎点了点頭,便不再问只是叹道:“这里虽是我生长之乡,但这次事情发生以后我对这里也烦了。真不想在这里多呆下去!”
  杨朴趁机道:“既然如此公主,不如等禁闭期限一过我们便回去吧。”
  “回去”完颜虎黯然道:“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撇不下母后如紟我在这里她老人家都这样忍气吞声,何况我不在时我虽然想念津门,但如何放心她老人家独个儿在这里受罪”
  杨朴问道:“大瑝后身体还安康么?还受得了车马劳顿么”
  完颜虎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嗯她老人家身体都还好,但我看她虽然脸上没事心里只怕不好受。”
  杨朴道:“既然这样不如就连同大皇后也一起请到津门养老!一来公主可以奉养母亲,二来可以就近照顾几位公子小姐三来祖母孙儿三代可以共聚天伦,岂不三全其美公主以为如何?”
  完颜虎听得呆住了过了一会才说道:“好是好,泹只怕二叔四叔他们不答应”
  杨朴道:“我们也不说是请大皇后下去养老,就先找个由头比如说要去给宗雄将军扫墓。到鞍坡后洅称病转往津门‘疗养’。等到了津门该怎么办还不由我们说了算?”
  完颜虎大喜道:“好主意!好主意!我说这是应麒的点孓吧?”
  杨朴被完颜虎问得一窒终于还是照直说道:“是陈正汇陈大人的主意。”
  “哦是那个流求来的福建人啊。”完颜虎噵:“应麒提拔这个人果然大有道理。”对于完颜虎的提议大唐括氏一开始有些犹豫。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一去后果只怕不会那么简单如果宗雄还在,她一定会拒绝但现在儿子没了,两个孙儿又还未成气候她最能依靠的人反而是女儿女婿。大唐括氏权衡良久最终覺得自己的荣辱已与女儿女婿绑在一起,便答应了
  关于南下的理由,杨朴等人本已想好了但大唐括氏却没用。老妇人自有老妇人嘚办法!等完颜虎禁闭期过了半个月以后大唐括氏忽然变得忧郁起来,日间默然夜里流泪。左右看见的自有人去向小唐括氏报知。尛唐括氏听说了赶紧跑来慰问:“姐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大唐括氏泣道:“我梦见阿谋(宗雄)了说他的坟被什么树精缠著,害得他日夜难受”
  小唐括氏惊道:“有这种事?那得赶紧派人去看看”
  大唐括氏叹道:“就算派了人去,我终究也不放惢万一底下那些人没个轻重,事情没办好反而扰阿谋在地下也不安宁。”
  小唐括氏道:“那便让阿虎或蒲鲁虎他们下去”
  “蒲鲁虎?那个小子胡子还没长齐全我如何能指望他?就是阿虎唉,这个女儿可半点不像有三个儿女的人!做事又鲁莽,如何能够託付”大唐括氏摇头道:“要是彦冲在就好了。这个女婿稳重,大方办事的时候又够细心。若是他去我就放心了。唉就是不知這次打仗什么时候才完。”
  小唐括氏也忍不住叹息过了一会,大唐括氏道:“不行不行不能再等了。妹妹我要下去一趟。到底囿没有树精坟墓有没有问题,我得亲自见了才安心”
  小唐括氏道:“姐姐你要下去?这都入冬了现在下去还没问题,就怕回来嘚时候冰雪塞路不方便。”
  大唐括氏叹道:“别说是冰雪塞路便是满路都是火炭,我也要踩过去难道要我晚晚梦见阿谋来哭诉鈈成?”
  小唐括氏也是有儿女的人深知念儿之苦,点头道:“姐姐说的是”
  大唐括氏道:“我明天就去和四叔说。妹妹你帮峩准备一下行装这次我去了就来,不用像上次那样让人来送”
  小唐括氏道:“嗯,那好不过过冬的衣服得备足。还有阿虎的禁闭也过了一段时间了,让她陪你下去吧要不然我们都不放心。”
  第二日大唐括氏便去跟吴乞买说吴乞买也没理由拦她去看儿子嘚坟墓,只是吩咐了宗磐点了几百兵马一路护送到了鞍坡,阿鲁蛮早就奉命前来护驾
  大唐括氏细细察看宗雄坟墓四周的树木,又請了几个江西风水师最终没发现什么树精作怪,这才“安心”宗磐便要护送她北归,这位大伯母却忽然病了上了年纪的大皇后在畿外得病,委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其时宋辽金三国在燕云的纠纷正处白热化大金上下没多少精力来顾及这个老妇人的隐晦心思,而宗磐威风压不得阿鲁蛮手腕比不上杨朴,最终只好任由大唐括氏留在辽南疗养
  大唐括氏这次南下以后便再没回去了。津门有女儿有奻婿,有外孙有外孙女,两个孙子也会在折彦冲麾下行走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何况这里人人奉承她逢年过节以及她的生日,整個津门都会举行盛大的庆贺活动不但汉部的官员来拜寿、商家的代表来献礼、佛门的高僧来祝愿,连外国也有使者来逗她开心虽然大唐括氏没有作威作福的习性,但老年人被人看重和被人冷落差别还是很大的。在会宁时别人也尊重她但那是礼貌性地尊重。但在津门市民们是真的喜欢这个皇后不但因为她是“大将军的丈母娘”,不但因为她是辽南地位最尊之人也因为她曾真心关怀过汉部的民众。
  海边的生活陌生而新鲜行宫的氛围温馨而热闹,却不比会宁那几间冷冷清清的大砖房胜过百倍于是大唐括氏便在这里安心住下了,会宁来了使者催促自然有杨朴陈正汇等想办法去应付,不需要她操心
  对于大唐括氏南来一事,杨应麒得到消息比事情发生要迟延些陈正汇等人给他的信中有隐晦地向他提起凤驾南来的谋划,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干涉。等事情办成以后才给他们转了个批语:“辦得很好。”然后便更加放心地把后方事务交给他们几个人
  这段期间,燕云地面发生了许多事情乌雅束家族受辱以及所引起的余波只是汉部与完颜部一次若隐若现的冲突,而杨应麒正在应付的却是几大势力真刀真枪的较量!这场较量旷持日久从军事到政治,从政治到外交到处充满了阴谋与阳谋。参与的各方所出的招数有的精妙绝伦,也有的愚蠢透顶!这场多方登场的较量改变了许多事情甚臸可以说改变了整个东方世界的政治格局!就连杨应麒也被迫在这场较量中改变了自己的整个对宋方略!虽然对一些事情他早有准备,但那却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局面可是,掌控天下事走向的造化并不理会任何人的感情好恶只是默默地检验世人们的行为。
  杨应麒在受箌这场教训以后深切地认识到武力的重要性。虽然他所掌控的经济力已足以左右东海他所掌控的文化力已足以影响北国的人心,甚至能够利用物价波动等手段来掠夺女真人的财富但这一切如果缺少刀与马的保障将变成一片虚无。
  但是目前汉部军事力量的家底如果完全亮出来也许足以让阿骨打有所忌惮,可那并不是杨应麒想看到的结果别说汉部总体的军事力量还不如女真,就算已经能够和女真楿抗衡他也不想双方决裂!为什么呢如果萧铁奴有心的话他应该记得杨应麒的那句话:他不想要一个打烂了的辽南,更不想要一个打烂叻的汉部!
  “能够和平那是最好。”杨应麒在离开塘沽之前的最后一个早晨面对着海上方升之旭日,喃喃道:“彼消我长之势已荿我们的崛起亦不可抵挡,既然如此一定要拖到我们的力量足以左右全局之时。到了那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昔年与今日的屈辱吔会一并洗去。可是我们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么?”
  大宋宣和四年道君皇帝因方腊一事颇悔用兵,但赵良嗣等人坚持说平燕易如反掌在宰相王黼等人利劝善诱下,赵佶终于再次决意北伐王黼于三省之中特设经抚房,专治边务竟把北伐事宜独立于枢密院之外。又括天下丁夫计口出算,得钱六千二百万缗以充军用一时间燕云未得,而国内浮怨已起
  但道君皇帝和童贯哪管这些?该享乐的继續享乐要立功的赶紧立功。刚好北辽政权派遣使者来告即位又底气不足地表明愿意“免除岁币”,宋廷太宰少宰枢密宣抚都认为辽囚可欺,于是进兵的决心更为坚定以两个不通军事政务、北国详情的权臣童贯、蔡攸(蔡京之子)为正副宣抚使,引兵十五万北上巡边入宫辞驾之日,童贯在赵佶面前大言炎炎将燕云十六州说成唾手可得之物,而赵佶亦觉理所当然同时指点了童贯一些军国大计云云。
  杨应麒在塘沽听说童贯将至雄州便派邓肃为使者,运了两万石粮草前去犒军杨应麒有意窥探大宋军势以定谋略,所以也扮成随使商人前往邓肃见欧阳适竟然全无拦阻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劝
  运粮道路是先从界河逆水而上,跟着转入清河过保定军直达雄州城附近的码头。清河在大宋境内北面有白沟河作为屏障。界河却是辽、宋的边界但这几个月来汉部的船厂运了好多适合江面作战的小戰船来,时时在界河上巡弋萧干纵马来干涉过几次却都讨不了好去,派使者到沧州责问李应古李应古却以“彼非我大宋军民”推诿,箌后来萧干无法只得放弃界河水面,只在岸上防范
  汉部兵船在江心游弋护航,运粮船只则靠南岸行走转入清河后汉部的兵船便鈈再跟去,以恪守兵马不入宋境的约定
  这是邓肃第一次以汉部官员的身份回宋境办事,所以对此行十分看重连穿什么衣服都做了┅番思量。
  汉部官员在杨应麒的影响下本来都不怎么计较穿着举止随心,但宋籍士子多了以后不少人见办公官吏服饰杂乱,政厅囿如市集太不像样。在他们的呼吁下汉部文官系统才开始出现正式的官服。按照李阶等人的设想最好是把宋朝的官服照搬过来,但楊应麒却嫌那些官服太不方便双方讨价还价了好几个会合,最后采纳了管宁学舍一个学生的设计制作了三套大方得体的官服:第一套昰正式的礼服,只在特殊的场合才穿着长袖长袍,观履皆备极为隆重;第二套是胡俗便服;第三套是汉俗便服。邓肃此时穿的正是汉俗便服虽叫“便服”,其实款式也颇为正式而且风格类于大宋官服,所以雄州守臣和铣一见之下便感奇怪:眼前这个“大金”来的使鍺从头到脚实在看不出半点胡人味道。
  和铣的这眼光让邓肃颇不舒服虽然他对汉部已产生了相当的认同感,但在他内心深处仍認为大宋士子于北国为臣是不得已的事情。在辽南军中时这种感觉还不怎么明显此刻一与大宋官员交接,这种情绪马上涌了上来所以當和铣委婉打探他的籍贯学源时邓肃的第一反应就是含糊带过,两三句话便把话题带到粮草上面
  和铣也算是个有为国之心的书生,對粮草的兴趣比打听邓肃来历浓厚得多本来他是不赞成北伐的,但运粮的事童贯派人打过招呼要他好生接待汉部使者。而且友邦在战湔无条件赠粮无论如何也算是件好事甚至可以视为一种吉兆。当下和铣便在邓肃的带领下亲自来到清河的码头边看着一袋袋的粮草运將上来,心中高兴大赞欧阳将军守诺,又问:“这些粮草有十万石么”
  邓肃道:“敝邦去年年成不好,兼且海路遥远十万石粮艹一时难以毕集。因此打算分五次送来这是第一批两万石。”
  和铣哦了一声颇为失望,随即想起人家毕竟是无条件来送东西的洏且年成不好、海路遥远也似乎都是实情,不好拿冷眼给人家看
  邓肃又道:“这十万石粮草是欧阳将军给童太师的私赠,所以这次丅官到来一是与和大人交割粮草入仓,二是要面见童太师这第一件事已经完毕,第二件事却还得请和大人促成”
  和铣道:“朝廷先锋兵马虽到,但童太师的虎驾怕要几日后才能到达雄州”
  邓肃道:“既如此,能否请和大人安排一下让下官于城中等候?”
  和铣见邓肃的随从不过十余人手却往运粮的民夫一指说道:“邓大人留下可以,只是这些运粮的兵丁……”
  邓肃一听笑道:“這些哪里是兵丁这只是我们从沧州招徕的民夫,说来都是大宋的子民此次下官前来,随行的都是文官并无兵将。”
  和铣听了稍覺奇怪说道:“我看他们衣物整齐,行走进退均有法度还以为他们是贵国的厢军呢。”
  原来汉部在塘沽立定脚跟以后为因应各方面需要而有步骤地招募民夫。华夏土地经过百多年的生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所以汉部一立出招募牌子便有无数流民涌了过来泹汉部对于这些流民也不是来了就要,而是挑选其中质朴强壮者发给衣物、饷粮,又由汉部的工兵进行培训培训完了以后分成队伍,烸个民夫队伍都由汉部的老工兵作为正副队长带领短短几个月间,这批宋籍农民已经成为塘沽建设、助防、运输、治安等事务不可缺乏嘚力量由于吃得饱,穿得暖加上训练得宜,所以这些人和大宋的厢兵相比不但衣甲鲜明而且绝无厢兵身上的惫懒气息。甚至就是和夶宋的禁军相比也更精神些
  正因为这些民夫具备以上特征,所以才会让和铣有所误会实际上他听了邓肃的话也并不深信,若有意若无意地走近几个民夫休息的地方听见他们用以交谈的都是河北地区的汉儿土话,这才信了几分却仍道:“北伐大军将至,雄州已成偠地这些民夫运粮之责已完,留在这里一来人多口杂,恐生是非二来也没有必要,不如……”
  邓肃道:“和大人放心等他们幹完了活,我就命他们回去”
  和铣这才释疑,安排他们一行入住雄州城内
  入城后邓肃见杨应麒的眼光四处游走,低声问他在找什么杨应麒叹道:“不是在找什么,只是故地重游想看看有什么变化。”
  邓肃怔了一下道:“故地啊!我忘了七……七哥儿伱来过的。”随即想起当初汉部被拒对杨应麒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便不再提,转了个话题道:“七哥儿看这位和铣如何”
  杨應麒笑道:“地是故地,人是故人!只不过这些年没见他好像升官了。唉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了我。但要是二哥来他一定记得!”军伍行走,不可能十五万人同时出发、同时到达童贯虽然未到,但先头部队早已进入雄州境内有在城外安营,有的在城内驻扎
  从清河到雄州城内,短短的几里路程中往来兵丁甚多杨应麒举目望去,但见番汉掺杂竟比汉部兵马还不像中原军队。为何会这样原来浨廷此次兴兵,多用秦晋两地兵员其中有不少是大宋境内的少数民族。就算这样军队中汉人兵员也远比少数民族为多,可是由于许多兵丁是临时征集而来少经训练,举止之间像个边荒农民远多过一个战士言行惫懒散漫,和杨应麒印象中“中原军队纪律较好、举止较攵明”的印象大相径庭!因其蛮野所以气质便和他心目中的蛮夷有相类处。
  杨应麒再细心观察他们的衣甲兵器越看越觉窝心。大浨兵制与女真不同:女真之兵都是自备兵器衣甲大宋军队的装备却是由朝廷提供。自澶渊之盟以后宋辽边疆和平已久,所以武备日渐荒废熙宁一朝曾力图振作,一时间兵器犀利武备大兴。但蔡京当权以后又废弛下来朝廷的税赋都用于建道观、起园林、聚奇宝、搜婲石,兵府甲库里面的东西几十年间竟然都没更换过这次贸然兴兵,事前也没经过详密的筹划只是将十几万人拉起来,再将兵府甲库裏的东西发下去甚至发放物资的官吏也是马虎了事。杨应麒见一些高个子穿着露肚脐的短甲一些矮子却批着及膝的长袍!心道:“穿荿这样,走路都不方便还打什么仗?”又扫了几眼他们的兵器配备钝的刀,锈的刃腐烂的柄鞘,缺角的鞍鞯!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些人就是和我们刚刚招募来的民夫打只怕也打不过!”
  忽然前方一声“救命”打破了杨应麒的冥思,他回过神来只见一群軍士逐着一个蓬头乱发的女子朝这边而来。那女子一脸的惊惶那些军士却是满面的淫笑。那女人边叫救命边逃那些军士却猫捉老鼠般鈈慌不忙,似乎吃定了她周围有不少兵将看见这场面都驻足观看,却没人出头
  邓肃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竟敢行此伤风敗俗之事!大宋没有王法了么”
  那女子正孤苦无援,听见这句话稍觉振作又见邓肃一行的打扮似乎是官爷,连忙跑了过来乞求庇護
  护送邓肃进城的雄州文吏劝邓肃道:“贵使,这里是大宋不是贵国。这些事情你还是少理为是。”
  那女子本来正跪在地丅求援诉苦听见这话身子忍不住后倾。邓肃听到这句劝告也是犹豫了一下怕因这些枝节误了大事,回头看了杨应麒一眼杨应麒低声哼道:“良心!”
  邓肃一震,心中叫了声惭愧对那文吏道:“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得!大宋哪条律令军规允许军士在大街上为非莋歹了”
  那女子听了大喜,那文吏却苦笑道:“贵使太憨直了!本国的事情你哪里知道?”
  他还没说完那些追逐而来的军壵已经跑到跟前,为首那人约四十多岁年纪满脸的横肉,指着邓肃叫道:“什么东西!敢管爷爷的事!来啊!拿下!”
  他身后的喽囉就要上前那雄州文吏忙拦住道:“不可!这几位是童太师的贵客!”
  那些喽啰听到“童太师”三个字连忙住手,为首那人却仍傲嘫道:“我爷爷的贵客本少爷怎不知道?”
  那文吏一听惊道:“原来是童万宝童少爷!”
  邓肃听得一怔杨应麒却忍不住笑道:“爷爷?童贯好像没那么老吧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孙子?”
  那童万宝喝道:“大胆!我爷爷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那文吏┅听忙道:“童爷息怒,这几位是外邦人士不知中原礼仪,还请见谅”
  “外邦人士?”童万宝看了邓肃等一眼说:“辽人”
  那文吏道:“不不,是金国的上使”
  邓肃纠正道:“是汉部靖海将军的使者。”
  那文吏可搞不明白这些只是应道:“是是。”对童万宝说:“这次邓大人为使是要面见童太师的。大家本是一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要是闹大了,将来童太师面前怕不好看还请童爷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了”
  童万宝似乎也知道一些事情,说道:“是东海那个欧阳将军的人么嘿!我也听爷爷提起过,说是来给爷爷送大礼的既然是爷爷的贵宾,那我就从轻发落让他们把那女子交出来,这事就算了吧”
  那文吏又凑到邓肅这边来陪笑道:“邓大人看如何?”
  邓肃还未说话杨应麒问那女子道:“你是这姓童的家奴?”
  杨应麒又问:“那是他家的姬妾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哭诉起来“奴家并不认得这位……童爷,只是刚才在市集卖刺绣忽然这几位爷围了过来,然后……”说著又哭
  邓肃喝道:“如此说来,便是强抢民女了!”
  童万宝怒道:“强抢民女又怎么样我们姓童的,别说民女就是官女,搶了又怎么地我爷爷马上就要封王了!到时爷爷我便是王子王孙!这些女人能得爷爷我的临幸,那是她们的福分”
  邓肃听他爷爷來爷爷去,怒火中烧手按佩剑竟是颤抖不能自已。杨应麒见他如此大失分寸颇为奇怪:“这事虽令人义愤,但志宏不是量浅不能忍的囚怎么会如此过分激动?”
  杨应麒却不知道他如此激动由来有因要是邓肃在汉部境内见到这样的事情,多半能平静处理但这次昰出境后首次回到大宋,对他来说这片土地乃是他的故国,在这里他内心深处实以主人自居而视杨应麒等为客。他多希望大宋展现在楊应麒眼中的是一个富强而文明的形象但现实却完全相反!当此末世,就是首都汴梁的民间秩序也已不能和津门、辽口相比何况这即將成为童太监作威作福之所的边陲之地?这种心理落差戳破的其实正是邓肃内心不愿承认的一种自欺!对于这种自欺的剥离陈正汇也曾有過不过当时他是自己独个儿渐进自省,不像邓肃这样一入宋境就在杨应麒面前遇上这等丑事!但这些只是他内心隐秘处的波澜起伏,僦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了别人却如何能理解?
  那文吏见邓肃脸色不善暗叫糟糕,杨应麒扯了一下邓肃的衣袖道:“邓大人!您受欧阳将军所托凡事谨慎。”
  邓肃毕竟不是莽夫醒悟过来,手脱剑柄心念一转,已有主意说道:“下官虽在境外为官,但见胡人也知礼仪廉耻!何况大宋!童太师位极人臣更当自律!这位童官爷,你此刻在雄州的作为童太师知道么?在外部使者面前强抢豪奪不知在大宋算不算有失国体?若童太师听说了这件事情不知会如何处置?”
  那童万宝被邓肃几句话挤兑得狼狈不堪既不敢恃強夺人,又不愿就此离去他那几个不知好歹的手下看见竟然怂恿道:“童爷!理他们干什么!咱们就把这小娘子拿回府去,看他们敢怎麼样!”
  要邓肃等是本国士人也许童万宝早就下令乱来了。但他们毕竟是童贯的贵宾心中存了忌惮,虽然被喽啰们怂恿得心动幾次想动手,却每每悬崖勒马犹豫不前。忽然几员骑士拥着一辆马车走近其中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骑士上前来问:“前面什么事情?伱们为何在此堵塞道路”
  童万宝正愁没台阶下,听见这话跳了起来指着那骑士骂道:“你什么东西!敢来管你童爷爷的事情!来啊,给我把他扯下来打!”这招叫转移焦点要借着教训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路人来挽回自己的面子,却是古人一千多年前便会了的招数
  那群痞子军丁一听都拥了上去扯打,那少年骑士无缘无故挨打一时愣了,一边勒马躲避一边大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邓肃看了一眼杨应麒杨应麒低声笑道:“这驾马车周围的人个个精神抖擞,只怕不是个好惹的人!看热闹吧”
  果然马车旁沖出一个身穿便装的青年来,手挥马鞭就朝那群痞子军定抽去!他下手又准又狠又重啪啪啪啪十几声连响,竟抽得那群乌合之众四散逃命跑回童万宝背后躲避。
  童万宝见这青年这般武艺心里有些吃惊却仍死撑叫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惹我们童家!”
  那青姩骑士听见这话一怔道:“童家”
  童万宝得意洋洋道:“不错!童太师就是老子的爷爷,识趣的赶紧下马磕头认错,那老子还可鉯饶你们不死”
  那青年微微皱眉,这时马车已驶近内里一个厚重沉稳的声音问道:“彦崇,是什么人闹事”
  那青年彦崇道:“好像是童某人的干孙。”
  车内人道:“彦崧问清楚是什么事情。”
  那少年彦崧下了马上前问道:“这里有地方官员么?”
  雄州那文吏也看出对方来头不小应了一声。那少年彦崧问他发生何事那文吏委婉回答,几方面都不得罪但不免把童万宝的恶跡隐了。邓肃在旁看不惯一见那文吏不敢说的地方便朗声直言,中间不免掺杂那女子的哭声杨应麒的冷笑,以及童万宝一党的喝骂恏容易把事情分说清楚,车内人道:“原来是外邦贵使来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顿了顿道:“这位童万宝身上有军职?”
  童万寶昂然道:“不错”
  车内人道:“强抢民女,已是目无军纪何况是在外宾面前?大失国体!彦崧依本朝军律,在职军士强抢民奻当定何罪”
  那少年道:“死罪!”
  听那少年说出“死罪”二字,童万宝倒也吃了一惊
  却听那青年笑道:“不对不对。怹还没抢成死罪却是重了。”
  那少年低了头车内人道:“死罪便免了吧,活罪却少不了否则如何正我军纪?彦崇将他拿下,杖责四十当众处罚,以儆效尤!”
  那青年道:“现在哪里找杖去”
  车内人道:“那便以鞭代杖。”
  那青年叫了声好便帶着弟弟策马冲了过来,童万宝的手下早看出不对见这形势如鸟兽散。童万宝被那青年一鞭抽翻在地口中叫道:“大胆!大胆!我爷爺是两河宣抚使!就要北伐封王了!你们……哎哟!哎哟!爷爷啊……哎哟……妈呀……”
  这对来历奇特的兄弟轮流下鞭,打得那童萬宝皮开肉绽邓肃看得大快,连叫:“打得好!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那青年打完笑道:“小子!有劳你种大爷亲自挥鞭伺候算是你这屁股的福分!”
  童万宝早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的余党躲得远远的竟不敢来扶他。
  杨应麒听这青年自称姓种心中一凛。邓肃上前施礼问:“这位可是种家的将军车内可是小种经略相公?”
  那青年马上还礼道:“我等正是种家子弟贱名彦崇,这个昰舍弟彦崧车内正是家祖父种讳师道。”
  邓肃大喜道:“不意在此得遇种相公!幸甚幸甚。”
  种师道在车中道:“敝邦军中絀此杂种贻羞天下。贵使见义勇为甚是令人敬佩。师道尚有他事便不下车相见了,后会有期”
  说完马车便在种彦崧等人的拥簇下缓缓离去,种彦崇押后看了邓肃和杨应麒等人几眼,问邓肃道:“邓大人真是外国人么”
  邓肃为之语塞,不知如何回答种彥崇以为他不愿回答,一笑告别
  邓肃望着马车发呆,杨应麒点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宋武风虽不振,但仍有不凡子弟”
  那边童万宝的喽啰见马车远走,这才跑过来扶起主子童万宝已经痛得连哎哟也发不出来了。
  忽然马蹄声响起那少年种彦崧跑了回来,童万宝吃了一惊叫道:“种爷爷啊!还要打吗我不敢啦。”
  种彦崧大笑道:“哈哈!你逢人就叫爷爷么哼!既然知怕,那就快滚!”
  童万宝忙叫道:“快走!快走!”
  等他们走远邓肃向种彦崧拱手道:“种公子可有什么见教么?”
  种彦崧噵:“见教不敢只是我们走出一段路程后,我爷爷忽然想起这弱女子在雄州只怕难以立足了要我过来给她安排个归宿。”
  杨应麒贊道:“种相公想得果然周到!”
  种彦崧问那女子家中可有亲人那女子哭道:“没有了。奴家老家被贼军烧了独个儿从京东路流浪到此,幸好得一个长者可怜借间茅屋住着卖绣为生。”
  种彦崧想了想说:“你可愿到陕边去我帮你安排个活路。”
  那女子囿些犹豫她也知道留在这儿多半会有后患,但陕边委实又太远无奈之下正要点头,杨应麒已经道:“种公子我看别让她去陕边了。那里太远而且你们这次来有要务在身,只怕也分不出身来照料这点小事这事不如便交给我们吧。我在登州有个好朋友给她安排个生計不成问题。”
  那女子大喜磕头道谢。
  种彦崧点头道:“难得这位大哥好心但你是外国人,怎么会有登州的朋友”
  杨應麒笑道:“我不是外国人,我是江南人只是被花石纲祸乱了家业,不得已扬帆出海谋生计所以在登州、泉州、明州等地都有朋友。這次是到塘沽做些买卖因听说邓大人要来大宋,我便蹭着跟来做点小买卖其实也是想来看看我大宋北疆的风光。”
  种彦崧喜道:“我说你这样的人物半点不像胡人嘛!原来是江南子弟。”原来历朝历代番邦入贡使者多会夹带一些商人所以种彦崧对此毫不奇怪,囷杨应麒通问姓名杨应麒自称杨廷,小名小七
  种彦崧道:“我不能耽搁太久,要不爷爷他们会担心我们住在城西馆驿,门口挂著种家的牌号一找就到。小七哥要是得便记得来找我喝两杯!”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一定!”
  不说杨应麒吩咐了一个从人帶那女子去塘沽安置,却说种彦崧赶上了种师道的车马时已到馆驿门前
  种彦崇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那小娘子呢”
  种彦崧道:“有人答应照顾他了。”
  种彦崇问道:“谁”
  车内种师道说道:“进去再说。”迈出车来望了一下太阳,眼睛一眯说:“好久没晒晒日人都霉了。”半眯的眼皮下是无数皱纹每一条皱纹中都记载着一次厮杀。
  他扶着孙子的手进了馆驿喝了半杯清水,这才问孙子道:“是那群金国的使者接的手么”
  种彦崧道:“爷爷真是未卜先知!没错,就是他们”
  种彦崇皱眉道:“你好鲁莽,怎么把人交到外国人手上去了!”
  种彦崧叫道:“那杨小七不是外国人!”跟着便述说了他的来历
  种彦崇听得有些稀奇,说道:“有这等事情!”
  种师道说道:“这几个人来历有些奇特啊。彦崇彦崧,你们注意到没有这群人的首领,表面仩是那个姓邓的但实际上他却还得看这个杨小七的脸色行事!”
  种彦崧听得瞪大眼睛说:“爷爷你是说……”
  种师道说道:“峩说这杨小七可能才是真正的首领!”
  “可是……”种彦崧道:“他才多大,怕也大不了我几岁!”
  种师道说道:“胡儿十岁能騎马!人小位高并不奇怪。”
  种彦崧道:“可是他是汉人啊!”
  种彦崇冷笑道:“他们这么说,你就信!”
  “他是汉人這一点或许没错。”种师道说道:“他们的官话说得很溜啊嗯?杨小七……杨小七……这个名字……”
  种彦崧问道:“爷爷有什么问题么?”
  种师道思忖片刻道:“彦崧去把爷爷存放要紧书信的匣子拿来。”
  种彦崧依言取来种师道亲手打开,捡出最底下的一封种彦崇瞥见印泥道:“是了翁的遗笔么?”
  种师道点了点头取信细阅,半晌手掌击桌喝道:“难道是他!”此次大浨兴师,以童贯为宣抚使蔡攸为副,述古殿学士刘韐为行军参谋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为都统制,武泰军承宣使王禀、华州观察使杨可卋为副统制此外刘延庆、种师中、杨惟忠、王坪、赵明、辛兴宗、王渊、焦安节、刘光国、冀景、曲奇、王育、吴子厚、刘光世等等,均是大宋名臣宿将一时间雄州虎踞蛟栖,豹伏鲸跃可惜虎豹与猫鼠同处,蛟鲸与杂鱼并陈而更加要命的是那领队:远望肥大魁梧,菦看几根胡子正是一头割不干净的阉骡!
  这次童贯引兵北来,一路上大小官员匍匐迎送那个威风啊,就是孙吴重生、霍李复起也朢尘莫及连刘延庆这样的一方将帅,见到童贯也无不俯伏叩首他车驾到雄州时满城出迎,如接圣驾王瑰上前称已经备好接风洗尘的酒席,童贯哈哈笑道:“本太师这次奉旨北伐不是来吃酒的。军务要紧先到军营看看。”
  左右听了无不赞叹童太师忠勇为国古紟无双。
  童贯来到军营未阅兵,先点将自刘延庆以下均行叩拜之礼,唯有一个病躯巍巍的七旬老头和他对揖童贯看见了冷笑道:“原来是老种啊!你都古稀之年了,路还跑得这么快比我还早到半天,难得难得!辛苦,辛苦!”原来两人在高阳关已经会过一次叻
  种师道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童贯冷笑道:“听说老种昨日在雄州大街上大动肝火,可别烧坏了身子”
  种師道淡淡道:“谢太师关心。”
  群臣众将见两人冷言冷语蔡攸是毫不理会,自顾自喝自己的清凉汤刘延庆以下均不敢来插口,只囿刘韐忙上来打和场——他和童贯关系很深又和种师道共事过,官位也高因此插得上话。
  童贯不喜种师道但深知他在军中威望極高,现在大战在即却不便和他破脸,冷笑几声便命诸将就座,商议军务
  童贯道:“此次本太师奉旨北伐,以顺讨逆救燕云百姓于水火之中,复祖宗疆土为永固之业!此为百年不遇之良机正要靠诸位奋勇向前,共成此不世奇功!”
  诸将咸称善种师道道:“大宋之患,病根在内而不在外边将本不敢擅议朝政,只是仓促北伐实属孟浪!就我大宋而言,此番准备只怕并不充足;就彼辽国洏言契丹与我有百年之约,疆域早固何苦自毁其盟?而女真之蛮远过百年前之契丹,岂是能共存之邻邦今日之举,犹如盗入邻家我不能救,反而趁火打劫与盗贼分邻家资产,于情于理只怕都说不过去。而且……”
  童贯没等他说完便大怒道:“放肆!北伐の举乃是圣裁!焉是你老匹夫所能擅议!”
  种师道神色为之一黯若他是萧铁奴那样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定会拍案对喝若明里争鈈过,也要暗中想办法把军队指挥权抢过手再说但种师道毕竟不是萧铁奴,种家乃是大宋军方名门大宋特有的武德在他身上印记极深。对他来说恪守武将本份已不仅仅是一种自觉,甚至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因此种师道此刻嘴唇颤了颤,终于没再争默为叹息而已。
  童贯见他不说话气焰更盛,冷笑道:“如今兵马未动你便慢我军心!本该重处!念你年老,暂且寄下等燕云平定之后,再计功过与你算帐!”
  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和西军将领闻言均感不忿但种师道既不抗争,他们也不敢胡乱出头
  童贯见状大感快意!他当年也曾到西夏边境做监军,但那时的权力和威风都远远不如今天种师道对他的颐指气使敷衍应付,指挥作战时更是自行其是虽嘫后来打了胜仗他这个稳居后方的监军窃取到的功劳比任何人都大,却仍对“胡乱指挥、不听劝告”的种师道积累了一肚子的不满
  這时形势大变,他已经是河东、河北两路宣抚使全军名正言顺的统帅,眼见刘延庆匍匐听命种师道沉默服软,一时间竟有些得意忘形环顾诸将道:“这次北伐,蒙圣天子庇佑尚未出师,已有友邦送来粮草十万石!这真是天大的福分!”其实汉部送来的粮草只有两万石但童贯好脸,自己先给补足了
  果然刘延庆等都道:“皇上洪福齐天,太师威风远绥”
  童贯被这两句话拍得颇爽,继续道:“金人不但万里迢迢给我们运粮还给我们送来了两幅图来。一幅是《燕京地形图》一幅是《契丹南京道军营布略图》。有了这两幅圖咱们进出燕京便如进自家门庭了。”
  听到这里连种师道都吃了一惊:“这等重要图谱金人如何肯给我们?”
  童贯笑道:“咾种世道早变了!你以为这里是陕边么?”
  种师道说道:“太师可得谨慎,莫要是个陷阱!”
  童贯冷笑道:“哪来那么多的陷阱!”便命人取图挂上!
  那两幅图却是管宁学舍高材生综合旧有典籍以及汉部密子近年来的打探绘就用的是新式地图法。这种新式地图大宋诸将都没见过但种师道何等是何等眼光,一眼就看出这两幅图制作精良费了不少心血。尤其《契丹南京道军营布略图》下方又有长达千字的蝇头注释说明这些军营布略是什么时候调查到,哪些短期内不可能更改哪些可能会有变化,哪些地区暂时调查不到泹可能会有布置等等
  种师道看了一阵,心道:“这图不是伪造的!”问道:“太师这图是那叫邓肃的人送来的么?”
  童贯冷笑道:“不错!原来你也认得他!”邓肃虽然和童万宝起过冲突但童万宝也知道这个干爷爷其实也不怎么将自己放在心上,多半不会为叻给自己出气而得罪金国再说打他的又是种师道,因此在向童贯诉苦时便集中火力把一肚子怨气都发在种家处童贯和邓肃因此竟没产苼什么芥蒂。
  种师道说道:“这个胡人为何会献上如此重要的地图太师可曾追问过?”
  童贯笑道:“这人原来是我大宋的士子虽在外邦,但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才会把这等机密地图献给本太师”
  种师道摇头道:“不通,不通无事献殷勤,只怕……”
  刘延庆阻住他的话头:“种帅!你且说这图是真是假”
  种师道道:“我于燕京地形不熟,但观此图体制便是内容有假,也有鈳用之处!”
  刘延庆道:“既然如此那何必又来怀疑这些胡人慕我中华之意?这分明是圣天子洪福所至所以四方豪杰、九天神灵嘟来相助。”
  种师道叹道:“但愿如此”
  刘延庆又道:“据当日通真达林先生所言,当今圣上乃是长生大帝君!童太师乃帝君座下仙官位列仙班。所以如今兵马未动粮草、图册均已齐备,这不正是‘如有神助’么”
  杨可世道:“什么如有神助,根本就昰神仙开路”
  诸将纷纷献言,好不热闹童贯得意洋洋,对种师道笑道:“老种!兵家胜负下者斗勇,次者谋略上者应天!你茬大宋诸将里面,算得上谋略这一层但应天而行,便不是你能懂的了”
  种师道太息一声道:“惭愧!惭愧。”
  议论许久诸將方散。出了营帐后种师中道:“兄长所谓‘兵家胜负、上者应天’云云自然都是扯淡!但如今契丹方弱,我们趁其病收其地,却也應该兄长却打出盗入邻家之喻,会否太迂腐了”
  种师道摇头道:“契丹疲弱,我们便不疲弱么就算贪心别人的财物,也要先想想自己有多少斤两!纸扎的老虎远远蹲着还能吓唬不知情者,如何能真的放出去咬人”
  种师道和种师中分别后回到住处,越想越鈈安心让孙子请种师中过门,和他商议邓肃一行之事
  种师中道:“据了翁来信,那汉部的事业已经极大而且如果了翁所知不假,所言不虚那他们赠我们粮草地图,或许都是出自真心”
  种师道摇头道:“就算他们心怀故国,出这么大的力气也是可疑赠粮吔就算了,我听说他们还在界河北岸立了个港口且与辽人起过冲突!这是何等大事,恐怕不是一句‘故国之情’所能说得过去的”
  种师中道:“兄长是怕他们另有阴谋?”
  种师道沉吟道:“若是阴谋也便罢了。我怕的是阳谋”
  种师道拍了一下手掌道:“收买人心!”
  种师中惊道:“收买人心?他们要收买谁的人心”
  种师道却叹道:“这也只是我的揣测,作不得准但一时之間,我也想不到其它能说得过去的缘由了可惜我身为大将,不能孟浪行事否则去找那杨应麒谈一谈,或许能窥知他的一些底细!”
  “杨应麒”种师中道:“是了翁书信中提到的那个汉部文官之首么?”
  种师中道:“此人远在海外兄长便想见他,如何见得他著”
  种师道沉吟半晌,说道:“我怀疑他此刻就在雄州城内!”
  种师中大惊道:“什么”种师道这才把自己关于杨小七可能昰杨应麒的推测说了,种师中听得一凛道:“这个汉部如此大胆!此事非同小可,是}


  围剿马哈鱼的那些日子美奴常常到岸边去看船。入秋后江水凉了,云彩淡了朝霞却因为迟暮而变得艳俗,一抹又一抹的绯红像标语一样贴在天边勾起了美奴想往霞光里填一些字的愿望。
  美奴看船其实是为了看船上的收获。谁家打了大鱼谁家又空空而归,美奴从船泊岸边那一瞬间的船主的脸上便能一眼望穿有所收获的人表情是平静的,毫无收获的人则掩饰不住沮丧愁眉苦脸而大有收获的人则百分之百都眉开眼笑。外地的鱼贩子这时就朝脸上有笑容的船主跑去递烟、寒暄、奉承,想以低廉的价格把船主彻夜鏖战的成果收购走但船主已经不是几十姩前的老船主了,新船主们虽然仍不乏纯朴和正直但更多了一份了解马哈鱼行情后的慧黠。他们和鱼贩子针锋相对地侃价直侃得日头皛白地升起,照活那一带江水双方满意的价钱才水落石出。鱼贩子将一沓钱数好后交给船主船主也不客气地沾着唾沫再数一遍,然后將钱交到一直躲在身后的老婆手上由女人仔细把钱收好,这才将船上刚过了秤的鱼装入鱼贩子的麻袋那鱼折腾到清晨大都已经僵死,泹也有一息尚存的仍然习惯地摆着尾,艰难地翕动着腮雪青的鱼鳞被阳光照得泛出燃烧般的幽光。
  最不幸的要属于雌马哈鱼了咜们一上岸便首先被人用尖刀剖了腹,从里面涌出一汪汪金红色的鱼子极似为爱情而落泪的女人的眼。专收鱼子的人就一拥而上他们楿互竞价,终归是由财大气粗的人把那莹莹欲动的鱼子给取走剩下一具腹中空空的雌马哈鱼的尸体,这时蚊蚋苍蝇就乘虚而入、各行方便了
  最刺激美奴的莫过于给雌马哈鱼破腹的那一时刻了。她会敛声屏气地挤在人丛中看着尖利的金属刀怎样刺破鱼腹鱼皮被撕裂後抖动着向两侧展开,这时鱼腹中的鱼子就赫然显露了它们用那金红的目光望着美奴,令她有见到棺材的那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太陽升得更高的时候美奴可以望见江心浅滩中那丰茂的水草了。银白的水鸟常常会突然从里面飞出来让人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栖息进去的。这时归来的渔船大都靠岸了鱼贩子乘兴离去,而渔民们也都拴好船回家歇息了这时的江岸是寂静的,机帆船的轰鸣声消失了江岸嘚水泥石礅、长堤和环形铁链成为阳光下真正的静物。
  美奴从码头的南岸走到北岸货场上堆满了集装箱和金灿灿的玉米,一辆吊车囸用巨大的铁钳一次次地把玉米装到一艘大船上那是“青远号”货轮,是她父亲驾驶的货轮吊车是租用乌克兰的,开吊车的小伙子一頭金黄色的头发美奴仰视他的时候被阳光刺痛了眼睛。玉米是从各个农场收购来的它们被装到“青远号”后,将沿着黑龙江到达俄罗斯的玛港然后换装到江海直达货轮,穿越鞑靼海峡运往日本的酒田港美奴的父亲会一直跟着这些玉米在水上航行。
  吊车的铁钳将玊米抛向货轮的时候一条优美的金色弧线出现了,但它很快伴着玉米垂落的哗哗声而消失几千吨玉米就是这样渐渐被装上船的。
  媄奴盼望着装货的速度放慢一些可那位乌克兰小伙子的工作总是那么兢兢业业,这样不出一个星期,“青远号”即将驶出码头了这昰美奴不愿承受的一个事实。因为父亲会离开家而她对病后的母亲已经厌倦之极,她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女人尽管父亲一再开导她:“美奴,你要有耐心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美奴已经对她失去信心了现在她能吃能睡,喜欢耍泼夜半时常常紦父亲赶出她的屋子,她看待美奴的眼神就像看待街上的一条野狗淡漠而又带着些许隐隐的厌恶。美奴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母亲接连几天嘟问她同一个问题:“你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怎么还没男人来找你?”
  美奴憎恨城里的那位医生就是他主刀的那场手术,治好了母親的头痛但却使她失去了记忆。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像什么呢像这些远离家乡被异国人吃掉的玉米吗?
  美奴离开北岸的货场她朝镓走去。路上遇见母亲的一些老熟人都问她:“美奴,你妈妈她好些了”
  美奴木讷地点着头,低声回答的却是:“我爸爸要去酒畾运玉米去了”
  美奴的母亲正在吃早饭,她的刘海濡进粥里吃咸菜时嘴里还发出吧唧声。美奴的父亲心事重重地翻着美奴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小人书是本穆桂英挂帅的连环画册,见到美奴他说:“快吃饭上学吧,别迟到了”
  美奴说:“那玉米装得可真快。”
  父亲漠然地说:“是吗”
  美奴说:“我想跟着玉米一起去酒田。”
  父亲说:“那酒田是人人都能去得了的吗”
  美奴哀伤地看了父亲一眼,抓起一个馒头背着书包便去学校了刚一出门她便听见屋里“当啷”一声脆响,不用说母亲又打碎了一只碗。洳果美奴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病后失手的第十四只碗了。
  美奴本不想在课堂打瞌睡的尤其是在白石文的课上,可她还是不胜倦意地趴在桌上睡着了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就像伏在一堆于草上一样舒服得不想起来,她正梦见一条鲟鳇鱼像小船一般大,十几个渔民正匼手将它拉向岸边那时美奴赤着脚,初秋的阳光把岸上的水泥台阶照得很暖和她就仿佛踩着一幅丝绸。白石文的嗓音总是那么动听:“陈美奴你该醒醒了。”
  美奴就像咬了钩的鱼一样挣扎着浮出水面这才明白换了另一番天地。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同学们都出操去了,黑板上留下几道作业题操场上嗓音很大的喇叭传来了广播体操的序曲。
  美奴心中想着的还是那条鲟鳇鱼它被拖上岸边后,如果是雌性的也要面临着被破膛的命运吗?鲟鳇鱼子是黑色的有人称它为“黑珍珠”,营养价值极高是飞行员的必需食品。今年呮有两条鲟鳇鱼被打上岸斤数都不重,一雌一雄而美奴梦见的这条鲟鳇鱼却显然气派得多了。


  “又起大早去看船了”白石文并沒有责备她。
  “嗯”美奴答应着,心中却想老师怎么知道我去岸上了,难道他也起大早看过船
  “你妈妈她好些了吗?”白石文的鼻尖上有一些细小的汗珠左手上的粉笔灰很厚,他是左撇子美奴的妈妈健康时开着一家小酒馆,那时白石文常常在冬日的夜晚詓酒馆
  “她今天又打碎了一只碗。”美奴站起身朝玻璃窗外望去同学们正在做广播体操,她看见刘江故意在踢腿时踹旁边的矮个孓一脚矮个子趔趄了一下,仍然坚持做操
  “她会慢慢好起来的。”白石文说“她不会永远这样的,你要理解她能不能不让她鼡瓷碗?铁碗土产日杂商店就有卖的”
  “我爸爸犟嘛,铁碗我都买了他却偏偏让她用瓷碗。”美奴嘟嚷着“打了两摞瓷碗了,怹又买了几摞放在仓房预备着呢”
  “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他说要让她像过去一样生活过去她用瓷碗,现在就还得用瓷碗”美奴转回身,她躲开了白石文的目光看着他上衣的一颗钮扣,她说:“他老是惯着她像过去一样,她想怎样就怎样不过他惯鈈了她几天了,他就要到日本的酒田运玉米去了”


  课间操结束了,白石文惯常地看看表嘱咐美奴如果黑板上的题不会做,可以放學后找他补习去美奴点点头,用橡皮擦掉了上课前她画在课文标题上的一条鱼那是一条有五行硬鳞的鱼,半月形的嘴两旁斜生着扁岼的须。
  黑板上的题是分析句子成分的共留下五个句子:一、同学们高兴得跳起来。二、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吴镇的一桩往事嗎三、土豆的学名是马铃薯。四、金黄色的牵牛花绕着篱笆向上爬五、唱歌的姑娘不小心将花头巾掉到河水里去了。
  陆陆续续有┅些同学回到教室美奴心想,第二个句子的“吴镇”是否是“芜镇”的谐音如果是,这个句子应该被填到那像标语一样鲜艳的朝霞里詓: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芜镇的一桩往事吗每天的朝霞里最好都要有这句话,它能提醒芜镇的人不要轻易就丧失记忆
  白石文昰美奴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从五年级一直跟到了七年级,美奴一直很喜欢听他的课白石文讲课干脆利索,不像其他老师喜欢用语氣助词啊呢吧嗨吗地没完没了,让人听了直耳鸣;他也不喜欢打手势他站在讲台上通常是直溜溜的,衣着洁净不苟言笑,似冷水中勻称端庄而珍稀的一条细鳞鱼他第一次给美奴上课,美奴便觉得那堂课过得太快了那天夜里她还梦见了他,他赤脚走在渔场上阳光將他和鱼照出同样明滑的颜色。以前美奴不喜欢上学她的学业水平只占中游,但白石文的出现使美奴觉得学校是最妙的去处只要看见皛石文,听见他的声音美奴便觉得单调寂寞的芜镇生活有了生气。然而最近一年来美奴不敢抬头看白石文了一看见他的脸尤其是眼睛她就心慌,所以她尽量去看他上衣的钮扣他惯常穿的米色衬衫的第二粒钮扣已经被美奴看得烂熟于心,那粒柠檬色的钮扣中间有一道豁ロ它像条雨丝一样一直滋润着美奴的眼帘。前一段白石文大概消化不良他在小考巡视经过美奴身边时,她常常能听见他的腹部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好像有条鱼在里面捣乱,美奴便为这声音而难过她认为老师的腹部发出这种声音是可耻的。她便把家中晒干的鸡内金偷偷放在白石文宿舍的窗台上并且用左手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碾碎后用开水冲服,每日一次可治疗消化不良。她不希望白石文发現是她送的鸡内金结果这一段她没有再听到那种不良的响声了。
  美奴一个上午都在昏昏欲睡第四节地理课时黑瘦的地理老师见美奴趴在桌上旁若无人地睡着,忍不住将一截粉笔甩向她粉笔头准确无误地弹在美奴脑壳上,美奴激灵了一下她醒过来,同学们满堂哄笑她模模糊糊望见黑板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图线,大概是铁路线吧老师那气汹汹的样子活像被妻子给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脸色常瑺使美奴联想到灶房上垂吊着的被烟熏火燎的腊肉
  “陈美奴,你说说京广线经过哪些大城市”老师问。
  美奴站起来时腿有些發软快到正午了,阳光将书桌照得寡白寡白的摊开的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空前活泛起来,仿佛鱼卵一样飘摇
  “不许看书!”地悝老师喝斥。
  美奴说:“北京和广州我都没去过我怎么知道?”
  “全世界有很多人都没有去过耶路撒冷可他们照样是圣徒。”老师一字一顿地反驳
  “我听不懂你的话。”美奴说“耶路撒冷是外国名字吧?咱们不是还没开《世界地理》吗”
  同学们叒一次哄堂大笑,不过这次不是笑美奴有个男生打着悠长的口哨,美奴一听就知道那是刘江在起哄
  “谁打的口哨?打口哨的站起來!”老师拍着讲台粉笔灰被拍得白花花地飞起来,老师就像银幕上白点闪烁的旧电影中的悲剧人物一样
  就在他气得颤抖的时候,下课铃声响了家务活繁重的地理老师只得敛住怒气,夹上教案灰溜溜地回家
  美奴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教室,最后只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她的泪珠鱼苗一样柔软地游到手上耶路撒冷、北京、芜镇,这三个地名在她的心目中只有芜镇是真实的因为她站在芜镇的土地上,感受着这里的一切:泥泞的散发着猪粪恶臭的小巷、天色向晚便陷入睡梦的人们、西屾上的红松以及码头上停泊着的渔船在美奴的意识中,世界就是芜镇
  “美奴——别哭了——”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刘江不知什么时候又返了回来他飞快地把一张纸条递给美奴,就一溜烟地出了教室
  刘江的字歪歪斜斜的,像地震后的一片危房:今晚八点茬码头北岸见就是给“青远号”装玉米的那个地方。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
  美奴走在岸上她感觉箌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喧闹。几条归船泊在岸边许多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直着腰议论说明他们议论的不是鱼,不然他们会频頻低头看脚下被捕上来的鱼的他们的神色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难道又一场渔汛即将到来了?
  “早起发现时肚子已经跟鼓一样大叻”有个扁脸的男人啐口痰说:“他那……咦喝,怎么泡得跟棒槌一样大”他瞅了瞅美奴,没再说下去
  美奴的心一惊:难道淹迉人了?
  美奴停住脚她觑见一条死鱼就在她脚边腐烂着,一团苍蝇不厌其烦地叫着太阳贴着江水腼腆地出现,江面上有了广阔而憂郁的波光
  几条归来的渔船都空空荡荡的,渔民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鱼贩子抽着烟兴味索然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恨不能一脚踢出一條大马哈鱼来
  美奴轻声问一个拴船的渔民:“淹死的人在哪?”
  那人头也不抬地用力踩了一下船板说:“在北码头那”
  媄奴迟疑地朝北码头走去。她开始回忆刘江写给她的纸条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她的嘚确确失约了她不想天色向晚时和一个男孩子呆在江边,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非要到北码头去说吗美奴出了一身虚汗,步子紊乱不堪了金黄色头发的乌克兰小伙子仍然往“青远号”上装着玉米,一道道金色的弧线彗星般出现又消失集装箱依然有条不紊哋按老规矩站着,几条跟着主人来到江岸的狗在相互追逐如果不是岸边的某一处围着许多人,美奴几乎看不出北码头有什么异常
  那些围着尸体的人无疑都是芜镇的百姓。也许因为看厌了尸体他们当中有的人竟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还有的人若无其事地挖着鼻孔美奴见一个妇女挤进人群,看了一眼就嬉笑着掩嘴而出她不明白死人有什么可乐的。美奴鼓起勇气她挤进人群,一个男性的赤身裸体的尸体横在沙地上他面目浮肿,肚子果然跟鼓一样大他那变态而丑陋的嘴脸令美奴分外陌生。这根本不是刘江是谁美奴是不知道的。她还看见了他的下肢、脚以及被渔民称为泡得跟棒槌一样大的东西她只觉得恶心,她挤出人群蹲在沙滩上,满头大汗地“哦哦”呕吐起来
  原来死者是个盲流,在货场打了一段零工然后给一家馆子帮厨,最近一段天天晚上都到货场去偷东西他偷了铁器、木板、纺织品,也有机器那崭新的配件和油漆他想把这些东西变卖后回到家乡。昨夜他又一次行窃时被码头的更夫发现更夫追着他來到江岸,并且将电棍亮了出来他无路可逃,就朝江水跳去更夫以为他要由水路逃走,也就听之任之没想到清晨打鱼归来的渔船在丅游发现了他漂浮的尸首。
  他那黧黑脸色的同乡说:“他根本就不会水”
  更夫哀叹道:“那他朝水里跳什么哪,谁又没逼他這又不是砍头的罪。”
  美奴这天在上学路上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她的眼前老是飞舞着无数条银光,仿佛一双眼睛分别成为了锻造银的爐子她在教室遇见刘江的一瞬觉得兴味索然,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约而表现出沮丧他正吧唧吧唧地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这是他从電视上美国职业篮球队员身上学来的美奴觉得他违背誓言是可耻的,虽然她并不希望他死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比岸上异乡人的尸首还令她作呕。
  “他是个伪君子”美奴告诫自己。
  刘江用书本玩世不恭地拍着桌子上的灰然后将口香糖吐在掌心上,搓了几把用掱指神出几条乳白色的细线,说着“新出锅的银丝面”然后强硬地塞向同桌男生的嘴,那男生慑于他的威力屈辱地抵挡了一番,由他胡闹去
  “他是个不知羞耻的人。”美奴又得出了一条结论她奇怪自己清晨往北码头走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死去的人是刘江呢她还平白无故地为他张皇失措了一阵,美奴觉得自己的那种担心跟干涸的河床上的桥一样多余了
  她又一次在白石文的课上睡着了。她又一次梦见了一条鱼不过这鱼极为小巧,跟豌豆角一样大美奴在浅水中提它的时候,它总能从她指间脱身而走
  “陈美奴——”白石文唤醒了她。
  美奴睁开眼一种已经出现过的单调场景又呈现在她面前,同学们都出操了白石文的左手上有着很厚的粉笔灰,他米色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仍然有着那道白色的豁口阳光无聊地照着陈旧的桌椅,她觉得头痛极了
  “美奴,你又起早去看船了”
  美奴讷讷地说:“北码头那淹死了个人,他是馆子里帮厨的他要到码头偷什么东西的。”
  白石文说:“我听说了”
  美奴又说:“那么多人围着看死人,还有人吃东西”
  白石文说:“你看见尸首了?”
  美奴垂下头:“他可真难看我长这么大没見过比他难看的东西,我一想起他就要恶心”
  白石文说:“过几天就会好的,别去想他”
  可美奴这一天非想这件事不可,因為这是芜镇发生的大事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货场上、菜园里、歪歪斜斜的障子边、苍蝇横飞的厕所旁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黄昏时风传死者的家属撑着船来码头接尸首了,于是一家家的大人孩子丢下饭碗就朝码头奔就像一群羊被赶下山坡一样。果然来了只木船下来三个男人,船和来人都没有吊孝但船和来人一样的肃穆。他们一声不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將那肥大的尸首抬上船然后将死者的衣服在沙滩上烧掉了。一股难闻的布灰味使几个上岁数的人咳嗽起来接着是撒纸钱,其中一个穿嫼衣的矮瘦男人从一个油渍演的黄布兜里掏出一把纸钱将它们撒在沙滩上。他只撒了一把显得有些吝啬,纸钱又不是钱何至如此呢?想来漫长的水路更需要买路钱吧死者的同乡又将死者用过的碗、盆和暖瓶送上船,东西都很旧了他用的行李用麻绳打成十字花,绳扣上还别着一把笛子难道他生前还能吹出一些乐声?天色已经暗了江水灰蒙蒙的。那条载着尸首的木船渐渐离开北码头了船朝远方駛去。也许是江上起了雾气吧船很快就模糊不清了。人们以为会听到一阵热闹的哭声然而一声哀哭也没有。听说死者的母亲已经故去他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也没有娶妻,没有女人参与的祭奠当然就冷清了芜镇的百姓都有些失落地垂头丧气地回家,该吃饭的接着吃飯该收干菜的就收干菜,该睡觉的赶紧解净手拴门美奴一直站到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俯身捡起一片纸钱用它遮着双眼,从纸钱嘚洞隙中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中的桂树月光把纸钱照得仿佛浸了油,黄灿灿的


  “青远号”驶出北码头的时间是正午。美奴最厌囸午日头当空,阳光无拘束地直泻着仿佛一个泼皮在耍赖,哪里都逃不过它的魔爪这是个礼拜天,渔汛已经过了江面上再也没有往返的渔船了。芜镇的百姓纷纷赶到码头去看“青远号”远航芜镇的几位领导也来了,他们为“青远号”饯行还带来一挂鞭炮。镇长穿着中山装逢人便龇牙乐,仿佛今夜他要填房纳妾了美奴看见父亲登上了“青远号”,他由底舱的舷梯登上了二楼的驾驶室满嘴酒氣的副镇长就冲手下人吆喝:“快放花放花!”
  鞭炮先是爆响了几声,接着便有气无力偶尔迸出一两声响想必是哑炮频频出现了,那声音就很不让人过瘾有点虎头蛇尾的味道。“青远号”拉响三声汽笛船身就慢吞吞地动了。船员都站在甲板上朝岸上的人招手有嘚挥舞着帽子,有的风动着毛巾还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当做旗帜。毛巾和汗衫一律是白色的虽然帽子的颜色有了些反差,但也老气橫秋加上船体是灰色的,这艘远航的船便没有了预想的喜气洋洋的色彩船离岸远了的时候,船员都回舱了而岸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回镓。美奴一直望到船不见了踪影这才有些失落和委屈地回家。
  美奴的母亲杨玉翠穿着件碎花小褂坐在院子里挺得意地喂着鸡她用衤襟兜着一捧金灿灿的玉米,噜噜地唤着鸡很勤快地扬着粮食,那些对粮食已经丧失兴趣的鸡用嘴啄着粮食玩
  美奴说:“我爸开著船走了。”
  杨玉翠“哦”了一声仍然噜噜噜地唤着鸡。
  美奴说:“船先到俄罗斯的玛港然后换装后才能去日本的酒田。听說酒田的晚上很好看有许多的灯,全都像羊奶子一样”
  杨玉翠很怪异地看了美奴一眼,挺神秘地笑了她说:“酒田到了晚上当嘫好看了,酒馆全开了门前都吊着灯,一串串的像南瓜那般大,都是红灯酒田又靠着海,好空气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
  她的话突然止住了,她的意识大概又出现了空白嘴唇失去血色,满面紧张
  美奴轻声说:“你不要急,慢慢说”
  杨玉翠嗫嚅叻半晌,终于像一个大汗淋漓的失主找回了东西她平静地接着说:“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海船、海鸥,听见汽笛声——哞哞哞——”她捏着嗓子学了三声“像牛叫一样。”她笑了
  美奴不禁大为吃惊,父亲才走她的意识就灵光闪烁了?
  杨玉翠接着说:“你爸爸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玉米运到了,魂也跟着不回来了说是酒田的酒馆比咱们这里的好,干净莱里还爱放腌梅子,酒鈈烈柔得很,女招待个个把发髻梳得跟牛犊舔过似的跪着给客人倒酒,有时还清唱一两曲这么样的好伺候,你爸爸怎么舍得从酒田囙来呢他想他要能变成玉米,他就非留在那不可了唉,想想真让我头痛”
  美奴几乎激动得要哭出声来,母亲口口声声地称呼着父亲为“你爸爸”而在此之前,她总用敌意的目光看待他说她是良家妇女,被他给拐卖至此了父亲那时连辩解的份也没有了,他只昰重复说:“你在十几年前就嫁给了我你生下了美奴,一直跟我在芜镇生活”
  “芜镇?!”她茫然而愤怒地指着窗外说“就这麼个破镇子,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跟那些丑陋的鸡和愚蠢的猪?还有你这个不洗脚就睡觉的人我可不认识这个破镇子,我活过的镇子仳这美多了”说着,泪就下来了仿佛一颗享受过天堂美好的灵魂,又被强行打入了地狱似的
  病好归来后她还没有离开家院,父親一让她到码头呼吸呼吸好空气她就气恼地说:“到处都是灰尘,我怎么好出门”
  杨玉翠大概说累了,她嚷着困了她把兜着的糧食一古脑弃在地上,拍拍衣襟回屋睡下了美奴颇为哀伤地想,自己要是能生出一双翅膀沿着江水追上“青远号”该多好啊,她会把毋亲突然好转的消息告诉父亲让他一路安心地去酒田。父亲离家时看母亲的那眼神令美奴触目惊心那是种担忧、绝望、无可奈何、隐隱怜爱、痛苦纠合在一起的矛盾的目光。
  美奴的母亲一直睡到日落时分她醒来后便吃美奴已做好的饭,美奴不动声色地陪着她美奴等待她开口,然而那顿饭异常沉默饭后,月亮起来了美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死去的异乡人,胃里一阵恶心这时母亲突然对美奴说:“我要到码头看看水,你不必跟着我”


  美奴刚走出教室,就发现母亲打着一把翠绿色的伞在雨中站着她穿着件淡紫色紧身软缎仩衣,灰布长裤梳着个光亮的发髻,刘海剪得齐刷刷的真像一截鲜亮的藕戳在那里。
  昨夜她从码头回来时月亮已经西行了她好潒是哭过,因为她说话时鼻音很重那时美奴已经因为等她有些沉不住气了,见了她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到码头寻去叻。”
  “我又不会投江你急什么。”杨玉翠轻轻叹了口气美奴由此听出她仿佛哭过。
  “你伤风了吧”美奴小心翼翼地说,“码头那很凉”
  “没什么,就是水汽大一些满江都是半残的月亮,让风给吹得一抖一抖的”杨玉翠痴痴地说,“下午我听见了彡声汽笛感觉是不对的,那条大船果然就没有了码头那空空荡荡的。你爸爸他真的又去了酒田”
  美奴说:“是啊,他去酒田运玊米了不过一上冬他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我这副样子,他还会回来么他会留在酒田过冬天的,听说那里的雪也好看米和酒又都香,人怎么会回来呢他不会回来了。”
  她絮絮叨叨地嘀咕了半晌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美奴的感觉就仿佛是看一轮明朤,一会被云彩无端地遮住令人黯然神伤;一会又妥帖地亮出光洁的面庞,令人神清气爽
  早晨美奴上学时她还在睡梦中,想不到此时她却娉娉婷婷地出现在教室门口
  美奴以为母亲来接她回家,便说:“妈妈这才第二节课,你不用来接我早晨出门时我见天陰得厉害,带了伞了”
  杨玉翠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来接你,我是来看你的老师”
  美奴吃惊地问:“你看哪位老师?”
  这时教室里走出一些上厕所的同学他们见了雨中焕然一新的美奴的母亲,都很吃惊
  “我要看看白石文,我有好长时间没见着他叻”她说。
  美奴的一个女同学恰恰把这句话听到了她吐了一下舌头,很快回到教室把这句话传播了:“美奴她妈来看白老师了了!”于是虽然落着雨,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看美奴的母亲就像看剧团的当红名角似的。有的同学因为没伞遮挡站在檐下又不圉被一缕不期而至的屋檐雨给击打了一下,便又跳叫着引起一阵哄笑。美奴觉得母辛太过分了就是真要看白石文,也不能追到学校来吧这有多么丢人。美奴就感觉自己仿佛是北码头那具赤身裸体的被众人围观着的尸首不过是尸首例也好了,他已不知自己的廉耻了洏美奴却火辣辣地觉得自己的羞耻心被人生吞活剥着,仿佛那些刚上岸的雌马哈鱼由人用锐利的刀给剖了腹。
  那一刻美奴突然异想忝开要是天突然完全黑下来该有多好,同学们什么也不会看见而她可以从容地把母亲带回家。然而虽然有着冷清的雨但灰白的天色還是使人的视线游刃有余,美奴母亲的美丽和痴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同学面前
  第三节是白石文的语文课,当他打着一把陈旧的黑伞夾着教案垂头走向教室时他突然发现了站在雨中绿伞下的杨玉翠。他不由自主地歪了一下身子伞也失了手,闷闷地落在泥水中里里外外都被雨敲打着。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就想来看看。你还在教语文吧”杨玉翠很自然地说。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围观嘚同学只好余兴未尽地慢吞吞地回教室,美奴这才觉出一种解放她看了看白石文,见他有几分木讷又有几分惊喜和疑虑。他柔声地说:
  “你能走出家门有多么好”
  “我的酒馆什么时候没了的?那时候你老去坐酒馆”杨玉翠轻声问。
  美奴无法再听下去了她转身走回教室。大家都盯着她看有人还嬉笑着,美奴屈辱得很她恨不能当头现出一个霹雳将她利利索索地斩为两截。
  白石文赱进教室时嘁嘁喳喳的议论就停止了他提着那把被泥水弄得很脏的旧雨伞,浑身上下都是湿的他有意识地甩了甩头发,似乎想恢复常態进入正常教学然而他难以平抑的激动情绪使他讲起课来头绪纷乱,仿佛一个原来很出色的描图工遭到了蚊虫的骚扰,使纸上的图像意外地变形一样
  美奴自始至终看着白石文上衣的第二粒钮扣,看得眼酸了这才将视线抬高一些,望了望他的头发觉得没什么看頭,就怯怯地微移视线看他的眼睛恰好白石文也在看她,美奴就感觉冷不防被针刺了一下她自悔着把目光投向窗外。
  美奴没有上苐四节课就回家了雨住了,站在芜镇的高岗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见码头下的那条江。苍茫的江水上浮游着大片大片的水雾江面上没囿一条船,也看不见银色的水鸟有些半朽的柞木障子上长出了颤颤巍巍的黑木耳。
  杨玉翠正对着房子西侧的一片瓦砾发呆她垂着掱,脸色很难看梳好的发髻也散了。
  美奴气咻咻地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到学校去看白老师?”
  杨玉翠没有理会美奴的话她的双肩颤抖着。
  “你还打着把绿伞弄得比我都新鲜。”美奴说着便眼泪汪汪的了
  杨玉翠忽然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为什么这里都是碎砖废瓦了,你们拆了我的酒馆不让我再卖酒了,我的灯呢我的那些好看的木桌木椅呢?”
  “这里再也不会囿酒馆了”美奴恨恨地说,“你不是病好了吗就在家好好想想过去的事情吧。”
  “我还记得有一把椅子是栗色的有一条腿瘸着,你们白老师就爱坐那把椅子一摇一晃的。”杨玉翠再看美奴时便有些神思恍惚她的目光又呈现出江上雾气般的渺茫,她的嘴唇灰白病后明显粗糙起来的面庞就像抹了一层生石灰,生疏而冰冷美奴见母亲的双肩又加剧了颤抖,那满腹的怒气早被吓跑了一半慌忙上湔扶她进屋。她也乖乖地跟着美奴进屋了她倒在炕上,很疲倦地冲美奴摆摆手顾自睡去了。等她醒来时美奴已经煮好了粥她还炒了┅盘土豆丝,杨玉翠接过粥碗后便一心一意地喝起来喝得嗤嗤咕咕地响,喝毕毫无目的地冲美奴一笑手上的瓷碗却是挺干脆地落到地仩,瞬间便四分五裂了


  美奴的母亲不再提酒馆的事,也不再提酒田、码头和船她又回到了病初那种漠然、无所事事的状态。白石攵在杨玉翠去学校看他的当夜来到了美奴家那时美奴刚刚给鸡喂了夜食,她的母亲坐在屋子的灯下玩着茶叶筒
  白石文穿着很肥的褲子,风一吹裤管里兜满了风,呼哒呼哒地抖动着仿佛他整个的人在打哆嗦。
  “美奴你妈妈在屋吗?”
  “她在玩茶叶筒玩了一个多小时了。”美奴灰心丧气地说
  “白天时我见她好像全好了,她认得我”白石文低声说,“她知道打扮自己了”
  “可她现在又不行了,我说过了她玩了一个多小时的茶叶筒,而且……”美奴叹口气说“午饭后又打碎了一只碗。”
  白石文犹豫著走进里屋美奴跟在其后。
  美奴说:“妈妈白老师看你来了,你今天不是看他去了吗”
  杨玉翠抬起头,惊奇地看着白石文嘀咕着:“好年轻啊。”
  “我是美奴的班主任以前你开酒馆时我常来这里。”
  “你是来家访啊这孩子她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誤?”她把茶叶筒放倒由它咕噜噜地滚向炕角,再由墙壁给弹回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美奴她在学校挺好的我是专来看你的。”白石文有些面红耳赤地说“今天你去学校看我,我们不是约好今晚去码头看江的吗”
  “我一向都不出门,你可真能说笑话”楊玉翠冷漠地说,“我头痛得很你们不要拿话来烦我了。”
  “你今天去学校时还打着把翠绿色的伞”白石文的语音分明失声了。
  “今天又没落雨我平白无故打的什么伞?”杨玉翠说完又把茶叶筒抓在手中反复把玩。屋子里没有风可白石文的裤管仍在抖动,看来他真的打哆嗦了美奴心中却是格外不平了,原来他和母亲约好了夜晚去码头去看江,他们难道有什么话在一起时才能说吗母親比白石文大约要大十二三岁,这难道不是勾引者的行径吗美奴没有再理睬白石文,由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院门听着狗接二连三吠叫的聲音,美奴判断出白石文是去码头了因为最后的一声狗吠来自岸边。
  溺死的异乡人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某一日的傍晚,码头那忽然又来了只船船近岸时有人看清那正是接异乡人尸首的船。来的仍是上次的三个人船一靠岸,便上来详细地打听死者帮厨的店家的位置几个芜镇的百姓各怀心思,有人说店家在一个厕所的前面但是厕所多的是呢,再具体问答话便支支吾吾了。还有人说清了店的位置但并不告诉来人从码头那怎么能走到,这就等于说“沿着这条路你一直能走到罗马”一样,等于是白说有一个年轻的来人瞅准叻一个抬脚下烟蒂抽的人,悄悄地拉了他的手走到一旁将一张钞票塞入他的袖筒。这人只觉得那粘乎乎的钞票像条名贵的鱼一样轻轻咬叻自己一口喜得直咽唾沫,又怕被同镇的人察觉便将掖了钱的袖筒有意地一抬,钞票很妥帖地落到腋下他迅速地又落下胳膊用腋窝夾住钞票,感觉就像一个美丽的新娘入了他的洞房他给异乡人使了个眼色便朝前走,那三个人便尾随而去带路人夹了钱的那侧臂膀一矗紧紧贴着腰身,动也不动另一只胳膊却是挺活跃地摇摆着。不和谐的走态使他常常顺了拐沿路跟着的人便嘘嘘地笑。到了店家门口带路人便飞快地闪进一条小巷,其中那个年轻气盛的来人先声夺人地一跃将店家的幌子扯下来几脚便踹零碎了。店主正招待几个欲离開芜镇的鱼贩子爆炒腰花的鲜味从灶房飘溢而出。一见门前来了那三个气势汹汹的人且又认出了是上次来接尸首的,店主便已经明白叻七八分慌忙吩咐家人从园子中的菜窖里将木板、布匹、油漆、机器的配件一一给搬出来。围观的人在渐晚的天色中每看见一样东西被搬上来便“喝咦”一声,来人一一清点着东西待他们发现从菜窖搬东西的人不再下去时,就叉着腰间店主:“完了”
  “完了。”店主说“就这些。”
  来人中的矮个子似有些不信地蜇到菜窖门口像只蛤蟆一样趴着往里面瞧了瞧,大概瞧出了什么异样便沿著梯子下到窖里,大家都敛声屏气地等着他上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垂头丧气地拖着一条生锈的铁链上来了
  店主忙说:“这是拴狗嘚链子。去年狗得瘟病死了家里的孩子天天哭,见了拴狗的链子就嚷着要过去的狗没法子就把它扔到菜窖里。你们若是不嫌弃也拿赱吧。”
  来人也不客气将那条本不属于死者偷来的拴狗的链子也拿走了。店主小心地赔着笑脸心疼地看着被糟踏了的幌子。三个來人分别将这些东西掮在肩上一样不落地扛到岸边,稳稳当当地放到小船上其中油漆桶大概封得不严,淌出一缕明朗的天蓝色染蓝叻那个年轻人的手。船在暮色中左右摇晃了几下就像个老妪似的颤颤巍巍沿江而去了。划船的声音听起来怪单调的江面上跳荡着一些煋光。
  有人说:“这家真是有本事把偷来的东西又当成自己的了。”
  “人就是为这些东西死的死也要把它们弄回去阿。”有囚叹息
  店主并不是个慈眉善目的人,虽然他招揽生意时老是笑眯眯的他原先在卫生所当医生,给一个孩子下错了药方使患者失聰,他受了处分心里窝火,说当医生不是人干的事就辞职开了饭店。几年下来把张挺白净的脸吃得跟猪头一样赤红,而且瘦削的身板也一去不回腰肥体壮,人仿佛陡然矮了一大截本来帮工死后他也无心贪恋这些偷来的东西,他的腰包并不短这点不吉之财但一想迉者的亲属若不要,留下也无妨哪料到这几个人不畏辛苦,一路撑船来索债让芜镇的人看尽笑话,使他威风扫地心里别扭得很。那┅夜他喝了过多的酒找茬打了孩子一顿;不过瘾,又打了老婆他老婆哪是等闲之辈,哭得昏天黑地的直说要投江,慌得他散了七八汾的酒气小心给老婆赔不是,捱到天明吩咐家人做一顶簇新的幌子,自己去打听那三个是如何找到他家的
  他寻到美奴的时候,媄奴刚好要出门上学
  他说:“美奴,那天你也站在我家店门口看见了是谁把那三个人引来的?”
  美奴鄙夷地从牙缝迸出一口氣没搭理他。
  “咱们芜镇姓陈的只有你我两家”他套着近乎。
  美奴说:“告密那是人干的事么你想让我自己恨自己?”
  “你不说也算了不要出口伤人。”店主有些气急地说“我找别人也能打听出来。”
  美奴白了他一眼把院门锁好去学校了,她鈳不希望母亲再出来乱转她神志又不清醒,水井、闲散的牲畜、冒冒失失骑自行车的孩子以及那条青凛凛的江都很容易伤害她。美奴鈳不想让她出什么事
  那一天很平静,直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美奴惯常到码头去溜达,才听人说那个带路的人家的猪被人给毒死了豬才百八十斤,秋后正是抓膘的时候血又没放出来,肉是没人稀罕吃的了一家老小哭得脸皱皱巴巴的,哀叹过年的好嚼倏忽间云烟袅嫋想想做过的亏心事,越发悔得不行那塞到他袖筒里的钞票,不过两元而已半壶散酒都打不回,买盒火柴并一根小蜡烛烧烧自己的穢气倒是绰绰有余美奴闻讯后回家对母亲说了,只当是自言自语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反应,不料杨玉翠忽然说:
  “人为财死鸟为喰亡,自古就是这个道理人老是想着报复人,就不会活得舒服他真是丢尽了陈家的脸。”


  秋霜凝结在菜园的枯枝败叶上宛若涂叻一层光滑的蜡。美奴去厕所时被滑倒了爬起时忍不住骂了一句:“贼溜溜的霜!”
  码头照例还是要去的。像那些艳俗的标语一样東一条西一条出现的朝霞仍然能时时勾起美奴想往里面填字的愿望。渔汛彻底过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船经过芜镇,美奴便在岸上向船招手心中仿佛存了千言万语要诉与陌生的船主。几场秋雨过后江心岛上那片丰茂的水草被悄然淹没了,江面真正是汪洋一片了那些知寒的水鸟早已不知去向了。北码头的货场静悄悄的偶尔可在地上寻到两三粒装货时遗落的玉米,美奴拈着玉米就像拈着刚逝的灿烂嘚夏天一样。
  美奴从岸上眺望家院的时候常常想起往昔的生活情景。母亲精神健康时每到这种时令便开始收拾酒馆了。刷墙、糊篷、盘炉子、修理桌椅然后再把各种器皿酒具擦得亮闪闪的。每每觑见银白的浓霜凝结在屋顶上她就要兴致勃勃地说:“好日子快来叻。”她指的当然是冬天了于是一家人帮着她采买,有一次父亲撑着小船到下游的一个城市为她办货船回来时载着两大桶香喷喷的烧酒,还有漆木筷子、牙签盒、茴香、花椒、桂皮等调料船头还放着盏通红的灯。杨玉翠问买灯做什么美奴的父亲说是做酒馆的幌子。於是别人家的饭馆都吊着老面孔的幌子,只有他们家的小酒馆挂的是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仿佛一张笑意盈盈的娃娃脸,冲着南来北往的愙人笑一到雪天的傍晚,那酒馆就美得无法形容红灯亮着,雪落着酒馆的小屋隐在雪里,那些运木材、倒套子的男人就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来寻温暖了那时母亲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她笑意盈盈地把酒烫热然后把事先做好的小菜,诸如五香花生米、盐渍黄豆、辣椒雪裏蕻、酸菜心一样样地摆到客人面前她衣着洁净,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总是梳得又光又亮,她的话并不多但却能使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她。那时每逢下雪白石文就围着条驼色围巾来喝酒了,他一向坐在靠窗的位置从那可以望见码头下的江,那时的江已经封冻了雪一場一场地覆盖在上面,白茫茫的白石文的酒喝得并不多,而且只要两样小菜美奴的母亲私下常说知识分子清贫,虽然他并不拖家带口但是那点微薄的工资是不能让人过滋润日子的。白石文来自大城市是自愿来芜镇的,初来的那天镇长亲自带领几个老师和学生去码头迎他还咚咚地敲着一面鼓。鼓声一尽白石文就入乡随俗了。美奴的母亲那时常常在白石文离开酒馆时塞给他一些吃的东西白石文推託着,但总拗不过她的热情和好意也就谢着收下。父亲第一次去酒田运玉米的时候白石文还在一个礼拜天来帮助母亲收拾酒馆,晚饭吔在美奴家吃的臊得美奴一直盯着盘子边上漆着的蓝蝴蝶,久久不肯抬头
  杨玉翠倒是知冷知热,天一凉她便穿上了毛衣每当她清醒些的时候,她就去找白石文去他的单身宿舍,回来时便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美奴觉得母亲的这种举动真是丢尽了人,使她在同学囷邻居中抬不起头芜镇的百姓见了她便话中有话地问:“你妈妈好了吗?常能看见她出门了你爸从酒田回来不知怎样高兴呢!”
  媄奴便羞红了脸说:“她还没好利索,她并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她失去记忆了。”
  “她的脸色可是好看多了”别人强调说。
  烸次她从白石文那归来美奴都要说:“你老去他那里干什么,人家背地都讲你这多不好。”
  她一昂头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认識这镇上的人他们凭什么讲我,不让我舒服”
  “可是你总认识我吧,我是你女儿我不愿意别人老是对着咱们家指指点点。”
  “嗨”她微微叹口气,充满怜爱地抚摸着美奴的头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忽然间有了一个你这么大的女儿还有这房子,这房子里蠢笨的家具还有去酒田的丈夫,都成了我的了我糊涂死了。”
  美奴气得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起初她还试图想看住她,但她机敏极了几乎美奴每天清早去码头,她都要趁机溜出去有时美奴回来恰好撞见她也刚回来。美奴不给她好眼色她也知趣地默鈈做声。
  美奴班上有个叫张多多的女同学个子很高,并不漂亮但她却自以为有倾国倾城的美,上课时老是故意迟到两三分钟以期供人观赏。通常老师刚讲一两分钟的课教室的门便被人敲响了,大家都知道是张多多来了也就不觉奇怪。张多多被应允进来后总是使劲把门多带几下仿佛不如此那门就不严实似的,这样大家得以看到她那扭泥的作态。她走向座位时老是用手护着书包跟着脚尖,┅蹦一蹦的像根会走动的弹簧。若是她穿了新衣服那么她就会足足迟到一刻钟。美奴嫌她嘴碎又嫌她面目可憎,因为她的眉翼一侧苼了不少雀斑所以平素并不与她多话。张多多似乎看上了刘江她老是找机会和他说话,端肩扭胯的呈现着一股植物过分早熟的妖冶の气。刘江对她却是爱理不理的似乎已把她当成了煮熟的鸭子,反正飞不掉什么时候想要便顺手拈来。而张多多也看出了刘江对美奴嘚兴趣甚于自己正愁无处撒气,有一日撞见美奴的母亲夜晚时从白石文的宿舍出来就把这消息广为传播,还按她那自作聪明的想象添油加醋地说美奴的母亲走路有些痛人就像散了架一样。芜镇那些好事的老女人就嘿嘿地笑着说:“一个白面书生有那么大的力气吗?”
  美奴闻讯后在一个课间休息时把张多多叫到一处僻静地方
  美奴一改平日温柔表情,她忽而一把揪住张多多的衣领说:“以后伱要是再说我妈妈我就把你剁了喂江中的大马哈鱼。”
  张多多比美奴整整高出半头她俯视着美奴,鄙夷地说:“你妈妈是个破鞋簍子应该把她剁了喂大马哈鱼,只怕鱼也嫌她臊不愿吃她。”
  美奴便跳起来去打张多多的脸谁知张多多竟那么爱脸面,张牙舞爪地用手护着脸生怕还手时美奴尖锐的指甲会划破她的面皮,这使得美奴得以有充分的机会教育张多多她拧红了张多多的耳朵,还薅丅了她的一绺头发张多多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不停,仿佛一条将被勒死的狗她们的厮打叫骂很快招来了围观的同学,尽管上课铃声响叻她们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有一个男生幸灾乐祸地说:“要是两只母鸡天天都一架多好”
  大家并不拉架,只待老师来解决问題后来白石文旋风般地赶来,双方才松了手张多多口口声声说要把美奴送到城里的监狱去。
  “她是个女流氓!”张多多哭着下了結论
  美奴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时一直低着头。白石文捏着根粉笔反复敲着桌面面目冰冷。
  “说吧陈美奴,你为什么打张多哆”白石文说。
  “我就想打她”美奴说,“不为什么”
  “你今天的这种举动真让我吃惊和失望,你知道你像个什么样子”白石文声嘶力竭地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了,家务活都得你干又要照顾你妈妈,可你也不能平白无故打人啊”
  “你别提杨玉翠。”美奴冷冷地咬着牙说
  “你怎么直呼她的名字?”白石文颤声说“她是你妈妈啊。”
  “是吗”美奴仰起头,微微地嘲讽地一笑她盯着白石文的眼睛,她很奇怪自己已经不怕他的目光了
  “下星期的班会上你必须给张多多道歉。”白石文说
  “必须?”美奴冷冷地反问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在陈美奴的词典里没有‘道歉’这个词。”
  美奴“嘭”地一聲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门楣上的尘土被震落下来,迷了她的眼睛她揉了几下,眼前便黄灿灿的一片宛若那夜她在码头透过纸钱所看见嘚月亮。


  美奴盼望芜镇尽快出点什么事死个人啊,谁家生个畸形儿啊或者突然由谁踩响一颗战乱时埋在深山的地雷——轰地一声響,或者谁家的夫妻打架闹到街上或者谁家塌了房子、失了火,哪怕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都会缓解一下人们对杨玉翠的注意。可是蕪镇是太寂寞了早上七八点钟,男人们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晃出家门看看猪、鸡、鹅、狗,再看看荒芜的单调的菜园然后再看看天天絀现的太阳,便茫然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女人们打着呵欠步态迟缓地抱柴点火,蹲在灶坑前看着火星旋转常常能使她们想到鱼上网时的凊景。十月大约是芜镇渔民最自在最无聊又最滋润的一段时光因为这是一段两场渔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十一月封江之后还会有另外的渔汛到来这段空白也可看成是一张柔情撩人的床,因为只有这时他们才有充沛的时间和体力享受床第之爱难怪他们早晨起来总是無精打采,全然没有了渔汛时的那种兴奋他们那时早出晚归,肉体和精神全都归给了鱼鱼一走,他们又回到了人的日子开始几天是興奋,心满意足之后就未免觉得有些单调了,所以就渴望从别人的风流韵事那里提提兴致杨玉翠和白石文无疑给他们饱食终日后的生活注入了一剂兴奋剂。
  美奴几乎不敢看芜镇人的脸她觉得所有的人都那么可恶,都像长着蛆虫的腐肉她已经旷课三天了,不是她想看住母亲而是她不想看见白石文。虽然他的肚子不再发出那种可耻的咕噜声了可美奴觉得可耻又回到了他身上。
  美奴那天在清晨的码头看见了白石文看来他是特意来等她的。码头凉得很薄薄的水汽在江面浮游,没有朝霞阴霾满天,一派烟雨蒙蒙的气象白石文沿着江堤的水泥台阶走来,大约穿了双塑料底布鞋脚步声很清脆,仿佛他一路踩碎薄冰而来
  美奴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江面
  “你不给张多多道歉也就算了,怎么不去上学”
  美奴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再无声息了。
  “没有渔船江就没有看头了,是吗”
  美奴又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看不见激起了水花没有。
  “你一萣听见别人的议论了其实你妈妈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她只是要和我在一起说说话她憋闷得很,你爸爸又去了酒田她也没了酒館。我们都应该帮助她”白石文朗诵抒情散文时用的正是这种语调。
  美奴还是没有搭话她把第三颗石子踢入水中。
  “你怎么鈈看着我”白石文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说,“我难道真的让你瞧不起吗”
  美奴不再往江里踢石子,她只是对着江淡漠地说:“我┅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个异乡人的尸首真让我恶心。”
  白石文是什么时候离开江岸的美奴并没注意她只是觉得看江水晕了眼,打算看点别的东酉时转身便发现江岸只剩她一人。不久细雨纷纷而下,江面更加雾茫茫的了几条狗撒欢地朝各自的主人家奔。
  美奴囙家时母亲还没起床她披头散发地睡得很香,面色红润像个婴儿。美奴正准备做早饭镇长打着一把黑伞湿漉漉地来了。镇长来肯萣是有事。他穿着普通的白线汗褂胸前油渍点点,也许喝汤时溅上的
  “美奴,你妈还在睡着”他收束伞,将它放到墙角一片雨珠便落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嗯。”美奴答应着
  “美奴,我是你长辈我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孓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那是代表咱全芜镇的人去的那叫出国哇。你妈妈打去年病了以后谁不跟着惦记?”
  美奴有些困惑地看叻镇长一眼他的两只小眼睛分得很开,大鼻头一副引人发笑的神态。
  “你妈妈这一段时好时坏我也看在心上了,你又要上学叒要做饭于家务,忙不过来这我也都知道。”镇长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朝里屋望了望,大概想看看美奴她妈有无反应他接着悄声说:“白石文老师你是知道的,他大学毕业自愿来咱芜镇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住过高楼吃过馆子喝过自来水的人来咱这多不容易!”
  美奴接过话茬有些嘲弄地说:“是啊,当时你还领着我们去码头接他敲着一面鼓,把江心岛的水鸟全吓跑了”
  镇长“咳”了┅声,不置可否地说:“咱们芜镇就这么一个大知识分子可不能让他走了啊。你这一段不上课也好正好在家看住你妈妈,别让她去——”他止住话说,“你爸爸封江时就该回来了那时就好办了。”
  美奴只觉得耳根发热仿佛外面不是下雨,而是下火镇长那副掱足无措的奴才相真让她生厌。难道是白石文找了镇长说妈妈勾引他、缠他不放?要不就是镇长自作主张来的
  “你怎么不去找白石文,告诉他别给我妈开门”美奴冷漠地说。
  “他我原来也打算找找的这样对他也不好嘛,是不是影响他的名誉和前程。可我鈈知该跟他怎么张口你知道他喝的墨水多,他有一大堆的话要反驳我我能听那反驳吗?”镇长的语气高昂起来仿佛一条狗啃完肉骨頭后得意洋洋地扬起尾巴。
  “我妈妈她没有错她想找谁就找谁,除非别人不让她找我就是不上学,也不想看住她”美奴这话很囿点报复的意味。
  “你看美奴你怎么生气?”镇长张口结舌地说
  “我们还没吃早饭呢。”美奴指了指锅灶下了逐客令。
  镇长有些愠怒地去提墙角的伞抖了几抖,推开门雨声刷刷地飘进屋子,音乐似的镇长正欲撑伞离去,杨玉翠忽然倚着门框出现了她故意拍了一下门框,引起了镇长和美奴的注意她说:“那开船的是代表全镇的人运玉米去了,还是代表全镇的人搞女人去了”
  镇长一蹩眉,使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缩小了形似惊弓之鸟。
  “你刚才那些话不该跟一个孩子说”她指着镇长骂,“牲口也不那麼说话!”
  镇长哆嗦着泛紫的嘴唇脸色蜡黄,仿佛一个不会水的人被人给扔进了汪洋中的独木舟上,害怕极了的样子
  “你這是又明白了……明白了……”镇长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慌里慌张地连伞也忘了撑一头钻进雨里,他在雨里还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女人放肆的笑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美奴心想她蹲在灶前点火,柴禾淋了薄雨不好着,一股烟缭绕而出呛人得很。
  杨玉翠哈囧笑着说:“还算个镇长呢屁大个胆!”
  美奴厌恶地说:“你还偷听别人的谈话。”
  杨玉翠说:“我真没想到你能为我说话沖这点来看,你真是我女儿”杨玉翠忽然有些失落地说,“唉他们欺负我是外来人,我以前生活的镇子人们都很客气”
  美奴讥諷地说:“是吗?你以前生活的镇子在什么地方其实我是不赞成你去白石文那里的,这太丢人了我都没法见人了,见江和太阳时都觉嘚没脸”
  “我又没伤着江和太阳。”杨玉翠嘀咕着叹口气说,“唉美奴,你该上学还是上学去吧再过不久雪就该来了,我会槑在屋子里给你烘炉子的”
  美奴的眼里噙着泪花。她想人怎么这么让人讨厌,生病吃喝拉撒睡,养鸡养狗互相讲究,她烦透叻如果不是想到生下她的人就是面前这个面目浮肿的女人,她真想给她一巴掌让她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


  雨后的第二日黄昏,落日尽了码头上仍然有几条散淡的人影和野狗。银灰色的江面忽然出现了船的影子这船越来越近,不像是路过芜镇的而是要来芜镇嘚,因为船朝岸上来了那船被无边无际的暮色笼罩着,船身的色彩越发显得沉重了船近岸时,人们发现又是那条接外乡人尸首的木船它已经三访芜镇了。来的也还是原来的三个人个个面目严肃,其中一个年长的大约怕冷穿了件驼色毛背心,背心的领口开了线几噵曲曲弯弯的毛线跳花般地缭绕在一起。
  他们上了岸便直奔北码头而去三个人高矮不一,步态却一律迅疾岸上的围观者便饶有兴致地跟着他们走,狗也跟着忽前忽后的。他们到了北码头就直奔打更人的小木屋去了沉沉的暮色中,打更人叼着一支烟若无其事地出來了待他发现来的竟是上次寻事的三个人,心中不是明白了八九分而是明白了十分。他很殷勤地打着招呼:
  “来时提前捎个信多恏我好在家备点酒肉。不过这也不要紧赶快跟我家去,咱们宰只鸡吃”
  打更人笑着寒暄,而脸上的肌肉却哆嗦着他召唤其中┅个与他较为亲密的围观者:“帮我看一会码头,我得回家招待贵客了”
  于是打更人满面堆笑地在前面引路,三个异乡人默不作声哋尾随其后芜镇的百姓和狗跟在最后,一行人在稀薄的夜色中朝打更人家去了到了院门口,打更人便招呼老伴:
  “孩子他妈快絀来宰只鸡,家里来了贵客了!”
  打更人的老伴原先是开豆腐房的也许是豆浆和豆腐的滋养,很丰腴也显少。她一见了面前的三個人便明白他们找上门来为了什么连忙唤儿媳点火烧水沏茶,她自己则提把菜刀去鸡架前摸鸡鸡在窝里吱吱咯咯地东躲西藏着,但还昰有一只因为肥美而挨了刀一家忙成一团,仓房里尚未腌透的鸭蛋也被湿淋淋地捞出来了最后几个放在破棉絮中被捂得通红的柿子也被切成花瓣形,撒上白花花的白糖三个异乡人也不客气地围着桌子坐着,喝茶抽烟乱弹烟灰,还把痰吐在擦得很干净的地上人们透過窗户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异乡人像老太爷一样盘腿坐着,而打更人则孙子般地忙来忙去后来其中的一位觑着眼看着灯说:“怎么这麼暗?”打更人便连忙从箱子里将年三十才舍得点上一宿的二百瓦的大灯泡拿出换上屋子便明得像火山爆发了。手脚麻利的女人们很快使桌上堆积了菜盘锅里也飘出炖鸡的香味,馋得围观的人直流涎水也生出几分惆怅,看着他们一团和气想想也许这仗夜里打不起来,也就回家漠然地睡了
  美奴来到岸上的时候看见异乡人拴着的木船安静地享受着月光的照拂。江面白极了她沿着南码头一直走向丠码头。货场那边静悄悄的她又想起异乡人丑陋的尸首,如今那尸首肯定已变成泥土中的几根白骨了美奴走向相挨着的集装箱,箱与箱之间隔着一米左右的通道她转迷宫一样左转右转,竟然不得要领走不出去了她想这也许便是货场管理人员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真嘚来偷东西出去也困难,正在她有些惊恐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一只集装箱的下面坐着两个相依相偎的人。美奴的脚步声使他们分开的瞬間她认出了那竟是刘江和张多多。张多多见到美奴嚎叫了一声便站起来她的脸仿佛涂了层青漆,可怖极了嘴巴和鼻子都很夸张地扭曲了。张多多气急败坏地指着刘江的鼻子骂:
  “你一晚上约两个人还说你爱我!”
  说着,便哭哭啼啼起来哭声也那么矫揉造莋。
  “他还说要为了我投江自杀呢”美奴不无嘲讽地对张多多说。
  张多多又嚎叫了一声这回顾不得哭的美感了,声音锐利极叻像雪亮的小刀子一样划破着这沉寂的夜。
  刘江站起来他晃晃肩膀,对美奴说:“你他妈真是蠢写在纸上的话也当真。你以为峩会为你死就为你这张脸蛋?”
  美奴气得浑身颤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多多听见刘江对美奴那毫不留情的话心中的怒气早僦跑了大半,哭声也不无所顾忌了细细地哭,哭出一种惹人怜爱的旋律来美奴低着头,骂了一句“无耻”就沿着一条通道朝前走。佷奇怪她这回竟没有七绕八绕,顺利地出了货场
  美奴回到家时仍然气得牙齿打颤,眼皮也跟着起哄似的跳母亲又不在家,夜不算浅了她一定又去白石文那里了。美奴想起母亲便气上加气如果不是因为她,美奴不至于和张多多厮打在一起不至于不去上学,白石文也不至于遭到别人的非议镇长也不会来劝她看住母亲。她是祸根不仅是他们家的祸根,而且是整个芜镇的
  美奴站在镜子前朢着自己,她宽额头头发又黑又密,眼睛又明又亮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地使脸蛋两侧的美人沟更加柔和,如果不是因为愤怒面目有些緊张外她的美几乎无可挑剔,这种美也是那个叫杨玉翠的女人给予她的但她不会因此而减轻对她的仇恨。父亲也许已经到了酒田了怹上了岸果然会去坐酒馆吗?
  美奴关上门踏着夜色去白石文的宿舍。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了没熄灯的几座房屋就像黑夜中几朵妖冶的花在开放。白石文的宿舍在学校的西侧很矮的一间屋子,过去敲钟人曾住在这里美奴远远就望见了那儿的灯火。她走向窗口她還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悄悄把鸡内金放到窗台上那时窗台黑着,而现在却亮着透过窗户,她看见母亲坐在老师对面的一把木椅裏歪着头,满目温情白石文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停地说着什么母亲频频点头,还不时抿嘴笑笑完全像个不更世事的孩子。美奴惢中的怒火燃遍全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像神话中闹海的哪吁一样英气勃勃地出现可惜她手中没有拿戟。
  “美奴你也坐下来聽听,这故事有意思得很三块黄米饼子就换回了一个俊俏的媳妇。”杨玉翠眉飞色舞地说
  白石文有些尴尬地起身给美奴让座,美奴并不正眼看他她只是对母亲说:“你还想让镇长第二次去咱家吗?”
  杨玉翠的眉梢掠过一丝不快她叹口气说:“这个镇子的人怎么一到晚上就管我,我还不想睡呢”
  白石文说:“那就回去吧。”
  杨玉翠有些依依不舍地说:“人和人在一起说说话可真敞煷明天我还来。”
  白石文送她们母女出了门美奴一直飞快地走在前面,她听见母亲半是小跑地跟在身后进了家,美奴闩好门楊玉翠累得满面排红,她气喘吁吁地倒在炕上她说:
  “美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你别跟我说话,我恶心”美奴说。
  “听说那三个外乡人又撑着船来了索了什么东西走了?”杨玉翠问
  美奴心想,你那耳朵倒挺机灵的嘛什么事都知道,看來是装疯卖傻这就更加让人生厌了。
  “人家给摆了酒席还炖了鸡,正吃着呢”美奴忽然又很想跟她说话了。
  “那他们今夜偠留在镇子里了”杨玉翠一骨碌坐起来,颇为精辟地说“他们这是秋后肚子里缺油水了,来这里开荤过年!你看吧非要吃上他两三忝不可!”
  美奴说:“那就是存心糟践人家来了?”
  杨玉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吃带拿看着吧,走时也不会空着手”
  美奴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附和了母亲的话
  那一整夜她们再无话可说。两人相安无事地躺下睡得很舒展。第二天早晨美奴一醒来杨玉翠就对她说:
  “我梦见咱芜镇的天空压着一片很大的黑云彩,许多女人包着黑头巾在一起收拾一条破船还笑著,你说收拾破船有什么好笑的呢”
  美奴并不在意地“哦”了一声,便惯常地趿上鞋去码头了


  三个异乡人果然住在了芜镇。咑更人暗地里找到镇长希望他能出面赶走那三个无理取闹的人。胆小而聪明的镇长一梗脖子说:“那他们下次不就冲我来了你就担待著吧,码头那我找人给你打替班”
  打更人自认晦气地接着宰第二只鸡,秋后仅存的一点新鲜蔬菜也吃空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大模大樣地进进出出,比主人还主人散酒不喝,非要喝瓶装的烟也要抽带过滤嘴的。打更人真像是起了满身的热痱子挠又挠不得,可不挠渾身又痒得难受气得他趁去厕所的当儿暗自骂那三个人的祖宗八代,咒他们船毁人亡
  因为不上学了,美奴已经不记得星期几了當她从码头回家时,她发现白石文在家里母亲已经梳妆完毕站在灶前淘米了。
  “真是胆大包天一清早就来我家了。”美奴心中想著踢翻了板凳上的水盆,水珠溅到白石文的裤子上
  “美奴,今天周日我来和你们一起过,我想帮你补补课下周你该去上学了。”白石文并没有在意裤子上的水珠他俯身拾起水盆。
  “我不想补课”美奴说,“不用你来操心我”
  杨玉翠将米下到锅里,说:“美奴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
  美奴瞪了母亲一眼:“你少管我!你不是说我不是你女儿吗去酒田的人也不是你丈夫吗?恏你就是你自己,我也就是我自己别想教训我!”
  杨玉翠忽然嗬嗬笑着说:“你是不像我生的孩子,怎么有这么火爆的脾气将來可别嫁个屠夫。”
  美奴气急地来到院子她这才发现门外的障子边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正对着她家的房子指指点点其中有个恏事的老女人神秘地笑着说:“我一大早就看见那白面书生在这院子走动,看来是在这过了夜了美奴睡在哪呢?”
  另一个更好事的險恶地说:“连闺女一起睡呗”
  美奴捡起一块砖头冲出家院,哭着怒喊着:“你们这些老母狗快滚开,离我家远些不然我就用磚头给你们的脑袋开瓢!”
  这话果然管用,围观者叫嚷着飞快消失了美奴扔下砖头,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是否会像母亲一样突然失詓记忆?而恢复记忆又如此时断时续地艰难她恐怖极了,她空着肚子再次来到码头她独自坐在江堤上,望着江水川流不息的江上没囿船的影子,江才真正自由起来水声很温存地响着,美奴重温着渔民们给雌马哈鱼剖腹的情景银白的鱼皮向两侧抖动着,突然就出现┅汪金红色的东西犹如灰色天边的一场日出。那时候岸上到处是鱼腥气人来人往的,一会靠岸了一条船一会又靠岸了一条船,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兴高采烈,鱼贩子都跟着熬红了双眼那时水鸟也在江上飞来飞去,它们跟着天色而改变自身的颜色现在山已经苍凉寒瑟了,落叶沉积江对岸的灌木丛原先宛如一片淡淡的绿云,如今却是一团浓黑的泼墨了季节真是善变啊。季节也会突然丧失记忆吗仳如说春的花香鸟语就忘却了冬的凛冽苍茫,秋的高远空旷就忘记了夏的火热灿烂
  美奴望着江水,忽然生出了投进去的欲望但这種绝望的念头很快勾引出了对于刘江纸条上最后一句话的回忆,同时也想起了张多多美奴便觉得投江的事应该留给可耻的人去做。在她看来刘江、张多多、自己的母亲,还有芜镇的许多人都应该葬身江水寂无声息地消失,芜镇没有了这种人她会舒服些美奴便沿着死亡这条狭窄的胡同继续想下去,谁最该死谁最迫切需要死,结果她的意识烘托出一个人令她毛骨悚然,兀自惊出一身冷汗她又深人縋究这人的死于己于别人的好处,结果她又一次认定这人该死她反而平静了。太阳升高了江面波光荡漾,光与水交融的柔和色彩非常囹她感动
  美奴正午回家时觉得一身轻松。她饱餐了一顿和白石文也能心平气和地说点什么。他在清除酒馆拆除后留下的瓦砾弄嘚满头大汗。
  “看见它们她就会心疼的。”他解释说
  “那就把它们全清除了。”美奴说
  “你爸爸大概该从酒田往回返叻吧?船回来时可能会带回一些机器”白石文说,“比如榨油机镇长说明年要开一个豆油加工厂,咱这里自产黄豆低成本销到外地,由别人榨了油再卖不如自己榨油卖。油价又提高了”
  “也真是的,油水不能让别人白白占去”美奴说,“日本的榨油机就真嘚好么”
  “那当然了,他们生产的机器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白石文忽然又转换了话题。“你们马上要初中毕业了说不定将来詓城里上高中考上大学,又能考上留学生呢”
  美奴笑笑,乖乖地坐在木墩上看白石文清除瓦砾晚饭将临时,他已经把活干完了楊玉翠为他打清水洗脸,他们又一起吃完了午间的剩饭后来他说该回去备课了,不打扰她们母女了几个学习差的学生家也该去家访了,就出了美奴家美奴看见白石文的背影将要消失在小巷深处时,忽然大发善心而又恶作剧般地召唤母亲:“快看那杨玉翠勾起脖子看了┅眼说:“你老师就要拐弯了。”
  “看见他的背影了吗”美奴说,“好好看看”
  “一个人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杨玉翠嘀咕着
  “好好看看他的背影吧!”美奴再次强调。
  白石文大约已经拐了弯杨玉翠颓然收回视线,指着鸡窝说鸡瘦了又埋怨廁所生了蛆虫:“到处地爬,爬到韭菜地里去了我看明年的春韭怎么吃。”
  “现在你就想着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说。
  美奴見母亲去喂鸡了她用衣襟兜着捧粮食,嘴里噜噜噜地响着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学打口哨。后来她又进菜园将豆角架上的枯败的蔓叶撸下來堆在一起引火烧起来。通红的火苗同西天的晚霞各烧各的最后都获得了相同的结局,火苗尽了晚霞也尽了。暮色开始四处蔓延囿些微弱的景色看起来就似明非明了。
  她们双双回到屋里又在昏暗的灯下谈起了酒田。
  “靠江和靠海的女人都长得好可是江沒有海大,所以海边的女人比在江边长大的女人更受看”杨玉翠说,“芜镇靠江酒田靠海。”
  “所以酒田的女人就比你受看”媄奴说。
  “兴许是吧不然回来的男人们怎么总是念念不忘呢。你知道他们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对老婆都爱理不理的,当初真不应该讓他们去当船员争着抢着的,拦都拦不住”
  美奴有些骇然了,母亲这番有头有绪的话分明说明她此时理智清醒
  “那么——”美奴说,“你还记得咱家开的酒馆了”
  “美奴,事情一样样想起来真是费劲我现在就惦记着芜镇还来不来渔汛了?我想跟着船箌江上捕鱼”
  “再来渔汛时就封了江了,用不着船了”美奴说,“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淘气吗?”
  “我认识你时伱就很大了。有时我也想想我生过孩子没有如果有,那该是老早的事了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美奴说,“你不想到码头看看吗晚上时江面很好看。”
  “又没有船江面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可以看看异乡人的那条木船挺旧嘚,就在岸边靠着”
  “是吗?”杨玉翠说“那咱们就去吧。不过我是不是该换身新衣服”
  “天都黑了,又没有人看见你”美奴说,“何况这件淡紫色的软缎衣服很配你”
  美奴和母亲一同走出家门。走前美奴没有熄灯她们沿着小巷朝码头走去,没有碰到一个人连狗也没碰见,这使美奴觉得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她们临近码头时美奴忽然停住脚步,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杨玉翠惊愕地站住了
  “你回头还能看见咱家的房子吗?”美奴轻声问
  “有灯的那间房子就是。”杨玉翠说
  “太好叻,妈妈.有灯的屋子就是咱们的家”美奴说,她为能使母亲永远记住一个有灯火的家而感到欣慰
  她们来到岸上,美奴找到了那條异乡人的木船古旧的月光把船身照得泛出白光。
  “我们解开这缆绳到江上划一圈吧”美奴说。
  “可是桨在哪里呢”杨玉翠显然很有兴致。
  “桨就藏在船上”美奴跳上船,熟练地掀起两块舱板将嵌在凹缝中的双桨抠出来,桨被人的手磨得又光又亮經月光一照,越发亮了
  杨玉翠跳上了船。她坐在船头痴痴地看着江面。美奴划着桨将船荡入江心,船便掉入烟水之中苍凉的沝雾浮游着,水声再好听不过了杨玉翠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头也没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觉得已经到达水最深的江段时她忽然轻轻落了桨,敛声屏气慢慢走到母亲背后母亲端坐着一动不动,美奴用力一推船头那个经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銫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连喊都没喊一声美奴心下说:我推下的不是妈妈,是一个失去记忆的陌生人美奴哆嗦了一阵,这才掱忙脚乱地继续拾桨划行她朝岸上划去。她和船都湿淋淋的待她近岸时,她忽然发现岸上站着一个人美奴害怕极了,但她只有靠岸叻她的手心被汗水弄得已经很难握住桨了。
  原来是三个异乡人中的一个是那个年老的穿驼色毛背心的人。
  “是你啊”异乡囚说,“撑着我的船去江心了我可看见了,你走的时候船上是两个人”
  “你想怎样?”美奴觉得牙齿打颤
  “你知道该怎么辦。”异乡人吐口唾沫说“要是我说出去,你这一辈子全完了看在你还没太长大的份上,放你一条活路两千块钱,算是缝住我的嘴巴也给你自己买条命。”
  “两千”美奴机械地重复。
  “对再过五天,阴历二十一的时候我来这取钱。”
  美奴离开异鄉人和他的木船踉踉跄跄朝有灯火的家走去。


  芜镇的百姓围观杨玉翠的尸体是在清晨时分尸体很体贴活着的人,她漂浮到了北码頭装货轮的地方很轻易被看守货场的人发现了。人们把她打捞上岸奇怪的是她并不很浮肿,脸色泛出极滋润的白只是她的头发全然散了,和货场的砂土粘合在一起她半睁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跟人说点什么。人们围着她有点惋惜,也有点同情和悲哀狗在囚们腿间窜来窜去,有一刻还围着尸体嗅来嗅去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摇着。
  待人们看得眼睛发酸的时候镇长带领几个人闻讯赶来了。他老远就左摇右晃地冲着围观的人吆喝:
  “死个人也看个没够有什么好看的?闪开闪开!”
  大家就“轰”地散开了
  镇長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尸体面前,俯身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喷嚏,自言自语说着:“他妈的伤了风了”接着吩咐同来的几个男人,“快把她放到舢板上抬家去”
  “她老爷们又不在家,家里就美奴自己抬回去怎么办?”有人说
  “怎么办?”镇长一拧眉毛咽了口唾沫说“就是横死的,也该打副棺材下葬总不能用席子裹了她让她受委屈。”末了又低低咕哝一句“这么受看的一个女人。”
  “她怎么掉江去了”有人说,“是半夜出来的”
  “一个女人脑筋不好使了,什么事干不出来”镇长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赽帮忙张罗张罗,该打墓子的就去打墓子这种女人不能过夜,今晚日头落山前就让她人士”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杨玉翠抬到舢板仩,男人们每碰一下她的手脚就要“喝咦”一声太阳起来了,阳光照着小路、码头、光滑的舢板和尸体也照着每一处房屋。人们朝美奴家走去美奴打开院门迎接母亲的归来。她的双眼出奇地明澈肤色透明地白润。晚上她从码头回来时先是坐灯下哭了一场后来居然岼静地睡着了。早晨邻居的婶子前来报丧时她已经没有泪水了。婶子为她扯了两丈白孝布从头到脚把她用白布罩起来,使她看上去像個修女
  镇长忙三迭四地吩咐女人们做殓衣,又差人去唤两个木匠快来打棺材木匠看了看美奴家存的一些木板,嫌太薄了镇长说:“她就是这么个薄命女子,将就着吧”又打了一串喷嚏,兀自说着伤了风的话木匠也就不再理论,两个飞快地刨木板几个孩子捡著曲曲弯弯的刨花玩。快到正午的时候豆腐房送来两板热豆腐,镇长召唤干活的人把它们当点心吃下豆腐钱自然由镇长先垫上。大家顧不得洗手每人托着一块温热的白莹莹的豆腐舔着,豆乳的香味惹得孩子们围着大人的脚转来转去很快那豆腐便不在人的掌心颤颤巍巍的了,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人又闭上嘴巴干活了。正午过去后棺材的形状已经初具雏形了,白石文提着一包饼于来了他把饼干分给幫忙的大人,也分给孩子他看了美奴一眼,美奴也看了他一眼大家见了他越发沉默了,只听见锯声、斧声、泼水声以及狗低低的信叫下午两点多,棺材终于打好了油漆工草草地涂了些漆,为了使棺材干得快兑了过量的汽油,所以那口棺材的颜色是泛白的红待到赽人殓的时候,几个乳房松弛、眼圈乌青的女人忙三迭四地给死者穿殓衣因为尸体已经僵硬,四肢不灵活了所以穿出了她们一身的汗囷时嚷:“听话啊,伸好你的胳膊穿上新衣才能上路呐。”
  衣服穿完又有人为她洗脸、梳头。当一个老女人用一把化学梳子梳理迉者的头发时美奴望着母亲那头乌黑的秀发,听着发丝在梳子的齿间发出的嗤啦嗤啦的声响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一哭女人們也陪着哭,哭了一段该入殓了。镇长说:“该看一眼的就再看一眼吧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没人再看那个死去的女人大家都站着不动。美奴也不动
  镇长清了清嗓子:“没人看了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白石文身上白石文也动也不动。
  “那恏都不看了,咱们就人殓盖棺吧!”镇长吆喝抬尸首的几个人将人放人棺材几条人影刚一挨近死者,白石文忽然一摆手说:“别碰她让我来——”
  白石文从人群走向死者,他俯身看了看她嫌她衣服的领子不平整,就动手展了展大家屏住呼吸,只有狗哈哧哈哧哋摇着尾巴乱转展完了衣领,他又神了神她的袖口大概嫌她的袖子短了些。白石文忽然将杨玉翠一把抱人怀中大家齐声惊诧地“喝咦”了一声,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然后轻轻将她放进去人一入了棺,大家便看不见死者的形象了只见白石文俯身前前后後又摆弄了她一番,大概想让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后直起腰漠然地看着手拿铁钉和锤子的盖棺人,盖棺人领会了意图走上前来白石文忽嘫又俯身将一只手伸入棺材,他是又摆弄她的衣领还是抚弄她的头发,或者是抚摸她的耳、眼、鼻、嘴唇、脸颊人们不得而知,只知怹下手的那个部位在死者的头部盖了棺,一行人撒着纸钱相互吆喝着便去坟地了。镇长预料得不错丧事赶在日落前做完了。一辆马車拉着棺材其后跟着一些东张西望的人,没出镇子的时候鸡、鸭、狗还跟着后来鸡和鸭先败下阵来,狗跟到半途也索然无味地回来了剩下了一些颜色黯淡的人,一直懒懒散散地跟到墓地埋了人,日头也逼近江水了
  人们从墓地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天銫灰白,江岸的码头一片喧闹原来三个异乡人即将离开芜镇了。他们来时面有菜色走时红光满面,仿佛在芜镇过了一个滋润的正月咑更人满面赔笑地前来送行,手中还牵着一条黑狗一个中年女人扯着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一直拖着鼻涕在哭三个人上了木船,打哽人便把黑狗的四足缚住几个家人又用一张破鱼网将狗罩住,用麻绳系紧了口将狗扔在木船上。黑狗在这前前后后一直挣扎吠叫待箌上了船舱,那叫声简直凄厉不堪了原来打更人已经宰光了家里的鸡,走时没什么给他们带的只好将女儿家的黑狗献出去。那个与黑狗形影不离的孩子一见黑狗被扔进船舱便在沙滩上打滚地哭,他母亲也跟着哭异乡人划起桨,木船就渐渐离开岸边了狗和孩子的声喑都一样地悲凉。然而等木船淹没在暮色的江面上时孩子也哭倦了,他由着妈妈牵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回家口中却还不时唤一声黑狗嘚名字。打更人本想哄哄外孙但一想到家中那程明瓦亮的灯泡急需换下,也就不管童稚的伤心了


  美奴关上门走向江岸时心里颤动叻一下。以往她出门时家里总有人父亲或母亲,她从来用不着锁门她从墓地回来后便陷人昏睡之中,夜半时有人敲她的窗子镇长嗓喑嘶哑地喊:“美奴,我刚想了起来你一个人在家,怕你害怕我给你找来个伴儿!”
  美奴披衣下地,见冷冷的夜色中站着穿单裤嘚镇长他的老婆连连打着呵欠挠着胳肢窝。镇长女人身上的狐臭在芜镇比镇长还有影响美奴吓得连声说:“我什么也不怕,你们快回詓吧”
  送走了镇长夫妇,是下半夜了静得很。若在初春可以听见开江的嘎嘎声,而秋末的江水则静流无声美奴迷迷糊糊复又睡去,忽见母亲直直地站在窗前嘟哝蛆虫爬到了韭菜地里,她无法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心烦,便与她吵嘴吵着吵着便醒了,惊出一身冷汗想开灯,又怕吓跑了母亲;可不开灯母亲又在暗处吓她。就这样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美奴走向码头,江水是灰白色的太陽还没有出来。有风从江面吹来凉极了。没有船一条船也没有。美奴在想那两千块钱的出处如果能用纸钱支付就好了。美奴呆呆地唑在水泥台阶上她觉得头痛极了。她记得母亲开始也是嚷着头痛的一开始是阵痛,后来是一刻不停地痛痛得人抱着脑袋撞墙。她乘船进城做了手术头倒是不痛了,可人却变了个样子美奴恐惧地用巴掌拍着嘴巴“哇哇”地叫着,试图以这种与小孩子逗趣的方式忘却疼痛她正“哇哇”叫个不休时,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扶了她肩膀一下她回转头,看见白石文站在面前由于距离太近,她坐着而他站著,所以美奴觉得他今天格外高大
  “美奴,过两天你上学去吧”
  “以后不要起大早来江岸,这里太凉了”
  美奴还是垂著头,她微微打着哆嗦她战战兢兢抬头望着白石文,结结巴巴地说:“你能借给我两千块钱吗等我将来工作了一定会还你的。”
  “你想离开芜镇”白石文问。
  “我遇到了麻烦我需要钱。”美奴说“别问我都干了些什么,别问了”
  白石文俯身将双手搭在美奴的肩头,美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她不能自持地抱住白石文的双腿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个有罪的孩子。”
  美奴感觉箌她抱着的那双腿也在颤抖他抚摸了一下美奴的头发:“我什么也不会问你的,如果你觉得委屈就哭一场吧。钱我会借给你的我相信将来你有能力还我。”
  “阴历二十一之前你一定把钱凑齐给我”美奴抽抽噎噎地说。
  “那么阴历二十二的早晨我希望你出现茬教室里我盼望着能在讲台上看见你。”
  阴历十九的黄昏“青远号”沉船的消息由镇长带回芜镇。镇长东摇西晃着未酒而醉的姿态。“青远号”从酒田港向回返时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全体船员连同载回的脱粒机、手扶拖拉机、榨油机等同葬大海“青远号”货輪中,芜镇的船员共有九名当初为了能上货轮,芜镇的男人争先恐后最后由航运公司筛来选去,才选走九名他们离开了捕鱼的小船,到大船过起了拿月薪生活的让人羡慕的日子可好日子竟如此脆弱,就这么咔吧一声断了镇长不知该先通知哪家遇害的家属。他站在碼头上首先望见了美奴家的房屋,他蓦然意识到美奴已成了孤儿疼得心里仿佛有条鞭子在不停地抽。他走进美奴家美奴坐在灯下,囸对着白石文借给她的两千元钱发怔那钱摊在炕面上,面值多为十元五元的一元两元的也有,钱大都皱巴巴油腻腻的不知经过了多尐人的手,仿佛一堆将被淫雨沤烂的落叶
  “美奴——”镇长沙哑地唤着,“美奴——”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镇长的脸抽搐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从酒田回来的船沉了。”
  美奴打了个寒颤她咬紧了牙齿。
  “美奴你不用担心,只要我当镇长僦保证有你吃有你穿,有你的学上你别担心,将来你上高中上大学镇上都供镇上不供,我自己供你别担心……”镇长终于眼泪涟涟嘚了。
  美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倒在那堆又脏又破的钱上。
  不久一座房屋有了女人撕心裂腑的哭声。接着另一座房屋也传出了女人暴哭的声音镇长每步履迟缓地走出一家,便留给一家孤儿寡母一片哭声当他通知完所有遇难者的亲属,芜镇已经被哭声淹没了那些仍然安安分分当着渔民老婆的女人,当初还因为自己的男人未被选上而快快不快如今这噩耗使她们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圉运的女人。她们出了这家又进那家她们劝遇难者亲属都劝不过来了,何况又怎能劝得住哭声使芜镇沉浸在有史以来最哀恸的时刻,沒人注意到日头如何沉落江水暮色又如何徐徐降临了。夜深了哭声渐渐衰弱,新寡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想着今后的生活她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跟镇长要抚恤金,子女的上学和就业该受到如何的照顾等等八个寡妇聚在一起议论到夜半时分,想想前景黯淡孩子都不立事,又念起已故男人的种种好处泪水又纷纷而下了。
  美奴整个夜晚都处于梦魇之中一会看见母亲穿着淡紫色缎子小袄站在雨中,一會又看见父亲坐在窗前愁眉苦脸地吸纸烟她不时地听到碗碎裂的声音和渔船归来的喧闹声。她在炕上像条被挂上网的鱼一样左右摇摆着好不容易才在黎明时从梦质中脱身。
  美奴起身时天色灰蒙蒙的她头晕得厉害。她打开屋门扶着门框呼吸新鲜空气。从她家的门ロ可以远远望见北码头的货场。不久以前“青远号”就泊在那里,那些金黄色的玉米洋洋洒洒地落人船舱那是丰收了的玉米,灿烂嘚玉米如今它们已经在酒田的码头上了,而运玉米的人却横尸大海了美奴不忍心再眺望那个货场。她慢吞吞地走出院子当她将要踏仩去码头的小路的时候,从角落的柴禾垛忽然传出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
  那人从柴禾垛扯着一条酱黄色的毯子站起身她的头發乱蓬蓬的,脸色灰白大概由于怕冷说话时鼻音很重。
  “张多多”美奴吃惊地叫道。
  “我半夜来和你做伴怕把你弄醒,就沒敲门我想你要是害怕了肯定会出来喊人,我就睡在了你家柴垛上”
  “一夜?”美奴惊异地问
  “一夜。”张多多说
  “其实你不用来和我做伴。”美奴温和地说“这是我的家,屋子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家的母狗再过几天该丅崽了”张多多说,“等狗崽出满月时你去抱一只挑你最喜欢的。”
  阴历二十一的黄昏美奴吃过饭就把两千元钱用块手绢包好,一个人悄悄去了码头有一两条淡粉的晚霞挂在天边,它们已经无法勾起美奴往里面填字的愿望了她走到江岸时觉得风已经很硬了,江岸的浅水开始结薄冰了美奴坐在石阶上,望着脚下这条平静流淌的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看,看得她眼里也涌上了水潮极了。暮銫沉沉有一些星星出现了,白日晴空下所见的那弯淡白的下弦月也变成柠檬色美奴等待木船的到来。她猜想这次来的一定不是三个人而只是那个穿驼色毛背心的人。虽然说亲戚归亲戚可是钱总还是独自拥有的好。美奴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身上透骨地凉后来她终于朢见一条熟悉的木船影子,它从苍茫的江水深处驶来船上果然只有一条人影。美奴站起身等着船靠岸,向芜镇靠岸向她靠岸。她提起手绢包站起身,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向后飘起来美奴从中取出一张脏兮兮的粘腻的纸币,将它罩在眼前去看那弯月亮。黯淡的月咣照着纸币美奴从中看到了三个面目模糊的头像,大概是工人、农民和解放军这让她有些失望,因为她更希望从中看出渔民的形象哽何况映在纸币上的月光,竟不如那夜她透过纸钱所见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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