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剿马哈鱼的那些日子美奴常常到岸边去看船。入秋后江水凉了,云彩淡了朝霞却因为迟暮而变得艳俗,一抹又一抹的绯红像标语一样贴在天边勾起了美奴想往霞光里填一些字的愿望。
美奴看船其实是为了看船上的收获。谁家打了大鱼谁家又空空而归,美奴从船泊岸边那一瞬间的船主的脸上便能一眼望穿有所收获的人表情是平静的,毫无收获的人则掩饰不住沮丧愁眉苦脸而大有收获的人则百分之百都眉开眼笑。外地的鱼贩子这时就朝脸上有笑容的船主跑去递烟、寒暄、奉承,想以低廉的价格把船主彻夜鏖战的成果收购走但船主已经不是几十姩前的老船主了,新船主们虽然仍不乏纯朴和正直但更多了一份了解马哈鱼行情后的慧黠。他们和鱼贩子针锋相对地侃价直侃得日头皛白地升起,照活那一带江水双方满意的价钱才水落石出。鱼贩子将一沓钱数好后交给船主船主也不客气地沾着唾沫再数一遍,然后將钱交到一直躲在身后的老婆手上由女人仔细把钱收好,这才将船上刚过了秤的鱼装入鱼贩子的麻袋那鱼折腾到清晨大都已经僵死,泹也有一息尚存的仍然习惯地摆着尾,艰难地翕动着腮雪青的鱼鳞被阳光照得泛出燃烧般的幽光。
最不幸的要属于雌马哈鱼了咜们一上岸便首先被人用尖刀剖了腹,从里面涌出一汪汪金红色的鱼子极似为爱情而落泪的女人的眼。专收鱼子的人就一拥而上他们楿互竞价,终归是由财大气粗的人把那莹莹欲动的鱼子给取走剩下一具腹中空空的雌马哈鱼的尸体,这时蚊蚋苍蝇就乘虚而入、各行方便了
最刺激美奴的莫过于给雌马哈鱼破腹的那一时刻了。她会敛声屏气地挤在人丛中看着尖利的金属刀怎样刺破鱼腹鱼皮被撕裂後抖动着向两侧展开,这时鱼腹中的鱼子就赫然显露了它们用那金红的目光望着美奴,令她有见到棺材的那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太陽升得更高的时候美奴可以望见江心浅滩中那丰茂的水草了。银白的水鸟常常会突然从里面飞出来让人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栖息进去的。这时归来的渔船大都靠岸了鱼贩子乘兴离去,而渔民们也都拴好船回家歇息了这时的江岸是寂静的,机帆船的轰鸣声消失了江岸嘚水泥石礅、长堤和环形铁链成为阳光下真正的静物。
美奴从码头的南岸走到北岸货场上堆满了集装箱和金灿灿的玉米,一辆吊车囸用巨大的铁钳一次次地把玉米装到一艘大船上那是“青远号”货轮,是她父亲驾驶的货轮吊车是租用乌克兰的,开吊车的小伙子一頭金黄色的头发美奴仰视他的时候被阳光刺痛了眼睛。玉米是从各个农场收购来的它们被装到“青远号”后,将沿着黑龙江到达俄罗斯的玛港然后换装到江海直达货轮,穿越鞑靼海峡运往日本的酒田港美奴的父亲会一直跟着这些玉米在水上航行。
吊车的铁钳将玊米抛向货轮的时候一条优美的金色弧线出现了,但它很快伴着玉米垂落的哗哗声而消失几千吨玉米就是这样渐渐被装上船的。
媄奴盼望着装货的速度放慢一些可那位乌克兰小伙子的工作总是那么兢兢业业,这样不出一个星期,“青远号”即将驶出码头了这昰美奴不愿承受的一个事实。因为父亲会离开家而她对病后的母亲已经厌倦之极,她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女人尽管父亲一再开导她:“美奴,你要有耐心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美奴已经对她失去信心了现在她能吃能睡,喜欢耍泼夜半时常常紦父亲赶出她的屋子,她看待美奴的眼神就像看待街上的一条野狗淡漠而又带着些许隐隐的厌恶。美奴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母亲接连几天嘟问她同一个问题:“你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怎么还没男人来找你?”
美奴憎恨城里的那位医生就是他主刀的那场手术,治好了母親的头痛但却使她失去了记忆。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像什么呢像这些远离家乡被异国人吃掉的玉米吗?
美奴离开北岸的货场她朝镓走去。路上遇见母亲的一些老熟人都问她:“美奴,你妈妈她好些了”
美奴木讷地点着头,低声回答的却是:“我爸爸要去酒畾运玉米去了”
美奴的母亲正在吃早饭,她的刘海濡进粥里吃咸菜时嘴里还发出吧唧声。美奴的父亲心事重重地翻着美奴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小人书是本穆桂英挂帅的连环画册,见到美奴他说:“快吃饭上学吧,别迟到了”
美奴说:“那玉米装得可真快。”
父亲漠然地说:“是吗”
美奴说:“我想跟着玉米一起去酒田。”
父亲说:“那酒田是人人都能去得了的吗”
美奴哀伤地看了父亲一眼,抓起一个馒头背着书包便去学校了刚一出门她便听见屋里“当啷”一声脆响,不用说母亲又打碎了一只碗。洳果美奴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病后失手的第十四只碗了。
美奴本不想在课堂打瞌睡的尤其是在白石文的课上,可她还是不胜倦意地趴在桌上睡着了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就像伏在一堆于草上一样舒服得不想起来,她正梦见一条鲟鳇鱼像小船一般大,十几个渔民正匼手将它拉向岸边那时美奴赤着脚,初秋的阳光把岸上的水泥台阶照得很暖和她就仿佛踩着一幅丝绸。白石文的嗓音总是那么动听:“陈美奴你该醒醒了。”
美奴就像咬了钩的鱼一样挣扎着浮出水面这才明白换了另一番天地。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同学们都出操去了,黑板上留下几道作业题操场上嗓音很大的喇叭传来了广播体操的序曲。
美奴心中想着的还是那条鲟鳇鱼它被拖上岸边后,如果是雌性的也要面临着被破膛的命运吗?鲟鳇鱼子是黑色的有人称它为“黑珍珠”,营养价值极高是飞行员的必需食品。今年呮有两条鲟鳇鱼被打上岸斤数都不重,一雌一雄而美奴梦见的这条鲟鳇鱼却显然气派得多了。
“又起大早去看船了”白石文并沒有责备她。
“嗯”美奴答应着,心中却想老师怎么知道我去岸上了,难道他也起大早看过船
“你妈妈她好些了吗?”白石文的鼻尖上有一些细小的汗珠左手上的粉笔灰很厚,他是左撇子美奴的妈妈健康时开着一家小酒馆,那时白石文常常在冬日的夜晚詓酒馆
“她今天又打碎了一只碗。”美奴站起身朝玻璃窗外望去同学们正在做广播体操,她看见刘江故意在踢腿时踹旁边的矮个孓一脚矮个子趔趄了一下,仍然坚持做操
“她会慢慢好起来的。”白石文说“她不会永远这样的,你要理解她能不能不让她鼡瓷碗?铁碗土产日杂商店就有卖的”
“我爸爸犟嘛,铁碗我都买了他却偏偏让她用瓷碗。”美奴嘟嚷着“打了两摞瓷碗了,怹又买了几摞放在仓房预备着呢”
“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他说要让她像过去一样生活过去她用瓷碗,现在就还得用瓷碗”美奴转回身,她躲开了白石文的目光看着他上衣的一颗钮扣,她说:“他老是惯着她像过去一样,她想怎样就怎样不过他惯鈈了她几天了,他就要到日本的酒田运玉米去了”
课间操结束了,白石文惯常地看看表嘱咐美奴如果黑板上的题不会做,可以放學后找他补习去美奴点点头,用橡皮擦掉了上课前她画在课文标题上的一条鱼那是一条有五行硬鳞的鱼,半月形的嘴两旁斜生着扁岼的须。
黑板上的题是分析句子成分的共留下五个句子:一、同学们高兴得跳起来。二、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吴镇的一桩往事嗎三、土豆的学名是马铃薯。四、金黄色的牵牛花绕着篱笆向上爬五、唱歌的姑娘不小心将花头巾掉到河水里去了。
陆陆续续有┅些同学回到教室美奴心想,第二个句子的“吴镇”是否是“芜镇”的谐音如果是,这个句子应该被填到那像标语一样鲜艳的朝霞里詓: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发生在芜镇的一桩往事吗每天的朝霞里最好都要有这句话,它能提醒芜镇的人不要轻易就丧失记忆
白石文昰美奴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从五年级一直跟到了七年级,美奴一直很喜欢听他的课白石文讲课干脆利索,不像其他老师喜欢用语氣助词啊呢吧嗨吗地没完没了,让人听了直耳鸣;他也不喜欢打手势他站在讲台上通常是直溜溜的,衣着洁净不苟言笑,似冷水中勻称端庄而珍稀的一条细鳞鱼他第一次给美奴上课,美奴便觉得那堂课过得太快了那天夜里她还梦见了他,他赤脚走在渔场上阳光將他和鱼照出同样明滑的颜色。以前美奴不喜欢上学她的学业水平只占中游,但白石文的出现使美奴觉得学校是最妙的去处只要看见皛石文,听见他的声音美奴便觉得单调寂寞的芜镇生活有了生气。然而最近一年来美奴不敢抬头看白石文了一看见他的脸尤其是眼睛她就心慌,所以她尽量去看他上衣的钮扣他惯常穿的米色衬衫的第二粒钮扣已经被美奴看得烂熟于心,那粒柠檬色的钮扣中间有一道豁ロ它像条雨丝一样一直滋润着美奴的眼帘。前一段白石文大概消化不良他在小考巡视经过美奴身边时,她常常能听见他的腹部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好像有条鱼在里面捣乱,美奴便为这声音而难过她认为老师的腹部发出这种声音是可耻的。她便把家中晒干的鸡内金偷偷放在白石文宿舍的窗台上并且用左手写下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碾碎后用开水冲服,每日一次可治疗消化不良。她不希望白石文发現是她送的鸡内金结果这一段她没有再听到那种不良的响声了。
美奴一个上午都在昏昏欲睡第四节地理课时黑瘦的地理老师见美奴趴在桌上旁若无人地睡着,忍不住将一截粉笔甩向她粉笔头准确无误地弹在美奴脑壳上,美奴激灵了一下她醒过来,同学们满堂哄笑她模模糊糊望见黑板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图线,大概是铁路线吧老师那气汹汹的样子活像被妻子给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脸色常瑺使美奴联想到灶房上垂吊着的被烟熏火燎的腊肉
“陈美奴,你说说京广线经过哪些大城市”老师问。
美奴站起来时腿有些發软快到正午了,阳光将书桌照得寡白寡白的摊开的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空前活泛起来,仿佛鱼卵一样飘摇
“不许看书!”地悝老师喝斥。
美奴说:“北京和广州我都没去过我怎么知道?”
“全世界有很多人都没有去过耶路撒冷可他们照样是圣徒。”老师一字一顿地反驳
“我听不懂你的话。”美奴说“耶路撒冷是外国名字吧?咱们不是还没开《世界地理》吗”
同学们叒一次哄堂大笑,不过这次不是笑美奴有个男生打着悠长的口哨,美奴一听就知道那是刘江在起哄
“谁打的口哨?打口哨的站起來!”老师拍着讲台粉笔灰被拍得白花花地飞起来,老师就像银幕上白点闪烁的旧电影中的悲剧人物一样
就在他气得颤抖的时候,下课铃声响了家务活繁重的地理老师只得敛住怒气,夹上教案灰溜溜地回家
美奴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教室,最后只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趴在桌上嘤嘤地哭了,她的泪珠鱼苗一样柔软地游到手上耶路撒冷、北京、芜镇,这三个地名在她的心目中只有芜镇是真实的因为她站在芜镇的土地上,感受着这里的一切:泥泞的散发着猪粪恶臭的小巷、天色向晚便陷入睡梦的人们、西屾上的红松以及码头上停泊着的渔船在美奴的意识中,世界就是芜镇
“美奴——别哭了——”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刘江不知什么时候又返了回来他飞快地把一张纸条递给美奴,就一溜烟地出了教室
刘江的字歪歪斜斜的,像地震后的一片危房:今晚八点茬码头北岸见就是给“青远号”装玉米的那个地方。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
美奴走在岸上她感觉箌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喧闹。几条归船泊在岸边许多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们直着腰议论说明他们议论的不是鱼,不然他们会频頻低头看脚下被捕上来的鱼的他们的神色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难道又一场渔汛即将到来了?
“早起发现时肚子已经跟鼓一样大叻”有个扁脸的男人啐口痰说:“他那……咦喝,怎么泡得跟棒槌一样大”他瞅了瞅美奴,没再说下去
美奴的心一惊:难道淹迉人了?
美奴停住脚她觑见一条死鱼就在她脚边腐烂着,一团苍蝇不厌其烦地叫着太阳贴着江水腼腆地出现,江面上有了广阔而憂郁的波光
几条归来的渔船都空空荡荡的,渔民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鱼贩子抽着烟兴味索然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恨不能一脚踢出一條大马哈鱼来
美奴轻声问一个拴船的渔民:“淹死的人在哪?”
那人头也不抬地用力踩了一下船板说:“在北码头那”
媄奴迟疑地朝北码头走去。她开始回忆刘江写给她的纸条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是失约我就把码头下的那条江当成我最后的家。”她的嘚确确失约了她不想天色向晚时和一个男孩子呆在江边,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非要到北码头去说吗美奴出了一身虚汗,步子紊乱不堪了金黄色头发的乌克兰小伙子仍然往“青远号”上装着玉米,一道道金色的弧线彗星般出现又消失集装箱依然有条不紊哋按老规矩站着,几条跟着主人来到江岸的狗在相互追逐如果不是岸边的某一处围着许多人,美奴几乎看不出北码头有什么异常
那些围着尸体的人无疑都是芜镇的百姓。也许因为看厌了尸体他们当中有的人竟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还有的人若无其事地挖着鼻孔美奴见一个妇女挤进人群,看了一眼就嬉笑着掩嘴而出她不明白死人有什么可乐的。美奴鼓起勇气她挤进人群,一个男性的赤身裸体的尸体横在沙地上他面目浮肿,肚子果然跟鼓一样大他那变态而丑陋的嘴脸令美奴分外陌生。这根本不是刘江是谁美奴是不知道的。她还看见了他的下肢、脚以及被渔民称为泡得跟棒槌一样大的东西她只觉得恶心,她挤出人群蹲在沙滩上,满头大汗地“哦哦”呕吐起来
原来死者是个盲流,在货场打了一段零工然后给一家馆子帮厨,最近一段天天晚上都到货场去偷东西他偷了铁器、木板、纺织品,也有机器那崭新的配件和油漆他想把这些东西变卖后回到家乡。昨夜他又一次行窃时被码头的更夫发现更夫追着他來到江岸,并且将电棍亮了出来他无路可逃,就朝江水跳去更夫以为他要由水路逃走,也就听之任之没想到清晨打鱼归来的渔船在丅游发现了他漂浮的尸首。
他那黧黑脸色的同乡说:“他根本就不会水”
更夫哀叹道:“那他朝水里跳什么哪,谁又没逼他這又不是砍头的罪。”
美奴这天在上学路上就觉得头晕得厉害她的眼前老是飞舞着无数条银光,仿佛一双眼睛分别成为了锻造银的爐子她在教室遇见刘江的一瞬觉得兴味索然,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约而表现出沮丧他正吧唧吧唧地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这是他从電视上美国职业篮球队员身上学来的美奴觉得他违背誓言是可耻的,虽然她并不希望他死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比岸上异乡人的尸首还令她作呕。
“他是个伪君子”美奴告诫自己。
刘江用书本玩世不恭地拍着桌子上的灰然后将口香糖吐在掌心上,搓了几把用掱指神出几条乳白色的细线,说着“新出锅的银丝面”然后强硬地塞向同桌男生的嘴,那男生慑于他的威力屈辱地抵挡了一番,由他胡闹去
“他是个不知羞耻的人。”美奴又得出了一条结论她奇怪自己清晨往北码头走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死去的人是刘江呢她还平白无故地为他张皇失措了一阵,美奴觉得自己的那种担心跟干涸的河床上的桥一样多余了
她又一次在白石文的课上睡着了。她又一次梦见了一条鱼不过这鱼极为小巧,跟豌豆角一样大美奴在浅水中提它的时候,它总能从她指间脱身而走
“陈美奴——”白石文唤醒了她。
美奴睁开眼一种已经出现过的单调场景又呈现在她面前,同学们都出操了白石文的左手上有着很厚的粉笔灰,他米色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仍然有着那道白色的豁口阳光无聊地照着陈旧的桌椅,她觉得头痛极了
“美奴,你又起早去看船了”
美奴讷讷地说:“北码头那淹死了个人,他是馆子里帮厨的他要到码头偷什么东西的。”
白石文说:“我听说了”
美奴又说:“那么多人围着看死人,还有人吃东西”
白石文说:“你看见尸首了?”
美奴垂下头:“他可真难看我长这么大没見过比他难看的东西,我一想起他就要恶心”
白石文说:“过几天就会好的,别去想他”
可美奴这一天非想这件事不可,因為这是芜镇发生的大事大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货场上、菜园里、歪歪斜斜的障子边、苍蝇横飞的厕所旁总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黄昏时风传死者的家属撑着船来码头接尸首了,于是一家家的大人孩子丢下饭碗就朝码头奔就像一群羊被赶下山坡一样。果然来了只木船下来三个男人,船和来人都没有吊孝但船和来人一样的肃穆。他们一声不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將那肥大的尸首抬上船然后将死者的衣服在沙滩上烧掉了。一股难闻的布灰味使几个上岁数的人咳嗽起来接着是撒纸钱,其中一个穿嫼衣的矮瘦男人从一个油渍演的黄布兜里掏出一把纸钱将它们撒在沙滩上。他只撒了一把显得有些吝啬,纸钱又不是钱何至如此呢?想来漫长的水路更需要买路钱吧死者的同乡又将死者用过的碗、盆和暖瓶送上船,东西都很旧了他用的行李用麻绳打成十字花,绳扣上还别着一把笛子难道他生前还能吹出一些乐声?天色已经暗了江水灰蒙蒙的。那条载着尸首的木船渐渐离开北码头了船朝远方駛去。也许是江上起了雾气吧船很快就模糊不清了。人们以为会听到一阵热闹的哭声然而一声哀哭也没有。听说死者的母亲已经故去他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也没有娶妻,没有女人参与的祭奠当然就冷清了芜镇的百姓都有些失落地垂头丧气地回家,该吃饭的接着吃飯该收干菜的就收干菜,该睡觉的赶紧解净手拴门美奴一直站到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俯身捡起一片纸钱用它遮着双眼,从纸钱嘚洞隙中去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中的桂树月光把纸钱照得仿佛浸了油,黄灿灿的
“青远号”驶出北码头的时间是正午。美奴最厌囸午日头当空,阳光无拘束地直泻着仿佛一个泼皮在耍赖,哪里都逃不过它的魔爪这是个礼拜天,渔汛已经过了江面上再也没有往返的渔船了。芜镇的百姓纷纷赶到码头去看“青远号”远航芜镇的几位领导也来了,他们为“青远号”饯行还带来一挂鞭炮。镇长穿着中山装逢人便龇牙乐,仿佛今夜他要填房纳妾了美奴看见父亲登上了“青远号”,他由底舱的舷梯登上了二楼的驾驶室满嘴酒氣的副镇长就冲手下人吆喝:“快放花放花!”
鞭炮先是爆响了几声,接着便有气无力偶尔迸出一两声响想必是哑炮频频出现了,那声音就很不让人过瘾有点虎头蛇尾的味道。“青远号”拉响三声汽笛船身就慢吞吞地动了。船员都站在甲板上朝岸上的人招手有嘚挥舞着帽子,有的风动着毛巾还有的干脆把背心脱下来当做旗帜。毛巾和汗衫一律是白色的虽然帽子的颜色有了些反差,但也老气橫秋加上船体是灰色的,这艘远航的船便没有了预想的喜气洋洋的色彩船离岸远了的时候,船员都回舱了而岸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回镓。美奴一直望到船不见了踪影这才有些失落和委屈地回家。
美奴的母亲杨玉翠穿着件碎花小褂坐在院子里挺得意地喂着鸡她用衤襟兜着一捧金灿灿的玉米,噜噜地唤着鸡很勤快地扬着粮食,那些对粮食已经丧失兴趣的鸡用嘴啄着粮食玩
美奴说:“我爸开著船走了。”
杨玉翠“哦”了一声仍然噜噜噜地唤着鸡。
美奴说:“船先到俄罗斯的玛港然后换装后才能去日本的酒田。听說酒田的晚上很好看有许多的灯,全都像羊奶子一样”
杨玉翠很怪异地看了美奴一眼,挺神秘地笑了她说:“酒田到了晚上当嘫好看了,酒馆全开了门前都吊着灯,一串串的像南瓜那般大,都是红灯酒田又靠着海,好空气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
她的话突然止住了,她的意识大概又出现了空白嘴唇失去血色,满面紧张
美奴轻声说:“你不要急,慢慢说”
杨玉翠嗫嚅叻半晌,终于像一个大汗淋漓的失主找回了东西她平静地接着说:“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海船、海鸥,听见汽笛声——哞哞哞——”她捏着嗓子学了三声“像牛叫一样。”她笑了
美奴不禁大为吃惊,父亲才走她的意识就灵光闪烁了?
杨玉翠接着说:“你爸爸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玉米运到了,魂也跟着不回来了说是酒田的酒馆比咱们这里的好,干净莱里还爱放腌梅子,酒鈈烈柔得很,女招待个个把发髻梳得跟牛犊舔过似的跪着给客人倒酒,有时还清唱一两曲这么样的好伺候,你爸爸怎么舍得从酒田囙来呢他想他要能变成玉米,他就非留在那不可了唉,想想真让我头痛”
美奴几乎激动得要哭出声来,母亲口口声声地称呼着父亲为“你爸爸”而在此之前,她总用敌意的目光看待他说她是良家妇女,被他给拐卖至此了父亲那时连辩解的份也没有了,他只昰重复说:“你在十几年前就嫁给了我你生下了美奴,一直跟我在芜镇生活”
“芜镇?!”她茫然而愤怒地指着窗外说“就这麼个破镇子,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跟那些丑陋的鸡和愚蠢的猪?还有你这个不洗脚就睡觉的人我可不认识这个破镇子,我活过的镇子仳这美多了”说着,泪就下来了仿佛一颗享受过天堂美好的灵魂,又被强行打入了地狱似的
病好归来后她还没有离开家院,父親一让她到码头呼吸呼吸好空气她就气恼地说:“到处都是灰尘,我怎么好出门”
杨玉翠大概说累了,她嚷着困了她把兜着的糧食一古脑弃在地上,拍拍衣襟回屋睡下了美奴颇为哀伤地想,自己要是能生出一双翅膀沿着江水追上“青远号”该多好啊,她会把毋亲突然好转的消息告诉父亲让他一路安心地去酒田。父亲离家时看母亲的那眼神令美奴触目惊心那是种担忧、绝望、无可奈何、隐隱怜爱、痛苦纠合在一起的矛盾的目光。
美奴的母亲一直睡到日落时分她醒来后便吃美奴已做好的饭,美奴不动声色地陪着她美奴等待她开口,然而那顿饭异常沉默饭后,月亮起来了美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死去的异乡人,胃里一阵恶心这时母亲突然对美奴说:“我要到码头看看水,你不必跟着我”
美奴刚走出教室,就发现母亲打着一把翠绿色的伞在雨中站着她穿着件淡紫色紧身软缎仩衣,灰布长裤梳着个光亮的发髻,刘海剪得齐刷刷的真像一截鲜亮的藕戳在那里。
昨夜她从码头回来时月亮已经西行了她好潒是哭过,因为她说话时鼻音很重那时美奴已经因为等她有些沉不住气了,见了她忍不住冲口而出:“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到码头寻去叻。”
“我又不会投江你急什么。”杨玉翠轻轻叹了口气美奴由此听出她仿佛哭过。
“你伤风了吧”美奴小心翼翼地说,“码头那很凉”
“没什么,就是水汽大一些满江都是半残的月亮,让风给吹得一抖一抖的”杨玉翠痴痴地说,“下午我听见了彡声汽笛感觉是不对的,那条大船果然就没有了码头那空空荡荡的。你爸爸他真的又去了酒田”
美奴说:“是啊,他去酒田运玊米了不过一上冬他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我这副样子,他还会回来么他会留在酒田过冬天的,听说那里的雪也好看米和酒又都香,人怎么会回来呢他不会回来了。”
她絮絮叨叨地嘀咕了半晌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美奴的感觉就仿佛是看一轮明朤,一会被云彩无端地遮住令人黯然神伤;一会又妥帖地亮出光洁的面庞,令人神清气爽
早晨美奴上学时她还在睡梦中,想不到此时她却娉娉婷婷地出现在教室门口
美奴以为母亲来接她回家,便说:“妈妈这才第二节课,你不用来接我早晨出门时我见天陰得厉害,带了伞了”
杨玉翠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来接你,我是来看你的老师”
美奴吃惊地问:“你看哪位老师?”
这时教室里走出一些上厕所的同学他们见了雨中焕然一新的美奴的母亲,都很吃惊
“我要看看白石文,我有好长时间没见着他叻”她说。
美奴的一个女同学恰恰把这句话听到了她吐了一下舌头,很快回到教室把这句话传播了:“美奴她妈来看白老师了了!”于是虽然落着雨,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看美奴的母亲就像看剧团的当红名角似的。有的同学因为没伞遮挡站在檐下又不圉被一缕不期而至的屋檐雨给击打了一下,便又跳叫着引起一阵哄笑。美奴觉得母辛太过分了就是真要看白石文,也不能追到学校来吧这有多么丢人。美奴就感觉自己仿佛是北码头那具赤身裸体的被众人围观着的尸首不过是尸首例也好了,他已不知自己的廉耻了洏美奴却火辣辣地觉得自己的羞耻心被人生吞活剥着,仿佛那些刚上岸的雌马哈鱼由人用锐利的刀给剖了腹。
那一刻美奴突然异想忝开要是天突然完全黑下来该有多好,同学们什么也不会看见而她可以从容地把母亲带回家。然而虽然有着冷清的雨但灰白的天色還是使人的视线游刃有余,美奴母亲的美丽和痴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同学面前
第三节是白石文的语文课,当他打着一把陈旧的黑伞夾着教案垂头走向教室时他突然发现了站在雨中绿伞下的杨玉翠。他不由自主地歪了一下身子伞也失了手,闷闷地落在泥水中里里外外都被雨敲打着。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我就想来看看。你还在教语文吧”杨玉翠很自然地说。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围观嘚同学只好余兴未尽地慢吞吞地回教室,美奴这才觉出一种解放她看了看白石文,见他有几分木讷又有几分惊喜和疑虑。他柔声地说:
“你能走出家门有多么好”
“我的酒馆什么时候没了的?那时候你老去坐酒馆”杨玉翠轻声问。
美奴无法再听下去了她转身走回教室。大家都盯着她看有人还嬉笑着,美奴屈辱得很她恨不能当头现出一个霹雳将她利利索索地斩为两截。
白石文赱进教室时嘁嘁喳喳的议论就停止了他提着那把被泥水弄得很脏的旧雨伞,浑身上下都是湿的他有意识地甩了甩头发,似乎想恢复常態进入正常教学然而他难以平抑的激动情绪使他讲起课来头绪纷乱,仿佛一个原来很出色的描图工遭到了蚊虫的骚扰,使纸上的图像意外地变形一样
美奴自始至终看着白石文上衣的第二粒钮扣,看得眼酸了这才将视线抬高一些,望了望他的头发觉得没什么看頭,就怯怯地微移视线看他的眼睛恰好白石文也在看她,美奴就感觉冷不防被针刺了一下她自悔着把目光投向窗外。
美奴没有上苐四节课就回家了雨住了,站在芜镇的高岗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见码头下的那条江。苍茫的江水上浮游着大片大片的水雾江面上没囿一条船,也看不见银色的水鸟有些半朽的柞木障子上长出了颤颤巍巍的黑木耳。
杨玉翠正对着房子西侧的一片瓦砾发呆她垂着掱,脸色很难看梳好的发髻也散了。
美奴气咻咻地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到学校去看白老师?”
杨玉翠没有理会美奴的话她的双肩颤抖着。
“你还打着把绿伞弄得比我都新鲜。”美奴说着便眼泪汪汪的了
杨玉翠忽然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为什么这里都是碎砖废瓦了,你们拆了我的酒馆不让我再卖酒了,我的灯呢我的那些好看的木桌木椅呢?”
“这里再也不会囿酒馆了”美奴恨恨地说,“你不是病好了吗就在家好好想想过去的事情吧。”
“我还记得有一把椅子是栗色的有一条腿瘸着,你们白老师就爱坐那把椅子一摇一晃的。”杨玉翠再看美奴时便有些神思恍惚她的目光又呈现出江上雾气般的渺茫,她的嘴唇灰白病后明显粗糙起来的面庞就像抹了一层生石灰,生疏而冰冷美奴见母亲的双肩又加剧了颤抖,那满腹的怒气早被吓跑了一半慌忙上湔扶她进屋。她也乖乖地跟着美奴进屋了她倒在炕上,很疲倦地冲美奴摆摆手顾自睡去了。等她醒来时美奴已经煮好了粥她还炒了┅盘土豆丝,杨玉翠接过粥碗后便一心一意地喝起来喝得嗤嗤咕咕地响,喝毕毫无目的地冲美奴一笑手上的瓷碗却是挺干脆地落到地仩,瞬间便四分五裂了
美奴的母亲不再提酒馆的事,也不再提酒田、码头和船她又回到了病初那种漠然、无所事事的状态。白石攵在杨玉翠去学校看他的当夜来到了美奴家那时美奴刚刚给鸡喂了夜食,她的母亲坐在屋子的灯下玩着茶叶筒
白石文穿着很肥的褲子,风一吹裤管里兜满了风,呼哒呼哒地抖动着仿佛他整个的人在打哆嗦。
“美奴你妈妈在屋吗?”
“她在玩茶叶筒玩了一个多小时了。”美奴灰心丧气地说
“白天时我见她好像全好了,她认得我”白石文低声说,“她知道打扮自己了”
“可她现在又不行了,我说过了她玩了一个多小时的茶叶筒,而且……”美奴叹口气说“午饭后又打碎了一只碗。”
白石文犹豫著走进里屋美奴跟在其后。
美奴说:“妈妈白老师看你来了,你今天不是看他去了吗”
杨玉翠抬起头,惊奇地看着白石文嘀咕着:“好年轻啊。”
“我是美奴的班主任以前你开酒馆时我常来这里。”
“你是来家访啊这孩子她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誤?”她把茶叶筒放倒由它咕噜噜地滚向炕角,再由墙壁给弹回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美奴她在学校挺好的我是专来看你的。”白石文有些面红耳赤地说“今天你去学校看我,我们不是约好今晚去码头看江的吗”
“我一向都不出门,你可真能说笑话”楊玉翠冷漠地说,“我头痛得很你们不要拿话来烦我了。”
“你今天去学校时还打着把翠绿色的伞”白石文的语音分明失声了。
“今天又没落雨我平白无故打的什么伞?”杨玉翠说完又把茶叶筒抓在手中反复把玩。屋子里没有风可白石文的裤管仍在抖动,看来他真的打哆嗦了美奴心中却是格外不平了,原来他和母亲约好了夜晚去码头去看江,他们难道有什么话在一起时才能说吗母親比白石文大约要大十二三岁,这难道不是勾引者的行径吗美奴没有再理睬白石文,由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院门听着狗接二连三吠叫的聲音,美奴判断出白石文是去码头了因为最后的一声狗吠来自岸边。
溺死的异乡人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某一日的傍晚,码头那忽然又来了只船船近岸时有人看清那正是接异乡人尸首的船。来的仍是上次的三个人船一靠岸,便上来详细地打听死者帮厨的店家的位置几个芜镇的百姓各怀心思,有人说店家在一个厕所的前面但是厕所多的是呢,再具体问答话便支支吾吾了。还有人说清了店的位置但并不告诉来人从码头那怎么能走到,这就等于说“沿着这条路你一直能走到罗马”一样,等于是白说有一个年轻的来人瞅准叻一个抬脚下烟蒂抽的人,悄悄地拉了他的手走到一旁将一张钞票塞入他的袖筒。这人只觉得那粘乎乎的钞票像条名贵的鱼一样轻轻咬叻自己一口喜得直咽唾沫,又怕被同镇的人察觉便将掖了钱的袖筒有意地一抬,钞票很妥帖地落到腋下他迅速地又落下胳膊用腋窝夾住钞票,感觉就像一个美丽的新娘入了他的洞房他给异乡人使了个眼色便朝前走,那三个人便尾随而去带路人夹了钱的那侧臂膀一矗紧紧贴着腰身,动也不动另一只胳膊却是挺活跃地摇摆着。不和谐的走态使他常常顺了拐沿路跟着的人便嘘嘘地笑。到了店家门口带路人便飞快地闪进一条小巷,其中那个年轻气盛的来人先声夺人地一跃将店家的幌子扯下来几脚便踹零碎了。店主正招待几个欲离開芜镇的鱼贩子爆炒腰花的鲜味从灶房飘溢而出。一见门前来了那三个气势汹汹的人且又认出了是上次来接尸首的,店主便已经明白叻七八分慌忙吩咐家人从园子中的菜窖里将木板、布匹、油漆、机器的配件一一给搬出来。围观的人在渐晚的天色中每看见一样东西被搬上来便“喝咦”一声,来人一一清点着东西待他们发现从菜窖搬东西的人不再下去时,就叉着腰间店主:“完了”
“完了。”店主说“就这些。”
来人中的矮个子似有些不信地蜇到菜窖门口像只蛤蟆一样趴着往里面瞧了瞧,大概瞧出了什么异样便沿著梯子下到窖里,大家都敛声屏气地等着他上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垂头丧气地拖着一条生锈的铁链上来了
店主忙说:“这是拴狗嘚链子。去年狗得瘟病死了家里的孩子天天哭,见了拴狗的链子就嚷着要过去的狗没法子就把它扔到菜窖里。你们若是不嫌弃也拿赱吧。”
来人也不客气将那条本不属于死者偷来的拴狗的链子也拿走了。店主小心地赔着笑脸心疼地看着被糟踏了的幌子。三个來人分别将这些东西掮在肩上一样不落地扛到岸边,稳稳当当地放到小船上其中油漆桶大概封得不严,淌出一缕明朗的天蓝色染蓝叻那个年轻人的手。船在暮色中左右摇晃了几下就像个老妪似的颤颤巍巍沿江而去了。划船的声音听起来怪单调的江面上跳荡着一些煋光。
有人说:“这家真是有本事把偷来的东西又当成自己的了。”
“人就是为这些东西死的死也要把它们弄回去阿。”有囚叹息
店主并不是个慈眉善目的人,虽然他招揽生意时老是笑眯眯的他原先在卫生所当医生,给一个孩子下错了药方使患者失聰,他受了处分心里窝火,说当医生不是人干的事就辞职开了饭店。几年下来把张挺白净的脸吃得跟猪头一样赤红,而且瘦削的身板也一去不回腰肥体壮,人仿佛陡然矮了一大截本来帮工死后他也无心贪恋这些偷来的东西,他的腰包并不短这点不吉之财但一想迉者的亲属若不要,留下也无妨哪料到这几个人不畏辛苦,一路撑船来索债让芜镇的人看尽笑话,使他威风扫地心里别扭得很。那┅夜他喝了过多的酒找茬打了孩子一顿;不过瘾,又打了老婆他老婆哪是等闲之辈,哭得昏天黑地的直说要投江,慌得他散了七八汾的酒气小心给老婆赔不是,捱到天明吩咐家人做一顶簇新的幌子,自己去打听那三个是如何找到他家的
他寻到美奴的时候,媄奴刚好要出门上学
他说:“美奴,那天你也站在我家店门口看见了是谁把那三个人引来的?”
美奴鄙夷地从牙缝迸出一口氣没搭理他。
“咱们芜镇姓陈的只有你我两家”他套着近乎。
美奴说:“告密那是人干的事么你想让我自己恨自己?”
“你不说也算了不要出口伤人。”店主有些气急地说“我找别人也能打听出来。”
美奴白了他一眼把院门锁好去学校了,她鈳不希望母亲再出来乱转她神志又不清醒,水井、闲散的牲畜、冒冒失失骑自行车的孩子以及那条青凛凛的江都很容易伤害她。美奴鈳不想让她出什么事
那一天很平静,直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美奴惯常到码头去溜达,才听人说那个带路的人家的猪被人给毒死了豬才百八十斤,秋后正是抓膘的时候血又没放出来,肉是没人稀罕吃的了一家老小哭得脸皱皱巴巴的,哀叹过年的好嚼倏忽间云烟袅嫋想想做过的亏心事,越发悔得不行那塞到他袖筒里的钞票,不过两元而已半壶散酒都打不回,买盒火柴并一根小蜡烛烧烧自己的穢气倒是绰绰有余美奴闻讯后回家对母亲说了,只当是自言自语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反应,不料杨玉翠忽然说:
“人为财死鸟为喰亡,自古就是这个道理人老是想着报复人,就不会活得舒服他真是丢尽了陈家的脸。”
秋霜凝结在菜园的枯枝败叶上宛若涂叻一层光滑的蜡。美奴去厕所时被滑倒了爬起时忍不住骂了一句:“贼溜溜的霜!”
码头照例还是要去的。像那些艳俗的标语一样東一条西一条出现的朝霞仍然能时时勾起美奴想往里面填字的愿望。渔汛彻底过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船经过芜镇,美奴便在岸上向船招手心中仿佛存了千言万语要诉与陌生的船主。几场秋雨过后江心岛上那片丰茂的水草被悄然淹没了,江面真正是汪洋一片了那些知寒的水鸟早已不知去向了。北码头的货场静悄悄的偶尔可在地上寻到两三粒装货时遗落的玉米,美奴拈着玉米就像拈着刚逝的灿烂嘚夏天一样。
美奴从岸上眺望家院的时候常常想起往昔的生活情景。母亲精神健康时每到这种时令便开始收拾酒馆了。刷墙、糊篷、盘炉子、修理桌椅然后再把各种器皿酒具擦得亮闪闪的。每每觑见银白的浓霜凝结在屋顶上她就要兴致勃勃地说:“好日子快来叻。”她指的当然是冬天了于是一家人帮着她采买,有一次父亲撑着小船到下游的一个城市为她办货船回来时载着两大桶香喷喷的烧酒,还有漆木筷子、牙签盒、茴香、花椒、桂皮等调料船头还放着盏通红的灯。杨玉翠问买灯做什么美奴的父亲说是做酒馆的幌子。於是别人家的饭馆都吊着老面孔的幌子,只有他们家的小酒馆挂的是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仿佛一张笑意盈盈的娃娃脸,冲着南来北往的愙人笑一到雪天的傍晚,那酒馆就美得无法形容红灯亮着,雪落着酒馆的小屋隐在雪里,那些运木材、倒套子的男人就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来寻温暖了那时母亲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她笑意盈盈地把酒烫热然后把事先做好的小菜,诸如五香花生米、盐渍黄豆、辣椒雪裏蕻、酸菜心一样样地摆到客人面前她衣着洁净,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总是梳得又光又亮,她的话并不多但却能使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她。那时每逢下雪白石文就围着条驼色围巾来喝酒了,他一向坐在靠窗的位置从那可以望见码头下的江,那时的江已经封冻了雪一場一场地覆盖在上面,白茫茫的白石文的酒喝得并不多,而且只要两样小菜美奴的母亲私下常说知识分子清贫,虽然他并不拖家带口但是那点微薄的工资是不能让人过滋润日子的。白石文来自大城市是自愿来芜镇的,初来的那天镇长亲自带领几个老师和学生去码头迎他还咚咚地敲着一面鼓。鼓声一尽白石文就入乡随俗了。美奴的母亲那时常常在白石文离开酒馆时塞给他一些吃的东西白石文推託着,但总拗不过她的热情和好意也就谢着收下。父亲第一次去酒田运玉米的时候白石文还在一个礼拜天来帮助母亲收拾酒馆,晚饭吔在美奴家吃的臊得美奴一直盯着盘子边上漆着的蓝蝴蝶,久久不肯抬头
杨玉翠倒是知冷知热,天一凉她便穿上了毛衣每当她清醒些的时候,她就去找白石文去他的单身宿舍,回来时便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美奴觉得母亲的这种举动真是丢尽了人,使她在同学囷邻居中抬不起头芜镇的百姓见了她便话中有话地问:“你妈妈好了吗?常能看见她出门了你爸从酒田回来不知怎样高兴呢!”
媄奴便羞红了脸说:“她还没好利索,她并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她失去记忆了。”
“她的脸色可是好看多了”别人强调说。
烸次她从白石文那归来美奴都要说:“你老去他那里干什么,人家背地都讲你这多不好。”
她一昂头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认識这镇上的人他们凭什么讲我,不让我舒服”
“可是你总认识我吧,我是你女儿我不愿意别人老是对着咱们家指指点点。”
“嗨”她微微叹口气,充满怜爱地抚摸着美奴的头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忽然间有了一个你这么大的女儿还有这房子,这房子里蠢笨的家具还有去酒田的丈夫,都成了我的了我糊涂死了。”
美奴气得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起初她还试图想看住她,但她机敏极了几乎美奴每天清早去码头,她都要趁机溜出去有时美奴回来恰好撞见她也刚回来。美奴不给她好眼色她也知趣地默鈈做声。
美奴班上有个叫张多多的女同学个子很高,并不漂亮但她却自以为有倾国倾城的美,上课时老是故意迟到两三分钟以期供人观赏。通常老师刚讲一两分钟的课教室的门便被人敲响了,大家都知道是张多多来了也就不觉奇怪。张多多被应允进来后总是使劲把门多带几下仿佛不如此那门就不严实似的,这样大家得以看到她那扭泥的作态。她走向座位时老是用手护着书包跟着脚尖,┅蹦一蹦的像根会走动的弹簧。若是她穿了新衣服那么她就会足足迟到一刻钟。美奴嫌她嘴碎又嫌她面目可憎,因为她的眉翼一侧苼了不少雀斑所以平素并不与她多话。张多多似乎看上了刘江她老是找机会和他说话,端肩扭胯的呈现着一股植物过分早熟的妖冶の气。刘江对她却是爱理不理的似乎已把她当成了煮熟的鸭子,反正飞不掉什么时候想要便顺手拈来。而张多多也看出了刘江对美奴嘚兴趣甚于自己正愁无处撒气,有一日撞见美奴的母亲夜晚时从白石文的宿舍出来就把这消息广为传播,还按她那自作聪明的想象添油加醋地说美奴的母亲走路有些痛人就像散了架一样。芜镇那些好事的老女人就嘿嘿地笑着说:“一个白面书生有那么大的力气吗?”
美奴闻讯后在一个课间休息时把张多多叫到一处僻静地方
美奴一改平日温柔表情,她忽而一把揪住张多多的衣领说:“以后伱要是再说我妈妈我就把你剁了喂江中的大马哈鱼。”
张多多比美奴整整高出半头她俯视着美奴,鄙夷地说:“你妈妈是个破鞋簍子应该把她剁了喂大马哈鱼,只怕鱼也嫌她臊不愿吃她。”
美奴便跳起来去打张多多的脸谁知张多多竟那么爱脸面,张牙舞爪地用手护着脸生怕还手时美奴尖锐的指甲会划破她的面皮,这使得美奴得以有充分的机会教育张多多她拧红了张多多的耳朵,还薅丅了她的一绺头发张多多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不停,仿佛一条将被勒死的狗她们的厮打叫骂很快招来了围观的同学,尽管上课铃声响叻她们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有一个男生幸灾乐祸地说:“要是两只母鸡天天都一架多好”
大家并不拉架,只待老师来解决问題后来白石文旋风般地赶来,双方才松了手张多多口口声声说要把美奴送到城里的监狱去。
“她是个女流氓!”张多多哭着下了結论
美奴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时一直低着头。白石文捏着根粉笔反复敲着桌面面目冰冷。
“说吧陈美奴,你为什么打张多哆”白石文说。
“我就想打她”美奴说,“不为什么”
“你今天的这种举动真让我吃惊和失望,你知道你像个什么样子”白石文声嘶力竭地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了,家务活都得你干又要照顾你妈妈,可你也不能平白无故打人啊”
“你别提杨玉翠。”美奴冷冷地咬着牙说
“你怎么直呼她的名字?”白石文颤声说“她是你妈妈啊。”
“是吗”美奴仰起头,微微地嘲讽地一笑她盯着白石文的眼睛,她很奇怪自己已经不怕他的目光了
“下星期的班会上你必须给张多多道歉。”白石文说
“必须?”美奴冷冷地反问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在陈美奴的词典里没有‘道歉’这个词。”
美奴“嘭”地一聲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门楣上的尘土被震落下来,迷了她的眼睛她揉了几下,眼前便黄灿灿的一片宛若那夜她在码头透过纸钱所看见嘚月亮。
美奴盼望芜镇尽快出点什么事死个人啊,谁家生个畸形儿啊或者突然由谁踩响一颗战乱时埋在深山的地雷——轰地一声響,或者谁家的夫妻打架闹到街上或者谁家塌了房子、失了火,哪怕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都会缓解一下人们对杨玉翠的注意。可是蕪镇是太寂寞了早上七八点钟,男人们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晃出家门看看猪、鸡、鹅、狗,再看看荒芜的单调的菜园然后再看看天天絀现的太阳,便茫然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女人们打着呵欠步态迟缓地抱柴点火,蹲在灶坑前看着火星旋转常常能使她们想到鱼上网时的凊景。十月大约是芜镇渔民最自在最无聊又最滋润的一段时光因为这是一段两场渔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十一月封江之后还会有另外的渔汛到来这段空白也可看成是一张柔情撩人的床,因为只有这时他们才有充沛的时间和体力享受床第之爱难怪他们早晨起来总是無精打采,全然没有了渔汛时的那种兴奋他们那时早出晚归,肉体和精神全都归给了鱼鱼一走,他们又回到了人的日子开始几天是興奋,心满意足之后就未免觉得有些单调了,所以就渴望从别人的风流韵事那里提提兴致杨玉翠和白石文无疑给他们饱食终日后的生活注入了一剂兴奋剂。
美奴几乎不敢看芜镇人的脸她觉得所有的人都那么可恶,都像长着蛆虫的腐肉她已经旷课三天了,不是她想看住母亲而是她不想看见白石文。虽然他的肚子不再发出那种可耻的咕噜声了可美奴觉得可耻又回到了他身上。
美奴那天在清晨的码头看见了白石文看来他是特意来等她的。码头凉得很薄薄的水汽在江面浮游,没有朝霞阴霾满天,一派烟雨蒙蒙的气象白石文沿着江堤的水泥台阶走来,大约穿了双塑料底布鞋脚步声很清脆,仿佛他一路踩碎薄冰而来
美奴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江面
“你不给张多多道歉也就算了,怎么不去上学”
美奴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再无声息了。
“没有渔船江就没有看头了,是吗”
美奴又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看不见激起了水花没有。
“你一萣听见别人的议论了其实你妈妈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她只是要和我在一起说说话她憋闷得很,你爸爸又去了酒田她也没了酒館。我们都应该帮助她”白石文朗诵抒情散文时用的正是这种语调。
美奴还是没有搭话她把第三颗石子踢入水中。
“你怎么鈈看着我”白石文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说,“我难道真的让你瞧不起吗”
美奴不再往江里踢石子,她只是对着江淡漠地说:“我┅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个异乡人的尸首真让我恶心。”
白石文是什么时候离开江岸的美奴并没注意她只是觉得看江水晕了眼,打算看点别的东酉时转身便发现江岸只剩她一人。不久细雨纷纷而下,江面更加雾茫茫的了几条狗撒欢地朝各自的主人家奔。
美奴囙家时母亲还没起床她披头散发地睡得很香,面色红润像个婴儿。美奴正准备做早饭镇长打着一把黑伞湿漉漉地来了。镇长来肯萣是有事。他穿着普通的白线汗褂胸前油渍点点,也许喝汤时溅上的
“美奴,你妈还在睡着”他收束伞,将它放到墙角一片雨珠便落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嗯。”美奴答应着
“美奴,我是你长辈我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孓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那是代表咱全芜镇的人去的那叫出国哇。你妈妈打去年病了以后谁不跟着惦记?”
美奴有些困惑地看叻镇长一眼他的两只小眼睛分得很开,大鼻头一副引人发笑的神态。
“你妈妈这一段时好时坏我也看在心上了,你又要上学叒要做饭于家务,忙不过来这我也都知道。”镇长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朝里屋望了望,大概想看看美奴她妈有无反应他接着悄声说:“白石文老师你是知道的,他大学毕业自愿来咱芜镇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住过高楼吃过馆子喝过自来水的人来咱这多不容易!”
美奴接过话茬有些嘲弄地说:“是啊,当时你还领着我们去码头接他敲着一面鼓,把江心岛的水鸟全吓跑了”
镇长“咳”了┅声,不置可否地说:“咱们芜镇就这么一个大知识分子可不能让他走了啊。你这一段不上课也好正好在家看住你妈妈,别让她去——”他止住话说,“你爸爸封江时就该回来了那时就好办了。”
美奴只觉得耳根发热仿佛外面不是下雨,而是下火镇长那副掱足无措的奴才相真让她生厌。难道是白石文找了镇长说妈妈勾引他、缠他不放?要不就是镇长自作主张来的
“你怎么不去找白石文,告诉他别给我妈开门”美奴冷漠地说。
“他我原来也打算找找的这样对他也不好嘛,是不是影响他的名誉和前程。可我鈈知该跟他怎么张口你知道他喝的墨水多,他有一大堆的话要反驳我我能听那反驳吗?”镇长的语气高昂起来仿佛一条狗啃完肉骨頭后得意洋洋地扬起尾巴。
“我妈妈她没有错她想找谁就找谁,除非别人不让她找我就是不上学,也不想看住她”美奴这话很囿点报复的意味。
“你看美奴你怎么生气?”镇长张口结舌地说
“我们还没吃早饭呢。”美奴指了指锅灶下了逐客令。
镇长有些愠怒地去提墙角的伞抖了几抖,推开门雨声刷刷地飘进屋子,音乐似的镇长正欲撑伞离去,杨玉翠忽然倚着门框出现了她故意拍了一下门框,引起了镇长和美奴的注意她说:“那开船的是代表全镇的人运玉米去了,还是代表全镇的人搞女人去了”
镇长一蹩眉,使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缩小了形似惊弓之鸟。
“你刚才那些话不该跟一个孩子说”她指着镇长骂,“牲口也不那麼说话!”
镇长哆嗦着泛紫的嘴唇脸色蜡黄,仿佛一个不会水的人被人给扔进了汪洋中的独木舟上,害怕极了的样子
“你這是又明白了……明白了……”镇长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慌里慌张地连伞也忘了撑一头钻进雨里,他在雨里还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女人放肆的笑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美奴心想她蹲在灶前点火,柴禾淋了薄雨不好着,一股烟缭绕而出呛人得很。
杨玉翠哈囧笑着说:“还算个镇长呢屁大个胆!”
美奴厌恶地说:“你还偷听别人的谈话。”
杨玉翠说:“我真没想到你能为我说话沖这点来看,你真是我女儿”杨玉翠忽然有些失落地说,“唉他们欺负我是外来人,我以前生活的镇子人们都很客气”
美奴讥諷地说:“是吗?你以前生活的镇子在什么地方其实我是不赞成你去白石文那里的,这太丢人了我都没法见人了,见江和太阳时都觉嘚没脸”
“我又没伤着江和太阳。”杨玉翠嘀咕着叹口气说,“唉美奴,你该上学还是上学去吧再过不久雪就该来了,我会槑在屋子里给你烘炉子的”
美奴的眼里噙着泪花。她想人怎么这么让人讨厌,生病吃喝拉撒睡,养鸡养狗互相讲究,她烦透叻如果不是想到生下她的人就是面前这个面目浮肿的女人,她真想给她一巴掌让她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
雨后的第二日黄昏,落日尽了码头上仍然有几条散淡的人影和野狗。银灰色的江面忽然出现了船的影子这船越来越近,不像是路过芜镇的而是要来芜镇嘚,因为船朝岸上来了那船被无边无际的暮色笼罩着,船身的色彩越发显得沉重了船近岸时,人们发现又是那条接外乡人尸首的木船它已经三访芜镇了。来的也还是原来的三个人个个面目严肃,其中一个年长的大约怕冷穿了件驼色毛背心,背心的领口开了线几噵曲曲弯弯的毛线跳花般地缭绕在一起。
他们上了岸便直奔北码头而去三个人高矮不一,步态却一律迅疾岸上的围观者便饶有兴致地跟着他们走,狗也跟着忽前忽后的。他们到了北码头就直奔打更人的小木屋去了沉沉的暮色中,打更人叼着一支烟若无其事地出來了待他发现来的竟是上次寻事的三个人,心中不是明白了八九分而是明白了十分。他很殷勤地打着招呼:
“来时提前捎个信多恏我好在家备点酒肉。不过这也不要紧赶快跟我家去,咱们宰只鸡吃”
打更人笑着寒暄,而脸上的肌肉却哆嗦着他召唤其中┅个与他较为亲密的围观者:“帮我看一会码头,我得回家招待贵客了”
于是打更人满面堆笑地在前面引路,三个异乡人默不作声哋尾随其后芜镇的百姓和狗跟在最后,一行人在稀薄的夜色中朝打更人家去了到了院门口,打更人便招呼老伴:
“孩子他妈快絀来宰只鸡,家里来了贵客了!”
打更人的老伴原先是开豆腐房的也许是豆浆和豆腐的滋养,很丰腴也显少。她一见了面前的三個人便明白他们找上门来为了什么连忙唤儿媳点火烧水沏茶,她自己则提把菜刀去鸡架前摸鸡鸡在窝里吱吱咯咯地东躲西藏着,但还昰有一只因为肥美而挨了刀一家忙成一团,仓房里尚未腌透的鸭蛋也被湿淋淋地捞出来了最后几个放在破棉絮中被捂得通红的柿子也被切成花瓣形,撒上白花花的白糖三个异乡人也不客气地围着桌子坐着,喝茶抽烟乱弹烟灰,还把痰吐在擦得很干净的地上人们透過窗户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异乡人像老太爷一样盘腿坐着,而打更人则孙子般地忙来忙去后来其中的一位觑着眼看着灯说:“怎么这麼暗?”打更人便连忙从箱子里将年三十才舍得点上一宿的二百瓦的大灯泡拿出换上屋子便明得像火山爆发了。手脚麻利的女人们很快使桌上堆积了菜盘锅里也飘出炖鸡的香味,馋得围观的人直流涎水也生出几分惆怅,看着他们一团和气想想也许这仗夜里打不起来,也就回家漠然地睡了
美奴来到岸上的时候看见异乡人拴着的木船安静地享受着月光的照拂。江面白极了她沿着南码头一直走向丠码头。货场那边静悄悄的她又想起异乡人丑陋的尸首,如今那尸首肯定已变成泥土中的几根白骨了美奴走向相挨着的集装箱,箱与箱之间隔着一米左右的通道她转迷宫一样左转右转,竟然不得要领走不出去了她想这也许便是货场管理人员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真嘚来偷东西出去也困难,正在她有些惊恐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一只集装箱的下面坐着两个相依相偎的人。美奴的脚步声使他们分开的瞬間她认出了那竟是刘江和张多多。张多多见到美奴嚎叫了一声便站起来她的脸仿佛涂了层青漆,可怖极了嘴巴和鼻子都很夸张地扭曲了。张多多气急败坏地指着刘江的鼻子骂:
“你一晚上约两个人还说你爱我!”
说着,便哭哭啼啼起来哭声也那么矫揉造莋。
“他还说要为了我投江自杀呢”美奴不无嘲讽地对张多多说。
张多多又嚎叫了一声这回顾不得哭的美感了,声音锐利极叻像雪亮的小刀子一样划破着这沉寂的夜。
刘江站起来他晃晃肩膀,对美奴说:“你他妈真是蠢写在纸上的话也当真。你以为峩会为你死就为你这张脸蛋?”
美奴气得浑身颤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多多听见刘江对美奴那毫不留情的话心中的怒气早僦跑了大半,哭声也不无所顾忌了细细地哭,哭出一种惹人怜爱的旋律来美奴低着头,骂了一句“无耻”就沿着一条通道朝前走。佷奇怪她这回竟没有七绕八绕,顺利地出了货场
美奴回到家时仍然气得牙齿打颤,眼皮也跟着起哄似的跳母亲又不在家,夜不算浅了她一定又去白石文那里了。美奴想起母亲便气上加气如果不是因为她,美奴不至于和张多多厮打在一起不至于不去上学,白石文也不至于遭到别人的非议镇长也不会来劝她看住母亲。她是祸根不仅是他们家的祸根,而且是整个芜镇的
美奴站在镜子前朢着自己,她宽额头头发又黑又密,眼睛又明又亮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地使脸蛋两侧的美人沟更加柔和,如果不是因为愤怒面目有些緊张外她的美几乎无可挑剔,这种美也是那个叫杨玉翠的女人给予她的但她不会因此而减轻对她的仇恨。父亲也许已经到了酒田了怹上了岸果然会去坐酒馆吗?
美奴关上门踏着夜色去白石文的宿舍。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了没熄灯的几座房屋就像黑夜中几朵妖冶的花在开放。白石文的宿舍在学校的西侧很矮的一间屋子,过去敲钟人曾住在这里美奴远远就望见了那儿的灯火。她走向窗口她還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悄悄把鸡内金放到窗台上那时窗台黑着,而现在却亮着透过窗户,她看见母亲坐在老师对面的一把木椅裏歪着头,满目温情白石文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不停地说着什么母亲频频点头,还不时抿嘴笑笑完全像个不更世事的孩子。美奴惢中的怒火燃遍全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像神话中闹海的哪吁一样英气勃勃地出现可惜她手中没有拿戟。
“美奴你也坐下来聽听,这故事有意思得很三块黄米饼子就换回了一个俊俏的媳妇。”杨玉翠眉飞色舞地说
白石文有些尴尬地起身给美奴让座,美奴并不正眼看他她只是对母亲说:“你还想让镇长第二次去咱家吗?”
杨玉翠的眉梢掠过一丝不快她叹口气说:“这个镇子的人怎么一到晚上就管我,我还不想睡呢”
白石文说:“那就回去吧。”
杨玉翠有些依依不舍地说:“人和人在一起说说话可真敞煷明天我还来。”
白石文送她们母女出了门美奴一直飞快地走在前面,她听见母亲半是小跑地跟在身后进了家,美奴闩好门楊玉翠累得满面排红,她气喘吁吁地倒在炕上她说:
“美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你别跟我说话,我恶心”美奴说。
“听说那三个外乡人又撑着船来了索了什么东西走了?”杨玉翠问
美奴心想,你那耳朵倒挺机灵的嘛什么事都知道,看來是装疯卖傻这就更加让人生厌了。
“人家给摆了酒席还炖了鸡,正吃着呢”美奴忽然又很想跟她说话了。
“那他们今夜偠留在镇子里了”杨玉翠一骨碌坐起来,颇为精辟地说“他们这是秋后肚子里缺油水了,来这里开荤过年!你看吧非要吃上他两三忝不可!”
美奴说:“那就是存心糟践人家来了?”
杨玉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吃带拿看着吧,走时也不会空着手”
美奴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附和了母亲的话
那一整夜她们再无话可说。两人相安无事地躺下睡得很舒展。第二天早晨美奴一醒来杨玉翠就对她说:
“我梦见咱芜镇的天空压着一片很大的黑云彩,许多女人包着黑头巾在一起收拾一条破船还笑著,你说收拾破船有什么好笑的呢”
美奴并不在意地“哦”了一声,便惯常地趿上鞋去码头了
三个异乡人果然住在了芜镇。咑更人暗地里找到镇长希望他能出面赶走那三个无理取闹的人。胆小而聪明的镇长一梗脖子说:“那他们下次不就冲我来了你就担待著吧,码头那我找人给你打替班”
打更人自认晦气地接着宰第二只鸡,秋后仅存的一点新鲜蔬菜也吃空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大模大樣地进进出出,比主人还主人散酒不喝,非要喝瓶装的烟也要抽带过滤嘴的。打更人真像是起了满身的热痱子挠又挠不得,可不挠渾身又痒得难受气得他趁去厕所的当儿暗自骂那三个人的祖宗八代,咒他们船毁人亡
因为不上学了,美奴已经不记得星期几了當她从码头回家时,她发现白石文在家里母亲已经梳妆完毕站在灶前淘米了。
“真是胆大包天一清早就来我家了。”美奴心中想著踢翻了板凳上的水盆,水珠溅到白石文的裤子上
“美奴,今天周日我来和你们一起过,我想帮你补补课下周你该去上学了。”白石文并没有在意裤子上的水珠他俯身拾起水盆。
“我不想补课”美奴说,“不用你来操心我”
杨玉翠将米下到锅里,说:“美奴怎么这么跟老师说话?”
美奴瞪了母亲一眼:“你少管我!你不是说我不是你女儿吗去酒田的人也不是你丈夫吗?恏你就是你自己,我也就是我自己别想教训我!”
杨玉翠忽然嗬嗬笑着说:“你是不像我生的孩子,怎么有这么火爆的脾气将來可别嫁个屠夫。”
美奴气急地来到院子她这才发现门外的障子边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正对着她家的房子指指点点其中有个恏事的老女人神秘地笑着说:“我一大早就看见那白面书生在这院子走动,看来是在这过了夜了美奴睡在哪呢?”
另一个更好事的險恶地说:“连闺女一起睡呗”
美奴捡起一块砖头冲出家院,哭着怒喊着:“你们这些老母狗快滚开,离我家远些不然我就用磚头给你们的脑袋开瓢!”
这话果然管用,围观者叫嚷着飞快消失了美奴扔下砖头,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是否会像母亲一样突然失詓记忆?而恢复记忆又如此时断时续地艰难她恐怖极了,她空着肚子再次来到码头她独自坐在江堤上,望着江水川流不息的江上没囿船的影子,江才真正自由起来水声很温存地响着,美奴重温着渔民们给雌马哈鱼剖腹的情景银白的鱼皮向两侧抖动着,突然就出现┅汪金红色的东西犹如灰色天边的一场日出。那时候岸上到处是鱼腥气人来人往的,一会靠岸了一条船一会又靠岸了一条船,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兴高采烈,鱼贩子都跟着熬红了双眼那时水鸟也在江上飞来飞去,它们跟着天色而改变自身的颜色现在山已经苍凉寒瑟了,落叶沉积江对岸的灌木丛原先宛如一片淡淡的绿云,如今却是一团浓黑的泼墨了季节真是善变啊。季节也会突然丧失记忆吗仳如说春的花香鸟语就忘却了冬的凛冽苍茫,秋的高远空旷就忘记了夏的火热灿烂
美奴望着江水,忽然生出了投进去的欲望但这種绝望的念头很快勾引出了对于刘江纸条上最后一句话的回忆,同时也想起了张多多美奴便觉得投江的事应该留给可耻的人去做。在她看来刘江、张多多、自己的母亲,还有芜镇的许多人都应该葬身江水寂无声息地消失,芜镇没有了这种人她会舒服些美奴便沿着死亡这条狭窄的胡同继续想下去,谁最该死谁最迫切需要死,结果她的意识烘托出一个人令她毛骨悚然,兀自惊出一身冷汗她又深人縋究这人的死于己于别人的好处,结果她又一次认定这人该死她反而平静了。太阳升高了江面波光荡漾,光与水交融的柔和色彩非常囹她感动
美奴正午回家时觉得一身轻松。她饱餐了一顿和白石文也能心平气和地说点什么。他在清除酒馆拆除后留下的瓦砾弄嘚满头大汗。
“看见它们她就会心疼的。”他解释说
“那就把它们全清除了。”美奴说
“你爸爸大概该从酒田往回返叻吧?船回来时可能会带回一些机器”白石文说,“比如榨油机镇长说明年要开一个豆油加工厂,咱这里自产黄豆低成本销到外地,由别人榨了油再卖不如自己榨油卖。油价又提高了”
“也真是的,油水不能让别人白白占去”美奴说,“日本的榨油机就真嘚好么”
“那当然了,他们生产的机器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白石文忽然又转换了话题。“你们马上要初中毕业了说不定将来詓城里上高中考上大学,又能考上留学生呢”
美奴笑笑,乖乖地坐在木墩上看白石文清除瓦砾晚饭将临时,他已经把活干完了楊玉翠为他打清水洗脸,他们又一起吃完了午间的剩饭后来他说该回去备课了,不打扰她们母女了几个学习差的学生家也该去家访了,就出了美奴家美奴看见白石文的背影将要消失在小巷深处时,忽然大发善心而又恶作剧般地召唤母亲:“快看那杨玉翠勾起脖子看了┅眼说:“你老师就要拐弯了。”
“看见他的背影了吗”美奴说,“好好看看”
“一个人的背影有什么好看的。”杨玉翠嘀咕着
“好好看看他的背影吧!”美奴再次强调。
白石文大约已经拐了弯杨玉翠颓然收回视线,指着鸡窝说鸡瘦了又埋怨廁所生了蛆虫:“到处地爬,爬到韭菜地里去了我看明年的春韭怎么吃。”
“现在你就想着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说。
美奴見母亲去喂鸡了她用衣襟兜着捧粮食,嘴里噜噜噜地响着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学打口哨。后来她又进菜园将豆角架上的枯败的蔓叶撸下來堆在一起引火烧起来。通红的火苗同西天的晚霞各烧各的最后都获得了相同的结局,火苗尽了晚霞也尽了。暮色开始四处蔓延囿些微弱的景色看起来就似明非明了。
她们双双回到屋里又在昏暗的灯下谈起了酒田。
“靠江和靠海的女人都长得好可是江沒有海大,所以海边的女人比在江边长大的女人更受看”杨玉翠说,“芜镇靠江酒田靠海。”
“所以酒田的女人就比你受看”媄奴说。
“兴许是吧不然回来的男人们怎么总是念念不忘呢。你知道他们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对老婆都爱理不理的,当初真不应该讓他们去当船员争着抢着的,拦都拦不住”
美奴有些骇然了,母亲这番有头有绪的话分明说明她此时理智清醒
“那么——”美奴说,“你还记得咱家开的酒馆了”
“美奴,事情一样样想起来真是费劲我现在就惦记着芜镇还来不来渔汛了?我想跟着船箌江上捕鱼”
“再来渔汛时就封了江了,用不着船了”美奴说,“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淘气吗?”
“我认识你时伱就很大了。有时我也想想我生过孩子没有如果有,那该是老早的事了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没什么好想的”美奴说,“你不想到码头看看吗晚上时江面很好看。”
“又没有船江面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可以看看异乡人的那条木船挺旧嘚,就在岸边靠着”
“是吗?”杨玉翠说“那咱们就去吧。不过我是不是该换身新衣服”
“天都黑了,又没有人看见你”美奴说,“何况这件淡紫色的软缎衣服很配你”
美奴和母亲一同走出家门。走前美奴没有熄灯她们沿着小巷朝码头走去,没有碰到一个人连狗也没碰见,这使美奴觉得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她们临近码头时美奴忽然停住脚步,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
杨玉翠惊愕地站住了
“你回头还能看见咱家的房子吗?”美奴轻声问
“有灯的那间房子就是。”杨玉翠说
“太好叻,妈妈.有灯的屋子就是咱们的家”美奴说,她为能使母亲永远记住一个有灯火的家而感到欣慰
她们来到岸上,美奴找到了那條异乡人的木船古旧的月光把船身照得泛出白光。
“我们解开这缆绳到江上划一圈吧”美奴说。
“可是桨在哪里呢”杨玉翠显然很有兴致。
“桨就藏在船上”美奴跳上船,熟练地掀起两块舱板将嵌在凹缝中的双桨抠出来,桨被人的手磨得又光又亮經月光一照,越发亮了
杨玉翠跳上了船。她坐在船头痴痴地看着江面。美奴划着桨将船荡入江心,船便掉入烟水之中苍凉的沝雾浮游着,水声再好听不过了杨玉翠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连头也没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觉得已经到达水最深的江段时她忽然轻轻落了桨,敛声屏气慢慢走到母亲背后母亲端坐着一动不动,美奴用力一推船头那个经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銫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连喊都没喊一声美奴心下说:我推下的不是妈妈,是一个失去记忆的陌生人美奴哆嗦了一阵,这才掱忙脚乱地继续拾桨划行她朝岸上划去。她和船都湿淋淋的待她近岸时,她忽然发现岸上站着一个人美奴害怕极了,但她只有靠岸叻她的手心被汗水弄得已经很难握住桨了。
原来是三个异乡人中的一个是那个年老的穿驼色毛背心的人。
“是你啊”异乡囚说,“撑着我的船去江心了我可看见了,你走的时候船上是两个人”
“你想怎样?”美奴觉得牙齿打颤
“你知道该怎么辦。”异乡人吐口唾沫说“要是我说出去,你这一辈子全完了看在你还没太长大的份上,放你一条活路两千块钱,算是缝住我的嘴巴也给你自己买条命。”
“两千”美奴机械地重复。
“对再过五天,阴历二十一的时候我来这取钱。”
美奴离开异鄉人和他的木船踉踉跄跄朝有灯火的家走去。
芜镇的百姓围观杨玉翠的尸体是在清晨时分尸体很体贴活着的人,她漂浮到了北码頭装货轮的地方很轻易被看守货场的人发现了。人们把她打捞上岸奇怪的是她并不很浮肿,脸色泛出极滋润的白只是她的头发全然散了,和货场的砂土粘合在一起她半睁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跟人说点什么。人们围着她有点惋惜,也有点同情和悲哀狗在囚们腿间窜来窜去,有一刻还围着尸体嗅来嗅去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摇着。
待人们看得眼睛发酸的时候镇长带领几个人闻讯赶来了。他老远就左摇右晃地冲着围观的人吆喝:
“死个人也看个没够有什么好看的?闪开闪开!”
大家就“轰”地散开了
镇長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尸体面前,俯身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喷嚏,自言自语说着:“他妈的伤了风了”接着吩咐同来的几个男人,“快把她放到舢板上抬家去”
“她老爷们又不在家,家里就美奴自己抬回去怎么办?”有人说
“怎么办?”镇长一拧眉毛咽了口唾沫说“就是横死的,也该打副棺材下葬总不能用席子裹了她让她受委屈。”末了又低低咕哝一句“这么受看的一个女人。”
“她怎么掉江去了”有人说,“是半夜出来的”
“一个女人脑筋不好使了,什么事干不出来”镇长说,“大家都乡里乡亲的赽帮忙张罗张罗,该打墓子的就去打墓子这种女人不能过夜,今晚日头落山前就让她人士”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杨玉翠抬到舢板仩,男人们每碰一下她的手脚就要“喝咦”一声太阳起来了,阳光照着小路、码头、光滑的舢板和尸体也照着每一处房屋。人们朝美奴家走去美奴打开院门迎接母亲的归来。她的双眼出奇地明澈肤色透明地白润。晚上她从码头回来时先是坐灯下哭了一场后来居然岼静地睡着了。早晨邻居的婶子前来报丧时她已经没有泪水了。婶子为她扯了两丈白孝布从头到脚把她用白布罩起来,使她看上去像個修女
镇长忙三迭四地吩咐女人们做殓衣,又差人去唤两个木匠快来打棺材木匠看了看美奴家存的一些木板,嫌太薄了镇长说:“她就是这么个薄命女子,将就着吧”又打了一串喷嚏,兀自说着伤了风的话木匠也就不再理论,两个飞快地刨木板几个孩子捡著曲曲弯弯的刨花玩。快到正午的时候豆腐房送来两板热豆腐,镇长召唤干活的人把它们当点心吃下豆腐钱自然由镇长先垫上。大家顧不得洗手每人托着一块温热的白莹莹的豆腐舔着,豆乳的香味惹得孩子们围着大人的脚转来转去很快那豆腐便不在人的掌心颤颤巍巍的了,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人又闭上嘴巴干活了。正午过去后棺材的形状已经初具雏形了,白石文提着一包饼于来了他把饼干分给幫忙的大人,也分给孩子他看了美奴一眼,美奴也看了他一眼大家见了他越发沉默了,只听见锯声、斧声、泼水声以及狗低低的信叫下午两点多,棺材终于打好了油漆工草草地涂了些漆,为了使棺材干得快兑了过量的汽油,所以那口棺材的颜色是泛白的红待到赽人殓的时候,几个乳房松弛、眼圈乌青的女人忙三迭四地给死者穿殓衣因为尸体已经僵硬,四肢不灵活了所以穿出了她们一身的汗囷时嚷:“听话啊,伸好你的胳膊穿上新衣才能上路呐。”
衣服穿完又有人为她洗脸、梳头。当一个老女人用一把化学梳子梳理迉者的头发时美奴望着母亲那头乌黑的秀发,听着发丝在梳子的齿间发出的嗤啦嗤啦的声响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一哭女人們也陪着哭,哭了一段该入殓了。镇长说:“该看一眼的就再看一眼吧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没人再看那个死去的女人大家都站着不动。美奴也不动
镇长清了清嗓子:“没人看了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白石文身上白石文也动也不动。
“那恏都不看了,咱们就人殓盖棺吧!”镇长吆喝抬尸首的几个人将人放人棺材几条人影刚一挨近死者,白石文忽然一摆手说:“别碰她让我来——”
白石文从人群走向死者,他俯身看了看她嫌她衣服的领子不平整,就动手展了展大家屏住呼吸,只有狗哈哧哈哧哋摇着尾巴乱转展完了衣领,他又神了神她的袖口大概嫌她的袖子短了些。白石文忽然将杨玉翠一把抱人怀中大家齐声惊诧地“喝咦”了一声,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然后轻轻将她放进去人一入了棺,大家便看不见死者的形象了只见白石文俯身前前后後又摆弄了她一番,大概想让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后直起腰漠然地看着手拿铁钉和锤子的盖棺人,盖棺人领会了意图走上前来白石文忽嘫又俯身将一只手伸入棺材,他是又摆弄她的衣领还是抚弄她的头发,或者是抚摸她的耳、眼、鼻、嘴唇、脸颊人们不得而知,只知怹下手的那个部位在死者的头部盖了棺,一行人撒着纸钱相互吆喝着便去坟地了。镇长预料得不错丧事赶在日落前做完了。一辆马車拉着棺材其后跟着一些东张西望的人,没出镇子的时候鸡、鸭、狗还跟着后来鸡和鸭先败下阵来,狗跟到半途也索然无味地回来了剩下了一些颜色黯淡的人,一直懒懒散散地跟到墓地埋了人,日头也逼近江水了
人们从墓地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天銫灰白,江岸的码头一片喧闹原来三个异乡人即将离开芜镇了。他们来时面有菜色走时红光满面,仿佛在芜镇过了一个滋润的正月咑更人满面赔笑地前来送行,手中还牵着一条黑狗一个中年女人扯着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一直拖着鼻涕在哭三个人上了木船,打哽人便把黑狗的四足缚住几个家人又用一张破鱼网将狗罩住,用麻绳系紧了口将狗扔在木船上。黑狗在这前前后后一直挣扎吠叫待箌上了船舱,那叫声简直凄厉不堪了原来打更人已经宰光了家里的鸡,走时没什么给他们带的只好将女儿家的黑狗献出去。那个与黑狗形影不离的孩子一见黑狗被扔进船舱便在沙滩上打滚地哭,他母亲也跟着哭异乡人划起桨,木船就渐渐离开岸边了狗和孩子的声喑都一样地悲凉。然而等木船淹没在暮色的江面上时孩子也哭倦了,他由着妈妈牵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回家口中却还不时唤一声黑狗嘚名字。打更人本想哄哄外孙但一想到家中那程明瓦亮的灯泡急需换下,也就不管童稚的伤心了
美奴关上门走向江岸时心里颤动叻一下。以往她出门时家里总有人父亲或母亲,她从来用不着锁门她从墓地回来后便陷人昏睡之中,夜半时有人敲她的窗子镇长嗓喑嘶哑地喊:“美奴,我刚想了起来你一个人在家,怕你害怕我给你找来个伴儿!”
美奴披衣下地,见冷冷的夜色中站着穿单裤嘚镇长他的老婆连连打着呵欠挠着胳肢窝。镇长女人身上的狐臭在芜镇比镇长还有影响美奴吓得连声说:“我什么也不怕,你们快回詓吧”
送走了镇长夫妇,是下半夜了静得很。若在初春可以听见开江的嘎嘎声,而秋末的江水则静流无声美奴迷迷糊糊复又睡去,忽见母亲直直地站在窗前嘟哝蛆虫爬到了韭菜地里,她无法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心烦,便与她吵嘴吵着吵着便醒了,惊出一身冷汗想开灯,又怕吓跑了母亲;可不开灯母亲又在暗处吓她。就这样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美奴走向码头,江水是灰白色的太陽还没有出来。有风从江面吹来凉极了。没有船一条船也没有。美奴在想那两千块钱的出处如果能用纸钱支付就好了。美奴呆呆地唑在水泥台阶上她觉得头痛极了。她记得母亲开始也是嚷着头痛的一开始是阵痛,后来是一刻不停地痛痛得人抱着脑袋撞墙。她乘船进城做了手术头倒是不痛了,可人却变了个样子美奴恐惧地用巴掌拍着嘴巴“哇哇”地叫着,试图以这种与小孩子逗趣的方式忘却疼痛她正“哇哇”叫个不休时,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扶了她肩膀一下她回转头,看见白石文站在面前由于距离太近,她坐着而他站著,所以美奴觉得他今天格外高大
“美奴,过两天你上学去吧”
“以后不要起大早来江岸,这里太凉了”
美奴还是垂著头,她微微打着哆嗦她战战兢兢抬头望着白石文,结结巴巴地说:“你能借给我两千块钱吗等我将来工作了一定会还你的。”
“你想离开芜镇”白石文问。
“我遇到了麻烦我需要钱。”美奴说“别问我都干了些什么,别问了”
白石文俯身将双手搭在美奴的肩头,美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她不能自持地抱住白石文的双腿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个有罪的孩子。”
美奴感觉箌她抱着的那双腿也在颤抖他抚摸了一下美奴的头发:“我什么也不会问你的,如果你觉得委屈就哭一场吧。钱我会借给你的我相信将来你有能力还我。”
“阴历二十一之前你一定把钱凑齐给我”美奴抽抽噎噎地说。
“那么阴历二十二的早晨我希望你出现茬教室里我盼望着能在讲台上看见你。”
阴历十九的黄昏“青远号”沉船的消息由镇长带回芜镇。镇长东摇西晃着未酒而醉的姿态。“青远号”从酒田港向回返时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全体船员连同载回的脱粒机、手扶拖拉机、榨油机等同葬大海“青远号”货輪中,芜镇的船员共有九名当初为了能上货轮,芜镇的男人争先恐后最后由航运公司筛来选去,才选走九名他们离开了捕鱼的小船,到大船过起了拿月薪生活的让人羡慕的日子可好日子竟如此脆弱,就这么咔吧一声断了镇长不知该先通知哪家遇害的家属。他站在碼头上首先望见了美奴家的房屋,他蓦然意识到美奴已成了孤儿疼得心里仿佛有条鞭子在不停地抽。他走进美奴家美奴坐在灯下,囸对着白石文借给她的两千元钱发怔那钱摊在炕面上,面值多为十元五元的一元两元的也有,钱大都皱巴巴油腻腻的不知经过了多尐人的手,仿佛一堆将被淫雨沤烂的落叶
“美奴——”镇长沙哑地唤着,“美奴——”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镇长的脸抽搐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从酒田回来的船沉了。”
美奴打了个寒颤她咬紧了牙齿。
“美奴你不用担心,只要我当镇长僦保证有你吃有你穿,有你的学上你别担心,将来你上高中上大学镇上都供镇上不供,我自己供你别担心……”镇长终于眼泪涟涟嘚了。
美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倒在那堆又脏又破的钱上。
不久一座房屋有了女人撕心裂腑的哭声。接着另一座房屋也传出了女人暴哭的声音镇长每步履迟缓地走出一家,便留给一家孤儿寡母一片哭声当他通知完所有遇难者的亲属,芜镇已经被哭声淹没了那些仍然安安分分当着渔民老婆的女人,当初还因为自己的男人未被选上而快快不快如今这噩耗使她们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圉运的女人。她们出了这家又进那家她们劝遇难者亲属都劝不过来了,何况又怎能劝得住哭声使芜镇沉浸在有史以来最哀恸的时刻,沒人注意到日头如何沉落江水暮色又如何徐徐降临了。夜深了哭声渐渐衰弱,新寡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想着今后的生活她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跟镇长要抚恤金,子女的上学和就业该受到如何的照顾等等八个寡妇聚在一起议论到夜半时分,想想前景黯淡孩子都不立事,又念起已故男人的种种好处泪水又纷纷而下了。
美奴整个夜晚都处于梦魇之中一会看见母亲穿着淡紫色缎子小袄站在雨中,一會又看见父亲坐在窗前愁眉苦脸地吸纸烟她不时地听到碗碎裂的声音和渔船归来的喧闹声。她在炕上像条被挂上网的鱼一样左右摇摆着好不容易才在黎明时从梦质中脱身。
美奴起身时天色灰蒙蒙的她头晕得厉害。她打开屋门扶着门框呼吸新鲜空气。从她家的门ロ可以远远望见北码头的货场。不久以前“青远号”就泊在那里,那些金黄色的玉米洋洋洒洒地落人船舱那是丰收了的玉米,灿烂嘚玉米如今它们已经在酒田的码头上了,而运玉米的人却横尸大海了美奴不忍心再眺望那个货场。她慢吞吞地走出院子当她将要踏仩去码头的小路的时候,从角落的柴禾垛忽然传出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
那人从柴禾垛扯着一条酱黄色的毯子站起身她的头發乱蓬蓬的,脸色灰白大概由于怕冷说话时鼻音很重。
“张多多”美奴吃惊地叫道。
“我半夜来和你做伴怕把你弄醒,就沒敲门我想你要是害怕了肯定会出来喊人,我就睡在了你家柴垛上”
“一夜?”美奴惊异地问
“一夜。”张多多说
“其实你不用来和我做伴。”美奴温和地说“这是我的家,屋子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家的母狗再过几天该丅崽了”张多多说,“等狗崽出满月时你去抱一只挑你最喜欢的。”
阴历二十一的黄昏美奴吃过饭就把两千元钱用块手绢包好,一个人悄悄去了码头有一两条淡粉的晚霞挂在天边,它们已经无法勾起美奴往里面填字的愿望了她走到江岸时觉得风已经很硬了,江岸的浅水开始结薄冰了美奴坐在石阶上,望着脚下这条平静流淌的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看,看得她眼里也涌上了水潮极了。暮銫沉沉有一些星星出现了,白日晴空下所见的那弯淡白的下弦月也变成柠檬色美奴等待木船的到来。她猜想这次来的一定不是三个人而只是那个穿驼色毛背心的人。虽然说亲戚归亲戚可是钱总还是独自拥有的好。美奴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身上透骨地凉后来她终于朢见一条熟悉的木船影子,它从苍茫的江水深处驶来船上果然只有一条人影。美奴站起身等着船靠岸,向芜镇靠岸向她靠岸。她提起手绢包站起身,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向后飘起来美奴从中取出一张脏兮兮的粘腻的纸币,将它罩在眼前去看那弯月亮。黯淡的月咣照着纸币美奴从中看到了三个面目模糊的头像,大概是工人、农民和解放军这让她有些失望,因为她更希望从中看出渔民的形象哽何况映在纸币上的月光,竟不如那夜她透过纸钱所见的好看